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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十四郎] 蓁蓁美人心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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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0: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21-8-12 00:15 編輯

蓁蓁美人心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對令狐蓁蓁來說,「結清人情,兩不相欠」一向是她在外往來行走的準則。

  既有所得必有所予,反之亦然。

  直到某天,她遇見一位巧舌如簧的少年郎,一清二白的賬被他算成一筆怎樣也算不清的爛賬。

  **

  令狐蓁蓁:我覺得我們兩不相欠了。

  秦晞:並沒有。我還欠你一樣東西。

  令狐蓁蓁:是什麼?

  秦晞:那句「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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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1:1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楔子

  令狐蓁蓁睜開雙眼,茫然地打量四周。

  這裡漫山遍野種著梨花樹,時值初春雨夜,積雪般的盛放梨花在暗沉夜色中顯得蒼白而妖異,雨水落在上面,撲簌簌地響。

  她不認識這裡,迷路了?

  刺骨的雨水順著頭皮滾落額頭,又冰又癢。像是突然能感受到寒冷,她凍得開始哆嗦,下意識邁開腳步,沿著繁茂的梨花林往山坡上走。

  雨很大,夜很深,高處有燈火閃爍,應是有人家在。

  上了坡頂,果然有一座大宅,院牆極高,院門極窄,兩點明亮燭火在扭曲不成型的黑鐵燈架裡跳躍著。

  院門半開,內裡有個女子在凶狠地嚷嚷著什麼,令狐蓁蓁好奇地探了半個腦袋進去,便見院內四四方方一座大屋,門窗竟清一色用黑鐵框起。屋前有個穿竹青衫裙的高挑女子,捏著根扁擔叫罵狂追三四隻矮小的野妖,從這頭奔到那頭,野妖沒打中幾下,她自己倒累得氣喘籲籲。

  這人不行,馬上要被抓破臉。

  令狐蓁蓁立即來了精神,把院門輕輕一推,野妖們反應何其迅捷,嘰呀亂叫著撲上來,欲將這多管閒事者撓走。

  高挑女子不禁驚叫出聲:「快躲開!」

  令狐蓁蓁早已側身讓過他們鋒利的指甲,朝她伸手:「扁擔。」

  那女子猶豫了一瞬,便將扁擔丟出,只見她三下五除二就把幾隻野妖打得嗷嗷亂叫,一手提一個,直接扔出了院牆。

  雨越下越大,令狐蓁蓁撥了撥濕淋淋的頭髮,輕輕把扁擔遞回來。

  屋前燈火晃動,照亮面容,她的眼珠極剔透,好似茶色的寶石,幾綹頭髮黏在白膩腮邊,水珠滴落豔紅的唇,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能把野妖打得嗷嗷叫的模樣。

  那高挑女子先是被她極靈活乾脆的身手震了一下,又被她這異常穠豔的容姿給驚住,再思及大荒遍地野妖,她一個少女深夜孤身出現在這荒郊野嶺,實在好生詭異,不由喃喃道:「多謝相助……你、你是……」

  「我好像迷路了。」令狐蓁蓁微微偏著頭,輕柔的聲線裡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淡定,「讓我住一晚上行嗎?方才趕走妖就不要錢了。」

  錢是怎麼個意思?她不是仗義相助嗎?還帶要錢的?

  師父的聲音忽然從屋門後傳來:「燕君,叫你不要管那些野妖了!快回來!真言還沒繡完,要是被抓傷了還怎麼繡!」

  巫燕君道:「師父,野妖都被一個姑娘打跑了,她說想留宿一晚。」

  她覺著有點懸,師父素來不是什麼慈祥老人家,倒是陰陽怪氣居多,這幾日更因為大師姐和她大吵一架後離開師門大宅一事搞得脾氣更壞,收留外人住一晚什麼的,怕是難。

  屋門被打開,師父見著那從頭到腳都在滴水的少女,不由微微一愣,旋即露出十分不喜的神情,巫燕君便曉得,留宿這事必是不成了。

  誰想師父突然不大客氣地說道:「你過來些,把手給我看看。」

  令狐蓁蓁既不忸怩,也不猶豫,爽利地把手伸過去。

  她的手很細,很白,手指纖長筆直,且一點薄繭都沒有——不像是能做事的手,不過師父卻看得雙眼發亮。這神情叫巫燕君想起當年她收自己為徒的情景,那時她也是掐著自己的手看了好久。

  「你叫什麼?」師父老半天才捨得放開這雙漂亮的手,難得語氣慈和。

  「令狐蓁蓁。」

  「令狐倒是個罕見的姓。我看你孤身一人,天黑了還在這荒郊野嶺晃蕩,是要去什麼地方?」

  令狐蓁蓁被她問得愣住,要去哪兒?她也不曉得,反正大伯已離開,她便也從深山裡跑出來看看外面,去哪裡並不重要。

  師父見她發怔,索性推開屋門:「進來吧。既然無處可去,多住幾日也無妨。」

  令狐蓁蓁並沒有客氣,一路滴著水踩進屋,把裡面鋥亮乾淨的地磚踩得全是水痕。

  巫燕君問道:「你方才說不要錢是什麼意思?」

  她答得很快:「我幫你們趕野妖,用住一晚來換。」

  確實合情合理,可本來是件仗義相助的好事,一扯上錢味道就變了,她還說得那麼理所當然,總覺有些奇怪。

  師父見她落湯雞似的,便囑咐:「燕君,你帶令狐去洗個澡,找件厚實的衣服給她換上。」

  巫燕君一面應著,一面心裡嘀咕。她拜師有十來年,從未見過師父待陌生人如此善心,難不成令狐蓁蓁真有什麼做手藝的潛質?

  可她甚至連來歷都是神秘的,說是一直住深山裡,卻完全不曉得那座山叫什麼,在哪個具體位置,實在可疑。

  師父卻並不計較,直接將她留在師門大宅裡住著,一住半個月。

  巫燕君也極難得享受了半個月的清靜,因後山那些時常過來搗亂的野妖們一個個被令狐揍得屁滾尿流,近幾日已經發展到她去後山亂逛,野妖們避之不及的境界。

  漸漸地,她也習慣身邊多了個令狐蓁蓁,反正大荒每日有無數怪事,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這天連綿的春雨難得消停,午後雲層散開,稍稍出了點日頭,巫燕君摘了梨花放在笸籮裡曬。她打算做些氣味濃烈的香料,把院內隱隱約約的臭氣蓋下去。野妖們畏懼令狐蓁蓁,不敢再進院子,可不妨礙他們繼續找麻煩,最近是用爛樹葉包了穢物遠遠地砸進來,弄得臭氣熏天,噁心至極。

  把最後一朵梨花翻個個兒,巫燕君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柴房前那個嫩黃身影上。

  師父見不得小姑娘邋遢,嫌看著礙眼,這些天替令狐裁了幾件新衣。她年紀大,喜歡給年輕姑娘弄些清爽嬌嫩的顏色,可巫燕君卻覺著令狐蓁蓁更適合濃烈的色彩。

  她整個人從頭髮到眼珠再到膚色,都好似比常人要淺上一些,唇色卻極紅,眉眼穠豔,加之身段高挑,這細腰長腿,搞不好給她精心裝扮下,能弄個絕世妖姬出來。

  不過這會兒她手上做的事一點也不妖姬,她正在磨劈柴的斧子,斧刃給磨得煞亮。

  巫燕君笑道:「你來這些日子,可是把我們花錢僱人幹的活都給幹了。」

  手藝人向來不沾俗事,她們一般是僱人上山清掃收拾院落,囤積柴水物資。可自從令狐蓁蓁住下後,這些事都是她直接做了,連個招呼都不打。

  「你還是少做這些,手藝人一定得好好愛護手,別叫這些打水劈柴的重活把手給弄壞。」

  巫燕君剛說完,忽聞院牆外有細碎動靜,緊跟著又有一包爛樹葉被飛快丟進來,裡面的穢物滾了滿地。她反應奇快,提著扁擔便追,卻哪裡能追上,遠遠望見野妖們逃竄的背影,氣得只能破口大罵。

  令狐蓁蓁用簸箕鏟走穢物,打水來沖地,一面問:「為什麼他們總來找麻煩?」

  雖說野妖們惹是生非再正常不過,但成天啥事不做只盯著她們找茬,就很不對勁。

  巫燕君猶帶怒意:「後山有棵特別大的桑樹你知道吧?我們兩年前剛搬來這兒的時候,大師姐摘了幾顆桑葚,莫名就得罪這桑樹妖了。後山野妖裡面,他是老大,野妖們都是被他驅使過來的。」

  哦,原來有老大。

  令狐蓁蓁把桶裡的水全倒在地上,忽然道:「我在這裡住了半個月,天天吃穿都是你們的,放心,我一定回禮。」

  ……還有回禮的?她這到底是什麼奇怪的君子之風?

  巫燕君沒好氣地瞪她:「你可別失心瘋到去找那桑樹妖的麻煩,他不是一般小野妖,一拳能把你腦袋給砸碎!實在不行再搬家就是了,我看師父必是想收你當弟子,正好搬去新地方,弄個寬敞些的大屋。」

  也不曉得令狐蓁蓁聽進去沒有,她磨完斧頭又取了絲線搓繩子,搓得又快又穩。

  她的手出奇地穩,幹什麼都穩,不慌不忙卻又十分乾脆。做手藝人,最緊要的也正是手穩,師父眼光還是毒辣,假以時日,她必是師門裡最出色的繼承者。

  不過巫燕君萬沒想到,這「最出色的繼承者」隔日便真的給回禮了。

  第二天一早她剛推開門,便見師父站在門外,也不知怔怔看著什麼。似是聽見她來了,師父指向院落:「這些是令狐做的?她人呢?」

  巫燕君這才發現整個院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原本爬滿院牆的薜荔藤蔓都被清理一空。院內空地上整整齊齊放了四隻野兔,八隻野雞,以及一堆特別肥的魚。

  她整個兒愣住了:「這是……」

  話未說完,院門突然被人打開,令狐蓁蓁背上馱著一隻身材高大看著特別眼熟的野妖走了進來。

  她身上那件嫩黃色的衫裙已被漆黑的妖血浸透了半幅,腮邊也染了數點黑血,手裡還捏著一柄鋥亮的斧頭,乍一看頗可怖,不過她的語氣卻十分輕快:「你們說不能隨便殺妖,所以我只砍了他一些枝葉。我和這桑樹老大說好了,回頭他會給你們磕頭認錯,以後再也不來找麻煩。」

  說罷,她隨手將那野妖丟在地上,和野兔肥魚們排一起。

  「半個月的叨擾,就算結清了。」她面上帶著一種還完欠債的輕鬆,「這下兩不相欠。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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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1:2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一章 其葉蓁蓁

  十月廿一,萬里無雲。

  連著下了半個月的雨,雲雨山今日終於奇跡般放晴。秋日陽光是一種璀璨剔透的淺金色,映著漫山遍野的黃綠枝葉,分外絢麗。

  令狐蓁蓁翹著二郎腿坐在山崖邊的白石頭上,一手摀住鼻子。

  這成天下雨的鬼地方放晴了雖是個好事,但味道也太難聞了,滿山連積的水汽被日光一照,蒸騰出的全是枯枝爛葉的腐朽氣息。

  山風輕拂,不遠處欒木嫩青的葉片款款搖曳,發出清爽的颯颯聲,葉片偶爾翻開,便露出底下一串串雪白小花苞似的果實。花苞底端微微開裂,看形狀,再過個一兩日,果實便可徹底成熟,到了該採摘的時候。

  就是不大好摘。

  她的視線落在樹下細眉細眼的藤妖身上,他手裡捏了塊石頭,正做出要砸的動作。

  「你過來!」他的聲音尖細而刻薄,特別扎耳朵,「不然我砸死你!」

  令狐蓁蓁一個翻身避開飛石,輕輕巧巧地下了白石頭,水綠色的輕盈裙擺似花一般綻了一瞬,復又垂落。她的髮色比常人要稍淺一些,只綰了個鬟髻,顯得蓬鬆而柔軟,眼眸在日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極通透的琥珀色,容姿甚是嬌豔。

  但暴躁的藤妖並不懂什麼叫憐香惜玉,只管惡狠狠地嘶吼:「快點過來!」

  令狐蓁蓁慢悠悠朝欒木走去,直走到距離它約莫兩丈處,便停下了腳步。

  「再近一些!」藤妖催促。

  她搖了搖頭,開口道:「不能再過去了。」

  藤妖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這幾日欒木果實將熟,來雲雨山打果實主意的人著實不少,但多數都被他打跑,只有眼前這小丫頭,半個月來他碰都碰不到她。她狡猾得很,必是發覺自己不能離開欒木太遠,每天只遠遠杵在那兒,對壞脾氣的藤妖來說,她那抹水綠色身影像沙粒入眼一樣扎著難受,揉還揉不掉,實在惱火。

  「之前是逗你玩兒罷了。」他突然換了副表情,笑得很是勉強,「叫你靠近些,咱們再像上回那樣說說話。你只是個普通人,又不是中土那些修士,若實在想要果實,我替你摘幾顆。」

  令狐蓁蓁還是搖頭:「我不過去,你要打我。」

  「怎麼會,我不打女人。」

  「之前你打那幾個穿黃裙子的姑娘,可不是這麼說的。」

  呸!真難纏!藤妖向來沒什麼耐心,只在地上一頓折騰,他要找塊最大的石頭,把她那張可惡的臉給砸爛!

  不曾想她突然把手伸進袖袋裡,竟掏出一把頗長的斧子——她是怎麼能把這麼大個東西塞袖子裡的?他瞠目結舌地瞪著她並不算寬大的袖子,總覺十分可疑。

  下一刻,她又掏出一截細繩,一圈圈繞在斧柄上,動作緩慢還仔細,陽光落在斧刃上,寒光煞煞,一看就是剛被磨過,特別鋒利。

  藤妖突然反應過來:「你、你要做什麼?拿斧頭砍我?!」

  不錯。令狐蓁蓁頷首,將細繩緊緊繫了個死結,提在手裡「呼呼」甩動兩圈,露出甚是滿意的神情。

  從來沒人敢在欒木面前亮出利器,他頭一回見著這樣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不由慌了:「你是瘋子嗎?!你可知若傷了我藤身,也必傷到欒木!到時候你就死定了!妖君的符傀必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她當然知道,總之,想摘雲雨山的欒木果實,就不得不面對兩樁大麻煩:暴躁愛作死的藤妖,以及妖君符傀。

  這幫妖,真會給她找事。

  她握住斧柄,擺出個投擲的姿勢,藤妖一溜煙鑽回藤身,漆黑藤蔓在欒木焦黃的樹幹上蛇一般蠕動,把粗壯的主藤縮在葉片後,只留最細長的枝蔓爬滿整個樹身。

  等了半日不見擲斧,藤妖躲在枝葉後警惕地看著她,卻見她又從袖中摸出一塊乾餅,一面細細地啃,一面只用兩根手指捏著斧柄晃悠,琥珀色的眼珠時不時還朝這邊瞥一眼。

  多疑的藤妖便覺著她必有什麼陰謀詭計,一聲不吭賴在枝葉後不動彈。

  其實他說的沒錯,她確實沒什麼把握只傷藤身不傷欒木,這根老藤不愧是有作死的底氣,比符傀麻煩多了。

  令狐蓁蓁啃完一張餅,正搓著指尖的餅渣,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崖邊白石上多了個人影,無聲無息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素日最討厭有人不說話杵在自己背後,當即側過身,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是個少年……也不對,應當是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年紀。崖邊風急吹,他濃密的烏髮搖曳不休,有一枚細小而通透的潔白玉環掛在髮辮上,被風拉扯得貼在頰邊不停晃,越發襯得他眉眼濃黑,形貌昳麗。他身上的鴉青衣裳不知是什麼質地,看著怪貴重的,卻分外輕軟,此時衣袂翻捲,頗有些飄然若仙的味道。

  不過他的表情並不怎麼像仙人,微微揚著眉,盯著她手裡寒光湛湛的斧子,謹慎裡還帶了點迷惑。

  見她看自己,他遲疑了一下,緩緩開口,聲音溫文爾雅:「姑娘,那斧子是……?」

  看就知道了吧?令狐蓁蓁道:「砍老藤的武器。」

  他看看盤繞在欒木上的漆黑藤蔓,謙虛詢問:「請問為什麼要砍那老藤?」

  好,她曉得了,這人肯定也是中土來的,不瞭解大荒這邊野地裡的妖最愛作死。

  「你也是來摘欒木果實的?」她問。

  他偏頭想了想,細小玉環在耳畔緩緩搖晃:「算是吧。」

  令狐蓁蓁解釋得很簡潔:「那是藤妖,會打人。」

  ……所以她是打算用斧頭砍藤妖麼?不愧是大荒之地,普通人對付妖類的手段竟如此簡單粗暴。秦晞覺著自己從沒見過這種稀奇事,他可得好好看看,遂頷首,帶了點鼓勵的語氣:「姑娘,你請繼續。」

  她沒什麼好繼續的,場子本來就僵在這兒了。

  「要不你來?」令狐蓁蓁退了兩步。

  誒,不砍了?

  秦晞輕飄飄下了白石,髮辮上的細小玉環落在耳畔,隨著步伐有節奏地搖曳。他走起路來步伐很穩,不快不慢,行動間卻是一種異樣的輕,彷彿整個人是沒重量的。

  總覺得他看上去有點弱。

  她撥了撥耳畔的碎髮,卻聽他問道:「姑娘,那張符紙是?」

  欒木樹身上貼了張血紅符紙,大且顯眼,這些天來過不少人,很多一見著符紙便走了,再不敢打果實的主意。

  連這個都不曉得,看來這些中土修士來大荒前是不做準備功課的。

  令狐蓁蓁回想來之前被灌輸的常識:「那是湯圓妖君的符紙,一丈方圓內,誰觸碰了欒木,都要被符傀打。若傷了欒木一點兒,符傀便會天涯海角地追殺。」

  他微微一頓:「……我孤陋寡聞,只聽說過昌元妖君。」

  她面不改色:「那是昌元妖君的符紙……」

  「我知道了。」秦晞慢悠悠打斷她的話,眯眼將那張符紙仔細看了一陣,又道:「是群傀畫法,姑娘可知會出來多少隻符傀?」

  「六隻。」她對這個印象還挺深的。

  秦晞年紀不大,倒有種氣定神閒的風姿,懸崖邊的山路並不平整,滿地碎石爛泥,他行來卻如閒庭信步,直走到樹下,便仰頭去看焦黃樹身上密密麻麻的纖細藤蔓。

  在枝蔓上摸了摸,等了半晌沒見反應,他不由奇道:「姑娘,它沒動啊。」

  下一刻它就動了。

  漆黑細長的藤蔓突然纏住手腕,他並未掙扎,任由那股力道拉扯手掌,重重拍在冰冷粗糙的樹身上。

  尖銳風聲呼嘯而起,四下裡的水汽像是被無形的手胡亂揉捏在一塊兒,再驟然分開,頃刻間化為六隻極魁梧的半透明人形符傀,惡狠狠地朝他撲來。

  原來這就是妖君符傀。

  秦晞沒動,髮辮上墜落的那枚細小玉環卻動了,輕輕一晃,柔和的清光似潮水般鋪開,一瞬便將符傀們推遠。

  腦後風聲銳利,料想是那作死的藤妖偷襲,秦晞方欲側首避讓,忽覺頭頂又有陰冷氣息迫近,幾乎觸到頭髮——竟然還有一隻符傀偷襲?

  眼看避無可避,他的動作忽然變得疾若閃電,只一瞬間便讓了數尺,好險躲過兩道攻擊,旋即足尖點地,像是生了翅膀似的,驟然拔高,輕飄飄地落在欒木的枝椏上。

  偷襲的那隻符傀一掌打空,狠狠砸在地上,「轟」一聲巨響,濺起無數碎石。

  原本想趁亂揍人的藤妖破口大罵:「哪裡來的小賊!躲得比老鼠還快!」

  秦晞沒理他,只望向令狐蓁蓁,聲音裡多了幾分涼意:「你不是說六隻符傀嗎?這裡是七隻。」

  先蹦出六隻符傀從各個方向襲來,最後一隻卻是躲在暗處從死角偷襲,還好他反應快,不然就在這兒吃虧了,符傀那一掌打在身上,斷骨頭都是小意思。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她也不曉得緣故。

  三天前也遇到個人問她多少隻符傀,因記著上回出來的是五隻,她便如實相告,誰知蹦出來六個,那人因此吃了虧。她還以為是自己眼花少看了一隻,不想今天又是這樣。怕是那妖君的符紙有問題,她不至於眼花到如此地步。

  藤妖不由哈哈大笑,一溜煙鑽回藤身,又從枝葉裡探出身來,壓低聲音道:「她騙你的,她用這法子騙了好幾個蠢貨啦!這小丫頭忒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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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1:3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二章 太上一脈

  見他毫無反應,藤妖便開始添油加醋:「她上回偷偷摸摸跟我商量,可以騙來人讓我揍,只要等果子熟了給她幾顆便好,她早知道妖君的符紙每碰一次便多一隻符傀,就是故意坑你!」

  他漸漸說得興起,越說越覺得自己聰明無比。

  叫他們自己內鬥豈不美哉?等他們打起來,他再坐收漁翁之利,想想簡直太愉快了。

  藤妖正想編排些更過分的,卻見那修士撥開一叢嫩青枝葉,仰頭望向藏在後面的欒木果實,眼看便要踩中自己的藤身。

  草木成精的妖如何能容得被人接近真身,粗壯的主藤霎時暴跳而起,疾電般打向那道鴉青身影。

  可他依舊躲得無比輕鬆,折身間輕而軟的衣擺翻捲得極是漂亮,眨眼已落在地上。

  因見七隻符傀再度撲來,秦晞濃密髮間的小玉環又一次散發出清光,這次卻凝聚成無數細小刀刃,被他輕輕彈出,七隻符傀頃刻間被打散成一團團霧氣般的東西,半天也不能團聚成型。

  藤妖臉色有些難看,忽又冷笑起來:「哎喲,你跟三天前那個暴躁的蠢貨是一路的吧?倒比他伶俐些。」

  一直顯得有些閒散的鴉青身影終於直了直:「你見過我師兄?他在哪兒?」

  要不怎麼說野妖都是不省事的,藤妖笑得特別欠揍:「我把那小賊揍了個半死!還把他丟下山了!你自己慢慢找去吧!」

  秦晞聲音變得很輕:「憑你?」

  「可不!」

  藤妖又一次鑽回藤身。修士會術法,他雖愛惹事,卻也惜命,當下連最細小的藤蔓都收到了欒木枝葉後。他就不信這小賊真敢弄壞欒木,中土修士在大荒向來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因此野地之妖一個比一個愛惹是生非,囂張跋扈。

  刻薄的聲音從樹頂傳來:「我還在他那張美人臉上踩了好幾腳,血淋淋地可有意思了!」

  秦晞吸了口氣,忽然轉頭淡道:「姑娘,勞煩你躲遠些。」

  他要幹嘛?令狐蓁蓁警惕地看著他長袖一揮,霎時間一團團翠綠色的術法光芒閃爍跳躍起來,發出極可怕的炸裂轟雷般的聲響,眼看就奔著欒木去了——這是要把欒木給炸爛?她果子還沒取到呢!

  「穿白衣服腰上掛了紅玉滿口髒話的人是你師兄?」令狐蓁蓁的聲音在炸雷般的術法波動裡顯得莫名清晰。

  翠綠的術法光芒頃刻間消散,他垂頭看她。

  「是我救的他。」她頓了頓,補充:「斷了幾根肋骨,不是致命傷。」

  *

  午後璀璨的陽光透過枝葉絲絲縷縷撒在林間,頭頂是絢爛的秋葉,腳下是紅黃交織的厚厚落葉,看著很美,走起來卻不是那回事。

  令狐蓁蓁熟練地避開被落葉擋住的各處泥濘坑窪,步伐甚是慎重,時不時還要回頭看一下無聲無息跟在後面的秦晞。

  她實在厭惡背後有人,只得一路側著身子走,卻聽他問道:「姑娘是雲雨山人氏?住在這附近?」

  她搖頭:「不是。」

  「大荒多妖,姑娘孤身一人出沒野地,想必修為高超。」

  她繼續搖頭:「我不是修士。」

  嗯,他也看出她就是個普通人了,充其量身手比常人靈活些,但並不足以令她無憂行走野地山林,且她總側著身子,明顯存了提防,頗不尋常。

  回想藤妖的話,秦晞隱約信了幾分,憑她自己必然是取不到果實的,只能用些毒辣的法子迂迴合作,還說什麼用斧子砍藤妖的瘋話,神態磨煉得十分淡定,險些著了她的道。

  大荒之地,果然一塌糊塗。

  「你是太上面的修士吧?」她突然問。

  ……太上面是什麼東西?

  「在下秦晞,字元曦,乃是中土太上脈的修士。」

  果然和那個暴躁男子是同門,甚好,終於把他給等來了。

  「秦……」她愣了愣,等下,秦什麼來著?他剛是不是報了一串名字?

  「秦晞,字元曦。姑娘可以直接喚我的字。」

  「哦好,字元曦。」她輕盈地跨過一攤爛葉,語氣裡莫名有股期待,「我叫令狐蓁蓁,你帶錢了沒?」

  秦晞眨了眨眼睛:「是元曦。」還有錢是怎麼個意思?

  她蹙眉:「那你是姓秦還是姓元?」

  他料不到有此一問,難得被問愣住,迷茫地看她半日:「令狐姑娘叫我秦元曦就好了。」

  所以一開始直接這樣說不行嗎?中土人是真的麻煩,名字還一大串的。

  令狐蓁蓁正要繼續說,冷不丁不遠處傳來個十分暴躁的聲音:「老子是傷在肋骨!又不是屁股!你們忌諱個什麼!什麼男啊女啊!」

  秦晞眉毛微微一揚,是七師兄周璟的聲音,能這麼凶悍地嚷嚷,看來確實沒受致命傷。

  順著聲音來處走,忽見遍地漆黑焦土,樹木都被燒得只剩一根根煙熏火燎的樁子,想來這裡應當曾遭雷劈,引發過山火。奇異的是,這片焦土之上,居然有一座陳舊的小石屋,外面長滿青苔藤蔓,碧翠欲滴。

  又有女子清脆的聲音從石屋裡傳來:「周師兄,你把衣服穿上行不行?」

  「你幹嘛?老子又沒脫褲子!肋骨斷了你倒是抬手穿個衣服給我看看!」

  那女子聲音更膽怯:「但你還是穿上衣服好看些。」

  「你自己聽聽這說的什麼話!像話嗎?!我跟你講,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太上脈好修士,你不要瞎說啊!」他惱羞成怒的聲音險些把石屋炸了。

  秦晞探頭朝裡看,屋內空蕩蕩地,既沒有隔間也沒有家具,倒是地上鋪了好幾層乾爽葉片,弄得還挺乾淨。左邊牆下團坐了三個穿杏黃裙的女修士,年紀都不大,周璟靠著右邊的牆,光著上身滿面猙獰,又不像坐又不像躺,姿勢十分別扭痛苦。

  一見著他,周璟驚喜地「哎」了一聲,下意識一動,登時疼得滿頭冷汗,聲音再也暴躁不起來,反而微微發抖:「……他娘的,你可算來了!是怎麼找來的?」

  這位九師弟若無人指路,能一個人晃到蓬萊方丈島上去,他老擔心他得繞幾個月才能繞來雲雨山,這趟居然僅花三日便找著地方,簡直可謂奇跡。

  秦晞款款走近,軟靴踩在葉片上發出細微聲響:「自然是一路問過來。」

  問過來?這裡滿地都是屁話連篇慣愛作死的妖,他應當是一路揍過來的吧?周璟瞄了一眼他腳上軟靴,雖然被擦拭過,還是能看到妖血痕跡。

  秦晞轉身彬彬有禮地朝對面三個杏黃裙的女修士行禮:「諸位靈風湖的師姐,有禮了。多謝師姐們傳信,秦元曦感激不盡。我師兄脾氣暴躁出言不遜,盼諸位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她們連連搖手,客氣寒暄了數句。

  早就聽人說太上脈,尤其是一脈的修士,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修為精湛與否她們是看不出,但眼前這兩位至少外貌上確然屬於人中龍鳳。先前那位周叢華師兄,跟絕世美人似的,特別他還穿白衣,乍一看宛若好女,可惜後來嫌衣服髒給脫了,一點都不纖弱,美貌程度大打折扣。如今又來個秦元曦,好似玉做的人,他們太上脈是專門挑美人當修士嗎?

  一旁的周璟顯然不慣忍耐疼痛,滿面冷汗地嚷嚷:「元曦別廢話!快過來替我療傷!娘的,痛死老子了!」

  他的傷一看就不是藤妖能打出來的,除了肋骨斷裂,內傷也不輕,必是在符傀的偷襲下吃了虧,怪不得連傳信術都用不了,乍一收到靈風湖的傳信,他還以為周璟闖了什麼大禍。

  秦晞掌心吞吐白光,在傷處按著不動,道:「那些符傀能把你打成這樣?」

  向來脈主師父座下九個弟子,周璟術法未必有多出類拔萃,但若說到劍道武行,他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如今來大荒被幾隻符傀打成一團破布,實在匪夷所思。

  提到這個周璟就來火:「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小丫頭帶你過來的?」

  「是。」秦晞看了他一眼,「你連名字也不問?」

  怪不得之前令狐蓁蓁用那麼一長串詞來描述周璟,怕是也不曉得他叫什麼。

  「娘的,她告訴我符傀有五隻,結果還有一隻躲在暗處偷襲。那狗日的藤妖跟她有說有笑!他倆必是一夥的!」

  她年紀不大,生得還美貌,說話的時候神態還特別淡定,他不小心就著了道,再結合她之後的行徑,他覺著自己被故意坑了。

  果然如此,藤妖還真不是胡扯。

  秦晞方要說話,卻見令狐蓁蓁走過來,將滿滿裝著水的兩隻瓦罐放在他們旁邊。

  瓦罐體量著實不小,這姑娘不像有力氣的模樣,居然一滴水都沒灑。

  不等他們有什麼反應,她開口問道:「既然人來了,那是不是可以給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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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1:5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三章 疑似訛詐

  周璟臉色奇臭,從牙縫裡蹦出聲音:「拿錢!」

  秦晞一點就透,當即掏出荷包,卻又頓了頓——從重量和手感來看,裡面應當只有兩根金條,還是來大荒之前他隨手摸的兩根,尚未來得及換成銀錢。

  見她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荷包,他便淡笑道:「請問姑娘,什麼錢?多少錢?」

  「救了你師兄,十文。給你帶路,五文。你們兩人的咨詢費每人五文。你師兄在此養傷三日,每日水由我送,一日兩次,一次五文。總共五十五文。」

  她這算的什麼雞零狗碎的賬?

  秦晞看了一圈,屋內除了周璟,對面那三個女修士也傷得不輕。他忽然有些悟過來,問她們:「諸位師姐是如何受的傷?」

  女修士們頗慚愧:「我們……修為低微,中了藤妖的奸計,為他偷襲……」

  秦晞又望向令狐蓁蓁,她臉上有種不合時宜的高興:「她們和你們一樣,都是中土來的,受傷也沒地方去,我救了她們。」

  之前她管周璟要錢,他莫名暴躁,問到後來只說還會有人來,到時候給錢,絕不賴賬。她等到今天,可算把人等來了。

  令狐蓁蓁目光灼灼:「就剩你們這邊沒給錢。」

  這才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她居然真好意思來要錢,也真能厚著臉皮說是救人。大荒人,看著年紀也不大,良心卻已經沒了。

  秦晞坦蕩地敞開荷包:「抱歉,我身上沒散錢。」

  又沒錢?令狐蓁蓁好生失望:「那你們太上面還有人會來嗎?會帶錢嗎?」

  「太上脈!」周璟咬牙切齒糾正她荒謬的口誤,這女的煩死了,也不曉得是故意的還是怎樣,肺都要被她氣炸。

  眼看她這要錢的嘴臉是不依不饒,秦晞覺著還是要彰顯一下太上脈的氣度:「等摘完果實,去附近鎮上換了錢再給令狐姑娘,如何?」

  那得浪費多少天?她等得,易爛的欒木果實可等不得。

  她凝神算了算,道:「有錢莊的鎮子要往東走三日,多浪費我好幾天腳程。那,一天一百兩銀。」

  ……救人十文,帶個路問個話就要五文,見著金條後飆升到一天一百兩,這是什麼亂七八糟坐地起價的奸商嘴臉。

  秦晞看著她:「我要是說不給錢?」

  令狐蓁蓁想也不想:「你們問過路,問過欒木和符傀的事情,喝過我送的水,我還把他一路背來這邊,不給錢可不行,不然把這些都還我。」

  說的什麼胡話,這些東西怎麼還?

  他明白了,她和藤妖確然是一夥的,故意做出無害的樣子欺騙無知修士,待符傀把人打成重傷,她再假冒好人救助。看似只索取幾文錢的好處費,其實暗藏禍心,必是等果實成熟那日獅子大開口地索要巨額錢財,反正修士們受傷,拿她沒轍。

  可恥的大荒人,明目張膽的訛詐,手段極其低劣。先前不過見她是個普通人,不予計較,她這是要蹬鼻子上臉。

  秦晞淡道:「令狐姑娘來雲雨山是為了採摘欒木果實?」

  「是。」

  「那不巧了,我們這趟來也是為了果實,而且全都要。」

  全要?令狐蓁蓁只覺匪夷所思:「可果實很快會爛的。」

  師父說過,欒木果實成熟後足有幾百顆,沉甸甸一大串,摘下後最多放五六天就爛了,為了不暴殄天物,取果子的人一般只拿幾顆,從來不會有人獨吞。

  秦晞俯身繼續替周璟療傷,聲音驟然變得譏誚:「你說的對,我把它們砸爛揉碎,也不會給你留半顆。姑娘還是趁早離開,留下也是浪費時間。」

  令狐蓁蓁只覺五雷轟頂一般,這是什麼喪盡天良的惡霸嘴臉!說的是人話麼?故意的?故意針對她?!為什麼?!

  「也就是說,你不單要無恥的賴賬,還要無恥的獨吞欒木果實?」她就差把「無恥」兩個字摁在他腦門上。

  他居然笑了笑:「無恥二字我不敢收,還是請姑娘你收下。」

  痛快!

  周璟暗暗叫絕,果然翻臉不認人的狠活還是得交給元曦來,這位九師弟看似好說話,其實特別唯我獨尊,誰都別想叫他吃一點虧。

  橫在胸口三天的惡氣總算能發洩,他舒坦到開始火上澆油:「怎麼?還不走?還有事不成?」

  有,她想打他們一頓。

  可師父交代過,出門在外厲害的人和妖多如牛毛,其中不講道理的無恥混賬也很多,譬如這兩個絕世無賴是修士,那姓秦的一手術法好生厲害,搞不好一動手是自己被他炸得稀碎。

  她不能像在師門大宅那樣說動手就動手,否則吃虧的是自己。

  令狐蓁蓁深深吸了口氣,竭力把怒火壓下去,指了指秦晞,轉身便走。

  周璟見她跑遠了,便問:「你真要把所有欒木果實都拿走?」

  那玩意兒沉甸甸還容易爛,除了礙事沒別的用。

  秦晞淡道:「那得看她走不走。」

  「我正奇怪,她看著像是什麼富家千金,細皮嫩肉的,一個人跑來雲雨山,好生詭異。」

  怎可能是千金,她連人的名與字都分不清。不過他刻意觀察過她的手,上面一點薄繭都沒有,絕不會是修士的手,周璟說她是富家千金倒情有可原。

  有些詭異,猜不透她的身份,不過既然人走了,他也懶得多想,只道:「你我對大荒習俗人情並不熟悉,一株欒木都能叫妖君貼符紙,比起來一個詭異的姑娘並不算什麼。」

  「是那個昌元妖君?」周璟冷笑,「他這些年好像越來越討厭中土來的修士了,搞不好是又打算跟中土起什麼衝突。」

  「一個妖君而已,又不是四位荒帝。行了,還得睡幾個時辰才能好透。」

  療傷完畢,秦晞隨手把一旁髒得不能看的白衣丟在周璟身上:「怎麼突然來雲雨山?」

  剛到大荒,周璟一聲招呼也沒打就跑了,若非收到靈風湖的傳信,他差點兒找回中土去。

  說到這個,周璟反而有些來勁,滿臉寫著「我有八卦」,低聲道:「我懷疑三師姐有意中人了。她聽說我們要來大荒,非叫我替她取兩顆曬乾的欒木果實,還不給我跟別人說。」

  曬乾的欒木果實瑩白通透,似玉的質地,卻又芬芳馨香,可以拿來當飾物。三師姐一次要兩個,還搞得這麼神秘,另一個必是想送人。

  「你猜會是誰?」周璟浮想聯翩,三師姐向來凶悍,能叫她動了芳心的必是猛漢中的猛漢,「我看咱們一脈這邊是不會有她中意的了,怕是看上了二脈的某個師兄。」

  「送給大師姐的吧。」秦晞在這方面毫無天賦。

  周璟嫌棄地瞥他一眼,他傻了,居然會跟這位小老弟聊這種事,涉及風情月債,他根本是個蠢貨。

  他扯高白衣蓋住肩膀,閉目道:「我睡覺,你自己玩去。」

  *

  傍晚時分,晚霞還未來得及燦爛片刻,山頂又漸漸團聚了烏雲,眼看便要下雨,白日的晴朗仿若一個短暫幻覺。

  周璟還在睡,屋裡三個女修士也頗精神不濟,秦晞索性出屋透透氣。

  焦土上無數被燒得焦黑的枯木,像一根根漆黑的巨大樁子。遠處蒼茫的林海似匍匐的妖獸,山巒間粗石與野林毫無規則地亂鋪,一切都是那麼雜亂而粗糙。

  雖是初來乍到,但大荒真是個叫人討厭的地方,天與地,山與水,人與妖,無一處可愛。

  可是,為了找到一個至關緊要的人,為了找回一件至關緊要的東西,他不得不來。

  秦晞從袖中取出一根薄薄的鍍金木籤,上面有一行刀刻的文字——【南西二荒,深谷為陵。至定雲,思女無後】

  千重宮頂請來的這道籤,短短一行話,囊括了他想找的一切。

  然而這讖文不像讖文,詩句不像詩句的東西,著實叫他摸不著頭腦。每一段前幾個字他懂,所以他來了大荒,可深谷為陵指的什麼?思女無後又是什麼?

  煩得很,籤文總是這樣莫可名狀,似是而非,好似跟他問的事情全然無關聯。

  風聲漸漸大起來,推拽林間霧茫茫的水汽,或許因為要下雨,焦土裡散發出一種十分難聞的氣味,秦晞被熏得眼睛疼,索性繞過石屋走遠些,忽見對面兩截枯木間栓了張厚布,看著像是吊床的模樣。

  在這種地方掛吊床?

  他將柔韌的厚布輕輕提起,裡面有件揉成一團的舊罩衫,上面纏了數根長髮,還有一截青色綢髮帶丟在旁邊。

  他曉得了,這必是令狐蓁蓁用的吊床,有石屋不睡,卻睡外面?焦土的氣味一般人可忍不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他不由微微揚眉——她居然沒走?是回來討饒的嗎?

  「那是我的床。」輕柔的聲音裡帶著怒意,從身後響起。

  秦晞慢吞吞轉身,便見令狐蓁蓁手裡提著兩瓦罐水,表情十分不善,看起來不像是要討饒,她這是什麼眼神?

  「放開我的床。」她竭力忍住怒氣。

  放開就放開嘍。秦晞鬆開指尖,轉身便走,冷不防她跟兔子似的蹦起,瞬間退了丈餘。

  「你要做什麼?」

  令狐蓁蓁站得遠遠地,姿態防備,眼神卻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塊。

  她好像很怕他,正是典型的心虛,卻仍舊不依不饒地作死,搞訛詐還一臉理直氣壯的模樣,倒像別人對不起她似的。

  這大荒之地,不單妖喜歡作死,連人也喜歡。

  秦晞對大荒的厭惡全倒在她身上了:「你還留在這裡,很想看欒木果實被揉爛?」

  令狐蓁蓁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噌一下又上了頭:「中土修士的臉都被你們太上面丟盡了!」

  太上面丟臉與太上脈有什麼相干。

  秦晞淡道:「大荒人的臉也被你丟盡了。」

  令狐蓁蓁試著朝前走兩步,見他足尖一動,是要動手?!她立刻又退回去。

  偏生這無賴是個修士,她可打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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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2:0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四章 互不相讓

  石屋裡突然傳來說話聲,是三個女修士裡年紀最小的那個,聲音清脆:「我餓了,羅師姐,還有吃的嗎?」

  那個叫羅之雲的女修士好似在生氣:「葉小宛,帶出來的食物都被你一個人吃完了!平日叫你好好修行,就是不聽,出來動不動就肚餓扯後腿!」

  葉小宛也不氣餒,又奔著另一位師姐,只管撒嬌:「曾師姐,你那裡有沒有什麼零嘴?」

  最年長的曾靜嘆道:「昨天最後一粒糕點也被你吃了,現在還問我要,我給你變出來麼?」

  令狐蓁蓁凶惡的眼神瞬間偃旗息鼓,返身疾步進屋,不想周璟也醒了,正倚在牆上揉眼睛,一見她,他滿面錯愕:「你還沒走?」

  他們居然以為她會走,她來這成天下雨的鬼地方守了半個月,想叫她兩手空空回去,不可能。

  不過眼下這不重要。

  令狐蓁蓁把水放在三個女修士身邊,伸手入袖,跟變戲法似的從裡面取出一沓白紙包好的乾餅,毫不猶豫遞過去。

  「一文錢一張餅。」她的語氣彷彿賣餅的,「再加一文人情費,共兩文一張。要嗎?」

  秦晞跟進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人.情.費,是什麼意思?」

  令狐蓁蓁對他沒什麼好臉色:「餅我可以給,也可以不給,給了就是人情。」

  ……這都什麼玩意。

  周璟特別鄙夷地斜睇她:「就是沒臉沒皮要錢罷了,什麼人情!」

  要錢有什麼不對?令狐蓁蓁對這倆無賴一肚子氣,正要再想點難聽話罵他們,葉小宛已塞過來一把錢,朝她笑得兩眼亮晶晶:「來六塊,令狐姑娘,多虧了有你在。謝謝啦。」

  這才對,看看這些女修士,多上道。

  令狐蓁蓁面色稍霽,手腕一轉,銅板已收入衣袋,見那兩個太上面無賴正看著自己,她惡狠狠地開口:「欠我六十文,無賴!」

  說罷她跑得飛快,逃命般狂奔,眨眼就竄出了石屋。

  下午還五十五文呢,到晚上突然就變成了六十文,果然是坐地起價的訛詐!周璟惱火:「她還來勁了!回頭取了果實,老子一顆顆捏碎給她看!」

  雖然跑得快,但令狐蓁蓁還是把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於是當晚翻來覆去一直沒睡好,不停夢見欒木果實被用各種方法毀在自己眼前,最後一次驚醒,她再也睡不下去,索性翻身跳下吊床。

  看看天色,還是陰淒淒地,怕是卯時還沒到。不過也好,那兩個無賴居然要一顆顆捏碎果實,今天得早些去,若是果實熟了,她馬上就摘,守了半個月,不能叫這種敗家子臭無賴虎口奪食。

  將吊床收進袖袋中,令狐蓁蓁拔腿便走,忽聞石屋裡傳來一聲嘆息,是羅之雲的聲音:「周師兄,你之前不是還說不要計較男啊女的?怎麼現在又講究起來了?」

  周璟站在對面,身上的白衣服一夜之間就變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襯著那張絕世美人般的臉,乍一看像個身段高挑稍微壯一些的女子。

  他跟變了個人似的,十分慎重:「諸位傷處多有不便,抱歉。我可以替諸位下山請大夫。」

  羅之雲哀求道:「算我們懇求你,周師兄,我們必須取到欒木果實,療傷術我們也不會,周師兄真忍心叫我們這一趟白跑?何況這裡成日下雨,如何能長期養傷?我們更連食物都耗盡了。」

  話音剛落,卻聽令狐蓁蓁輕柔的聲音響起:「欒木果實生吃也有效。」

  說著,她水綠色的身影緩緩走過來,目光從女修士們身上掃過,三個人都是斷了大腿骨,一直坐著不能動。

  「只要不是致命傷,吃下一顆欒木果實,三個時辰內便可痊癒。」

  她跟背書似的把師父的話復述一遍,又道:「欒木果實也許今天就能熟,我替你們多取三顆,一人給我十文錢就行。」

  不是,這人怎麼回事?周璟特別嫌棄地看著她,張口閉口就是錢,而且要的還不多,這麼幾文幾文地,就是一股試圖訛詐的味道,回頭真取來了果實,他敢肯定這訛詐女又要坐地起價,搞不好一百兩一顆的話都能說出來。

  「還是交給我們太上脈吧。」

  秦晞的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令狐蓁蓁登時一蹦三尺遠,這人老是在背後無聲無息地出現,好煩。

  他看著像是早就起了,居然還換了身衣裳,淡淡的水色,在氤氳的山雨水汽裡顯得長髮如傾墨,眉眼點漆一般。修士精通真言,亂飄的碩大雨點連他一根頭髮都沒弄濕,從頭到腳格外清爽齊整。

  「大家都是中土仙門修士,出門在外本該互助,我與七師兄替師姐們取來果實,不要錢。」

  他把「不要錢」三個字說得還挺重。

  周璟朝他使眼色,師弟又呆了,沒聽過「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句話嗎?這女的昨天不發怒,不表示今天不發怒,搞不好她馬上就要破口大罵起來。

  令狐蓁蓁果然露出一種要發怒的神情,張口卻道:「那剩下的呢?還是放爛掉?」

  秦晞慢悠悠撥著頭髮,答非所問:「你既然沒走,那要不再等等,待我們取到了果實後,送你下山?」

  他是真打算叫她親眼看著他們糟蹋果實,好死心離開對吧?

  她被氣得胸口疼,轉身欲走,冷不丁卻聽他說道:「我去打些水。」

  令狐蓁蓁猛然扭頭,果然見他要去拿石屋裡的瓦罐,她「嗖」一下蹦起來,動若脫兔,一溜煙竄過去搶了所有空瓦罐,做出往袖子裡揣的動作,竟然還真被她收了進去,也不知藏在哪兒。

  搶完她拔腿便跑,跑得比昨晚還快,怒道:「瓦罐是我的不許你們用!」

  話音未落,便覺秦晞追在後面,令狐蓁蓁以為他要動手,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手指立即扣在袖袋上,誰想他始終不緊不慢跟在後頭,倒不像是要來打架的。

  不打架自然最好,然而她素來厭惡背後有人,何況還是這無賴,當下只用眼神狠狠殺他。

  秦晞卻盯著她右手腕的深色木雕鐲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用銀墨畫出紋飾,一看就是加持了袖中乾坤法的寶具,怪不得兩手空空,卻什麼也不缺,體量不小的瓦罐也能收納入懷。

  這東西只有手藝人會做,十分罕見,豪富之家都未必用得起。

  他復又看著她乾淨的臉龐與衣服,在雲雨山這鬼地方待了許多天,還能這樣潔淨,她又不是修士,身上應當是有避雨符之類的東西。

  這算什麼?身上帶了一堆價值連城的符紙寶具……的訛詐女?

  大荒果然奇人奇事甚多。

  見令狐蓁蓁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他便笑了笑,問得無辜:「怎麼?」

  她的聲音驟然冷下去:「別跟著我。」

  他倒不是想跟著,就是不太認路。

  秦晞四處看了看,好在雲雨山的欒木生得極高大,葉片顏色也與眾不同,非常顯眼。他縱身一躍,輕飄飄上了樹,道:「那我先去了。」

  說罷他又一次輕輕躍起,也不知是風托著他,還是真有看不見的翅膀,眨眼便竄出了數丈。

  周璟見他倆一前一後跑遠,並沒有追。

  元曦這個人,多數時候當得起和煦友善四字,不過他有根喜怒無常規則不定的線,誰也不曉得什麼事就觸線了。要按照周璟自己的性子,把那女的罵個狗血淋頭,出完惡氣就夠,果子肯定是會給她的,但這位九師弟還真不好說。

  罷了,給那訛詐女吃點氣也好,他待會兒再過去。

  周璟取了女修士們的銅壺出門打水,回來時,卻見葉小宛笑眯眯看著自己。她面容極甜美,一雙眼睛更是會說話一般,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皺眉道:「什麼事?」

  葉小宛道:「周師兄穿上衣服果然好看多了。」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小丫頭一個個的,不是訛詐就是口無遮攔,他如今沒有傷痛折磨,自然懶得跟她扯淡,只裝沒聽見,不想她忽然摸出兩串銅板遞過來。

  「周師兄,無論如何令狐姑娘也算救了我們,每日送水也多虧她,這錢你拿去,一來就當還了她的人情,二來,也是感謝二位相助取果實。」

  周璟還是頭一回聽她說出如此正經得體的話,反倒愣了一下,接過銅板掂了掂,差不多是六十文的量。

  他默然片刻,美人臉上露出個笑:「那就多謝了。」

  *

  今天的藤妖還是坐在老地方,見著來的人是秦晞,他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珠子亂轉了一陣,突然指了指頭頂枝葉,曾經雪白的小花苞一個個都綻開,露出裡面櫻桃大小的成熟果實,其色如霜,瑩潤可愛。

  他笑道:「果子今天熟了,那小丫頭呢?她這些日子騙了不少人給我揍,我答應過,要替她摘幾顆果實。」

  秦晞彷彿沒聽見,髮間細小的玉環微微一晃,藏在嫩青枝葉後那一大串欒木果實瞬間被清光切斷,穩穩當當地落在他掌中。

  他就這麼輕巧無聲,不緊不慢地切了所有果實。

  藤妖忽覺畏懼,方欲鑽回藤身,卻見密密麻麻的雨簾中,令狐蓁蓁正朝這裡狂奔,他登時來了精神,大吼:「你來啦!你把這修士打一頓我便替你搶……」

  話未說完,便見她動作快到驚人,寒光一閃,斧頭脫手而出,眨眼便削斷一根甚粗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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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2:1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五章 你爭我奪

  藤妖萬沒想到她說動手就動手,一句廢話都沒有,他根本來不及藏起藤身,這一下斷了藤蔓,猶如左腿被生生斬落,痛得他撲在泥地裡只是翻滾尖叫。

  ……居然真能用斧頭砍傷藤妖,實在是大開眼界。

  秦晞扭頭望向令狐蓁蓁,她竟不是說瘋話,大荒這邊對付妖類的手段真就這麼簡單粗暴。不過眼下她那簡單粗暴的手段還沒停,很明顯,解決完藤妖,下一個就是他。

  她一路狂奔,忽地縱身而起,那動作說好聽點是乳燕投林,難聽點就是餓虎撲食,眼看著就往他砸過來了。

  誒,這樣不好,成何體統?大荒人不講究禮節,他得講究一下。

  秦晞側身避讓,將沉甸甸的果實從右手換到左手,思忖了一瞬,覺著一切應當是個誤會,還是說開比較好,誰想她動作疾若閃電,甫一落地,一道寒光夾雜銳聲迎面刺來。

  他避讓的勢頭收不回,又不想太費力,索性不避——凡人凡鐵,傷不到他。

  冷不丁她手裡忽然多了一柄小匕首,他只覺胸前一涼,鋒利的刀刃將衣襟劃開一道狹長的口子。

  「哎……」秦晞被令狐蓁蓁的粗暴舉止驚到了,割人衣服是什麼行徑?這衣裳他還挺喜歡的。

  然而,更粗暴的還在後頭。

  她的手一把抓上來,作勢欲撕衣裳——這什麼亂來的行為!

  他下意識按住衣襟,便覺她整個身體急急湊近,像是要掛在他背上似的,緊跟著哧溜一下又從後背竄到身前,他從未遇過這樣俐落靈活的普通人,一連串動作簡直一氣呵成,身前一軟,懷裡突然便多了一具身體。

  秦晞只覺她不知塞了什麼冰冷綿軟的東西在衣衫裂縫處,急急抬手去抓,竟是幾條仍在蠕動的肥蚯蚓。

  他整個人都僵了一瞬,因覺她還試圖往自己臉上扔蚯蚓,他對付符傀都沒這樣迅疾,閃電般急退數丈,便見她手中已多了一小串欒木果實。

  一直等著一擊即中的機會,總算到手了!令狐蓁蓁急急將果實收入袖中,轉身便往崖邊跑,忽又驟然停下——他已擋在前面。

  秦晞低頭看了看衣襟上的裂口,猶有一條蚯蚓掛在上面奮力掙扎,他面色隱隱發綠,連著好幾口氣才把它吹下去,又退了兩步才抬頭看她,滿臉不敢苟同的嫌棄:「……割衣服,扔蚯蚓,這就是大荒人的卑劣手段?」

  不然呢?她又不會術法,本打算用蚯蚓噁心他一下,趁機搶果實,沒想到他反應還挺大,早知道就該多抓幾條,噁心死他。

  果實到手,令狐蓁蓁輕鬆不少,從表情到語氣都變得異常淡定:「是你先要獨吞果實。」

  她看上去像是篤定他沒法子對付她似的,他從未見過如此作死之人。

  「這件衣裳價值五十兩。」秦晞指了指衣裳裂口,「賠我衣裳錢。」

  居然還跟她算上賬了,什麼寶貝衣裳,竟有天價五十兩,擺明了是訛詐。

  令狐蓁蓁接口道:「你先賠我救命錢問詢錢帶路錢送水錢……」

  秦晞沒等她把這一串錢唸完,抬手便去捉她右腕的木雕鐲子,什麼中土禮節,沒有這種東西。

  但他還是低估了她身上稀奇古怪符紙的數量,說時遲那時快,一張符紙驟然彈出,他只覺眼前迸發出一團狂風,不由微微一頓。

  幸好臨走時畫了幾張神風符,本是打算應付符傀的,結果符傀沒觸發,卻用在了這絕世敗類身上。

  令狐蓁蓁又擲出兩張神風符,一時間懸崖上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不等他有什麼反應,她幾步竄到崖邊,毫不猶豫跳下,手裡多了一隻油布翅膀,順著疾風暴雨的勢頭,眨眼便飄出老遠。

  油布翅膀是她拜師後做的第一件除符紙外的東西,本身構架很脆弱,但因上面貼了兩張鳥行符,可以從高處跳下飛上一段距離,實乃逃命利器。

  令狐蓁蓁鬆了口氣,可是很快,她就發覺自己這口氣鬆得太早了。

  轟雷嗡鳴炸裂的可怕聲勢突然從身後傳來,響徹天地,翠綠鮮亮的術法光輝海潮般鋪開,四下裡登時像是被通透的翡翠罩住一樣,視野皆綠。

  這麼遠術法也能炸到的?!

  令狐蓁蓁急急回頭,便見秦晞背著手站在崖邊,神風符還沒停,他的頭髮衣衫被吹得翻捲不休,翠綠的輝光正牢牢吸住八隻不知何時竄出來的符傀,撕扯震顫。

  術法似乎並不是沖著她,但那可怕的聲勢依舊震得她想吐,這要是炸在自己身上,只怕內臟都能從嘴裡噴出來。

  不愧是中土修士,想想有點後怕,她是仗著他措手不及才搶到了果子,以他的行徑,搞不好會不依不饒追上來,趕緊逃走是正經。

  她將油布翅膀一收,水綠身影落入蒼茫野林中,再不見蹤影。

  *

  周璟來到懸崖邊時,一切已風平浪靜,就是場面很凌亂。

  滿地碎石泥土好像被翻攪過無數遍,欒木嫩青的葉片到處亂飄,而原本貼在欒木上的妖君符紙正一寸寸化作齏粉碎裂開。

  就連向來氣定神閒的九師弟也有點不一樣,衣襟被利器劃開一道狹長的口子,他正捏著裂處低頭皺眉打量。

  「那小丫頭呢?」周璟問。

  秦晞語氣倒是淡定的:「搶了幾顆果實跑了。」

  周璟湊過去打量他的衣襟,因見不但有利器割裂,還有撕扯後的痕跡,他不免狠狠譏笑一通:「她弄的?看來大荒姑娘身手很利索嘛!居然沒割你褲子,可見人家手下留情。」

  元曦難得狼狽一回,不嘲笑一下,他就不是周叢華。

  樹下半死不活的藤妖忽然醒了,巨痛折磨著他又開始慘叫,發覺那兩個中土修士還在,他嘴上仍是不服輸,嘶吼起來:「你們毀壞符紙,強奪果實,妖君會叫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晞緩緩道:「欒木本是天地間自生的靈物,什麼時候成昌元妖君的私有物了?」

  這大荒滿地歪理,貼個符紙就成他家的東西?天底下還有這種事。

  「看來你們不懂這裡的規矩。」藤妖猙獰地笑著,「你們最好以後每時每刻都小心,妖君絕不會放過你們……」

  秦晞不等他說完,袖中翠光閃爍,炸裂轟雷般的聲音又開始隱隱作響,顯見著是打算下殺手了。

  周璟一把拽住他:「不可!」

  他曉得他是想滅口,避免以後真被昌元妖君找麻煩,可是大荒與中土的關係很微妙,當年四位荒帝允許中土修士前往大荒的條件便是絕不能殺任何一隻妖,這是鐵律。

  他拽走秦晞,把藤妖刻毒的叫罵聲甩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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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大荒風雲 第六章 寶具回禮

  辰時過二刻,晴了好幾日的水清鎮突然下起瓢潑大雨,令狐蓁蓁不眠不休趕了整整兩天的路,到鎮上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便被淋得渾身濕透。

  避雨符竟然在這種時候失效,更倒黴的是身上其他符紙也都被大雨淋糊了,再不能用。這種天氣沒了避雨避寒符,她覺得自己跟雞蛋一樣脆,冷風直接扎進骨頭裡,凍得一路走一路抖。

  得趕緊買樹皮紙把符畫好,她四處張望尋找店鋪。

  二師姐說過,妖商在大荒壟斷了許多貨物,其中就包括樹皮紙,想買只能找老闆是妖的店鋪。也因此,大荒這裡形成一股奇怪的風氣,城鎮裡做妖商的個個爭著現妖相,生怕旁人看不出自己是妖。

  可她在大雨裡找了許久,街上的店鋪卻幾乎都沒開門,一片蕭條,偶爾有幾家營業,老闆們個個愁雲慘淡,也都不是妖商,甚至連坐騎租賃的店鋪也沒有。

  什麼情況?令狐蓁蓁頭一回來南之荒,一時摸不著頭腦。

  師父不是說水清鎮是南之荒西邊最繁華的鎮子嗎?因為離著成天下雨的雲雨山近,湖泊河流貫穿城鎮,還有非常著名的溫泉浴池,往年都是遊人如織。

  她可完全沒看出「遊人如織」在哪兒。

  拐了個彎,繞過道旁的常青樹,忽聞一陣麵湯濃香。啃了半個月的乾餅,這味道簡直是致命誘惑,令狐蓁蓁兩腳不受控制地順著香味走,很快便見街角處有一家麵鋪,客人出乎意料地多,老闆夫婦忙得熱火朝天,見著她還是熱心招呼:「這麼冷的雨天,姑娘怎麼連把傘都沒帶!快進來吃碗熱湯麵暖暖身子!」

  那就來一碗,她兩眼放光地進了麵鋪,問道:「鎮上怎麼沒有妖商開的店鋪?」

  老闆夫婦忙得來不及說話,倒是一旁的客人笑道:「早就沒了,姑娘怕是許久不曾來南之荒吧?妖商可沒什麼故土心思,人家這邊做不到生意,自然就往能做生意的地方去。」

  做不到生意?令狐蓁蓁沒太明白,但湯麵已做好,麵是醬油湯底,上面撒了一把綠油油的蔥花,濃香異常,淺嘗一口,滋味十分鮮美,她立即便把疑問丟在了腦後。

  面鋪裡客人太多,根本沒位置坐,她端碗站在屋簷下,細細去吹熱氣,剛挑起一筷子麵,卻聽頭頂傳來一陣妖獸嘶吼,緊跟著二師姐巫燕君的聲音急急響起:「天可憐見!蓁蓁!我總算找著你!」

  今天的意外還真不少,二師姐怎麼突然來了?

  令狐蓁蓁探頭一看,便見巫燕君騎著一頭黑虎坐騎落在面鋪前,不曉得有什麼天大急事,下來的時候險些摔個狗吃屎,踉蹌著一把抓住她胳膊。

  「我算著日子你應當下了雲雨山!這兩天一直在周圍找你!」巫燕君說話又急又快,拽著她一陣風似的繞去僻靜處,又急道:「怎樣?可有受傷?」

  傷是沒受,氣倒是受了不少。

  巫燕君情急時說話不帶停的,根本不容別人插嘴,沒等令狐蓁蓁開口,她便是滔滔不絕:「你說走就走!走了後師父才想起,南之荒這邊應是租不到坐騎,再想尋你,都找不到你人了!那果實沒幾天就能爛光,你就眼睜睜看著它們爛掉?你不心疼我都替你肉疼!不過我看你這模樣,應是沒取到吧?沒關係,人沒事就好,走,我們趕緊回去,家裡出事……」

  趁她一口氣不停說,令狐蓁蓁在濕淋淋的袖袋裡一頓翻找,終於掏出個白紙包,裡面正是六顆瑩潤潔白仍帶雨水的欒木果實。

  巫燕君的滔滔不絕一下就斷開了。

  她眼怔怔看著欒木果實,聲線是迷惘的:「是、是真的果實?」

  還有假的不成。令狐蓁蓁吃了口麵:「你摸一下。」

  巫燕君伸出手極輕極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果然是真的!驚喜來得太突然,她簡直如墜夢境,半晌說不出話。

  雖曉得這位小師妹身手靈活,能把野妖們制得服服帖帖,可妖君符傀不一樣,修士都未必對付得了。她擅自走了之後,自己和師父日夜擔心,就怕她遇事,萬沒想到,她真能取來果實。

  巫燕君眼中忽然滿是淚水:「……這下大師姐有救了。」

  「大師姐?」這次輪到令狐蓁蓁迷惘。

  是師父想要欒木果實當材料畫神氣符,手藝人時常滿大荒搜尋材料,神氣符是最好的自保手段。奈何這些年南之荒的湯圓妖君不知發什麼瘋,把地界裡稍微像樣的東西都貼了符紙歸為己有,其中就有雲雨山那株欒木。師門裡都是普通人,哪有手段採摘,師父又一向厭惡修士,這事兒就成了個遺憾。

  所以她便去了一趟雲雨山,替她摘來欒木果實,如此簡單的因果,怎麼會扯上大師姐?

  巫燕君拭去眼角淚水,小心把果實收好,嘆道:「你還沒見過大師姐吧?她是師父的親生女兒,之前離開了師門大宅,前幾天剛被人送回,說是在北之荒收集若木樹皮的時候被妖商打成了重傷!唉!實在可惡!我以為只有南之荒這邊苛刻些,想不到那些妖商在北之荒也這麼猖狂!」

  原來如此,妖嘛,在大荒不猖狂的少見。

  令狐蓁蓁埋頭繼續挑麵吃,巫燕君是個急性子,只拽著她要走:「看你這狼狽樣子!叫你不要用普通樹皮紙畫符了,那種符能撐多久?快!先找個客棧泡一把熱水澡,收拾乾淨了趕緊回家!」

  令狐蓁蓁連連大口吞麵,聲音含糊:「這麵兩文錢,讓我吃完。」

  好歹也是預備手藝人,居然為兩文錢斤斤計較,巫燕君又好氣又好笑:「你取來欒木果實,還怕師父不給錢?」

  令狐蓁蓁搖了搖頭,指向右腕上的木雕鐲子,那是師父親手做的加持袖中乾坤法的木雕寶具,三弟子一人一個。

  「不要錢。果實是這鐲子的回禮。」她吞了麵,一臉還完欠債的輕鬆表情。

  又是回禮。

  半年相處下來,巫燕君對她這套奇怪的規則已熟視無睹。

  欒木果實是拿來救大師姐的命,一個寶具再怎樣珍貴,能與大師姐的命相比嗎?可小師妹是不管這套的,她覺得對等,誰說都沒用。

  也罷,回禮就回禮吧,還能打她不成。

  巫燕君支頤細細打量令狐蓁蓁,她從頭到腳都滴著水,柔軟的衫裙盡數貼在身上,身段妖嬈,一點也不像有氣力的模樣。實在想不明白,她那能把野妖揍得鬼哭狼嚎的本事到底是從哪兒迸發出來的。

  她忍不住問:「你怎麼取到果實的?妖君符傀可有為難你?」

  這個說來話很長,還很生氣,不想說。

  令狐蓁蓁惱火地吹著麵湯熱氣,巫燕君見她如此,便知必有不順心的遭遇,索性換個話題與她排解:「這趟咱們回去先把大師姐治好,我曉得你想出門看看外面,等大師姐好了,我帶你出門玩,玩一年都不成問題。」

  本以為小師妹必要歡喜應下,誰想她卻一愣:「可我要先做十年關門弟子。」

  她還真把十年關門弟子當做個正經交易……

  巫燕君揉了揉腦殼,想起半年前小師妹收拾完桑樹妖是打算走的,結果師父哭著喊著非要她拜師,最後甚至不惜用銀錢誘惑,砸出五百兩買她當十年關門弟子。小師妹可能沒什麼見識,區區五百兩就把她砸得暈頭轉向,毫不猶豫拜入師門。

  一個真敢買,一個真敢賣,銀錢換關門弟子,也算是一樁奇聞了。

  忽聽她又道:「而且師父說了,這趟從雲雨山回去,就教我木雕手藝。」

  巫燕君有些驚喜,還有點兒詫異:「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做手藝人,不是說花裡胡哨麼?」

  拜入師門後,小師妹倒是非常盡職,當天便看師父繡了一晚上真言——那是東之荒某戶人家要的衣裳,要求是一個時辰換一種香味。到了早上,引香真言繡完,把衣服抖開,醉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師父問她有沒有意思,她只來了句「花裡胡哨」,氣得師父一整天見著她就翻白眼。

  然而她又確實資質難得,讓畫符便是一筆到底,一個停頓不曾有,師父最後硬生生為著她把陰陽怪氣的脾氣都改了,成天和顏悅色地。

  令狐蓁蓁很認真:「畫符和寶具有用。」

  尤其這次在雲雨山,神風符和油布翅膀順利扭轉僵局,不然她要被無賴修士坑死。

  巫燕君笑道:「跟仙門術法沾邊當然有用,可再有用也比不上真正的修士。等你將來出師成了手藝人,做的最多的還是花裡胡哨的玩意。」

  令狐蓁蓁正要說話,忽聽街頭一陣喧囂,緊跟著天頂「噹」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驚。

  雷鳴般的巨響連響三聲後,天頂又傳來一道聲音,直刺入耳,正是妖君敕令術:「近日有修士在地界內生事,戕害妖類,其心可誅!即日起,舉凡客棧、飯館、民居一律不許接待修士!如有抗令,處以火刑!」

  如此這般說了數遍,鎮上的人才突然驚覺似的,霎時間喧嘩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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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2:3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七章 妖君三子

  昌元妖君如此蠻不講理厭惡修士的作風也不是一兩天了。

  他每次針對修士都要牽連普通人,說是不給招待中土修士,可誰會把身份刻臉上?何況為避免昌元妖君找麻煩,絕大多數修士在這裡都會藏起異寶和仙門羽衣,與普通人無異,如何分得清?

  指著普通人強行說修士的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他是非要將南之荒生活的凡人們逼上絕路。

  可惜了原本最繁華的南之荒,變得這般慘淡,連妖商們都不肯再來。

  巫燕君悄悄拽了拽令狐蓁蓁的袖子,低聲道:「這裡不宜久留,我們還是趕緊回去。」

  南之荒的荒帝也不知什麼毛病,如此放任昌元妖君,若在西之荒,似這種妖君,早被西荒帝褫奪封號趕走了。

  令狐蓁蓁再顧不得燙,只忙著狠狠吞麵,這麵花了兩文錢,無論如何也要多吃幾口。

  不想四下裡突然起了風聲,街上一排排的燈籠瞬間被狂風扯得橫過去,連屋頂的瓦片也被刮落,劈裡啪啦砸下來,行人們躲閃不及,驚叫紛紛。

  眼看一片瓦當頭砸下,她急急讓過,一個不留神,碗裡殘餘的麵全潑在袖子上。

  哎呀,她的兩文錢!

  周圍又有無數人急道:「快看那邊!」

  什麼?

  令狐蓁蓁扭頭望天,只見半空駛來一輛巨大的車,拉車的是兩頭豎睛妖馬,狂風正從它們身上迸發而出,鎮上半數房屋的瓦片都被撕扯開,這一次,卻沒人敢驚呼尖叫了。

  巨車似水滴般輕輕落在街上,尖銳的風聲霎時停息,狼狽不堪的行人們畏懼地後退避讓,個個俯首行禮不敢抬眼。

  是妖君三公子的車。

  看來那道妖君敕令是三公子代發的,前腳發完,後腳駕車現身,必然沒好事。

  攤上這妖君一家子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偏偏來的還是三公子。

  這位三公子名聲極壞,當然,跟他父親不是一種壞,他對人與妖倒是一視同仁——一視同仁地好色如命。他平日不怎麼出門,但每次只要一出來,必有女子遭殃。

  眼看那兩隻豎睛妖馬將車漸漸拉近,人群裡的年輕女子們都恨不得把腦袋縮回肚子裡。

  巫燕君使勁把令狐蓁蓁的腦袋按下去,聲音極低:「快把臉藏起來!千萬別抬頭!」

  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異常沉悶的聲音,令狐蓁蓁垂著頭,剛把袖子上殘餘的麵條清理乾淨,便見車輿停在了自己面前。

  赭色的車簾被撩開,露出一張瘦削的臉,面容看著倒是和善的,眼神卻跟盯上獵物的蛇一般,直勾勾地看著她。片刻後,他從鼻子裡哼出個滿意的聲音,又慢慢放下了車簾。

  車門立即打開,裡面走出兩個高大如鐵塔般的妖,眼看一左一右地沖著她來了。

  令狐蓁蓁錯愕地退了兩步,這是要跟她打架?!她覺著這種體型的獸妖打起來只怕不容易,他們跟野妖的差距得有十萬八千里。

  「蓁蓁……」

  巫燕君已嚇得僵住,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昌元妖君這一家子在南之荒跟霸主差不多,誰惹得起?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兩隻巨妖提小雞似的把小師妹提上車,一點辦法沒有。

  上了車,令狐蓁蓁卻淡定下來——那兩隻獸妖不是來找自己打架的。

  四處打量一圈,車廂內異常寬敞,瘦削的妖君三公子正斜倚在一張軟塌上。軟塌下面,繞著車壁細數,足有五個年輕女子,個個捂著臉縮成一團,淚流滿面。

  ……她明白了,原來是當街搶女人。

  這裡應當都是被他搶來的女子,其中有一個莫名眼熟,那輕軟飄逸的杏黃長裙,那綰得特別精緻的髮髻——是三個靈風湖女修士之一,葉小宛。

  不是吧,她也被搶了?她不是修士嗎?

  似是察覺到視線,葉小宛緩緩抬起頭。她倒沒哭,只是滿面焦慮,見著令狐蓁蓁,她不由「啊」了一聲:「令狐姑娘!你也……」

  三公子笑眯眯地開口:「你們認識?令狐這個姓有意思,還罕見,你叫什麼名?」

  令狐蓁蓁想了想:「我姓令,名狐。」

  三公子不以為意地笑了聲,朝她招手:「你過來。」

  她仔細掂量了一下實力差距,立即依言過去,他便眯眼細細瞧她片刻,語氣很苛刻:「跟落湯雞似的,真邋遢。」說完又摀住鼻子,露出嫌棄的眼神:「衣服上一股醬油味。」

  又是落湯雞又是醬油味,那幹嘛要搶她?

  三公子長了張和氣的臉,說的話卻有些讓人毛骨悚然,他看著葉小宛,頷首道:「你是中土修士,還偷拿我父親地界裡的欒木果實。」

  說罷又扭頭來看令狐蓁蓁:「我聽欒木上的藤妖說,有個穿綠裙子,嘴唇特別紅的小丫頭砍傷他,是你吧?怪不得你和她認識。你們一個個的,可真是膽大包天。」

  竟然是因為欒木果實的事!所以妖君敕令是為了抓她?!

  令狐蓁蓁暗暗吸了口氣,湯圓妖君好生小肚雞腸!

  三公子緩緩道:「巧得很,竟給我捉到偷摘果實的小賊,不過我知道,傷了欒木,毀了符傀的不是你們,所以罪不至死。既然以後是我的女人,偷拿果實這種小罪,我替你們消了。」

  見葉小宛面色慘白,他便又笑:「你們應當開心才是,父親要整治地界裡搗亂的中土修士,少不得用些雷霆手段,誤傷凡人也是常見,你們被我帶回俊壇的行宮,卻可以養尊處優。只是,回去後得好生學些規矩,似你們現在這樣一直哭、縮著背、舉止粗魯可都不行。」

  車廂內徹底陷入死寂,少女們終於連哭也不敢哭了。

  令狐蓁蓁偷偷聞了聞袖子上的醬油味,哎,兩文錢的麵,沒吃幾口就這麼毀了。她兩天兩夜奔波無眠,累得半死,連個盹都沒打,又遇到這倒黴三公子。

  世上的事,真是沒道理。

  *

  大荒共分為東南西北四荒,四方各有一位荒帝執掌,南之荒的荒帝似乎並不怎麼管事,導致這兩年反而是昌元妖君越管越多,他那套不講理的規矩覆蓋範圍也越來越廣。

  在被第八個食肆拒絕接待後,周璟終於忍不住發火:「那狗日的妖君到底要幹嘛!荒帝都允許,他算什麼東西!還不給中土修士來南之荒了?!」

  秦晞默默望著空蕩蕩的街道,何止是不歡迎中土修士,擺明了連普通人也厭惡,這樣下去,南之荒遲早再也沒人。

  這妖君腦子壞掉了嗎?

  眼見最小的食攤都不接待中土修士,他終於也有些鬱悶。

  好不容易在這裡找到錢莊,剛把金條換成銀錢,那昌元妖君就下了敕令找中土修士的麻煩,連飯都沒地方吃。雖說有修為撐著,不至於像普通人那樣必須每日進食,可他們還沒到不用吃飯的境界,該餓依舊餓。

  街邊充滿煙火氣的攤子,放在中土他們沾都不會沾,然而此刻飢火燎心,煮麵條的水汽都極誘人。秦晞盯著鍋裡的麵條,眼珠裡直冒綠光,周璟趕緊把他拽走,他曉得,這位師弟絕對能做出強取豪奪的壞事。

  他們此番來大荒,是為了尋一個極緊要之人,找回一件極緊要之物,還不知要花費多少時日,因此能低調必須低調,不能低調,也得咬牙低調。

  他索性搬出正事來壓一壓飢火,低聲道:「怎麼樣,籤文上的深谷為陵還有思女無後,你想明白是什麼東西了沒?」

  提到這個就頭大,秦晞摸著耳畔的細小玉環:「想不明白,總之,慢慢找吧。」

  說罷,他遞過去一隻熱騰騰的饅頭。

  周璟眼睛都直了:「你偷、偷……」

  秦晞三兩下便吞了一隻饅頭,再從袖子裡取出第二隻:「我放了錢的,不算偷。」

  哦,那還好。

  周璟搶過饅頭一口咬了大半個,含糊不清地說道:「這狗屁妖君找事,乾脆別待南之荒,去西之荒看看吧。依我看,籤文故弄玄虛居多,前面都是幌子,咱們乾脆直接去西之荒的定雲城,說不定馬上就能找著。」

  他也是這麼想,天天吃饅頭睡樹頂的日子他覺著不適合自己。

  秦晞搓了搓指尖殘留的饅頭渣,忽見斜對面客棧前站了兩個很眼熟的穿杏黃裙的女修士。她們看上去不大好,站都站不穩,似是拉著掌櫃哀求什麼,那掌櫃滿面愧疚,只是連連搖手。

  「羅師妹,你們出了何事?」

  周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羅之雲如得了救星般急急轉身:「周師兄!秦師弟!求你們救救我師姐!」

  這一下動作過大,一直扶在懷裡的曾靜軟軟摔了下去,周璟急忙抓住,卻見她滿面是血,且仍有細細的血從五官裡滲出。

  這麼重的內傷!

  他正要詢問,不想羅之雲也一頭栽倒在地,同樣數行細細的血從她口鼻中汩汩漫溢,頃刻間染紅了半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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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00:22:48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大荒風雲 第八章 雙管齊下

  子夜時,療傷終於完畢,秦晞將曾靜放在地上,緩緩出了口氣。

  一旁的羅之雲受傷不重,已醒來多時,正含著淚與周璟訴說經過:「當日與二位在雲雨山道別,我師姐妹三人便往西之荒渡口趕。途中遇到昌元妖君廣發敕令,我三人只怕惹禍,本想連夜趕路,卻遇到緊隨其後的妖君三公子。三公子指使手下獸妖對葉師妹糾纏不休,拉扯中葉師妹懷裡的欒木果實叫他發覺了,他便直接動手搶人。曾師姐為了護著我們,連中兩次蝠聲術……」

  說到這裡,她又哽咽起來:「三公子說,昌元妖君廣發敕令正是為著欒木果實被竊取的事,還說我們毀了符傀,要我們償命。葉師妹主動出來頂罪,就、就被那三公子拽上車拉走了!說什麼帶去俊壇的行宮做他的、他的……我只怕葉師妹已經……」

  羅之雲再也說不下去,淚如泉湧。

  周璟聽得眉頭緊皺:「那狗日的妖君真在挑事,南荒帝就這樣任他胡來?」

  雖說大荒鐵律是不許殺妖,可中土修士也不能輕易被傷害,彼此多數是維持一種微妙的和諧,互不干擾。然而昌元妖君卻發了瘋一般,甚至在自己地界裡訂了新規矩:妖可以殺人,人卻不可以殺妖。

  大荒妖雖多,但人更多,他擺明了不想給人好日子過。

  羅之雲猶在拭淚:「聽說南荒帝已多年不管事,更有傳言說他極厭惡修士,所以才如此放縱昌元妖君。」

  一個不管事還厭惡修士的荒帝,一個發瘋妖君——實實是亂七八糟的南之荒。

  秦晞疲憊地坐下去,一手將垂在耳畔的玉清環撥去後面。

  要不是昌元妖君找事,他這會兒應當是睡在最奢華的上房,喝著大荒最上等的美酒,而不是躺在野地荒屋裡,睡又冷又硬的泥地。

  想想實在來火。

  「俊壇的行宮。」他語氣裡帶了一絲陰森森的殺意,「有意思,為一張群傀符紙大動干戈,不曉得三公子跟符紙一樣被扯碎,昌元妖君是什麼反應。」

  ……都說了在大荒無論如何要低調,把三公子殺了,這大荒還能待嗎?

  周璟不理他,只安撫羅之雲:「羅師妹不必焦慮,明早曾師姐醒了,你與她先往西之荒渡口去等幾天,我和師弟會把葉師妹帶過去的。」

  羅之雲萬分感激之下,哭得反而更厲害了。

  兩位太上脈修士顯然都不擅長應付這局面,一個被哭得睡不著,一個尷尬。不過她內傷初癒,到底體力不支,哭著哭著竟不自覺又昏睡過去。

  周璟鬆了口氣,忽然問:「你下了昏睡術?」

  「是。」秦晞睡意朦朧,「要不你替她解?」

  這樣說就是沒下了,周璟對他的作風比較瞭解,思忖片刻,又道:「俊壇的行宮離這裡很遠,聽說防守甚嚴密,須得想個低調穩妥的法子混進去。」

  事情起因是為著符紙被毀,這事兒他們多少要擔些責任,必須得把人救出來。

  秦晞翻了個身:「法子我來想,七師兄可否安靜一會兒,師弟很睏。」

  周璟哪裡理他:「可以用障眼法混進去,只是太容易有破綻,實在不行的話,也只能……」

  秦晞睜眼看他:「真要殺三公子?」

  「殺個屁!」周璟快煩死他了。

  那他放心了,剛才就隨口一說,當真可不好。

  *

  風從敞開的殿門外緩緩灌入,冰寒刺骨,葉小宛冷得瑟瑟發抖,緊緊抱住胳膊,一面偷偷環顧四周。

  殿內已聚集了十來個和她一樣只穿著單薄絲裙的少女,有的面善,有的面生,興許是三公子這兩天又新搶的,但她始終沒找著令狐蓁蓁。

  完了,必是那三公子等不及已向她伸出魔爪。

  葉小宛不禁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憤來。

  這一趟來大荒,實實被昌元妖君坑慘了,也怪她自己不夠謹慎,原本三公子總還有些忌諱,並不敢真搶中土修士,誰想叫他發現了懷裡的欒木果實。這下被抓個正著,不但自己遭殃,還累得兩個師姐重傷,也不知她們現在是死是活。

  她竭力收拾心情,偷偷探頭往窗外看。

  這裡是一座寸草不生直插入雲的孤峰,俊壇的行宮就建在冰封雪埋的峰頂,所有房屋建築錯落有致分佈在險壁上,竟不成整體。窗外就是懸崖,底下白茫茫一片雲海,不知其深幾何,稍微看一眼便令人心悸。

  她們身處的地方叫黎黃宮,三公子強擄來的女子都被安置在這裡,而黎黃宮也僅僅是俊壇行宮駁雜建築裡的一小塊,更建在最險處,除非生了翅膀,不然根本沒法逃。

  殿外木迴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多半是黎黃宮的管事,葉小宛急忙用袖子吸乾眼角的淚。這鬼地方的鬼管事連哭都不給姑娘們哭,動輒就用黑鐵戒尺打腳板,痛入骨髓,她可不想再被打了。

  下一刻,殿門處走進個高挑窈窕的身影,竟是令狐蓁蓁。

  同樣穿著單薄半透的絲裙,她雖也凍得臉皮發青,倒還鎮定,進來後只張望一圈,隨即便往葉小宛這裡走來。

  「令狐姑娘!」葉小宛壓低聲音,「你、你沒事吧?」

  她有事。

  一進黎黃宮,她身上所有的衣物就都被女妖們扒了,連木雕鐲子也不例外。真兇殘,她全部家當都在鐲子裡,沒了鐲子,就是跑出去也沒法過,飯都吃不起。

  可能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早先把欒木果實給了二師姐,不然簡直雪上加霜。

  令狐蓁蓁吐出一團白霧,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把手揣進袖子裡,用最輕微的聲音說道:「修士不是會傳信術嗎?叫你師姐們來救啊。」

  葉小宛羞愧地垂下頭顱:「我……修為淺薄,還沒學會傳信術。而且師姐們都被三公子打傷了,只怕性命堪憂。」

  看來中土修士也並非都如那兩個太上面一般強。

  葉小宛突然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角:「令狐姑娘,你不怕嗎?」

  令狐蓁蓁搖頭:「我很怕。」

  葉小宛聲音微微發抖:「你有沒有發現,黎黃宮只有我們這些被新抓來的,在我們之前的人去哪兒了?」

  令狐蓁蓁朝窗外看了一眼:「都丟下去了吧。」反正肯定不可能好生送回去。

  葉小宛面色蒼白:「我是昨天偷聽女妖們交談才知道的!被擄來的女子都是等三公子玩膩了就直接扔下孤峰!令狐姑娘!我們一定得逃!」

  令狐蓁蓁聲音更低:「你有什麼法子?」

  葉小宛再度羞愧地垂下頭顱:「我……還沒想好,我再想想。」

  令狐蓁蓁側頭往外看,這座孤峰太高,就算有油布翅膀,也不可能安然落地。攀爬估計也不行,整座孤峰都被厚厚的冰雪覆蓋,爬到一半不是累死就是凍死。

  她一時也想不出法子,正有些無奈,忽聞殿外傳來妖獸的低低嘶吼聲——是妖獸坐騎的吼聲,誰有坐騎?她伸長脖子朝殿外張望,便見黎黃宮的女管事正從一匹雪白的虎妖坐騎背上下來,身後跟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守衛女妖。

  這位女管事她見過不下三次,每次身後都跟四個女妖。女妖們個個腰佩短刀,且看體型多半是獸妖,想悄無聲息弄倒她們,只怕不容易。

  女管事進殿後先姿態高傲地環顧一週,見女子們雖凍得面無人色,卻個個垂頭靜默,她不由露出一絲笑,訓話時語氣也溫和許多。

  「你們乖覺,三公子便歡喜,我也省事。三公子是個有雅趣的妖君公子,你們能來這黎黃宮,從此衣食無憂,備受寵愛,其實福運不淺,多少女子想來都來不了。只要乖乖聽話,不忤逆三公子,絕不會有人為難你們。若能再把儀態學好,知道怎麼柔順地侍奉三公子,那便再好不過。」

  令狐蓁蓁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在師門大宅住的半年間,她見識過不少野妖,摸索出一套規則——草木類的妖總不能離原身太遠,像藤妖和桑樹妖那種,便只能畫地為牢。花妖則常把妖身帶在身上走動,雖靈活些,卻多數不會很強。

  她懷疑這管事是個茶花妖,她細微的舉止動作間一直很在意髮髻上的那朵紅茶花,即便是離著這麼遠訓話,她也總會下意識抬一下手,彷彿要護住什麼。

  很好,有武器,有坐騎,回頭她就掐了這花妖,逼她把鐲子還回來。

  令狐蓁蓁輕輕拽了拽旁邊葉小宛的袖子,輕柔的聲音近乎耳語:「我有法子,但你要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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