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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深碧色】嫁給奸臣沖喜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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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21-5-13 07:41 編輯

嫁給奸臣沖喜後 作者:深碧色

內容簡介】:

  傅瑤要嫁的是個性情陰鷙的病秧子,喜怒無常,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賜婚旨意下來後,不少人幸災樂禍,等著看這京中頗負盛名的人間富貴花落入奸臣之手,被肆意摧折。

  母親長姐暗自垂淚,寬慰她暫且忍耐,等到謝遲去後,想如何便如何。

  傅瑤嘴角微翹,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好。

  大婚那日,謝遲興致闌珊地掀開大紅的蓋頭,原本以為會看到張愁雲慘淡的臉,結果卻對上一雙滿是笑意的杏眼。

  鳳冠霞帔的新嫁娘一點也不怕他,抬起柔弱無骨的手,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軟聲道:「夫君。」

  *

  眾人道謝遲心狠手辣,把持朝局,有不臣之心,

  彷彿都忘了他曾經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原本前途無限,只是盡毀在了一樁冤案中。造化弄人,兜兜轉轉才有今日。

  但傅瑤記得。

  當初在長安街上,她一眼見著那打馬而過的錦衣少年郎,便喜歡得很,再也忘不了了。

  哪怕千夫所指,在她心裡,謝遲始終是那個眉眼帶笑意氣風發的小公子。

  一句話簡介:論如何攻略偏執陰郁權臣

  立意:純粹的愛情可以治癒過往的傷痛,讓彼此都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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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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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冬去春來,湖邊的垂柳已抽出嫩芽,只是春寒依舊料峭,適逢落雨,涼意便愈發地重了。

  「姑娘慢些,」銀朱抱著披風急急忙忙地追了出來,將傅瑤攔在了廊下,替她理了衣裳鬢髮,溫聲勸道,「京中不比江南,行事還是要穩重些才好。」

  傅瑤指尖繞著披風的繫帶,笑道:「知道啦。」

  她答應得倒是爽快,可看那輕快的腳步,著實不像將這話放在心上的樣子,衣袂飛揚,好似振翅欲飛的蝶一般。銀朱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跟了上去。

  月底是太后四十大壽。

  昨日宮中傳了旨意,說是北境捷報頻傳,太后甚是欣慰,又嫌宮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機會請諸位閨秀到宮中小住幾日,熱熱鬧鬧地過個壽辰。

  懿旨一下,名冊上的人家誰也不敢怠慢,都趕忙籌備起來。

  傅瑤從江南迴京城沒兩日,知道的人算不上多,可名字卻赫然在列,傅家也只好連夜收拾了衣裳釵環等物,送她進宮去。

  馬車早已備好,行禮也收拾妥當,傅夫人挽著傅瑤的手將她送上馬車,殷切叮囑道:「在宮中這幾日要恪守規矩,多看少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說完,又向銀朱吩咐道,「照看好姑娘。」

  馬車離了傅府,往皇城而去。細雨連綿,長街之上並沒多少行人,商販們大半也都未曾出攤,一路行來格外安靜。

  依著昨日的旨意,眾人需得在望仙門聚齊,巳時一道往太后宮中去。

  諸位閨秀聚在一處,再加上各自的侍女,可謂是熱鬧得很,衣香鬢影,簡直讓人看花了眼。

  馬車在望仙門前停下,銀朱扶著傅瑤下了車,原本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閒談的閨秀們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傅瑤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身形窈窕,容色照人,淡妝濃抹總相宜。旁人有豔羨的有含酸的,但任是誰都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她今日穿了一襲天青色的襦裙,雪膚烏髮,唇若含丹,眼眸清澈如水,透著股渾然天成的無邪。杏眼一彎,目光專注地看過來時,便叫人覺著如沐春風。

  乍見到她時,眾人神色各異,但很快就端出了客套的笑意,紛紛見禮寒暄。

  同為官宦人家的女眷,以往的各式宴席之上沒少見,眼前這些環肥燕瘦的閨秀皆是熟人,傅瑤含笑一一問候過去。

  「總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江南就真那麼好?你這一去都一年有餘了。」

  雖許久未見,但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傅瑤臉上的笑意霎時真誠了不少,回頭笑道:「我帶了不少南邊的東西回來,等趕明兒清點妥當,就讓人給你送過去。」

  「你信中說近日回京,我原本還想著尋個機會約你出去閒逛,不妨在這裡遇著,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姜從寧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著,笑道,「江南水土果然養人,出落得比先前更好看了些。我聽你講話,彷彿都帶了些南邊的音兒,軟綿綿的……」

  傅家與姜家是世交,兩人自小相識,是關係極好的手帕交,闊別許久,自是有許多話說。直到巳時,太后宮中的嬤嬤露了面,方才止住話頭,隨著眾人一道往宮中去了。

  細雨漸停,侍女們紛紛將傘收了起來。

  傅瑤放慢步子,與姜從寧一道落在了後邊,正欲開口,卻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紛紛側身見禮。

  姜從寧的身量高些,一眼見著了那人,隨即像是灼了眼似的收回目光,低聲提醒道:「是太傅。」

  傅瑤早已隨著眾人屈膝見禮,聽了這句後,眼睫一顫,紅唇也不自覺地抿了起來。

  是謝遲。

  雖經年未見,可傅瑤仍舊清楚地記著他的模樣,閉上眼也能將輪廓描摹出來。他天生一副好相貌,如畫中的仙人一般,是能擔得起「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句稱贊的人。

  傅瑤尚年少時,曾見過他蟾宮折桂後,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的模樣,風流肆意得很。

  引路的那姑姑恭恭敬敬地向謝遲回稟道:「奴婢奉命引各家閨秀入宮,為太后娘娘祝壽。」

  謝遲只淡淡地「嗯」了聲,並沒多言。

  那聲極輕,但落在傅瑤耳中,卻顯得格外清楚,隨著腳步聲漸近,她的心跳都快了不少。眾人噤若寒蟬,循規蹈矩地垂眼看著地面,她心中明白自己也應當如此,但卻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過去。

  與當年相比,謝遲顯得單薄了些,蒼白如紙,壓根沒什麼血色,目光格外凌厲,那雙鳳眼看過來時簡直讓人心悸。

  邊境的風沙將這個溫潤如玉的公子磨成了出鞘的利劍,縱然不動聲色,也依舊透著危險。

  姜從寧悄悄地扯了扯傅瑤的衣袖,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垂下眼睫,只見著那墨色的大氅上銀線繡成的仙鶴與雲紋一閃而過,腳步聲也遠去了。

  眾人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繼續隨著引路姑姑往前走,傅瑤卻回頭看了眼謝遲的背影。

  姜從寧低咳了聲,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我還想問,」傅瑤輕聲道,「你怎麼就嚇成這樣?」

  姜從寧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如今這京城,怕是尋不著幾個不怕他的人了吧?」

  當初燕雲兵禍,十六州盡數落入北狄之手,京中亦是亂成一團。先帝駕崩,慶王矯詔廢太子,兄弟鬩牆兵刃相向。謝遲從西境帶著裴老將軍的令牌來,領兵入城,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慶王一黨,扶持年僅十三的六皇子登基,穩固朝局。

  那時候,京中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滿是血腥氣,百姓皆是閉門不敢出。

  新皇登基後,以謝遲為帝師,封太傅。

  適逢多事之秋,朝局風雨飄搖,太子與慶王黨兩敗俱傷,謝遲借機排除異己,一併清算了其黨羽,牢牢地掌控了朝堂大權。

  到如今,政權與兵權握在他手中,年輕的新帝倒好似傀儡一般。

  謝遲做到如此地步,眾人明面上雖不敢多言,可背地裡卻沒少詬病,再加上他這個人性情陰鷙,喜怒無常,就更沒什麼好名聲了。

  傅瑤多少知道他的事跡,只是當初新帝登基半年後,她就陪著祖母回江南去探親,再沒問過京城的事,沒想到這一年多竟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你看。」姜從寧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看前邊的那人。

  傅瑤定睛看去,只見前面那位御史中丞曹家的姑娘垂著的手竟在微微顫抖,倒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一樣。她不解地看向姜從寧,仍舊沒能明白。

  「前幾日,曹公子犯到了那位手裡,」姜從寧湊到了傅瑤耳旁,用僅兩人能聽清的聲音道,「抬回府中的時候,一雙腿已經廢了,命都險些沒保住。」

  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她說話時的熱氣掃在耳側,傅瑤渾身一顫,一時間竟沒能說出話來。

  「他這個人,難以捉摸得很,可不會因著你出身好或是生得好就網開一面,」姜從寧想到她方才的反應,苦口婆心勸道,「今後還是有多遠離多遠為好。」

  傅瑤知她這是一番好意,輕聲道:「我記下了。」

  新帝年輕,後宮空置,這一路過來,偌大宮廷空蕩蕩的,便顯得格外冷清。及至到了長樂宮,太后已經在等著了,等眾人行了大禮之後隨即令人賜座。

  「這宮中,已經許久未曾這麼熱鬧過了。」太后的目光從屋中這些美人們臉上掃過,玩笑道,「你們一來,連天都放晴了,可見是個好兆頭。」

  太后並不似預想中的那般嚴厲,神情語氣堪稱和善至極,倒像是相熟的長輩一樣。這屋中十餘人,有大著膽子回太后話,順著奉承的,但大半都是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那裡。

  傅瑤心中記著來時母親的叮囑,只聽,並不曾多言。可太后卻點了她的名字,問道:「你祖母身體可還康健?」

  傅瑤溫聲道:「祖母一切都好,有勞太后娘娘掛念了。」

  她原以為太后不過是隨口一提,卻沒想到,太后竟又問起了在江南時的事情,像是對此頗感興趣似的。

  殿中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傅瑤心中暗自吃了一驚,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緊,含笑一一答了。

  太后微微頷首,復又問起了旁人,片刻後吩咐道:「你們今日剛入宮,就先去安置吧。在宮中這幾日,缺了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就是,想去御花園逛也可以,不必拘謹。」

  眾人紛紛應承下來,隨著管事姑姑往各自的住處去。

  到了暫居的春和宮後,傅瑤才得以長出了一口氣。她心中滿是疑慮,正想著尋個機會問問姜從寧,卻聽見身後有人開口道:「傅姑娘回來的可真是時候。」

  傅瑤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很少同人起爭執,但她並不傻,如今一聽這話音,便知道這位八成沒什麼好意。她回過頭去,平靜地問道:「此話何解?」

  「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你回江南一年有餘,恰趕在太后壽辰前回京……」孫思思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笑了聲,「來得可真是及時呢。」

  她這話裡的陰陽怪氣已經不加掩飾,任是傻子也能聽出來了。

  傅瑤只覺著莫名其妙,雖說她與孫思思的關係的確算不上有多好,但也不至於到平白無故就要爭吵的地步。

  姜從寧知道傅瑤不擅與人爭吵,便上前一步笑道:「孫姑娘何必非要以己度人呢?再者,阿瑤會進宮來那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又豈是我等能置喙的?」

  孫思思還欲再辯,一旁的好友扯了扯她的衣袖,將人給勸走了。

  四人同住一宮,孫思思佔去了正殿,傅瑤與姜從寧便往偏殿去。她二人的侍女自去安置帶來的衣裳等物,傅瑤將屋中伺候的宮女給遣了出去,總算得了機會能問出心中的疑惑:「孫思思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我何時得罪了她不成?」

  「你果然不知情。」姜從寧對傅瑤甚是瞭解,也不同她兜圈子打啞謎,直截了當道,「太后此次特地傳我們進宮,八成是想要籌謀立后選妃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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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傅家對兒郎要求嚴苛,可對於女兒卻要寬縱許多。

  是以傅瑤自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麼拘束,也不需要想太多,大都是怎麼高興怎麼來。

  與旁的閨秀相比,她缺了那麼點「心眼」,直到如今姜從寧挑明之後,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孫思思是覺著,她特地從江南趕回來,是為了爭搶這入宮的機會。

  「可皇上不是才……十五嗎?」傅瑤頓了頓,「比我還要小一歲呢。」

  不單單是她,今日到宮中來的一眾閨秀,年紀大半都是要比新帝長些的。

  「若是尋常人家,自是不必急著議親,可這到底是皇家。」姜從寧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聽人說,當初皇上十三登基時,太后便有意讓娘家侄女入宮為后,只是被太傅藉故壓下罷了。」

  如今這位皇上,生母不過是掖庭宮女,生下他沒多久後便過世了,先帝也並未將這個兒子放在眼裡。直到燕雲兵禍後,謝遲與太后推他登上了皇位,眾人方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

  京城動亂那半年,傅瑤在家中為祖母侍疾,誰也不會同她講這些,後來回江南後就更是對此一無所知。姜從寧對上她那清澈懵懂的眼神,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秦雙儀一個侯府嫡女,若非是為了后位,又豈會到如今十八尚未婚配?」

  傅瑤托著腮,感慨道:「竟是這樣。」

  她向來不喜拘束,對入宮更是半點興趣都沒有,若早知回來會攤上這麼一件事情,倒不如在江南多留些時日。

  傅家祖籍江南,長姐嫁的是餘杭縣令,先前她隨著祖母回鄉去探親,住了一年有餘。江南水鄉的風景很好,日子過得閒適自在,若非是爹娘隔三差五地催,傅瑤是不願回來的。

  「方才太后對你另眼相待,多問了幾句,」姜從寧提醒道,「孫思思八成是因著這個緣故,忍不住酸了兩句。」

  傅瑤怔了怔,沉默下來。

  她倒是不在乎孫思思那些人是如何想的,但卻在乎太后是否真有那個意思,更在意自己爹娘是如何打算的?來時母親說讓她不要掐尖露頭,如今想來應當是不願她入宮的……

  「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必然是不願入宮的。只是你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有什麼打算?」姜從寧打趣道,「在江南這麼久,可曾遇著心儀之人?」

  傅瑤回過神來,暫且將心中的顧慮放在一旁,笑著搖了搖頭。

  在江南這一年多,倒也的確有人想要同她議親,只不過都被長姐給直接攔下了,唯一一個問到她面前的是郡守家的公子。那位岑公子相貌才學都很好,論及家世也算是門當戶對,傅瑤看出來長姐有意撮合這門親事,自己也曾猶豫過,但最終卻還是沒應。

  她心中始終惦念著少時在長安街上的驚鴻一面,再看旁人便總覺得差點意思,就算明知是不可即的妄念,也未曾奢望過什麼,卻仍就沒辦法忘懷。

  傅瑤是不喜拘束,姜從寧則是家中另有打算,皆不想入宮,故而用過午膳之後便湊在一處閒聊,講著分別這一年多來的趣事,並未打算去太后那邊湊趣。

  眼見著同宮殿那兩位出了門,姜從寧搖頭道:「秦雙儀的后位十拿九穩,以她那恃強的性子,又有太后撐腰,一同入宮的誰能討了好去?若要我說,合該有多遠躲多遠才好。」

  傅瑤從盤中拿了個青果慢悠悠地啃著,點頭道:「是啊。」

  秦雙儀是侯府嫡女,生得花容月貌,家中自小嬌生慣養,出了門眾人也都是眾星拱月似的捧著,便難免盛氣凌人。傅瑤性子軟好說話,與大多數人都能聊得起來,但對這位卻是敬而遠之。

  「你不在京中興許不知道,秦雙儀如今是愈發地……」姜從寧頓了頓,又道,「其實若不是謝姑娘年紀的確大了些,哪裡輪得到她?」

  傅瑤愣了愣,意識到她口中這位「謝姑娘」指的是謝朝雲。

  謝朝雲是謝遲的嫡妹,當年謝家出事後,謝遲被發配邊關,她則被罰入掖庭為婢。一直到謝遲回京掌權之後,方才脫了奴籍離了宮。

  「謝姑娘可曾婚配?」傅瑤遲疑道。

  「不曾呢,」姜從寧低聲道,「太傅位高權重,這兩年來倒也有人想要求娶她,好借機攀親,但卻都被她回絕了。」

  謝朝雲在宮中蹉跎數年,如今已經二十有餘,早就過了適婚的年紀。

  「早前也曾有人揣測,說是謝太傅想要讓她入宮,好借此……」

  「怎會?」傅瑤下意識反駁了句,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抬高了些。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大自在地咳了聲,垂下眼睫看著手中的果子,小聲道,「他如今可只有這麼一個血親了,應當不會將親妹妹當做爭權奪利的工具。」

  「這可說不準,你總是將人想得太好了些。」姜從寧笑了聲,「不過如今看來,他應當是沒這個打算,畢竟謝姑娘與皇上的年紀的確差得多了些。」

  傅瑤聽出來,她這是覺著謝遲是因自家妹妹年紀太大著實不合適,方才作罷,若不然八成要送謝朝雲入宮。

  不止姜從寧,應當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

  若真如此行事,謝朝雲生下皇子後,便能徹底穩固謝家地位。這樣劃算的「生意」,怎麼看都像是謝遲這個一手遮天的權臣做得出來的事情。

  傅瑤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好在還是理智佔了上風,抿了抿唇,並未多言。

  畢竟她是沒有立場說這些的。

  倒是姜從寧看出她的不對勁來,疑惑道:「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露出個笑容來,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轉而又講起了自己在江南時的趣事。

  雖說太后先前發了話,讓眾人不必拘謹,想到御花園逛也都可以,但也沒幾個人當真敢這麼做。午後,不是去長樂宮陪太后閒聊湊趣,就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各自的住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興許是這些日子舟車勞頓未能好好歇息的緣故,也興許是話說得太多的緣故,傅瑤到了晚間只覺著嗓子隱隱作痛,雖已經喝了不少水,聲音卻也開始有些啞。

  姜從寧看出她的不適來,遲疑道:「可要讓人請太醫來看看?」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小聲說:「不妨事,明日興許就好了。」

  宮中多有不便,更何況這次進宮這麼多些人盯著,若真是請了太醫來,回頭還不知要傳成什麼樣子。她寧願自己忍一忍,也不想勞師動眾。

  姜從寧心中明白她的顧慮,也沒多勸,只是叮囑道:「早些歇息吧。晚間風大,記得關緊門窗,仔細著涼。」

  銀朱服侍著她早早歇下。可驟然換了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傅瑤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只能盯著床帳上墜著的流蘇發愣,一直到天際泛白,才總算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夜間輾轉反側的時候,傅瑤便覺著情況不妙,第二日一大早被銀朱給叫醒的時候,只覺著嗓子疼得厲害,腦子更是昏昏沉沉的。

  若是在家中,她八成就倒頭繼續睡了,可如今這是在宮中,只能強撐著起身梳洗。

  傅瑤原想著,等到用過早飯之後再回來眯一會兒,卻不料才放下湯匙,長樂宮那邊便有人傳了話來,說是太后娘娘請諸位閨秀到她那裡去看畫。

  傅瑤扶了扶額,心下嘆了口氣,但隨即起身笑道:「走吧。」

  她的嗓子已經啞了,說話時便格外簡短些,姜從寧知道她不舒服,一路上也未曾多言。

  及至到了長樂宮,只見眾人齊齊地等候在院中,鴉雀無聲,看著那神情模樣,倒像是如臨大敵似的。

  傅瑤正疑惑著,便見著正殿出來個少年。

  他的身量與容貌都未長開,便顯得格外蒼白瘦弱,乍一看,像是都撐不起身上那華麗繁復的衣袍。

  眼見著週遭的閨秀們嘩啦啦地跪了一地,傅瑤下意識地跟著跪了下去,隨即明白過來,眼前這位就是大周如今的皇上。

  此時的長樂宮可謂是美人如雲,霓裳錦繡的裙擺鋪開來,如同春日嬌豔的鮮花,就連傅瑤方才進門時都不由得贊嘆了句養眼。

  可這少年卻壓根一眼都沒看,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就好像她們這些人壓根不存在似的。

  傅瑤想起昨日與姜從寧閒聊之時聽來的話——

  此次立后選妃,雖說是為了皇上,可他實際上是半點都插不上手的,最終結果全然是由太后與謝遲來決定。

  雖說坐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可天下皆知他是個沒任何實權的傀儡,還夾在太后與謝遲中間被來回拉扯,想必是極不痛快的。

  謝遲……傅瑤一想起他來,心中便難免橫生波瀾。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謝遲是個弄權的奸佞,一手遮天惡跡斑斑,私下提及之時沒幾句好話。

  種種事跡彷彿都印證了這一點,但傅瑤心中卻還是沒辦法全然相信,更沒法像旁人那樣去指摘他。

  「想什麼呢?」姜從寧見傅瑤發愣,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道,「太后娘娘還等著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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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進了正殿後,傅瑤便發現太后不似昨日那麼「和藹可親」,臉上的笑意淡淡的,說話間也似是沒什麼興致,只讓人將早就備好的那幾幅畫作拿出來給她們品鑑。

  加之方才皇上那顯而易見的不悅,實在讓人不由得疑心,這兩位是不是起了什麼爭執?

  這想法稍縱即逝,傅瑤也並沒打算深究,她的心神在看到那幾幅畫時,被盡數佔滿了,顧不得去想什麼籌謀算計。

  琴棋書畫中,傅瑤最擅長的就是丹青。

  她少時憊懶貪玩,學什麼都不上心,不過是跟著家中請來的夫子混日子,直到當年在長安街上驚鴻一瞥見著謝遲之後,方才正經拿起了畫筆。

  她在這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天資,到如今,筆下的畫作也能算是一流了。

  太后大方得很,令人拿出來的都是宮中珍藏的傳世名畫。傅瑤先前只見過臨摹之作,如今驟然見著真跡,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些,心神盡數放在那些畫上,連嗓子的不適都暫時給拋卻了。

  旁人看了這畫後,有稱贊其精妙的,也有謝太后恩典讓自己得以開眼的,更有拐彎抹角奉承誇贊皇家的。傅垂眸看著那畫,暗自在心中描摹著。

  太后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的反應,慢悠悠地開口道:「今日春光大好,你們也不要拘在屋中,到御花園去看看吧。哀家已經著人備下筆墨紙硯,你們隨意畫個畫或是題個詩,權當是給哀家的壽禮了。拔得頭籌者,可以從這些名作中挑一幅帶回去家去。」

  眾人微怔之後,連忙應承了下來,隨後結伴往御花園去了。

  對於這些個世家閨秀而言,書畫興許算不上一流,但都是自小就隨著家中夫子學的,搪塞過去總是不難。姜從寧的書畫都算不上多好,故而對那獎賞壓根沒抱希望,只小聲同傅瑤道:「你想要那些畫嗎?」

  傅瑤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方才看的那些畫中,有一幅《布雲施雨圖》是她極喜歡的,先前千方百計地搜羅了前人臨摹的畫作,如今見著這真跡,可謂是心潮澎湃。

  若是旁的時候,她必定是要爭一爭的,可偏偏這次非比尋常,不好掐尖露頭。

  傅瑤的糾結猶豫都寫在臉上了,姜從寧一看便知,遲疑片刻後勸道:「若依我看,你還是避一避吧……若真是搶了秦雙儀的風頭,怕是要遭她記恨的。」

  「是了。」傅瑤嘆了口氣。

  她無精打采地隨著姜從寧一道逛著,再沒初時那興沖沖的架勢,看起來病懨懨的。

  「秦雙儀已經動筆了。你說,她會不會一早就知道此事?」姜從寧遠遠地瞥了眼那涼亭,忽而笑道,「倒是把徐芊給忘了,旁人畏懼秦雙儀,可她卻是沒什麼顧忌。今日究竟誰贏,可還說不定呢。」

  怕傅瑤不明白,姜從寧又解釋道:「這徐家是太傅一脈,原本就與秦家不對付,徐芊平日裡沒少同秦雙儀起爭執,也不差這麼一件事了。更何況她也沒必要討好太后,若真想入宮,不過就是太傅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傅瑤理清楚這其中的干係後,嘆道:「可真是復雜啊。」

  如今正是初春,生機盎然,雖說仍舊透著些涼意,但御花園中已是處處新綠,令人心曠神怡。傅瑤並沒急著動筆,她四下閒逛著,及至覷著時辰不早,方才繞回涼亭那邊去鋪陳紙墨作畫。

  秦雙儀的畫已經繪成,是幅精緻的牡丹圖,雍容華貴之感撲面而來。桌案旁聚了三四人在稱贊那畫,誇得天花亂墜,秦雙儀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姜從寧對此見怪不怪,她將擬好的詩工工整整地抄錄好之後,便到傅瑤身邊看她的畫。

  傅瑤動筆晚,週遭半數人都已經完成,她仍舊不見著急。

  她畫得極快,落筆之後幾乎沒有停滯,像是壓根不需要斟酌琢磨似的,一氣呵成地畫完了整幅畫。

  「看來你去江南這一年多,畫技並沒有荒廢。」姜從寧感慨道。

  傅瑤正欲說話,遠遠地看見太后往這邊來,除了隨侍的宮女內侍,身邊還跟了位窈窕的美人,不由得一愣。

  姜從寧也注意到這一行人,驚訝道:「謝姑娘怎麼也來了?」

  傅瑤早年曾見過謝朝雲,只是如今數年已過,謝朝雲與先前看起來大不相同,所以她方才並沒能認出來,只是莫名覺著熟悉。

  及至近了,能看真切相貌後,傅瑤隨即看出了她與謝遲眉眼間那幾分相仿來,心中隨之生出些好感。

  「都畫完、寫完了嗎?」太后打眼一掃,又偏過頭去同謝朝雲道,「你來當個見證,看看她們誰的最好。」

  謝朝雲卻並沒應,只抿唇笑道:「這既是給您的壽禮,自然該由您來評判。諸位閨秀皆是蘭心蕙質,未必真能分出個高下來。歸根結底,哪個能入您的眼、討您喜歡,那就是最好的了。」

  這話說得很漂亮,不動聲色地回絕了太后的要求,卻並不會讓人覺著冒犯。

  傅瑤抬眼看了過去,心中很是復雜。

  她依稀記得,這位謝姑娘當年原本是有些內向的性子,與如今這舌燦蓮花的模樣相去甚遠。應當是在宮中那幾年,將她硬生生地磨成了如今的性子,就好比西境的風沙將謝遲磨得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你這嘴還是那麼甜。」太后笑了聲,扶著宮女在涼亭之中坐定了,令人將閨秀們的畫作、詩作呈上來一一過目。

  傅瑤百無聊賴地看著衣裳上的繡紋,目光時不時地往謝朝雲那裡瞥,她自覺做得並不算明顯,可再次抬眼看去的時候,卻恰好對上了謝朝雲那滿是笑意的眼神。

  偷看被人抓了個正著,傅瑤臉頰霎時就紅了,欲蓋彌彰地偏過頭去,看天看地。

  謝朝雲輕笑了聲,復又陪著太后繼續看。

  內侍恭恭敬敬地呈上:「這最後一幅,是傅姑娘的畫。」

  畫紙上繪的是太液池旁抽芽的細柳以及旁邊的一簇野花,樹上站了幾隻梳理羽毛小雀,樹下則躺了一隻慵懶的胖貓,似是在曬太陽一般,看起來怡然自得。

  「你覺著如何?」太后問道。

  謝朝雲垂眸看著,含笑點評道:「畫工尚可,但及不上雙儀與芊芊。不過其中意趣不錯,看得我都想回家去,曬太陽睡上一覺了。」

  她雖說著這畫畫工不及秦雙儀與徐芊,但明眼人都能聽出來,這話中的稱許之意。

  「不錯,」太后點了點頭,令人將今日的畫作詩作妥善收起,向傅瑤道,「你喜歡哪幅畫?哀家讓人給你送去。」

  眾人都愣住了,唯獨謝朝雲笑而不語。

  傅瑤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麼個結果,怔了怔後,連忙謝恩。

  她雖不明白謝朝雲為什麼要幫自己,可是太后已經發了話,總沒有收回的道理,她也不敢隨意推拒,只能報出了那副《布雲施雨圖》。

  「哀家倦了,要回宮歇息去了。你們不必來陪,大可結伴逛逛這御花園。」太后扶著侍女站起身來,又向謝朝雲道,「皇上那裡……」

  謝朝雲行了一禮,輕聲道:「朝雲明白。」

  直到太后離開,傅瑤還有些發懵。她想要問一問謝朝雲為何幫自己,可還沒來得及開口,謝朝雲便快步往別處去了,倒像是有什麼急事一樣。

  「阿寧,這究竟是……」傅瑤這話還未說完,便見著秦雙儀冷笑了聲,拂袖離去了。

  姜從寧也沒能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見傅瑤六神無主,便溫聲笑道:「管她呢?橫豎那畫你拿到了,她不高興也是她的事情。走,咱們好好逛逛園子去,方才總想著要擬詩,我都沒能好好看看。」

  傅瑤倒並非是怕得罪秦雙儀,只是實在想不明白,太后與謝朝雲為何對她青眼有加?是巧合,還是有旁的緣由?

  這件事纏繞在心頭,讓她憑空生出些不安來。

  因著這件事情,傅瑤一直心不在焉的,及至被姜從寧扯了袖子之後,方才回過神來。

  傅瑤隨著她示意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那水榭旁,竟聚了好些個人,隱約還有哭聲傳來。細看之後,發現是三位此次進宮來的閨秀,與她們的侍女。

  閨秀們此次奉太后召進宮,宮人們對她們皆是恭恭敬敬的,連太后都反復說「不必拘謹」,是誰會讓她們受這樣的委屈?

  傅瑤大吃一驚,小聲道:「是皇上嗎?」

  姜從寧搖了搖頭:「應當不是。」

  眾所周知,他們這位皇上待宮人都寬厚得很,又豈會在大庭廣眾拂貴女們的臉面?

  「那會是誰?」傅瑤難以置信地看向她,隨後自己想明白過來,顫聲道,「是……謝遲?」

  「八九不離十。」姜從寧打心眼裡是想要避著的,可偏偏那其中有一位正在抹眼淚的同她家沾親帶故,也是自小就認識的交情。她猶豫片刻後,同傅瑤道,「我過去看看,你先回去。」

  傅瑤卻並不肯走,拽著姜從寧的衣袖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到了水榭前,姜從寧先是替她那蔣表妹抹了眼淚,耐著性子柔聲問詢,總算是問明白了來龍去脈。

  原來她們是言語間起了爭執,說話時的聲音大了些,吵到了在其中休息的謝遲。

  謝遲令人來傳了話,說是「這宮中雖的確如太后所說,是冷清了些,但也不必這麼熱鬧」,而後便要她們三人離宮。

  她三人原本並不知水榭中有人,得了謝遲這句之後,嚇得魂都沒了。畢竟若真是這麼被趕出宮去,傳揚開來,只怕名聲都要毀了,連帶著家中都要被帶累。

  蔣表妹哭得哽咽,先前嘲諷過傅瑤的孫思思也是臉色煞白,若不是侍女撐著,怕是立時就要倒下去了。

  「表姐你幫幫我,」蔣表妹緊緊地攥著姜從寧的手,「若是這麼回家,爹娘一定會打死我的……」

  興許是怕再擾到謝遲,她說話聲音很小,連哭都是咬著帕子,不敢放聲。

  傅瑤將此看在眼中,忍不住看向那水榭。

  她想知道謝遲此時在做什麼,是高枕而眠,還是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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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姜從寧是一早就知道事情不妙,但聽完來龍去脈後,仍舊呼吸一滯。

  犯在謝遲手中,的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可如今這懲罰未免太重了些。

  於嬌生慣養的世家閨秀而言,名聲有暇遭人非議,是會帶累整個家族的。孫思思她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誰也不肯就這麼離宮,只能在水榭外候著,寄希望於謝遲能夠回心轉意,高抬貴手。

  「表姐,」蔣巧似是哭過了頭,連話都說得不大順暢了,哽咽道,「這可怎麼辦啊……」

  姜從寧心煩意亂,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反復掂量著。傅瑤就更不擅長應對這種局面了,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揉搓著自己的衣袖。

  這邊正僵持著,水榭那邊總算有了動靜——

  謝遲出來了。

  昨日進宮時,傅瑤只是匆匆一瞥,如今倒算是徹底看真切了他的模樣,一時間只覺著既熟悉又陌生。

  雖仍舊是可入畫的好相貌,但謝遲早年眉眼間的意氣風發與若有似無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只剩讓人退避三舍的凌厲。

  他眉頭微蹙,似是不大高興,便顯得格外陰郁些,讓人望而生畏。

  姜從寧原本在心中擬了些求情的說辭,如今對上他這目光後,便半句都說不出了。

  蔣巧等人已經見了他後,立時跪下求情。

  其實依著她們的出身,是不該跪謝遲的,可如今情急之下,想著求謝遲網開一面,便顧不得旁的了。

  謝遲見著這情形,眉頭皺得愈緊。

  傅瑤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留神看著,眼見著事態不妙,心中一動,連忙在謝遲開口之前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幾位姐妹一時情急,方才失禮,還望太傅見諒。」

  姜從寧隨即也反應過來,將蔣巧給拉了起來,低聲道:「別急昏了頭!」

  哪怕人人都知道謝遲一手遮天,也依舊不宜宣之於口,遑論像如今這般壞了規矩禮節。只有輕狂短視的人才會因為旁人的卑躬屈膝而洋洋得意,可謝遲並不是那種人。

  謝遲那刻薄的話都到了舌尖,可卻沒能說出口,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自然能看出來這姑娘是有意為這三人解圍,所以搶先拿話來堵他。到如今,敢在他面前耍小聰明的人寥寥無幾,這拙劣的話術,在他看來著實是有些可笑了。

  直到這時,謝遲才算是正眼看向了傅瑤。

  她今日穿了一襲淺粉色的襦裙,嫩綠色的繫帶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低眉垂眼,看起來一副極乖巧的模樣。

  從謝遲這個角度,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見著如雲的鬢髮,緊緊抿著的紅唇,以及那白皙如瓷的肌膚。

  再有就是,耳上那琉璃桃花的墜子,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輕輕晃動著,將心中的不安暴露得一覽無餘。

  四下一片寂靜,就連蔣巧都止住了哭聲,紅著眼圈看向傅瑤。

  風和日麗,微風輕拂,傅瑤卻在謝遲目光的注視下出了一層薄汗,愈發地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說下去。

  「怎麼,你是想要為她們求情?」謝遲懶得同小姑娘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就不怕把自己也牽連進去?」

  傅瑤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但掂量再三,還是硬著頭皮道:「她們若是做錯了事情,的確該罰,只是如今這懲罰未免太重了些……罪罰相等,才能讓人心悅誠服呀……」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經聽不大清,顯然是自己心中也沒底氣。及至終於說完後,飛快地抬頭看了眼,似是想要看一看他的反應。

  謝遲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饒是見多識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姑娘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那雙清澈的杏眼,所有的情緒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裡面,壓根不用費神細究,一望便知。

  這世間大半男子,只被她這樣可憐巴巴地看上一眼,怕是就要心軟的。

  「我並不用人心悅誠服,」謝遲並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只短暫地怔了一瞬,隨後毫不留情道,「你若是覺著不捨,就陪著她們一道出宮好了。」

  傅瑤:「……」

  她仰頭看向謝遲,眼中滿是難過,還摻雜著些許委屈。

  謝遲原以為她會如同旁人一般害怕畏懼,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個反應,眉尖微挑。

  「怎麼都聚在這裡?好熱鬧。」謝朝雲的出現打破了僵局,旁人對謝遲避如蛇蠍,可她卻並沒任何顧忌,輕快地笑了聲,「傅姑娘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不成?」

  謝家兄妹二人相貌相仿,可性情卻截然相反,見著謝朝雲後,姜從寧便知道這事有救了,不由得鬆了口氣。

  「阿雲,」謝遲瞥了她一眼,語氣稍稍放緩了些,「你怎麼來了?」

  謝朝雲避而不答,反問道:「皇上可在這裡?」

  謝遲微微頷首,又問道:「太后讓你來的?」

  兄妹兩人如同打啞謎似的,傅瑤聽得雲裡霧裡,但卻敏銳地留意到,在謝遲點頭之後,孫思思的身形晃了晃,臉色愈發地白了。

  「我雖不知這究竟是怎麼了,」謝朝雲指了指狼狽不堪的三人,笑道,「但煩請兄長看在我的面子上,饒過這一次吧。畢竟趕明兒我還想向傅姑娘討幾幅墨寶,兄長就當是讓我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可好?」

  謝朝雲在宮中這麼好幾年,早就練就了審時度勢察顏觀色的能耐,如今也不需問來龍去脈,便看出了哪些是闖禍的人,哪些是求情的人。

  她開了這個口,謝遲總不至於為了這麼件小事駁她的面子,留一句「隨你」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孫思思腿一軟,若不是侍女眼急手快,怕是就倒了。

  蔣巧劫後餘生似的抹著淚,隨後拉著姜從寧,忙不迭地離開了此地。姜從寧知她六神無主,便與傅瑤說了句,陪著她先回去了。

  傅瑤眼應了聲,又看了眼謝遲遠去的背影,這才回過頭來,向謝朝雲道謝。

  她與謝朝雲素無交情,也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幫自己,但在方才這件事上,卻是萬分感激解圍的。

  「不必如此客氣,」謝朝雲摸了摸她的鬢發,笑道,「改日將你的畫送兩幅過來就好,我很喜歡。」

  傅瑤有些受寵若驚,隨即應了下來:「一定。」

  「我聽著你的嗓子不大好,若是不舒服,就請太醫來看看吧。」謝朝雲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怎麼還像是有些發熱?這可拖不得。」

  傅瑤自己向來心大,直到被謝朝雲點出之後,方覺出些不對來。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無奈地嘆道:「怎麼這麼不上心?這身體若是壞了,耗費再多也未必能補得回來。」說完,她向水榭隨侍的宮人招了招手,吩咐道,「去太醫院,找個當值的太醫到謝姑娘的住處去一趟。」

  傅瑤還沒反應過來,便見著那宮人恭恭敬敬地應了下來,隨即小跑著去辦了,她只好又正兒八經地向謝朝雲道了聲謝,又道:「趕明兒我讓人多送幾幅畫到你家去。」

  謝朝雲掩唇笑了起來,正欲說話,水榭中卻突然傳來聲響,像是瓷器破碎的聲音。

  傅瑤一驚,這才想起那位皇上還在其中,遲疑道:「這……」

  「無妨。」謝朝雲臉色冷淡了些,隨後又笑道,「想來皇上心情不佳,我還是不在這時去礙眼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先前聽著謝家兄妹打啞謎的時候,傅瑤便覺著奇怪,如今見著她這態度,就更覺蹊蹺了。只是她與謝朝雲著實算不上熟悉,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慮。

  在回去的路上,傅瑤斟酌著問道:「謝姐姐,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我曾有過一個妹妹,」謝朝雲抬手攏了攏鬢髮,溫聲道,「你同她有些像,也很討人喜歡。」

  傅瑤怔了下,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知道謝朝雲口中的那個妹妹。當年謝家出事後,謝父入獄,原就體弱多病的謝母悲傷過度,撒手人寰。謝家小妹高熱不退,沒能及時請大夫來診治,熬了兩日最後還是沒了……

  難怪謝朝雲會對她這小病如此上心。

  她沉默下來,謝朝雲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好奇道:「說起來,你方才是怎麼敢向他求情的?就真不怕被牽連?」

  若是旁人問及,傅瑤興許會隨意尋個藉口搪塞過去,可謝朝雲待她這般好,她便不好隨意敷衍旁人的真心。略一猶豫後,傅瑤如實道:「我想著,他應當不會那麼不講道理。」

  謝朝雲驚訝地看向她,很是意外道:「旁人可都是說他喜怒無常,辦事全由著心情的。」

  「旁人說的也未必對呀。」傅瑤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謝姐姐你覺著,他是怎樣的人?」

  「這可不好說。旁人將他想得太壞了些,你呢……」謝朝雲含笑道,「又將他想得太好了些。」沒等傅瑤開口,她又狀似不經意地玩笑道,「我去時,看著你那泫然欲泣的模樣,還以為你是被他給嚇到了。」

  傅瑤連忙否認:「不是的。」

  她並非被嚇到了,只是覺著難過——

  在傾慕謝遲的這些年中,她曾反復設想過,自己頭一回同謝遲講話會是在怎樣的情形下?然而少女窮盡所想,也沒料到會是今日這種場合,鬧得不歡而散。

  謝朝雲若有所思地看著傅瑤,並沒再追問,但心中卻已經大致有數,垂眸笑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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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傅瑤被謝朝雲親自送回了春和殿,原本想要留她喝杯茶,可卻被婉拒了。

  「你身體不適,我還是不打擾了。」謝朝雲掐算著太醫院的距離,同傅瑤道,「再過會兒,應當就會有太醫過來為你診治,你服藥之後只管歇息就是,不必在意旁的。」

  她是個極會拿捏分寸的人,說話辦事皆是恰到好處,讓人不自覺地就會心生好感。傅瑤心中一暖,點點頭應了下來。

  謝朝雲露出個溫柔的笑來,看了眼日頭,便離開了。

  此時已經臨近晌午,這麼一番折騰下來,傅瑤只覺著飢腸轆轆。可偏偏因著嗓子不舒服,吞嚥對她來說是件很折磨的事情,只能先捧著茶水小口地喝著。

  太醫同姜從寧是前後腳到的,傅瑤端坐在那裡,由著太醫為自己診脈。姜從寧進門見著太醫後,先是一愣,隨即想明白這應當是謝朝雲的手筆。

  「不算什麼嚴重的病症,姑娘不必擔憂,服幾帖藥就好了。」太醫收起脈枕,目光落在地面上,「只是這幾日需得忌口,吃的要清淡些,最好是白粥。」

  外間已經擺好了午膳,香氣撲鼻,傅瑤暗自饞了好一會兒,聽了太醫這句後,白嫩的小臉霎時就垮了。

  姜從寧看在眼中,忍笑道:「有勞了,我會看著她的。」

  說著,讓侍女送太醫出門,隨之去太醫院取藥。

  傅瑤自小就嗜酸嗜甜,還喜辣,如今對著這滿桌豐盛的飯菜,能下筷的卻只有那麼兩三樣,著實是欲哭無淚。

  「你先忍兩日吧,」姜從寧讓人將那清炒菜心換到了傅瑤面前,安慰道,「等到病好之後,我請你到明月樓吃飯。」

  明月樓是長安城有名的酒樓,其中的酒菜都是一絕,比之宮中御廚也不遜色。傅瑤很喜歡那邊的幾道招牌菜,但這在江南這一年多,卻是再沒能去過了。

  如今聽她提起明月樓,傅瑤只覺著更餓了,艱難地嚥了口水,咬著筷子道:「說好了。」

  姜從寧好笑地點了點頭,轉而問道:「這太醫應當是謝姑娘讓人請來的吧?雖說她待人處事向來周到細致得很,可像如今這般待你,也實在算得上是十分上心了。」

  「是她。」提及謝朝雲來,傅瑤臉上便多了些笑意,撐著腮感慨道,「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傅瑤雖知道,謝朝雲是因著那早逝的妹妹所以對她格外好些,但仍舊未能坦然適應。畢竟這只是她們頭一次見面,而謝朝雲對她又實在太好了,就像是她在南邊的那位親姐姐一樣。

  傅瑤挑了根青菜慢慢地嚼著,將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同姜從寧道:「說起來,那些宮人倒是很聽謝姐姐的話。」

  這是她當時便覺著奇怪的點,那宮人聽了謝朝雲的吩咐後,壓根沒猶豫便去了,像是對此習以為常一樣。

  同樣奇怪的還有謝朝雲對皇上的態度。

  她這樣滴水不漏的人,在太后面前遊刃有餘,在旁人面前溫柔可親,可對待皇上時的態度卻稱得上是任性妄為了。

  「你莫不是忘了?她先前可是在宮中多年的。」姜從寧提起此事來,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些贊嘆,「聽人說,她起初是被罰入掖庭,做些最低賤的力氣活。後來卻是一點點地往上走,幾年間在尚宮局站穩了腳。這些宮人大半都是知道她的,再加上她姓謝,自是言聽計從。

  傅瑤兀自出神,姜從寧又感慨道:「謝家人都是有本事的……」

  當年謝家出事,一夕之間跌入泥中,任人踐踏。

  溫柔端莊的世家閨秀成了掖庭之中最低賤的奴僕,芝蘭玉樹般的公子成了發配邊關的小卒,那時人人都以為謝家徹底垮了。可不過幾年間,謝朝雲成了尚宮局的掌事,謝遲則回到長安,在亂局之中成了權傾朝野的重臣。

  哪怕是同謝家不對付的人,也沒法否認他兄妹二人的心機和手段。

  姜從寧畏懼謝遲,但與謝朝雲打了幾次交道之後,卻是真心實意地欽佩她待人接物的能耐。

  這倒是解釋了傅瑤的一點疑惑,但另一點卻仍舊是說不通。

  她直覺著此事非同尋常,猶豫再三後,最終還是決定將與皇上有關的給瞞了下來,並不曾同姜從寧提起。

  不情不願地用完午膳後,傅瑤忍著睏意同姜從寧下了局棋,等到侍女將熬好的藥送來後,她捏著鼻子喝了下來,而後便回臥房歇息去了。

  她昨夜未能歇好,今晨是勉強爬起來了,一番折騰後心緒大起大落,著實是疲倦極了,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子,灑在床帳上,暖洋洋的。傅瑤翻了個身子,眉頭舒展開來,唇角微翹,像是做了個美夢。

  是她這些年來最常做的夢。

  傅瑤恍惚回到了弘安二十三年。那時她年紀尚小,隨著備嫁的長姐到首飾樓去挑釵環。長姐在那裡精挑細選,她卻是百無聊賴,聽著外邊熱鬧得很,便推開窗子往外看了眼。

  長安街上車水馬龍,傅瑤一眼就見著了那個打馬而過的錦衣少年郎,傻傻地愣在了那裡。

  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就像是畫中出來的一樣,眉眼帶笑,衣袂飛揚,週遭的人都成了黯然失色的陪襯。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旁有人感慨道,「這位啊,就是咱們大周最年輕的今科狀元郎,真真是風華無雙……」

  這情形在傅瑤夢中出現過許多次,她從來都是那個靜靜旁觀的人,看著謝遲逐漸遠去。

  可這次卻不大一樣。

  那錦衣少年從妝樓下經過時,竟像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似的,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了眼。

  對上他目光後,傅瑤只覺著心跳都快了許多,竟驀地驚醒。

  美夢成了驚夢,傅瑤抬手摸了下額頭,不知是不是服了藥的緣故,竟出了一層細汗。

  她又翻了個身,長出了一口氣,順著那夢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來。

  她那時並不通男女之情,只覺著驚豔,回府之後便開始同夫子正經學畫,想著有朝一日要將這一幕給畫下來,免得自己忘了。

  可她的畫技還沒練過,謝家便出了事,謝遲被罰去西境。

  而這些年,就算不用落筆來記錄,她腦海中仍舊牢牢地記著那時的情形,六七年過去了也依舊清清楚楚。

  只不過這次……算什麼?

  傅瑤茫然地看著床帳上的繡紋,雖竭力想要撇開,可卻總是會想起夢中那一眼。

  驚心動魄。

  又像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預兆。

  *

  水榭。

  宮人們進進出出,將盤碟碗筷收拾出來,那些菜色大半都沒動,先前怎麼端進去的,如今就又怎麼端出來。

  謝朝雲將此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逆著眾人往裡邊去。

  「姑娘您可算是來了!」德全見著她後如蒙大赦,連忙快步迎了上來,苦笑道,「若是再不來,奴才可就真沒法子了。」

  謝朝雲微微頷首:「都出去吧。」

  德全滿口應了下來,一招手,將水榭中服侍的宮人們都給叫了出去,而後親自關上了門。

  偌大一個水榭就就只剩了兩人,謝朝雲分開珠簾,見著了在裡間窗邊坐著的蕭鐸。

  蕭鐸垂眼看著小幾上的一局殘棋,對她的到來恍若未聞,另一側則堆著足有半人高的奏摺,看起來是尚未批改的樣子。

  謝朝雲看了會兒,徑直上前,在他對面坐了。

  她一看便知這黑子是謝遲的手筆,只是不知為何並沒能下完,就這麼停在了這裡。

  四下一片寂靜,良久之後,謝朝雲平靜地開口道:「陛下就真準備這麼晾著我?」

  蕭鐸頭也不抬,低聲道:「你要說的話八成是我不想聽的,所以還是別說了。」

  他的神情是冷的,可話音裡卻透著無奈和些許疲倦。

  謝朝雲的神情柔和了些,但卻並沒有聽從蕭鐸的話,而是自顧自地開口道:「如今你到了年紀,朝臣也會催著立后選妃,這事是避不開的。太后特地尋了我來,說是讓我為你參詳一二。」

  蕭鐸沉默不語。

  「太后自然是屬意秦雙儀,她才貌雙全,性子雖恃強了些,但若非如此也難壓住後宮其他妃嬪。」

  如今朝局上下,明眼人都知道謝遲與太后不對付,任是誰都不會想到,謝朝雲竟然會在這裡為秦雙儀說話。

  「雲姐可真是不藏私。」蕭鐸莫名笑了聲,「我以為,你會屬意徐芊為后。」

  謝朝雲面色不改,像是沒聽出他話中的深意似的:「徐芊是將門出身,性情直爽,相處起來應當會輕鬆些。你若是喜歡她,我便托兄長同太后爭一爭好了。」

  朝中為了立后之事戰戰兢兢,生怕得罪了哪一方,她如今說的倒是輕鬆得很。

  「后位只在她二人之間,別無選擇。」謝朝雲早就思慮妥當,如今說起來也不見猶豫,「至於妃嬪之位,你倒是可以挑幾個合心意的。」

  「我原本替你看中了個很討喜的美人,模樣好性情好,只可惜方才知道她心繫旁人。」

  謝朝雲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人,又格外敏銳些,一番交談下來,便意識到傅瑤對自家兄長抱有好感,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作罷。

  這事實在是太巧了些,謝朝雲搖頭笑了聲,又道:「這次進宮來的有許多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其中不乏有才情的、性子好的,你還應當看看,說不準就有心儀之人……」

  蕭鐸抬眼看向她,打斷了這長篇大論:「朕知道了。」

  當年蕭鐸是不受寵的皇子,連宮人都敢輕賤他,唯有謝朝雲待他好,明裡暗裡幫了許多。後來他登基為帝,在謝朝雲面前也從未自稱過「朕」字,如今驟然這般,便已經是不悅至極了。

  謝朝雲看出他動了怒,但卻並未慌亂,低頭喝了口茶,止住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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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傅瑤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及至再醒過來時,已臨近傍晚。

  銀朱聽見咳聲後,趕忙端了水來給她潤喉,關切道:「還是不舒服嗎?」

  「還好。又不是靈丹妙藥,哪能立時就生效呢?」傅瑤喝了半盞溫水,聲音依舊有些啞。她披衣起身,慢悠悠地問道,「沒發生什麼事吧?」

  「長樂宮那邊興許是知道了請太醫的事,宮女來送那幅《布雲施雨圖》的時候,還問了你的病情,我便如實回稟了。」銀朱替她穿衣束帶,答道,「再有就是,正殿那邊的孫姑娘來了一趟,原是想要見你的,但知道你身體不適歇下後就又離開了。」

  傅瑤驚訝地挑了挑眉。

  她倒是一早就料到長樂宮會知道自己生病之事,但孫思思竟然會過來,就著實是出乎意料了。

  有先前冷嘲熱諷那件事在,再加上今日水榭謝遲之事,傅瑤原以為,孫思思今後是要躲著自己走的。

  「她來做什麼?」傅瑤忍不住嘀咕了句。

  姜從寧剛一進門,恰聽見她這句,笑道:「孫思思方才也去我那裡了,嘴上說是道謝,不過啊,我看她是想讓咱們不要將此事外傳。」

  傅瑤懶得再正經梳妝打扮,將頭髮隨意綰了下:「原來是為著這個。」

  「她們今日都嚇傻了。」姜從寧在一旁坐了,搖頭嘆道,「我那表妹回去之後又哭了許久,也怕這件事傳開來,回到家後會被爹娘責罰。我看,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太傅這倆字了。」

  傅瑤雖下意識地偏袒著謝遲,但將心比心,也知道那三人必定是嚇著了,只好乾巴巴地說:「好在是有驚無險。」

  「那是多虧了謝姑娘。若不是她恰巧來了,只怕咱們也得搭進去。」姜從寧盯著傅瑤,若有所思道,「說起來,平日裡也不見你有多大的膽子,今日怎麼就敢在太傅面前說那些?我聽的都時候,心都要從嗓子跳出來了。」

  傅瑤神情一僵,不自在地避開了姜從寧那審視的目光,話音也有些發飄:「我沒想那麼多……」

  「少來,我還能不知道你嗎?」姜從寧愈發覺著奇怪起來,湊近了些,捏著傅瑤的下巴讓她看了回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從實招來。」

  傅瑤本就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對於姜從寧這種極熟悉的人,想要弄清她的心思壓根不用費什麼力氣。

  姜從寧眼見著她眼神躲閃,結結巴巴地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麼的,白皙的臉頰上竟然浮現了可疑的紅暈,心中不由得浮現出個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猜測,瞪大了眼:「你莫不是……」

  傅瑤連忙摀住了她的嘴,埋頭看著地面,小聲道:「不要說。」

  這反應已然算是承認了,姜從寧滿臉震驚,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久久不能平靜。

  她自問也算是能沉得住氣的人,可如今卻實在是繃不住,哪怕是上午在水榭外面對謝遲之事都沒這般。畢竟謝遲的言行還是有跡可循,但傅瑤這就全然是沒半點準備了。

  傅瑤在旁人眼中都是乖巧聽話的形象,雖家中寵著縱著,但並不驕矜,這些年來也是循規蹈矩的。任是誰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喜歡上謝遲這樣的人。

  姜從寧將傅瑤的手挪開,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艱難地開口道:「你怎麼會喜歡他?」

  好些年來,傅瑤一直將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這還是頭一次被人問及。臉頰的紅暈蔓延到了耳垂脖頸,她深深地埋著頭,摳著自己的指甲,小聲道:「這種事情哪有什麼緣由?」

  她初見謝遲之時,壓根不通男女之情,只是覺著這人像是畫中仙。

  在那之後,她未曾同謝遲有過任何往來,但荳蔻年華見著旁人時,卻總是會忍不住同記憶中那錦衣少年郎對比,不知不覺中就真喜歡上了。

  姜從寧深吸了一口氣,端出一副長輩的架勢來,苦口婆心道:「謝遲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清。這幾年,倒也有幾個愛慕他權勢相貌的閨秀,但誰也沒能進謝家的門,甚至還有為此聲名掃地的。他這個人壓根不知道何為憐香惜玉,據說,他院中還曾有過橫死的侍女……」

  「你不必同我說這些,」傅瑤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未曾有過非分之想,也沒什麼企圖和打算。」

  她雖傾慕謝遲,但從一早就知道並不可能,所以最多也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

  當年,謝遲其實是有一位定了親的未婚妻的,只是到後來謝家出了事,這婚約便解除了。可就算沒了這婚約,以他如今權傾朝野的架勢和名聲,傅瑤心中很清楚,自家爹娘是絕對不會想讓她許給這樣一個人的。

  更何況,謝遲也不見得喜歡她……

  歸根結底,不過是她自己的一點妄想罷了。

  聽她如此說,姜從寧才總算是鬆了口氣:「那就好……你可千萬不要被情愛迷了眼,去做那些個傻事,屆時再後悔可就真來不及了。」

  傅瑤捂了捂臉頰,等到熱度逐漸褪去之後,方才抬頭看向姜從寧,杏眼中波光瀲灩的。

  姜從寧也覺著自己方才說得急了些,緩了緩後,搖頭笑道:「是我杯弓蛇影了。說起來,謝遲天生一副好相貌,偌大一個長安城怕是也尋不出個能同他相提並論的,姑娘家見了心生愛慕也是正常事。」

  傅瑤抿著唇,無聲地笑了笑。

  說話間,已經有宮人送來了晚膳。也不知是得了誰的吩咐,給傅瑤準備的恰是清淡的白粥和爽口小菜,恰好對上了先前太醫的叮囑。

  「我就不同你在一處吃了,免得你看著我的會饞。」姜從寧打趣了句,又輕聲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同任何人提起的。」

  傅瑤也已經從先前的情緒中緩了過來,笑道:「我對你自然是放心的。」

  傅瑤並沒什麼胃口,她送走姜從寧後,只喝了半碗白粥,又忍著苦意將熬好的藥一氣灌了下去,便含了個蜜餞在窗邊發愣。

  暮色四合,日頭西沉,為宮殿鍍上了一層浮光。春和宮中有宮人來來往往,可卻都安靜得很,甚至能聽見微弱的鳥鳴聲。

  「這宮中也太靜了些……」傅瑤看了會兒,無趣地關上了窗子。

  她左右無事,同銀朱閒聊了會兒,便又歇下了。

  接下來兩日,除了去給太后請安,傅瑤再沒去過旁的地方,哪怕是悶得都要長毛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關在春和宮中,最多與姜從寧閒聊逗趣。

  同殿的孫思思頭一日還會去太后那邊露臉,可經歷過水榭之事後,倒像是徹底打消了進宮的念頭似的,也閉門不出了。

  雖住在同一宮殿,但只有在去長樂宮問安的時候,傅瑤才能見到她。

  孫思思看起來病懨懨的,氣色比傅瑤這個真生病了的還要差些,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迄今還未能緩過來似的。

  私下提及此事時,姜從寧感慨謝遲著實是太嚇人了,可傅瑤卻總覺著孫思思那模樣還透著些心虛。

  傅瑤想知道她們那日究竟是在爭些什麼,惹得謝遲發火,可三人對此事避之不及絕不會再提起,她這疑惑注定是沒法得到解答,只好作罷。

  這幾日下來,雖說宮人們伺候得很細致,但眾人心中始終壓著塊石頭,等終於到了太后壽辰這日,皆是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銀朱替她調整了下鬢髮上珠花的位置,笑道:「這壽宴過後,就可以回家了。」

  「是呀,總算是能回去了。」傅瑤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又感慨道,「我才從南邊回來就被召進了宮中,在這春和宮待的時候都比在家中久了。」

  梳妝打扮妥當後,傅瑤便同姜從寧一道,結伴往兆慶殿去了。

  太后的壽宴擺在了兆慶殿,除卻一早就被召進宮來的十來位貴女,出席的還有諸多皇室親眷,偌大一個宮殿都坐滿了,可謂是熱鬧至極。

  傅瑤仍舊是與姜從寧同席,兩人湊在一起,不動聲色地閒聊著。

  「錦玉長公主年前喪子,如今夫妻不睦,記得不要在她面前提有關的事……」姜從寧壓著聲音,將能想起的事情一一同傅瑤講了,免得她回頭不小心說錯了話。

  傅瑤乖巧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頭應和,及至瞥見謝朝雲進殿之後,臉上的笑意便愈濃了些。

  謝朝雲的位置離太后很近,她一路穿行,卻在傅瑤面前停住了腳步,笑問道:「你的病怎麼樣了?」

  「已經好了,勞謝姐姐掛念了。」傅瑤眉眼一彎,「也多謝你先前讓人請了太醫來為我診治。」

  謝朝雲頷首道:「那就好。」隨後又玩笑道,「可別忘了我的畫。」

  說完,她便往自己的位置去了,落座後又熟稔地同週遭的人寒暄,臉上的笑意真誠得很,一派親和。

  姜從寧的目光循著她去,將此看在眼中,不由得嘆了句:「若有朝一日,我能像謝姑娘這般遊刃有餘就好了。」

  傅瑤拈了一小塊糕點吃了,含糊不清道:「你現在就很好啊。」

  謝朝雲能像今日這般八面玲瓏,是形勢逼人,不得不如此。旁人或許會覺著豔羨,可傅瑤看著,卻總是會有些許難過,就像她對謝遲的感受一樣。

  不多時,太后露面落座,這宴席便正式開始了。

  傅瑤雖喜歡熱鬧,可如今這「熱鬧」卻是浮於表面,實際上眾人皆是謹言慎行,說出口的話都是經過反復思量的,便顯得格外無趣些。

  她端著笑意坐在那裡,看著眾人輪番賀壽,心中卻還是覺著沒意思,只盼著能早些結束離宮。

  及至教坊的伶人上前來奏樂獻舞,看著這新編排的新奇歌舞,傅瑤才算是多了些興致,看得認真了許多。

  可這時卻有內侍急匆匆地進了大殿,滿臉焦急,像是出了什麼事似的。歌舞未停,可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內侍身上。

  內侍未敢聲張,徑直到了太后身邊,小聲回稟了事情。

  傅瑤這邊雖聽不清楚,但見著太后與週遭那幾人的反應,隨即便知道絕非小事。她正疑惑著,便見著謝朝雲驀地站起身來,臉上半點笑意都沒了,原本的溫和也被凌厲取代。

  謝家兄妹的長相原就相仿,謝朝雲不笑的時候,那眉眼就更像謝遲了。

  傅瑤心中一動,低聲自語道:「是他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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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謝朝雲拂袖而起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殿中奏著的樂曲也似是亂了下。

  傅瑤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她雖未能聽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可看著謝朝雲這個反應,八成是與謝遲有關。

  「一時情急失態,讓諸位見笑了。」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方才的凌厲也隨之抹去,向太后行了一禮,「今日是您千秋,朝雲原不該提早離席的,只是家中出了事……」

  「你去吧。」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多帶幾個太醫回去,為太傅診治調理。」

  謝朝雲雖情急,但還是規規矩矩的謝恩之後,方才快步離開。

  她那天水碧的衣裙在眼前一晃而過,傅瑤將衣袖攥得更緊了些,一直看著她離了兆慶殿消失不見,方才收回了目光。

  歌舞依舊,眾人也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誰也沒敢多問。

  可太后卻沒了方才的興致,也不再同身邊的人說笑,只看著翩然起舞的舞女們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姜從寧將傅瑤面前的酒挪開,讓人添了杯茶,低聲道:「你在擔心?」

  先前已經說開,傅瑤在她面前也沒必要遮掩,輕輕地點了點頭:「能讓謝姐姐這般失態,應當不是小事吧。」

  「其實太傅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姜從寧輕聲細語道,「彷彿是早年在西境留下的病根,再加上操勞過度,一年到頭可能大半時間都在喝藥,太醫們沒少往謝家跑。我記得前年入冬後他就曾大病一場,連床都下不來,整整一個月沒能去上朝……」

  那時西境戰事不斷,朝中亦是青黃不接,幾乎都繫在謝遲一人身上,他病倒之後,四處都是麻煩,按下葫蘆起了瓢。姜父那時忙得焦頭爛額,總是深夜才能回府,所以姜從寧至今都記得這件事。

  只是謝遲這個人太強勢了些,總是會讓人忘了,他其實是個病秧子。

  傅瑤想起他那蒼白的臉色,以及瘦削的身形,不由得嘆了口氣。

  姜從寧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所以倒也未必是出了什麼意外,興許只是舊疾復發,調理一番就好了。」

  背地裡詬病謝遲的人不少,但就算是最挑剔的人都不會否認他的能耐。在許多人眼中,他就像是一手遮天無所不能,再難的境地也能熬過來。

  這話對傅瑤而言著實算不上安慰,但她還是領了這份情,扯了扯唇角露出個笑來。

  傅瑤原就覺著無趣,被這件事一攪,就更是心不在焉,盼著能早點結束了。

  好在太后像是也沒什麼興致了,不到半個時辰,便以「倦了」為由扶著侍女離開了。她一走,這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眾人三三兩兩地聚著往外走,傅瑤總算是得償所願能離宮,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行禮是一早就收拾好的,家中來接人的馬車也都等在瞭望仙門外,因著太后回去「歇息」,連最後的請安辭別都大可免了。

  好不容易過了這幾日,不管起初是抱著什麼目的入宮的,此時大多人神情中都帶了如釋重負的意味。

  姜從寧與傅瑤一路同行,到了望仙門,見著自家的馬車僕從後,拉著她的手叮囑道:「旁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多思無益。回去之後好好歇歇,等過兩日我請你到明月樓去吃飯。」

  她這句話意有所指,傅瑤聽了出來,正兒八經地應了聲:「好。」

  兩人分別後,各自上了馬車。

  「姑娘,你可算是回來了!」銀翹扶著她坐定了,又透過挑開簾子向外看了眼,好奇道,「這幾日在宮中還順遂嗎?太后娘娘是和善還是嚴厲?可曾有人為難你?」

  傅瑤原本還記掛著兆慶殿的事,可是一上車,就被銀翹拉著問東問西,倒是沖淡了不少,暫時轉移了注意。

  銀翹同傅瑤年紀相仿,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傅瑤待她也要比旁的侍女更親厚些。因著這次進宮只能帶一人,夫人指了較為穩重的銀朱隨行,她只能留在了府中等候,知曉今日傅瑤要回來,便巴巴地過來迎接了。

  「還好,太后待人很和善,也並沒人為難我。」傅瑤一一答了,順勢倚在她身上,抱怨道,「但宮中著實是無趣得很,一言一行彷彿都有人看著,很是不自在。我不過待了這幾日便覺著厭煩,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上趕著想要到裡邊去?」

  傅瑤也不講什麼規矩禮儀,懶散地靠在銀翹身上,像是沒骨頭似的。銀朱知她幾日過得不易,也沒再糾正,索性就隨著她去了。

  銀翹替她捏了捏肩,附和道:「是啊,那日子也太難過了。」

  兩人如往常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大半都是些孩子氣的傻話,銀朱對此習以為常,含笑搖了搖頭。

  及至回到家中,傅瑤一下車,便直接往正院去了。

  她腳步輕快得很,像是被關了好些日子,終於出籠的鳥兒似的,身後潑墨般的長髮晃動著,鬢上的珠花搖搖欲墜。

  銀朱無奈地嘆了口氣,趕忙讓銀翹追了上去,自己則帶著行禮回房去安置收拾。

  「二姑娘可算是回來了。」正院的嬤嬤見了傅瑤後,笑著問候了聲,而後道,「夫人這幾日一直惦念著你,今日更是一大早就在等著了……」

  傅瑤沒等她說完便快步進了門,笑盈盈地行了一禮:「女兒回來了。」

  「快過來,」顏氏拉著傅瑤的手上下打量著,又捏了捏她的臉頰,長舒了一口氣,「可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

  「您再好好看看。」傅瑤轉了個圈,開玩笑道,「不過就是去宮中一趟罷了。看您這反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去什麼險地了呢。」

  「少貧嘴。」顏氏讓她在自己身旁坐了,又讓人將早就備好的茶點端了上來,「這幾日在宮中可有什麼事?我怎麼覺著你像是瘦了呢?」

  侍女端上來的茶點正是傅瑤當初最喜歡的那家買來的,她一見那樣式便認了出來,眼前一亮,高高興興地嘗了口,這才又笑道:「哪有?」

  雖說她謹遵醫囑,吃得都是清粥小菜,但幾日間也不至於瘦到哪兒去。

  顏氏向來最疼這個小女兒,分別一年多已是想得厲害,三番五次地寫信去催。好不容易將人給盼了回來,還未來得及多問幾句就又被太后給召進了宮,直到如今方才算是徹底閒下來。哪怕是什麼都不說,只看她在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吃著點心,也覺著心中安穩。

  看著傅瑤吃完了一塊點心後,顏氏遞了茶水給她,這才又開口問道:「在宮中這幾日,可有什麼事情?」

  傅瑤原本是想著隻字不提的,免得母親擔心,但轉念想事情已經過去,就算自己不講,說不準銀朱回話時也會提,便索性將自己身體不適之事給說了。

  「我那時也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生起病來……但也不算多嚴重,而且已經徹底好了,您不必後怕。」傅瑤額外補了這麼一句,安撫了母親後繼續道,「原本是怕麻煩不願上報請太醫的,但偶然遇上了謝姑娘,她覺察出不對,便做主讓宮人去請了太醫來為我診治。」

  說完,她又感慨道:「我先前未曾同謝姑娘打過交道,此次在宮中見著,方才知道是個溫柔和善的姐姐。」

  聽自家女兒這麼說,顏氏臉上多了些復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母親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罷了,無論她先前如何,這次的的確確是幫你的。」顏氏避而不答,只說道,「改日我讓人備份賀禮給謝府送去。」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這就不必了。謝姑娘說她很喜歡我的畫,讓我送幾幅畫過去,就當是謝禮了。」

  「那就隨你吧。」顏氏同身邊的嬤嬤對視了眼,頓了頓後又說道,「只是今後還是不要同她走得太近為好,畢竟她可是姓謝,離得越近麻煩就越多。」

  傅瑤不以為然,但又不好同母親起爭執,便乾脆埋頭吃點心喝茶,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顏氏見傅瑤這模樣便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偏生對著她又發不出火來,一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抬手在她額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下:「你啊……」

  傅瑤順勢撒了個嬌,便將這事給糊弄過去了。

  母女二人在一處聊了許久,直到日暮西斜,傅父身邊跟著的小廝來回話,說是皇上急召群臣進宮議事,可能晚間才能回來,不必擔憂記掛。

  顏氏怔了下,隨後讓人去吩咐廚房留熱飯熱菜,傅瑤則不自覺地想了許多。

  傅大人口風很嚴,就算是對家眷也未曾多透露半個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此時召集群臣入宮,絕對是非同一般的大事。

  讓人很難不同白日裡謝遲出事聯繫到一起。

  分別時,姜從寧勸她「多思無益」,傅瑤的的確確也聽了進去,竭力控制著讓自己不再去想謝遲的事,可如今卻是又擺在了眼前。

  「瑤瑤,想什麼呢?」顏氏在她眼前擺了擺手,關切道,「是不是這一日下來太累了?那就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傅瑤總不能將走神的真正原因給說出來,索性就坡下驢,認下了這個理由,帶著銀翹回房去了。

  回到自己院中後,傅瑤便徹底沒了顧忌。她俐落地去了髮上的釵環珠花、腰上的環佩香囊,換了家常的衣裳,將長髮隨意一綰,便到廊下去逗鸚鵡了。

  這鸚鵡是傅瑤養了好些年的,自小就不厭其煩地教它各種話,甚至還曾教它背過短詩。只是分別這一年多,它早就不認得傅瑤了,只有給瓜子的時候方才給個眼神,說句吉利話。

  銀翹在一旁看得笑個不停,勸道:「姑娘還是不要同它置氣了,興許等過幾日熟了,就好了。」

  傅瑤在那裡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最後自己真累了,方才作罷。

  她在正院那邊吃點心都吃飽了,如今也沒什麼胃口,便直接沒用晚飯,梳洗一番後直接歇下了。

  說來也奇怪,以往那麼些年她雖時不時地會想起謝遲來,但也是淡淡的,並不會到牽腸掛肚的地步。可這次卻有所不同,哪怕她想盡方法轉移自己的注意,最後還是會殊途同歸——落在謝遲身上。

  難道就因為見了他一面,同他說了那麼幾句話?

  傅瑤直接將錦被扯上來,將整個人都攏在其中,閉上眼顛來倒去地默念了幾遍佛經,生生地將自己給念睏了,方才算是擺脫了謝遲睡了過去。

  她這一晚上睡得還算安穩,可京城中,不少人卻是徹夜無眠。

  *

  謝府,燈火如晝。

  侍從們進進出出,端著乾淨的溫水進去,不多時便又端著滿盆的血水出來。太醫們已經忙了許久,可就算是一時止住了血,最多撐上兩個時辰,傷口就又會出血,需得重新包紮才好。

  來回反復,整個房間都充盈著濃郁的血腥味,讓人犯噁心,就算是資歷最老的那位院判,也出了一身冷汗。

  算起來,這房中最冷靜的,竟是端著茶盞坐在窗邊的謝朝雲。

  若是尋常姑娘家,是沒法在這裡坐得住的,就算不在乎外男,也要被這滿室的血腥氣給沖暈了。

  可謝朝雲卻在這裡坐了半日,幾乎就沒動彈過,只是她臉上再沒平素裡那溫和的笑意,目光更是冷得如同數九隆冬的寒冰似的,讓人看了便覺著心驚膽戰。

  太醫抹了把冷汗,向她道:「謝姑娘,傷口已經止住血了。」

  謝朝雲抬起眼皮:「還會再復發嗎?」

  「這,」太醫們面面相覷,最後只能硬著頭皮道,「這真說不準。那劍上淬了毒,雖說太傅已經及時服了藥,可這傷在心脈附近,著實是凶險了些……」

  這些年來,想要要謝遲命的大有人在,可卻是頭一次鬧到這地步。

  謝朝雲撐著額,緩緩地說:「最新戰報,前日北狄大舉反撲,一夜之間失七城,裴老將軍身陷敵軍不知所蹤,邊關形勢危急。」

  她每說一句,太醫們的臉色都白上一分。

  在場的每位太醫雖不通練兵,但都是經歷過燕雲兵禍的人,見過京城血流成河,也知道當年十六州是何等慘況。

  「如今皇上已經召集群臣,連夜商討對策,但諸位心中應當也有數……」謝朝雲冷笑了聲,看向昏迷不醒的謝遲,「事已至此,諸位盡人事,剩下的便聽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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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入睡之前,傅瑤還迷迷糊糊地暗自勸自己,不能再想謝遲的事情了。

  正如姜從寧所說的那句「多思無益」,明知不會有結果的事情,就不該在其中多費心神。

  第二日一早,傅瑤為了避免自己在家中閒著無事會胡思亂想,用過早飯之後,便讓人去正院知會了一聲,帶著銀翹出門逛去了。

  可真等到了出了門,她才發現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了。

  以往的長安城,茶樓酒肆中總是會有諸多八卦閒談,以及各地的奇聞軼事,傳得有模有樣精彩紛呈,傅瑤偶爾也會去湊熱鬧聽人閒聊。

  但今日街口巷尾,所有人都在提同一件事——謝遲遇刺。

  謝遲這個名字,對於長安城的百姓而言,可謂是無人不知。

  當年燕雲兵禍起,長安城兩王相爭鬧出宮變,死傷無數,所有百姓紛紛閉門不出,偌大一個長安街上都見不著人影。謝遲帶兵進京,雷霆手腕平定了動亂,一度血流成河,至今青石板縫隙中都有當年殘存的斑斑痕跡。

  再後來,他為帝師一手遮天,也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性情陰鷙。

  百姓們見著謝家的馬車,都是躲著走的,誰也不敢去觸黴頭。

  可如今,謝遲竟然遇刺了,聽聞至今昏迷不醒,極有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任是誰聽了這消息,都忍不住要議論幾句的。

  傅瑤被迫灌了一耳朵的「謝遲」,想要回家,可偏偏又挪不動腳步,忍不住想要聽些消息。

  「這個奸佞竟也有今日,可算是老天開眼,罪有應得。」

  「他雖手段狠辣,可卻也是個有真本事的人,若真沒了,這朝局今後何人來撐?」

  「沒了謝遲,也有旁人,難道文武百官還找不出個能用之人?沒了這個把持朝政的禍害,今後才算是太平了。」

  「你懂什麼?我聽聞昨夜皇上召重臣入宮,商議許久,今晨方才放大人們回府。」有人壓著聲音道,「依我看來,八成是北境出了事,才會這般興師動眾。若是三年前的事重來一回,你倒是說說何人能力挽狂瀾?」

  「北境出事?呸呸呸,你可別信口開河……」

  兩方爭論不休,在這茶樓指點江山,傅瑤只覺著頭都大了,付了銀錢之後便拉著銀翹離開了。

  「姑娘,方才那幾個書生說的是真的嗎?」銀翹緊跟在傅瑤身邊,小聲問道。

  傅瑤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的確什麼都不清楚,但也已經有了偏向。

  謝遲遇刺之事八九不離十,若非如此,謝朝雲絕不會那般失態。至於北境是否又起戰火……傅瑤想起昨日父親令人傳回來的話,心中不由得一沉。

  當年燕雲兵禍致使兩王相爭,京中半數世家都被牽扯其中,甚至還有滅門的,傅家向來不結黨,倒算是躲過一劫。傅瑤那時乖乖地待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敢去多打聽,但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些,至今想起仍舊心有餘悸。

  無論是京城文武百官,還是邊關百姓,沒有任何人想要回到當初的境地。

  傅瑤忽而想起前幾日,宮中傳下懿旨,說是北境捷報頻傳,太后甚是欣慰,又嫌宮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機會請諸位閨秀到宮中小住幾日,熱熱鬧鬧地過個壽辰。

  如今再看,倒更像是個無聲的嘲諷。

  紙是包不住火的,雖說朝中也想要竭力維穩,但不出兩日,北狄大舉反撲的消息就徹底傳開來了。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已經開始漸漸被人遺忘的舊事重新浮現,京中一時間可謂是人心惶惶,隨之不約而同地將希望放在了謝遲身上。

  哪怕是曾經痛斥過謝遲狼子野心的人,也盼著他能如當年那般,定邊關穩朝局。

  可謝遲仍舊在昏迷。

  整個太醫院都在謝家,圍著那個昏迷的人團團轉,可好不容易解決了傷口崩裂出血的問題,隨之而來的又是褪不去的高熱。

  太醫們爭執不休,但誰也沒能提出個有用的法子。

  宮中一日三次地遣人來問消息,盼著他能早些醒過來,卻始終沒等到想要的回復。

  姜從寧同傅瑤在明月樓見面之時,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

  「往前數四日,還是一派昇平氣象,誰能想到短短幾日間便會亂成這樣?」姜從寧提起太后壽宴那日,倍感唏噓。

  傅瑤這幾日未曾刻意打聽,但多少也聽了些,遲疑道:「他還未醒嗎?」

  她先前一直想著明月樓的酒菜,可如今看著滿桌的珍饈美饌,卻壓根沒什麼胃口。

  姜從寧搖了搖頭,將自己知曉的事情盡數同傅瑤說了,嘆道:「如今太醫已是束手無策,不過拿名貴藥材維繫著。朝堂和後宮為著此事也操碎了心,有說張榜請民間大夫來看的,甚至還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

  傅瑤捏緊了手中的筷子,輕聲道:「謝姐姐肯定難過極了。」

  謝家經歷過當年的災禍後,就只剩了兄妹二人,如今謝遲又出了這樣的事,對謝朝雲來說無異於錐心之痛了。

  「造化弄人,旦夕禍福。」姜從寧倒了杯酒,苦笑道,「我爹這幾日早出晚歸,臉黑得跟炭似的,北境的形勢怕是真不好了……如今,許多人都盼著太傅能早日醒來,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那真是不敢想。」

  傅瑤嚥下自己先前最喜歡的蜜汁蝦仁,卻只覺著食之無味,嘆道:「就算謝遲如今醒來,以他的身體,又能做什麼呢?」

  姜從寧如實道:「他能醒過來,就算是主心骨了。」

  人人都說謝遲有不臣之心,把持朝局,先前還曾有人為他遇刺而高興,感慨少了個禍害,直到大廈將傾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是那個頂樑柱。

  傅瑤心中百感交集,放下了筷子:「我飽了。」

  姜從寧知道她記掛著謝遲,可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寬慰的話來,只好無力地說道:「會好起來的。」

  傅瑤笑了笑:「會的。」

  姜從寧看著她這笑,只覺著苦澀得很,下意識地出主意道:「說起來,你不是還欠著謝姑娘幾幅畫嗎?若實在是放心不下,也可以以此為藉口上門去探看。」

  「你先前不是還勸我離他遠些嗎?」傅瑤有些驚訝,隨後又搖頭道,「我與謝姐姐不過幾面之緣,算不上熟悉,不好這時候上門打擾的。更何況就算去了也無濟於事,就不給人添麻煩了。」

  說著,她站起身來,歉疚道:「阿寧,等下次我再請你。」

  姜從寧會意,隨即也起身道:「無妨,你只管回去。」

  這種行徑多少有些無禮,但她心中實在難過,也不願在這裡敷衍好友。好在姜從寧同她關係親近,也能理解,並不會為此介懷。

  傅瑤又道了句歉,離開了。

  傅瑤不清楚邊關戰事,也不懂朝局謀略,只盼著謝遲能夠早些醒過來。但在這件事情上,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她就更是無能為力了。

  是夜,她輾轉反側沒能歇好。

  夢中一時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時又是宮中重逢時見著的那個蒼白冷漠的男人,墨色斗篷上的雲紋和仙鶴一閃而過,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傅瑤在家中向來懶散,總是得侍女再三催促方才肯起床,但這次卻一大早就起身梳洗,在銀朱與銀翹驚訝的目光中宣佈:「我要去慈濟寺上香。」

  銀朱與銀翹面面相覷,雖不明白傅瑤為何突然心血來潮要去慈濟寺,但見她態度堅決得很,只好去正院回了話,又趕忙讓人給安排了馬車。

  「姑娘,你怎麼會突然想去慈濟寺?」銀翹好奇道,「我記得,當初夫人去慈濟寺上香的時候,你都是千方百計地躲著,嫌棄那台階太高,走完會累上半晌的。」

  傅瑤被她無情地戳穿了舊事,咳了聲,一本正經地胡編亂造道:「我昨夜夢到了慈濟寺院中的那棵好幾百年銀杏樹,總覺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麼預兆,便想著今日去看看。」

  銀翹信以為真,果然不再多問。

  傅瑤抿唇笑了聲,挑開車簾來,向外看了眼。

  其實她壓根沒有夢到什麼銀杏樹,昨夜的夢裡,顛來倒去都是謝遲,總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麼才好。可思來想去,實在沒什麼幫得上的,只能去慈濟寺上柱香捐個香火錢。

  雖說未必就真有用處,但好歹算是求個心安,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傅家祖母信佛,傅瑤自小就跟著抄佛經背佛經,每年也總要來兩趟慈濟寺,到佛前來磕個頭。但她少時孩子心性,是將爬山當做踏青出來玩的,後來又開始躲懶,這還是頭一次自己主動過來。

  這台階比她記憶中的還要長些,傅瑤歇了兩次,最終才好不容易到了慈濟寺前,見著了那熟悉的山門。

  因著院中那棵近千年的銀杏樹,慈濟寺一直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寺廟,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傅瑤如旁的香客一般,到正殿去挨個磕了頭上了香,在心中將那願望念了十來遍,出門後又捐了幾十兩的香火錢。

  傅瑤還惦記著先前哄銀翹的話,離了正殿後,便要往後院去看那銀杏樹。結果才剛到後院,便被人給叫住了。

  那老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笑問道:「施主要求籤嗎?」

  說來也奇怪,對上那老和尚的目光後,傅瑤原本不安的心倒是莫名平靜了些,略一猶豫後點了點頭:「好。」

  她心中惦記著謝遲的病,從籤筒中搖出了一根籤來,翻出來看了一眼,下意識道:「這個不準!」

  那是個上上籤。

  籤文寫的卻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意思明白得很,連解籤都省了。

  銀翹湊過來看了眼,打趣道:「姑娘是想要卜算姻緣嗎?」

  「才不是,」傅瑤反駁了句,又氣呼呼地重復了一遍,「這個不準。」

  她想要問的明明是謝遲的病,才不是什麼姻緣。

  她一時情急,說話時也沒顧忌,那老和尚聽了竟也沒見惱,仍舊是笑眯眯的:「究竟準不準,姑娘將來就知道了。」

  傅瑤心中已經認定這個不準,但還是小聲道歉:「一時情急,大師恕我冒昧。」

  說完,她便拉著興致勃勃看熱鬧的銀翹離開了。

  銀翹仍舊惦記著那籤文,笑盈盈道:「說起來,姑娘的確也到了定親的年紀,聽夫人身邊的侍女說,想要同咱們家議親的人可不少呢。」

  傅瑤輕輕地在銀翹腰上撓了下,威脅道:「不准再說了。」

  她在後院中留了片刻,盯著那銀杏樹看了會兒,便想著要下山回家去了。

  可說來也巧,才剛出山門,傅瑤便迎面撞見了謝朝雲,兩人俱是一愣。

  與先前在宮中時相比,謝朝雲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不過幾日功夫,就能明顯看出來消瘦,眼下也有黛色,顯然是未曾好好歇息。

  「謝姐姐,」傅瑤站定了,輕輕地問候了聲,「你也來上香嗎?」

  按理說,謝朝雲此時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在家中守著才對。如今到這裡來,是走投無路想著求神拜佛?還是……謝遲已經醒了?

  謝朝雲怔了下,微微一笑:「是。」

  傅瑤見謝朝雲身邊並無僕從,一時間拿捏不準她是不是想要獨自靜靜,倒是不知該如何說了。倒是謝朝雲抬手遮了遮日光,主動開口道:「可以陪我去逛逛嗎?」

  「可以!」傅瑤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隨即又覺著這像是太迫不及待了些,訕訕地笑了聲。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得清清楚楚,無聲地笑了笑,眼中也多了些光彩。

  傅瑤才剛出山門,就又原路返回了,只是這次並沒讓銀翹跟過來。她怕自己說錯話會惹得謝朝雲難過,便索性什麼都不說,只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傅瑤原以為,謝朝雲是來拜佛上香的,卻不料她竟真如自己方才所說,是來「逛逛」的。從前院走到後院,繞著那棵老銀杏轉了幾圈,卻壓根沒有到正殿去,著實是奇怪極了。

  像是看出她的不解,謝朝雲忽而開口道:「當年我家出事,亂作一團,還有人趁機落井下石。兄長在竭力奔走,想要託人說情,可卻是一直在吃閉門羹。我那時候無能得很,只會躲在家中抹眼淚,最後實在沒了法子,便來這慈濟寺燒香拜佛。我給每個佛像都磕了頭,磕得額頭都出了血,求漫天神佛保謝家平安……可最後還是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自那時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再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手段。」

  傅瑤愕然。

  謝朝雲提起這事來語氣平淡得很,可她卻是百感交集,只覺著眼酸。

  「但今日,我還是來了。」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原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是會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抱有幻想。」

  傅瑤揉了揉眼,小聲道:「他還沒醒嗎?」

  謝朝雲嘆了口氣,偏過頭來看著傅瑤那泛紅的杏眼,若有所思道:「你今日為何而來?」

  驟然被問起來意,傅瑤慌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睫,想要將自己哄銀翹的話給原封不動地搬出來,可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謝朝雲給打斷了。

  「原來你也是為他來的。」謝朝雲笑了聲。

  傅瑤瞪圓了眼,甚至沒想到反駁,而是下意識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傻姑娘,」謝朝雲抬手將鬢邊的碎髮拂到耳後,「你的心思從來都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一看便知,難道沒人告訴你嗎?」

  此時再說什麼也來不及了,傅瑤只好埋頭看著地面的青石板,裝傻充愣。

  姜從寧同她是自小相識的手帕交,無話不說,所以就算知曉了她傾慕謝遲也無妨。可謝朝雲就不一樣了,她可是謝遲的親妹妹。

  如今看來,當初她在宮中同謝朝雲閒聊的時候,人就已經看出她的心思了。

  傅瑤窘迫極了,只恨不得能有條地縫,自己就地跳進去埋了,好躲過這尷尬的境地。

  「不必覺著難為情。」謝朝雲看著她泛紅的臉頰,沉鬱數日的心上倒像是拂過一陣清風似的,溫聲道,「我很喜歡你,想來兄長也會喜歡的。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傅瑤的臉更紅了,生怕謝朝雲再說出些什麼來,連忙道:「我對他並沒什麼非分之想,只盼著他能早點醒過來,平平安安的就好。」

  謝朝雲被她這個「非分之想」給逗樂了,露出這幾日來唯一一個真心的笑。

  傅瑤摀住了嘴,自覺多說多錯,乾脆就徹底閉了嘴。

  「這幾日來,盼著他能醒過來的人不計其數。就連先前盼著他死的人,都想讓他醒過來,把如今這亂局料理了再死。」謝朝雲話裡滿是諷刺之意,「可真心為著他這個人好的,怕是一隻手就能數清了。」

  這幾日來聽的、看的多了,傅瑤也理解了謝朝雲這話的意思,暗自嘆了口氣。

  謝朝雲從未同旁人說過這些,可興許是日積月累,這幾日又耗盡了心力,一時觸動,便多說了幾句。但她並不是那種能徹底坦露心跡的人,最多也就到此為止了。

  「多謝你今日陪我。」

  傅瑤聽她這麼說,連忙道:「你先前在宮中可是幫過我的大忙,如今這也不算什麼。」

  「那就改日再敘了。」謝朝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傅瑤眼見著謝朝雲當真不準備正殿去磕頭上香,猶豫片刻後,還是快步追了上去:「謝姐姐,這是我先前在那邊求的平安符,你……要不要?」

  謝朝雲停下腳步,看向她手中那小小的平安符。

  傅瑤在她這目光中覺出些緊張來,正想著收回手,卻見謝朝雲抬手將那平安符給拿了過去,輕笑了聲:「那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好了。」

  將這平安符送出後,傅瑤莫名就像是解決了一樁心事似的,雖仍舊記掛著謝遲,但卻不似先前那般焦躁。

  及至回到府中,左右無事,傅瑤也不願再出門,索性就將自己關在書房抄寫佛經。

  抄佛經是需得全神貫注的,若是走神錯了一個字,這一整張都要重新來過。傅瑤自小跟在祖母身邊,這些年沒少抄佛經,如今做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第二日午後,傅瑤才抄了半張紙,便見著銀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也不知她聽了什麼,嚇得六神無主,進門時竟還絆了下,險些摔倒,看起來狼狽極了。

  傅瑤手一抖,筆尖蘊著的墨跡滴下,暈開來。

  她抬手將那紙給團了扔到一旁,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究竟什麼事情,值得你著急成這樣?」

  「不好了,」銀翹的聲音發著顫,「方才宮中傳了旨意來,說是為姑娘你賜婚……」

  「賜婚?」傅瑤也驚住了,難以置信道,「賜哪門子的婚?」

  銀翹險些都要哭出來了:「是,是謝家。」

  傅瑤:「……」

  她愣在那裡,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傅瑤心中想了許多,一時是姜從寧同她說,「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一時是謝朝雲開玩笑似的講,「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最後,落在了她在慈濟寺後院,想要卜算謝遲病情時搖出的那根籤上——

  千里姻緣一線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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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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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11 00:24: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傅瑤呆呆地坐在那裡出神,銀翹只當她是嚇傻了,帶著哭腔道:「夫人在正院等著呢,姑娘還是快些過去吧,看看能不能想個法子把這婚給推了。」

  雖說傾慕謝遲這麼些年,但傅瑤是從未想過談婚論嫁的。於她而言,謝遲就是不可即的妄念,就算在夢中,也從來都是遠遠地看著。

  以至於驟然聽到這消息,倒也談不上欣喜,心中大半都被震驚給佔據了。

  傅瑤被銀翹推著出了門,一直到進了正院,才算是緩過來些,亂成一團粥的腦海勉強湊出點理智來,將這事從頭到尾給想了一遍。

  顏氏見了著她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霎時就又滾落下來,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她將傅瑤攬在懷中,痛心疾首道:「我的瑤瑤……」

  一旁的侍女顯然也是方才陪著哭過了,眼圈泛紅,勉強勸道:「夫人莫要哭壞了身體。」

  「都怪我。若是早些替你定了親,便沒今日這禍事了。」顏氏乍看到那旨意時,險些昏厥過去,只覺著像是天塌了似的。

  她向來最疼傅瑤這個小女兒,總想著給她挑一個如意郎君才好,一直催著傅瑤回京來,便是想著好好相看一番。哪成想居然突然來了這麼一道旨意,硬生生地掀翻了她先前所有的準備。

  若是旁的世家公子,就算是不大如意,顏氏興許也能咬牙忍了,可卻偏偏是謝遲!

  這滿長安城,誰不知道謝遲?出了名的性情陰鷙,喜怒無常,手段又格外狠辣。

  前些日子曹家那公子不知怎麼得罪了他,一雙腿就那麼廢了,連性命都險些沒能保住。顏氏聽聞此事時,還曾同身邊的人感慨過,這曹家京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謝遲卻半點情面都不留,著實是太過跋扈。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在他身邊就得時時小心著,萬一行差踏錯,必然是沒有好結果的。

  「你這樣不經事,若真是嫁過去了,又豈能討得了好?」顏氏只一想便覺著頭疼欲裂,哽咽道,「更何況,他如今還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呢!說是沖喜,可究竟有沒有用,誰又說得準呢?」

  若是嫁過去沒兩日,謝遲便撒手去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傅瑤見母親這般難過,心中也堵得厲害,拿了帕子來給她拭淚,小聲道:「娘親不要哭了,若真是哭壞了身體,我是要心疼的。」

  可如今這種情形,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顏氏左思右想,都覺著謝遲無論是死是活,都討不到半點好去,攥著傅瑤的手道:「瑤瑤,這親決不能結。娘親這就讓你爹去回皇上,就說……就說你先前在江南之時,已經同旁人定過親了。這麼一來,咱們就能把這事給推了……」

  「娘,這可是欺君之罪。」傅瑤輕輕地撫著她的背,「我何曾定過什麼親?」

  顏氏卻道:「你長姐在信中提過,岑家那位公子不是想要求娶你嗎?娘先前就想過了,岑家的確不錯,怎麼都比謝家要好……」

  顏氏正盤算著,卻忽而傳來一聲斥責:「你糊塗啊。」

  傅瑤原本正手足無措著,聽了這聲音後,連忙起身道:「祖母,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這樣大的事情,我怎能不來?」傅老夫人嘆了口氣。

  見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了門,顏氏也只好擦了眼淚,起身相迎。她雖心急,但也不敢在婆母面前造次,強壓下淚意,低聲道:「媳婦自知方才那話不妥,但也是別無他法了,總不能真讓瑤瑤嫁到謝家去。」

  「瑤瑤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我又豈會不疼她?」老夫人話音裡也透著無奈,「可如今聖旨已經下了,豈有收回的道理?就算你敢冒著欺君之罪撒這個謊,遠在千里之外的岑家願意替你圓嗎?婚期就定在兩日後,哪裡來得及通氣?」

  顏氏是一時情急,但卻並不是蠢人,又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沉默片刻,無力地問道:「難道就讓瑤瑤嫁給謝遲?」

  「只能如此。」老夫人先斷了顏氏的妄想,而後又緩緩地說道,「事情倒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壞。皇上驟然賜婚,無非是為了謝遲的病情……」

  古往今來,一直都有「沖喜」這說法,純屬百般無奈之下,死馬當活馬醫。

  如今北境戰事吃緊,裴老將軍不知所蹤,謝遲又昏迷不醒,朝中也鬧得人心惶惶,百般無奈之下方才出此下策。

  「謝遲這個人雖心狠了些,但卻是個恩怨分明的。若瑤瑤嫁過去,真能讓他病情好轉,想來多少也會念著這點好,不會苛待。」老夫人停頓了片刻,繼續道,「若萬一沒能成,等到謝遲去了,那便想如何就如何了。如今眾人都知道,這事是虧了咱們家,屆時太后也不會為難的。」

  「可是……」顏氏想要反駁,但對上老夫人的目光後,又硬生生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她明白老夫人的話並沒錯,也知道為今之計只能如此,只是心中著實難接受,重重地嘆了口氣,「那麼些人,怎麼偏偏選中瑤瑤?」

  傅瑤半句都沒敢多說,聽到這話說,心驀地一緊。

  她自己也拿捏不準,這事究竟是就真這麼巧?還是說有人推波助瀾?

  老夫人見她不哭也不鬧,愈發心軟,摸了摸她的鬢髮,嘆道:「好孩子,此番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等到這段時日過去,必然會給你個交代,不讓你受委屈。」

  傅瑤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好。」

  *

  既是為了沖喜,自然越快越好,就像是生怕謝遲撐不了多久似的,婚期直接定在了兩日後。無論是謝府還是傅府,都得立時籌備起來,闔府上下忙得團團轉。

  然而這麼短的時間,便是怎麼樣也依舊來不及,只能一切從簡。

  顏氏原本想要風風光光地將女兒給嫁出去,如今卻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嫁衣什麼的都未曾準備,現裁製必定是來不及了,外邊買來的又不合心意。

  正左右為難時,宮中來了人,為首的竟是尚宮局的司記白蕪。

  尚宮之下便是司記,顏氏也不好怠慢,只能含笑相迎。

  「朝雲知道此事突然,怕貴府忙不過來,便特地求見了太后,遣了我等過來幫忙。」白蕪抬了抬手,令人將帶來的嫁衣與數套頭面首飾都呈了上來,含笑道,「請傅姑娘試試這嫁衣,我從宮中帶了繡娘來,若是有不合身的地方,立時就能改了。」

  謝朝雲當年在尚宮局,與白蕪算是同僚,如今白蕪提起她來也是直接以名稱呼,足以看出關係親近。

  這嫁衣展開後,屋中眾人的目光中都多了些驚豔,就連顏氏都愣了愣。

  嫁衣如火,用的是最好的綢緞,其上的繡紋精緻卓絕,嵌墜的珠玉皆非凡品,在日光的映射在熠熠生輝,一看便耗費了極大精力,絕非朝夕之間能夠趕製出來的。

  像是看出顏氏的困惑,白蕪解釋道:「這嫁衣是太后娘娘早前吩咐尚宮局給朝雲備下的,斷斷續續做了大半年才成,只可惜一直沒能派上用場,如今倒是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顏氏沒料到謝朝雲竟然這麼上心,原是該客套著道句謝,可一想到這事皆是由謝家而起,便如鯁在喉,最後也沒說什麼,往裡間去看傅瑤試嫁衣了。

  傅瑤往日裡總有說不完的話,如今卻格外安靜,由著宮女們服侍著穿衣擺弄,乖巧極了。

  白蕪得了謝朝雲的囑托,自是盡心盡力,將相關的一應事宜都接了過來,盡快操辦著三書六禮。她是尚宮局出來的人,辦事妥帖,忙中有序,讓原本忙得頭昏腦漲的顏氏得以鬆了口氣。

  「謝家倒是大方……」顏氏大略掃了眼那聘禮單子,心中暗暗吃了一驚。

  她對這婚事是百般不贊同,但也不得不承認,謝朝雲的誠意很足,就算是拿最挑剔的目光來看也尋不出什麼不好。

  傅瑤透過半開的窗子,看著院中人來人往,小聲道:「我先前就同您說過,謝姐姐是個很好的人。」

  「她若真好,就不該讓你往火坑裡跳,如今這也不過是彌補罷了。」顏氏撇了撇嘴,她也知道如今再說這些也沒用,轉而嘆道,「我不稀罕這些,只盼著等你過去之後,謝家能好好待你。」

  「您放心。」傅瑤說完後,自己也覺著這安慰太無力了,索性開玩笑道,「說不準等我嫁過去,謝遲好起來後,會很喜歡我呢。」

  顏氏驚訝地看著她。

  「你們總說我很討人喜歡,不是嗎?」傅瑤厚著臉皮道,「既然這樣,為什麼總要想著謝遲會欺負我,讓我受委屈呢?」

  她說這話其實是沒什麼底氣的,畢竟先前在宮中遇著時,著實看不出謝遲有喜歡她的跡象。但為了安慰母親,只能硬著頭胡扯了。

  這話乍一聽倒是沒什麼錯,顏氏也想不出反駁的說辭,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你這孩子……」

  恰有侍女來請,她只得起身離開,往正院去了。

  內室安靜下來,屋角的博山爐中沁出裊裊的香氣,清淡而悠長。

  傅瑤托著腮在梳妝台前發愣,輕輕地摩挲著明日要戴的髮冠,低聲自語道:「快些好起來吧,然後……若是能喜歡我,就更好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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