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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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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teae 於 2020-12-21 00:14 編輯

重生後太子妃鹹魚了 作者:寫離聲

內容簡介】:

  上一世,沈宜秋戰過白月光,鬥過硃砂痣,過五關斬六將,從沒落世家女熬成皇后,終於熬死了狗嗶男人,榮升太后。

  誰知腳底一滑,撞死在皇帝棺材上,回到還沒出閣的十五歲

  沈宜秋眼一睜,發現回到了新手村,氣得把眼一閉翻了個身:愛誰誰,老娘這回不伺候了

  尉遲越回望人間最後一眼,卻看到不討喜的皇后一頭碰死在自己棺材上。尉遲越深受感動,重活一世,他決定對這個愛慘了他的女人好那麼一點點……

  到了前世兩人初見的那天,尉遲越左等右等沒等到人——沈宜秋把他鴿了

  又等了幾天,沈宜秋開始跟禮部尚書家的公子議親了

  又又等了幾天,沈宜秋快跟人過定了

  尉遲越:???!!!

  尉遲越:汪汪汪,老婆你看我,是不是還能拯救一下?

  沈宜秋:哦(滾一邊去別妨礙我鹹魚躺

  這是一個狗男人欠教育,女人並不想教育,狗男人只好自學成才的故事

  一句話簡介:狗子追妻

  立意:愛讓人成為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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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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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腳滑

  時值仲夏,連著數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個豔陽天,長安城裡一絲風也無。

  國喪適逢這種天氣,著實愁人。

  太極宮太極殿,庭中墁地的蓮花磚曬得滾燙,簡直能把肉燙熟。

  殿前階下烏壓壓立著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禮官的號令下齊聲嚎哭。

  他們哭一陣停一陣,哭聲的間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蟬叫得聲嘶力竭,像是要和哭喪的人群比比誰更聒噪。

  臣子在階下哭,后妃、王公和宗室在堂上哭。

  朝也哭,夕也哭,從日出哭到日落,已經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遲越本人腦殼疼。

  尉遲越在靈堂上飄著,居高臨下望著自己的屍身,初時十分詭異,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這麼酷熱的天氣,縱使屍床下置的冰換得勤,屍身也起了變化,還有股莫可名狀的氣味悄悄彌漫。

  十二隻香爐同時點著降真、龍涎、沉水和白檀,也遮不住這股氣味。

  尉遲越已經明白,自己是沒法返生了,再怎麼不甘心也無力回天。

  然而他還是不甘心。

  他御極不過六年,才滿三十歲,正是春秋鼎盛之時。

  河未清,海未晏,西北邊患未平,關中又發大水……

  朝政交到他手上時漏得像個篩子,他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東拆西補,總算有了點起色,結果連著兩晚通宵理政,一倒頭就沒能再起來。

  大約連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沒派個人來接引,放任他繞著自己的屍首飄了三天。

  尉遲越正想得出神,大斂禮開始了。太祝誦讀完祝文,新帝在禮官引導下再拜踴哭。

  雖然規矩沒什麼大錯,但新帝不過總角之年,還不知何謂生死,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尉遲越崩得突然,也沒來得及托孤,權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處,他皺了皺眉,望向跪坐於屍床西側的太后——他曾經的正宮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莊得體,纖細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

  她依制穿著青縑衣裳,釵鈿全無,濃雲般的青絲用素銀簪子綰起,從頭到腳一絲不苟、無懈可擊。

  饒是尉遲越一直不怎麼待見正妻,也不得不承認,沈氏生得極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臉色有些蒼白,也依舊光豔照人,當得起一句「皎若太陽升朝霞」。

  只是人一旦無趣,再驚人的美貌也變得沒滋沒味,如同一尊金鑲玉雕,美則美矣,沒有活氣。

  沈氏恰到好處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臉上的,尉遲越足足觀察了三天,她這張臉壓根就沒變過。

  禮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頭,用袖子掩住臉乾哭兩聲,一抬頭又是那副神情,簡直比他屍床下的冰塊還冷。

  禮官宣佈「奉大行皇帝於梓宮」,便有內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屍身抬進棺木中。

  尉遲越瞥了眼沈氏,只見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隱約有些泛紅。

  尉遲越心裡很是不爽利。

  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結髮夫妻,他都要入棺了,蓋上棺蓋便再也見不著了,她還是這般無動於衷,這女人的心腸莫非是鐵鑄的?

  他忿然挪開了視線。

  尉遲越的目光在眾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淑妃身上,心口開始隱隱作痛——這是他今生今世最寵愛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只是她命途坎坷,蹉跎了數年,好容易才入宮,沒幾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突然,之前又忙於朝政,說起來是椒房獨寵,真正能陪她的時間不多,更是沒能給她留下一兒半女傍身,甚至沒來得及晉封她為貴妃。

  尉遲越黯然地望著何婉蕙,只見她削薄的肩頭劇烈顫動,幾次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多虧旁邊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從小就嬌氣,愛哭,沒事也要傷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聞知消息一病不起。

  她在這宮裡孤苦無依,大約要終日以淚洗面,不知有多可憐。

  他瞟了眼端莊嚴肅的沈太后,暗暗歎息,沒了他的庇護,也不知道沈氏會不會欺負她。

  恰在這時,何婉蕙抬起頭來。

  尉遲越凝望著心愛的女子,只見那雙漂亮的杏眼又紅又腫,小臉卻像被雨打得脫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遲越心口宛如針紮,這輩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不由自主地飄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觸碰不到她,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從前一樣替她拭淚。

  然而沒等手指「碰」到她的臉頰,何婉蕙忽然「騰」地站起身來,徑直從一臉愕然的尉遲越身體中穿了過去,身手矯健渾然不似餓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蓮步輕移,身姿如弱柳扶風,腳下卻很是不慢。

  沒等旁人回過神來,她已經撲到了大行皇帝的棺柩前,攔著不讓蓋棺蓋,一邊拍打著棺沿,嘶聲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麼能丟下妾一個人在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妾帶走吧!」

  尉遲越心裡五味雜陳。

  以他打小受的教養來看,阿蕙的舉止有失體面,不過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禮,他喜愛的不正是她這份赤子之心麼?

  再說她哀毀過禮,說到底也是因為對他癡心一片,想到這裡,尉遲越忍不住原諒了她的失禮。

  不過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諒解,旁人卻有些為難。

  尤其是那八個舉著金絲楠木棺蓋的大臣,蓋又不能蓋,撂又撂不下,憋得臉膛紫脹,目眥欲裂,眼瞅著要給大行皇帝陪葬,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這時,沈太后開口了:「來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

  她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又疲憊,甚至還有幾分虛弱。

  尉遲越不禁一怔,再仔細一看,只見她眼下有明顯的青影,眼睛裡也密佈著血絲,顯然沒怎麼睡覺。

  一種說不清的澀意掠過尉遲越的心頭。

  未及細究,那邊又傳來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聲,叫人惻然:「你們別攔著我,就讓我跟著陛下一起去罷!陛下……你丟下阿蕙一個人,叫我怎麼活吶!」

  她一行哭一行掙扎,死死扒著棺沿不肯放手。

  誰都知道何婉蕙寵冠六宮,宮人們到底不敢使力拉她,只能巴巴地看向沈太后。

  沈宜秋緩緩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靜靜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諷意。

  她撣了撣衣襟,居高臨下地看著何婉蕙:「太妃請起罷,你對大行皇帝一片忠心,著實令本宮感佩,只不過本朝並無嬪妾殉葬的禮俗,大行皇帝走得又匆忙,也沒留下隻言片語,本宮做不了這個主。不過……若是太妃執意要陪著大行皇帝去……」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輕輕按著心口,一臉誠摯:「本宮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

  何婉蕙連哭都忘了,臉色隨著她的話一點點灰敗下來。

  尉遲越看在眼裡,不由心生憐惜。

  他自然知道何婉蕙並非真想跟他下黃泉,這不過就是一說,當不得真,就如他情到濃時也說「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難不成他就樂意和她做一對死鴛鴦?自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萬代,再做個幾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著阿蕙一句話不放,純粹是無理取鬧,有意刻薄她。

  宮裡的個個都是人精,一聽沈太后這意思,是全然不給太妃存臉面了,他們便也沒了顧忌。

  幾個宮人一擁而上,連拖帶拽地把何婉蕙「攙扶」到一邊。

  尉遲越看著宮人們狗仗人勢,七手八腳地把何婉蕙拖開,既心酸又憤慨。

  可憐他屍骨未寒,沈氏就擠兌他寵妾,可見這女人一點夫妻情分都不顧念,真叫人心寒齒冷!

  尉遲越想到此處,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無知覺,還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決定了麼?」

  何婉蕙打起了冷戰,緊咬著牙關不作聲,怨忿不覺從眼中流露出來。

  她自入宮便專寵,以前風光,如今就成了眾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對付,眼下沒了皇帝庇護,難保不會秋後算帳。

  今日鬧這一齣實屬無奈之舉,為的就是讓朝臣們做個見證,往後就算沈氏想對她不利,為了自己的賢名也得掂量掂量。

  誰知她還是算錯了,這毒婦壓根不要臉!

  靈堂裡鴉雀無聲,坐在對面的一干股肱之臣面面相覷,卻不敢置喙,因為這幾日他們見識了沈太后的手段。

  皇帝年紀輕輕暴斃於書齋中,知情的幾個重臣吵得不可開交,卻是年輕的皇后拍板,先以宮宴為由將尉遲越的兩個兄弟召進宮中軟禁,再迅速控制住北衙六軍,保障宮禁安全,同時立即下令向西北邊境增派五萬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這些,她才將皇帝的訃告發往天下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讓一場可能的風暴消彌於無形。

  不過這些事尉遲越一無所知。

  他不能離開自己的屍身五步以外,不知道他眼中規行矩步的無趣皇后背著他殺伐果決,只當太子能平穩登基都是宰輔們的功勞,加上祖宗在天有靈。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則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脅迫沈太后。

  眼下沈太后步步緊逼,何婉蕙騎虎難下,只得耍賴把眼一閉,身體一軟,假裝暈了過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讓宮人把她抬到寢殿裡去。

  她對逼死尉遲越的心肝寶貝毫無興趣,方才只是給她個教訓。

  不過她倒是不介意讓何婉蕙去給尉遲越守靈,成全他們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圖個眼裡耳邊清淨。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眾人佯裝無事發生,棺蓋終於「轟」地落下。

  隨著棺釘一寸寸地敲進去,尉遲越忽然若有所感,彷彿人世間的羈絆和牽掛逐漸變成了水月鏡花。

  最後一根釘子敲進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間的事已與他無關了。

  他轉過身,原本是太極殿正門的地方變成了一片耀目的白光,光裡隱約能看見山川河流。

  尉遲越彷彿生來知道怎麼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明光走去。

  就在一隻腳踏進光裡的時候,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緊接是此起彼伏的驚呼。

  尉遲越驀地回頭,只見太后沈氏倒在地上,額角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著鮮血,襯著她新雪般的膚色,紅得觸目驚心。

  一個黃門扯著尖利的嗓子,帶著哭腔叫道:「太后……太后追隨大行皇帝去了!」

  尉遲越心中巨震,不由自主地收回腳,待他回過神來,那片光已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漩渦,不由分說把他捲了進去。

  失去意識前,他滿腦子充斥著一個念頭,沈氏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為他殉情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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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7 18:59:4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重生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歲。

  前一刻她還在尉遲越的靈堂上擠兌何淑妃,不防一個腳滑,額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只覺一陣劇痛襲來,兩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閣前的閨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楚自己的處境,此時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選為太子妃。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著帳頂上熟悉又陌生的小團花,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沒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容易熬出頭成了太后,眼看著就能大權在握,臨到頭竟因為腳滑前功盡棄!

  莫不是尉遲越英年早逝不甘心,變了厲鬼來害她吧?

  沈宜暗暗思忖,隨即又覺不至於,他們結髮十年,雖說相看兩厭,也沒什麼深仇大恨。

  何況他死後自己也算仁至義盡,不眠不休好幾日,幫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

  不過是擠兌他心肝兩句,尉遲越還不至於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簾聽政、坐擁江山,又是一陣胸悶氣短,險些再死一次。

  正懊惱著,只聽門簾一陣輕響,她的婢女素娥繞過列女屏風,走到她床前稟道:「小娘子,海棠姊姊來傳話,說老夫人請你過青槐院去。」

  沈宜秋聽說是祖母傳喚,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帳幔撩起,婢子們魚貫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來個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沈家畢竟是鐘鳴鼎食的世家,雖說只剩個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場卻不能丟。

  祖母出身舊姓華族,看不慣時下浮薄風氣,沈宜秋便挑了件櫻桃花色方勝纈的半舊春衫,下著青碧羅裙,雙鬟髻上插一對素金折股釵,別的釵鈿一概全無。

  梳洗停當,沈宜秋披上素紗披帛,帶著兩個婢子出了門。

  青槐院是個兩進院落,有兩重廳堂,四面圍以回廊。

  沈老夫人所居寢堂面闊五間、進深九架,廡殿頂上鋪著碧綠琉璃瓦,朱柱粉壁,簷牙高啄,十分宏麗。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據說單這幾間屋便花費了二十萬貫。

  即便在宮中,這樣侈麗的屋宇也不多見。

  這個時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邊耳室的小佛堂裡誦經。

  沈宜秋一進屋,一股夾雜著些許朽木氣息的沉檀香撲面而來。

  氤氳香霧中,沈老夫人一身絳紫色小團窠織錦衣裳,跪於佛龕前誦經。

  沈老夫人在她出閣六年後亡故,如今乍見久違的親人,想起前世的種種,沈宜秋心中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歲上相繼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長大的。

  沈老夫人為人嚴苛,又不喜沈宜秋母親,對她也是恨屋及烏。

  上輩子的沈宜秋不明白,總以為只要自己足夠出眾,祖母就會對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她為沈家鞠躬盡瘁多年,到頭來只換得祖母一句冷冷的「無用」。

  沈老夫人聽到動靜,卻並不回頭,半闔雙目,將一卷《華嚴經》誦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轉過頭打量了孫女眼,見她裝束素淡雅潔,眉頭略鬆:「七娘來了,坐罷。」

  祖孫倆相對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當兒,沈宜秋則靜靜地打量許久未見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約是不苟言笑的緣故,顯得比一般人年輕,只是內眼角下彎得越發厲害,彷彿猛禽的喙,給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幾分刻深。

  以前對上這雙眼睛,沈宜秋總是不由自主地發怵,不過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經在她眼中無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尋常老婦人罷了。

  沈老夫人見孫女氣定神閑,眼裡沒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后在曲江行宮設宴,你隨我同去。」

  張皇后在曲江池畔設宴,名為賞花,其實是為太子尉遲越選妃。

  上輩子她就是在宴會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後便選為太子正妃,嫁入東宮。

  經歷過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門世族,家族卻已式微,有門望,無實權,父親還有個為國盡忠捐軀的好名聲。

  出身清貴,又沒有勢力,實在是上佳之選,皇后選中她一點也不奇怪。

  只不過張皇后並非尉遲越生母,母子間不甚親厚,尉遲越對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見皇后替他選的正妃。

  重活一世,還要將老路再走一遍嗎?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種種,從心底生出股倦意來。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膽地熬上十年,萬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個哆嗦,還是離尉遲越遠點,沒準還能壽終正寢。

  她看了眼後牆的直欞窗,窗外花影搖曳,春光正好。

  她忽然生出種別樣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遲越一別兩寬,雲也淡了,天也高了,陽光也更燦爛了。

  沈老夫人見孫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話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名門貴媛,你須得謹言慎行,切勿墮了父祖的聲名。」

  沈宜秋低下頭:「孫女謹記祖母教誨。」嘴角卻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鬥雞走狗、放鷹遊獵,二伯養了十八房小妾,舞女樂伎更是數不過來。

  餘下那些叔伯堂兄弟們一個個奢侈成性、不學無術。

  沈老夫人拿這些不肖子孫沒轍,卻來為難她一個剛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沒意思。

  沈宜秋心裡如此想,面上卻不顯,這些年她在宮中與尉遲越打交道,最擅長的就是陽奉陰違。

  沈老夫人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勸,若是明火執仗地違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壓下來,沈宜秋便毫無招架之力。

  不過要逃避花宴,法子卻有不少。

  沈老夫人見孫女仍是往日那嫺靜馴順的模樣,方才緩頰道:「規矩不能錯,不過也無須太板正,衣飾也可略鮮亮些,總要有些少年人的鮮活氣方好。」

  說罷她向婢女海棠使了個眼色,海棠轉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捧了個金銀平脫、嵌螺鈿的紫檀木匣子來。

  沈老夫人把接過匣子,打開擱在身前几案上。只見大光明織錦墊子上擺著一對女仙紋金插梳,並一對纏枝石榴花樹金釵。

  沈老夫人輕撫了一下匣中的釵子,眉目柔和了一瞬:「這是我當年的嫁妝,款式早已過時了,你拿去,著人重新打個時新花樣,覲見中宮打扮不可太素淨。」

  沈宜秋拜辭:「這是祖母心愛之物,孫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聲:「給你就收著罷,不過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兒,切莫學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

  沈宜秋目光閃爍,這「鼠目寸光的小戶女子」無疑是指她母親。

  她的母親邵氏出身寒門,沈老夫人大約是覺得自家貴族血脈叫她玷污了,三不五時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孫女血脈裡的窮酸氣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說,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辭,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長篇大論的訓示,要旨不外乎婦德、女則那些陳詞濫調。

  沈宜秋當年將祖母的話奉為圭臬,如今聽來只覺陳腐可笑,只聽了兩句便開始走神。

  她看著垂眉斂目,一臉謙恭,實則正饒有興致地望著青磚地上的影子。

  影子裡有一雙雀兒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隻落了下風的鼓勁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篇,兩隻鳥也分出了勝負,沈宜秋那隻果然反敗為勝,她頓覺心裡一陣雀躍。

  「你以為如何?」沈老夫人問道。

  沈宜秋壓根沒聽見祖母問什麼,不過此題只有一個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個呵欠:「孫女謹遵祖母教誨。」

  沈老夫人滿意地點點頭:「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罷,別忘了我的話。」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腳,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忽然瞥見牆角有一片繡白蝶的淺蔥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這堂姊掐尖要強,自詡哪哪兒都出眾,凡事都要和她比出個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轉,立即心生一計。

  她輕咳兩聲,故意對婢女素娥道:「這回皇后娘娘設宴,定是打著替太子殿下選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選入東宮,看這府裡還有誰敢刁難我 。」

  素娥素來機靈,雖不明白主人用意,卻也順著附和:「是啊,往後四娘子、八娘子他們見了小娘子,還得跪下行禮吶!」

  沈宜秋得意地笑了兩聲,隨即又道:「這幾日飲食上著緊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廚房叮囑聲,我一吃杏仁便滿身起疹子,見不得風,誤了大事便不好了。」

  說完這番話,沈宜秋便帶著素娥翩然離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頭,以她對沈四娘的瞭解,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

  東宮長壽院書齋,尉遲越正望著窗前的叢竹發怔。

  沒幾日就是上巳了,上輩子他初見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當時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卻不喜她木訥呆板,回去後還鬱悶了一場。

  若不是重生前看見沈氏為他殉情,這輩子他一定不會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見了那一幕……

  這幾日只要一閉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鮮血,還有沈宜秋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像個百折不撓的債主,時刻提醒著他背上的情債。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這女子為了他連命都不要,其情可憫,他姑且大度些,還是將太子妃之位給她吧,橫豎上輩子也是她的,換個人倒也橫生枝節。

  權當行善積德,成全她一片癡心了。

  打定了主意,壓在尉遲越頭的巨石總算移開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湯,拿起案頭一卷《水經注》,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漾起一點笑意,真是沒轍,誰叫他這麼重情重義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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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宴

  轉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著人搬了張竹榻到廊下茶花叢前,歪在榻上看棋譜。

  不過半個時辰,便見婢女素娥提了個食盒過來。

  來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書卷:「誰送來的?」

  素娥走近了,壓低聲音道:「小娘子料得真準,是八娘子。」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

  四房這個八堂妹生來缺根筋,性子又偏狹,一挑一個準。沈四娘不至於傻到自己動手,最適合的人選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將食盒擱在小几上,掀開盒蓋,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櫻桃畢羅。

  畢羅餡兒味道又甜又重,混進少許杏仁霜也不明顯。

  這櫻桃畢羅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麼秘方,煮過的櫻桃餡仍舊色澤紅豔,又帶著鮮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輩子貴為皇后,也因為太過奢侈,不能敞開了吃個夠。

  也就是四房有錢,坑起姊妹來也這麼下血本。

  沈宜秋最好這一口,不由有些遺憾,酸溜溜地對素娥道:「嘖,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從不和她見外,得意一笑:「謝小娘子賞。」

  沈宜秋佯怒:「去去,別在我眼前吃,鬧心。」

  素娥笑著去分點心,她這幾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圖,雖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為何不願嫁給太子,但並不多問。

  整個貞順院,只有她是沈宜秋從西北帶來沈府的,主僕間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離開後,沈宜秋從繡囊裡掏出個小紙包,打開,挑出約莫一指甲蓋的杏仁霜,倒進手邊茶碗裡,端起碗一飲而盡。

  她自然不會碰那些下了藥的櫻桃畢羅,份量拿捏不好可是會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開尉遲越,並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著,吹著風等藥效發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發起癢來,零星幾顆紅疹開始冒頭。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數十遍,城中坊門紛紛關閉,這才遣了個婢子去稟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燈下理賬,聽聞孫女生病,氣得將手中算疇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間川字頓時又深了幾分,把那傳話的小婢子嚇得大氣不敢喘一聲。

  待把來龍去脈問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聲,臉色陰沉得快要低下水來:「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們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有海棠大著膽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貞順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聲冷笑,隨即道:「也罷,你去看一眼吧。」

  過了會兒,海棠折返回來,向沈老夫人稟道:「七娘子臉上脖頸上都起了紅疹,還發著熱,身上燙得厲害。

  「偏生坊門已關了,坊內又沒個醫館,只能明日一早去請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聲:「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著道:「奴婢仔細打聽了,七娘子這兩日沒吃過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咱們這邊也特意叮囑過,這幾日貞順院的膳食都是小廚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這麼說,的確是出在那碟畢羅上了?」

  海棠垂下頭:「奴婢不敢胡說。」

  「你不必這麼小心。他們做得出這樣的事,還怕人說?」沈老夫人擱下手中的青筆,接過婢女遞來的濕帕子,揩了揩手,「不過八娘可沒這個心眼子。」

  海棠目光閃了閃,八娘子性子雖乖戾,但為人粗疏,在吃食裡下藥這種事,確實不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至於是誰出的主意,她心裡早有猜測,自然也瞞不過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當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個也不見得聰明,至於真正聰明的那一個……」

  沈老夫人譏嘲地勾了勾嘴角:「糞土之牆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親自教養了這些年,到底還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讓她那能吏阿舅籌謀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來一趟。」

  海棠暗暗歎了一口氣,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讓她給七娘子下藥,結果卻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讓長房撿了個漏。

  都說長房的三娘子是根木頭,如今看來,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來,得知祖母帶了長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鬆了一口氣。

  她這三姊滿腦子的風花雪月,行事還有些不著調,按說不太適合入宮,但相對的也不容易給家裡招禍。

  解決了最大一樁心事,沈宜秋頓覺一身輕鬆,又仗著生病,理直氣壯沒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乾的酪漿,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滿意足地睡起了回籠覺。

  曲江池,芙蓉園。

  曲江一帶地勢高曠,綠樹成蔭,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時正是杏花滿枝的時節,一片片如層雲,如新雪。

  樓臺館舍錯落點綴於其中,彷彿籠罩著輕煙薄霧,恍然不似人間。

  沈宜秋窩在溫暖的被窩裡,愜意地睡著回籠覺的時候,尉遲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風。

  這一年開春晚,三月初仍舊乍暖還寒,尉遲越站在齊雲樓上,憑靠著朱欄,眺望池畔穿紅著綠、綺羅滿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齊雲樓是整個曲江池芙蓉園行宮最高的地方,尉遲越算是體會到了何為高處不勝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麼了,鬼使神差挑了這身越羅衣服來穿,紫色春衫鮮亮輕薄,當風而立確實風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飄逸有餘,厚實不足,實在不能抵禦這料峭的春寒。

  一陣風吹來,尉遲越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在這風裡站了快半個時辰了,竟還不見沈宜秋露面。

  上輩子她是什麼時候到的,又是隨哪位長輩同來?

  尉遲越冥思苦想,卻是毫無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

  今日張皇后設尋芳宴,池畔結了許多錦廬供貴家女眷休憩。

  皇后喜歡熱鬧,各色織錦畫障把那曲江行宮裝點得姹紫嫣紅,好不絢爛。

  尉遲越對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這種環境裡找人,是極考驗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況那些女子不是用冪籬遮著臉,就是戴著帷帽,雖說紗縠一個比個輕薄,可也進一步增添了辨認難度。

  尉遲越忽然意識到,自己雖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卻極少在妻子身上停駐,自表妹何婉惠進宮後,他們夫妻更是有名無實,以至於他連妻子的長短肥瘦都記不太清楚,遑論從百八十個穿著打扮差不多的年輕女郎中認出她來。

  尉遲越等得煩躁,屈起指節敲了敲闌干上的蓮花柱頭,想轉身回閣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認識中,沈氏是不用等的,從嫁給他第一天開始,她就一直在那裡,如同一件司空見慣的擺設。

  他還是太子時,她總在長春院,後來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鳳儀宮,總而言之隨時待命,從沒有想見卻見不著的時候——當然他沒事也不會想見她就是了。

  這麼一想,尉遲越生出些許慚愧,這十年來,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又有多少次在失望中守著孤燈寒衾入眠……

  實在是可憐!尉遲越歎了一口氣,姑且再等她一會兒吧。

  正想到此處,卻見張皇后身邊的內侍馮某急步向他走來,是奉皇后之命來請他去春暉殿。

  尉遲越這才回想起來,上輩子初見沈宜秋似乎就是在春暉殿。

  他一邊絞盡腦汁回想上輩子他們初見時的情形,一邊不自覺地加快腳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會兒便到了春暉殿。

  殿中烏壓壓的都是人。

  除了張皇后、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還有幾個高位妃嬪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還有幾個看著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著七八個頭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風氣開放,男女大防只存在於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啞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

  在座這些少女便是經過張皇后的初選,家世和人材都適合的太子妃人選了。

  尉遲越不動聲色地往堂中一掃,發現其中一個身著絳紅色壽字紋錦衣的老夫人生得與沈宜秋有幾分相似,不由望了一眼她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隔著輕紗,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頭來,雖然隔著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嬌怯之態顯露無疑。

  尉遲越心頭一跳,像是被纖纖素手撥弄了一下,泛起一陣漣漪。

  原來沈氏竟是對他一見鍾情!難怪後來發展到情根深種、生死相隨!

  上輩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來處處都是蛛絲馬跡!

  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著人家一個小娘子看個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闊步地走進堂中,向張皇后、郭賢妃行了禮,在嫡母身邊落座。

  張皇后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親眷。」

  說罷向他介紹,這是某家的夫人,幼時還曾抱過你,這是某家妹妹,小時候常進宮玩的……尉遲越一一見禮。

  張皇后又指著那著絳紅襦衫的老夫人道:「還記得沈老夫人麼?」

  尉遲越心道果然,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邊這個自然就是沈氏了。

  張皇后見他多看了沈家小娘子兩眼,不由笑道:「論起來你該叫一聲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了。」

  本朝建國近兩百年,世家大族就那麼幾個,彼此間盤根錯節,認真算起來,和尉遲氏都能扯出點關係。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只不過比起正經姨表妹何婉惠,親疏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太子妃還得沈氏來做,尉遲越對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鄭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見過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讓:「這如何敢當,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張皇后又指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嫋嫋娜娜地行禮:「小女子見過太子殿下。」聲音甜得起膩,像在蜜糖裡浸過似的。

  尉遲越怔了怔,那聲音與他記憶中的似乎有些出入。

  沈氏說話聲調平板,雖然嗓音悅耳,但著實稱不上婉轉多情,甚至有幾分生硬,聽著跟朝會上奏似的。

  看來是他上輩子萬事不關心,自然也沒有察覺妻子的嫵媚多情。

  尉遲越這麼一想便釋然了。

  在場眾人俱都見過禮,張皇后看了一眼在場的年輕人:「你們兄弟姊妹幼時素日一起玩鬧的,長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皇后馬首是瞻,立即心領神會:「阿姊說得很是,都是親眷,合該多走動,認認親,不然鬧得自家兄弟姊妹當面不識,豈不是要鬧笑話。」

  張皇后滿意地頷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從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輩摘下帷帽「認親」。

  少女們畢竟臉嫩,都有些遲疑。

  尉遲越早等著這一刻,不由看向沈老夫人身邊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張羞得通紅的芙蓉面。

  尉遲越一時間竟有些近鄉情怯,下意識移開了目光。

  不一會兒他心頭微癢,目光又飄了回來。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覷他,兩人目光一觸,尉遲越忙又挪開了視線。

  沒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經,也有這般小女兒嬌態,對他的戀慕之情簡直溢於言表!

  尉遲越握拳輕咳了一聲,故作正經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

  大庭廣眾的,沈氏竟公然與他眉來眼去,縱然他們是夫妻,也著實不成體統!

  雖是這麼想,尉遲越的嘴角卻是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就在這時,耳邊響起張皇后的聲音:「若是我沒記錯,沈家三娘子是四月裡生的吧?」

  沈家三娘子?尉遲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記得沈氏似乎行七?

  他定睛一瞧,彷彿被人兜頭潑了盆涼水,心裡頓時一涼。

  他認錯人了!那壓根不是沈宜秋!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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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選妃

  尉遲越打眼一瞧,這才發現沈宜秋這三姊與她生得並不怎麼相似,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沈宜秋生得明豔昳麗,下頜微尖,一雙鳳目青白分明,不笑時略顯淩厲。

  而這沈三娘卻生著張一團和氣的圓臉,跟白麵團似的,也不知方才是怎麼認錯人的。

  沈氏為何沒來?

  尉遲越不禁蹙眉,自重生以來,不管大事小情,都和上輩子如出一轍,沒想到這件事上卻陡然生變。

  莫非沈氏出了什麼事?

  他想著沈宜秋,沒察覺滿屋子的小娘子都在偷偷打量他。

  他們一早聽說太子殿下龍章鳳姿,俊美無儔,今日一見,比之傳聞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尉遲氏素來以美貌著稱,尉遲越的生母郭賢妃年輕時寵冠六宮,姿色自是不必說。

  尉遲越天生會長,博采父母的長處,生得修眉俊眼,朱唇皓齒,多一分則失之剛硬,減一分又過於陰柔,不知費了造化多少功夫,才造出這恰如其分的英挺和俊美。

  尤其是那雙比常人深邃些的眼睛,看過來時真叫人面紅耳熱。

  尉遲越的芯子已近而立之年,又實打實地當過幾年皇帝,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又不是少年儲君可比。

  別人還算好,沈三娘素日養在深閨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幾乎從未見過外男,受到的衝擊又不是旁人可比,看得兩眼都發直了。

  沈老夫人瞥見孫女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掩口悶悶地咳了一聲。

  沈三娘這才如夢初醒地收回目光,怯怯地低下頭,雙手不住搓著腰間佩的香囊,懷春之態盡顯。

  張皇后等人看在眼裡,心裡沉吟,面上卻是滴水不漏。

  「認親」既畢,張皇后和眾妃嬪各有賞賜,接著皇后便吩咐宮人設席開宴。

  尉遲越記掛著沈宜秋,很是心不在焉,也沒心思去看別家小娘子生得是圓是扁。

  他耐著性子看了一曲歌舞,飲了兩杯酒,便尋了個由頭離了席。

  夕陽西斜,酒闌席散,眾女眷紛紛趁著坊門還未關閉打道回府。

  張皇后也領著眾皇子公主和妃嬪,帶著隨從,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馬,沿著專門築造的馳道回蓬萊宮。

  尉遲越並未徑直回東宮,而是同皇后、郭賢妃一起回了蓬萊宮。

  今日張皇后借著花宴替太子選妃,母子自然要商量一番。

  回到蓬萊宮的寢殿,張皇后命宮人擺上夕食,特地請了郭賢妃來一起相商。

  張皇后雖然不怎麼看得上郭氏,但她畢竟是太子生母,尉遲越娶媳婦,於情於理也該問問她的意見。

  郭賢妃的意見很是不小。

  張皇后道:「依我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很是端淑嫻雅,生得也是花容月貌。」

  郭賢妃秀眉微蹙:「阿姊說得很是,只不過妾見那女郎頭生得不甚圓,額又窄,恐怕不是富貴之相。」

  張皇后有些不悅,耐著性子問尉遲越:「庾尚書的女孫十七娘如何?我看她應對得體,是個蘭心蕙質的好孩子。」

  尉遲越尚且來不及說什麼,郭賢妃又欲言又止:「阿姊看著好,自然是好的,那庾小娘子的人才沒得說,只是……妾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張皇后睨她一眼:「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郭賢妃福了福,怯怯地道:「依妾之見,這小娘子肩小背薄,腰又太細,似非多子多福之相……」

  張皇后又說了幾個她看著好的,郭賢妃總能挑出些不足,這個兩顴太高,中年運勢不佳,那個手腳太大,不夠文雅……

  張皇后都快氣笑了,不由高聲:「那你說說,究竟屬意哪個?」

  郭賢妃忙低下頭,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但憑阿姊作主,妾不敢置喙。」

  張皇后眼不見為淨地轉過頭,對尉遲越道:「三郎你說,今日這些小娘子,哪個堪為東宮主母?若是實在選不出,便挑個頭最圓的也成。」

  郭賢妃臊得一張臉通紅。

  尉遲越見生母受如此奚落,不由有些不落忍。

  但他明白皇后沒什麼壞心,只是出身將門,說話從來都是這麼直來直往,與賢妃這種心思細膩、百轉千回的,天生不怎麼合得來。

  不過當著兒子的面奚落母親,張皇后也覺不太妥當,緩頰道:「說到底往後還是你們自己過日子,須得選個自己稱心合意的。這事本該與你阿耶相商,只是……」

  張皇后歎了口氣,沒往下說。

  他們都心知肚明,皇帝醉心道術,成天夢想著平地飛升,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住在華清宮紫雲觀。

  他平素對子女們不聞不問,當起了甩手掌櫃,連太子娶妃這麼大的事也全權交給嫡妻。

  尉遲越見張皇后絕口不提沈三娘,知道嫡母對她不甚滿意,不由感到意外。

  上輩子他以為張皇后一眼相中沈宜秋是因為沈家有聲望底蘊而無實權,威脅不到張家在朝中的地位,如今才知道張皇后會選擇沈宜秋,看中的也不完全是家世。

  想到上輩子嫡母臨終前那番推心置腹的囑咐,尉遲越五味雜陳,他先前一直對張皇后多有提防,卻是他小人之心了。

  尉遲越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道:「茲事體大,兒臣不敢武斷。」

  張皇后頷首:「你可是屬意沈三娘?那女郎當正妃怕是力有不逮,不過若是你喜歡,可以指她為側妃。」

  尉遲越連忙搖頭:「兒臣並無此意。」

  張皇后有些意外,挑挑眉道:「如此便罷了,沈家三娘這性子,的確不適合入宮。」

  她瞥了眼低眉順眼的郭賢妃:「你意下如何?」

  郭賢妃出身小官宦之家,對沈家這樣世代簪纓的門閥望而生畏,更不想找個世族媳婦,自然是連連點頭:「那沈家小娘子唇短齒露,是出納官不成……」

  饒是尉遲越這親兒子也有些聽不下去。

  張皇后打斷她道:「聽說沈家七娘子秀外慧中,氣度不凡,可惜今日來的卻是三娘。」

  尉遲越本來有心打聽一下沈宜秋缺席的緣故,正苦於找不到機會,一聽嫡母這話,立即上杆子往上爬,佯裝不經意地撫了撫下巴:「母后說的可是沈使君之女?」

  「正是,」張皇后惋惜道,「沈三郎以弱冠之年高中進士科榜首,真真是風華絕代。沈夫人亦是氣度高爽,頗有林下之風,可惜天妒英才,兩人雙雙早逝……」

  郭賢妃一聽,這還了得,不禁瞪圓了眼睛,撫著胸口連道阿彌陀佛:「阿姊,這沈七娘怕不是個刑剋六親的命格罷!」

  這話尉遲越上輩子聽了不知多少遍,耳朵都快生繭子了,往日他總是敷衍過去,今日不知怎麼竟覺格外刺耳。

  不等張皇后開口,他便正色道:「娘娘慎言,刑剋之說不過無稽之談,沈使君抵禦吐蕃,為國捐軀,是我大燕江山的功臣。沈家小娘子痛失雙親已是十分可憐,若再傳出此等流言,叫她如何自處?」

  張皇后欣慰道:「三郎此言甚是。」

  尉遲越又旁敲側擊:「兒臣久聞沈使君之名,虎父無犬女,想來其女也有過人之處。」

  郭賢妃不知兒子怎麼對那沈七娘如此興趣盎然,急得暗自咬牙。

  張皇后也納罕,不過還是點點頭:「有那樣的父母,想來是個好孩子。」

  她想了想道:「罷了,選妃之事也不急在這幾日,既然沒有滿意的,不妨再看看。」

  這話正中尉遲越的下懷,當務之急是儘快命人查清楚,沈宜秋到底為何缺席。

  當晚回到東宮,尉遲越立即將兩名最得力的親衛叫來,這兩名親衛是一對賈姓雙胞胎兄弟,一個行七,一個行八。

  尉遲越繃著臉,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

  賈七和賈八領了命,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賈八道:「太子殿下為何要去打探一個閨閣小娘子的消息?那沈七娘何許人?莫非與咱們殿下有什麼首尾……」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重重彈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倆日日陪伴殿下左右,何時見他與什麼小娘子有首尾?」

  他摸了摸下巴,肅容道:「殿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小娘子必定干係重大,咱們切不可掉以輕心。」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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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爭鋒

  賈七和賈八訓練有素,不出半日便將沈七娘錯過花宴的來龍去脈打探清楚,稟報給了尉遲越。

  尉遲越一聽,頭頂的陰雲立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邊定是出了什麼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書案,既然知道她安然無恙,那便好辦了,只需尋個合適的時機,攛掇皇后宣她入宮覲見,便可水到渠成。

  上輩子她能得皇后青睞,這輩子自然也可以。

  之後的事,他只需順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遲越勾了勾嘴角,一點也不心急。

  橫豎人就在沈府裡好好待著,還能跑了她的不成?

  這幾日,沈宜秋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她生著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著婢女送了兩盒子藥材來,叫她安心養病。

  沈宜秋打開一看,都是靈芝、人參之類的貴重藥材,顯然是出自祖母私庫的珍藏。

  她聞弦歌而知雅意,明白這是對她的安撫之意。

  沈老夫人是不打算重責那兩個堂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聽說八娘子和四娘子雙雙染上了風寒,據說還挺重,少說得閉門靜養十天半個月。

  素娥很是為自家小娘子抱不平,趁著房中只有兩人的當兒,忍不住埋怨:「老夫人也真偏心,這麼大的過錯竟然就輕輕饒過了……」

  雖說這事是沈宜秋誘導的,但他們倆使壞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

  老夫人毫不追究,實在有失公允。

  沈宜秋只是一笑:「這話你可別出去亂說。」

  她早料到這個結果。

  二叔是官身,雖說是個靠門蔭的閒職,在沈家這輩人中也算難得,偌大個家族只有靠他撐撐場面。

  四叔雖然不成器,妻族卻是實打實的權貴。

  而她呢?只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本來若是能入東宮,對沈家來說還算有些用處,如今連這用處也沒了,祖母又怎會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來怕自家小娘子心裡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寬似海。

  她替沈宜秋揩了嘴,拈了顆紫蘇蜂蜜釀梅子送到她嘴裡:「奴婢只是為小娘子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替我著想。他們總不能在家中待一輩子,如今沒有人管束,往後自有別人教訓。」

  上輩子她四堂姊嫁了個浮浪紈絝,寵妾滅妻不說,還動輒拳腳相加。

  沈宜秋念在自家姊妹的份上,想著能幫一把是一把,沒想到這堂姊打著入宮照顧她身孕的幌子,差點沒照顧到尉遲越的床上。

  尉遲越以為這事出自沈宜秋的授意,著實氣得不輕。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騷,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車之鑒,她自然對這些姊妹敬謝不敏了。

  素娥一聽這話,釋然了些,用力點點頭,稚氣未脫的眼睛裡露出點生嫩的凶光:「沒錯,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那樣壞,佛祖菩薩絕饒不了他們!」

  沈宜秋忍不住撲哧一笑,在她氣鼓鼓的臉頰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薩哪有那麼閑。」

  她懶懶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別氣了,你家小娘子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好菓子,取兩碟來。」

  素娥的臉差點鼓成了蒸饅頭,不知道為什麼,小娘子這一病,越來越沒個正經,不但懶,還變饞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臥床靜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藥。

  疹子時起時褪,總也不見痊癒,沈宜秋卻是樂得窩在院子裡。

  她上輩子嚴於律己,每日雞鳴三遍便起,如今忽然嘗到甜頭,就如窮人乍富,變本加厲,睡得昏天黑地,一發不可收拾,彷彿要把上輩子缺的覺都補回來。

  躺了幾日,婢女們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太對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一年到頭像根弦似的緊緊繃著,如今卻像是脫胎換骨,從裡到外透著股懶洋洋的鬆散,彷彿對什麼事都不太上心。

  幾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們也有下人們的消息來源,很快就七拼八湊出了個「事實」——老夫人本來要把沈七娘嫁進東宮,可惜她命薄,臨到頭忽然發病,結果讓長房的「三木頭」撿了這個偏宜。

  沈七娘一個孤女,入宮是沒指望了,將來說親也很難攀上什麼高門。

  那些心思活絡又有門路的,便想方設法地另尋高枝,連她身邊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門路,去了三娘子身邊。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絲毫沒有為難他們。

  她這輩子不入宮,也不指望嫁什麼高門大族,那些心氣高的留在她身邊確實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臥床半個月,身上的紅疹總算是褪乾淨了,沒再復發。

  這半個月,貞順院走了幾個,又換了幾個新面孔。

  留下的都是與主人一般胸無大志的,倒是清淨了不少。

  身體痊癒了,沈老夫人那邊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著,只得起了個早,收拾起懶骨頭,抖擻了精神,去青槐院給祖母請安。

  沈宜秋往日總是最早去給祖母請安,今日卻沒有刻意趕早。

  待她到得青槐院時,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剛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這位四堂姊本打著取而代之的算盤,誰知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非但沒占到偏宜,還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洩,見了沈宜秋非但不覺心虛愧疚,反而幸災樂禍:「七妹總算痊癒了?可惜錯過了皇后娘娘的尋芳宴,連阿姊都替你抱憾。」

  沈宜秋平日對這堂姊多有忍讓,如今卻是懶得維持面子情,淡淡道:「有勞阿姊掛心,都過去十天半個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這事,難為你還惦記著。」

  堂中眾人隔岸觀火,不由竊笑,沈四娘仗著父親是從五品,在家中囂張慣了,許多人都樂得看她吃癟。

  沈四娘未曾料到堂妹會這麼明火執仗地懟回來,一下子漲紅了臉,一時間竟想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沈八娘到了。

  她和沈四娘不見得多親密無間,但是在對付沈宜秋時,兩人絕對是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沈八娘掃了一眼沈宜秋,只見她一身水紅色的夏布衫子,圓髻上沒有釵鈿,只簪了一朵半開的淺紅茶花,卻襯得她細瓷般的肌膚瑩白透亮,不見半點瑕疵,剪水雙瞳更是神采飛揚。

  最可氣的是,她臉上絲毫不見病容,更沒有留下瘢痕。

  無紋無繡的尋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將滿堂的綾羅綢緞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願承認堂姊美貌,只覺那張臉越發扎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生一計。

  她走到沈三娘身邊,親昵地挽住堂姊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兩眼:「三姊,你這身衣裳花樣真新巧,可是皇后娘娘賞的料子?」

  她的聲音不高,但是堂中眾人聽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談話,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三姊一眼,只見她穿著一件緋色對鹿紋織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貢品,確實像是宮裡出來的東西。

  臣僚家眷去宮中赴宴,得些賞賜是很自然的事,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可沈三娘卻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低著頭撫弄著衣擺,支支吾吾半天,方才點點頭:「承蒙皇后娘娘青眼,得了這些賞賜……」

  說罷又摸了摸髮髻上的鈿頭釵。

  沈四娘這時已回過神來,留意到她的動作,眼裡滿是嘲諷,嘴上卻道:「這對金釵莫非也是皇后賞的麼?可否借妹妹一觀?」

  沈三娘一臉紅霞地點點頭,拔下那對金釵遞給四妹。

  「好生精巧,不愧是宮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釵子,眼裡鄙夷之色更濃,卻故意對沈宜秋道,「七妹,你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稱讚了幾句,心裡卻微訝。

  上輩子她去芙蓉苑赴宴,張皇后賜了她一對金鳳釵並一對蓮花紋金臂釧,做工、成色和分量都遠勝於這對鈿頭釵。

  如此看來,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約要落空了。

  沈四娘見她若有所思,以為她悶悶不樂,不由大為快意,將釵子遞還給沈三娘:「三姊,那日尋芳宴上有什麼見聞,何不同我們說說?」

  其他人也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什麼樣?郭賢妃真有傳說的那麼好看麼?可曾見到太子殿下?」

  最後一個問題是眾人最關心的。

  雖說沈家是世族,但連著兩代沒有出什麼高官重臣,小輩們自然也沒機會入宮覲見,對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儲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覷一眼沈宜秋,聲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極好的……」

  沈八娘撲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堂姊:「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對的情形,雙頰幾乎要燒起來。

  沈宜秋看在眼裡,不由暗暗歎息,又一個懷春少女淪陷了。

  不得不說,尉遲越那張臉長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種捨我其誰的氣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難不動心。

  可惜他們付出的心意註定得不到回應,因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給了他青梅竹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緒。

  怎麼不知不覺又想起尉遲越來了?這個毛病得改改。

  好在關於太子的話題沒有持續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課,從佛堂裡走了出來。

  小輩們對這個不苟言笑的祖母都有幾分畏懼,一見她便噤若寒蟬。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孫輩身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勞祖母垂問,孫女已經痊癒了。」

  沈老夫人點點頭:「那就好,這幾日落下的功課擇日補上,切不可懈怠。」

  所謂的功課不外乎《女則》、《女孝經》和女紅之類。

  在沈老夫人看來,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滿腹經綸、才學出眾,便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於室。

  沈宜秋的母親便是典型。

  故此她對別的孫女還算睜隻眼閉隻眼,對沈宜秋卻是嚴防死守,生怕她和一個「才」字沾邊。

  給祖母請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身後有人喚她。

  沈宜秋轉頭一看,卻是滿面紅霞的沈三娘,不由心裡發怵。

  沈家這許多姊妹,她最怕的就是這三堂姊,因為與她說話從來都是雞同鴨講。

  「堂姊有何事?」她問道。

  沈三娘往四下裡瞟了幾眼,雙手絞著腰間的五彩絲絛,欲言又止道:「七妹……你不會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沒睡醒,聽了這話一臉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阿妹,這本是你的機緣,卻叫我搶了……阿姊很是過意不去……」

  沈宜秋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阿姊不必介懷,這些賞賜本就是宮中娘娘給你的,與妹妹有何干係。」

  青槐院外人來人往,已經有別的兄弟姊妹朝他們兩人看過來。

  沈宜秋不欲與她糾纏,可沈三娘從不知何為適可而止、就坡下驢,執拗地捏緊沈宜秋的手:「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若是你沒病,入東宮的便是你……」

  說到此處,沈三娘的臉燒得通紅,目光越發灼灼。

  沈宜秋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沒有被相中還是兩說,未免操之過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說下去,只得道:「阿姊別多想,無論什麼機緣都是阿姊該得的。」

  沈宜秋邊說邊不動聲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還要回去補上功課,失陪了。」

  說完她不等沈三娘開口,轉身便溜。

  她急著回去會周公呢,誰在乎尉遲越娶誰不娶誰。

  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人叫她,沈宜秋無奈轉身,卻是沈老夫人身邊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娘子留步,舅夫人剛遞了帖子進來。」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驚。

  她五歲剛回長安時,舅母時常來沈府走動,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來二去的,舅母也感覺到了,漸漸的便來得少了,這幾年也就是逢年過節送些節禮來。

  眼下非年非節的,舅母忽然登門拜訪,定是有什麼事。

  兩人經過中庭,海堂不經意看了眼庭中槐樹:「今日樹上喜鵲叫個不停,不知咱們府裡有什麼喜事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宜秋經這麼一點,忽然想起來,上輩子舅母似乎曾上門說過媒。

  只不過那時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張皇后的眼,舅母剛提起個話頭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說的是哪家公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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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說親

  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會兒,便有僕婦領著個身著鵝黃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碩的年輕婦人走來。

  沈宜秋一見那身影,鼻根便微微酸脹起來。

  若說這世上有誰真心待她好,為她著想,除了從始至終一心護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只是上輩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宮禁苑,始終聚少離多。

  上一回見到舅母岳氏,還是在舅舅外放揚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別已有五六年。

  沈宜秋忙上前給舅母行禮。

  岳氏一把將她拉住,握著她的胳膊端詳了半晌,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與沈宜秋的母親曾是閨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對這外甥女也是當自家女兒般疼愛。

  當初沈宜秋父母雙亡,岳氏曾動過接她回去撫養的念頭,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畢竟是外姓,如何爭得過?便只好作罷了。

  沈宜秋如今十五歲,活脫脫就是她母親當年的模樣。

  岳氏想起早逝的摯友,如何能不傷感,可礙於沈老夫人在場不好多說,只能撫著外甥女的頭髮道:「小丸出落得越發好了,多虧了老夫人精心教養。」

  沈老夫人笑得頗慈祥,陰騭紋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氣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須言謝?舅夫人快請坐。」

  岳氏出身不高,為人耿直而單純,但並不愚鈍,一下子聽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倒有些喧賓奪主得意思。

  她臉上訕訕的,低頭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撫了撫鬢邊的散髮道:「阿岳不會說話,老夫人莫見怪。只是數月不見小丸,一時高興,不小心失言了。」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張羅後,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該多來走動,七娘雖姓沈,舅家也是至親,我這做祖母的也樂見她與你們常來常往。」

  岳氏明白自己的話又叫沈老夫人尋出了紕漏,訥訥道:「老夫人莫見怪,晚輩並非此意。」

  沈宜秋見舅母窘得耳根都紅了,心裡很不是滋味。

  世家最擅長含沙射影那一套,一邊雲淡風輕地笑著,一邊將人刺得體無完膚,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難堪。

  以往她見祖母譏刺舅家人,心裡雖難受,卻不敢說什麼,如今卻沒了那麼多顧忌。

  她徑直走到舅母身邊,與她連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來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岳氏不由意外,隨即露出喜憂參半之色,沈宜秋當著祖母毫不掩飾親昵之態,她既欣慰又有些擔憂,喜的是外甥女並未與舅家疏遠,憂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沈氏這樣的膏粱之族,人事複雜,不比他們蓬門蓽戶,外甥女又沒有父母可以依靠,在嚴苛的祖母喉嚨下取氣,想也知道不容易。

  若是為了她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豈不是罪過?

  沈老夫人無論心裡如何想,面上卻是滴水不漏,看不出半點異樣,只笑著吩咐沈宜秋:「茶湯沸了,與你舅母分茶。」

  沈宜秋道了聲是,起身走到茶爐前跪坐下來,端起越瓷葵口茶碗,開始分茶。

  岳氏看著外甥女沉靜的側臉,輕柔舒展的動作,不由怔了。

  這樣的姿容和舉止,也只有沈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才能養出來,若是沈宜秋在她手底下長大,恐怕也像女兒阿芸那樣又瘋又野。

  究竟如何為好,她也說不上來,只是心裡澀澀的。

  沈老夫人接過孫女端來的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放下道:「舅夫人今日光降,不知所為何事?」

  岳氏先前叫沈老夫人連連打擊,有些暈頭轉向,這會兒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回老夫人的話,阿岳今日登門叨擾,確有一事要與老夫人相商。

  「小丸已經及笄,她的婚事不知老夫人有何打算?」

  沈老夫人愣了一愣,她以己度人,斷然不會想到這婦人如此無禮然,就當著孫女本人的面,大剌剌地提她的婚事。

  沈宜秋倒是不以為然。

  祖母眼裡規矩大過天,卻不知小門小戶沒那麼多講究,小娘子在自己婚事上時常能說得上話。

  沈老夫人給孫女使了個眼色。

  這種時候,體面人家的小娘子應該羞得抬不起頭,趕緊尋個由頭避開。

  然而沈宜秋臉不紅心不跳,八風不動地坐著,甚至還微微仰著頭,聽得興味盎然。

  沈老夫人眼裡帶上了怒容。

  沈宜秋只當沒看見,舅父舅母不會害她,替她說的親事不會差,但沈老夫人卻未必看得上,若是背著她一口回絕,吃虧的還是她自己。

  沈老夫人捏了捏眉心,搖搖頭道:「七娘還小,她上頭幾個堂姊還未出閣,慢慢物色,不急於一時。」

  岳氏鬆了一口氣:「既然老夫人這裡還不曾定下,晚輩這裡倒有一門好親事。」

  沈老夫人正盤算著怎麼找個藉口支開孫女,不想岳氏卻摟著外甥女的肩膀道:「小丸也來參詳參詳,往後日子是你自己過,若是不稱意,儘管同舅母說,別礙著情面輕易應下。」

  她這麼一說,沈老夫人倒不好把人趕走了,只得捏著鼻子忍下:「不知舅夫人說的是哪家公子?」

  岳氏道:「是寧尚書家二房嫡出的公子,族中行十一,年方弱冠,相貌人品都無話可說。」

  沈宜秋正吃著茶,一聽這話,一口茶差點沒嗆進鼻子裡。

  萬萬沒想到,舅母替她說的竟然是寧家十一郎!

  岳氏連忙拍撫著她的背替她順氣:「怎麼了?可是這寧公子有何不妥?」

  沈宜秋咳得淚眼婆娑,寧公子倒是沒什麼不妥,是太妥了。

  他明年就會高中進士科榜首,接著入翰林院、中書省,成為尉遲越最親信的心腹之臣。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嗔怪道:「這孩子,這麼大了還如此莽撞。」

  待沈宜秋止了咳,岳氏問道:「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沈老夫人答非所問:「舅夫人家的芸娘與我們七娘是同歲罷?不知老身是否記岔了……」

  岳氏一時沒轉過彎來,老實回答:「回老夫人的話,他們表姊妹是同歲,芸娘還大了兩個月。」

  沈老夫人道:「不知可曾定下親事?」

  岳氏這才回過味來,沈老夫人這是在質疑那親事有問題,若真是好親,為何不留給自家女兒。

  她忙不迭地解釋:「不瞞老夫人,阿芸這孩子叫我們養得沒規沒矩,高些的門楣我們是不敢高攀的。將來找個小門小戶嫁了,往後淘氣了也好說話。不比小丸大方嫻雅又知進退,又是貴府這樣的出身,若是嫁個尋常人家,才是辱沒了她。」

  沈老夫人這才道:「舅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芸娘這孩子老身喜歡得很,下回帶她一起過府來。」

  她頓了頓又道:「那寧家公子,如今還是白身?」

  岳氏忙道:「寧老尚書是郎君座師,平日是時常來往的。寧二夫人是個好性兒,二房的幾位少婦人也都是知書達理之人,將來妯娌間定不會有什麼齟齬。」

  「且寧家家風嚴正,四十無子方能納妾。小丸若是嫁過去,定然不會受委屈。寧家公子雖然還是白身,但才貌出眾,做的詩文連聖人都讚不絕口的。」

  可惜這些並不能打動沈老夫人,岳氏費了許多口舌,沈老夫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沈宜秋知道祖母是有些看不上這門親事的,孫女過得是否舒心,在她絕不是最重要的考量。

  寧老尚書已經九十高齡,眼看著就要致仕,晚輩中沒有穿紫著緋的,且寧家根基算不得深,雖是書香門第,到底和沈家不能比。

  最重要的是,寧老尚書當初站錯了隊,一早被架空了權力,這二十年來幾乎長年在東都養老,子孫雖然才學出眾,卻始終得不到重用。

  當然後來寧十一郎成了尉遲越的左膀右臂,這是誰也沒預料到的。

  若是尉遲越沒死,寧十一不出意外肯定會官至宰輔。

  沈宜秋曾在大朝會上遠遠見過寧十一郎一次,彼時他已有玉郎之稱,是長安城中無數小娘子的春閨夢裡人。

  要不是寧家如今不上不下,地位尷尬,也輪不到她這個只有面子、毫無裡子的破落戶撿個大漏。

  不過沈宜秋對這樁婚事也不算滿意,只是理由與祖母大相徑庭。

  沈宜秋是嫌他太出息了。

  寧十一年紀輕輕便是天子近臣,他的夫人自然也輕鬆不了。

  送往迎來是免不了的,三不五時還要與官家女眷甚至宮中的太后妃嬪周旋,與她守著一畝三分地悠閒度日的理想相去甚遠。

  不過舅舅和舅母一心為她打算,寧家的家風也正,若是回絕了這門親事,恐怕舅家也不敢再替她說親了。

  到時候由著沈家人作主,還不知會把她嫁到什麼樣的人家。

  何況,她不肯上進,難道旁人還能拿刀架她脖子上?

  沈宜秋略一思量,心下便有了計較。

  岳氏見沈老夫人沉吟,心裡有些著急,大著膽子道:「七娘怎麼想?可願意和寧公子見上一面?說到底還是你過日子,我們做長輩的,只是一心盼著你好罷了。」

  沈老夫人緊抿著唇,皺著眉盯著孫女,法令紋像兩條深深的溝壑。

  沈宜秋以往一見祖母這神情便心驚膽戰,如今卻是無動於衷,垂下眼簾,略帶羞澀卻又堅決地道:「有勞舅母安排。」

  岳氏心滿意足地告辭,沈老夫人盯著孫女看了半晌,忽然厲聲道:「跪下!」

  沈宜秋乖乖退到廊下跪倒在地。

  沈老夫人眼風如刀,在她臉頰上狠狠地刮了兩下,到底什麼也沒說,徑直回內室去了。

  沈宜秋這一跪就是兩個時辰,直跪到正午,海棠方才扶她起來。

  沈宜秋跪得雙膝紅腫,連敷了好幾日藥方才消了腫。她自己還沒什麼,倒害得素娥哭了好幾場。

  此後多日,祖母再沒有同她說一句話。

  沈宜秋知道她是徹底將沈老夫人得罪了,但她並不後悔,若是眼下服了軟,那她只有任由祖母擺佈的份了。

  可沈老夫人看重臉面,絕不會在舅母跟前落下話柄,叫外頭人說她苛待孫女。

  幾日後,岳氏便叫僕人來傳話,她與寧二夫人已經商定好,下個月初八佛誕日,兩家去城南聖壽寺進香,趁此機會讓兩個孩子見上一面。

  當天夜裡,沈宜秋佛誕日要隨舅家去進香的消息,便傳到了尉遲越的耳朵裡。

  消息傳來時,尉遲越正在東宮內書房中批奏摺,聞言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淡聲道:「孤看起來很閑麼?這些細微末節就不必來稟報了。」

  賈七和賈八兩人巴巴地來稟報,自然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可還沒來得及將寧、沈兩家議親之事稟報給太子,先就吃了個掛落。

  兩人只得怏怏地退了出去。

  走到廊上,賈八回頭張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書房,壓低聲音道:「阿兄,沈家小娘子和寧十一說親的事,要不要稟告殿下?」

  賈七沒好氣地睨他一眼:「要說你去說,自討沒趣還沒討夠麼?」

  賈八縮了縮脖子,嘟囔道:「還是算了吧……」

  尉遲越氣定神閑地批完一堆奏摺,將朱筆一扔,暗自哂笑。

  嘁,就算知道沈氏去寺裡進香又如何,難不成他還會上趕著去見她?絕無可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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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相看

  四月初八佛誕,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邵家的馬車一早便到了沈府門前。

  沈老夫人雖然還是對孫女不理不睬,卻派了青槐院裡主事的孫嬤嬤隨她同往。

  沈宜秋向車上的舅母岳氏行了禮,上了為她準備的馬車。

  車帷一掀開,裡面卻已坐了個紅衣少女。

  那少女身量高挑,面容俏麗,圓圓的鼻頭微微往上翹,兩頰還點綴著幾顆細小的雀斑,反倒增添了她的嬌俏可人,卻是她表姊邵芸。

  沈宜秋不由笑起來:「阿姊也來啦!」一邊說一邊探身。

  邵芸把她一把拖進車裡,沒等她坐穩,就在她臉頰上掐了一把:「好你個沒良心的,給你下了多少封帖子,總是推脫搪塞!」

  沈宜秋告罪求饒:「好阿姊,我知錯了……」

  邵芸又掐又揉,把她折騰得鬢亂釵斜,總算消了氣,在她鼻尖上摁了一下,埋怨道:「你家老夫人也是,一個燒火丫頭,也當個金疙瘩似的藏著掖著。」

  沈宜秋攏攏頭髮:「阿兄呢?怎麼不見他?」

  邵芸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他呀,可別提了!上回登你們沈家的門,差點被你家老夫人生吞了,哪敢再進來,在坊門外等著呢。」

  表姊說起來輕描淡寫,沈宜秋卻很是過意不去。

  對那生得一表人才的邵家表兄,沈老夫人一向視若洪水猛獸。

  他們表兄妹多說一句話,老太太就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模樣,生怕他們邵家把沈宜秋拐回去「親上加親」。

  沈老夫人見不得沈宜秋和邵家多來往,這位適齡的表兄是主因之一。

  出了坊門,表兄邵澤果然已經等著了。

  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手腳長得無處安放,高高坐在黑色突厥馬上,英朗的眉宇間沒有一絲陰霾。

  沈宜秋掀開車帷探出頭去,脆生生地叫了聲「表兄」。

  邵澤倒叫這聲「表兄」唬了一跳,尷尬地摸摸後腦勺,愣愣笑道:「阿……阿妹……這向可好?」

  孫嬤嬤在車後走著,見狀如臨大敵,憋著嗓子拼命咳嗽。

  沈宜秋只當沒聽見,若無其事地和表兄聊了幾句,待馬車緩緩地行至金光-春明門大街,這才放下車帷。

  邵芸歎了口氣:「如今可好了,你趕緊把親事定下來,也省得你們老夫人防賊似地防著我們家,咱們姊妹也好多見幾回……」說著說著,眼眶便紅了。

  沈宜秋攢住表姊的手:「阿姊放心,往後你給我下帖子,我就是爬牆也要來赴會。」

  邵芸叫她逗得噗嗤笑出聲來,倒不好意思再感傷了:「啊呀,頭髮都亂了,我替你梳一梳。」

  她說著便從懷裡掏出把銀背黃楊木梳子,替沈宜秋重新梳了髮髻。

  一邊道:「怎麼穿得這樣素淨,你們老夫人也是,花一樣的年紀,成日叫你穿得像個燒火丫頭,十分的樣貌也叫她折騰得只剩……九分半了。啊呀呀,那寧家小郎怕不是要把眼珠子掉出來!」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來:「那可怪不得我。」

  邵芸在她臉上輕掐了一把:「這是哪家的小女郎,好厚的臉皮!」

  姊妹倆有程子未見,見了面有說不完的話,邵芸尤其能說,嘰嘰喳喳說了一路,不知不覺就到了聖壽寺的門口。

  時人崇尚釋道,四月初八,城中士庶幾乎傾巢而出,萬人空巷。街上人摩肩、車掛轊。

  城內的興善、慈恩等大寺人山人海,別說相看,恐怕一掉進人堆就找不見了,因此兩家人特地選了城南郭外十多里的聖壽寺,圖的就是個清靜。

  邵家和沈宜秋一行人到得聖壽寺山門外,寧家的車馬剛巧也到了。

  寧老尚書畢竟是正三品,寧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沈宜秋的舅父邵安任從六品的戶部度支員外郎,雖說在冠蓋如雲的京都不算什麼,他卻是實打實的進士科出身,前途不可限量。

  寺主不敢怠慢,一早便屏退了閒雜人等,親自帶領一隊知客僧出來迎接。

  寧家人在外從來謹言慎行,加上眼下這境況,行事越發慎重。

  沈宜秋將車帷挑開一條縫朝外望。

  寧家總共也就四五輛馬車,十來匹馬,並十數僕役隨從。

  馬車罩著青油布,十分不起眼,以他們的門第而言,可以算得上樸素了。

  其中有三四個騎馬的少年郎,都穿著式樣差不多的白色繚綾春衫,其中一個騎青驄馬的最為引人注目。

  此人眉目雋秀,肌膚白皙,且舉止閒雅而灑脫,果真是君子如玉,無愧「玉郎」兩字。

  美人誰都喜歡,沈宜秋也不能免俗,當即生出幾分好感。對著這樣一張賞心悅目的臉,吃睡大約都能香一些。

  她隨即轉念一想,又覺未必,好不好相處還得看性情。

  尉遲越生得不比寧十一差,單論相貌說不定還略勝一籌,但沈宜秋對著那張臉只覺糟心。

  一想到尉遲越,她頓時沒了看美人的興致,悻悻地放下車帷。

  馬上的寧十一郎若有所感,不經意地望過來,只見青錦車帷一動,什麼也沒看真切,可驚鴻一瞥之下,他的呼吸卻微微一窒。

  「如何如何?」邵芸興奮地搓著沈宜秋的袖子,「可曾看到你將來的夫婿?」

  沈宜秋扶額:「阿姊別亂說,八字沒一撇的事。」

  邵芸只不懷好意地看著她,掩嘴吃吃地笑。

  兩家約好了相看,眾人俱是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直奔主題,須得按部就班。

  僕人張起行障,兩家的主母下車相互見禮,敘了寒溫。

  接著小輩們下車行禮,又敘過年齒,這才有說有笑地一同往寺裡走去。

  聖壽寺並非什麼名藍大剎,地方不大,只有兩進院落,帶一個後花園,回廊兩旁附建兩排僧院。

  正殿五間七架,不甚軒敞。

  兩家主僕和一眾僧人往那兒一站,幾乎就沒有插腳的地方。

  眾人分男女在兩邊站定,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沈宜秋隔著帷帽打量寧十一,卻見他目不斜視,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樣。

  待行香完畢,男女賓客分別在兩個禪院中休息。

  一進屋,岳氏便向沈宜秋招手:「七娘快過來,給寧家二夫人見禮。」

  沈宜秋依言上前行禮。

  寧二夫人四十來歲的年紀,體態微豐,眉眼與寧十一郎十分相似,是個風韻猶存的美人。

  寧二夫人說話細聲細氣,溫柔似水,對沈宜秋顯是十分滿意,拉著她的手絮絮地問了好些話,卻注意著分寸,並不叫人心生厭煩。

  沈宜秋一一答了,寧二夫人叫婢女取了見面禮來,是一些時新的衣裳料子,並一盒子寧府的合香,這是邵芸和沈宜秋都有份的。

  此外,她又從腰間解下一枚螭虎穿花白玉佩給沈宜秋。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塊玉質地溫潤無暇,雕工精湛,顯然價值不菲。

  沈宜秋趕忙辭謝,寧二夫人堅決將玉佩塞進她手裡:「這玉佩是祖上傳下的,伴了我許多年。物件不值當什麼,不過是個意頭,你別嫌棄是舊物才好。」

  她說得誠摯懇切,沈宜秋只得收下。

  吃了杯茶,寧二夫人又對岳氏道:「園後的小徑通到山麓,沿途有一片桃林,倒還可觀。咱們姊妹在這裡吃吃茶,說會兒話,不必把孩子們拘在這裡,讓他們去玩罷。」

  說罷又對婢女吩咐道:「十一郎呢?叫他陪著女公子們一起去。」

  這就是給他們製造獨處的機會了。

  孫嬤嬤一看,這還得了,正要跟出去,卻被岳氏叫住:「嬤嬤也去前邊吃碗茶,山路崎嶇,你年事高,腿腳不便,讓素娥他們跟著便是了。」

  孫嬤嬤只得作罷,岳氏雖不是她主人,但畢竟尊卑有別,她在外不能叫人說沈家的奴僕沒規矩。

  小輩們道了失陪,結伴往後山行去。

  寧十一奉了母親之命,綴在後頭,盡心盡責地充當護花使者。

  沈宜秋一邊走一邊欣賞山間的景致。

  此處的氣候比城中多一分寒意,城中的桃花早謝了,這裡的桃林仍舊雲蒸霞蔚,落英隨溪澗而下,爛漫如錦,隔岸雲白峰青,層層掩映。

  雖不是什麼勝景,卻也悅目怡心。

  沈宜秋兩世為人,不是在深宅就是在深宮。雖說禁苑也有泉石可觀,但畢竟少了這分閒適悠然的心境。

  這一片無名的山野桃林,卻叫她看得出了神。

  回過神時,其他人走得只剩遠處的背影,只有她和寧十一郎被遠遠拋在後面。

  沈宜秋第一次與尉遲越之外的外男獨處,雖說比別人多活了一世,也還是有些不自在,彷彿做了什麼虧心事。

  她隨即自嘲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們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地相看,有什麼好心虛的!

  尉遲越已是上輩子的事,而這一世,不論從前、如今,還是往後,他們都不會有半點瓜葛。

  想到這裡,沈宜秋不由挺了挺腰板,大大方方地伸手摘下帷帽,對寧十一郎淺淺一笑,福了一福。

  寧十一郎不由一怔。

  隔著輕紗雖也看得出沈七娘容色出眾,他還是被她明豔的相貌灼了一下眼。

  他曾讀過許多寫美人的詩句,此時似乎都有了著落,但又都不足以描摹出這近在咫尺,又如隔雲端的美。

  比之吹彈可破的肌膚,宜喜宜嗔的櫻唇,靈動清澈的鳳目,修長眼角淺淺的紅暈,更令他納罕的卻是沈七娘那莫可名狀的神情。

  她的面容出奇平靜,並非強裝出的鎮定,也不是故作通透世故,更不是自恃身份的端莊矜持,就像這山間悄悄開、靜靜謝的桃花,與山風流雲一般,無情而動人。

  倒也不是出塵脫俗,卻與山下的滾滾紅塵若即若離,似乎隔著一層薄霧。

  一個十五歲的小娘子,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會有這樣一副神情呢?

  寧十一郎暗自沉吟時,沈宜秋也在大大方方地看他。

  有的美人宜遠觀,有的美人宜近賞,寧十一卻是遠近皆宜,五官姿容無可挑剔,真是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兩人忙著凝神打量彼此,誰也不曾留意,一水之隔的小樹林裡,有一雙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們。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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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7 19:01: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醋了

  尉遲越起初懷疑自己眼花了。

  對面那雙男女,一個是他的髮妻,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會!

  溪澗並不寬闊,尉遲越目力又極佳,將對岸之人的神情舉止盡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間,他看見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驚豔之色全然不加掩飾——他與寧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廝看著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敗壞,公然引誘不諳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惡,竟然在一個不相干的男子面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還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卻愈發燦然,如六月的驕陽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覷了覷眼。

  沈氏在他跟前總是不苟言笑的。

  她一言一行堪為楷模,恨不能在頭上頂個「母儀天下」的匾額,何嘗這樣自在地笑過。

  然而這樣的如花笑靨,卻是對著另一個男子。

  尉遲越的胸腔裡彷彿燒著一團火,這火迅速蔓延,吞沒了他的五臟六腑。

  偏偏這股無名火無處發洩。

  沈宜秋尚未嫁與他為妻,他們這一世甚至還沒見過面;而寧十一不曾考中進士,與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棄義。

  他的怒火師出無名,可正因其師出無名,才越發熾烈。

  尉遲越五內俱焚,面上卻出奇沉靜。

  賈七和賈八兩人原本是隨侍左右的,此時早已悄然退到五步開外,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賈八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殿下與那沈小娘子又無甚瓜葛,為何氣得這樣狠?」

  賈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侍奉太子多年,對他的神情舉止極為熟悉,他打小受的是儲君的教養,喜慍不形於色,只有親近之人才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的情緒。

  此時尉遲越雖然一臉平靜,但臉色煞白,周身如同結了層寒霜,顯是盛怒已極。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寧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點什麼,與東宮有何干係?

  且他們連日來暗中盯著沈七娘,見那小娘子只是特別愛睡回籠覺,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異狀。

  太子殿下心悅何家九娘子多年,這事他們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說句失敬的話,太子殿下在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輕易移情別戀之人。

  賈七摸著下巴,低聲忖道:「可要說沒什麼吧,今日又巴巴地趕到這兒來……」

  賈八道:「殿下不是說閑來無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宮遛個彎麼?」

  賈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裡城外幾十上百個寺廟,什麼彎能恰好遛到這兒?」

  賈八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只是出門遛個彎,咱們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換了十八身衣裳還不稱心……」

  賈七用眼刀子剮了弟弟一眼,並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賈八嚇得一縮脖子。

  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遲越那身玉色輕羅衫子輕薄飄逸,實在不適合在草莽間行走,衣裾已經沾了不少塵土草葉,左腋下還被樹枝掛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看著竟有幾分蕭瑟落魄。

  對岸的兩人卻是渾然不覺。

  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寧十一發現,這沈家小娘子比他預料的要活潑健談許多,見地更勝許多同齡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點頭,寧十一郎果然是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毫不賣弄,單這一點就勝過世上九成九的男子。

  若是換了尉遲越那廝,怕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兩人向桃林深處走去,枝葉逐漸繁密。

  沈宜秋一個不慎,不曾留意頭頂橫枝,眼看著就要撞上去,寧十一郎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她的額頭:「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溫熱乾燥的手心覆在她額頭上。

  肌膚相觸,沈宜秋並未生出什麼旖旎之情,心裡卻是一暖,這情急之下的呵護是做不得假的。

  寧十一卻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迅速縮回手,少女肌膚柔膩的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識地輕輕握拳,像是要把什麼珍藏起來。

  尉遲越的目光緊緊追著對岸的一雙身影。

  雖然被枝葉擋著看不真切,但兩人肌膚相觸卻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裡,刺得他兩眼生疼。

  他不自覺地握緊腰間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節發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雙腳卻像是釘在地上,寸步也挪不開。

  對岸的兩人卻還得寸進尺。

  沈宜秋看了眼寧十一郎的手:「寧公子受傷了。」

  寧十一低頭一看,卻是方才被桃樹蹭破了一層皮,一用力便往外滲血珠。

  他此時方才察覺痛,忙道無妨,卻見沈宜秋從懷中抽出一條素絹帕子:「公子先將就著包紮一下吧,回了寺裡再上藥。」

  寧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只見一角繡著株小小的紫色菖蒲。

  他面露遲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遞了一遞。

  他們都明白這舉動意味著什麼。

  寧十一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過帕子收入懷中,揖了一揖:「多謝沈家娘子,寧某定不相負。」

  沈宜秋彎了彎嘴角,她兩世為人,又吃了個大塹,眼力總比上輩子強些。

  寧十一是個端方君子,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一世舉案齊眉總是不難的。

  至於尉遲越……她正要把這人從腦海裡徹底甩出去,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河對岸的林子裡,有個影子一晃而過。

  沈宜秋心頭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裡有什麼人影,卻是一頭幼鹿從樹叢間鑽出來,踱步到澗邊,低下頭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遲越的餘威真是不小,鬧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遲越一言不發地在林間疾行,賈七賈八身為侍衛,身手自不必說,卻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賈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聲道:「阿兄,咱們跟了殿下這麼久,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呢。說句不虔敬的,跟咱們坊南曲那個賣胡餅的王四郎挺像。」

  賈七在弟弟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婦跟胡人跑了,如何與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並論?叫殿下聽見非削了你腦袋不可!」

  賈八縮了縮脖子,強嘴道:「太子殿下賢明,從不因言治罪的!」他們殿下悲憤又委屈的神情,活脫脫就是那跑了媳婦的王四郎,他絕不會看錯。

  尉遲越疾行出約莫兩里,叫山風吹了一路,逐漸冷靜下來。

  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他的五臟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裡,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出了山,尉遲越帶著兩名侍衛,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東宮。

  換下衣裳,飲了兩杯苦得發澀的釅茶,尉遲越胸中塊壘依舊未消,反而夯得更實了。

  桃林中看見的種種在他心裡揮之不去,越來越清晰,彷彿有枝無形的筆,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氣人的一幕塗得濃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記不得沈氏年少時的模樣。

  原來那時的她臉頰微圓,嘴角邊稍稍鼓起,陽光一照,秀氣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

  深長的眼尾似乎也沒有後來那麼淩厲,連帶著目光也軟和許多,如初春掠過柳梢的輕風。

  此時她還沒有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和釵鈿壓得步履沉重,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髮用一根青玉簪子綰起,與寧十一郎並肩穿行於山水間,好看得像幅畫……

  不能細想,一想心裡便發堵。

  他自問對沈氏並無什麼別樣心思,今日也就是閑來無事,無處可去,這才一時興起去了聖壽寺,與走親訪友並無二致。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將手裡的書卷隨意一攏,扔進案邊青瓷大甕裡,站起身,在房中漫無目的地來回轉圈踱步。

  轉到第八圈,他忽然茅塞頓開。

  非是他對沈氏有什麼男女之情,只不過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習以為常的那個人。

  如今乍然見她與別的男子眉來眼去,是個男人都不會舒坦——他只是不能免俗罷了。

  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並不能緩解他心頭的鬱悶。

  尉遲越正兀自生著悶氣,忽然有宮人入內稟報,飛霜殿的黃門來傳話,道郭賢妃的頭風病犯了。

  郭賢妃罹患頭風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

  至於究竟有什麼症狀,發作起來有何徵兆和規律,連尚醫局的醫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總而言之,這病症沒給郭賢妃造成多少痛苦,倒是與了她許多方便,故而宮人黃門私下裡稱之為「便宜病」。

  尉遲越自從三月三尋芳宴之後,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擇個良辰吉日犯一犯。

  果不其然,又叫他料準了。

  尉遲越今日沒什麼閒心去聽生母絮叨,正想叫人送棵人參靈芝敷衍一二,第二個傳話的黃門到了,與前一個剛好前後腳。

  尉遲越心知今日躲不過這一遭,只得打點起精神,命人備車馬。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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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17 19:01:2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婚事

  從東宮到后妃所居的蓬萊宮,差不多要穿過小半個長安城。

  尉遲越出門時是薄暮時分,到得郭賢妃的飛霜殿時,天色已經擦黑。

  宮室中燈火通明,宮人、內侍、尚醫局的醫官、藥童進進出出,一派兵荒馬亂的景象。

  眾人見了太子殿下紛紛駐足行禮,尉遲越一副憂心忡忡的孝子模樣,臉色凝重地詢問郭賢妃的病情,實則並不擔心。

  郭賢妃哪次「便宜病」發作都是這麼勞師動眾,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尉遲越拾級而上,舉步向生母寢殿走去。

  宮人打起簾櫳,一股混合著藥味的濃郁薰香撲鼻而來。

  尉遲越被薰得不自覺偏了偏頭,儘量屏住呼吸,大步流星地朝著生母的臥榻走去。

  郭賢妃病病歪歪地靠在隱囊上,隔著雲母屏風看見兒子的影子越來越近,慌忙扶一扶蓬鬆的鬢髮,捧著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也不知她犯的是哪門子頭風,總是與咳疾一併發作。

  尉遲越腹誹,面上卻不顯,繞過屏風,向生母行了個禮,滿面憂色道:「不知母妃抱恙,兒子來得遲了。」

  郭賢妃屏退宮人,捏緊手中的帕子,微微蹙起柳眉,未及開口,眼眶先已紅了:「三郎,阿娘怕是看顧不了你多久了。」

  尉遲越對生母的危言聳聽早就習以為常,他今日心煩意亂,實在沒什麼心情給生母捧場,不過還是按捺住煩悶,耐著性子道:「母妃吉人天相,定能長命百歲,切勿多思多慮,免得勞心傷神。」

  郭賢妃扶著太陽穴,幽幽地探了口氣:「叫我如何能不多思,如何不多慮!自己懷胎十月,拼死拼活生出的孩兒,如今要娶婦了,我這做母親的卻連半句話也說不上……」

  她邊說邊揪緊衣襟,痛心疾首道:「全怪我自己不爭氣,骨肉分離也不敢置一詞!」

  尉遲越耐著性子道:「兒子全鬚全尾地在此,何來骨肉分離之說?」

  當年尉遲越五歲,正是最鬧人的年紀。郭賢妃剛產下七皇子,又要趕緊恢復身子固寵,壓根沒空搭理她。

  而張皇后無子,儲君之位虛懸,郭賢妃便絞盡腦汁,在皇帝跟前吹了無數枕邊風,這才把兒子塞進中宮,由皇后親手撫養。

  如今到她嘴裡,卻成了皇后拆散他們母子。

  把當年真正的前因後果拋諸腦後,當真是十分「便宜」。

  子不言母非,尉遲越雖說心知肚明,卻也不好當面駁了親娘的面子。

  可要他順著生母說嫡母的不是,他卻也做不出來。

  平心而論,張皇后與他雖不親,對他的教養卻是盡心盡責。

  郭賢妃暗恨兒子不能與她同仇敵愾,不過她今日提及往事只是起個興,重點還著落在選妃一事上。

  她拉起兒子的手:「三郎,立妃不是兒戲,你可千萬要把在自己手裡,別叫人擺佈了去……」

  尉遲越聽她說得不像話,皺了皺眉,隨即寬慰道:「兒子知曉,母妃請放寬心。」

  郭賢妃湊近了點,神神秘秘地道:「三郎你同阿娘說句真話,究竟屬意哪家的女郎?」

  尉遲越心中無端浮現出沈宜秋在桃林中笑靨如花的模樣,又一陣煩悶湧上來,幾乎沒心思敷衍生母,只冠冕堂皇道:「兒子心中並無人選,立妃一事關係社稷,不敢草率。」

  郭賢妃聽了這話,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努了努嘴道:「這娶婦不能全看門第,那些世家女郎看著光鮮,秉性如何誰又看得出來?」

  她覷了一眼兒子臉色:「依阿娘看來,實在不如找個知根知底的。唉,可惜阿蕙自小訂了親事,這孩子純孝,性子溫婉,知書達理,能親上作親多好……」

  她一邊說一邊暗暗覷著兒子的臉色。何婉蕙是她胞姊之女,自幼與祁家嫡次子訂下婚約。

  誰知那祁公子年歲漸長,身體卻每況愈下。

  何家萌生退婚之意,卻又不好開口,便動起心思,想走郭賢妃的門路,將她送入東宮。

  何家門第差點,做太子正妃怕是不成,但有賢妃那層關係,一個側妃還是沒跑的。

  尉遲越冷不丁聽見前世寵妾的閨名,不禁晃了一下神,隨即有些心虛。

  大約是沈宜秋殉情那幕過於驚天動地,他重生至今一直惦記著沈氏,倒沒想過如何安置何婉蕙。

  何婉蕙上輩子與祁公子定親,因祁公子體弱,婚事一直拖著,後來祁公子病逝,何婉蕙便守了望門寡。

  她幼時常入宮陪伴姨母,與尉遲越也是總角的交情,此時入宮本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惜她運氣不佳,偏生在這節骨眼上死了娘,不得不守孝三年。

  直到孝期結束,生生拖到了二十四,這才入了宮——此時尉遲越已經登基為帝了。

  如今何婉蕙雖有婚約在身,但畢竟還未過門,若是尉遲越有心,強行從祁家把她搶來也未嘗不可。

  何表妹的心胸見識不足以母儀天下,但一個側妃之位還是能許的。

  讓何婉蕙提前六年入宮……

  這念頭在尉遲越的心裡浮起,隨即便被他下意識地摁了下去。

  他義正辭嚴地對生母道:「何表妹已與祁六公子定親,祁家曾為我大燕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我身為儲君,怎可因一己之私欲,與臣子爭妻?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此話母妃不必再提。」

  對了,他何嘗不想與何婉蕙早成眷屬、雙宿雙棲?

  奈何義不容情,這就怪不得他了。

  郭賢妃聽兒子說得大義凜然,不敢再提這茬,尉遲越也覺自己深明大義,此事就此揭過。

  上輩子他日夜為了朝政焦頭爛額,還得勻出空來安撫多愁善感的表妹,實在是心力交瘁、不堪回首……

  橫豎他與何婉蕙早晚有情人終成眷屬,又何必急這一時半刻?

  尉遲越心下釋然,不覺長出了一口氣。

  ———————

  話分兩頭。那日在聖壽寺相看 ,沈宜秋和寧十一郎都對彼此頗為滿意。

  不出三日,舅母岳氏再次登門拜訪,帶來了寧家的回音。

  沈老夫人有了前車之鑒,這次尋了個藉口,沒讓孫女來見。

  好在岳氏在相看當日便問了外甥女的意見,心裡有了數。

  岳氏在堂中坐定,連茶都顧不上吃一口,便急急忙忙道:「寧二夫人第二日便特特地降臨寒舍,對小丸讚不絕口,直誇她知書識禮、樣貌出眾。」

  沈老夫人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心裡冷笑,也就是子孫不成器,否則他們沈家的女兒,何時輪得到寧家那樣的門第評頭論足?

  寧老尚書雖是正三品大員,但寧家祖上不過是高祖的一個裨將,憑著從龍之功發跡的,與崔、沈這樣鐘鳴鼎食的閥閱比不得。

  岳氏見沈老夫人並未如她料想的那樣欣悅,不知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忐忑道:「寧家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若依沈老夫人的本心,她自是希望沈宜秋入東宮為妃,即便只是個側妃,也能為沈家出分力。

  而寧十一郎非但自己是白身,其父也只是個太常寺丞,便是老尚書致仕,他上頭有叔伯父親和兄長,有什麼好處也輪不到他。

  岳氏卻還在喋喋不休著「妯娌和睦」、「舅姑仁厚」。

  沈老夫人一哂,這些都是看不見影兒的東西,縱然是真,也不過讓嫁過去的孫女過得舒心些,她自己是舒心了,與家族卻是毫無裨益。

  可惜上回錯過了皇后的尋芳宴,這會兒宮裡怕是已經定下太子妃和側妃人選了。

  孫女這出身,說起來清貴,可她父母雙亡,妝奩又不甚豐足,門第相當的人家怕是不願娶她,若是不能入宮,也只有下嫁。

  沈老夫人心知孫女是高不成低不就,除非把孫女遠嫁,否則寧家已然是上選。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放孫女去相看。

  她心裡雖已有七八分允了,但該端的架子還得端足,沉吟片刻道:「七娘她父母不在了,此事還需與她兩位伯父相商。」

  岳氏是直性子,哪知道沈老夫人肚子裡那麼多彎彎繞繞,一聽便當了真。

  外甥女那兩個伯父是什麼人品,京中無人不曉,婚事讓他們來做主,非把小丸賣了不可。

  她心裡焦急,面上帶了出來:「老夫人是小丸的祖母,只要老夫人首肯,想來她伯父們也沒有二話。」

  沈老夫人卻只是悠然地啜飲茶湯,聽她說得口乾舌燥,這才鬆口:「既然舅夫人極力促成,老身自是信得過的。」

  岳氏大喜,又小心翼翼地道:「還有一事,寧家老夫人近來病篤,已臥床多日,寧二夫人的意思是讓兩個孩子早日過定完婚……」

  沈老夫人的眉頭蹙了起來,撂下茶碗,輕薄的越州瓷在紫檀上一磕,聲似金玉。

  岳氏的心也跟著一顫。

  「我這做祖母的雖不算盡心,七娘到底是我自小看大的,」沈老夫人道,「這麼去給人家沖喜,恐怕她父母在泉下也要怪我。」

  這話說得十分重了,岳氏忙不迭地賠罪:「寧家絕無這個意思,不過是怕事情生變,耽誤了兩個孩子的婚期。

  「寧二夫人也十分過意不去,特地叫阿岳先來說一聲,若是老夫人不見怪,她擇日再登門致歉。」

  沈老夫人這才略微緩頰,慢慢道:「想來寧家也不至如此不知禮數。」

  岳氏鬆了一口氣,又替寧家、寧二夫人說了一席好話,這才起身告辭。

  不出幾日,寧二夫人與她婆母江氏果真攜了重禮登門拜訪,沈老夫人賺足了臉面,寧家人又許以重聘,她這才對孫女的婚事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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