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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藍色獅] 錦衣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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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21-8-13 00:27 編輯

錦衣之下 作者:藍色獅

內容簡介】:

  雨點打得她頭頂上的蕉葉叮咚作響,甚是好聽,胖貓蹲她肩膀上瞇著眼聽。

  雨滴順著蕉葉淌入她的衣袖……

  她仰頭看向陸繹移到自己頭頂的青竹油布傘,心中不禁有點感動,這位錦衣衛大人總算有點人情味了。

  「這貓怕水,淋了雨,怪招人心疼的。」

  陸繹淡淡道。

  胖貓哀怨地將陸繹望著,深以為然。

  「……」今夏訕訕把貓抱下來,用衣袖替它抹了抹尾巴尖上的水珠子,把貓放他懷中去,忍不住憋屈道,「大人,您就不覺得我也挺招人心疼的嗎?」

  他沒理她,接著往前行去。

  傘仍遮著她,而他自己半邊衣衫卻被雨點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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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十二彎,不大的小鎮,因有河口的優勢,每年春日都有成群結隊的刀魚到此處產卵。本地人自不必說,路過此地的旅人客商,坐下來歇腳用飯時,也都要嘗嘗鮮美的刀魚。

  禧同酒樓的二樓,店小二殷勤地端上一道煨刀魚,笑道:「兩位客倌,這煨刀魚可是小店的一絕,兩位嘗嘗,不好吃您就打我臉。」

  紫袍客商是見慣這些店小二的殷勤勁兒,不耐煩地正待擺擺手讓他下去,思量片刻又吩咐道:「和馬夫說一聲,今夜要連夜趕路,讓他把馬喂好了。」

  店小二樂顛顛道:「好勒!我再給你包上些路菜,您路上餓了也有個嚼頭是不是。」

  坐在紫袍客商對面的夫人微微皺眉,半埋怨半撒嬌地看著他:「怎麼還要趕夜路?這裡離京城已經很遠,我想……」

  紫袍客商抬手制止她再說下去,用筷子點點刀魚:「還是穩妥些好。你不是愛吃魚麼,快吃吧。」

  夫人似乎不敢違逆夫君,也未再多言,低下頭去,舉筷用飯。

  片刻功夫後,店小二又端著兩碗米飯上樓來,剛剛放到桌上,只覺一陣風自身邊捲過,眨眼功夫憑空冒出一人坐到了紫袍客商與夫人的旁邊。

  「餓死小爺我了!」

  坐夫人身邊的那人瓜皮小帽,尋常青布直身,一副市井打扮,卻是面有塵垢風塵僕僕,剛坐下便自筷筒裡取了雙竹筷,胡亂在袖子上抹了抹,端過飯碗便往嘴裏扒拉,間或著運筷如風,連著挾了好幾口菜肴,吃得狼吞虎嚥。

  莫說店小二愣住了,便是紫袍客商與夫人也齊齊呆楞住,一時搞不清楚狀況。

  這瓜皮小帽邊吃著,還不忘豎起個大拇指,含糊讚道:「這魚好吃!」

  店小二率先回過神來,只道此人與紫袍客商是一行人,忙陪笑道:「本店的煨刀魚可是這附近十里八鄉的一絕,是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的,所以鮮美無比。」

  瓜皮小帽細細嚼了嚼,奇道:「怎麼沒刺?」說話間,又挾了好幾筷子煨刀魚塞入口中。

  店小二笑道:「刀魚本多刺,所以事先用快刀刮取魚片,然後將刺盡數用鉗抽取而出。」

  「你們還真是不嫌費事。」

  紫袍富商終於回過神來,怒不可遏地朝店小二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個人從哪裡冒出來的,吃白食的嗎?!」

  「您不認識他……」

  店小二也吃了一驚,連忙就要趕人。

  口中尚嚼個不停,瓜皮小帽騰出隻手,自懷中掏出樣物件,看也不看地朝店小二面前一擋:「……閒人勿擾。」

  一見此物,店小二立馬識趣地往後退。

  「等等!」瓜皮小帽喊住他,用目光衡量了下盛著米飯的碗的大小,「再上……六碗飯!」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自是不敢得罪他們,店小二一溜煙地下樓去。

  紫袍客商雖然看不見瓜皮小帽手中之物究竟是什麼,心下卻隱隱有些不安,一手摳住桌邊,雙目緊盯著他們:「你……你究竟是誰?」

  筷子在碗底緊著扒拉幾下,將剩下的米粒全都扒拉進嘴裏,瓜皮小帽這才放下碗,用袖子一抹嘴,皺著眉頭看向紫袍客商直接開罵:「你說你也是,這一路跑什麼!仗著長一身膘啊!害得小爺我連趕了幾天路,連頓熱乎飯都沒吃上……」

  紫袍客商語氣微微有些顫抖:「你到底是誰?!」

  瓜皮小帽將手中之物往桌上一拍,沉甸甸的銅製牌令,上面凹凸有致的「捕」清晰無比。

  「京城六扇門,有人托我給你帶樣東西。」瓜皮小帽探手入懷掏了掏,油滋滋的手自懷中摸了摸,搜出一捲紙遞給紫袍客商。

  紫袍客商剛展開,面上表情便凝固住了——這是一張通緝賞格,上面赫然就是他的頭像,曹革,男,四十二歲……

  瓜皮小帽探身勾著頭,對照著他的模樣,點頭道:「畫得還挺像,從面相上看,你可能是鼻頭沒長好,肉太少,你覺得呢?」

  說話間,旁邊的夫人已知大事不妙,顫抖著挪動腳步,慢慢往邊挨。忽得筷影一閃,右手小指頭傳來一陣疼痛,她低首看去,小指頭被竹筷穩穩挾住,動彈不得。

  瓜皮小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齊丘氏,或者現在我應該喚你曹丘氏?」

  齊丘氏用力掙扎了幾下,無奈那竹筷挾得甚緊,就如鐵鉗一般。

  「坐下!」瓜皮小帽道,同時持筷的手微微一翻,將她的小指頭朝後扳去。

  齊丘氏疼痛難忍,只得頹然坐下,面露哀苦之色。

  「你們倆也夠狠的,私奔就私奔了,還殺了自家婢女,砍下婢女的頭,將無頭屍首換上齊丘氏的服飾再放到齊秀成家中,試圖誣陷齊秀成殺妻。」瓜皮小帽搖了兩下頭,「好歹是夫妻一場,便是你愛上他人,又何至於這般陰毒。」

  齊丘氏露出憤憤不平之色:「齊秀成沒死?」

  瓜皮小帽冷哼一聲,嘖嘖嘆道:「那婢女雖然與你身形相同,卻是處子之身,細微之處差別甚大,小爺我難道看不出麼。」

  曹革從懷裡顫顫巍巍地摸出一小遝子銀票,有二十兩一張的、有五十兩一張的,慢慢放到桌上。

  「這些銀兩比賞格多出十倍不止,就請官爺高抬貴手,放過我夫妻二人。」他乞求地望著。

  看見一遝銀票,瓜皮小帽兩眼發光,飯也不顧上吃了,伸手拿過銀票數起來,還來回數了兩遍,喜道:「三百二十兩!」

  「是是是,不成敬意,請官爺收著。」

  「你怎麼知道我月月鬧虧空,」瓜皮小帽自言自語地算計著,「我弟的私塾學費又該交了,上個月還買了一筐炭送先生,弄得我一點盈餘都沒有。」

  曹革心中剛剛升起一線希望,卻又見瓜皮小帽換上一副無限惆悵的模樣。

  「我擔憂的是,此事若傳出去,我可就連差事都保不住了。我總不能為了這銀子,把你們倆都殺了滅口吧。」

  曹革夫妻二人同時一震,臉色煞白如紙。

  瓜皮小帽尚歪著頭,認真地思考此事可能性,猶豫道:「……應該不能吧?」

  見此事已沒有轉寰餘地,曹革不再遲疑,他本就臨窗而坐,趁著瓜皮小帽還在出神,站起來就翻出欄杆踩在屋簷瓦片上,往前跨了幾步就準備往下跳……

  「曹郎!」齊丘氏見曹革竟然自顧自逃命,焦急喚道。

  話音未落,曹革已頭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瓜皮小帽倒是一點都不著急,穩若泰山地接著吃菜,抬眼看見齊丘氏失魂落魄的模樣,搖頭嘆道:「你謀害親夫,跟著曹革私奔,現下看來,他對你也不過如此。」

  齊丘氏愣愣坐著,一言不發。

  樓梯處響起腳步聲,不是店小二,卻是個大高個,手上還拖著一瘸一拐的曹革,也不知是崴了腳還是折了腿。

  「我說夏爺,下回把人往下丟的時候招呼一聲行不行!」大高個提溜著曹革,朝瓜皮小帽沒好氣道。

  「這回不是我丟的,真不是,是他自己個往下跳的。」瓜皮小帽用筷子直點桌上的菜,「你餓了吧,快來吃。」

  正巧店小二顫顫巍巍地端了六碗飯上來,瓜皮小帽遞給大高個兩碗,自己留了兩碗,然後在曹革夫妻二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飯,見兩人皆不動筷,遂催促道:「快吃啊!從這裡回京城還得趕兩日路呢,你們這會兒不吃,待會兒路上嚷嚷餓可沒法子。」

  曹革腿疼得哎呀直叫,齊丘氏因被他傷了心,自顧別開臉,端了飯碗吃起來,只當沒聽見。

  「這煨刀魚……先用快刀刮取魚片,再鉗出刺來。」大高個挾魚片入口,嚼了幾下,「定是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的,雖然鮮美,卻有喧賓奪主之嫌。其實這刀魚自身已經非常鮮美,只要用蜜酒釀,加入清醬,清蒸既可。」

  他說話這會兒工夫,瓜皮小帽已經比他多吃了七、八口,滿嘴鼓囊囊道:「你說你……當什麼捕快,當廚子多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爹……」大高個嘆了口氣,挾了口豆腐,又接著嘆氣,「豆腐該用井水泡三次,去豆腥氣才行,這豆腐最多才泡兩次,這怎麼能上桌呢。還有這炒筍片……」

  待他把桌上的菜點評一溜下來,瓜皮小帽已經把飯都吃完了,向店小二要茶水漱口,接著又讓店小二端盆水來洗臉。

  「他們有輛大馬車呢,咱們回去可以坐車,犯不上再騎馬吃灰土。」瓜皮小帽拎著濕布巾,「這三日在馬背上就沒怎麼下來過,都快把我顛散架了。」

  濕布巾擦過臉頰,露出原本就白皙粉嫩的皮膚,瓜皮小帽索性摘下帽子,自懷中取出木梳蘸水,將頭髮也重新梳理了一遍,編成辮子綰起。

  「你……你是姑娘?」齊丘氏愣住,原先以為她只是個長得分外俊秀的少年罷了。

  瓜皮小帽挑眉:「怎麼,不行?」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沒想到六扇門中也有女兒家。」

  「少見多怪。」

  瓜皮小帽哼唧了一聲,她本名袁今夏,今年十八,兩年前因機緣巧合而入公門;與她同行者喚楊岳,年長她兩歲。他二人皆在京城六扇門中當差。

  簡單梳洗完畢,收好木梳,今夏閑坐無事,便頗惆悵地將那遝子銀票望著,嘆了口氣,接著又嘆了口氣,嘆得楊岳雞皮疙瘩直起。

  她幽幽道:「大楊……」

  楊嶽手腳麻利地把銀票揣入懷中:「先放我這裏,等回了衙門,再登記入冊。」

  今夏泫然欲泣地將他望著:「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你娘四十都不到,說這話,當心她打斷你的腿。」楊嶽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今夏大義凜然道:「母上大人深明大義,知道我為五斗米忍辱負重,別說八十,就算說她是八千歲也沒事。」

  楊嶽點點頭:「你的腿是沒事,不過我爹會打斷我的腿。為了我的腿,只能請你家八千歲大人節哀了。」

  楊岳口中的爹爹,便是楊程萬,不僅是六扇門的捕頭,還是今夏和楊嶽的頂頭上司。今夏的一身功夫,還有追蹤等等技能,也都是楊程萬所授。對於今夏來說,楊程萬如師如父,斷然是違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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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兩日之後,今夏與楊岳押著曹革和齊丘氏回到京城,他們才進六扇門,想先將人犯交給刑部大獄看管,迎面正碰上捕頭童宇。童宇入公門五年,卻是個慣會對上司阿諛奉承溜須拍馬之輩,短短五年無甚功績,竟也讓他混上了捕頭一職。

  「你們總算回來了!抓兩個人犯而已,竟去五日,年紀輕輕,整日偷懶怎麼行……」童宇不滿意地搖著頭,「這就是曹革和齊丘氏?」

  「是。」

  今夏對他原本就不待見,逼著自己在面皮上扯出點客套的笑意,拽著曹革就要接著往裡走。

  可惜,童宇到底是十分礙眼。

  他往她跟前伸手一攔:「正好,把人交給我吧,曹革還涉及另外一宗通敵謀逆案,須得送往北鎮撫司審訊。你們剛回來,蓬頭垢面的,快去梳洗一番,我替你們把人送過去。」

  只聽到「北鎮撫司」四個字,曹革就嚇得面如土色,直往後躲:「不不……不不……我不去……」

  北鎮撫司主管詔獄,又稱為錦衣獄。現今世上人人皆知,詔獄與刑部大牢比起來,若說刑部大牢是天堂,那詔獄便是十八層地獄。一進詔獄,十九便無生理,獄內刑法殘酷,入獄者五毒備嘗,肢體不全。

  見童宇伸手就要來拽曹革,今夏便有點毛了。

  依著她原本的性情,這時候就該把童革一腳踹出三米遠,不過這兩年在衙門裡面混飯吃,她也曉得自己是該拘一拘性子,官階比自己高的,能不得罪最好還是不要得罪。每月二兩銀子的俸祿,雖說是寒酸了些,但也總是白花花的銀子。

  一手撥開童宇,一手用力把曹革拽到身後,她勉強僵硬笑道:「童捕頭,人犯是我和大楊辛辛苦苦風餐露宿追蹤了幾日,好不容易才逮回來了,還沒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話,說帶走就帶走,不太好吧?」

  被她擋了手,童宇臉色微沉:「我告訴你,這是錦衣衛要人,存心耽誤者,視為同謀,你擔當得起嗎?!」

  「您這麼說可不太合適,我們是底下苦當差的,勞心勞力,好不容易抓了這兩人回來歸案,怎麼到您口中就成同謀了。」今夏乾笑兩聲。在她看來,自己壓著脾氣,這般伏低做小,已經是憋屈得很。

  可惜童宇絲毫沒領這份情。

  「少囉嗦,趕緊把人給我。」

  「你……」

  眼看今夏就要炸毛,楊岳忙打圓場道:「童捕頭,曹革身犯命案,剛剛緝拿歸案,還未過堂審訊,不如等到這裏結案定罪之後再把人送過去。」他性子素來寬厚,是個不願生事的,又知道童宇行事小人行徑,得罪了他,免不了日後被他暗地裡使袢。

  「那怎麼行!錦衣衛要人誰敢耽誤。你們倆別再囉嗦,否則得罪了他們,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正說著,捕頭楊程萬自廊下一瘸一拐地行過來,樸刀在腰間輕晃。楊岳忙迎上前喚道:「爹爹。」

  在楊程萬面前,今夏收斂脾氣,躬身拱手恭敬道:「頭兒。」

  「童捕頭!」楊程萬先與童宇打招呼,「可是有事?」

  童宇雖與楊程萬同為捕頭,但向來是覺得楊程萬這等瘸子也當捕頭,著實是給六扇門丟人,當下重重一哼:「這兩名要犯涉嫌通敵叛國,是錦衣衛要的人,我正要把人送過去,你這兩徒兒竟然百般阻擾……」

  今夏打斷他,急辯道:「人是我們剛抓回來的。」

  楊程萬抬手制止今夏再說下去,淡淡道:「方才我見外間已有錦衣衛在等候,你們還不快把人交給童捕頭。」

  「頭兒!」今夏憤憤然。

  「快點。」

  楊程萬發話,今夏不敢違逆,遂鬆了手,忿忿行到一旁。

  童宇沒好氣地拽過曹革。齊丘氏命不好,因與曹格私逃,被視為同謀,也被他一併帶走。

  今夏在後頭跟了幾步,看著他帶著兩人拐過壁屏,側堂老松下隱約可看見大紅飛魚服,果然是錦衣衛已經來了。自己前腳才到,他們後腳就跟過來,她疑心城門處便有錦衣衛的眼線,一入城他們便已知曉。

  她忿恨地咬牙,眼睜睜看著童宇把人交給錦衣衛。錦衣衛為首者背對著她,僅見身姿挺拔但看不見面目,倒是把童宇諂媚的嘴臉看得一清二楚。

  今夏垂頭喪氣地復轉回來,懊惱地瞥了眼楊程萬:「頭兒,你也忒讓著他了。你說他到底是哪頭的?六扇門的案子就可以不理,急巴巴地把人送去,誰不知道他是為了討好錦衣衛。」

  楊嶽嘆了口氣:「有句話至少他沒說錯,得罪了錦衣衛,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今夏狠狠道:「天下刑獄,有三法司就夠了,偏偏要弄出個錦衣衛橫加阻擾,那還要三法司幹什麼,簡直形同虛設!」

  楊岳連忙就要去捂她的嘴,被今夏靈活閃過。

  「我的小爺,你消停點!這話可不敢亂說。」楊岳改敲她的頭。

  「現下人犯還未歸案就被他帶走了,咱們這趟不是白跑了嗎?!」今夏心疼得很,「原本還說抓到曹格,另有嘉賞,早知道是一場空,我也就省些力氣了。」

  楊程萬淡淡道:「人平安回來就好,你弟弟來問了你好幾回,你回去看看吧。」

  確是惦記著家裡人,又聽弟弟來了好幾次,不知道是否有事,今夏瞧向楊岳,不放心地叮囑道:「嘉賞沒有就算了,出差補助可一定得要回來,這件大事你可別辦砸了。」

  楊岳沒奈何地點頭。

  今夏這才快步離開。

  正值春日,萬樹吐芽,京師繁華,人群熙熙攘攘。路兩邊各色店鋪琳琅滿目,麵店裡有蝴蝶麵、水滑麵、托掌麵等等;糕餅店裡有火燒、烙饃、銀絲、油糕等等;精緻些的糕餅還有象棋餅、骨牌糕、細皮薄脆、桃花燒賣等等。今夏聞著各色食物混雜在一塊兒的香味,腳步輕快地在人群中穿梭著。

  路過糖食店時,她腳步略滯,摸出身上所剩餘錢數了數,猶豫一瞬,還是數出三枚銅板買了一小包琥珀糖揣入懷中。

  繞過熱鬧的街市,拐進一條深巷,這巷子的前半截如個歪嘴葫蘆般,巷口如葫蘆口般又窄又小,進去之後卻豁然開朗,過了第一個葫蘆肚再行過小截窄道,便到了第二個葫蘆肚。

  今夏行至葫蘆肚東側的一扇斑駁木門前,推了推,推不動,便敲了敲。

  片刻功夫,門吱嘎打開,一個新才留髮、褐布圓領的少年朝她喜道:「姐!你回來了!」他正是今夏的弟弟,袁益。

  今夏伸手捋了幾下他額前的短髮,邊朝內走邊問道:「最近有沒有人欺負你?」不大的小院內,一方石磨沉甸甸地盤踞在西側,還有牆角一溜邊的醬罈子,終日不散的豆腥味瀰漫其間。

  「沒有,自從你上次收拾了賣豬肉家的三小子,他們再也不敢撕我的書了。」袁益跟在她後頭。

  看著自己這個纖弱有餘剛勇不足的弟弟,今夏頗遺憾地嘆了口氣,想當年她在他的這個年紀,已經是打遍全西鳳街的孩子頭,戰績累累,鄰街常有來踢館的,一概被她滅得服服帖帖。雖說因為在外打架而沒少挨爹娘的揍,但要當人上人,總是要吃些苦中苦,這個道理她明白得很。

  只可惜這人上人的輝煌時代與她的孩提時代一塊兒終結,此後的日子……她頗惆悵地嘆了口氣,然後問:「……爹和娘賣豆腐還沒回來?」

  袁益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指指內屋,壓低嗓門道:「爹爹賣豆腐去了,娘在裡頭睡著呢。昨晚她去了新豐橋頭賣滷豆乾,很晚才回來。」

  今夏望著內屋的窗子,心中暗嘆,又從懷中摸出那包琥珀糖遞給袁益。

  袁益打開來,看見是琥珀糖,埋怨道:「我都這麼大了,姐你怎麼還把我當小孩子哄。」

  「不想吃算了,」今夏伸手欲搶,「我自己留著。」

  袁益連忙躲開,迅速塞了一塊入口,將剩下的包好揣入懷中。

  「楊頭說你去衙門找了我幾次,什麼事?」今夏問他。

  袁益朝裡屋努努嘴,小聲道:「娘讓我去的,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家裡又缺錢了?」

  「收攤位費的董大肚這個月娶兒媳婦,娘說一定得送賀禮。」

  今夏詫異道:「我記得他去年就娶過兒媳婦了,怎麼還娶?」

  「他有四個兒子呢。」

  「……」

  今夏扶額頭呻吟了一聲,忽又想到之前曹革塞給自己的那疊銀票,愈發惆悵。

  裡屋傳來床板的聲響,像是有人翻了個身,緊接著便聽見聲音:「夏兒,你回來了?」

  「呃。」今夏邁步進屋,見袁陳氏正起身,「娘,我把你吵醒了吧。」

  「沒事,我本來就該起來了。」袁陳氏披上灰褐長襖,目光先在今夏身上打量了一番,「路上還好?沒傷著吧?」

  「沒有!當然沒有。」今夏笑道。

  「人也抓著了?」

  「抓著了……」今夏支吾著。

  袁陳氏臉色一喜,手立時朝她伸過來:「你先前說這犯人要緊,抓著了有嘉賞,正好,把賞下來的銀子給我,我得趕緊上街給董家買賀禮去。」

  今夏訕訕道:「沒……沒領到銀子,人剛抓回來就被帶到北鎮撫司去了。」

  袁陳氏楞了片刻,隨即道:「那北鎮撫司也該給你銀子啊,人是你抓的!」

  「是這麼個理沒錯,可誰有能耐找錦衣衛討銀子去。」今夏不敢正視她,低下頭用腳輕輕鏟灰地上的小凹陷。

  聽了這話,袁陳氏又發了一會兒楞,才皺眉道:「行了,你去洗洗換身衣裳吧,這身衣裳都快餿了。我早就說過,姑娘家當什麼捕快,又苦又累還不像個樣子,你和你爹當初若是肯聽我的,把你嫁給城東頭做糕餅的孫家,至少兩家之間還能彼此幫襯著點。別看前年孫家落魄了些,今年孫家做桃花燒賣,賣得火紅著呢,還在新豐橋買了個鋪面。你當初若嫁入他家,現在說不定就是當少奶奶的命,何至於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知不知道,孫吉星媳婦已經懷上了,你說你……」

  娘親這番說辭是陳腔濫調,今夏早就聽得習慣,諾諾地退了出來,朝袁益扮了個鬼臉,自去灶間燒水,以備沐浴之用。

  「姐,還有個事兒……」袁益跟進灶間來,幫著她舀水,一臉的神秘,「你可別怪我沒告訴你——前日娘把王媒婆請來了。」

  聞言,今夏將眉毛輕輕一挑,警惕地盯住袁益。

  「我蹲窗戶底下聽了一會兒,這回娘看上的是易先生家的老三。」

  今夏受了驚嚇般地將眉毛挑得更高了:「易先生?!就是……就是你的夫子?」

  袁益點點頭。

  易先生正是袁益的私塾老師,家中三子,也皆是讀書人,貨真價實的書香門第。今夏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樣的人家怎麼可能看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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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因為孩時戰績過豐,今夏的名頭委實響亮了些,舊日裡街坊鄰里提起她來,常以夜叉、大蟲等物作為後綴。她乍聽時甚不自在,後來偶然間看了一閒書,書中的夜叉大蟲是星宿下凡,世人皆懼,而後上了山當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她對此頗為神往,對街坊鄰里這般稱呼便視為美稱。

  她當了捕快之後,因算是官家的人,這美稱在鄰里口中便漸漸淡了,而袁家有個頗生猛的閨女倒是家家戶戶都知道的事,更別提媒婆了。袁陳氏拘不住閨女,眼見她一日比一日大了,無人上門提親,很是惆悵。她咬著牙根狠狠地想:待我備上一份厚厚的嫁妝,不愁你們不上門求著我!

  為了攢嫁妝,袁陳氏日裡賣豆腐,夜裡賣豆乾,很是艱苦。今夏為名頭所累,身為一隻頗具分量的賠錢貨,在此事上沒說話的份,只得夾著尾巴拚命抓賊,也很是艱苦。

  當下聽說娘親居然看上了易先生家的老三,今夏第一個反應便是娘親到底攢了多少嫁妝,居然能讓易家動心。再轉而一想,娘親這個主意著實一勞永逸:若是她嫁入易家,作為小舅子,袁益接下來幾年的私塾費用便可全省下來,還有夏日的冰敬冬日的炭敬都可免掉,確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這些開銷都省下來,那嫁妝也可回本了。

  使勁敲了敲額頭,今夏煩躁地看著灶膛里劈里啪啦燃燒的柴枝,又往裡頭塞了一把。

  上燈時分,金水河緩緩流淌,倒映出兩岸無數璀璨燈火。

  河面上除了可聽曲的畫舫,還有划著船賣藝的,頭上攢花的漢子打著赤膊,若岸上有人拋銀錢下來,馬上笑容可掬地唱個諾后便爬到船上高聳的竹竿上,朝水中一躍而下,在空中還有花活,或轉身或翻筋斗,方才入水。

  岸上酒樓高低比鄰,街面橋頭小攤小擔擺了一溜。

  今夏歪靠在橋欄小石獅子旁,百無聊賴地守著滷豆乾的小攤子,聽著旁邊酒樓上傳來的絲竹之音以及人聲喧嘩,目光定定落在河面上。她今夜原是來幫忙的,但娘親大概是昨夜裡受了些風,加上心中雜事煩悶,腦仁一直隱隱作疼。今夏勸她回家歇息,而袁陳氏不放心她照看攤子,今夏只得起誓賭咒百般保證會老老實實守著攤子絕不多事,袁陳氏又反覆叮囑了好幾遍,才一步三回頭地先行回去歇息。

  「來兩串豆乾,加辣油!」有個帶笑的聲音道。

  今夏回過神來,抬頭看見楊岳,奇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剛送了兩條醃魚去你家,正碰見你娘,順便把你的出差補助給她了,她說你在這裏守著攤子。」楊岳也不見外,自己動手撈了串豆乾,淋上辣油,「我爹說明日一早讓咱們跟他去趟兵部司務廳。」

  「哦。」今夏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司務廳又丟東西了?」

  「鬼才知道。」楊岳循著她的目光往河面上望去,好奇道,「看什麼呢?」

  「看見那個跳水雜耍的沒有?」今夏努努嘴。

  隨著她的話語聲,赤膊漢子以一個漂亮的後空翻自高桿上躍下,抱膝連打了三個筋斗,撲通一聲穿入水中……正是春寒料峭時,河面雖未結冰,河水卻是冷的刺骨,楊岳不禁縮了縮脖子,替那人打了個哆嗦。

  「我賣三串豆乾的功夫,他都跳八回了。」今夏無限羨慕地望著爬上船的赤膊漢子,「他蹦躂一晚上就抵得上咱們一個月的月俸,你說咱們還當捕快幹什麼。」

  「你不嫌冷?」

  「你會嫌銀子冷嗎?」

  今夏低頭看向一堆小山般的滷豆乾,也不知何時才能賣完,長嘆口氣。

  「又缺銀子了?」楊岳很是了解她。

  今夏還未回答,攤子前便來了人——

  「要四串豆乾,兩串澆辣汁,兩串灑梅子粉,越酸越好,我娘子現下就想吃點酸的。」寵溺的語氣聽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正是陪著老婆來逛夜市的孫家老大孫吉星。

  儘管很不願抬眼,但衝著收錢的份上,今夏還是快手快腳地弄好豆乾遞過去,面無表情道:「四個銅板,謝謝。」

  孫吉星付錢。孫氏接過滷豆乾,眨眨眼看她:「咦,今夏,怎麼是你在看攤子?你不用抓賊嗎?」

  「……咳咳……是特殊任務。」今夏壓低聲音湊過去,「近來官府正在部署一樁大行動,你們沒事少在街面上走動,尤其你懷了身孕,磕著碰著就更不好了。」

  孫吉星一聽便緊張起來:「當真?!」

  今夏示意他們看向旁邊的楊岳,反問道:「要不然你以為我們兩人杵在這裏……真是為了賣豆乾?」

  孫吉星忙攙著娘子急急回家去,楊岳目送他們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才朝今夏詫異道:「好端端的,嚇他們做什麼?」

  「他們這對恩愛夫妻在我娘面前轉悠一圈,我娘回去就得埋怨我一車的話,我還不能還嘴,真能把人生生憋屈死。」

  她煩惱地捏捏眉心,忽得聽見左側人群中起了一陣喧鬧,正欲伸頭張望,便見有一頭戴飄飄巾身穿三鑲道袍的男子跌過行人重重摔過來,不偏不倚正摔在她的豆乾攤子上,立時滷豆乾灑了一地,各色醬汁四下飛濺!

  「喂!你……」

  見他手上尚拿著一付賽黃金熟銅鈴杵,顯然是走街的算命先生,今夏伸手欲去拉她,不料算命先生反手揮來,袖底露出雪亮的長匕首,藍芒冰冷,一望便知刀刃上抹了劇毒。

  「小心!」楊岳大駭,搶上前去。

  這一生變甚是突然,饒得今夏反應機敏,及時側身,匕首斜斜削去她半幅衣袖。

  楊岳已出手,卻有人後發先至,只見一青影掠過,凌空飛腿直接將算命先生踢得嘔出鮮血,只能撐在地上勉力掙扎著。

  「說!把密報藏在哪裡?」

  來者身穿竹青實地紗金補行衣,本色廂帶,甚是軒昂齊整,一腳踏在算命先生持匕首的手腕上,語氣冰冷得像是滲出絲絲寒氣。

  「……不知道!」算命先生疼得冷汗直冒。

  這位青衫者,今夏認得。

  當今天下,位高權重者,刨去高高在上卻只一心向道的世宗,獨剩下二人。一個是嚴嵩,內閣首輔,在朝中結黨營私,自不必說。還有一人,陸炳,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他和世宗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好哥們,還曾冒著生命危險衝入火中救出世宗。他和世宗的關係就一個字鐵兩個字瓷實三個字沒的說。陸炳嚴格意義上來說他還算是個不錯的官,雖說排除異己,大權獨攬,但至少恪盡職守,也確實平反了詔獄中不少冤案,不過滿朝皆知,他與嚴嵩交好。

  錦衣衛最高指揮使大人的風采,今夏是領略過的,陸炳其人劍眉星目長鬚飄飄器宇軒昂,目光流轉,不怒而威,很是懾人。

  而今夏眼前的這位青衫者,正是陸炳的兒子,陸繹。陸炳是武狀元出身,而據說陸繹武功高強,不在其父之下,是錦衣衛中數一數二的高手。

  在她看來,就相貌而言,陸繹應該是肖似其母,威武不足而俊秀有餘,唯獨那雙眸子酷似其父,神色間波瀾不驚,與年紀不大相稱的沉穩,又多了幾分清冷。

  陸繹的腳微旋,加了點力道,今夏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算命先生手腕骨頭在劈啪作響。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聲音凄厲之極。

  這位算命先生身攜抹毒匕首,自然絕非善類,今夏雖然知道錦衣衛向來手重,但他這般逼供,她還是有點忍不住,上前開口道:「不知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審訊也該……」

  她話才說了一半,陸繹連眼皮都未抬,衣襟擺動,露出繫在腰際的錦衣衛腰牌,冷冷道:「官府辦案,閒雜人等讓開!」

  一見來者是錦衣衛,周遭圍觀的百姓饒得再好奇,也不敢再看下去,悄然無聲地迅速散開。原本還熱熱鬧鬧的新豐橋頭很快變得冷冷清清。

  其間又有四人趕到,皆清一色萬字巾青藍長身罩甲革帶皂皮靴,正是錦衣衛千百戶的裝束。這四人至陸繹前,恭敬施禮稟報道:「陸大人,曹格已死。」

  今夏聽見曹格兩個字,已然明白了點什麼,免不了暗嘆口氣:不過半日功夫,曹格果然受不酷刑,給折騰死了。

  當捕快這兩年多,今夏性子自是拘了不少,給自己也書了許多人生格言,例如:好漢不吃眼前虧;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等等。給自己的人生規劃,自然是朝著俊傑這條路奔。當下她雖然看不慣錦衣衛這幅高高在上的德行,可六扇門也確是無權干涉錦衣衛的案子,原也想走,但目光落到一地豆腐渣,再想到娘親的臉色,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格言就適時地冒出來。

  她儘可能讓聲音帶上點哭腔,最好有楚楚可憐的效果:「官爺,你們辦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攤子啊!」

  沒人應,也許壓根沒人聽見。

  陸繹不堪其煩地皺了下眉頭,指著算命先生道:「帶回詔獄!」

  算命先生自是知道詔獄可怖之處,臉色慘變,忽然猛力起身掙扎,竟不是為了逃走,而是揉身撲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

  那毒甚是霸道,不過眨眼功夫,算命先生口吐黑血,一命嗚呼。

  陸繹眉頭緊鎖,言簡意賅地下令道:「搜身。」

  四名錦衣衛將算命先生的屍首一通細搜,她與楊岳冷眼旁觀。看著他們從頭到腳,解開屍首的髮髻,再到貼身衣物,連鞋底都被劃開來,以防藏物。

  「活做得還挺細。」楊岳瞧著,朝今夏耳語。

  今夏對此不屑一顧:「這有什麼,熟能生巧而已,頂多也就是咱們衙門裡仵作的水準,一幫子粗人。」

  陸繹背對著他們倆,也不知是否聽見了,微微側頭,餘光寒冷如冰,弄得本待說話的楊岳收了聲。

  「陸大人,沒有!」搜查完畢,千百戶向陸繹稟道。

  「你猜他們在找什麼?」出於捕快的本能,楊岳很好奇,壓低聲音問今夏。

  之前楊岳說兵部司務廳丟了東西,而曹格正是兵部的,今夏心中已經隱隱猜到,只是不便說出,便道:「這還用說,肯定是關係國家大事的大案。」

  陸繹再次側頭,雖然沒有說話,但眼底寒光的意思很明顯:閉嘴!

  現下對於今夏來說,迫在眉睫的事情倒不是什麼軍國大事,而是眼跟前這個被砸爛的豆乾攤子,於是她再度開口,語氣誠懇而樸實:「官爺,我這些豆乾其實不貴,您給個二兩銀子也就夠了。」

  與此同時,其中一名千百戶滿面擔憂地對陸繹道:「兩個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圖,都督那邊……」

  「咳咳,」今夏迫不得已在後頭提高了嗓門:「幾位官爺,你們至少應該賠點銀子吧!」

  她的聲音又脆又亮,很難讓人忽視,這下子,不僅僅陸繹,連一眾錦衣衛也都全看過來了。

  「二兩銀子就夠了。」今夏陪著笑,示意他們去看一地的滷豆乾碎渣。

  「找死啊你!還不趕緊滾!」

  一名千百戶惡形惡狀朝她喝道。

  在銀兩問題上,今夏向來很有韌性,寸步不移:「賠了銀子我就走,不然我沒法跟我娘交代。」

  「你……」

  千百戶逼上前作勢欲打,被陸繹一個厭煩的擺手制止住。

  「給她銀子讓他們滾!」大事當前,陸繹顯然不願多生事端,更不想再看見無關的閒雜人等。

  他的命令千百戶不敢不聽,只得取出錢袋,丟了二兩銀子給今夏。

  今夏喜滋滋地收好銀子,與楊岳準備離開,行出幾步之後,剎住腳步回頭看向陸繹,心情甚好地提醒道:「我不知道諸位官爺在找什麼,不過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跡,鞋子半濕,我猜他在之前剛剛去過距離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橋洞之類的。」

  陸繹盯了她一眼,然後單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過青苔的痕跡。

  「那個地方有點高,所以他把腳墊起來了,左手扶著牆,用右手去夠。」今夏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他左手的指甲縫裡會留有青苔屑。」

  陸繹執起屍首的左手仔細察看,果然在中指縫中發現幾星青綠,若有所思。

  今夏見他已經明白,便轉身離開,身上揣著二兩銀子,腳步比平常輕快許多。

  「早就說他們是一幫子粗人,就知道打打殺殺,上不得檯面。」對於錦衣衛這套作風,她很是不屑,邊走邊朝楊岳道。「他們若是能幹些,明天早上咱們就不用去兵部司務廳了。」

  「你又知道?」

  「人都死光了,東西也找著了,還有我們什麼事。」今夏想想又覺得有點惋惜,「早知道曹格通敵,賞格也該高些才對!」

  半個時辰後,裹在油布內的薊州布防圖在一處橋墩凹處被找到。算命先生真名為宋永文,實際上是隱藏在京城內的雙面細作,專門收集情報然後高價賣出。曹格得罪上司,被調離京城,為報復偷出布防圖賣給宋永文,而後攜齊丘氏私逃。

  案情告結,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深夜進宮,世宗餘怒未消,下令革去兵部尚書,兵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一年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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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0: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人都死了,才要我們去查,早幹嘛去了?!」

  衙門偏廳內,今夏斜歪在梨木圓後背交椅中,不滿地看著一紙公文。

  「人死了,可銀子沒找著。十萬兩修河銀款總得追回來吧。」楊岳接過她手中那紙公文,也有些憤然,「周顯已不過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郎中,他怎麼可能有膽子吞下十萬兩修河款。以為人死了就能把事情全推他身上!」

  周顯已,浙江吳興人,嘉靖二十一年進士,嘉靖二十三年任戶科給事中,嘉靖三十一年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領十萬修河銀兩,奉命修整揚州河堤。至揚州後,遲遲未興工事。而後被查明私吞修河工款,周畏罪自殺。

  「有什麼可查的,嚴世蕃是工部左侍郎,但凡工程款項,有不經他手的嗎?」今夏冷哼,「若能到他家去,保管一查一個準!」

  「夏兒!」

  楊程萬喝止住她。

  嚴世蕃是當朝首輔嚴嵩之子,嚴嵩權傾朝野,幾乎一手遮天。而嚴世蕃所任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少卿,稱得上是朝廷中最肥的差事。今夏嘆了一嘆,當今世道,那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嚴世蕃任此職,簡直就是給他脖子上直接掛張大餅,他想怎麼貪就怎麼貪,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爹……」楊岳直搖頭,「這差事沒法接,查不出來是我們無能,可真查出來恐怕連命都保不住。」

  楊程萬揭開茶蓋,輕輕撩開浮沫,看著升騰熱氣中茶針沉浮,淡淡道:「沒辦法了,大理寺左寺丞相劉相左劉大人親自點了名要我去,你們倆回家收拾行裝,隨我去趟揚州吧。」

  「頭兒,我和大楊去就行了,您就在京城歇歇吧。」今夏道,「江南潮濕得很,您這腿到了那裡肯定要鬧毛病。」她料定此行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楊程萬年紀漸大,又有腿疾,何苦淌這淌渾水,不如好好將養著。

  楊程萬搖搖頭:「此案還有錦衣衛協辦,你們兩個如何盯得住。」

  錦衣衛!

  今夏與楊岳相視一眼,眼底不約而同地現出艱難之色。

  作為錦衣衛最高指揮使陸炳既然與嚴嵩交好,那麼在今夏看來,錦衣衛此行自然不會是為了給嚴嵩拆台。此番錦衣衛協辦此案,最大的可能便是要替嚴嵩消滅一切不利的罪證。

  「派哪個錦衣衛?」今夏默默問道。

  「錦衣衛經歷陸繹。」楊程萬仍是淡淡的。

  今夏與楊岳卻是同時一驚。十萬兩修河款,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大,竟然需要動用陸繹?

  只詫異了半柱香功夫,今夏就已然回過味來了:朝中官員升遷,若規規矩矩地便得頗花費些年月,三年一次按考評升遷;想升得快些的就得立些大功,還得給皇帝老兒印象好。陸繹有他老子的光環在,皇帝老兒對他定然印象頗佳,再立上些功績,沒準能從七品經歷直接升到四品指揮僉事也沒準。

  「頭兒,那這案還怎麼查?」今夏沒精打采地看向楊程萬。

  「我們只做分內事,別的不必管。」

  楊程萬淡淡道。

  聞言,今夏與楊岳皆無法,便不再多言,各自回去收拾行裝。

  袁陳氏原本安排了兩日後讓今夏去見見易家長輩,還咬咬牙給她做套像樣的海棠紅大袖衫子,好歹讓她看起來有點文靜娟秀的模樣。未料到今夏馬上要動身去揚州,加上路上功夫,怎麼也得去個一兩個月。

  「這如何是好?要不我和楊捕頭說一聲,讓他這趟就莫帶你去了。」袁陳氏急道。

  今夏連連擺手:「娘,這可使不得,此案非同小可,十萬兩修河款下落不明,我不去就是瀆職。再說,若能找到修河款,肯定會有嘉獎。」

  對公門中事一知半解,袁陳氏反駁不了她,只得叨叨道:「易家老三你見過的吧?」

  「不記得了。」今夏忙道。

  「怎麼會不記得呢?你上個月才送了筐炭去他家中。」

  「我就記得那筐炭挺貴的。」

  袁陳氏無奈地盯了她看一會兒,直看得今夏全身發毛:「你這孩子,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吧?」

  「娘……」今夏忙好言好語勸她,「我真不記得他什麼樣。」

  「不記得就算了,這事反正有我替你做主。」袁陳氏叨咕著,「易家是讀書人,斯斯文文的,嫁過去也不會委屈了你……」

  「娘,娘!這事不急啊,等我回來咱們再說!您千萬別急啊!」今夏連忙道,同時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行裝,又從懷中掏出四兩銀子遞給袁陳氏,「這趟出門時候久,我先從衙門預支了這兩月俸祿,您先留著用。」

  袁陳氏收好銀子,送今夏至門口,交代道:「路上自己小心,凡事不可逞強。」

  「放心吧,沒事。」

  今夏拎著包裹往衙門走,想著懷裡所剩無幾的銅板,默默嘆了又嘆。

  從京城到揚州,有南北大運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卻一路顛簸。河道內有官府的官船,被稱為站船,取驛中之驛站的意思。楊程萬等人隨著劉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錦衣衛經歷陸繹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們半個時辰。

  「陸大人已在艙內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擾。」船工向劉相左試探問道,「是否要小人通報一聲?」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兒,自是比從七品錦衣衛經歷要高,不過劉相左卻是氣短得很,更不敢讓陸繹前來參見,訕訕笑道:「不急不急,過會兒再說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與各級官員打交道,看人下菜碟的自然占多數。楊程萬等人不過是沒品沒階的官役,自是不會有人把他們當回事。當下船工只是告訴他們各自船艙位置,便忙著引劉相左去船艙。

  官船有官船的規則,有品階的官兒所住船艙在上層,寬敞明亮整潔;而像今夏等不入流的小吏只能住下邊的船艙,狹小陰暗且潮濕。至於船工所住之處更差,只能幾個人擠一間窄小船艙。

  楊岳先陪著楊程萬進船艙,替他煮上家中帶出來的茶沫子,待茶香驅走室內霉味,才請爹爹歇息。今夏不習慣船艙狹小,那股經年不散的霉味更讓人覺得憋氣得很,便獨自到甲板上透氣。

  南北大運河水道修于永樂年間,自此南北漕運暢通無阻,南方的糧食源源不斷地運往北方,供應北方城市與駐軍。河面上,漕運的船隻絡繹不絕,成群結隊的野鴨子出沒波濤之中。南方稻米漕運北上,無數糧食遺漏河內,養得水道內魚肥鴨壯。

  今夏俯在船欄上,盯著野鴨子,眼神有點發直。

  楊岳上甲板來尋她,循著她的目光望去,情不自禁地讚歎道:「真肥啊!」

  「是吧,」今夏連連點點表示贊同,雙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無事就該來這邊逮野鴨子,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呢。」

  「賣了多可惜,好吃著呢。這野鴨子肉緊,和家鴨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溫油里滑一滑,」說起烹調,楊岳就有些剎不住,「雪梨洗乾淨也切片,兩片雪梨夾一片鴨肉,放入油中反覆炸,炸到鴨肉酥爛,那味道……」

  「別招我,正餓著呢!」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錢,本想到衙門裡蹭頓飯,可為了趕船,連飯都沒蹭上。站船上沒到飯點是沒東西吃的,現下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似早知她會餓,楊岳自懷中取出樣物件遞過去。

  低首一看,是用層層油紙包好的蔥油餅,今夏感激嘆道:「知我者也!」顧不得多說,她先解開油紙,連咬了幾口,大嚼起來。

  「又沒吃飯?」

  今夏瞥了他一眼,邊嚼邊答道:「小爺……忙……」

  「缺錢也不能不吃飯啊你!我聽說你預支了這兩月的月俸。」楊岳皺著眉頭看她,「你到底得攢多少嫁妝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他當年也是今夏的手下敗將之一。

  蔥油餅不大,今夏再接再厲咬幾口,便吃光了。

  「別提了,這次不光是錢兩的問題,比這還麻煩。」今夏用袖子抹抹嘴,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告訴他,「……看我娘的架勢,這回的親事她是志在必得。」

  話音剛落,楊岳就笑開了:「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楣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惱怒地瞪著他:「滾!」

  楊岳盡量忍住笑,溫和道:「夏爺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說說,到底是哪家的倒楣……不不不,哪家有這麼大福氣?」

  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記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楊岳點頭讚歎道,「還是你娘想得長遠,把你嫁過去,以後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還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過節花樣八門的禮,就全省了。」今夏補充道,「一年划拉下來,能省不少銀子呢。」

  「這麼好的事!你還不趕緊嫁了。」

  楊岳嘿嘿直笑,躲開今夏踹過來的兩腳。

  「小爺我現在過得是憋屈了點,可好歹落個自在。易家那幾個兒子,整日裡滿口只會『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風吹吹就倒了,我憑什麼嫁過去給他家當牛做馬。」今夏很是不忿,「真嫁過去還不得把我憋屈死!」

  「你衝我嚷嚷有什麼用,跟你娘說去。」楊岳還是笑。

  「我娘就認錢,沒錢怎麼跟她說……唉,不提這些糟心事了!」今夏看著楊岳,忽然計上心頭,「要不,我跟我娘說,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楊岳差點一頭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點,跟你湊合湊合過算了?」今夏思考地看著他。

  楊岳頭搖地脖子都快抽筋了:「千萬別,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這麼委屈自己!真的!」

  今夏瞇眼探究地盯著他。

  楊岳一臉肅穆,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真誠些。

  過了半晌,今夏才悠悠嘆了口氣:「是不行,你睡覺還打呼嚕呢,誰受得了。」

  她悵然轉過身,陡然發現身後不遠不知何時站著一人,醒目的大紅飛魚蟒袍,腰束鸞帶,配繡春刀……

  陸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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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陸繹似乎沒留意到他們,他手上端著一蓋杯,賞著江景,慢條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裊裊,氤氳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隱。

  依著今夏的想法,橫豎他沒瞧見,自己也犯不上去見禮,偷偷溜開才是方便。沒準陸繹還記得那晚新豐橋頭的事,若是認出他們倆來,想起那二兩銀子,很難說對她會有什麼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氣也說不定。

  而楊岳遲疑一瞬,想著官階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禮,已忙上前一步施禮道:「六扇門楊岳,參見陸大人。」

  今夏來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禮:「六扇門袁今夏,參見陸大人。」

  陸繹抬起眼簾,淡淡嗯了一聲。

  這般近的距離,今夏瞧他面上並無異色,想是沒認出來,便暗暗鬆了口氣。

  「楊程萬楊捕頭何在?」陸繹問道。

  「我爹爹腿腳不便,正在艙內休息。」楊岳答道。

  陸繹手略一抬,向著船艙方向打了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帶路,端著的茶碗順手往旁邊一遞,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這動作著實過於順手,自然而流暢,至於於今夏在腦子還未轉過彎來的時候就已經自動自覺地接過茶碗,替他捧著。

  楊岳帶著陸繹往楊程萬歇息的船艙去。

  今夏在其後,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這才回過神來,為瞬間從捕快變成小廝的遭遇默了默,然後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詫異:他為何不先去見劉相左,而是要先見楊頭兒?

  行至楊程萬船艙前,楊岳輕叩艙門,喚道:「爹,經歷陸大人來了。」

  裡面沒有任何聲響,也聽不到任何回應。

  「我爹他年紀大了,耳朵也有點背,可能沒聽見……」楊岳忙向陸繹解釋道,「陸大人千萬別見怪,要不回頭等他醒了,我再告訴他?」

  陸繹不答話,面如冰雕,靜靜地立在艙門前,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

  「經歷大人……」

  今夏擔憂這位錦衣衛經歷是故意想找楊程萬的麻煩,也開口打圓場。她剛張口,艙門就吱嘎一聲被打開,楊程萬披衣立在門口:「經歷大人,楊程萬天殘之人,還請恕禮數不周之罪。」

  「楊前輩客氣。」陸繹的語氣甚是溫和。

  楊程萬淡淡一笑,往裡讓去,將陸繹請進了船艙。

  楊岳和今夏兩人當仁不讓地跟進來。陸繹本已落座,正待與楊程萬交談,見他二人一左一右門神般杵在眼跟前,神情淡淡的,只是不說話。

  「你們倆,出去。」楊程萬朝左右道。

  楊岳與今夏不敢違逆,乖乖出去,把艙門復關好。

  「楊前輩……」陸繹剛開口。

  「經歷大人稍候片刻。」

  楊程萬行至門口,一把拉開艙門,各自拿著皮製小聽甕貼在艙門上偷聽的今夏和楊岳差點跌進來。將小聽甕盡數收繳,楊程萬瞪了他們倆一眼:「天黑之前,關於這艘船,還有船上的人,我要你們都做到心中有數。」

  「爹……」

  「頭兒……」

  兩人同時哀號出聲。

  「我隨時抽查。」楊程萬簡要道,隨之將門關上,轉身朝陸繹笑道,「犬子徒兒頑劣,讓您見笑了。」

  陸繹此時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經提過,當年在錦衣衛中,您的追蹤術無人能及,堪稱一絕,現下後繼有人,也是件好事。」

  楊程萬不置可否,只問道:「令尊身體可還好?」

  「還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陸繹不動聲色地察看楊程萬,「我常勸他將養著,可他也聽不進,閒下來常想起從前的許多事兒。家父多次提起過你,心裏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幫他。」

  「多謝他還記掛著我這把老骨頭。」楊程萬淡淡笑著,疏離而客套。

  「家父讓我帶句話給您——」陸繹注視著他,「——死者已矣。」

  聞言,楊程萬靜靜而坐,良久才緩緩道:「以前,我也認得一位從七品錦衣衛經歷,官階職位都與大人一樣,他姓沈。」

  陸繹靜默著,這位沈姓從七品錦衣衛經歷,他知道。

  沈鍊,字純甫,江西會稽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後任錦衣衛經歷。秉性剛直,因親眼目睹「庚戌之變」,百姓家破人亡慘劇,沈鍊忍無可忍上疏歷數嚴嵩十大罪狀,結果被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而後,沈鍊被殺害於宣府,兒子沈袞、沈褒被關入監牢活活打死。

  楊程萬澀然苦笑道:「當年,令尊雖然身為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但對我和沈鍊卻另眼相待,甚至與兄弟相稱。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報答不了了。如今的楊程萬已不中用,既老且殘,只能在衙門裡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面前的人不過四十多歲,卻是半鬢花白,疲態備顯,與爹爹描述中那位屢破奇案的錦衣衛鎮撫相距甚遠。究竟這是表相還是他當真心如枯槁?陸繹注視他片刻,只得道:「此事不急,前輩不必現在就匆匆決定。此番揚州之行,言淵年少,還要仰仗前輩多多指點教導才是。」

  「經歷大人客氣,豈敢豈敢。」楊程萬忙道。

  陸繹再不多話,起身拱手,告辭而出。

  艙房內僅餘楊程萬一人,復坐回椅子上,靜靜看著對面那杯茶水,目光複雜。

  站船夜泊,半宿無事,到了天蒙蒙亮時,卻鬧起了大動靜。

  今夏睡得迷迷瞪瞪,只聽見艙門被敲得震天響,還以為是走了水的大事,忙披衣起來開門。門一開便被兩名頭戴墨色折檐氈帽身穿青衣束黃戰裙的官兵強行闖入,話也不多說,徑直將艙內物件翻了個底朝天,什麼都沒發現,又轉向今夏……

  「搜她的身!」其中一人道。

  「慢著!」這幫人無禮至極,今夏已是氣不可遏,「大家都是吃公中飯,你們丟了東西與我有何相干,憑什麼來搜?!」

  「好大膽子,小小一名賤吏,膽敢這般說話!」高個官兵疾言厲色道,「眼下丟失的可是仇大將軍為母賀壽的生辰綱,別說搜你的身,就是拿你的命來也不夠抵。」

  原來是仇鸞的手下,難怪如此囂張,今夏冷哼道:「雖說你家將軍現在聖恩寵眷,可小爺我勸你們一句,公門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凡事莫做絕了!」

  高個官兵壓根不理會,上前就要搜她的身。今夏急退兩步,飛腿踢出,乾脆利落地將那官兵踢得踉蹌後跌。

  「以為小爺好欺負嗎?哼!」

  「你個小娘皮兒,」高個官兵扶著艙壁站起身,拔出腰際佩刀,惱怒道,「老子剁了你!」

  今夏冷眼看著那刀劈過來,不避不讓,待那刀險險到了眼前才飛快一偏頭,朴刀砍入門板之中。

  「嗤……久聞仇大將軍帶兵有方,捷報頻傳,連殺五名蒙古人都敢上摺子請功,難怪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這話真是沒錯。」

  今夏笑著嘲諷道。

  兩名官兵怒氣更甚,正欲再砍殺過來。正巧楊岳趕了過來,看見今夏無恙才鬆了口氣,忙打圓場道:「大家都是公門中人,為國效力,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傷了和氣就不好了。」

  邊說著,他邊把今夏往外拽,在她耳邊低聲道:「這幫人不好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爹在外頭等著呢。」

  今夏被他直拽到甲板上,看見甲板上數十支火把,將船照得亮如白晝。船頭密密麻麻全是人,不僅船工都被趕了出來,連楊程萬、劉相左還有陸繹等人也都在。一人頭戴紅纓花尖頂明鐵盔身穿魚鱗葉齊腰明甲皮毛緣邊,按理說該是威風凜凜才是,但此人卻是一副禍事臨頭垂頭喪氣的模樣,他身旁緊跟著一名旗牌官,身後還有眾多軍士。

  「頭兒。」今夏靠到楊程萬旁邊,忿忿不平低聲道,「這幫人忒囂張了。」

  之前那兩名官兵也從艙內衝出來,指著今夏朝為首那人嚷嚷道:「這小娘皮兒不讓我們搜,還敢動手,出口侮辱大將軍,肯定就是她……」

  「廢話!屋子裡翻了個遍就算了,還想搜小爺身。當小爺是軟柿子啊,你捏一個試試,看我不炸了你的手!」今夏中氣十足地嚷回去。

  「搜身?」楊程萬詫異地一本正經,「參將大人不是說生辰綱有七、八大箱,難不成我這小徒兒身上裝得下?」

  王方興,仇鸞帳下參將,見屬下如此不檢點,還是在錦衣衛經歷和大理寺左寺丞面前,頓覺顏面盡失,狠狠扇了高個官兵一巴掌:「沒出息的東西!滾!」

  劉相左作為此間官階最高的人,卻也是個脾氣最溫吞的老實人,深知仇大將軍的人是須給三分薄面的。被人半夜吵醒,他倒也不氣惱,溫和問道:「王參將,我等還有公務在身,若是已經搜查完畢,我等就要回去休息了。」

  王方興連忙施禮道:「卑職管束不周,手下魯莽行事,驚擾了大人休息,請大人千萬恕罪,改日一定登門賠罪。」

  「小事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劉相左施施然行回船艙,背影很快消失。

  「陸經歷……」

  王方興轉向陸繹,正要說話,便聽陸繹冷冷道:「王大人,這生辰綱是何時丟的?」

  「丑時二刻過後,因為丑時二刻交班時,箱子都還在。」王方興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們說話的檔兒,今夏歪靠在楊岳身上,睏得直打哈欠,預備著若沒自己啥事就回去接著睡回籠覺。她對這位仇鸞大將軍著實無甚好感,他的生辰綱丟了,倒是很想拍手叫好。

  「楊捕頭,」陸繹轉向楊程萬道,「素聞您的追蹤術不凡,不如去案發現場看看,或許能找到線索,有助於王參將追查生辰綱下落。」

  「這,還請大人恕罪。」楊程萬佝僂著身子,道,「經歷大人抬舉原不應推遲,但我這眼睛到了夜裡頭倒有一大半東西都是雙影,實在是不好使。」

  王方興見他佝僂著身子,腿又是瘸的,也未將他放在眼中,只是礙於陸繹的面子不好開口推卻。

  「如此……」陸繹盯了他片刻,目光看不出絲毫情緒,轉而道,「那不如讓你徒兒去看看吧。」

  他這般說來,楊程萬自然不好再推辭,轉頭朝楊岳今夏吩咐道:「你倆就上船去,要仔細……」

  「頭兒,我何時不仔細了?」今夏奇道。

  楊程萬狠瞪她一眼,仍叮囑道:「仇大將軍的生辰綱非同一般,你二人細細留意,且不可胡亂說話,明白嗎?」

  今夏楞了一瞬,不能盡明其意,只得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畢竟是父子倆,楊岳已隱隱意識到此事有蹊蹺之處,與爹爹對視一眼,方與今夏登上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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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1: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押送生辰綱的這只站船與今夏她們所乘之船要大許多,生辰綱的那批箱子就存放在軍士們艙房的下面,且有軍士把守門外。據王方興所說,兩個時辰便換一次崗,船艙內外皆有軍士守著。

  「裡頭的軍士莫不成被殺了?」今夏邊行邊隨口問。

  「那倒沒有,他們全都昏倒在地。」

  「中了迷香?還是蒙汗藥?船上負責飲食是誰?還在嗎?」她習慣性地連珠問道。

  答話的旗牌官瞥了她一眼,瞧她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女娃兒,生得一派天真浪漫模樣,問起話來卻是老成得很,當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船上大伙兒的吃食都是一樣的,且晚飯後才換得班,之後他們並未吃過別的東西。」

  有軍士在前頭引著他們往存放生辰綱的船艙去,今夏行得甚慢,一路東看西瞅,剛彎腰入艙口,便剎住腳步,連著嗅了好幾下,笑咪咪道:

  「大楊,你聞,這迷香真不錯,還是韭菜味的。」

  楊岳也跟著嗅,道:「這船上晚上准吃韭菜炒雞卵了。」

  「我說呢,怎麼我一聞就餓了呢。」

  今夏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餓的時候嗎?」楊岳順口調侃道,探身到艙內,看見三、四名軍士歪歪斜斜地癱坐在地上,確是一副中了迷香的模樣。

  陸繹隨後進來,淡淡地打量倉內,此倉長兩丈不到,寬約丈許,僅有一門一窗,與尋常船艙無異。

  「生辰綱一共有幾大箱?」他問王方興。

  「共有八箱,不光是金銀首飾等等,其中還有字畫與絲帛。」王方興唉聲嘆氣,「臨行前仇大將軍是再三叮囑,我也是小心謹慎,這船隻運生辰綱,不敢讓其他人等上船來,免得人多手雜。可誰想得到這賊人這般狡猾……」

  陸繹漫不經心地聽著王方興訴苦,看見今夏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輕刮了下,放到鼻端輕嗅。

  地上隨處可見點點滴滴的蠟油!其上腳印縱橫!

  「這麼多蠟油?」她自言自語。

  「哦……這個是……」旗牌官忙解釋道,「我因怕字畫、絲帛等物受船上的潮氣,所以特地用蠟將介面處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參將大人回稟過的。」

  王方興聞言點頭:「是這麼回事,那些字畫名貴得很,生了霉斑就不好了。」

  「看不出你們還是個精細人。」今夏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又從懷中掏出一枚通透小巧的水晶圓片,在火光下細細端詳蠟油。

  楊岳在昏迷的軍士前蹲下來,靠近口鼻處聞了聞,嫌惡地皺皺眉頭。

  陸繹執起另一軍士的手腕,修長手指搭到軍士脈搏之上,仔細把脈。王方興滿面焦灼地在旁望著,忍不住問:「……如何?」

  直過了半晌,陸繹才放下軍士手腕,朝王方興淡淡道:「性命無憂,再等一、兩個時辰,待藥效一過便可醒。」

  「那就好,那就好。」王方興焦急地握著拳,道,「說不定他們見過賊人,醒了之後能說出線索來。」

  此時今夏丟了蠟脂碎屑,手持火燭,繞著這間艙室慢慢而行,時而偏頭細看艙壁上的划痕,時而低頭伸手丈量地板,最後停在窗前,又拿水晶圓片照著窗框細看……

  王方興不知道這兩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麼鬼,見他們不緊不慢地晃悠著,又不說有什麼線索,心下已經是極不耐煩,若非礙於陸繹的面子,早就將他二人轟將出去。

  自那夜在新豐橋頭,聽今夏出言點出算命先生衣著上的破綻,現下又曉得她跟隨楊程萬,陸繹倒是十分想見識一下父親口中所說的追蹤術,故而不急不躁,慢慢等他二人在室內勘查。

  所看到的細節越多,今夏目中的疑惑也漸增,與楊岳對視片刻之後,便有些明白之前楊程萬所叮囑的話——「且不可胡亂說話」。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著實無趣得很,她直起腰暗自撇嘴,想著還是早些回船睡個回籠覺是正經。

  「兩位可是有線索了?」沒有漏過她的細微表情,陸繹立時問道。

  「這個……」今夏先看了眼楊岳,才慢吞吞道,「賊人幾乎沒有留下什麼線索,我等只怕是無能為力。」

  楊岳在旁連連點頭,看不出是在贊同她的話,還是在贊許她說的好。

  王方興擺擺手,一臉早就料到的模樣:「這又不是尋常偷雞摸狗,你等查不出來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來也就不指望你們,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個呵欠,今夏也不打算與他一般見識,拖上楊岳便打算走了,卻又聽見王方興還在背後朝陸繹感慨……

  「其實我知道,現在京城裡頭的案子幾乎都是錦衣衛在辦,六扇門不過是虛有其名,養著一幫子閒人,常常案子查不出來又推給你們……」

  聽到此處,今夏剎住腳步,轉頭看向王方興道:「我等雖不才,但也不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只是我擔心說了出來,參將大人也未必拿得住他們。」

  王方興完全未將她放在眼中,乾笑道:「笑話,我等守衛邊關,斬殺胡人,豈有拿不住毛賊的道理。你這小捕快不必說這些唬人的話,究竟有何線索倒是說說。」

  「你這些箱子是黑漆樟木箱,長兩尺八,寬一尺六,高兩尺一,沒錯吧?」今夏微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王方興連同手下旗牌官一下子愣住。

  「你,你見過這些箱子?」

  「不過是循痕推測而已,地上這麼多蠟油的痕跡,想裝著不知道都難。」今夏接著道,「我方才說參將大人未必拿得住他們,是因為這伙賊人人數眾多,有恃無恐,十分囂張,壓根未把王方興一眾軍士放在眼中。」

  「何以見得?」陸繹盯著她追問道。

  今夏指指艙壁上好幾處劃痕:「牆都劃成這樣,搬箱子時的動靜可想而知,鬧這麼大動靜,只能說明這幫賊人有恃無恐。」

  「你怎麼知道這些划痕是賊人所劃,說不定是軍士們搬箱子進來時劃到的。」

  今夏將手中的水晶圓片遞過去,示意他自己看,然後道:「方向不一樣,刮出來的痕跡也不同,你仔細看劃痕細微處。」

  水晶圓片接在手中,尚帶著些許她的手溫,光滑潤澤,陸繹低頭看去,水晶精緻小巧,中凹邊凸,隔著水晶片望去,可將物體放大數倍。劃痕細微處,木屑捲邊,方向果然與她所比劃的一樣是朝上,自然是將箱子抬起時劃到的。

  楊岳重重地咳嗽幾聲,示意今夏不可再說下去,他才方道:「雖然能看出些許線索,但此案複雜,我等只是一應小捕快,經驗尚淺,只知是一夥江洋大盜所為,人數應在四至六人之間,作案手法嫻熟,顯然是慣犯,此刻只怕已經順水而下,遠在幾里之外,追蹤不易。」

  今夏斜眼睇他,總算勉強忍住不說話。

  王方興獃獃聽了半日,直至此時方才插得上口,連連點頭道:「這河道分支甚多,若賊人已經順水而下,如何追蹤得到?王某身受大將軍厚恩,如今生辰綱被劫,賊人無蹤,實在無顏回去見大將軍。」

  絲毫沒有照顧王方興情緒的認知,今夏戲謔道:「王大人千萬想開些,莫做輕生之舉,否則豈不可惜了眼下這套富貴……」

  「你……這是何意?」王方興猛地盯住今夏,目光中有著明顯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說,王大人能在仇大將軍麾下做事,這套富貴不易,我等著實羨慕得很,羨慕得很。」楊岳搶在今夏開口前打圓場,朝王方興拱手道:「我等不才,無法幫上忙,還請大人見諒。」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告辭了。

  對於他們,王方興似乎也已用盡耐心,頗不滿地打了個請便的手勢,眼見著今夏與楊岳出了艙室,才朝陸繹乾笑道:「你瞧瞧,這些六扇門的人,要麼推脫雙目有疾,要麼就只會說得天花亂墜,半點事情也做不來。」

  陸繹輕咳兩聲,也朝王方興拱手告辭道:「大人也不必過憂,待軍士醒後,也許尚有轉機也不一定。」

  王方興只作愁眉苦臉狀,還禮後請旗牌官將陸繹送下了船。

  復回到站船上,天蒙蒙泛著魚肚白,河面晨霧蒙蒙,寒意沁人。

  「哼!小爺放他一馬,他倒當我們是吃素的!」今夏在寒氣中縮著脖子惱怒道,「不識抬舉!」

  楊岳回首望了眼王方興的站船,才朝她道:「爹爹再三交代莫要胡說,你方才說些什麼?幸好我把話兜回來,否則又是麻煩。」

  「就是看不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德行,」今夏不滿道,「別的都不提,無端地攪了我的好覺,鬧得雞犬不寧,不過是為了拖這一船人為他做個見證罷了。」

  楊岳豈能不知王方興的用意,只是他們身為小小捕快,莫說翻江倒海,便是連個水花兒都濺不起來,遇著官兒,也只能忍氣吞聲裝聾作啞。

  「夏爺,等您有朝一日高陞首輔的時候再逞能行不行……衙門俸祿不多,好歹也是筆銀子啊。」

  楊岳戳戳她額頭。

  「知道了知道了,看在銀子的份上,下次我會再忍忍。」今夏沒奈何道。

  兩人回到楊程萬船艙,將王方興船上的情況向他複述。

  「守生辰綱的軍士不是中迷香,而是因為喝了蒙汗藥而陷入昏迷。」楊岳向爹爹稟報道。

  今夏也不說廢話,直接道:「艙室內所有的腳印都是軍士的腳印,根本沒有外人進入過——王方興擺明是想自己吞了生辰綱,賊喊抓賊。」

  楊程萬聽罷,並無詫異之色,淡淡道:「那倒未必,我瞧他那副著急的模樣,不像裝出來的。倒是他身旁的旗牌官有些問題?」

  「旗牌官……」

  「你們沒有留意過他嗎?」

  「我是覺得他有點怪,留意到他衣袍下擺上有很多蠟油,靴面也有蠟油……當時我還覺得奇怪,後來看到艙室裡的蠟油就明白了。」今夏想著,「好像就沒別的了。」

  「爹爹,你的意思是他偷了生辰綱?可他放哪裡?」楊岳問道。

  「應該還在船上。」楊程萬有點不滿地看向他們倆,「你們回來之後沒有留意過這條船的吃水線嗎?這條船,從停靠到現在,吃水線沒有變化過。」

  今夏吐了吐舌頭,繼而恍然大悟道:「那些蠟油!不是為了防止潮氣,而是為了防水,我明白了!他是把箱子放到水下了。他肯定是覺得這批貨放眼皮底下才安心。」

  聽出她語氣中的躍躍欲試,楊程萬警告意味地盯了她一眼:「仇鸞的家事與我們無關,丟了就丟了,不許插手。」

  「哦……」

  今夏與楊岳應了,諾諾地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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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折騰了半宿,楊岳也睏得很,打了個呵欠就預備回艙歇息,前腳剛想踏進去就被身後的今夏一把拽住。

  「你又怎麼了?」他一回頭就看見今夏一反方才睏倦模樣,雙目炯炯有神。

  「噓……我想下水瞧瞧去!」

  今夏附在他耳邊低聲道。

  楊岳連想都不想,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爹說了,不讓咱們插手。」

  「你還記不記得他怎麼說的,說咱們光會說得天花亂墜,辦不成事情。你再想想他是什麼人,仇鸞的參將,仇鸞弄個馬市,搞得天怒人怨,這窩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今夏循循善誘地啟發他,「咱們悄悄潛下去,把這批生辰綱全沉到河裡頭去,讓他找不著也不敢嚷嚷,吃個啞巴虧。」

  楊岳雖然也惱王方興,立場倒還堅定,只繼續搖頭:「不行,爹爹說了……」

  「我知道,頭兒的話我聽,我聽,我聽……」今夏打斷他,「頭兒不許我們插手這事,我沒打算插手!我就是想教訓教訓他,在我們面前,什麼千年道行的狐狸沒見過,他算哪根蔥啊!」

  「……我覺得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夏細瞧楊岳神情,瞧他仍是躊躇,便佯作道,「……算了,我自己去,不耽誤你。」說話間,她便自顧走了出去。

  饒得知道這丫頭故意做出這般模樣,楊岳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還是追上她:「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應我就行。」今夏叮囑他,「要緊的是,別讓人發覺。」

  「……明明是個官家,偏偏做一副賊樣,何苦來。」

  楊岳直搖頭,拿她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此刻天色又稍亮了些,只是河面上寒意逼人,楊岳看看矇著薄霧的河面,打了個寒顫,勸今夏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又不是為了查案,這麼冷的水跳下去不划算。」

  「那不行,我非讓他吃這個啞巴虧不可!」

  今夏撿了船側僻靜處,手腳麻利地脫了靴子,又除下外袍,只伶伶利利穿著小衣,還未下水便先打了個噴嚏。

  「你說你這是何苦。」楊岳還想勸。

  「噓……」

  今夏朝他打了噤聲的手勢,簡單做了幾下熱身,背靠船欄一個倒仰,只聽得水花輕響,她已輕巧入水。

  知道她水性好,楊岳倒不擔心,只是生怕她被王方興那船上的人發現,不免忐忑,時時留意著那船上的動靜。

  略顯渾濁的河水,加上晨光熹微,水下光線昏暗,影影綽綽,搖曳變幻。今夏在河面之下目力所及不足兩尺,只能循著記憶中王方興站船的方位游去。

  站船的輪廓很快出現在眼前,今夏遊過去,慢吞吞地繞著它轉了一圈,看不出任何異樣,遂貼近了船身,一點一點地察看,間或著浮上水面換氣。

  這站船的船底共有八個水密封艙。水密封艙,顧名思義,每個艙室都是密封的,便是其中一個艙室不慎進水,也可保證水不會淹到其他艙室,最大限度地保證了船的安全。若只有一個水密封艙進水,對於整艘船來說,並不會有危險,只需待船停靠之後,再做修整便可。

  當今夏摸到靠近第五個水密封艙的位置時,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此處船板完全沒有密封性可言,手覆上去,船體一起一伏間甚至能感覺到水在縫隙中進進出出。

  「就是這裏了!」今夏心中一動,「這些傢伙,為了避人耳目,居然把生辰綱藏入水密封艙之中。」

  上水面換過氣後,她復潛下來,因水底光線實在太暗,看不出開關機括在何處,只能用手在船板上摳著縫隙慢慢地一寸寸摸索……

  「沒有機括?」

  她皺皺眉頭,雙手摳住船板底部邊緣,試著扳動,這塊船板紋絲不動,再一看,壓根就用竹釘釘死了。

  「真是一幫子粗人!直接釘死,就不能弄個細巧活兒。」

  今夏暗自咒罵著,後悔沒帶把匕首下來,上腳用力踹了好幾下,仍舊毫無作用。別無他法,她想著只得回去讓楊岳扔把匕首下來撬,剛在水中旋身,便看見近處竟有個黑影,也不知什麼時候存在,一時間模模糊糊也看不清究竟是何物。

  她背貼住船體,緊盯住那黑影,心下不免緊張思量:若來者是王方興手下的人,自己是該開溜還是開打?

  還未等她想出應對之策,那黑影似已知她察覺,河水波動,靠近前來,面目漸漸清晰,並非王方興手下,卻是更加難以對付的人——陸繹!

  一身石青水靠,愈發顯得他面如寒玉,發如烏墨。

  他怎麼會到水下來?!

  難道他也猜出那生辰綱就藏在船底?

  今夏不得其解,只是眼下這境況,也容不得她再想,因陸繹正朝她游來。陸繹功夫不再其父之下,她那三兩下花拳繡腿決計不是他的對手,打是肯定打不過的,估計連逃也挑不掉。陸炳與嚴嵩交好,他大概也算是嚴黨,與仇鸞便算是一丘之貉,實話自然是不能跟他說,該想個什麼法子脫身才是。

  「陸大人,一表人材,晨泳對身體好啊。」她心裏想著隨便客套幾句,張了張口,冷不防口中吐出一長串泡泡,方才記起自己尚在水中,忙用手指指上面,示意自己要上去換氣。

  不待陸繹回應,她雙足一蹬便要上浮,才浮至一半,忽覺左臂被拿住,銅箍鐵鉗般,身子一歪便被一股大力拽了下來,正見陸繹冷冷地看著她。

  「唔唔……唔唔……」

  她手足亂蹬作出痛苦不堪的憋氣狀。

  陸繹微微偏頭,看戲般無動於衷,手不曾鬆開半毫,一副就算她當真憋死也不會眨一下眼的架勢。

  他這般模樣,今夏自覺無趣,便只得停下來,乾瞪著他。

  直至此時,陸繹方才鬆開手,游到今夏試圖打開的那塊船板旁邊,仔細看了兩眼,冷不防便一拳擊打過去,將今夏嚇了一跳。

  水波翻湧,船板碎裂,破開來一個大洞。

  也不見他運氣準備,隨隨便便一拳便有這麼大力道,今夏心中暗嘆,看來此人確是不好招惹,該小心行事才是。

  隨著船板殘片被陸繹剝下,第五個水密封艙內的情景便盡露在他們眼前,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擺在其中……

  陸繹朝今夏打了個手勢,要她幫忙一起搬箱子。

  也不知他要將這箱子搬到何處?是他自家想獨佔了?還是想拿來整治王方興一番?今夏心中疑慮甚多,又不能問,只得游過去幫最近處的箱子。

  兩人各攜了一口箱子往回游,今夏慢騰騰地跟在他後頭,待游到站船旁邊,陸繹手扶著船壁用力一撐,整個人破水而出,帶著箱子躍上站船去,獨留今夏一人在水中瞠目結舌。平日裡她也與錦衣衛略略打過些交道,會耍威風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卻是屈指可數,更別提像陸繹這般身手。

  他爹爹打小與聖上一塊兒長大,關係親厚,又是錦衣衛最高指揮使。他身為陸炳之子,居富貴之家,錦衣玉食,還能老老實實地練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難得。

  今夏拖著箱子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箱子甚沉,她拖到現在已經是吃力之極,仰著頭小聲喚楊岳,叫他來幫忙。

  片刻之後,楊岳沒出來,上頭倒丟下來一根繩索,然後傳來陸繹的聲音:「把繩子捆箱子上!」

  今夏依言捆好。

  陸繹一拽,箱子凌空而起,帶著水滴飛上船去,然後,繩索又被丟了下來,隨之而來的仍是陸繹的聲音:「把其他幾箱都搬上來。」

  被河水泡得渾身發冷,露在水面上被風一吹,更是冷得直打哆嗦,再聽見他這話,今夏呆楞之下直想罵街,腹誹道:「小爺是六扇門的人,又不是錦衣衛,憑什麼來差遣我!」

  陸繹只吩咐了這麼一句,便再無聲息,更不用提他的人影。

  今夏一肚子怒氣浮在水中,思量著陸繹這刻大概是趕著泡熱水澡換乾爽衣衫去了,自己卻還得替他做這賣力氣的苦差事,愈發氣不打一處來。

  直至此時楊岳才探出頭來,一臉大事不妙的模樣,壓著聲音朝她喊道:「不好了,咱們這事被陸繹發現了!」

  看著這位永遠遲半步的憨厚仁兄,今夏也再無力氣損他:「我知道了。你瞧見著繩索了嗎?你拿著另一頭,我用力拽三下繩子之後,你就使勁往上拉。」

  楊岳連連點頭,看著今夏一個猛子又扎入水中。

  好在繩索夠長,今夏扯著它潛入水密封艙將箱子捆好,用力拽三下,船上的楊岳便開始往回拉,她便只需托扶著,省力了許多。如此這般往複幾回,將這套生辰綱盡數搬上船,今夏這才累兮兮地爬上船來。

  見她在水下凍得嘴唇都發白了,楊岳忙遞上外袍給她披起,一陣風過,今夏哆嗦了下,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凍死小爺我了……你說他憑什麼差遣咱們,咱們是六扇門,又不是他錦衣衛的手下……」今夏裹著外袍,憤憤不滿道。

  「我的小爺,你趕緊回艙換乾衣服吧。」楊岳催促她道,「我馬上再給你煮碗薑湯去,別還沒到揚州就病倒了。」

  重新換過乾爽衣衫的陸繹不知從何處踱出來,眼角瞧見了今夏的狼狽樣,仍無甚表情,淡淡吩咐道:「將這些箱子都搬到我艙中。」說罷,人一轉身就走了。

  「……他倒還真不跟咱們見外。」楊岳只得道。

  今夏不滿地瞥了他一眼,緊跟著又打了個噴嚏。

  「箱子我來搬,小爺,你趕緊的,快去把衣衫都換了。」楊岳將她往裡趕。

  今夏也確是凍得不行,邊哆嗦邊不忿地回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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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1: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八口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放在艙中,陸繹用目光略略一測,尺寸與今夏之前所說相似。他剛想命楊岳將箱子盡數打開,一抬眼卻已經不見楊岳人影。原來楊岳趕著給今夏煮薑湯,一放下箱子,也不待陸繹吩咐,一溜煙就跑了。

  若是錦衣衛,他不發話,豈有人敢動半步,六扇門未免過於散漫。陸繹掏出匕首,劃開密封的蠟層,劈開銅鎖,將箱子打開——

  金嵌寶石鷺鷥壺、銀點翠壽星龜鶴壺、點翠銀獅子、玉螭虎耳大圓杯等等……八口箱中純金盤碗杯爵,珠寶首飾,銀制器皿,各色玉器,還有錦緞字畫,他只粗粗掃了一眼,便知價值不菲。

  底下的艙房中,今夏已換過乾爽衣裳,將濕髮略擦了擦。正好楊岳煮了薑湯來,她端過來一飲而盡,身體才算是和暖了些。

  「他肯定是想自己吞了這批生辰綱。」將碗底剩下的薑絲一併撥入口中嚼著,她若有所思道。

  「不能吧……」楊岳總覺得可能性不大,「此事你我已經知曉,咱們是六扇門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說不定待會就要來封咱們的口了。」今夏猜度著。

  「你是說……這個?」

  楊岳把手往脖子上一拉。

  今夏先比劃了個金元寶的模樣:「應該是先給咱們這個,看咱們是不是識相,若不識相,他再……」手往脖子上狠狠一拉。

  楊岳一臉為難:「我倒是想識相點,可這事若是讓爹爹知道……你敢收銀子?」

  今夏猶豫片刻,遲疑道:「這套生辰綱,頭兒本來就叫咱們別理會,管它是誰劫了去,在誰手裡對咱們來說都一樣。再說,小爺我在水中泡了那麼久,沒功勞也有苦勞,收點工錢不算過分吧……對了,他怎麼會下水來?」

  楊岳聞言微楞,想起什麼般轉身往外走:「方才瞧見灶間有黑芝麻,我給你下幾個湯圓吧。」

  「等等!」

  今夏喚住他,狐疑地打量著他。

  楊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只好道:「你剛下水,他就冒出來了。我倒是想騙他,可也得騙得過啊。」

  「你……」

  兩人心中各自打著小鼓,正在這時,有船工來叩門,說是錦衣衛經歷大人請他們至樓上船艙。

  「真來封咱們口了?!」楊岳不安道,「要不,我先去和爹爹說一聲。」

  「不急,且上去瞧瞧,怕他作甚。」

  今夏拉著他就往上走。

  到了上面艙門,叩門,裏面傳來淡淡的聲音:「進來。」

  今夏與楊岳剛進得艙房,便瞧見陸繹。他披了件青蓮色直身,濕髮未束起,只披在腦後,斜靠在黃楊仿竹材圈椅上,顰眉看著地上的那些箱子。

  「……瞧,點翠銀獅子!」今夏捅捅楊岳,叫他看箱子。

  楊岳偷瞥了幾眼,與她低語道:「……金獅頂麒麟壺、金鸚鵡荔枝杯,那杯子瞧著怕有四、五兩重吧。」

  「怕是有了。」今夏嘖嘖嘆道。

  瞧這兩個小捕快毫無規矩竊竊私語,陸繹抬眉冷冷地盯住他二人:「你二人偷著下水去,就是想私吞這套生辰綱吧?」

  今夏一呆,眼下箱子就在他的艙房中,明明是他自己想吞了這套生辰綱好不好,竟然還惡人先告狀。

  楊岳慌忙道:「小人怎敢,大人明查,小人只是為了查案才下水的。」

  「楊捕頭可知道?」陸繹接著問道。

  今夏飛快道:「不知道。」

  「知道。」楊岳同時道。

  兩人面面相覷,而陸繹則挑高眉毛。

  「知道。」

  「不知道。」

  兩人換了個說法,又異口同聲道。話音剛落,今夏就惱怒地瞪了楊岳一眼,意思是你改什麼口風?平常也不見你這麼機靈。後者懊惱地直拍額頭。

  看到他們倆自亂陣腳,陸繹看他們的眼神頗有些滿意,接著問道:「你們是怎麼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說。」他指得是楊岳。

  「……嗯、嗯……」楊岳被他方才罪名一壓,腦子有點懵「……是這樣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蠟,哦,不對,是地上有蠟……還有那些痕跡……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就猜……」

  若說前面陸繹還在勉強忍耐,那麼等他聽到「猜」時,就已經無法忍受,抬手示意楊岳不用再往下說。然後他看向今夏:「你說。」

  今夏攤攤手道:「其實,就是瞎猜的,沒想到運氣這麼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來如此,」陸繹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道,「那麼你們不如再猜一猜,我會不會把你們倆裝箱子裡沉到河裡頭去。」

  「經歷大人真愛開玩笑,哈哈……」今夏乾笑兩聲,見陸繹目中寒意森森,便只得如實道,「一則,暈迷的軍士並不是中迷香,而是喝了蒙汗藥,從艙室留下的各種痕跡,特別是靴印來看,是他們自己人所為,至少六人以上,還不算上把風的;二則,若箱子被運離船體,船會變輕,而從昨日停靠到現在,船的吃水線沒有明顯變化;三則,從艙室地上的蠟油可以判斷出用了大量的蠟油,若只是為了防潮,用不了那麼多,所以我判斷應該是為了將箱子沉入水中做準備。」

  「你已經推測出來,卻著意隱瞞,還說不是為了私吞。」陸繹慢悠悠道。

  「王方興,連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當眾說出。」今夏討好地一笑,「再說,我們無法確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後再告知大人。」

  對於她這後半截話,陸繹明顯不會相信,端起茶碗,緩緩飲了口茶,腦中回想著王方興的言行舉止:他的驚慌失措,並不像是裝出來的,至於近旁的人,那名旗牌官,還有其他軍士的神情……劫取生辰綱並非小事,能辦此事者絕對不會是小卒,在軍中至少也是個小頭目,才能有此威信鼓動其他人共同作案。

  一杯茶尚未飲完,陸繹心中已經有數,放下茶碗,手指朝楊岳一點:

  「你,去將王方興還有那名旗牌官都請過來。」

  楊岳楞下,自是不敢違抗,忙出去了。

  喚他們過來?難道陸繹是想將生辰綱還給他們?今夏一時不知道他究竟打著什麼算盤。

  陸繹此時又開口道:「若我沒記錯的話,你二人回來之後,是先回稟楊捕頭,之後才下水去,對吧?」

  既然都被他看見了,今夏沒法反駁,只能點頭。

  「你們向楊捕頭詳細回稟了船上的狀況?」

  今夏警覺地看著他,語焉模糊道:「只是大概說了下。」

  「所以楊捕頭知道是船上的內賊所為。」

  「他不知道,我並未將此猜測告訴他。」她素知錦衣衛平地能掀三層浪的能耐,為了避免他強按個意圖私吞生辰綱的罪名下來,今夏乾脆把事情先攬到自己身上,「是我一時好奇,硬要下水去探查。」

  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黃楊木輕輕敲了敲,陸繹微偏了頭看她,過了半晌問道:「你身為捕快,為何要去夜市上擺小攤子?」

  「……那是我娘的攤子,她身體不適,所以我去幫忙。」今夏不明白他怎麼會突然問到這件事。

  陸繹點了點頭,道:「看來你家境並不寬裕,難怪你娘會想把你許配到夫子家中,好省下一筆束脩。」

  「你……你偷聽我們說話!」這等丟人事情居然被他聽了去,今夏瞠目結舌,臉漲得通紅。

  陸繹不急不怒,點明道:「所以你下水去,其實是想自己發筆橫財,就算吞不下這整套生辰綱,撿個漏也夠了。」

  他這話倒是不錯,瞧箱子裡那些物件,隨隨便便撿一把麒麟壺,家裡日子就不用過得緊巴巴的。今夏下水去,除了想出口氣外,也確是想撿個漏。眼下心事被他說中,她乾瞪著他,片刻之後,無賴地攤手道:「大人明鑒,卑職可什麼都沒拿,箱子都在您這裏。」

  「你的運氣確實不錯。」他淡淡道。

  今夏暗中咬牙切齒,卻是敢怒不敢言:小爺我大清早就在水裡折騰了半日,什麼都沒撈著,還差點被你扣個意圖私吞生辰綱的罪名,這也叫運氣不錯!你才運氣不錯,你全家都運氣不錯!

  艙門外腳步聲響起,楊岳領著王方興還有旗牌官,一前一後地進來。

  「這這……這……這……」王方興一進門便看見那八口整整齊齊的黑漆樟木箱子濕漉漉地擺在地上。

  陸繹起身拱手道:「剛剛才找到的,不知道是否就是船上所丟失的生辰綱?」

  「對對對!」驚喜交加,王方興一時顧不得禮數,上前就查看箱中壽禮。與此同時,陸繹擺手示意今夏楊岳都退出去,今夏本想看一齣好戲,便偷偷摸摸繞了小半圈,蹲到艙窗下聽裡頭動靜。

  楊岳朝她打手勢,要她隨自己下去,今夏不肯,反而拖了他一塊兒聽牆角。

  艙內,王方興見金器銀皿,珠寶首飾,錦帛字畫等等全都在,長長地鬆了口氣,轉身朝陸繹喜道,「這些箱子是從何處找到的?」

  「就在貴船上。」

  「我們船上?」王方興疑惑不解。

  「箱子就藏在船底的水密封艙內,至於是怎麼藏的,我想你得問你的旗牌官了。」陸繹雖笑著,目光卻銳利如刀,一直看著站在王方興身後側的黑面旗牌官。

  王方興驟然回頭,不可置信道:「沙修竹!」

  被喚過沙修竹的黑面旗牌官直直地挺立著,胸膛起伏不定,只瞠視著陸繹……今夏不解陸繹是如何得知此事乃沙修竹所為,冒險起身偷看這旗牌官,身長七尺有餘,因常年處於邊塞,外露的皮膚皆黝黑粗糙,而雙手骨節粗大,顯是長期勞作或習武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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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2 00:22: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大人明察!」經過短暫的驚愕之後,沙修竹迅速回過神來,朝王方興道,「卑職對此事一無所知,此間必定有誤會!」

  「這些蠟油是你讓人封上的吧?」陸繹問道。

  「這……這是為了防潮。」沙修竹仍說著舊詞。

  「是這樣……」陸繹淡淡一笑,慢悠悠道,「昨夜我因在船上睡不慣,夜半時分到甲板上走了走,你不妨猜猜,我看見了什麼……」

  雙目緊緊地盯著他,沙修竹臉色很難看,半晌說不出話來。

  王方興已然全明白了,抬手就是一掌劈下去,緊跟著又是一狠腳踹過去:「想不到你這混賬東西包藏禍心,老子差點被你害死!大將軍的生辰綱你也敢動手,尋死的東西!」

  沙修竹生得頗為魁梧,皮糙肉厚得很,挨了這兩下,身子連晃都未晃一下,怒瞪著王方興,由於氣血上涌,原本的黑面皮泛出隱隱的血紅……

  「就是俺劫的,如何!」他直挺挺地站著,解下佩刀往地上一擲,並無懼色,「此事是俺一人所為,與其他人無關,要殺要剮,由得你便是!」

  「你……」王方興氣得火冒三丈,「你跟隨我八年有餘,我自問並不曾虧待於你,你為何要做下這等事,陷我於水火之中?!」沙修竹因功夫了得,且性情耿直,故而頗得信任,在王方興麾下多年,如今雖犯下事來,一時間又如何下得了手殺他?

  「俺知道你怕俺連累了你,在姓仇的面前交不得差。你只管把俺首級割下來,呈給那姓仇的,俺家中也沒人了,沒啥可牽掛的,死了倒也乾脆,好過整日窩窩囊囊過活。」沙修竹又道。

  今夏聽他說得這等話,暗暗挑大拇指道:「此人倒是條漢子!」

  「你身為軍中旗牌官,又得王方興器重,如何窩窩囊囊,你倒是說來聽聽。」陸繹側坐圈椅上,饒有興趣問道。

  若換一日,在錦衣衛面前,沙修竹自是謹言慎行,但此時此刻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再管不得許多,當下冷笑道:「俺是粗人,不懂你們朝堂上那些個彎彎繞繞,你們就應該去邊塞看看,姓仇的也能算個將軍嗎?他敢出兵嗎!當年曾將軍何等神威,卻被姓仇害死……」

  「曾將軍?」今夏努力回想著。

  楊岳悄悄提醒她:「曾銑。」

  曾銑,字子重,浙江台州黃岩縣人,嘉靖八年進士。嘉靖二十五年,升任兵部侍郎總督陝西三邊軍務。嘉靖二十七年,仇鸞上書誣陷曾銑掩敗不報,剋扣軍餉,賄賂首輔夏言。十月,曾銑按律斬,妻子流放兩千里。死時家無餘財,唯留遺言:「一心報國」。

  「原來是他劫這套生辰綱是為了替曾將軍報仇,真是有義氣!」今夏低聲嘆著,對沙修竹好感倍增。

  艙內,陸繹淡淡朝窗口處掃了眼,接著問沙修竹:「如此說來,你原來在曾銑帳下?此番劫取生辰綱,是為了替曾銑出氣?」

  「俺不是那等只知私仇的人。」沙修竹憤憤然道,「只因那姓仇的畏敵如虎,只會割死人頭冒功,在此等人帳下,俺覺得窩囊,還不如與韃靼人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的快活!」

  王方興聽到此處,眼簾漸漸低垂,靜默無語。

  今夏掩口低笑,與楊岳附耳道:「難怪常有捷報,原來仇鸞除了吃空晌撈銀子,還割死人頭冒功。」

  「你原準備如何處置這套生辰綱?」陸繹又問。

  沙修竹看著他,不屑道:「俺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

  陸繹不急不緩道:「信或不信在於我,不妨說來聽聽。」

  「兩月前,韃靼人入關劫掠,姓仇的貪生怕死,不敢出兵,韃靼人放火燒了幾個村子,百姓們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凍的凍,餓的餓,病的病……俺們想著劫了這套生辰綱,便分送給他們,算是俺們欠他們的。」

  陸繹果然冷笑道:「這由頭倒是冠冕堂皇,只怕真等生辰綱到了手,你見了滿眼的金銀玉器,便是十輩子也賺不到,多半就捨不得撒手了。」

  「俺這一世,只圖快活,並不為錢財。」沙修竹見陸繹只管盤問,不耐煩起來,「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莫要啰啰嗦嗦的。」

  仇鸞的所作所為,王方興如何能不知,只是他為官多年,宦海沉浮,保家衛國的血性早已被消磨殆盡。他近似麻木地看著那些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的難民,且從來不知道這個沉默的屬下心中暗涌著的屈辱……這種屈辱,彷彿曾經距離他很遠,然而隨著沙修竹的話,一字一釘嵌入他體內。

  「他必定還有同黨,待我將他帶回船去慢慢審問。陸經歷,此番多虧你將生辰綱尋回,我回去後必定稟明大將軍。」王方興故意重重踢了腳沙修竹,「……想死,還沒那麼容易。」

  「且慢,」陸繹起身,站到王方興面前,直截了當道,「參將大人,請恕我冒犯,此人不能帶走。」

  「這是為何?」

  王方興看著他,已經開始後悔此事不該驚動陸繹,驚動了錦衣衛,著實麻煩。

  陸繹冷冷一笑,不答反問道:「參將大人,他方才所提仇將軍割死人頭冒功一事,你並未反駁,莫非是真的?」

  王方興微楞,如夢初醒自己方才已經被抓了把柄,迅速道:「不,當然不是真的,是這廝滿嘴胡言。」

  陸繹點頭,冰冷而不失禮數道:「事關重大,不容小視,我身為錦衣衛,職責所在,需帶他回去細細問話,還請參將大人多加體諒。」

  「這個……」王方興深知錦衣衛辦事作風,只得退一步道,「既是如此,我先叫人將箱子抬回船上去……」

  「且慢,」陸繹又道,「這套生辰綱你也不能帶走。」

  王方興這下是真的怒了,端出官架,提高語氣道:「陸繹,你不要欺人太甚!」

  外頭窗底下,聽見裡頭吵起來,今夏便很樂,手用力扯楊岳衣袖,壓低嗓門道:「要說還是錦衣衛膽子大,明目張膽就要吞了這套生辰綱。你說他還把王方興叫過來幹嘛?這不是存心氣他嗎?」

  楊岳也想不明白,打手勢要她噤聲,接著聽裡頭動靜。

  「這軸張旭春草帖,在市面賣什麼價錢,你可知道?」陸繹壓根不屑與他爭吵,伸手自箱子取出一軸字畫,輕鬆抖開,自顧自觀賞著。

  王方興一時語塞:「這個……」

  「陳大建的真草千文、吳道子的南嶽圖、」陸繹隨手翻撿,嘖嘖嘆道,「這裏還有宋徽宗的秋鷹圖,若我沒記錯的話,這秋鷹圖原是宮裡的東西。」

  「胡說,這怎麼會是宮裡的東西。」王方興聲音雖大,心底卻是一陣陣發虛。

  「徹查此事,也是為了仇將軍的清譽著想。」陸繹身子朝王方興微傾,聲音更低,「據我所知,仇將軍前番進京,因聖恩在寵,對首輔大人很是不敬。如今邊塞又因馬市弄得一團混亂,聖上已有不悅。良禽擇木而棲,想必這層道理參將大人能夠明白。」

  他的聲音簡直稱得上輕柔,然而這話便似在王方興頭頂打了炸雷一般,半天說不出話來。陸繹口中的首輔大人便是嚴嵩,當年仇鸞是嚴嵩一手提拔,如今倒把嚴嵩得罪了。邊塞當下境況說一團糟都算是輕的了,聖上不悅是遲早的事,到時候朝中無人保仇鸞,沒收兵權,革職查辦便在朝夕之間。

  這番心思在王方興心中一轉,不過片刻功夫,他便已有了決斷。當下朝陸繹一拱手,慷慨道:「陸經歷所言極是,此事確該徹查,若還有其他地方需要我協助,還請儘管說話。」

  外間窗下的今夏聽不清陸繹對王方興附耳的那段話,只聽得王方興突然間就爽快地答應了,心下疑惑,探詢地看向楊岳。

  楊岳同樣不解,只能聳聳肩。

  「多謝參將大人體恤。」艙內陸繹道。

  「那我就先告辭了!」王方興本已欲轉身,看到沙修竹在旁,終還是忍不住朝陸繹道,「他跟隨我多年,此番闖下禍事,卻也還算條漢子,還請陸經歷看我薄面,用刑施棒留三分,我便感激不盡。」

  「他只要老老實實的,我必不為難他。」陸繹道。

  沙修竹在旁急急朝王方興道:「俺手下的弟兄,個個安分守己,此事與他們無關,請大人千萬莫為難他們。」

  王方興看了他,片刻後什麼都未說,長嘆口氣,徑直出了船艙。

  陸繹冷眼看著沙修竹,目中的嘲諷意味顯而易見。

  「看什麼!俺曉得你們那些這個杖那個棒的,要打便打,不要什麼人情棒,打得老子不快活。」沙修竹瞪著他道,「方才那些話俺也聽見了,你也就是嚴嵩的一條狗而已,神氣什麼,小白臉!」

  窗外,今夏聽得撲哧暗笑,細想陸繹的樣貌,確是生得十分俊秀,倒也算得上翩翩佳公子,只是整日擺張棺材臉,行事做派更是讓人生厭。

  楊岳則聽得直搖頭,這漢子真是莽漢,罵陸繹是不識抬舉,連帶著連嚴嵩一塊兒罵進去,這不就是找死嗎?

  陸繹倒未著惱,風輕雲淡道:「其實昨夜,我很早便睡下了,直到你們上船來搜查之前,我都睡得甚香。」

  沙修竹呆楞,臉上是如夢初醒後的勃然大怒:「你敢誆俺!……可,你是怎麼知道生辰綱所藏之處?」

  「我如何得知,你不必知道。」陸繹冷笑,「將生辰綱藏在水密封艙內,這個主意不是你能想出來的,說吧,還有誰?」

  「就是俺一個人想出來的!」

  短暫的靜默過後,船艙外的今夏和楊岳聽見一聲極其凄厲的慘叫聲,兩人皆被駭了一跳,幾乎是本能地站起來往艙內望去——

  沙修竹痛苦地半倒在地,雙手抱膝,面容因巨大的疼痛而扭曲。陸繹淡然地站著,雙目正看著今夏二人,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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