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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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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大白牙牙牙】渡佛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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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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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7 00:30:3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樂居樓天字號房。

  周創已經被他師弟清理乾淨,現在換了身乾淨的長衫,昏迷不醒躺在床榻外側。

  他臉色青白、唇角毫無一絲血色,看上去無比虛弱,完全沒有先前那種囂張的感覺了。身上靈力竄動紊亂無序,現在勉強還停留在築基初期境界。

  道卓正在給他施針,輔以道門獨創心經穩定他的情況。

  察覺到有人推門進來,道卓伸手拔掉周創身上的金針,回身看去。

  從外面走進來的正是衡玉、逍遙子一行人。

  逍遙子面帶急色,急急忙忙走到床塌邊查看他弟子的情況,甚至忘了和道卓問聲好。

  道卓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並不介意,自己起身掐了個道訣後就把位置讓開給逍遙子。

  道卓起身時,身形踉蹌了幾下。

  ——剛剛施針時他耗費了太多靈力。

  了悟伸手扶住他:「道道友現在感覺如何?」

  道卓站穩:「多謝佛子,貧道歇會兒便好,只是可惜周道友出了這等禍事。」

  說這話時,即使是表現得清風明月若道卓,眼底也劃過一抹狠色。

  他此行就是為了捉拿下那個妖女,連番幾次被那妖女戲弄也就罷了,周創還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採陽補陰了。

  這對於素來順遂的天之驕子道卓來說,無疑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

  衡玉想了想,問道:「你們趕到現場救下周道友時可有碰到那妖女?」

  道卓點頭:「那妖女始終蒙著面,貧道趕到時她正要離去,在打鬥中那妖女掉落了一個香囊。」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香囊遞給衡玉。

  這個香囊是用素淨的灰色縫製而成。

  一般來說沒有人會用這種灰撲撲的顏色來縫制香囊。

  衡玉摩挲著香囊的布料,逐漸意識到不對。

  她看向了悟:「……我怎麼覺得這布料是從僧衣上裁剪下來的?」

  她是見過了悟穿同材質的灰色僧衣。

  了悟擰眉,認真打量香囊:「阿彌陀佛,這的確是無定宗僧衣的布料。」

  衡玉湊近聞了聞香囊。

  除了那濃郁的合歡花香味外,似乎……還有極淡的菩提苦味。

  一寸寸摩挲著香囊,在香囊右下角裡側,衡玉摸到了一點針線——瞧那輪廓像是一個字。

  衡玉把她的發現告訴了悟:「你摸摸。」

  了悟修長而圓潤的指尖落在香囊上,細細勾勒了一番:「這種字體似乎是梵文。」

  很快,了悟確定下來:「沒錯,梵文版的靜字。」

  從修習採陽補陰之術的妖女身上掉下一個香囊,製作這個香囊所用的布料還是從無定宗僧衣上裁剪下來的……

  衡玉已經腦補了一番愛恨情仇的狗血劇。

  而且她有理由懷疑,那個和尚的佛號裡就含有『靜』字。

  衡玉眨眨眼,對了悟說:「我們別急著離開平城了,留在這裡助道道友他們一臂之力吧。」

  離開平城回到華城,都沒什麼熱鬧事玩。

  還不如留在平城這裡。

  了悟心底存著事。

  他一直在猜測這個佛號裡含有『靜』字的和尚是誰。

  衡玉這個提議可以說是正中他的下懷。

  「貧僧也正有此意。」

  -

  周創依舊昏迷著。

  不過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修為境界沒有再往下掉。

  近來平城下起雨來,衡玉待在酒樓裡練字,閒著無聊還在畫Q版佛理漫畫。

  惡趣味起來,漫畫的主人公,那個Q版光頭小和尚直接被她命名為『一悟』。

  一個故事只有四宮格內容,所以還是很容易畫的。

  衡玉抽空畫了兩個故事,正要提筆再畫第三個故事,就聽到有人敲響了她廂房的門。

  「洛主,你要下去吃點東西嗎?」

  敲門的人是了念小和尚。

  衡玉拿上畫稿,走去打開廂房門:「好。」

  雨天出門的人就少了,所以即使是飯點,酒樓大堂也只有寥寥三四桌客人。

  了悟坐在靠門的桌子那裡等著衡玉下樓。

  瞧見她時,了悟道:「酒樓裡出了道新菜色叫櫻花蝦,貧僧覺得不錯就直接為洛主點了。」

  等店小二上菜時,衡玉發現了悟還特意點了盅蓮藕排骨湯給她。

  蓮藕和排骨一塊兒沉在湯裡,藕肉綿軟、排骨也燉得恰到好處,所有的味道融入湯裡。

  衡玉喝了一口,唇角就愉悅地上揚起來。

  「酒樓的蓮藕好吃,明日我們可以點道清炒蓮藕試試看。」

  衡玉說道。

  了悟試不了蓮藕排骨湯,但還是可以吃蓮藕的。

  只可惜湯裡的蓮藕沾染了肉味,不然衡玉不介意把美食分享給了悟。

  雖然了悟不一定不介意吃她吃過的東西:)

  衡玉喝了些湯墊肚子,把她剛剛畫的Q版漫畫取出來遞給了悟:「給你看看《一悟小和尚》。」

  「嗯?」

  了悟尾音上揚,有些茫然。

  他接過兩張畫稿,看著畫中那穿著僧衣、眉間點有硃砂、名字還被取做『一悟』的小和尚:「這——」

  「你覺得我畫的這個一悟小和尚可愛嗎?如果不夠可愛,我回去再改改。」

  了悟垂下了眼:「洛主是畫來玩嗎?」

  「這種漫畫可比佛理小故事更容易推廣開,我是想著慢慢畫,等畫稿積攢多了就出畫集。」

  了悟輕笑:「這會不會讓洛主過於費心?」

  衡玉揚唇淺笑:「我心甘情願的事情,再費心也無所謂。」

  兩人交談時,從酒樓外面走進來一個右手握著九環錫杖、左手持缽的和尚。

  和尚頭上戴著一頂擋雨的斗笠,斗笠壓得很低,把他半張臉全部藏進斗笠下方的陰影裡。

  他走進來時,正好聽到衡玉最後這句話。

  和尚抬手,把斗笠揚起來一些,看向衡玉和了悟那桌。

  視線落在他們身上時,和尚就認出了衡玉和了悟的身份——

  無定宗佛子,以及……合歡宗女修。

  這個女修穿著黑色長裙,眉眼明媚真摯,令人忍不住信服她說的話。

  但這些美好的話,很多時候都像是裹著蜜糖的毒藥。

  那是比阿鼻地獄還要痛苦的深淵。

  像是想到了什麼,和尚眉心刺痛。

  他垂下了眼,身形輕輕晃動起來,手中緊握著的九環錫杖叮鈴作響。

  九環錫杖發出的聲音讓衡玉和了悟都轉過頭。

  看清和尚的身影時,衡玉微愣:是那天開壇講法時她瞧見的和尚。

  先前沒注意,衡玉現在才注意到這個和尚的氣勢比了悟還要驚人,這說明他至少是結丹中期修為!

  「了悟師兄,你知道那個佛修是什麼修為嗎?」衡玉給了悟傳音。

  了悟就處於結丹期,對於這個和尚的境界還是有一番清楚判斷的。

  他回道:「結丹後期,距離元嬰期不過臨門一腳。」

  距離元嬰期不過臨門一腳?

  衡玉在腦海裡思索著:元嬰期和化神期多數在自己的洞府裡閉關,在這滄瀾大陸行走的修士中,結丹後期已經凌駕於無數人之上。但此刻,這樣一位佛修出現在了小小平城……

  很多事情就此串聯起來。

  ——採陽補陰的妖女,結丹後期的佛修,用僧衣一角縫製的香囊。

  這個佛修會不會和那個妖女有關系?

  衡玉抿起唇角,給了悟傳音:「了悟師兄擔心觸怒那位結丹後期佛修嗎?」

  了悟沒猜透她話中的意思,但這並不妨礙了悟回復:「不擔心。」

  他身上秘密極多,底牌也不少,只要不是元嬰期修士親臨,即使是面對結丹後期修士了悟也無懼。

  「那了悟師兄可以配合我嗎?我想要試探試探他。」傳音完這句,衡玉開口說道,「我的香囊磨損了不少。」

  說完,衡玉扯下腰間掛著的香囊。

  她的確沒說錯,這個香囊款式好看是好看,但有些邊邊角角都出現了磨損,看上去上了些年頭。

  衡玉把香囊遞到了悟面前,讓他仔細瞧清楚:「了悟師兄會縫製香囊嗎?如果你會縫製我就不去外面瞎買了。」

  坐在隔壁桌喝茶的和尚微微僵直了背脊。

  同一桌坐著的了念小和尚也忍不住抬頭,狠狠瞪了衡玉一眼。

  ——這妖女,她她她她要師兄洗手作羹湯也就罷了,現在居然還想要師兄做針線活。

  這些事情若是傳出去,天下佛修能把她給人道毀滅了。

  了悟微愣。

  想到她剛剛說的『配合』,了悟隱隱猜到了衡玉的意思。

  他開口道:「貧僧從來沒縫製過衣物,但若是洛主想,貧僧可為洛主一試。」

  衡玉:「……」

  這話說得衡玉險些沒接上。

  為什麼一本正經的和尚說著一本正經的話,她覺得自己真的有被撩到?

  在衡玉走神時,她聽到隔壁桌放下茶杯時力度極重,杯子磕在桌子上發出沉悶的撞擊響聲。

  對方失態了。

  想到這裡,衡玉連忙回神,興致勃勃對了悟說道:「那我要準備什麼布料……我儲物戒指裡好像沒有布料,你那有沒有?」

  了悟把神識探進儲物戒指裡翻找一番:「只有縫製僧衣的布料,若洛主不嫌棄的話……」

  隔壁桌的和尚捏著茶杯的力度極重,手上靈力一個不穩,茶杯直接在他手心裡炸開。

  和尚身為結丹後期修士,當然不會因為這小小茶杯碎片而受傷,只是茶杯裡還裝著大半杯溫熱的茶水,這些茶水順著桌角流下來,打濕了和尚的僧衣。

  他卻好像沒注意到般,呆愣愣坐在那裡,神情悵然若失。

  「……這位道友可有事?」衡玉起身,試探性問了一句。

  和尚垂下頭,沒讓衡玉他們看清他的長相:「貧……我只是覺得在這俗世裡不能相信的東西有很多,就比如妖女的微笑與話語。」

  衡玉臉上笑容明豔:「我並不清楚道友的意思。」

  她側頭看向了悟。

  他長相出塵,宛若端坐在無量佛境裡悲天憫人的佛,看得人心尖發顫。

  想了很久,但一直沒找到機會的衡玉大膽伸出手落在了悟的光頭上,狠狠摸了兩下。

  了悟身體有些僵硬,沒想到衡玉會做出這番舉動。

  了念已經震驚得失了言語。

  而那始終垂下頭的和尚,忍不住搖動手中的九環錫杖:「道友何必毀他佛道。」

  衡玉的手纖細而白皙。

  她摸著了悟的頭,覺得觸感實在是好,好到有些捨不得移開手。

  注意到和尚越發失態,衡玉乾脆給他下一記狠藥。

  她的手緩緩下滑,拂過了悟的右耳耳畔,拂過了悟的右耳耳垂,食指在他臉頰輪廓滑動,最後撫摸上他的右臉。

  緩慢,而纏綿。

  看著了悟想動,衡玉聲音有些發顫。

  她說:「不要拒絕我。」

  語調近似呢喃。

  但清晰傳入了悟的耳朵裡。

  了悟身體越發僵硬。

  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臉頰上蔓延開來的溫熱。

  這種溫熱陌生……

  但是並不讓人十分抗拒。

  了悟閉眼,在心中默念經文。

  衡玉努力忽略手心的觸感,她側頭看向那個和尚:「前輩到底是何人?我與他的事情你又何必多加干涉?」

  沉默片刻,那始終低著頭的和尚緩緩抬起頭來。

  一張眉眼如畫的臉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在這樣一張臉上,那代表著『無定宗棄徒』身份的黑色符文顯得無比突兀與明顯。

  和尚眼裡劃過一抹沉痛之色。

  他看著衡玉與了悟,語速很慢:「在沒有被逐出宗門之前,貧……我有個佛號,名為圓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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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7 00:30: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圓靜。

  這個佛號聽著有些耳熟。

  衡玉垂眼,思考自己是在哪裡聽說過『圓靜』這個佛號。

  她身旁的了悟突然抬起右手,動作很輕地牽開她的手。

  臉龐可能已經熟悉了那股炙熱的溫度,當溫熱的指尖離開臉龐時,就和它剛觸碰到時那般,讓了悟從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顫慄來。

  「怎麼了?」衡玉有些詫異。

  她還沒趁機調戲夠,他怎麼就反應過來挪開她的手了?

  現在這個機會堪稱千載難逢,錯過了誰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一次。

  「無事。」了悟應聲,同時鬆開她的手,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看向圓靜,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閣下可是三百年前,據傳已經在外坐化的執法長老圓靜?」

  坐化的無定宗執法長老?

  這一刻,衡玉終於知道這個名字的熟悉感從何而來。

  前段時間她在修真者集市裡淘到一本佛修游記,還把那本游記當作禮物送給了悟。

  而那本游記正是圓靜和尚親筆所寫。

  聽到了悟直接點破他的身份,圓靜長嘆一聲:「執法長老圓靜早已坐化,如今我不過是一名早已棄修佛道的普通修士罷了。」

  衡玉目光落在圓靜身上——

  從他頭頂的戒疤看到他手中握著的九環錫杖和金缽,最後看到他身上披著的袈裟。

  這種佛門中人的裝束,真的已經從心底放棄佛道了嗎?

  圓靜察覺到她的打量,平和道:「我執念叢生,早已成不了佛。但我人生前幾百年早已習慣了身披袈裟,這個習慣直到現在都沒能改掉,所以道友不必覺得驚訝。」

  衡玉收回視線:「是晚輩冒犯了。」

  圓靜搖頭,不欲和她多說什麼。

  他沉沉看著了悟,思緒萬千在心中起伏,想要開口用自己的事例勸說了悟,但想想自己這幾百年都沒能活得明白,反而越活越糊塗,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隨意找了個話題:「你是無定宗哪位佛子。」

  「貧僧佛號了悟。」

  原本還能維持臉上平靜的圓靜瞳孔微縮:「可是擁有著先天佛骨的那位佛子?」

  「正是。」

  圓靜身體輕輕搖晃,他手中的九環錫杖也跟著叮鈴作響。用力閉了閉眼,圓靜說:「無定宗盼先天佛骨出世盼了上萬載,你決不能折於情愛一途。」

  衡玉眼睛微微眯起。

  又是類似的說辭。

  『先天佛骨』之於佛門到底意味著什麼?它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佛門追尋上萬載?

  了悟一聽圓靜這話,就知道圓靜是誤會了衡玉和他剛剛的曖昧舉動:「前輩誤會了,剛剛……」

  衡玉上前,扯住了悟僧袍的袖子。

  她輕輕扯動,成功打斷了悟的話:「可佛門講究苦修,在這無盡苦海之中只有我能帶給了悟一絲歡樂。」

  邊說著話,衡玉的手輕輕動了起來,扣住了悟的手腕。

  她和了悟站得很近,所以她能感受他身體的僵硬。

  衡玉仰起臉朝他笑,手順著他的手掌紋理繼續往下滑,滑過溫熱的掌心,與他指尖相對,最後緊緊十指扣住。

  「他拒絕不了我,我想就如當年前輩也拒絕不了你口中的那個妖女般。」

  「前輩,誰能抗拒命中劫數呢?」

  衡玉眉眼含笑,目光從了悟那雙湛然明亮的眼一劃而過,然後落在圓靜身上。

  從圓靜這個角度看過去,兩人彷彿依偎在了一起般。

  毫無違和之處。

  圓靜臉色徹底冰冷下來,他好像是想起了些什麼,冷汗從他的額角,順著他的臉龐滑動下來。

  他用力嚥了口口水,喉結上下動了動,沉沉閉上眼,不斷念著佛經以求心靜。

  過了好一會兒,圓靜睜開眼睛:「你一個築基巔峰的小輩是在故意激怒我?」

  衡玉微笑:「激怒前輩又如何?了悟會護著我。」

  說著,衡玉往了悟身後縮了縮,完全躲在他身後。

  了悟:「……」

  他小幅度動了動自己的手,想要把手扯出來。

  但他剛動,衡玉越發用力扣住他的手,食指無聊地在他手背上畫著圈打轉:「你在做什麼?」

  「洛主莫鬧。」了悟溫聲道。

  衡玉鬆了鬆手上的力度,不扣得那麼緊:「那你也莫要鬧了。」

  了悟眉眼裡寫滿了無奈。

  他知道她是想故意激怒圓靜,以此來查看那些深埋在歲月裡的隱情,所以一直在配合她。

  但這番配合於他……

  「阿彌陀佛。」了悟嘴唇輕啟,一聲聲念著佛號,「阿彌陀佛……」

  「你在念什麼佛號,你心亂了嗎?」衡玉抿起唇角。

  這一幕落在圓靜眼中,他覺得時光好像重疊了般——

  三百年前他在周遊天下傳播佛經時,也有個眉眼嫵媚的女子握著他的手。

  他一遍遍念著佛號、念著佛經,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叩問自己的向佛之心,來淡去自己不斷波動的思緒。

  圓靜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上突然浮現一抹煞氣。

  他手中金缽對準衡玉,從裡面爆射出一縷金光,來自結丹後期的威勢全部壓在衡玉身上。

  衡玉靜靜凝視這道帶著死亡威脅的金光不斷接近她。

  在金光即將落在她身上時,一道溫和的佛光擋在她身前,無聲無息化去那抹金光。

  「阿彌陀佛。」了悟右手被牽住,他的左手立掌在身前,「酒樓裡有很多凡人,前輩當真要在酒樓裡動手嗎?」

  佛門中人慈悲為懷,在酒樓裡動手如果波及到凡人,這和佛門信條是相矛盾的。

  圓靜默不作聲。

  他已是佛門棄徒,可佛門的教導早已深入他的血脈之中。

  這種教導,讓他無法再出手針對衡玉做什麼,只是愈發用力地捏緊了自己手中的九環錫杖。

  「還請前輩上樓一敘。」

  了悟做了個請的手勢。

  同時,他以一種溫和卻堅定地語氣對衡玉說:「洛主,鬆手吧。」

  激怒圓靜的目的已經達到,兩人自然沒有必要再十指相扣了。

  衡玉依依不捨鬆開了手,兩手分離時她還遺憾地嘆了口氣。

  ——這麼冷的天,拿了悟的手來暖手可舒服了。

  -

  一行人直奔廂房。

  了念和衡玉落在最後。

  他用力瞪了衡玉幾眼:「你無恥!」

  衡玉無辜道:「可你師兄吃我這套。」

  看到俊秀的小和尚氣得脖子都漲紅起來,衡玉忍不住笑出聲來。

  -

  很快,四人走進廂房,各自坐在凳子上。

  圓靜將自己頭上戴著的斗笠摘下來,那張眉目如畫的臉徹底顯露出來。

  他膚色太白,那黑色符文刻在他臉上有些猙獰,破壞了他身上那種寧靜的氣質,以至於了念忍不住思考當他臉上沒有這道符文時,風采是不是更盛如今。

  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了念從小就在宗門裡長大,宗門裡歷代出彩的人物了念全部都有瞭解——

  三百年前無定宗弟子圓靜橫空出世,風華過人,於佛法辯論一途力壓同輩天驕。

  圓靜未滿百歲就成功晉入結丹期,鞏固修為後出關,就被授予執法長老一職。因他要外出周遊天下傳播佛法,所以無定宗沒有馬上讓他成為佛子,而是打算再等一段時間。

  圓靜傳播佛法那個階段時,信奉佛門的信徒數量劇增。

  了念一直相當敬仰這位執法長老,他記得自己一開始在典籍上看到圓靜居然已經坐化時,還非常遺憾。

  但原來……

  事情的真相如此不堪。

  那位曾經聲名鵲起的執法長老居然於情愛苦海中不得超脫。

  那師兄怎麼辦?

  師兄必須要渡情劫,可如果師兄真的動了情,會不會也像執法長老一樣失了他的佛道?

  小和尚思緒很亂。

  「喝口茶吧。」

  衡玉摸摸了念的光頭。

  手感真是不錯。

  不過她覺得還是了悟的光頭手感更好:)

  聽到衡玉的話,了念回過神來。

  他垂下眼,連忙捧起茶杯喝茶,一時之間都沒注意到衡玉在摸他的頭。

  了悟倒滿茶水,親自把茶杯推到衡玉面前。

  瞧見他這個可以說是下意識做出來的舉動,圓靜眉心擰了起來。

  衡玉捧著茶水,對圓靜說:「前輩,我們現在來聊些正事吧。」

  「你想聊什麼。」

  衡玉平靜道:「近來平城出現了一位修習採陽補陰之術的妖女,似是和合歡宗有關系,不知道前輩認識她嗎?」

  圓靜閉眼,沒有說話。

  但他的反應已經足夠說明很多東西了。

  衡玉繼續道:「前兩日有個認識的道修被採陽補陰了。」

  圓靜猛地睜開眼睛。

  他捏著茶杯的手不自覺變得用力起來,艱難而生硬地出聲。

  「原來如此,這就是道友一直在激怒我的原因嗎?我很好奇道友是如何猜到我與她的身份。」

  「香囊。」衡玉從儲物戒指裡取出那個用僧衣一角縫製的香囊。

  瞧見這個香囊,圓靜苦笑:「我懂了,我想去見見那位道修。」

  衡玉和了悟對視一眼。

  還是了悟出聲做了決定:「可以,請前輩跟我們走上一遭。」

  倒出來的茶水還沒喝完,幾人又再次起身離開這家酒樓。

  外面還在下著淅淅瀝瀝的雨。

  衡玉撐開油紙傘,緩緩走進雨幕中,在前方帶路。

  素色油紙傘下,她的黑色長裙被風刮得掀起一角裙擺。

  大概走了幾百米,就走到了樂居樓門前。

  直奔天字號房,衡玉抬手叩門。

  稍等片刻,逍遙子的二徒弟過來開門,瞧見衡玉一行人他微微一愣:「不知洛道友——」

  「叨擾了,我們想來瞧瞧周道友的情況。」

  「師兄他現在還在昏迷。」二徒弟邊說著邊往後面退開幾步,請衡玉他們先進來。

  走進廂房裡,衡玉發現道卓和慕歡也在。

  她朝他們頷首示意,回神做了個請的動作:「前輩請。」

  圓靜沉默著走到床榻前——

  這個躺在床榻外側的道修年輕而俊秀,此時臉色蒼白境界掉落,而且靈根受損,明顯是剛被採陽補陰過。

  道修身上還沾染有淡淡的妖女氣息,這股氣息對圓靜來說絕不陌生。

  正因為不陌生,他才覺得自己心口鈍痛,好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他這個反應,讓道卓和慕歡覺得奇怪。

  兩人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麼一般,道卓開口補充:「貧道已經追查那妖女兩月有餘。三個月前那妖女在道宗勢力範圍內將我三個師弟……」

  圓靜只有一張臉仍如青年模樣,他其實早已暮色蒼蒼。

  聽到道卓的話,他忍不住苦笑出聲,在這一瞬間就連臉也彷彿蒼老了十倍不止:「我知曉了……我都,知曉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緘默在一旁。

  「前輩。」道卓上前,想要好好追問。

  衡玉抬手攔住他,默默搖頭。

  道卓疑惑不解,但人是衡玉帶過來的,道卓想衡玉此時搖頭應該是另有安排,於是他默默退了回去。

  「人已經看過了,前輩要跟著我們回我們的住處嗎?」衡玉側頭去問圓靜。

  圓靜點頭,沒有出聲。

  -

  回到他們居住的酒樓後,衡玉招來店小二,給圓靜訂了間新的廂房。

  平城外來人口不多,除了衡玉他們住著的三間天字號房外,還剩下一間天字號房,正好能讓圓靜住進去。

  一行人上了樓,走到廂房門前時,圓靜不發一言直接走進裡面。

  衡玉和了悟對視一眼。

  衡玉說:「我們也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急不得。」

  雖然衡玉不知道具體情況,但從她所掌握到的信息來看,圓靜這位聖僧和不知名妖女間的故事未必順遂。

  如果親口道出,可能就是在自己心上剜一刀,圓靜不樂意開口衡玉也能理解。

  所以她不急。

  「的確急不得。」了悟點頭。

  往裡走,最先經過的是了悟的廂房。

  他推門走進廂房裡,回身關門時發現衡玉還站在門外。

  「怎麼了?」

  「之前在樓下時,師兄說如果我想,你可以為我試一試縫製香囊,這句話還作數嗎?」

  了悟一怔:「這不是洛主讓貧僧配合你的言行嗎?」

  衡玉誠懇道:「但我也是真心想讓你為我縫製香囊。」

  了悟抿起唇角。

  他想了想,說:「這樣吧,貧僧再和洛主賭上一局,如果貧僧輸了,貧僧會為洛主縫製香囊。如果洛主輸了,就請洛主為貧僧做一席素菜。」

  衡玉打了個響指:「這個提議相當合理,不過我們要賭什麼?」

  「兩天之內,如果你能讓圓靜開口說出過往的事情,就算你贏;反之就算你輸,你看如何?」

  衡玉回頭望了望圓靜那緊閉的廂房門:「有一定難度,不過可以試試看。這個賭約我接下了。」

  她轉過頭來,滿眼期待看著了悟:「香囊可以用僧衣一角縫製嗎?」

  了悟抿唇,唇角上揚些許弧度:「不能。」

  「那這個賭約我虧了。」

  「洛主可以不賭。」

  衡玉攤手:「行,就這樣吧,我不得寸進尺了。」

  反正今天她已經調戲得夠多了,現在可以暫時適可而止:)

  人要學會知足。

  -

  回到廂房後,衡玉繼續練字。

  練完字後,衡玉側耳聽了聽,發現沒再聽到那些淅淅瀝瀝的雨滴聲。

  她走到窗邊,兩隻手一起用力推開窗戶。

  雨後碧空如洗,空氣也變得清新不少。

  衡玉伸了個懶腰,重新走回桌邊畫起一悟小和尚的Q版漫畫。

  又畫了兩個故事,衡玉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思考著這幾天的事情。

  首先是那個妖女。

  她修煉有採陽補陰之術,可能是合歡宗之人。

  她和圓靜分明有一段情緣,為何卻採陽補陰?她的境界又為何會從結丹期掉落到築基期巔峰?

  其次是圓靜。

  三百年前風采過人,宗門對外宣稱他早已坐化,可實際上他依舊活在這個世界上,右臉有那枚象徵著無定宗棄徒的黑色符文。

  當年到底有什麼隱情。

  在酒樓大廳時,衡玉每每說些挑逗了悟的話語,做些帶著挑逗性質的動作,圓靜都有很大的反應。

  衡玉猜測,當初那個妖女勾引圓靜時,很有可能就是用了類似的手段。

  所以在看到她和了悟時,圓靜總是會不自覺代入他和那個妖女。

  但——

  她和了悟是不一樣的啊。

  衡玉垂下眼,看著自己剛剛畫好的Q版漫畫。

  她覺得,這場賭約了悟肯定輸定了。

  -

  傍晚,衡玉出門一趟,路過圓靜的廂房時發現對方的廂房門依舊緊閉。

  想了想衡玉還是沒上前敲門——

  今天圓靜情緒起伏太大,給他一些時間冷靜下來比較好。

  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兩天。

  這兩天裡,道卓和慕歡來酒樓找過衡玉,想詢問具體情況,衡玉只是搖頭讓他們耐心等待,等時機成熟了再開口告知他們。

  道卓脾氣好,但慕歡性子就比較衝了。

  她不耐煩道:「何時時機才能成熟?如果等上太久,那人又行動了怎麼辦?」

  衡玉哪裡沒看出來,慕歡這是想趁機向道卓獻慇勤。

  可是想拿她做筏子獻慇勤,也要看她會不會配合。

  衡玉兩手抱臂,倚著牆毫不客氣道:「慕主這脾氣該收斂些,我不是那些愛慕你的男修,不會慣著你的脾氣。」

  慕歡跺了跺腳,語氣軟和下來:「好好好,此事是我錯了,你莫要氣惱。」

  「那麻煩二位打道回府吧。」衡玉說。

  等兩人離開,衡玉轉過身,就看到了悟穿著月牙色僧袍站在三樓那裡看著她。

  「在看什麼?」衡玉揚唇。

  「賭約的時間就要到了,洛主還不行動嗎?」了悟問她。

  衡玉快步走上三樓,站在了悟身邊。

  「別動。」

  「嗯?」

  衡玉靠近了悟。

  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圓靜那緊閉的廂房門緩緩被人從裡面打開。

  身披袈裟的圓靜依舊是眉目如畫的模樣。

  他兩隻手握著門邊,目光落在衡玉身上,輕嘆口氣:「如果道友想讓我出來,直接敲門就是,又何必如此行事。」

  衡玉眨眼。

  這不是趁機調戲,把圓靜當做助攻嗎。

  但圓靜已經出來,衡玉只好默默往後退開:「不知前輩有空嗎,我的確有些事情想要找前輩。」

  圓靜很清楚她的目的:「你是想知道我的過往?」

  衡玉並不奇怪圓靜能猜到。

  畢竟是三百年前力壓同輩無數天驕的無定宗佛修,猜不出來才奇怪。

  「前輩沒有猜錯。」

  「那些事情我不願再提起。」

  圓靜直接拒絕。

  他的口風密不透風,好像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衡玉輕笑,沒有因為他擲地有聲的拒絕而懊惱:「我相信我可以打動前輩。」

  「前輩好奇我是如何攻略佛子的嗎?我與了悟,和你想像中的其實並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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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攻略佛子。

  衡玉說得太坦然了。

  了悟撥弄念珠的動作微微停頓片刻。

  不過回想一番之前發生的很多事情,了悟必須得承認,有時候正是她的坦然在打動他。

  心性赤忱而坦然的人,很難讓人升起戒備之心。

  即使明知她來意不善——

  但他,同樣懷著自己的目的。

  -

  圓靜請衡玉走進廂房裡。

  了悟抬步想要跟著進去,衡玉轉身攔住他:「你留在外面吧。」

  有很多事,她都不想跟他挑得那麼清楚明白。

  就算一切都是始於算計,她能夠打動了悟,裡面又怎麼可能只有冰冷的演戲作態,毫無絲毫的感情投入。

  但這種感情投入,是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只有當事人彼此能夠親身感受到。

  「好,若是有什麼事,洛主直接傳音於我。」了悟想了想,點頭說道。

  圓靜的廂房幾乎維持了他入住前的模樣。

  連桌子上擺放著的茶壺都沒有被動過。

  「簡陋了。」圓靜雙手合十致歉。

  「前輩客氣了。」

  衡玉在他對面坐下。

  她低下頭,從儲物戒指裡取出幾樣東西,一一推到圓靜面前。

  這幾樣東西裡,有她整理出來的佛理小故事手稿、有她畫的一悟小和尚手稿。

  更有——學習梵文的書籍!

  目光落在這幾樣東西上,圓靜一開始還沒什麼太大的感觸。

  直到他伸手,翻看起佛理小故事手稿。

  那些晦澀的佛理被用簡單的小故事闡述出來,風趣幽默又活潑生動,但警醒世人的意味並沒有被削弱。

  ——很特別的小故事。

  「不知道友為何要讓我看這些故事?」

  衡玉知道他沒多想,於是她主動點明出來:「這佛理小故事是我整理出來的。」

  圓靜輕輕擰起眉來,臉上有疑惑之色一劃而過。

  「旁邊擺放的畫稿也是我畫的。至於那本梵文書,是因為我興起想要學習梵文,特意在書肆裡買來的。」

  圓靜微愣:「梵文……你是為了能看懂佛經而學習?」

  「沒辦法,絕大多數佛經都是用梵文來寫的,我想要好好整理佛經和佛理,還是得學習梵文自己看懂那些佛經。」

  「你知道梵文有多難學嗎?」

  圓靜是無定宗之人,他很清楚,即使是那些從小在宗門裡長大的小和尚,想要熟練掌握運用梵文,都需要好幾年上十年的時間,結果眼前這個人卻信誓旦旦說自己要學習梵文。

  是在做戲打動人?還是她真的這麼打算?

  衡玉輕笑,的確,沒有一門新的語言是容易學習的。

  但很不巧——「我是個天才,梵文再難學也不可能難倒我。」

  這句話,讓圓靜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接。

  他想了想,問:「你是為了悟而學習的?」

  「我不否認這一點。」

  「合歡宗的妖女為了打動人心,手段是越來越出彩了。」圓靜贊了一句。

  衡玉抿唇輕笑:「前輩相信嗎,以我的手腕,一念之間便可毀去了悟佛道……」

  說到這裡時,圓靜眼裡閃過一抹戾氣。

  他早已不是那悲天憫人的無定宗執法長老,在面對這個威脅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最決絕的手段。

  是的,只要她沒有了命,就沒有了機會去毀人佛道。

  「但——」

  衡玉用了個轉折的話,就讓圓靜的殺意凝滯。

  「一直有人告訴我先天佛骨對佛門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毀掉先天佛骨,那我肯定要陷入無止境的被佛門追殺的境地裡。我意在逍遙,愛上了悟卻會成為我的負擔。所以我可以喜歡他,但不會有任何男女之情的愛慕。既不愛,就不會強求毀他佛道,硬要讓他與我結為道侶。」

  她說得直白。

  了悟這樣的人,她只想成全他的佛道,而不想成為他修佛之路上的心魔。

  圓靜抬眸,認真打量她。

  從那雙溫和剔透的眼裡,他只能看到滿滿誠摯。

  圓靜沒辦法不相信她的話——除非她的演技真高超到連他都隱瞞過去。

  「那你們現在是什麼情況?」

  現在他看到的情況,就是衡玉在攻略佛子。

  而且『攻略』這一點,是衡玉自己親口承認的。

  但衡玉還沒開口回答,她就察覺到外面爆發出一股結丹期的靈力波動。

  這股靈力波動——是逍遙子!

  在這小小平城,築基期就已經可以橫著走。

  現在卻有個敵人需要結丹期的逍遙子出手……

  圓靜最先意識到什麼,一閃身,身影就消失在原地。

  衡玉從椅子上起身,跑到門邊拉開門。

  「洛主?」了念小和尚也正好從他的房裡跑出來。

  「你師兄呢?」衡玉沒看到了悟。

  「師兄先出去探查情況了。」

  「看來是那採陽補陰的妖女出現了。」

  衡玉握緊手中長劍,朝樓下跑去。

  跑了兩步,她發現了念小和尚居然也跟在自己身後。

  「外面有那麼多築基期和結丹期,打起來波及到你怎麼辦,你回廂房等待,就在窗口那裡瞧熱鬧就好。」

  了念權衡了一下,覺得自己這煉氣十層的修為的確湊不了這番熱鬧,乖乖點頭跑回廂房。

  「轉身!」衡玉高喊了一聲。

  了念茫然轉身,發現有個木製手環正巧落到他懷裡。

  手環雖是木製,裡面卻散發著一股很強的靈力波動。

  這個手環是中級法器,能夠擋下築基巔峰最強一擊,就算是結丹初期修士出手,在短時間內這個手環形成的防護罩也能護住手環主人。

  衡玉直接傳音,把手環的操縱口訣告知了念。

  等了念怔怔回過神時,他一抬頭,發現衡玉已經跑出酒樓。

  -

  今天是十天一次的趕集日,城鎮裡和城鎮周邊的百姓挑著籃子專程趕集賣東西,也有很多百姓特意在趕集日出來逛街,為自己和家人添置些東西。

  街道上原本行人紛紛,但自從打鬥的靈力波動散發開後,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們紛紛躲了起來,生怕自己被波及。

  衡玉跑出酒樓左右張望,發現街道上已經沒有百姓了。

  她順著靈力波動最強大的方向跑過去,很快看到對峙的三方人。

  這三方人裡,最左邊一側是逍遙子和道卓等人。

  最右邊一側,是身穿僧袍的圓靜。

  等衡玉跑近,視野開闊起來,她才注意到有個身穿藍色長裙的女人一直被圓靜小心護在身後。

  圓靜神情悲傷,護著她的動作卻小心細致。

  至於站在最中間的那人,自然是了悟。

  衡玉直接走到了悟身側,長劍從劍鞘裡一寸寸抽出,對準逍遙子一行人。

  她能看出來,了悟現在在戒備著逍遙子一行人出手。

  「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抽空問了悟一句。

  慕歡自然是和道卓站在一起的。

  聽到這句問話,慕歡氣得翻了個白眼:「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就直接走到了悟身邊。你就不能顧惜絲毫的同門之情?」

  美人翻白眼,也能比別人多出幾分異樣的風情。

  衡玉笑盈盈道:「你放心,在你臨死之前,我會顧惜同門之情為你收屍的。」

  慕歡撇嘴:「男人果然比同門重要。」

  說著,她伸手,強行摟抱住道卓的一邊胳膊。

  道卓耳尖微紅,用力掙脫一下沒掙脫開。

  兩人在交談時,一旁的逍遙子滿臉怒容,他抬手指著了悟:「佛子可是要包庇那個佛修和妖女?」

  「阿彌陀佛。」了悟宣了聲佛號,「貧僧只是不希望兩位結丹期修士在城內打鬥。」

  這城裡的房子就是普通瓦房,逍遙子他們打鬥的餘波撞擊到房子,肯定會引起塌陷。

  等戰鬥過後,修補房子又是一筆勞民傷財的工程。

  逍遙子急於為弟子報仇,但也沒有失了理智。

  以他結丹初期的修為,對付得了那個妖女,可對付不了妖女旁邊那個陌生佛修。他必須要和佛子了悟聯手才行。

  所以這時候聽到了悟的解釋,逍遙子順勢點了點頭,擺出一副被他說服、顧全大局的模樣。

  瞧著逍遙子冷靜下來,了悟轉身去看圓靜和他身邊那個藍衣女子。

  藍衣女子大概是受了重傷,右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時不時用力嘶聲咳嗽起來。圓靜站在她旁邊,細心攙扶著她,手中金光浮現,用自己的靈力為她護住心脈。

  「你傷勢好些了嗎?」圓靜的聲音裡夾雜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

  藍衣女子深吸兩口氣蓄積力氣,用力推開他的手。

  圓靜怕她傷勢加重,黯然鬆開手:「不必推開,你如果不樂意讓我攙扶你,只要說一聲就好,我會乖乖放手。」

  藍衣女子擰起眉來:「你我已經恩斷義絕近百年,圓靜,你又何必再尋我?」

  圓靜苦笑:「我知曉……只是半年前,我察覺到我送給你的護身靈甲碎掉了。能夠讓護身靈甲碎掉的攻擊,至少得是元嬰初期的全力一擊……我怕你出現什麼意外……」

  他臉上明明沒有什麼苦澀之意。

  苦澀卻從骨子裡透了出來。

  -

  他們的對話裡透露出不少訊息。

  衡玉擰起眉來,心中越發好奇起當年的隱情。

  就在她走神時,身後的慕歡上前走到她身邊。

  「怎麼了?」

  慕歡抿唇,緊緊打量著那個藍衣女子的容貌。

  藍衣女子是側對著他們的,在藍色裙子外,她還罩著件寬大的黑色斗篷。斗篷帽子戴起來後,寬大的帽簷遮擋住她的大半張臉。從他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她半張臉豔若春光芙蓉,即使是擰眉臉帶怒意,也呈現出別樣的風情。

  藍衣女子動作大了些,帽簷朝後滑了滑,在那瞬間慕歡注意到她右眼角上繪著一朵豔麗的芙蓉花。

  「難道是她!?」

  「你認出她了?」

  衡玉側頭看向慕歡。

  她這個半路傳過來的半吊子合歡宗弟子,是不太清楚合歡宗歷史上出名的人物。

  但慕歡認得,就不奇怪了。

  慕歡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朝那個藍衣女子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大師姐。」

  藍衣女子猛地扭頭看向慕歡,目光裡夾雜著幾分震驚。

  慕歡掐訣行禮:「我師從合歡宗回樂峰峰主,是師父座下最小的弟子,排行第七。」

  藍衣女子緊緊抿唇,過了許久,她才嘶聲道:「我已不是合歡宗弟子,當不起道友口中的大師姐這個稱呼。」

  在回話時,藍衣女子隱在黑色斗篷下的手掐了一訣,就要直接離開。

  她的動作幅度很小,就連她身側的圓靜都沒有察覺到她的舉動。

  「鏘——」

  一道劍光直直朝她劈斬而去,衡玉眨眼直接出現在藍衣女子身側,兩手掐訣把囚禁陣法召喚出來:「道友採陽補陰如此多人,就這麼離去,似乎有些不妥吧。」

  圓靜反應最快,手中金缽搖晃起來,結丹後期的含怒一擊直直砸在衡玉身上。

  距離太近了,近到攻擊已經落在衡玉身上,了悟才注意到這點。

  攻擊落下時,衡玉的護身法寶全部泛起亮光,為她化去攻擊。

  攻擊層層削弱,當攻擊落在衡玉身上時,她還是沒忍住半跪而下,靠手中的劍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左手摀住胸口咳出一大口血來。

  而在這一瞬間,她依舊沒有停止往囚禁陣法裡注入靈力。

  囚禁陣法完成那刻,了悟正好出現在她面前,為她化去圓靜的第二道攻擊。

  「洛主,你可有事?」

  了悟回身,想要攙扶住她,又怕動作幅度過大會讓她的傷勢加重,一時之間整個人都有些手足無措。

  衡玉用力咳出瘀血。

  她扁了扁嘴:「你有沒有覺得你問了句廢話?」

  她渾身上下,哪裡像是沒有出事的樣子。

  了悟抿唇冷靜下來,從儲物戒指裡取出菩提丹。

  這是無定宗的療傷聖藥,服下菩提丹後,元嬰期以下,只要傷者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能被救回來。

  「服下它會舒服很多。」

  了悟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些安撫意味。

  衡玉瞥了眼,發現這是顆六品丹藥。

  在修真界裡,一品二品丹藥對應練氣期,三品四品對應築基期,五品六品對應的是結丹期。

  瞧見了悟直接拿出這麼珍貴的丹藥,衡玉想了想,還是沒拒絕他的好意。

  「餵我。」衡玉說,「我手動不了。」

  不遠處的慕歡:「……」

  無恥!

  了悟推開玉瓶瓶塞,把渾圓的白色丹藥倒到手心。

  他拈起丹藥,遞到衡玉嘴邊:「冒犯了。」

  衡玉張嘴,咬住丹藥。

  才剛嚥下丹藥,下一刻,一股暖意就從她的丹田處升起。

  原本還在隱隱作痛的胸口也不再疼了。

  衡玉伸手,讓了悟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阿彌陀佛。」了悟顧忌著她的傷勢,伸出自己的右手,動作很輕地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他們這番互動,讓藍衣女子有些驚訝。

  她遲疑道:「你們……」

  「我們坐下來聊聊吧。」衡玉自然接話。

  「是嗎,我們有什麼好聊的,我採陽補陰道門那麼多人,你和道門那些人應該算是一夥的,難道真的會放過我?」藍衣女子冷笑。

  衡玉聳肩:「這筆恩怨要如何清算,就是你和道門的事情了。」

  「如果圓靜想帶你跑,我們的確攔不住……」

  「好,那我們就坐下來好好聊聊。」

  藍衣女子直接打斷衡玉後面的話,同意了衡玉之前的提議。

  她寧願和衡玉他們坐下來聊,把那些恩怨都算清楚,也不願獨自面對圓靜。

  聽到這話,圓靜眼底黯然更深。

  他原本已經蓄了靈力,想要把她救出去,但聽到她這個回答,他緩緩垂下自己的右手,驅散那已經蓄起來的靈力。

  藍衣女子注意到他的動作,用力咬了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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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藍衣女子同意與他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周圍劍弩拔張的氣氛頓時緩解下來。

  衡玉不打算解掉藍衣女子身上的囚禁陣法,她走上前,說一句「冒犯了」,親自把還在受傷的藍衣女子攙扶起來。

  囚禁陣法只是束縛了藍衣女子體內的靈力,讓她體內的靈力得不到運轉,並不影響她走動。

  她深吸口氣往前走,倒是沒拒絕衡玉的好意。

  「你還受著傷,可以嗎?」了悟擰起眉來。

  「服下丹藥後已經好多了。」衡玉說。

  了悟原本想幫忙扶住藍衣女子,但想了想他還是改變了主意,側頭看向旁邊的慕歡,請求道:「慕主,可以麻煩你攙扶這位道友嗎?」

  被慕歡攙扶住時,藍衣女子深深看了眼了悟。

  瞧見他們全部走遠,身形凝滯的圓靜緩緩抬步,搖晃著手中的九環錫杖沉默跟在他們身後。

  -

  了念站在廂房窗邊,目光一直緊緊盯著窗外。

  瞧見衡玉他們一行人出現在街頭,他連忙往酒樓一樓跑。

  等衡玉他們走進酒樓時,了念正好跑到他們面前。

  上下打量了悟一番,發現師兄完好無損,了念鬆了口氣。

  目光落在衡玉身上時,了念微愣:衡玉唇邊還有沒有擦拭掉的血跡,雪白的頸上也染有血跡,黑色裙子上的灰塵痕跡同樣顯眼。

  「洛主你受傷了?」了念小和尚問道。

  衡玉輕『咦』一聲:「小和尚你居然會關心我了?」

  了念臉上的擔憂瞬間轉為氣呼呼。

  他此時很肯定,這個妖女的傷勢沒什麼大礙。

  「我們進去吧。」衡玉輕笑道。

  了念這才注意到她身邊扶著的藍衣女子,以及跟在她身後的逍遙子一行人。

  他懊惱拍拍自己的額頭,連忙往後面退開幾步,請他們進來。

  酒樓一樓容易人多眼雜,衡玉直接領著他們去到她的廂房。

  廂房桌上擺著一個花瓶,花瓶裡放著一支早開的梅花。衡玉中午練字時取出來的文房四寶還沒有收起來,現在在桌面上攤放開。

  慕歡走過去,瞧見衡玉那手行雲流水的字跡,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

  她以前倒是不知道衡玉有這麼一手好字。

  廂房裡只有四張椅子,了念小和尚機靈,跑去自己的廂房搬椅子。

  很快,眾人圍坐在一起。

  衡玉給每人都倒了杯茶水。

  藍衣女子嫌悶得慌,抬手把黑色斗篷的帽子摘下來。

  隨著帽子一同掉落下來的,還有她那頭飄逸的黑髮,黑髮直直垂在她腰間,襯得那張本來就豔麗的容貌越發精緻。

  芙蓉花印記在她眼角靡靡盛開著。

  看著這張臉,衡玉算是知道當年的圓靜為何會動心了。

  ——藍衣女子和舞媚是一個類型的長相,但她比舞媚更媚,更豔,更具風情。

  這樣的長相,一不小心就會變得豔俗起來。

  可她身上只見豔麗。

  捧著茶水,逍遙子終於按捺不住。

  他緊盯著藍衣女子,冷笑道:「妖女,你把我大徒弟採陽補陰的事情要如何說?」

  「有什麼好說的,男女歡好之事本就是你情我願。」藍衣女子輕笑道。

  「荒謬!」逍遙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手指幾乎戳到藍衣女子的鼻尖,「當時正是道門傳道的關鍵時刻,我的大徒弟不可能不顧全大局。再說了,我大徒弟怎麼可能看上你這合歡宗妖女。」

  聽到逍遙子這話,衡玉不由揚了揚眉梢,慕歡則低低哼了聲。

  「逍遙子前輩不必如此激動。」

  道卓也聽出不對來,連忙出聲勸道。

  這廂房裡,除了藍衣女子外,還有合歡宗的兩個少主,就算事出有因,這種話也算得上是冒犯了。

  逍遙子深吸口氣,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

  「還不知道怎麼稱呼道友。」

  衡玉直接無視逍遙子,開口把話茬接了過來。

  慕歡直接幫忙回答了這個問題:「三百年前,合歡宗首席弟子宓宜。」

  宗門弟子裡,大致分為外門弟子和內門弟子。

  但內門弟子細分的話,又有普通內門弟子,長老掌門親傳弟子。

  其中,宗門年輕一輩裡實力最強者,最有資格繼任掌門一職的弟子,又被稱為『首席弟子』。

  衡玉早知宓宜身份不簡單,只是沒想到她的身份如此之高。

  這樣的身份為何會叛出合歡宗?又為何會修習起合歡宗的禁術?

  衡玉現在是越來越好奇三百年前那些秘辛之事了。

  宓宜冷冷一笑:「那個身份早已是過往塵煙,再提起來也是為合歡宗蒙羞。」

  衡玉擰眉:「那你為何會修習採陽補陰之術?」

  宓宜倒是相當坦然:「身為曾經的宗門首席弟子,我想要接觸到這類禁術並不難。半年前我被元嬰修士所傷,修為直接跌落到築基初期。道基已經廢掉,只能靠著採陽補陰之術把修為補起來。」

  「你——」逍遙子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宓宜無所謂笑笑:「就說到這裡吧,我沒什麼想說的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妖女既然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那就以她的命,來還我弟子失去的修為吧。」

  逍遙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冷聲說道。

  他恨不得直接奪了這妖女的命,來為他的弟子報仇。

  聽到這句話,一直安靜坐在宓宜身後的圓靜迅速抬起手中九環錫杖。

  整個廂房裡的氣氛再次凝滯起來。

  衡玉突然輕笑出聲:「諸位在我的廂房裡動手,似乎是有些不妥吧。」

  她的聲音清冷,無聲無息間化解了廂房裡劍弩拔張的氣氛。

  瞧著眾人都向她看來,衡玉懶洋洋把玩著花瓶裡那支開得正豔的桃花:「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現在似乎是走火入魔了?」

  之前原身也走火入魔過,衡玉看著宓宜現在的情況,和她剛穿過來時很相似。

  宓宜勾起唇角:「採陽補陰會被合歡宗列為禁術,除了它有違天和外,還和它極不穩定有關系。」

  「你沒猜錯,我確實已經走火入魔命不久矣。」

  「走火入魔又如何,這都是你自找的!」逍遙子冷笑道,「難道你以為你走火入魔命不久矣了,就能彌補你對我弟子造成的傷害嗎?」

  宓宜瞥他一眼,轉動著手指的儲物戒指:「這裡面有六份補足道基的天材地寶,原本我是收集來給自己用的,但我現在這種情況,補足道基也毫無意義,就給你弟子和那三個道宗弟子吧。至於儲物戒指裡的其他東西,就當作是給他們的補償了。」

  在境界掉落之前,宓宜至少是結丹中期修為。

  儲物戒指裡的東西,可以說是她畢生珍藏。

  逍遙子眼睛瞪圓:「你——」

  「你可以不要補償,選擇動手殺我。」

  「但也別想著殺了我後還能佔有我的儲物戒指,我會選擇把這個儲物戒指交給圓靜和尚,你覺得自己能從結丹後期手中搶走儲物戒指,那就盡管一試!」

  逍遙子在心底不斷權衡。

  宓宜直接解掉儲物戒指,拋到逍遙子懷裡:「我頂多七日壽命。」

  「好!那七日後,我要過來親眼瞧你的屍首,如果你沒有死,那貧道就送你最後一程。」

  握緊儲物戒指,逍遙子直接離開廂房,趕回去給他弟子療傷。

  他的其他幾個徒弟和道卓也跟著離開。

  慕歡沉吟片刻,還是沒有留在這裡。

  等他們全部離開廂房後,宓宜捂著自己的胸口,連連吐出幾口心頭血來。

  圓靜慌忙站起身,整個人手足無措:「你……」

  「我不想見你。」宓宜說。

  圓靜閉了閉眼。

  他咬緊牙關,才能勉強克制住自己身體的晃動。

  圓靜把自己的儲物戒指取下來放到桌上:「我回廂房休息。」

  轉身之前,他給衡玉傳音:「我為自己剛剛的行為而道歉,遲些也會想辦法彌補道友。只希望道友能夠代我好好照顧她。」

  一言一行,幾乎卑微到了骨子裡。

  衡玉很難從此刻的圓靜身上,聯想到三百年前他的風采。

  圓靜拖著自己沉重的步伐走出廂房。

  當合上廂房門的聲音傳來時,宓宜直接趴在桌子上再次吐了好幾口血。

  衡玉從儲物戒指裡翻找出丹藥。

  她遞到宓宜唇邊,宓宜直接擺手拒絕了:「吃了丹藥也是浪費,不必了。」

  「至少會覺得舒服些。」

  宓宜搖頭:「這都是我活該受的。」

  她垂下眼,看著那支梅花上染了血,苦笑道:「倒是污了你的花。」

  「那就換一支就好。」

  宓宜想笑。

  但她剛扯了扯唇角,就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鮮血從她的唇角流了下來。

  「我扶你去我床上休息吧。」

  扶著宓宜過去,衡玉想了想,從儲物戒指裡取出安魂香。

  她和宓宜說了聲,這才走到香爐邊燃起安魂香來。

  這種香料,對結丹期以下修士都有奇效,能輔助結丹期以下修士在最短時間內入眠,正好適合宓宜現在用。

  瞧著宓宜熟睡過去,了悟走到衡玉身邊,抬起手扣住她的手腕。

  「怎麼了?」

  「為你把脈。」了悟溫聲道。

  她剛剛受了傷,雖然已經服下療傷丹藥,但丹藥也不是萬能的,哪裡會起效這麼快。

  把完脈後,了悟溫聲道:「好好休息,等到入夜再服下一粒菩提丹,明日就差不多完全恢復了。」

  衡玉點頭:「我們出去吧,別打擾她休息。」

  推開廂房的門,看到站在門外的圓靜時衡玉並不驚訝。

  「她已經睡下了。」衡玉說。

  「那就好。」圓靜點頭,就要轉身離開。

  「這是儲物戒指。」衡玉把他的儲物戒指拋回給他。

  圓靜摩挲著儲物戒指,微微苦笑,重新把儲物戒指戴回到指尖。

  他走回自己廂房時,步伐有幾分踉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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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衡玉把自己的廂房讓給宓宜住,她就沒有下榻的地方了。

  她下樓去找掌櫃,想要多開一間廂房。

  「仙子,酒樓裡現在只剩下玄字號房了。」

  掌櫃用手帕擦了擦額上的汗。

  酒樓以『天地玄黃』劃分廂房的規格,玄字號房是條件最差的單人廂房。至於黃字號房是大通鋪,幾個人合住一起,這更不可能讓衡玉入住。

  出門在外,衡玉其實不太在乎居住條件。

  對修真者來說,只要有個蒲團打坐就能應付一整夜。

  「那就給我開個——」

  話剛說到一半,旁邊的了悟出聲打斷她:「洛主如不嫌棄,可以住在貧僧的廂房,貧僧搬去和師弟住在一塊兒。」

  衡玉偏頭去看他,想了想點頭說了聲好,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洛主跟貧僧上來吧。」

  了悟領著她往廂房走。

  他推門進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可以收拾的,他的東西基本都在儲物戒指裡。

  衡玉跟在他身後走進廂房,只覺得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菩提苦香——

  這種味道帶著股讓人凝心靜神的感覺,並不難聞。

  這應該是了悟誦經時焚香,日日熏染後,廂房也就染上了這種味道。

  「賭約是洛主輸了。」

  正在整理床榻的了悟突然開口。

  「什麼?」

  衡玉下意識回道。

  回完後她才反應過來——今天發生了一系列事情,她已經把她和了悟之間的賭約都忘光了。

  「洛主忘了嗎?」

  衡玉:「……我原本就要問出來了,誰想宓宜會突然出現。」

  她下意識為自己辯解兩句。

  這個賭約她輸得也太冤了些!

  了悟回頭看她,聲音裡含著笑意:「所以洛主要賴賬嗎?」

  在了悟提出賭約時,衡玉壓根沒想過自己會輸。

  她一手扶額,另一隻手隨意擺了擺:「我像是賭品那麼不好的人嗎。我輸了懲罰是什麼,為你做一席素菜對吧,等回了華城後我立馬履約。」

  「那貧僧就恭候了。」

  整理好床鋪後,了悟離開這間廂房,走去了念的廂房。

  了念小和尚的廂房沒開窗,了悟過去將木窗支起。

  窗戶半開時,他恰好聽到外面有小攤販高聲吆喝。

  -

  衡玉倚在床榻上翻看《大陸典籍》。

  受了結丹後期修士的含怒一擊,即使服下了菩提丹,她的經脈還是在隱隱作痛,做不了練字之類的事情,衡玉只好用來打發時間。

  剛把書翻過一頁,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叩門聲,衡玉放下《大陸典籍》,起身走去開門。

  了悟抱著一個細徑花瓶站在廂房門外。

  花瓶裡插著一支開得正豔的梅花,有風輕輕穿堂而過,吹拂得梅花暗香浮動。

  「有事嗎?」

  了悟將手中的花瓶往前遞:「貧僧剛剛看到有小攤販在賣梅花,就下去給洛主買了一支,洛主可以把它擺放在桌上觀賞把玩。」

  他記得她的廂房桌上原本是擺有一支梅花的。

  衡玉接過花瓶,用指尖撥弄著梅花花瓣。

  想起之前他說過的話,衡玉臉上染了幾分笑:「你不是不贊同折花嗎?」

  了悟只用了一句話就堵了衡玉的叩問。

  他說:「花不是貧僧折的,是貧僧花錢買的。」

  衡玉:「……」

  好有道理。

  他沒有辣手摧花,是那個攤主在辣手摧花。

  他只是花錢買下了花,拉動需求,讓那個攤主繼續走辣手摧花的路線賺錢而已:)

  「難怪和尚的辯才會那麼好,如果辯才不好,很多時候都沒辦法自圓其說。」衡玉吐槽道。

  了悟臉上染了幾分笑意:「貧僧的話錯了嗎?」

  「沒有,所以我才誇你辯才好。」頓了頓,衡玉補充,「不過我很喜歡。」

  非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固守原則,其實並不算一件好事。

  了悟已經習慣她的說話風格,聞言只是笑笑。

  他正要開口,突然察覺到不對,側頭看向隔壁的廂房。

  隔壁廂房門半開著,有一角藍色衣袍露出來。

  宓宜醒來後不知站在那裡聽了多久、看了多久。

  順著了悟的視線看過去,衡玉眉梢微挑:「你醒了。」

  被兩人當場抓包,宓宜依舊坦然。

  她露出半邊身體朝兩人點頭致意,又重新退回廂房,順便把廂房門帶上。

  衡玉輕擰眉心。

  她對圓靜和宓宜這兩個人其實都算不上多有好感。

  在宓宜沒出現之前,圓靜還能牢記佛門教導之義。

  但在宓宜出現後,他卻為宓宜放下了自己恪守的原則。

  衡玉也希望了悟為她變通。

  但她希望的,只是變通些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

  任何事情都別越過大是大非,更別越過心中所追求的大道。

  當然,就算沒有上面那些緣由,沖著圓靜打傷她這一點,衡玉就不可能會對圓靜產生什麼好感!

  而宓宜呢。

  宓宜為了提高修為採陽補陰,就算她在最後給了周創他們補償,但造成的傷害也是實打實的。

  這樣亦正亦邪的人,也很難讓人升起好感。

  衡玉會留圓靜和宓宜在酒樓裡,還讓宓宜住在她的廂房裡,主要還是有其他的考量。

  -

  第二天中午,豔陽高照。

  平城裡難得見到這麼好的太陽,衡玉走出酒樓曬太陽。

  她伸了個懶腰,餘光瞧見有個熟悉的身穿灰色僧袍的身影背對著她坐著。

  ——正是了悟。

  了悟對面,有兩個小乞丐乖巧坐在地上,捧著臉、眼睛都不眨一下盯著他。

  衡玉往前走了幾步,才看清楚了悟在做些什麼。

  他左手持著一塊木料,右手握著雕刻刀。

  雕刻刀在他手中不斷翻飛滑動,他盤膝坐著,不少木頭碎屑都掉在他的膝蓋上。

  很快,一個木劍雛形在他手中成形。

  衡玉覺得有趣,走到旁邊的包子鋪買了三個肉包、一個素包。

  四個包子全部都用紙包好,衡玉捧著它們,快步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給他們一人分了個肉包。

  等衡玉轉身時,發現剛剛還在專心雕木雕的了悟在抬眼看她。

  衡玉沒有站起來,只是往他所在的方向挪了兩步,把素包遞到他嘴邊。

  素包應該是蓮藕餡的。

  湊得太近,了悟隱約能聞到蓮藕的香味。

  「貧僧自己來吧。」

  「你手上都是木屑,我餵你吧。」

  等了好一會兒,瞧著了悟還是沒反應,衡玉無奈,就要把包子遞給他。

  但下一刻,了悟張開嘴咬了口包子。

  他把嘴裡的包子嚥下,對衡玉說:「麻煩洛主了。」

  說完,又張嘴咬了一口。

  衡玉:「……」

  直到了悟吃了好幾口包子,衡玉才回過神來。

  看他吃得那麼從容津津有味,衡玉……

  突然有些饞素包了。

  「好吃嗎?」她問了聲。

  了悟點頭:「還不錯。」

  他不重口腹之慾,這個包子就是尋常合格口味。

  衡玉直接把吃了一半的包子遞給了悟:「你自己來,我也去買個素包嘗嘗。」

  了悟:「……」

  剛剛非要親手餵他的人是誰?

  只是誇了句素包好吃,洛主就直接改了主意?

  衡玉沒注意到了悟凝滯下來的神情。

  她把買給自己的那個肉包子分給小乞丐,站起身後噔噔噔跑回剛剛的包子鋪買了個素包。

  用力咬了一大口,衡玉險些沒能把嘴裡的包子嚥下去。

  她就不應該相信了悟的口味!

  瞧見這一幕,倚在酒樓門邊的宓宜笑得花枝亂顫。

  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眼尾的芙蓉花越發靡麗。

  聽到宓宜的笑聲,衡玉淡定嚥下包子:「你休息夠了?」

  「是的,我想出來曬曬太陽。」宓宜笑。

  等衡玉走到她身邊時,宓宜問:「與你同行的那個和尚在無定宗是什麼身份?」

  衡玉腳步沒停,但也沒有隱瞞:「無定宗佛子,擁有先天佛骨的佛門之光。」回答完後,她直接走到了悟身邊,坐在那裡看他雕木雕。

  宓宜臉上浮現出濃濃驚愕。

  -

  雕出兩把精緻的木劍,了悟把它們遞給小乞丐。

  兩個小乞丐接過木劍,高高興興跑走了。

  「我看這旁邊還有多餘的木頭。」衡玉暗示。

  了悟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她的暗示,總之回話很上道:「洛主有什麼喜歡的木雕嗎?」

  衡玉高興地把自己的右手舉到了悟面前,寬大的衣擺往下滑落,露出光潔而空無裝飾的手腕:「你有沒有覺得我的手腕上缺些什麼?」

  「……雕個木鐲子可以嗎?」

  「可以,花紋得繁瑣些,我不喜歡太素淨的首飾。」

  了悟伸手拿起旁邊的木料,沉吟片刻開始劃動他手中的雕刻刀。

  衡玉安靜坐在旁邊,原本想陪著他把木鐲子雕完。

  但木鐲子雛形剛剛出來,宓宜就走到了衡玉面前:「你有空嗎,我想找你聊些事情。」

  這個機會,是衡玉等待許久的。

  她輕笑著,像是早有預料宓宜會找上她般:「有空,回我的廂房聊吧。」

  -

  上樓時,衡玉注意到圓靜的廂房門是半掩著的。

  他大概正在透過廂房門注視宓宜。

  衡玉側頭看向宓宜。

  宓宜注意到衡玉的打量,尾調上揚,語氣疑惑:「怎麼了?」

  單是從她的表現,衡玉並不確定她有沒有注意到這點。

  只不過,宓宜在問完之後視線餘光朝廂房方向瞟了瞟,衡玉便心裡有數了。

  「沒什麼。」

  衡玉搖頭,繼續專注爬樓梯。

  很快,她抵達酒樓三樓,領著宓宜走進她的廂房。

  廂房門關起後,宓宜手抵在唇邊用力咳了幾聲。

  用帕子抹掉唇角的血跡,宓宜坐到椅子上。

  「你想找我聊什麼?」

  衡玉從儲物戒指裡取出沁心露,她把沁心露全部倒在杯子裡,然後把杯子推到宓宜面前。

  沁心露可以緩解咳嗽症狀,喝下這個東西後宓宜不會這麼難受。

  宓宜沒有拒絕衡玉的好意,喝了兩口沁心露,宓宜感覺喉嚨裡的癢意消退不少。

  她輕笑道:「你有沒有想問的?你問的第一個問題,如果方便我都會盡量回答。」

  衡玉眉梢微挑:「當真?」

  「當真。」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詢問有關合歡宗的事情。」

  宓宜有些詫異:「我以為你會詢問那些早已塵封在歲月裡的往事。」

  「我不太喜歡問些會讓他人為難的事情。而且那些往事只是滿足我的好奇心,合歡宗的事情卻關乎我的長生大道,孰重孰輕還是很容易取捨清楚的。」

  衡玉直言。

  其實她會留下宓宜,最大原因是宓宜的身份——當年的合歡宗首席弟子。

  這樣的身份,絕對會知曉很多秘辛之事。

  宓宜輕笑:「可我回答不了。叛離合歡宗之前我就被下了禁術,所有涉及到合歡宗秘辛的事情都不能對外提起。」

  就在衡玉覺得有些遺憾時,宓宜又道:「其實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問些什麼事情。如果你不排斥雙修,宗門的所有安排對你而言都只有好處……」

  說到這裡時,宓宜唇角溢出一絲血跡。

  觸動禁術的反噬加重了她的傷勢,宓宜沒忍住,強行用力咳出瘀血來。

  咳出瘀血後,她扯起嘴角笑,笑容詭異又豔麗,像是盛放到接近糜爛的罌粟花。

  衡玉連忙把裝著沁心露的杯子遞到宓宜手邊。

  宓宜把整杯沁心露都嚥下去,氣息才逐漸平穩下來。

  「有關合歡宗的問題我不便回答你……」宓宜想了想,「但我可以與你聊聊那位佛子。」

  衡玉眸色漸深:「你知道佛門秘辛嗎?」

  「活了那麼多年,有些事還是懂的,就看你想瞭解哪方面。」

  衡玉直接問出困惑自己許久的問題:「先天佛骨到底意味著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宓宜笑得花枝亂顫,眼尾的芙蓉花都因此而舒展開:「這個問題你還真問對人了。」

  「你知道邪魔是修真界所有人的敵人吧?」見衡玉點頭,宓宜又說:「但很可惜的是,只有佛門中人才能施展出有效的對付邪魔的手段。萬年之前黑白學宮的宮主在隕落前曾經為滄瀾大陸卜了一卦,卦象顯示先天佛骨會成為佛門之光,他會身化為佛,將天下佛修整合在一起,徹底終結滄瀾大陸的邪魔之禍。」

  無定宗為佛門聖地,但天下佛寺眾多,散修的佛修更多,無定宗缺乏一個具有統治力的存在,將它們徹底擰合成一條線。

  衡玉對先天佛骨的重要性早有預料。

  只是沒想到這會和邪魔之禍有關。

  細想片刻,衡玉覺得不對:「既然了悟的身份這麼重要,合歡宗怎麼還敢讓門中弟子攻略他?」

  「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位佛子應該是要渡情劫吧。」宓宜撫了撫自己的眼角,「反正佛子總是要渡情劫的,合歡宗裡的女子曼妙多姿,自然比尋常女修更容易讓佛子動心。所以對於你的內門任務,無定宗應該也是坐視不理,任由發展。」

  衡玉:「……」

  按照宓宜的邏輯——

  了悟的身份非常重要,他很有可能會成為終結邪魔之禍的人。

  但在此之前,他要先面臨考驗渡過情劫。

  與其讓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修成為了悟的應劫之人,不如想辦法讓合歡宗的妖女成為了悟的應劫之人。

  衡玉突然有種被合歡宗和無定宗聯手算計的感覺。

  瞧著衡玉在走神,宓宜突然笑道:「其實無所謂,你只注重攻略,不動真情就好。愛上佛修並非好事,即使他不是佛子、不用肩負起那種拯救天下的重擔。」

  宓宜勾了勾垂落下來的頭髮:「勾引聖潔者,讓聖潔者為自己墮落,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但是……」

  她唇角的笑意逐漸涼薄起來:「這種炙熱的愛能維持多久?他沉默寡言,他明明已經棄了佛道執念叢生,生活卻還是近乎一成不變,不能給你帶來任何的新鮮感。如果你見過山川、見過蒼莽之景,要如何愛這一成不變的蒼白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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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聽完宓宜這一番話,衡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原來合歡宗不僅盛產海王,它還盛產渣女。

  這番話多渣啊。

  勾引他撩撥他的時候沒覺得他性子沉悶無趣,得到手後就覺得他是『一成不變的蒼白風景』了。

  「所以你勾引他墮落,勾引他為你背棄宗門,最後又於一百年前拋棄了他?」

  難怪圓靜會說出『在這俗世之中,妖女的微笑和話語不可信』之類的話。

  三百年前,他一定曾深陷在宓宜用微笑和話語編製出的謊言裡。

  宓宜眼裡含著水色,裡面滿是瀲灩。

  這樣的女人即使壽元將近,也如同尤物一般風情萬種。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覺得我在騙圓靜嗎?不,當年的我身為合歡宗首席弟子,擁有過很多男人,圓靜於我一直是最特殊的一個。情濃之時我亦願意為他放棄宗門。」

  三百年前,宓宜是合歡宗最驚才絕豔的弟子,在八大正道門派五大邪道宗門裡亦赫赫有名。

  那時候,她被自己的師父、合歡宗掌門和太上長老悉心栽培。

  當時她未滿百歲就突破結丹期,如果按部就班,三百歲之內必成元嬰期。

  但在外出歷練時,她遇到了正在凡俗傳道的圓靜,見他眉眼不俗氣質清冷卻也溫柔到極致,生生動了心,並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勾引圓靜為她破戒。

  後來無定宗前來合歡宗問責,想要把圓靜帶回無定宗接受懲戒。

  她為了與圓靜廝守,強行叛出合歡宗,放棄自己唾手可得的地位。

  昔日種種,不曾有半點兒摻假。

  「可後來我發現,我愛上的恰恰是聖潔者的克制與清冷,追求的是與聖潔者魚水之歡時的背德與禁忌。當追求到這一切後呢?」宓宜目視前方,眼神有些空洞,「還有什麼值得眷戀停留的東西?」

  「你知道嗎,我是媚修,修習的是雙修大道。僅憑圓靜,無法完全配合我進行修行。」宓宜站了起來,她似乎有些激動,「和圓靜在一起後我的修為幾乎凝滯,兩百年時間不過是從結丹初期晉入到結丹中期。」

  「設身處地想想,如果你是我,你會甘心嗎?」

  「那些曾經被我壓著無法出頭、只配仰望我的人,境界都超過了我。」

  「修真者竊天地靈氣,踏歲月長生。原本是最有可能逍遙長生的一批人,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同輩人晉入結丹後期、甚至是元嬰期,你要我如何甘心?那種不甘心的念頭越來越濃,踏出那一步的時候我很愧疚,但後來我還是踏出去了。」

  結合雙修大道來考慮,『那一步』指的是什麼並不難猜。

  「圓靜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對我越來越好。可那種好,只會讓我越來越不甘心,也越來越愧疚。當愛裡夾雜了愧疚,就會忍不住逃避,於是某日我與他真正恩斷義絕,放他自由。」

  衡玉冷哂:「放他自由嗎?你看他可真正得了解脫?」

  宓宜眼裡帶著灼灼的火:「這非我本意。」

  衡玉神情譏諷:「你比我更熟悉圓靜的性子吧,你真的猜不到你離開後他會變成什麼樣?」

  「……」

  宓宜深吸兩口氣,避而不答。

  她看向廂房門所在的方向:「圓靜,你就站在廂房外對吧。你進來,我們今日把所有糾葛都攤開了說。」

  衡玉抬眸看向廂房門外。

  難怪剛剛宓宜還在和她聊了悟,轉頭就說起了那些塵封的往事。

  看來宓宜是察覺到了圓靜站在外面聽著。

  圓靜是酒樓裡修為最高的存在,如果他真的想刻意探聽對話,她和宓宜的對話絕對瞞不過圓靜。

  在宓宜說完那句話後,廂房門外安靜了很久,很久。

  然後,有人抬手推開緊閉的門。

  推門的力度有些失控,完好無損的門居然被推得吱呀作響。

  圓靜安靜站在那裡,還維持著推門的姿勢,身影彷彿一尊雕像凝固成了永恆。

  而一身灰色僧袍的了悟正站在他身側。

  「原來佛子也在,不如一塊兒進來吧。」宓宜輕笑著出聲邀請。

  了悟沒說話。

  他只是面無表情,平平淡淡抬眼,目光從宓宜身上一掠而過。

  那樣的眼神,無悲無喜又無欲無求,彷彿是無量佛境裡端坐在蓮台上的佛在垂眼看人間。

  了悟身為先天佛骨,剛生下來不久就被送入無定宗。

  這幾十年來他只修習佛法,於人情世故上欠缺磨礪,有時候更是看不懂眾生在苦苦掙扎些什麼。

  不過他本來就是心如明鏡的人物,很多事情衡玉為他點破了紗窗紙,他自己就能舉一反三。

  這段時間,了悟一直在耐心觀察圓靜和宓宜這兩人。

  「宓道友。」了悟出聲,「佛修與普通修士都是汲汲於長生大道的普通人。」

  說這話時,了悟瞥了眼衡玉:這話正是她曾經告訴過他的。

  「你口中的聖潔者,不過是皈依信仰而能夠克制自身欲望的修士罷了。如若你不明白自己想求取些什麼,又何必毀人道行?你如今說得再冠冕堂皇,都是在為自己辜負他人而做推脫,最後只讓看清你底細的旁觀者竊笑不已。」

  「你背棄精心栽培你的宗門,此乃薄情寡義;你背棄曾經誓守的承諾,說出剛剛那番話語,更是鮮廉寡恥。」

  他用最平靜的語調,說著最輕蔑的話。

  宓宜臉色煞白,心緒波動之下連連咳出好幾口血來。

  下一刻,了悟又看他身側的圓靜——

  圓靜眉心緊擰,神情哀傷。

  聽到了悟對宓宜的指責後,他才從神遊天外的狀態逐漸回過神來。

  「被妖女打動、意圖與她廝守時,你真的想過你們之間的磨合問題嗎?凡俗夫妻所面臨的問題多是柴米油鹽之難,而你與她之間有無數隔閡,宗門大道不過是其中的兩樣罷了。若你背棄宗門背棄佛道,能追尋到你真正想要的東西,興許我會更敬重閣下幾分。」

  「但閣下當年身為執法長老,距離成為佛子僅有一步之遙,受天下佛修敬仰,本驚才絕豔、長生大道可期許,如今身為結丹後期修士卻困於情愛苦苦不能自拔,毫無昔日半分風采。」

  說著,了悟從儲物戒指裡取出圓靜所著的那本游記。

  他原本想把游記丟到圓靜懷裡,但在脫手前想起這是衡玉送給他的,反手又把游記收回儲物戒指裡:「貧僧本以為能著出這本游記的佛修,會是個格外通透的人物。但這三百年歲月,當真值得嗎?」

  這三百年歲月,當真值得嗎?

  圓靜最大的錯誤,就是他活到現在越來越糊塗!

  被聲聲叩問至此,圓靜臉上泛起羞愧:「我——」

  辯解的話就想要脫口而出,但很快,圓靜又重新閉了嘴,只是臉上的羞愧之意愈濃。

  羞愧與痛苦頻頻出現在他臉上,圓靜心口鈍痛。

  了悟把目光從圓靜身上移開,落在衡玉身上。

  被鎮住的衡玉緩緩回過神來,與了悟對視。

  剛剛那番問責毫無錯處,難怪在《大陸典籍》中曾經記載過了悟在八大正道五大邪宗的法會上舌戰群儒,辯才無雙。

  衡玉已經能想像他當日風采。

  不過對視著對視著,衡玉心裡泛起嘀咕:佛子不會連她也一塊兒罵吧。

  「洛主。」了悟聲音清冷,恍若弦樂自天上而來,「洛主認可宓道友方才的言辭嗎?」

  「方才的言辭?」

  「在洛主眼中,沉於信仰的佛修都是一成不變的蒼白風景嗎?」

  這個問題頗有成為送命題的潛質。

  衡玉原本想調侃出聲,但對上了悟那嚴肅認真的神情,她也不自覺擺正臉色:「別的佛修我不清楚。但幾月同行,佛子親手為我做菩提糕,教我下棋,贈我梅花觀賞,於我遇到危險時第一時間相護。每個人生來其實都是一成不變的蒼白風景,時間和閱歷卻會讓他們成為山川、成為蒼莽之景。」

  「佛子高居佛寺,終日叩擊木魚、手捧經書,比尋常人要通透溫柔,你早已是山川、是蒼莽之景,只不過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賞。我教佛子識得眾生之苦,是想為那本就令人動容的風景增色,絕無一絲一毫嫌棄之疑。」

  說著說著,衡玉下意識為自己開脫一句。

  清規戒律,木魚經書,這是佛修的選擇。

  他們克制欲望、沉於修行之中,也許性情木訥,但他們的內心世界同樣豐富。

  說白了,宓宜就是個被寵壞了、被嬌縱慣了的人。

  她現在所經歷的所承受的,都是在為自己的嬌縱買單。

  了悟神情冷峻,在聽到衡玉最後那番話後,他的眉眼裡不禁染上幾分無奈。

  無奈沖淡了他臉上的冷意,他眼角眉梢又是一副溫柔之態。

  「洛主。」

  了悟又喊了她一聲。

  在衡玉茫然的視線中,了悟走到她面前,將自己的右手伸了出來。

  那纏繞著黑色念珠的右手掌心上,靜靜擺放著一個木鐲子。

  木鐲子很精緻,色澤偏紫。

  鐲身上雕著繁瑣而精緻的蓮花紋路,看上去聖潔又漂亮。

  「需要貧僧為你戴上嗎?」

  他這麼主動提議,衡玉倒是愣了愣。

  很快,她舉起自己的手,袖子往後滑落些許,露出光潔而纖細的手腕。

  了悟垂眼,溫柔而認真地為她戴上木鐲。

  安靜站在廂房門外的圓靜緩緩回過神來。

  他凝視著了悟和衡玉的互動,突兀想起昨日衡玉給他看的那些佛理小故事和梵文書。

  宓宜愛他嗎?

  至少曾經,那份情誼不曾作假。

  洛衡玉愛了悟嗎?

  她親口所說沒有一絲一毫男女之間的愛慕。

  可宓宜愛他,最後毀他佛道,讓他受這百年輾轉反側之苦。

  洛衡玉不愛了悟,心心念念於成全了悟的佛道,但她口中所說那句『你早已是山川、是蒼莽之景』,不知勝過世間多少言語。

  若時光更迭回到三百年前,圓靜突然希望宓宜從不曾愛慕過他。

  如此,她還是合歡宗首席弟子,那逍遙自在追求雙修大道的妖女;他也還是那端坐蓮台之上,一心向佛的無定宗執法長老。

  圓靜緩緩闔上眼瞼。

  不知何時,他已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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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戴上鐲子後,衡玉抬起手腕晃了晃。

  鐲子有些大,她舉起手臂時會往後滑落,但上面的紋路雕刻得很用心,和她身上這套黑色長裙正相襯。

  瞥了眼靜默站立在原地的圓靜和宓宜,衡玉出聲提議:「我們要不要暫時離開此處?」

  「好。」

  「早冬已至,城外的梅花肯定開了不少。」衡玉暗示。

  「貧僧還有佛經功課未做。」

  衡玉擰眉:「半個時辰也耽誤不得?平城的梅花聽聞是一絕。」

  了悟啟唇,最後只化為一聲嘆息:「……好。」

  跟著衡玉離開時,了悟抬手揉了揉眉心骨。

  他突然有些懊惱,以往太過縱容洛主的要求,現在她提出要求時,他已經習慣了下意識答應。

  就算回絕,也回絕得不夠堅定。

  -

  衡玉和圓靜離開時,體貼地沒有合上廂房門。

  圓靜依舊站在外面,身形凝刻成一尊佛像。

  宓宜垂著眼站在桌邊,同樣神色倦怠。

  半晌,窗外有冰涼的北風呼嘯而入。

  風灌入喉,宓宜臉上浮現一抹嫣紅,強忍了半晌還是劇烈咳嗽起來,體內瘀血吐出些許。

  圓靜終於動了起來,他走進廂房裡,伸手合上那大開的窗戶,又走到宓宜身邊,給她遞了瓶丹藥。

  「吃下去吧,何必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圓靜說。

  宓宜閉著眼,猛地伸手從圓靜手中奪過玉瓶,服下玉瓶裡的丹藥。

  瞧見她氣息平穩下來不少,圓靜雙手合十:「佛子和洛道友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不知道你可願趁著這個機會,與我坐下來把所有的事情攤開來說。三百年糾葛,並非只有你一人心中疲倦。」

  宓宜緩緩睜開眼睛,目光一寸寸打量著圓靜。

  從他的下巴看到那薄厚適度的嘴唇,看到他臉頰上的黑色符文,視線上移,最後定格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上。

  三百年前,他坐在木棉樹下誦經傳道。

  那天下著雨,她撐著傘路過,只是無意中抬眼,就直接撞進了他的眼睛裡。他的眼神純粹而溫柔,宓宜總覺得可以從中看到白駒過隙,看到山川河流。

  她當時在宗門裡待著煩心無趣,就從宗門裡偷跑出到凡人地界。

  「……只是一眼而已,我就被點燃了所有熱情。那時候我在想,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拉下神壇,讓他的眼裡都是我。」

  「我從未高居於神壇之上,只是個普通修士罷了。」圓靜的聲音依舊溫和。

  他已經後悔,但沒有指責宓宜。

  要指責她什麼?

  世間誘惑無孔不入,那是佛祖為他布下的劫,如果他能夠恪守信仰渡過此劫,絕不至於走到今時今日。

  如果當真要怪要怨懟,圓靜只會來責怪自己。

  「是啊,褪掉身上的光環後你我都只是普通人。」宓宜自嘲一笑,「難怪我們會被那兩個後輩聲聲質問,你我居然都不如他們看得透徹。」

  說著說著,宓宜想起她所看到的衡玉和了悟的互動——靜謐而和諧,帶著股歲月靜好的意味。

  他們兩人相處之和諧,已經遠勝於她和圓靜了。

  很快,宓宜正色,表情嚴肅望向圓靜:「我宓宜亦正亦邪,害過無數人,但我從來不會心存愧疚。」

  聽到這句話,圓靜低低苦笑:她是合歡宗妖女,又怎麼會心存愧疚。

  「但——」宓宜用了個轉折詞,成功讓圓靜抬眼看她,「圓靜,昔日種種錯處多半在我。三百年前我不該勾引你,一百年前我不該隨意背棄誓言踐踏你的一番真情,但錯處已經釀成,如今我只願我魂歸天地後,你能重歸平靜,莫要再為我輾轉反側。」

  「重新去修佛道也好,尋一處鄉野之地隱居也好。也許我就是佛祖賜給你的一場災難,度過此番災難後,願你——」宓宜掐了個相當鄭重的法訣,「佛道可期。」

  -

  城外梅花只是開了少許,衡玉和了悟觀賞片刻就回來了。

  當然,回來的時候衡玉手裡還握著一支剛折下來的梅花。

  ——她親手折的,了悟當時就站在旁邊看著,連勸阻都沒勸阻一聲。那時候衡玉就知道無定宗佛修所謂的原則,其實也不是那麼靠譜。

  晃著梅花走進酒樓,衡玉瞧見了念小和尚坐在一樓角落裡喝茶,她湊了過去,奇道:「你怎麼不待在廂房裡。」

  了念撓撓頭:「我怕圓靜和宓宜會出什麼事情。」

  「他們不會出什麼事的,那兩個人被你師兄罵了個狗血淋頭後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現在正在進行小孩子間的相互檢……」

  最後那個『討』字還沒說完,衡玉就被了念拽了一下。

  衡玉順著了念指的方向往上看,發現剛剛她話中的當事人圓靜正安安靜靜站在三樓樓梯拐角看著她。

  被當事人抓住,衡玉平靜笑笑:「前輩聊完了?」

  圓靜輕笑了下。

  他臉上的苦意全部都消失了,整個人心態放鬆。

  「宓宜身體不適,不能聊太久,我點了安神香讓她先去休息了。」

  邁步走下樓梯,圓靜走出酒樓。

  外面的陽光懶洋洋的,照在人身上沒什麼暖意,只讓人也跟著犯懶起來。圓靜站在明暗交匯的地方,陽光只落在他的下半身。

  圓靜往外多走幾步,感受著凡俗的煙火嘈雜聲,也感受著陽光和著冷風吹拂在他身上的滋味——這一刻,他的感官無比清晰,他突然又愛上了這塵世。

  衡玉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

  圓靜聽到腳步聲,睜開眼睛一笑。

  他笑得很燦爛,很溫柔,帶著乾淨與純粹。

  衡玉忍不住側頭看過去,瞧見他左臉頰笑出了個若隱若現的梨渦。

  圓靜說:「你們終日吃酒樓的食物,應該已經吃膩了吧,等會兒我給諸位下廚做頓飯吧,就當作是對你們的謝禮。」

  看向衡玉,圓靜補充道:「我如今還在還俗,所以,肉食是可以親自做的。」

  「如今?」衡玉聽到這裡覺得不對。

  「宓宜喜歡熱鬧,待她隕落,我會將她的骨灰埋在城郊外。然後我會重新皈依佛道,當個普通自在的佛修,到那時候就不能再犯任何的戒律了。」

  曬夠了太陽,圓靜打算去找掌櫃說這件事,請他借用一下廚房。

  目送著圓靜離開,衡玉伸了個懶腰。

  木鐲子從她手腕處往下滑落些許,衡玉回頭去看了悟,站在陽光裡朝他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我覺得木鐲子上該想辦法配個鈴鐺。」

  「為何?」

  衡玉繼續搖晃右手:「有沒有覺得搖晃起來會很好聽?」

  「但木鐲子配上鈴鐺會不好看。」

  「說得也是,那我左手還空著呢。」

  衡玉放下右手,舉起自己空蕩蕩的左手。

  她朝了悟眨眼,企圖給他做個暗示。

  了悟笑:「耽誤了那麼長時間,貧僧該回廂房做功課了。」

  說罷,直接轉身上樓。

  了念小和尚朝衡玉做了個鬼臉,刷地一下從凳子上跳下來,噔噔噔跟在他師兄身後跑上樓,生怕被衡玉逮住。

  衡玉『唉』了一聲:「我的暗示都那麼明顯了,裝作聽不見實在不太好吧。」

  了悟恰好走到三樓走廊,他回身望向衡玉:「貧僧今日也給洛主上一課。」

  衡玉抬眼,然後就聽到了悟道:「洛主該自食其力才是,了念十三四歲就已經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該自己去爭取。」

  他的聲音清冽,裡面夾雜幾分笑意。

  那些細碎的笑意成功沖淡了衡玉的懊惱。

  她揚眉淺笑:「放心,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我會好好爭取的。」

  好好爭取讓了悟再做個手鐲給她。

  這也叫『自食其力』。

  另一側,圓靜取得掌櫃的同意,付了一些銀子後就成功借用了廚房。

  他推辭了所有人的幫忙,自己一個人待在煙霧繚繞的廚房裡忙活。

  中途衡玉走進廚房瞧過幾眼,發現圓靜正蹲在盆邊處理活蝦,他的動作十分乾脆俐落,而且也不在意自己的僧袍被水漬打濕。

  看了看他身上的僧袍,再看看他手中活蹦亂跳的蝦,衡玉覺得有些違和。但很快,她又笑了笑——圓靜這般人間煙火氣十足,心態遭逢磨礪,如若重新回歸佛道,未來勢必佛道有成。

  只是三百年坎坷折磨,換未來大道順遂,值與不值,這就不是衡玉一個旁觀者能夠說得清楚的了。

  半個時辰後,所有的菜品出爐。

  擺好所有的菜品,圓靜上樓喊醒還在熟睡的宓宜。

  片刻,他動作輕柔扶著宓宜下樓,宓宜也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兩人在飯桌上的相處就如同多年好友一般,默契而溫和。

  接下來幾天,他們的飲食都由圓靜承包。

  第四天,宓宜的情況迅速惡化,大半夜的劇烈咳嗽,不停往外咳心頭血。

  圓靜和衡玉等人全部被驚動,趕到宓宜的廂房查看具體情況。

  他們到的時候,宓宜已經咳了滿身的血,那原本烏黑亮麗的頭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起來,那張精緻到令人動容的臉也在逐漸憔悴蒼老。

  所有的修士即使能永葆外貌如年輕那般,在壽命真正走到盡頭時,都要露出蒼老之態。

  瞧見圓靜,宓宜掙扎著坐起身來。

  圓靜快步上前,溫柔托住她的後背,扶著她從床上坐起來。

  「難受嗎?」

  「難受。」

  圓靜溫聲道:「沒關係。」

  「我現在……這樣是不是……很醜……」

  宓宜邊說話,邊往外咳血,說話斷斷續續起來。

  還帶著溫熱的血濺落到圓靜的手背上,圓靜聲音有些顫抖:「宓主……風華蓋世。」

  宓宜努力扯起唇角,想要露出笑容。

  但唇角還沒往上揚,她先是猛地撐著床板,往床外咳了一堆的血。

  圓靜的僧袍本就是紅色的,被那暗紅色的血染得更紅。

  宓宜抬手抹掉唇角的血跡,努力支起身子。

  她的視線越過衡玉、越過了悟,最後落在桌上那支梅花身上:「葬我入土時,記得於我墳前放支梅花。對了,還有芙蓉花,也不知道這個季節有沒有暗血芙蓉花?」

  說著,宓宜抬手撫了撫自己眼角那朵靡靡盛開的芙蓉花印記。

  放下手時,宓宜注意到她的手起了層層褶皺。

  她似乎有些不高興,緩緩抿起了唇角。

  然後,一切定格。

  所有的愛憎相看兩厭,也都隨著她的逝世徹底定格。

  圓靜顫抖著抬手,為宓宜合上了眼睛。

  他抬起袖子一揮,那緊閉的窗戶打開,有呼嘯的北風吹入室內,吹在宓宜身上,她一點點化為塵埃。

  修士竊天地靈氣,奪天地造化,待逝世之日自然又會徹底回歸天地。

  待宓宜完全化為塵埃,圓靜揮手,將這些完全收入木製骨灰盒裡。

  他輕合上骨灰盒,好像合上了自己過往所有的愛憎。

  然後,圓靜從床塌邊站起來,看著那沾染到床榻上的血跡,正要俯下身子——

  衡玉適時上前:「等會兒這裡的殘局我會讓人來收拾,你先帶她離開吧。」

  圓靜目光有些空洞,他怔怔點頭:「那就拜託了。」往外走兩步,沒忍住踉蹌了一下。

  沒等身邊的人伸手扶住他,圓靜已經先一步穩住身形,他苦笑道:「失態了。」朝幾人點頭,眨眼之間消失在廂房。

  衡玉輕嘆搖頭,指示了念小和尚:「動靜鬧得太大,我估計掌櫃他們也被吵醒了。你去找掌櫃,說我願意付十塊下品靈石,請他找人過來好好收拾這裡吧。那些髒了的床榻需要賠償,到時候只需要再告訴我個數值就好。」

  也不是什麼昂貴的靈石數目,衡玉自然都幫付了。

  了念連忙跑下樓。

  廂房裡只剩下了悟和衡玉。

  衡玉回頭看向了悟。

  她原本想感慨兩句,但對上了悟的視線時,只是抬手別了別鬢角的碎髮,抿唇輕笑了下。

  -

  圓靜在梅林枯坐一夜。

  第二日清晨,他沾染著滿身晨露步行回到酒樓。

  沒過多久,逍遙子和道卓一行人來到酒樓。

  同時過來的還有已經恢復道基、完全甦醒過來的周創。

  「宓宜已經逝去。」衡玉直言。

  她上下打量周創,發現他確實已經恢復,只是境界現在停留在了築基初期,等慢慢修煉回來。

  聽到這個結果,逍遙子冷冷哼了一聲。

  倒是周創,臉上閃過一抹復雜之意。

  裡面有恨,又有一些別的情緒。

  察覺到這幕,衡玉眉梢微挑。

  「師父,對方已經身死,我們也離去吧。」最終,是剛甦醒的周創輕咳著提議離開。

  逍遙子擰起眉,但想了想,他也知道罪魁禍首已死,再糾纏下去就顯得是他這邊在無理取鬧了。

  「好,我們走!」

  逍遙子拂袖離去。

  他的幾個弟子連忙跟上。

  道卓和慕歡落在後面,並不急著離開。

  戴著高冠、身披道袍的道卓朝衡玉等人掐訣行禮:「如今事情已經告一段落,貧道也要離開平城回去道宗。」

  慕歡扁了扁嘴:「我都沒與佛子好好敘舊過,居然這麼快就要離開了嗎?」

  道卓平靜道:「慕主與我同行,是為了追查宓宜一事,如今事情已經解決,想留在哪裡就留在哪裡。」

  一旁的衡玉輕笑道:「佛子和你沒什麼好敘舊的。」

  慕歡理都沒理道卓,直接嗔了衡玉一眼:「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佛子的意思啊?」

  「在這件事情上,我的意思就是佛子的意思。」

  衡玉伸手,要去牽了悟的手掌。

  但手剛碰到了悟的衣袖,他就往後面退開兩步。

  「你看,佛子他可不這麼——」慕歡剛想出聲嘲笑衡玉,旁邊的了悟就道,「貧僧與慕主的確不熟。」

  衡玉朝慕歡拋了個得意的眼神。

  慕歡搖了搖自己纖細的腰肢。

  在她行動之時,光滑的大腿和腰肢全部若隱若現,她身上披著的紗裙遮擋不住那大片春色。

  周圍來往的百姓裡,不時有人看向慕歡,生生看直了眼。

  「佛子,不熟也是可以培養感情的。」

  衡玉上前,勾住慕歡纖細的腰,直接上手掐了掐:「手感真好。」

  「你!」慕歡驚嚇了一下,連忙往後退開。

  「不是吧,你這麼玩不起。」衡玉不滿道。

  慕歡跺了跺腳:「也罷,反正兩個月後我們也能再次碰面,到那時我再和佛子敘舊。」

  「兩個月後?」衡玉擰眉。

  「你還沒收到宗門傳訊嗎,兩個月後就是十年一度的法會,那是各大宗門年輕一輩的秀場,眾人會在那裡角逐交流切磋。」

  聽到慕歡的解釋,衡玉眼中劃過瞭然之色——這就是曾經讓了悟名揚天下的法會啊。

  下一刻,衡玉又想到一件事。

  如果說那是年輕一輩的秀場,衡玉估計她不僅能在那裡與慕歡重逢,還能見到舞媚和遲主等人。

  在衡玉走神思考著事情時,道卓轉身離開,慕歡咬了咬唇,一邊罵著『呆子』一邊飛速跟上道卓。

  等衡玉回神時,她身邊只站著了悟一個人:「了悟師兄,你需要去這場法會嗎?」

  「一個月後,無定宗會啟程前去劍宗,貧僧會作為年輕一輩的領隊人前去。」

  「那我——」

  不用她明說,了悟已經出聲補充道:「洛主可以跟隨無定宗的飛船一同前去,這並無大礙。」

  衡玉眉眼舒展:「麻煩了。」

  邊說著話邊走進酒樓,衡玉轉頭回來時,正瞧見圓靜左手托金缽、右手持九環錫杖,一副要外出的模樣。

  「這段時間叨擾二位了。」圓靜走到衡玉和了悟面前,「貧僧也要重新去尋貧僧的佛道,希望與二位能再次相遇。」

  他的自稱已經再次變回『貧僧』。

  聽出這些細微的差別,衡玉含笑道:「有緣再見。」

  圓靜微笑,笑容虔誠而寧靜:「告辭。」

  言罷,他抬步邁出酒樓那高高的台階,逆著街道人流而行。

  陽光落在他身上,好像多出幾分聖潔意味。

  衡玉探出半邊身子目送他,感覺好像從他的背影裡品出陣陣梵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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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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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7 00:32: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宓宜逝世了,圓靜走了。

  就連有些擾人的逍遙子和慕歡等人也已經離開。

  酒樓一下子安靜下來。

  衡玉對了悟說:「我們也該打道回府。」

  他們此行前來平城,本來只是為了履行和逍遙子的賭約,因宓宜圓靜之事又在這裡多待了一段時間。

  現在一切事了,是時候離開了。

  修士收拾行李都很快,掛在天際的太陽剛有些灼眼時,衡玉他們三人就走出酒樓,逆著人流朝城門方向走去。

  走出平城,衡玉召出飛毯。

  剛飛出平城十幾里地,衡玉察覺到她放在儲物戒指裡的玉牌散發出一股劇烈的靈力波動。

  用神識取出玉牌,衡玉往裡面注入靈力。

  靈力一注入,玉牌上的數值便浮現出來。

  ——300。

  了悟瞥見這個數值時不由一愣。

  他不是合歡宗弟子,但也清楚這樣的數值太低了,和合歡宗少主的身份完全不匹配。

  但了悟還沒來得及出聲詢問什麼,天際有道亮光浮現,然後快速朝衡玉飛來。

  眨眼的功夫,那道亮光就來到衡玉面前,最後化為一朵盛放到極致的合歡花——這是宗門給在外執行任務的弟子的傳訊手段。

  衡玉把玉牌遞到合歡花上。

  合歡花那盛開著的花瓣逐漸合攏起來,最後化為一道神念飛進衡玉的識海裡。

  一道古老而滄桑的聲音在衡玉識海裡回響:「內門弟子洛衡玉,請務必於兩個月後抵達劍宗,參加年輕一輩弟子的法會。」

  接收到這條宗門傳訊,衡玉翻手,直接把玉牌收回儲物戒指裡。

  「洛主……」了悟出聲。

  「怎麼了?」衡玉嘴裡叼著根狗尾草,說話時那毛茸茸的狗尾草也跟著一晃一晃的。

  了悟的視線不自覺被狗尾草吸引:「聽聞合歡宗的傾慕值極為重要,隱隱和破境有關系,貧僧覺得洛主的傾慕值有些低了,這可能會有礙你的進階。」

  聽到『進階』這個話題,衡玉坐直,伸手摘下狗尾草,神色嚴肅起來:「了悟師兄對傾慕值有什麼見解嗎?」

  她剛從築基後期進入築基巔峰,一兩年內都不可能再突破,但很多事情都需要未雨綢繆起來。

  除了練字和練劍這兩件事外,衡玉其實也一直在思考傾慕值的事情。

  當時碰上宓宜,她還在心中道了聲僥幸,覺得自己終於能找到個人進行商量。

  只可惜宓宜被下了禁言術,暫時沒辦法回答衡玉的困惑。

  原本衡玉已經想著給她師父傳訊,請她師父為自己解惑,沒想到了悟會突然談到這個話題。

  「談不上見解,但如果洛主對這方面有困惑,可以說出來和貧僧討論一番。」

  聽到這句話,衡玉微愣。

  不過轉念一想她就想通了。

  滄瀾大陸各大宗門間非敵非友,即使是看似與世無爭若無定宗,很可能也調查過其他宗門。

  這種做法其實不難理解,如果衡玉是宗門的決策者,她也會這麼做——未必是起什麼壞心,但該有的戒備都要有。

  不然萬載歲月以來,無數宗門興起與衰落,八大正道宗門五大邪道門派憑什麼屹立於大陸巔峰,掌控著那麼多洞天福地,藏著無數令人眼饞不已的資源。

  衡玉深吸口氣,整理自己的思緒。

  「合歡宗玉牌上設置的陣法可以勾連人心,凡合歡宗弟子在獲取他人傾慕時都可以獲得傾慕值。」

  「但——所謂的傾慕到底是指什麼?男女之情肯定算,弱者對強者的敬仰之情算嗎?」

  ——人心這麼復雜,這塊玉牌卻能將人心的情感轉化成為一個具體的數值記錄下來。

  它的原理,像極了時空管理局攻略部的系統在監測被攻略者對任務者的好感度。

  最可以佐證她猜測的地方——是合歡宗內門任務的等級ABCDS。

  她有專門調查過,在合歡宗建宗之前,整個大陸是沒有字母體系的,眾人完全以甲乙丙丁來區分等級。但在合歡宗建宗之後,字母體系也經常被使用。

  所以衡玉有理由懷疑,合歡宗的創始人是個穿越者,甚至,很有可能是時空管理局的人。

  當然,後面那些衡玉只是在心裡想想。

  合歡宗的創始人已經在萬年前隕落,當事人已經不在,她的猜測也永遠只能是猜測,沒辦法得到印證。

  了悟聽完她的問題,沒有馬上給出答案,只是說:「貧僧翻看典籍時,曾經看到過有關合歡宗某個大能的故事。」

  「六千年前南海山那裡的空間出現破碎,而且蔓延速度極快,只消幾日時間,南海山境內的幾十萬生靈都要遭殃。」

  「合歡宗那位大能恰好在南海山附近閉關,直接闖入空間裡,想盡辦法縫補空間,最後生生耗盡靈力而亡。他死去前,陪侍在他身邊的弟子注意到他的玉牌傾慕值似乎增加了兩千的數值。」

  頓了頓,了悟說:「當然,因為那位大能本就擁有超過十萬傾慕值,那個弟子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記錯。」

  衡玉整個人都懵了:「……假如那個弟子沒有記錯,就是說救下了幾十萬生靈,才能換來兩千的傾慕值???」

  可只要隨隨便便攻略下一個築基期弟子,就能奪得超過兩千的傾慕值了。

  這個比例未免過於慘烈了,難怪合歡宗只推薦弟子採用攻略的途徑來獲取傾慕值。

  她的神情難得如此茫然,了悟忍不住莞爾,好心補充道:「南海山是靈氣匱乏之地,那幾十萬生靈都是凡人,若是換成幾十萬修士,能貢獻的傾慕值自然就更多了。」

  衡玉:「……」

  這個補充並沒有安慰到她謝謝。

  閉了閉眼,衡玉迅速冷靜下來:「不管怎麼樣,不失為一種途徑。」

  衡玉再次取出玉牌,用指腹摩挲起玉牌邊緣。

  她覺得,自己可以好好研究這個玉牌,同時好好研究陣法。

  幹研發是她的老本行。

  萬一能研發出什麼對全大陸人類都有用的東西,那不是躺著就能收割傾慕值了?

  想到這裡,衡玉開始在儲物戒指裡翻找,尋找到講解陣法的基礎書籍後,就認真翻看起來。

  翻看時她還忍不住感慨:出門在外,多帶些典籍和秘籍總是沒錯的。

  -

  傍晚時分,一行三人順利抵達目的地。

  一路步行進城,三人先行抵達衡玉的院子。

  衡玉轉身,朝了悟和了念揮揮手:「我先回去了。」

  推開木門走進院子,衡玉左右打量,發現院子都保持著她剛離開時的樣子。

  至於積灰這種事是不存在的,院子裡設置相應的陣法。

  舒舒服服泡了個澡,衡玉用靈力烘乾自己的頭髮,披散著頭髮走進書房,坐在椅子上翻看介紹陣法的書籍。

  連著待在院子裡翻看小半個月,把手中這兩本和陣法有關的書都讀完後,衡玉打算去青雲寺找了悟,看看能不能從他那裡搜刮來新的書。

  -

  上午素來是青雲寺最熱鬧的時候。

  衡玉路過寺廟山腳下的集市時,買了串糖葫蘆,邊吃著糖葫蘆,邊跟隨著那些上山燒香拜佛的信徒一塊兒邁過石梯,步入寺廟裡。

  衡玉已經很熟悉無定宗的路,她走進寺廟後拐進一條鵝卵石路,想要從這裡直接走去了悟居住的廂房。

  走到廂房外,衡玉聽到裡面傳來琴聲。

  婉轉低沉,又悅耳清澈,彷彿是那細雨在擊打玉石,讓人的心跟著箏聲一塊兒寧靜下來。

  「了悟在撫琴聲?」

  衡玉邁過拱門,視野開闊起來,廂房院子的所有場景都落在她的眼裡。

  果然,了悟身穿青衫,坐在院子涼亭裡撫弄琴聲。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了悟右手搭在琴弦上,然後猛地一撥——

  衡玉往前邁了一步。

  然後察覺到自己的腳被束縛住。

  她抬起手,手中靈力湧動,往前劈斬而下。

  了悟再次撥弦。

  衡玉往後退了一步,從儲物戒指裡取出紫玉簫。

  把紫玉簫放在手中轉了兩下,調整好位置後,衡玉試了試蕭聲,就開始應和著了悟的琴聲吹奏起來。

  當蕭聲和琴聲相和後,了悟所有的阻攔都不成效。

  衡玉邊吹奏著蕭,邊步步朝了悟走去。

  待走到他面前,衡玉轉了轉手中的蕭,在了悟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用蕭輕輕敲擊了悟的頭。

  「你居然想用琴聲來阻攔我接近你,這是給你的懲戒。」

  說著是懲戒,但這力度之輕,更像是在調戲人。

  了悟兩手搭在琴弦上,再也沒辦法凝心撫琴。

  他往旁邊避了避,無奈道:「貧僧剛剛只是在和洛主玩鬧。」

  衡玉伸長了手,再次在他腦袋上敲了敲:「我現在也是在和你玩鬧。」

  她甚至趁機瞪鼻子上眼:「對了,這個懲罰還不夠,你什麼時候有空得再給我做個手鏈賠償我,我要鈴鐺款式的。」

  了悟:「……」

  「知道自己的玩鬧有多虧大了吧,下次記得還敢。」

  這樣她就能趁機多提幾個要求了。

  本有些失語的了悟不由輕笑出聲。

  是真的笑出了聲。

  笑聲有些悶,但很好聽,像是輕鴻在輕輕撥弄心尖,聽得人只覺得心底發癢。

  「洛主這小半個月都忙著研究陣法,今日怎麼突然來青雲寺了?」

  衡玉在他對面坐下,輕輕抬起自己的下巴,目光落在茶壺上,然後下巴點了點:「我手中只有兩本基礎的陣法書,現在都翻看得差不多了,想找你再借幾本。」

  小半個月時間就研究透兩本陣法書,這速度未免太誇張了些。

  了悟抬手,拎起茶壺幫她倒茶水。倒滿茶杯後,了悟將茶杯捧給她,同時還把桌上的糕點也一併推到她面前。

  做好這一切後,了悟才出聲勸道:「陣法一途千變萬化,洛主若是想沉下心來研究……」

  衡玉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一瓶靈液。

  她左手拈起糕點慢慢吃起來,右手食指以靈液為陣法根基起陣。

  幾個吐納後,一個迷你版聚靈陣浮現在空中。

  「現在相信我是真的把那兩本書吃透了吧。」

  「那兩本陣法書都很基礎,裡面一共講了六種陣法,都是大陸裡比較常用的陣法。我記下那些陣法後是如何繪制的後,就開始一一起陣,幾乎都是失敗了幾次就成功吃透那個陣法。」

  了悟臉上浮現驚訝之色:「只是幾次嗎?」

  他雖然沒怎麼深入研究過陣法,但也知道那些陣法大家在初次學習陣法時,至少都要失敗個幾十次才能成功吃透陣法。

  衡玉揚眉,看來她這個數據很誇張了:「我在陣法上應該算是有些天賦。」

  說是這麼說,其實衡玉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天賦不天賦的。

  她覺得自己能只失敗幾次就吃透陣法,和她以前在時空管理局的工作性質有關系。

  她早已習慣了在龐大的數據流中尋找bug,然後一點點進行修正。

  學習陣法時,她也用了同樣的邏輯思維——研究造成自己失敗的點,然後思考解決辦法,在最短時間內攻克下那個陣法。

  過往學過的東西並非無用,在這方面就幫了她很大的忙。

  聽到衡玉自誇的話,了悟輕笑:「洛主這不算是有些天賦,而是非常有天賦。」

  衡玉抿唇笑了下。

  「這是三本陣法書,應該夠洛主研究一段時日了。待回到無定宗,貧僧再為洛主尋些其他的書籍。」了悟直接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三本書。

  衡玉調笑道:「這麼快就找到了?你是習慣了分門別類放置書籍,還是早早就為我備好了?」

  了悟說:「貧僧是習慣了整理儲物戒指。」

  衡玉沒再繼續開玩笑,正色掐了一訣,謝過了悟的幫忙。

  收好擺在桌面的幾本書後,了悟出聲問道:「洛主接下來有要事要忙嗎?」

  「暫時沒有。」

  衡玉搖頭。

  她剛吃透那幾個陣法,這趟出門也是想著放鬆放鬆。

  「那洛主……」了悟說,「可以去廚房學學如何做素齋了。」

  他可沒忘了賭約一事。

  「……好,願賭服輸。」

  兩人起身,往寺廟廚房方向走去。

  了念小和尚聽到動靜,噔噔噔從廂房裡跑出來瞧衡玉的熱鬧。

  現在剛過午膳的點,有些胖乎乎的掌廚和尚坐在椅子上慢悠悠搖著蒲扇,還不急著做晚膳。

  瞧著有被拉長的陰影投進廚房裡,掌廚和尚往外瞥了眼,連忙站起身來。

  他理了理身上的僧袍,雙手合十向了悟行禮。

  了悟雙手合十回禮。

  待了悟說明來意,掌廚和尚對衡玉道:「若這位施主想要用廚房,請自便。」

  「叨擾了。」衡玉說道。

  她左右環視一圈,詢問起掌廚和尚:「素齋一般有什麼菜色?」

  掌廚和尚笑眯眯介紹起來:「本寺常備的主食是米飯、全麥餡餅和素韭菜包子,偶爾還會包素白菜餃子。至於菜色的話,有炒菜心,素韭菜盒子,荷花出水,蜜汁南瓜……」

  衡玉認真想了想:賭約裡規定了要做一桌素齋。

  既然這樣,主食的話也別花裡胡俏,就直接蒸白米飯或者煮粥!

  菜的話……反正她什麼都不會做,哪道菜對她來說都是沒有區別的。

  衡玉聽了半天,決定來個蜜汁南瓜和照燒蘑菇。

  「就兩個菜?」了悟微愣。

  不是說好了做素齋給他吃嗎?

  衡玉語重心長說道:「了悟師兄你就一個人吃,兩個菜我都怕煮多了。你身為佛子,理應崇尚節儉。」

  了悟忍笑:「可以讓了念一起吃,而且洛主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自己不打算吃嗎?」

  衡玉堅決搖頭。

  她對自己素來很有信心。

  比如這次,她很肯定自己炒出來的菜會很難吃,既然是這樣,虧待了悟就夠了,憑什麼連自己也一塊兒虧待!

  決定好自己要做的東西後,衡玉決定先淘米。

  淘完米後,衡玉瞥了眼廚房牆角那堆柴,果斷取出靈液畫了個小型聚火陣。

  畫完陣法後,她往裡面注入靈力,成功催動陣法。眨眼之間,陣法中間有一團火焰竄了起來,溫度灼人得很。

  衡玉拍拍手,把煮飯的鍋擺了上去。

  搞定米飯後,衡玉搬來一個小南瓜。

  她握著刀,仔細琢磨要怎麼下刀。

  然後——她用自己當年削蘋果的手法削起了南瓜,削了好一會兒才算找到感覺。

  了念搬了張小板凳,托著腮坐在旁邊看她削南瓜。

  好一會兒,了念點評道:「洛主現在嚴陣以待的樣子,可能比你當初對上圓靜前輩時還要嚴肅。」

  衡玉:「……」

  很快,衡玉把南瓜削完、把蘑菇清洗完。

  到這一步,她又跑去請教掌廚和尚。

  掌廚和尚把要領都說了。

  然後——

  然後衡玉不出自己所料,直接把南瓜炒糊。

  重復一次,兩次,三次……

  到第五次時,衡玉看著碟子裡,那幾乎融在一起保持不了塊狀的南瓜,輕咳了兩聲。

  「怎麼了?」了悟問她。

  「我覺得自己一次比一次進步,這第六次炒,它的賣相肯定也跟上了。」

  了悟溫聲說:「不用了。」

  「嗯?」

  了悟取來旁邊的筷子,夾起碟子裡的一團南瓜送進嘴裡。

  緩緩嚥下去後,他說:「甜的。」

  臉上不見絲毫勉強之色。

  「你……」衡玉神色裡帶著幾分遲疑。

  「沒關係的。只是個賭約罷了,如果洛主真的很為難,到此為之就好了,貧僧今晚就用這道蜜汁南瓜來下飯。」

  衡玉抿起唇角。

  她拿起旁邊的筷子,彎下腰夾了一團南瓜,眉心很快擰起來——南瓜甜中帶著股柴火焦味,這兩種味道混雜在一起,顯得非常古怪。

  但衡玉沒把嘴裡的南瓜吐出來,而是像了悟剛剛那樣,默默嚥下南瓜。

  「你如果要吃這道菜的話,我陪你一起吃。」

  「洛主不必為難自己。」

  「那你又何必為難自己?」衡玉說,「不樂意做的事情就不要做,你不要一味溫柔,也該有自己的脾氣才對。」

  「洛主說得是。」

  了悟好脾氣笑笑,依舊是一副縱容的模樣。

  「可貧僧並沒有不樂意。」

  看得出來,她一直是十指不沾陽春水。

  也是,身為合歡宗少主,地位尊崇,吃喝穿行都會有人為她妥善打理好,她以前應該連廚房都沒怎麼進過。

  為了賭約,她走進廚房淘米做飯,這番心意了悟心領著,所以他怎麼可能會嫌棄這道蜜汁南瓜味道不好。

  他甚至心中懊惱,覺得自己當初就不該提出那讓她進廚房做素齋的賭約。

  衡玉很難說出自己現在的感受。

  她聽過無數奉承的話,也聽過很多交心的話,但這些話——

  都不如了悟一句『貧僧並沒有不樂意』來得動人。

  「……我也樂意陪你一起吃。」半晌,衡玉笑道,「別再說了,再說我就要嫌棄你囉嗦了。」

  了悟原本已經張嘴,聞言只好無奈閉嘴。

  吃完晚飯後,衡玉就要打道回府了。

  她走出廂房時,正好有徹骨寒涼的呼嘯北風迎面吹來。

  衡玉眯起眼,覺得風掛過臉頰時,似乎都帶了幾分溫柔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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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倚著軟榻,衡玉隨手翻看著陣法書,右手無意識在空中比劃,練習著繪製陣法。

  待到夜色漸濃,衡玉才放下陣法書休息。

  她正要回房間休息,心頭突然浮現起幾分濃濃陰霾,在經脈間遊走的靈力也出現凝滯狀態,再無之前的流暢。

  衡玉翻了個身,直接滾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仰望著外面的濃重夜色。

  尋常時候,夜晚的天是黑暗中還帶著幾分蔚藍之色,除卻陰雨天氣,星星和月亮都會一直掛在天際。

  但今天沒有——從衡玉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一片濃重的黑,壓根看不到月亮和任何星星。

  「發生了什麼?」

  「難道——」

  「邪魔之氣怎麼會突然匯聚起來。」青雲寺廂房裡,正在做晚課的了悟睜開眼睛。

  他走出院中,掐了道法訣。

  很快,他的手心亮起一束光來。

  就在下一刻,那束光一點點染上黑霧,直到被黑霧徹底淹沒。

  「邪魔之氣匯聚成團,蠱惑人心的威力會越來越大,日後潛伏在人界的邪魔只會越來越多。」

  了悟緩緩收起手,神色凝重。

  -

  第二天,衡玉再次上青雲寺,找了悟詢問起昨晚的事情。

  「果然是邪魔之氣。」衡玉擰起眉來,想了想,她說,「了悟師兄若方便,可以把探查邪魔的手段教給我嗎?」

  探查邪魔的手段任何人都可以學。

  淨化邪魔的手段就只有佛修才能夠學了。

  了悟沒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請求。不過這種手段,多些人學自然是好事。

  「好,貧僧先把口訣傳給洛主。」

  他拿出一塊空白玉簡,用自己的神識在上面銘刻下口訣。銘刻完後,了悟把玉簡遞給衡玉,讓她先把口訣記下。

  然後了悟直接輕聲誦出口訣,同時輔以相應的手訣。

  和她在廚藝上的手忙腳亂比起來,在學習這些十分必要且她感興趣的事情上,衡玉一直擁有著極高的敏銳度。

  練習了一個上午,她勉強記下口訣和手訣。

  不過想要真正施展出來,還需要漫長時間進行練習,現在也只是先學個大概。

  了悟坐在她旁邊看她練習,閒著無事,從儲物戒指裡取出茶具沏茶。

  茶剛沏好,了悟就收到一張傳音符。

  他把神識放進傳音符裡,聽完裡面的話後,了悟神色逐漸凝重起來。

  「怎麼了?」

  「淮城那邊的寺廟出事了,我們肯能要提前上路離開此處。」

  乘坐宗門特製的飛船從無定宗趕到劍宗,只需要半個月時間,所以之前了悟一直不急著啟程回無定宗。

  但現在還有要事要辦,他們勢必會在路上多耽擱些時日,如此一來就不能夠再滯留在華城了。

  「行,那我現在回去收拾行李。」衡玉乾脆道。

  她知道了悟不是個信口開河之人。

  她直接回去收拾東西,了悟走去找青雲寺主持,向青雲寺主持道別。

  主持正在下棋。

  得知了悟的來意,他輕嘆道:「如此,就預祝佛子此行順利。」

  「多謝主持。」了悟雙手合十行禮。

  「情劫難渡,它需要你先動情最後再超脫勘破紅塵。如今邪魔之氣突然出現異象,誰也不知道未來到底會發生些什麼,多加小心。」主持告誡道。

  在對付邪魔的事情上,只有佛門一直在努力,在煎熬。

  他們在對抗邪魔之氣的時候,只要心境有一絲一毫的破綻,都極容易身死其中。

  但——佛修也只是這世間平平無奇的求道者,也像其他修士一樣在這世間爭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達到心境圓滿的境界,所以每次邪魔之氣出現異動,都要犧牲掉相當之多修為高的佛修。

  他們已經等待天生佛骨,等待得太久了。

  告別主持時,了悟走回廂房。

  他的布鞋踩過石子路,突然,了悟發現在這條石子交錯嶙峋的小路中間縫隙裡,生長出一根稚嫩的草苗來。

  了悟目光落在那根草苗上,忍不住長嘆一聲。

  「在嘆什麼氣?」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了悟沒轉頭,而是蹲下身子,用指尖撥弄那根剛冒頭不久的草苗:「只是在感慨些事情。」

  衡玉走到他身邊,微微俯下身子。

  從她這個角度看,了悟像是縮成了一團,一隻手臂抱著膝蓋,一隻手在撥弄草苗,帶著些許孩子氣。

  注意到這點,衡玉語氣溫柔下來不少。

  「現在感慨夠了嗎?我們該離開了。」

  說著,她朝了悟伸出手,還在了悟眼前晃了晃。

  「嗯?」

  「拉你起來,要不要?」

  了悟失笑。

  他越來越愛笑了。

  最開始遇到衡玉時,他笑也只是唇角輕抿一下,笑意極淡,像是蜻蜓飛掠過湖面時掀起的一點點漣漪,笑得清冷。

  如今笑起來,倒像是一塊打磨通透的暖玉。

  可以握在手中取暖。

  「好啊。」了悟伸出手。

  衡玉用些力氣,了悟順著她的力度起身。

  站穩後,他垂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下意識鬆開。

  ——原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了兩人間的觸碰。

  -

  淮城距離華城足足有一千多裡。

  這個城鎮不屬於龍淵國的勢力範圍,而是屬於另外一個名叫『炎國』的國家。

  這個國家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氣候十分乾燥炎熱,極度缺水。

  「缺水?」衡玉聽完了悟的介紹,直接下了結論:「看來這個國家大部分地方都很難發展種植業。」

  「洛主說得對。炎國百姓生活困苦,而且這裡地理位置險要,邊境城鎮時常會爆發戰爭。」了悟苦笑,「起初,炎國的百姓相當信奉佛教,炎國每家每戶幾乎都是佛門的信徒。」

  「起初?」

  「對……就這麼過了幾百年,因為炎國在位的那位皇帝多次對外征戰,民間民不聊生,無論百姓們怎麼求神拜佛……在外征戰的男兒多數都陣亡,能平安回家的人身上也有些許妨礙之處。而國家連年征戰,苛捐雜稅加重後,百姓家中開始出現餓死的情況……」

  「逐漸地,炎國百姓裡出現了很多反佛道者。」

  無定宗會幫助勢力範圍內的國家發展,並且會派出門中弟子努力安撫國境內的百姓。

  但戰爭這種事,是由種種因素在裡面交織而導致的,無定宗身為世外佛門聖地,也沒辦法完全插手世俗國家的爭端。

  聽到這裡,衡玉心頭一跳。

  但細想下去,她又覺得合理。

  短時間內,佛道確實是安撫百姓的好方法。

  但幾百年過去,炎國情況越來越惡化,百姓處境越來越慘的時候——

  遷怒佛道!

  是的,信奉的極端,就是質疑,就是遷怒。

  程度再嚴重些,就有人就開始反佛道。

  「那你這次趕來淮城,難道是淮城出現什麼爭端了?」

  「前幾日反佛道者將淮城的寺廟圍堵起來,打傷了不少小沙彌。貧僧有個師弟正好在寺廟裡面修行,他將此事傳訊於貧僧,想詢問貧僧要如何處理這件爭端,貧僧就打算親自過來看看。」

  衡玉擰起眉來。

  這件事其實不太好解決。

  「是了鶴師兄嗎?」

  一直安靜聽著的了念突然出聲。

  他撓了撓頭:「以了鶴師兄的性子,的確不太會處理這些爭端。」

  -

  趕了四天路,三人終於抵達淮城。

  在淮城,進城的隊伍是修士和凡人混雜,修士並沒有得到特例。

  衡玉收起飛毯,和了悟他們一塊兒走到城門口排隊進城。

  站在衡玉前面的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和老人,看他們那親密的樣子應該是爺孫。

  小男孩察覺到自己後面有人排隊,扭頭瞧了一眼。

  瞧見衡玉,小男孩那沾染有泥塵的臉上立馬浮現出甜甜的笑容。

  衡玉注意到他的打量,也跟著抿唇笑了下。

  下一刻,小男孩瞧見她身後的了悟,天真的神情頓時凝滯,他彷彿瞧見了吃人的妖怪一般,臉上露出恐慌討厭之色,連連退到他爺爺腳邊。

  「怎麼了?」老人背上背著個籮筐,裡面裝著些雜物,他剛剛一直在認真排隊,沒注意到孫子的異樣。

  「爺爺……」小男孩抬手指著了悟和了念,「兩個和尚。」

  老人猛地扭頭。

  看清楚了悟和了念的模樣後,老人臉上的厭惡清晰可見。

  他渾身透著不喜,直接抱著孫子往前多走兩步,拉開了和衡玉他們的距離。

  這番變故讓衡玉和了悟都有些詫異。

  雖然他們在來淮城的路上就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只有直面百姓不喜和厭惡的情緒時,才能清晰感受到這個地方的反佛道情緒之濃。

  衡玉傳音調侃:「有沒有突然懷疑起自己變醜了?」

  了悟還在思考淮城的現狀,聽到她的傳音微愣一下:「為什麼要這麼懷疑?」

  衡玉笑:「你不青面獠牙,怎麼把人嚇得那麼厲害?」

  了悟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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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7 00:3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在城門外排隊進城的人並不多,稍等片刻衡玉他們順利進入城中。

  淮城很貧窮,入城的主幹道有著經年累月後馬車碾壓出來的痕跡,略有些凹凸不平,行走在上面總有些難受。

  房屋不僅有木製,隱約還能瞧見黃泥房。

  來往的百姓裡,很少瞧見有人身穿料子好的衣服,不少人身上的衣物還帶著補丁。

  了悟環視一圈,目光落在周圍的小攤販和行走的路人臉上。

  然後——他心中默然。

  那些人中,有小孩子,有青年人、中年人,也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中的某些人朝了悟和了念投來打量的眼神,裡面帶著戒備、帶著厭惡。

  以了悟的修為,可以很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議論聲。

  「那個和尚是誰?」

  「不知道,好像是新來的吧。」

  「他看著那麼人模狗樣,佛門還說渡我們,他們過得可比我們瀟灑多了。」

  「他看著很厲害,不會是佛門那邊派過來教訓我們的吧。」

  這種揣測,讓了悟沉默。

  佛門在這裡紮根那麼長時間,淮城的百姓不可能不清楚佛門所推崇的信條。但他們還是以這種惡意來揣測佛門。

  「在想什麼?」衡玉出聲問他。

  了悟往前走,他已經感受到了師弟了鶴的氣息,現在打算走去和了鶴匯合。

  聽到衡玉的話,他輕聲道:「貧僧只是在想,淮城百姓從信佛到棄佛,這裡面是誰的錯處。」

  「誰都沒有錯。」

  「是的,誰都沒有錯。」了悟點頭。

  百姓的那些議論聲,了念也都聽到了。

  他有些憤憤不平:「可是師兄,我們宗門一直在努力改善炎國的情況啊,百姓們沒有看到我們的付出,只是看到了自己的不幸,然後就仇視我們佛門,這樣真的對嗎!」

  了悟摸摸了念的光頭:「你是想說,百姓們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問題,沒有考慮過宗門的付出對吧?可你剛剛那番話,也是單純站在了宗門的角度考慮。」

  了念愕然。

  衡玉在旁邊幫忙補充:「他們有錯的話,就是錯在自己愚昧。可這歸根結底也不是他們的錯,如果百姓生活富足安康,他們自然有餘力去習字去讀書,那樣可以讓他們明禮儀知廉恥,可你看,這淮城的百姓像是生活富足的樣子嗎?」

  -

  淮城這裡的寺廟名叫寒山寺。

  這個寺廟原本香火鼎盛,寺廟的佔地規模也極大,大雄寶殿更是修建得格外氣魄。

  但這百年來,寒山寺的香火越來越稀少,殿上供奉的佛像明明日日擦拭,可少了香火的熏陶,似乎都逐漸黯淡無神下去。

  了鶴和他們匯合後,先帶他們參觀了一番寺廟。

  他穿著灰色僧袍,有些胖乎乎的,皮膚又白,就像是個白麵饅頭一般。

  眼睛有些小,笑起來時直接笑成了眯眯眼。

  「其實寒山寺這邊,每旬都會組織免費教學活動來教孩子們識字,但效果甚微,願意來聽課的孩子很少。後來反佛道的氛圍越來越濃,那些家長就更不樂意讓他們的孩子過來聽課了。」了鶴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為他們做介紹。

  「免費識字,這樣他們也不樂意過來聽課嗎?」了念有些詫異。

  「像他們那個年紀的孩子已經可以幫家裡做些粗活,家長覺得孩子學那幾個字沒什麼用,反而會耽誤這些孩子幫家裡做事。」

  「這——可是學了知識後,不是就能賺到更多的錢嗎?」

  了念自語。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有多可笑了。

  絕大多數百姓都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而沒辦法從長遠來思考。

  能夠長遠思考的人,已經擺脫了那種窘迫的境地。所以時常會出現窮者越窮,富者越富的情況。

  想到這一點,了念默默閉了嘴。

  一行四人行走在菩提樹小徑上,衡玉突然出聲問道:「怎麼沒有看到寒山寺的主持?」

  「阿彌陀佛,主持在一個月前已經圓寂。」了鶴解釋道。

  寒山寺主持是個築基後期修士,他擔任主持期間,憑借著自己的德高望重,還能很好地安撫百姓,讓他們不那麼仇視佛修。

  「……但主持圓寂後,寒山寺這邊沒什麼出色的佛修能夠繼任主持之位。上次有爭端,也是因為一名女子時常來寺廟上香,祈求佛祖送她一個孩子。但十多年來她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她的丈夫和娘家夫家的人拎著鋤頭等物直接衝上寒山寺來,小沙彌們上前攔住他們,結果在衝撞中被砸傷。」

  一直旁聽著的衡玉擰起眉來:「這只是第一起衝突而已,接下來衝突只會越發加劇。」

  很快,一行人走到客居的廂房。

  這供香客落腳的廂房,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入住過了。

  不少地方都落了灰,院子中間更是橫生出了不少雜草,落葉堆積了薄薄一層。

  了鶴臉上浮現愧色:「我竟是忘了請小沙彌收拾這邊的廂房。」

  了悟熟悉這個師弟的性子,笑道:「無妨。」

  掐了個淨塵訣丟到院中,眨眼之間,那層落葉全部被掃做一堆。

  衡玉左右瞧瞧,指著最裡面的廂房:「我就住在這間廂房裡吧。」

  說著,走進裡面收拾。

  收拾好後,衡玉支起窗戶往外看,恰好瞧見了悟站在院子中間仰望那棵菩提樹。

  「在看什麼?」

  「站在這裡等你收拾好,隨便看看打發時間。」

  這個回答頗為取悅人。

  衡玉不自覺揚起唇角:「找我有事?」

  「想請洛主一同下山逛逛那淮城,貧僧還是想試試解決這淮城的困境。」

  「想找我幫忙?」

  了悟誠懇道:「如果是洛主,應該能想到辦法。」

  「單純說好話誇我是沒用的,事成之後你要如何報答我?」

  「貧僧欠洛主一個人情。」

  衡玉從廂房裡繞出來,走到了悟面前:「無定宗佛子的人情價值千金,很劃算。」

  說完,衡玉舉起自己的右手。

  這個動作——

  了悟想起來,他有時候走在宗門裡,會瞧見師弟們許約定時互相擊掌。

  他抿起唇角,舉起自己的右手與她擊掌。

  -

  此行,了悟決定直接前往城北。

  這是淮城裡最貧窮的地方,也是厭佛情緒最重的地方。

  靠近城北時,衡玉瞧見街邊有炒栗子在賣。

  「我們去買點栗子吧。」

  「好。」了悟說。

  走近時,衡玉發現那些栗子飽滿渾圓,看著就很美味。

  「請幫我秤一斤。」

  「好嘞。」

  攤主是個中年男人,他正在彎腰往爐子裡塞柴火,聽到衡玉的話先是應了一聲,這才直起腰來。

  用專門的紙袋裝起栗子,攤主正要上秤,餘光一掃瞧見衡玉——以及她身邊的佛修。

  上秤的動作微微頓住,攤主瞧瞧衡玉,再瞧瞧明顯是衡玉同伴的了悟,臉色立即難看下來:「不好意思啊仙子,這栗子我不賣了。」

  衡玉沒想到他會選擇直接不做生意:「老闆,有生意你怎麼不做?不然我多給你些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攤主擺手,直接道,「算了算了,真不賣。」

  「……那好吧。」

  衡玉和了悟對視一眼,轉身往城北裡走。

  瞧見兩人去的方向,那攤主一愣。

  他糾結片刻,但他剛剛對那位貌美而親和的仙子頗有好感,還是硬著頭皮出聲提醒:「仙子,你現在這個情況……還是別進城北了。」

  衡玉轉身,掐訣笑道:「多謝提醒,不過我還是想和我朋友進去看看。」

  等她再轉回身時,衡玉向了悟感慨:「淮城的百姓還是挺淳樸的。」

  還特意提醒她別進城北。

  了悟沒有應和。

  其實他覺得,主要還是因為她長得貌美。

  面對容貌秀美之人,就算是脾氣暴躁之人也會下意識軟和自己的語氣。

  再往裡走一些,兩人順利進入城北地界。

  巷口邊有幾個小孩子正在玩翻花繩。

  了悟見他們玩得熱鬧,不由投去幾分注意力。

  其中一個大概四五歲的小孩子和他對上視線,了悟抿起唇角做了個微笑的表情,小女孩眼裡突然泛起水花:「那個和尚朝我笑了,他是不是要吃了我……哇,我要回家找娘親。」

  那幾個玩翻花繩的小孩子們紛紛扭頭,然後邊叫著邊往巷子裡跑。

  揚起了一堆的塵埃。

  了悟:「……」

  衡玉:……

  衡玉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

  這個小女孩年紀這麼小,絕對是單純不知事。那麼她對了悟的害怕自然是來自於耳濡目染,家人們灌輸給她的。

  「我看看。」

  衡玉突然歪了下頭,從上到下一寸寸打量了悟的容貌。

  她眼裡突然染上一點笑意:「這麼好看的和尚真的會吃人嗎?」

  她的聲音如此悅耳。

  聽到了悟覺得自己的耳尖有些發癢。

  「我們繼續往裡走吧。」

  了悟轉移了話題,指著剛剛幾個小孩子跑掉的巷子說道。

  兩人並肩往裡走著。

  路過第一間房屋時,裡面的婦人正端著盆衣物出來準備漿洗。瞧見了悟,她臉色微變,直接往後退了兩步,猛地一下摔上那年久失修的木門。

  摔門聲太重,衡玉都能聽到木門的吱呀亂響聲。

  了悟心裡沉重。

  走到第二戶人家時,了悟上前叩門,他想親自和裡面的居民聊聊。

  「來啦。」

  裡面的人應聲過來開門。

  推開門,瞧見敲門的人是了悟,那個男人的神情立馬變了,條件反射摔門。

  了悟沉默著走到第三戶人家門前,繼續敲門。

  衡玉站在他旁邊,想了想,沒有阻止他。

  摔門聲、不滿聲……

  憤怒的神情,不屑的神情,厭惡的神情……

  一條巷子幾十戶人家,除卻緊閉房門的十幾戶外,居然只有寥寥幾戶人在看到他們時神色平靜,也願意友善地溝通幾句,絕大多數人都是一瞧見了悟就摔上木門。

  很快,兩人走到巷子深處的水井邊。

  水井邊很熱鬧,有人專門來取水,有人在旁邊漿洗衣服,有人正在洗菜。

  人多了,就免不了湊在一起聊聊這家的八卦,那家的閒事。

  但在瞧見了悟後,井邊的人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喉嚨,剎那間停下交談聲,邊做著自己手頭的事情邊隱晦打量起了悟。

  瞧見他氣質清高出眾後,有個年歲大的老婦人輕哼了聲:「慣會裝模作樣,穿得這麼好,誰知道是不是用我們以前捐的香油錢來置辦的衣物。」

  就好像了悟越是若清風明月。

  他們好像就越冷漠。

  「娘。」旁邊一個年輕女人扯了扯她,制止道。

  被自家媳婦扯了把,老婦人越發不滿了。

  她乾脆扯著自己的嗓子喊:「扯我幹嘛,連話都不能說了,本來就是,我看那寒山寺還有和尚胖乎乎的。如果不是他們偷吃肉,就天天吃饅頭的話,怎麼可能長得那麼胖。」

  衡玉擰起眉來。

  有些人喝口水都會胖,這個指責實在是有些無理取鬧了。

  「阿彌陀佛。」一直不作聲的了悟停下腳步,他雙手合十,認真向老婦人解釋道,「這位施主,佛門乃清規戒律森嚴之地,如若您真的瞧見了哪位和尚犯戒,可以直接告訴寒山寺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訴貧僧。」

  他這麼直言,那個無理取鬧的老婦人臉上有些掛不住。

  她臉色變幻之間,竟是直接將丟棄在盆邊的爛菜葉子撿起來,猛地朝衡玉和了悟砸過來。

  爛菜葉子上面還沾著水,飛過來時有水滴四濺開來。

  葉子砸到衡玉身前,就被一股無形的靈力屏障擋去了。

  是了悟在出手。

  了悟正要出聲,水井邊上站著的男人將剛接好、還帶著涼意的一桶井水舉起,直接朝衡玉和了悟潑過來。

  這盆井水自然沒有沾身。

  衡玉拂去剛剛召喚出來的結界,輕擰起眉心。

  了悟抿起唇角:「兩位施主,貧僧是懷著誠意過來城北瞧瞧,並無惡意。」

  「誰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寒山寺前幾日有幾個小沙彌被打傷了,誰知道你是不是想過來為他們報仇。」那個老婦人罵道。

  了悟神色無奈,還想再溫聲勸。

  衡玉輕扯他的衣角,給他傳音:「你這麼溫柔是不行的,他們橫,你得比他們更橫。」

  然後,衡玉對水井邊那些人說:「諸位應該能看出來,我和我身邊的佛修是修士吧。那你們是怎麼敢對修士口出惡言,更是扔爛菜葉子、潑冷水的?」

  衡玉冷笑,右手按在腰間長劍的劍柄上。

  她環視眾人一圈,發現他們臉色都有些不自然起來。

  「對,你們就是仗著佛修恪守清規戒律,無故不能出手傷人,更不能隨意傷凡人這一點,所以才敢如此肆意妄為。一邊辱罵佛修,覺得他們所謂的清規戒律只是騙人,一邊仗著佛修性情溫和做出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可笑!」

  「很抱歉,我不是佛修。」說著,衡玉橫舉長劍,擺出一副隨時可能拔劍的姿態,「也許這樣,我們就能好好溝通一番了,你們說對嗎?」

  水井邊,眾人噤若寒蟬。

  「你……你……」那個老婦人臉色難看起來,額頭上冷汗直冒。

  「洛主。」關鍵時候,還是了悟伸手擋下她的劍,「不必動怒。」

  衡玉臉上擺出不高興的神色:「你就是爛好人,在其他地方,敢冒犯我的人,血都濺出個七八米了。」

  「……血應該濺不了那麼遠。」了悟糾正她。

  「是你殺過人還是我殺過人,你都不知道,當我的劍夠快夠狠,一秒鐘時間刺入刺出時,是可以濺出那麼遠的距離。那些血花啊,濺起來的時候就像下雨一樣好看。」衡玉陷入回憶之中,說著說著,她忍不住轉了轉手中的劍柄。

  瞧著他們兩個在那麼一本正經討論這種殺人的話題,水井邊的人忍不住抖了抖自己的身體。

  他們互相對視,眼裡都能瞧見驚恐之色。

  「放下劍吧。」了悟聲音溫柔,「貧僧會慢慢和他們說的。」

  衡玉撇嘴,十分不滿地把劍掛回腰間。

  她掃一眼那些噤若寒蟬的普通百姓,冷聲道:「誰叫你比我厲害,那就聽你的好了。不過我們先說好,如果你們的溝通不起效果,那等會兒就要用我的方法來解決問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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