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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隔天一早,申徒昊同樣用「需要幫忙」為理由,把她請了過來。
人還在門外,她已聽見房裡的咳聲。
「我也知道該多休息──」他聲音自門裡傳出。「只是事情不等人——」
銀花敲門之後,福氣把門打開,喜孜孜地喊著:「來了來了,夫人來了。」
「用過早膳了?」他流淌在眉眼中的溫柔,彷彿能把人溺斃似的,教人難以直視。
聽見銀花的抽氣聲,邵如玉耳根一下腺紅。
她忍不住埋怨起他——幹麼大清早就露出這種甜死人的表情?都不怕別人取笑?
「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吧。」申徒昊說。
銀花與福氣雙雙退下。
「坐。」他挪開椅子,掩著嘴輕咳了一聲。
「怎麼吃了那麼多藥,咳嗽還不見好?」她看著他的雙眼,多了一點擔憂。「要不要再請大夫過來看看?」
「沒事的。」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子,不過一點小毛病罷了。
而且,在她對他感情尚未加深之前,他哪能讓病這麼快痊癒!他別有居心地想。
「我話先說在前頭——」她斜睨他。「如果你以為你一直病著,就能對我為所欲為,你可要失望了。」
望著她知之甚詳的表情,他心裡一嘆。這叫什麼?一物降一物?
他失笑。想不到歷經大風大浪、面不改色的自己,會栽在一雙小小柔荑上。只能說,甘拜下風。
「就算我曾經這麼打算,現在也不敢想了──福氣。」他喊聲。
福氣開門。「老爺?」
「派人去請大夫,說夫人很擔心我的身子。」
「馬上去。」
門一關上,面門而坐的邵如玉回頭瞪了他一眼。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擔心你?」
「誰一見面就忙著要請大夫過來?」他輕點她鼻頭調侃,見她板起臉想反駁,他立刻打住。「好好好,我知道妳一點都不擔心,全是我在自作多情。」
光會耍嘴皮!
她瞪他一眼,然後望著滿桌子的信柬。「找我做什麼?」
一提起工作,他表情就變了。「今早我派福氣到客棧取信,沒想到我才病了一天,就來了這麼多信,我已經看了一些——」
他把另一疊尚未拆封──約莫十來封信柬推到她面前。「事有輕重緩急,妳先大約看過,把要緊的揀出來。」
他自己,則是繼續寫著回信。
見他時不時掩嘴輕咳,聽得邵如玉心都重了起來。
「你手底下那麼多人,怎麼不留兩個在身邊照應?」她忍不住埋怨。
她在想,他這回所以病得這麼重,肯定是因為事情太多、太累的關係。
「我從小一個人慣了,不習慣人跟前跟後。」他又咳了聲。
「你還是回床上休息吧。」趁他停筆蘸墨時,她伸手按住他。
「娘子擔心我?」他笑得可甜了。
「誰是你娘子?」她狠瞪他。「我只是不希望看見你身後那一群掌櫃跟夥計,忽然間沒了飯碗。」總歸一句話,她就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確實在乎他。
「口是心非。」他挖苦。
經過這一天一夜,他總算明白了她個性──心軟、但好強,總的來說,就是一句「只許州官放火」。她可以待他好,卻不允許他把她的好意掛在嘴邊說。
瞧,這會兒她不又板起了臉?
他輕輕低笑。
「我沒事,況且,我也不忍心見妳一個人忙。」說著,他已把信寫完,在紙上鈐了個紅泥印。
「你平日得獨自過目這麼多信?」她分神問。
「誰叫我分身乏術,沒辦法一一跑遍所有分號?」他一副習以為常的表情。「對了,裡邊若有饒州的信,記得先拿給我。」
「有。」她就剛看完一封。「你打算跟他們買青花?」
他瞄她一眼。「妳也懂青花?」
「稱不上懂。」她聽得出他在考她。「只是聽人說過,上好的青花,要質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馨!」
「我讓妳看幾樣東西。」他擱下筆,自衣籠中取出一套杯。「覺得怎麼樣?」
她只瞄了一眼,搖頭。
他低笑。「真應該早點遇上妳。」
「怎麼了?」她聽不懂他意思。
「妳知道這四只杯花了我多少銀兩?」他過了會兒才豎起四根指頭。「四百兩。」
「太貴了。」依她看,這四只杯,恐怕連賣四兩都嫌多。
「我知道,所以我才把它帶在身邊,算是個提醒。」他把杯子疊好,重新塞回衣籠。「當時我在一家豫州鋪子裡看見這四只杯,覺得它色白如玉,素淨又雅致,以為買了什麼稀罕寶物,可來到了饒州,才知這種東西,根本不值一哂,唾手可得。」
見他悔不當初,邵如玉忍不住笑。
「想不到閱人無數的大商賈,也有吃虧的時候。」
望著她笑顏,申徒昊不無感嘆。「等了這麼久,終於見到妳笑了。」
她一聽,立刻抿住小嘴。
多嘴。他一拍額際,又把氣氛弄擰了。
面子掛不住的邵如玉垂下頭繼續讀信,這時,敲門聲響起。
「老爺,大夫請來了。」福氣在門外說。
「請大夫到書房吧。」她一睨桌上。「這堆信,總不好被外人看見了。」
聽了她這句話,申徒昊特別回眸看了她一眼,才捂著嘴輕咳著離開。
看得出來,他在笑。
只是他為什麼笑──
隔了好久,邵如玉才後知後覺地意會。
她剛是不是一時嘴快承認了,他跟她,並不是「外人」?
「哎呀。」她懊惱地捧住臉,一張粉臉早脹得通紅。
※※※※
隔日,申徒昊身子剛見好,立刻被饒州瓷商放帖請了出去。
出門前,他不忘丟來幾封信,請邵如玉代為過目。
望著一身青衣、神色仍有些憔悴的申徒昊,邵如玉忍不住多提了兩句:「你病才剛好,等會兒吃宴,少喝兩杯。」
能得她這幾句關心,申徒昊再病幾場都甘願。
他主動牽起她手。「妳放心,等會兒我絕不喝酒。」
「說話就說話,幹麼動手動腳?」她臉微紅地退後。
說真話,經過這幾日相處,尤其在見過他處事時的幹練樣貌之後,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沒辦法再像初見時那樣,視他若牛鬼蛇神、避之唯恐不及。
他確實有其過人之處,特別是經商的手腕和見解,最是讓邵如玉感到佩服。昨兒夜裡兩人一道晚飯,他同她說起當初草創「申記」時的艱辛,同時也得知,目前總號裡邊,還有他不幸早亡的結拜大哥的妻子——秦爰,在幫忙打理。
他從來沒有女人只能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冬烘念頭,他甚至在她面前承認,他聰敏能幹的嫂嫂,是他豫州總號裡邊不可或缺的得力幫手。
「我來,是為了給妳這個。」擱在他手心的,是他向來隨身攜帶的印盒。「信看完,妳自信能作主的,就一道幫我回了吧。」
瞪著印盒,她心口不由得撲通狂跳。他昨天同她提過,在「申記」,這印信等同於他。換句話說,他得何等看重她,才能把這印盒交她處置。
「你不擔心我拿它為非作歹?」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說。「何況,妳行事多有準則,我最是清楚了解。」
她眼珠子一轉。「有嗎?」她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讓他留下這個印象。
申徒昊正要回答,門外卻響起敲門聲。
「老爺,馬車已經備好了。」福氣在門外喊。
「馬上過去。」他回了一句,才望著她說:「妳忘了,到現在,妳都還不肯告訴我妳家住何方、叫何姓名,這不是妳行事有準則的最好證明?」
注視著他臉上苦澀的笑容,邵如玉忽然間明白他交給她這個印盒的用意──
他希望有天,她也能像他信任她一樣地相信他。
被她緊捏在手中的印盒,忽然間有了無比的重量。
「我不能拿——」她踏前一步想將印盒還給他。
他後退不接,冷不防又咳了一聲。
邵如玉腳步一頓。
「就當是幫我忙吧。」他推回她手。
她百味雜陳地望著他開門離去,印盒細巧的尖角刺進她手心,就像他的話,輕輕螫著她的心。
之後半天,無論何時,她腦中一角,始終盤旋著申徒昊說的那幾句話。
然後,她會開始留意自己腰間印盒的重量,還有女官們打小提醒她,絕對不能相信外邊人的叮嚀——哪怕遇上的人再親切,也要記得,防人之心不可無……
聽了十幾年、深信不疑,且已深入骨髓的話語,頭一次有了動搖。
坐在香樟樹下的石桌旁,邵如玉若有所思地眺著池中睡蓮——要是紅英、紫蘇或金釵她們在身邊就好了,那她們就能回答她,申徒昊,是不是一個值得破例相信的人……
「小姐,您在想老爺?」銀花冷不防出聲。
邵如玉橫她一眼。「這麼清幽的氣氛,都被你一句話攪壞了。」
「奴婢是見您一直把玩著印盒,才會這麼猜嘛——」銀花不以為忤地笑。「說真的小姐,這池蓮,不管奴婢見上幾回,仍舊佩服不已。老爺怎麼那麼有辦法,能夠弄出這『一夜蓮花』?」
邵如玉很想回上一句,有錢,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也會有人想辦法爬上去摘下來,可話剛要出口,她才驚覺自己太刻薄。
就算申徒昊有的是錢,也還得加上他親手佈置這池蓮的用心。
宅子裡倆人曾不經意說起,當時這一池蓮,全連泥帶水裝在一盆盆瓦罐裡邊,重得驚人。光是要搬進池裡,就讓大夥兒兩天直不起腰,更別提全程陪著傭人一道蹚著泥水的申徒昊,隔天還累出病來。
就因她說了一句「池裡應該有蓮」,所以他不惜勞累自己──邵如玉揣著印盒的小手一緊。一直努力迴避著不去想的問題,終於浮上檯面。
他為什麼要這麼費心?
答案他從開始就說得很清楚——因為他喜歡她,想討她歡心。
只是,他喜歡自己「什麼」呢?
她瞬也不瞬眺著池中紫蓮,想著自己在「夜花島」上的生活——雖然雙親雙亡、家園全覆,但在女官護衛們的極度保顧下,非但沒吃過半點苦,甚至稱得上無憂無慮。
她是女官護衛們細心養大的稀世奇花,無論是琴棋書畫、品鑑古玩、刺繡、吟唱,種種女官們認為一國公主應該學會的技藝,她無一不精通;但唯獨一樣,女官們沒辦法教。
也就是男女感情。
「夜花島」與世隔絕,她每天接觸到的男子,年紀皆長她不下二、三十歲。所謂「年輕男子」,她還是近期開始自行划船離島,才能偶爾看見。
可以說,申徒昊是她這輩子相處過的第一個年輕男人。
然後他說,他在「彭蠡澤」看了她一眼後,就確定她是他願意花一輩子相守的女子。
就是這點教她百思不解——他憑什麼這麼說?
「銀花,」她突然開口。「妳初見我的時候,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小姐──?」銀花一臉驚訝,似乎想弄懂她為何有此一問。
「不管妳說什麼我都不會生氣,直說無妨。」
「就是天仙似的漂亮姑娘。」銀花說出當時印象。「奴婢記得,那時您被老爺一路抱進房裡,奴婢就站在灶房前面瞧著您倆經過,當時真是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想說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美的姑娘——」
邵如玉摸著自己的臉。她知道自己長得不差,但從不曉得,原來在外人眼中,自己是漂亮的。
她想著申徒昊的話,所以他當時一眼就認定自己,也是因為這張臉的關係?
銀花察言觀色。「小姐,您怎麼看起來悶悶不樂?是不是奴婢說錯了什麼?」
「我只是想起書上一段話──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
她心想,如果申徒昊看上的,只是自己的外貌,她很懷疑,他這份眷戀,能持續多久?
只是她沒意識到,在人開始在惦掛感情長不長久的時候,也就代表,這人的心,已悄悄陷落了。
「小姐,您說什麼,奴婢聽不懂——」
邵如玉搖搖頭不多解釋,免得話又進了申徒昊耳朵,教他知道自己在愁煩什麼,多糗啊!
兩人話剛說完,只見一傭人小心翼翼提著一只竹籃過來。
「夫人──正好您在!」
「有事?」邵如玉扭過頭。
她今天依舊穿著淡雅的白衫,黑髮上插著一支玉簪,更襯得她一雙眼瞳深邃清亮。
傭人恭敬地把竹籃送上。「老爺命人從『芙香居』帶回來的。」
「芙香居」是鎮上知名的大飯館,邵如玉始終緣慳一面,畢竟她一個姑娘家,哪找得到機會走進飯館吃宴!
可今天,申徒昊卻捎了個驚喜回來。
竹籃裡邊擱著一瓷盅,她伸手一捧,發覺竟是冰的!打開盅蓋,微稠的湯水中,漂浮著蓮子、芡實、菱角、藕片等等去暑消熱的鮮品。
邵如玉舀一口入嘴,噢,真是沁涼入心。
銀花跟傭人看著,忍不住吞起口水來。
「『芙香居』管這個叫什麼?」她忍不住問。
「『時鮮冰盅』。」傭人回答。「小的聽說,『芙香居』用來擱在冰裡邊的蓮子蓮藕,都是當天現採現熬的,好吃到會教人掉了舌頭。」
「這大熱天,哪來的冰?」銀花一臉不解。
傭人搖頭,這他就不曉得了。
「一般大飯館,肯定都會挖一個幾尺深的地窖藏酒,」邵如玉答。「裡邊也能藏冰,經年不融。」
「小姐懂得真多!」銀花一臉佩服。
邵如玉笑。她所以清楚,是因為「夜花島」也有一個深入地裡的酒窖,一到冬至,總能看見護衛們推冰入窖,需要時,再派人到裡邊盤一些出來。
只是一想起「夜花島」上的護衛們,她心情又倏地低落。
自己出門這麼久沒回去,真不知道他們會急成什麼樣子──
「小姐?」
聽見銀花的喊聲,她抬起頭,佯裝沒事地笑了笑。
「我好像有點累了——」
銀花一吁,見主子笑容倏斂,她還以為自己又說錯話了。
「那奴婢攙您回房休息。」銀花接過吃淨的瓷盅,再伸手扶起邵如玉。
「對了,」邵如玉走了兩步回頭。「晚些老爺回來,別忘了找人通知我,我想當面跟他道聲謝。」
「是。」傭人笑盈盈道。
※※※※
傍晚,申徒昊一回宅邸,立刻招銀花過來詳問邵如玉整天說了、做了什麼。
銀花憑印象把那段「色衰愛弛」背了出來。
「夫人真這麼說──」申徒昊一聽,一雙眼瞳都亮了。
「千真萬確。」銀花還補上後頭,邵如玉吃到「時鮮冰盅」時的開心模樣。
「好,妳做得很好。還有,我找妳過來問話的事,別讓夫人知道。」他不忘提醒。
銀花笑答:「奴婢不會。」
銀花走後,他開始寬衣洗沐,當他從澡桶裡邊出來,主意也拿定了。
穿衣時,他望著福氣問:「我下午教你收妥的東西,你擱哪兒?」
「在這兒呢。」福氣捧來一只朱色堆漆細雕山水的攢錦盒。
申徒昊打開確定東西完好無恙,立刻抓起了它往外頭走。
同在這時,邵如玉也在銀花的伺候下,淨好了身子,也換好了腳上的膏藥。
望著層層包裹的腳踝,邵如玉嘆氣。
就是因為這傷,讓自己只能傻傻待在這裡,什麼事也做不了。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銀花好言相勸。「您只要耐著性子多等幾日,腳傷一定會痊癒的。」
這話不用說她自也知道,只是,她就是記掛「夜花島」上的人吶。
多等一天,他們就得多捱一日——她過意不去!
「小姐稍坐,奴婢這就幫您梳頭。」不知她心事的銀花,自顧自拿起象牙梳子。手剛要梳下,敲門聲響起。
「說不定是老爺──」銀花明知申徒昊已到家,卻不說破,故意教邵如玉苦等。
她就不信,在老爺百般呵護下,小姐還能繼續板著臉不動心!
果不其然,房門一開,一見申徒昊踏進來,邵如玉那雙眼,就像沾了蜜似,甜得發亮,只是她自己渾不知覺。
銀花在旁偷笑。明兒個,一定要稟報老爺,讓他開心一下。
「奴婢先告退,老爺夫人慢聊。」銀花識趣退下。
「要睡了?」申徒昊見她放著一頭黑髮,不禁問。
「沒這麼早,」她搖了下頭。「銀花剛要幫我梳頭,你就過來了。」
她自己也沒注意,隨著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沒辦法跟從前一樣,老是冷著聲音回話。
但留心她一舉一動的申徒昊,自然察覺到了。
他微微一笑,把甜蜜擱在心頭。
環顧了眼,他看見銀花擱在妝檯前的象牙梳子。
「我可有榮幸幫妳梳頭?」他欠身問。
她身子一縮。「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可申徒昊動作極快,她話還沒說完,已在她身後站定。當指尖觸到她細軟如絲的溫潤黑髮,他忍不住一嘆。
多美的嬌人兒──他執起一綹髮無比深情地梳著。她從頭到腳,無一不讓他感到心醉神迷。
「這真是紓解一天辛勞的最佳良方——」
聽見他發自內心的喟嘆,她心頭的抗拒倏地消失無蹤。
她在心裡幫自己找著藉口,真的不是因為喜歡才乖乖坐著不動,而是腳不舒服,加上強不過他的關係
不過話說回來——她無措地動了下肩膀。房裡氣氛,好像太靜了些,靜到就連他沈穩的呼吸,也隱約可聽見。
「那個──」她趕忙擠出話來,企圖填補那曖昧的靜謐。「你出門前要我看的信,我已經理好了。」
「嗯。」著迷於她黑髮觸感的申徒昊,雙手未停地回道,一副沒打算鬆手的模樣。
「我把信全收在落了鎖的木箱子裡,還有你的印盒,要不要我現在去拿過來?」
「妳很怕跟我單獨相處?」他突如其來地問。
直望前方的邵如玉雙眼一瞠。「哪有!」她打死不承認自己的心正不受控制地跳得飛快,只因他站在自己身後!
「那麼就是我想多了,」象牙梳子在她髮間柔順移動。「我以為妳拚命找話說的原因,是在暗示我快快走人。」
她確實這麼想——她耳根有些紅,只是礙於面子,沒辦法在他挑明之後,她又接著承認。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她小聲嘟囔。「這根本不是你該做的事。」
他望著她腦勺微微一笑。「但我做得很開心。」
任性。她下唇輕咬,差那麼一點就說溜嘴了。
「妳的頭髮很美——」他執起一綹髮,湊在鼻前輕嗅之後,再印上一個吻。
他沒留意,從她角度往銅鏡望,正好可以瞧見他的身影。
她像看見什麼羞人的事似,耳根倏地紅起。
「對了。」他記起剛才一道帶來的攢錦盒。「吃宴的時候,同席的銀樓少東帶了幾樣東西來,問我有沒有興趣。其中一樣,我覺得很適合妳。」
他把盒子放她手上。
她多看了他一眼,才慢慢把盒蓋掀開。
一見裡邊東西,她雙眼倏地瞪大。
「喜歡嗎?」他側身探看她表情。
她抬眼看他,一副有話、但不知從何說起的模樣。
擱在裡邊,是支鑲工精細的銀簪,細細的簪頂托著一顆碩白如玉的珍珠——依它大小、色澤,邵如玉認出,這珠子,肯定是先前女官們拿出去典當的其中之一。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機緣啊!她心裡無比驚異。坊間那麼多珠簪銀簪,他竟一買就挑中她父王母后留下的遺物?!
「怎麼了?」見她表情有異,他忍不住問。「不中意?」
「不是。」她重吁口氣。「我只是驚訝它的作工精細,這麼大一顆珠子,色澤又如此溫潤……一定不便宜?」她記得,當初典當,一顆珠,就換回了三百兩銀。
「那不重要。」他笑睨她。「重要的是——妳喜歡嗎?」
當然喜歡——她再低頭一望珠簪。除了它是支漂亮的簪子之外,她對它還懷有另一份感情。它代表的,可是父王母后對她的摯愛啊!
「但我不能收下。」她咬牙說。雖然她從沒買過珠寶首飾,可想也知道,這東西所費不貲。她又不是他真正的「夫人」,哪有資格收此重禮!
她將盒子推回他面前,而他又把它推回去。
「妳當然能收。」他提醒。「妳忘了,日前妳剛幫『申記』省了百萬兩銀子。跟那相比,這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你強辭奪理。」她不客氣點出。「看見這支簪子的時候,我才不信你曾想過『答謝』二字。」
被說中了!他仰頭笑。
「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娘子也。」他抱拳一躬。「在妳面前,夫君還真是坦蕩蕩、赤裸裸,半點偽裝也做不得啊。」
油腔滑調。她哼一聲佯裝不理,心底卻在發笑。
「說真的。」他取出簪子,擱在她腦後比劃。「這簪子真的很適合妳。」
她從銅鏡裡瞧見自己與他的倒影,當然,還包括那支簪。
「好不好,再縱容我一次,收下它?」他彎身在她耳邊低語。
自她耳邊拂過的鼻息,讓她心房不自覺狂躍。
她驀地憶起他前一次冒犯自己,也是這樣猝不及防湊到自己身旁。
「不行——」她起身欲躲,卻忘了自己的腳傷未癒。
「小心。」他趕忙伸手攙扶。
她突然間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松木香,她喉頭一動,倏地覺得暈眩。
望著她變得迷離的眼眸,他眸子不自覺變深。
「沒人教過妳,不可以用這樣的表情望著男人?」他修長但粗糙的指尖輕畫過她臉頰。
什麼?她一雙眼迷迷濛濛的,一看就知道她沒聽清楚他講話。
「可惡。」他猛一咬牙,硬逼自己鬆手。他在心裡承諾過,就算得砍斷自己雙手,也不會再唐突冒犯她。縱使他心裡極想不顧一切、低頭吻住她唇……
一望見他火般炙熱的眼神,邵如玉猛地回神。
「啊。」只見她身子一晃,腿軟地跌坐在椅上。
申徒昊則是站在一旁,不斷閉眼吸氣。
房裡的氣氛,瞬間變得尷尬──和曖味。
但有一種微微的竊喜,教邵如玉唇角忍不住上揚。
她發現,自己竟還挺喜歡見他焦灼忍耐的模樣──
真壞啊!她心裡斥著自己,可就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唉。」他一挲額際,滿頭的汗。強自按捺這種事,實在不適合教病體方癒的人做,太磨人心神了!
邵如玉眼珠子一轉,故意這麼問:「看你累的,要不要坐著休息會兒?」
「別把我說得跟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一樣。」他將銀簪往盒裡一擱,接著放到妝檯上。「這東西就擱妳這兒,不勉強妳用,但我希望明天可以看見妳用。」
「霸道。」她一啐,可眸裡,倒沒什麼生氣的意思。
申徒昊這才可以確定,這簪子,她該是不會再退回了。
終於。他鬆口氣,換上輕鬆的表情。
「來吧,我的信,妳收在哪個木箱子裡?」
「衣籠上方。」她掏出鑰匙交他取出。「其中一封我擱著沒回,就放在最上頭,你先過目。」
他多取了一根蠟燭過來,直接坐在圓桌旁展讀。
「我看了信才知道——你有妹妹?」她說。
信上是問,下個月十七申徒小姐的忌日,還是同往年一樣準備?
申徒昊摸摸自己額角。想起幼小亡故的妹妹,他總是這樣,心裡無比悵然。
「我小妹單名香,申徒香。」他垂下眼,眉宇有著藏不住的哀傷。「她跟我相處的時間很短,不過十年,她就不在了。」
「年紀這麼小!」她低呼。
「小香是個很可愛、貼心的孩子。」想起過去點滴,他唇角微勾──那種帶點悵然、憐惜的笑,很是讓人揪心。「在我七歲那年,小香一歲的時候,我娘就走了,兩年過後換我爹。她一個小丫頭,就每天跟在我身後,陪著我砍柴燒水,幹點零活兒餬口。我還記得一年她生日,我說可以幫她買個小東西讓她開心一下。最後她指著街上經過的糖葫蘆,說她想吃糖葫蘆,已經想很久了。」
邵如玉看著他,心頭,因為他的難過而感到揪疼。
「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大哥,從來不曉得她喜歡吃糖葫蘆,又不是多貴的東西,卻讓她等到五歲才嚐到。」他搖頭。「我永遠忘不了小香拿到糖葫蘆時,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我給她什麼稀世珍寶似的……」說到這兒,他眨了眨通紅的眼睛,似乎在強忍淚意。
一個集剛強與脆弱於一身的英偉男子,實在很難讓人不心動。她一顆心像被什麼東西緊握住似,感覺又酸又疼。
「她……發生什麼事了?」
「大火。」申徒昊閉上眼,腦中依稀可見那熊熊大火,漫燒了整間屋。「我們住的長屋,只是用些竹枝木板隨便疊成的地方,每次外邊下雨,裡邊也會下雨,就是那麼不經住。」
「那一天,」他娓娓道來。「她身體不舒服,我頭一次沒帶她出去,讓她在家裡休息。中午,我帶著一點廚子給的碎米回家,想說可以熱點稀粥讓她喝,怎麼知道,離長屋還一個街口,就看見一陣黑煙上竄……」
一想到妹妹還在屋裡,當時不過十來歲的他,即刻拔腿狂奔。趕到時,還得擠過重重看熱鬧的路人才能靠近。豔橘的火舌就像饞極的饕客,不斷吞噬破舊的長屋。
「我一邊喊著小香,一邊往屋裡邊跑。她就躲在房間的桌子下邊,一邊喊著我名字一邊發抖。我看見她時,多開心,她身上一點傷也沒有,只是受了點驚嚇——」
但就在他伸長手準備抱起妹妹的時候,早堪不住的屋樑,「啪」地掉下。
他閉起眼睛,眼角兩顆珠淚,無聲地滑落。
已經很久沒想起這些事了,他帶點兒難堪地抹去淚痕。本以為過了這麼久,自己應該能忍住不掉眼淚,沒想到,眼眶還是紅了。
一隻軟軟的小手輕疊在他手背上,他深一吸氣,黑瞳直視她眼。
她小聲問:「你額角上的傷,跟那場大火有關?」
他黯然點頭。「帶小香逃離長屋的時候,不小心被著火的樑木打中。」
「對不起,」她一臉真摯。「問你這些事,又教你難過了。」
他反手握住她手後,再執起一吻。「我說過,只要妳想知道,什麼事我都能告訴妳。」
為什麼這麼做──幾個字方從她腦中閃出,還沒問出口,她已明白他用意他是藉由這些傾訴,在告訴她,他信任她。
那她呢?她能否因為這樣,試著多相信他一些?
「別這樣——」她困窘地抽回手。
「對不起。」他坦率地道歉,雖然眸裡半點愧疚也無。
望著眼眶濕紅、唇角卻含笑的他,已經在她心頭盤旋一整日的念頭,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
「我叫如玉。」
「什麼?」他愣了一下,沒意料她會突然說出自己的名字。
非得要她說破!她嬌瞪他一眼,雙頰早就紅透。「早上,你不是在抱怨,至今還不知道我名字。」
「如玉?」他低喚,表情多開心。
短短兩個字,證明他一切用心,她全看在眼裡。他並不是白費功夫。
「我得跟你說聲抱歉。」她垂下眼。「我答應過家裡人,姓氏、住所,絕不能讓外邊人知道。」
「我不急。」他有信心,總有一天,他會教她確定,自己是個值得相信的人。「今晚能知道妳名字,我作夢都會偷笑了。」
「好了,閒聊夠了,」她把他頭扭向桌子,不願他老盯著自己。「該做點正經事了。」
「妳累了?」他鍥而不捨地回頭問。
她整天又沒忙什麼,怎麼會累!她搖頭。「倒是你,病才剛好,就出門跟人談了一天事,不想早點休息?」
她在心疼他哩。他心頭暖暖的。「說真話,吃宴的時候,感覺還真有點吃不消。可說也奇,回來看見妳,什麼累啊倦的,全都煙消雲散。」
貧嘴。她瞪他,可唇上的笑,卻洩漏了心情。
見她嬌甜的模樣,他忍不住偷了個香。
「你!」她捂臉怒瞪他,表情又羞又惱。
「不氣不氣,」他嘻笑地安撫。「我現在馬上讀信,讀完立刻回房面壁思過?」
「油腔滑調。」她佯怒地別開臉,可方才被他親著的地方,卻難以自抑地發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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