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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 -【失寵天使(折翼天使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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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0: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惜之 - 失寵天使(折翼天使之一)

一直以爲哥哥對她的疼愛會是永遠不變的,
怎麽料到,一個她將要稱呼「嫂嫂」的女人出現,
她就此失去了哥哥的寵愛……
哥哥以爲,嫂嫂會受傷,會有意外,
都是她故意搗蛋的,
只因爲「嫂嫂」的出現分走了他的注意力!
可是,她沒有!
當她知道哥哥要結婚時,她確實心酸、心痛,
可是她也希望哥哥能夠得到幸福啊!
雖然她更希望能永遠留在哥哥身邊,
享受他的疼愛……
結果,突然冒出了三個人,自稱是她真正的兄姊?
那麽其實他並不是她的親哥哥!?
所以她更沒有資格留在他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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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0:5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我是一個顔面傷殘者,不是天生的,事故發生在我二十三歲那年夏天。

  事故發生之前,我以爲自己踩在幸福道路上,這條路我將用一輩子時間前進,走走停停、悠悠哉哉,手牽著他的手,一路欣賞好風景。

  事故發生之後,我的右半邊眼眶凹陷,頰骨缺一角,整張臉有著嚴重的不協調。

  我害怕這種不協調,更害怕別人看見我的不協調,所以我用及腰長髮遮去右半臉龐。

  我生活、我工作、我天天搭捷運往返職場、我用隱在發幕後面的眼睛觀察世界,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尋找和我同病相憐的女人,告訴她們,我樂意成爲她們的朋友。

  於是,我注意到她……

  嗯,嚴格來講,我注意到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她身後的男人。

  男人很高,高到從老遠地方,就能一眼瞧見他,約莫一百九十幾公分吧!他有張嚴肅的臉,方方的下頷、方方的唇,他方方的五官中缺乏柔和線條。

  比較起他臉部的嚴肅,他的頭髮顯得有人情味多了。他頭髮微卷,在額間,將他直直的臉部線條,拉出一絲親切。不過,你可以輕易發現,他的親切只給他身邊的小女生。

  和男人的高相較,女孩顯得很矮,站直時,一六五應該跑不掉,但她很少站直,不倚靠東西時,左半邊身體有些些下陷,走起路來,顛顛跛跛,動作像是頑童在跳腳。

  她不漂亮,但相當可愛,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頰,圓圓的酒窩掀起甜甜的笑。她的笑讓人感覺像是喝下蜜釀醇酒,忍不住滿足!

  男人常常牽著女孩的手,同她走到捷運站臺前,說話聊天,大部分時間都挺愉快的,最後,她笑著堅持他先走,唇邊甜甜的迷人笑容甜了他的心,也甜了我的快樂。

  然而,迅速地,在他轉身後,燦爛春陽隱沒,垮臺的肩膀背上落寞,她的沉重在他背影後盡數顯露。

  我在捷運站裏遇過她七次,第八次,她落單了,沒有男人的扶持,她的腳步比平時更艱辛。

  女孩一路行來,側目的人不少,有人禮貌地假裝沒注意到她的缺憾,卻免不了趁她不注意時,眼光偷偷往她的腿上瞧。

  我快步走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膀。她回頭,大大的眼睛寫滿疑問。

  「我可以用一個故事來向妳交換一個故事嗎?」我笑問她。

  她不懂我的意思。

  車子來了,她上車,我也上車,運氣不錯,車廂裏還算空,我和她並肩齊坐。我微微撩開覆蓋右臉的長髮,她的眼睛在接觸到我的右臉頰時,嚇一大跳,很真實的反應,但我沒受傷。

  「醫生說,多動幾次美容手術,我會漸漸恢復原貌,但一方面我沒有太多錢,一方面我並不想忘記這個過往。」

  「它是妳想告訴我的故事嗎?」

  「妳願意聽嗎?」

  女孩的猶豫只有一下下。「想。」她點頭。

  「十八歲那年我想結婚,和一個我愛了一輩子的男人,是雙方父母親反對,否則我早已子女成群。」

  「妳看起來很年輕。」

  「我知道,但我的心已老朽不堪。」

  「爲什麽?」

  「因爲二十三歲那年,我成了幸福絕緣體。」

  她注視我的眼中存著善意,我知道,她是個好聽衆,於是,我的故事在捷運車廂中,再次復習。

  「他是我的同學,小學三年級,我們被編進同一班,國中、高中六年當中,我們沒分開過,如果緣分是真實存在的東西,那麽我相信,我們之間的緣分既深且濃。

  高中畢業,他考上北部大學,我考上南部學校,我們不想分離,便談論起婚姻,他父母強烈反對,我爸媽也不贊同,於是我們私下約定,不管怎樣,大學一畢業馬上結婚。」

  「分隔兩地,沒疏離你們的感情?」

  「沒有,相反的,分離讓我們彼此更確定,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畢業考完,等不及參加畢業典禮,他便帶我買了戒指,告訴雙方父母親,我們要結婚。我還記得爸媽的錯愕,和他父母臉上的忿忿不平。年輕的勇氣、飛揚的心,我們要結婚了,我們決定用未來幾十年告訴他們,我們的決定正確率是百分之百。

  坐上他的重型摩托車,我們相約去試婚紗,我們討論又討論,珍珠白的禮服是我們的共識……聽著風在耳邊呼嘯,我看見幸福就在眼前。」

  「幸福不在嗎?」

  「我幾乎握住它了,才想細細品味……」吸吸鼻子,我又情不自禁了。

  「發生什麽事?」女孩比我更急。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砰地一聲,我昏了過去,有意識時,我站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中間,觸目所及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漆,我不斷對著空氣問:『喂,有人在嗎?」

  沒人回答我。於是我尋了個方向直行,終於,我看到甬道盡頭有亮光,那溫暖舒服的光線強烈吸引我,我迫不及待地往前跑,突然我聽到他的聲音,他急喚我的名字,我回頭、看見他,他笑得很優雅。

  他抱住我說:『快回去,爸爸媽媽在後面等我們。』

  我猶豫一下,指著光亮處說:『可是,我很想去看看那裏有什麽?』

  他笑笑點頭,從來從來,他縱容我、寵溺我,沒反對過我任何一項要求。

  他說:『好,我腿長,我跑去替妳看看那裏有什麽,看完就回頭追妳,妳不要走太慢,一下子就被我追上。』他常常說,我是最好追的女孩,一瓶彈珠汽水就能換得我一顆真心。』

  淚悄悄漫過我的左臉,有機會選擇的話,我但願,但願他不要那麽寵我……

  「後來呢?」女孩對我的故事上癮。

  「我看見他朝向光源方向跑去,立刻拔腿往回跑,笑著怕被他追上,那快樂心情和小學時期一樣,本來他比我矮,直到小六他才稍稍高過我,那時他常約我賽跑,只爲了向我證明,他的腿比我長。」

  「他追上妳了嗎?」

  「我醒了,在救護車裏,全身都痛,我左右張望,看不見他。再度清醒,我在醫院,母親在我病床旁,我追問他怎樣了,媽不說話,只是哭,哭得肝腸寸斷。後來我終於知道,那道溫暖光線後面是什麽……他代替我迎向死亡……」

  「他死了?」

  點頭,無奈充斥我的心底。「我常想,如果他少疼我一些、如果我少好奇點,是不是我們的結局將會不同?」

  「妳怎確定他去世?」

  「他父母親恨我,我知道如果能夠,他們會毫不遲疑地殺掉我,我太清楚他們眼中的哀慟,因爲那哀慟我也有。他們不讓我見他最後一面,不告訴我他的墳在哪裡,他們不讓我有機會對他說抱歉。」

  「妳不願意動手術,是爲了懲罰自己?」

  一語中的,她說得對,我是在懲罰自己。

  「我覺得這是最完美的結局,我要他知道,失去他,留在世間的我,再無法拼湊完整。我搬到他居住四年的城市、睡在他的床上、走他走過的路、嗅著他呼吸過的空氣、念他讀過的書……我在復習他的故事,這些故事裏,曾經存在一個完整的我。」

  故事結束,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妳想聽我的故事嗎?」半晌,她問我。

  「想。」

  「我的故事很長,想不想到我家去坐坐?」

  「方便嗎?」

  「陌生人不方便,但……我叫陸吟雙,妳呢?」

  「莊予慧。」我回答。

  「我們是朋友了,我的家對朋友從來沒有過不方便。」捷運列車停下,她拉住我的手,一起走。

  「我可以先聽聽楔子嗎?」我問。

  「我的故事很熱鬧,有一群疼我的哥哥姊姊,要不是我的腿有病,我不認爲我有權利悲情。」

  甜甜的笑漾開,然,不展的愁眉替她的笑添上些許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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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1: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雙雙被棄養那年,她將滿兩歲。

  她發育得比正常孩子慢,個頭也小得多,大部分孩子從一歲或更早開始便學習走路,她到一歲半,還沒想過試著扶東西站起來。

  父母親帶她到醫院檢查,發現她兩條腿長短不同,將來需要動用大筆金錢做手術,並積極複健,才有機會像正常人般走路。

  夫妻倆討論又討論,考量所有因素後,決定將她棄養。

  她被丟掉那天,天氣原本不錯,父母把雙雙用紙箱裝起來,放在一戶豪宅門口,等著讓人發現。

  雙雙很乖,抱著奶瓶棉被,在紙箱裏吃吃睡睡,沒有哭泣吵鬧。

  要不是午後一場雷陣雨,司機出門把老闆的車子停進車庫,沒有人會注意到門旁的紙箱中,居然裝著一個小女孩。

  司機把紙箱抱到廚房交給管家金媽媽,金媽媽抱起雙雙,才發現箱裏的信紙,她打開——

  好心的先生、太太:

  我們是雙雙的爸爸媽媽,雙雙快兩足歲了,她一出生腳就有問題,醫生說,她還是可以學走路,只不過要花更多心力照顧。

  我們夫妻都養不活自己了,哪還有餘力照顧有問題的孩子,何況,雙雙的上面還有三個哥哥姊姊,我們是真的沒辦法養育她。

  我知道這種作法很自私,可是爲了孩子,我們不得不作出這個決定。好心的先生、太太,請你們收養她,一旦我們有能力了,我們將盡全力回報你們的恩惠。

  「怎麽樣?要不要報告老爺跟夫人?」司機問金媽媽。

  「老爺跟夫人在公司,晚上他們有一場應酬,想報告這件事,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金媽媽說。

  「不然,我回去問問我老婆,看她肯不肯收留她。這個小女嬰好可愛,她叫雙雙對不對?妳看她的眼睛嘴巴,比電視上面賣牛奶的孩子更漂亮。」

  「對啊!他父母真狠心,要她是我女兒,再辛苦我都要把她帶在身邊。」她的手指在雙雙下巴逗著,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笑起來真可愛,我想,他們要不是有困難,怎麽捨得把孩子給人家?看看那些可憐人再想想自己,我們能在歐陽家工作,真是幸運。」

  「對啊!我們真要心存感激。」

  金媽媽和司機抱著雙雙聊天,她一點都不怕生,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兩人直瞧。

  廚房門突然被打開,歐陽穎川走進來。

  他冷冷的表情沒半分小孩子模樣,才八歲卻少年老成的穎川少爺,很難讓人興起親近之意。

  他走到金媽媽面前。「小提琴課的老師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點心準備好了,忘記幫少爺送過去,你怎麽不讓阿英來叫我?」

  金媽媽很少失誤,她敲敲腦袋,氣自己破壞紀錄,端起飲料和手工餅乾,她趕緊送往琴室。

  歐陽穎川沒回答她的問題,視線停在司機手上的小女孩身上。

  「那是什麽東西?」他問司機。

  東西?不對,是人啦!但他天生的氣勢讓司機不敢僭越。「少爺,那是我剛在門口撿到的小女孩。」

  「誰放的?」

  「報告少爺,不知道。」他恭謹地把信紙遞送到少爺手上。

  歐陽穎川把信讀完,擡頭望望司機手上的雙雙,從頭到腳、再由腳往頭頂,他的X光眼一一掃過,問:「她哪一隻腳有問題?」

  「報告少爺,不知道,不過,我可以打電話請田醫師來家裏替她做檢查?」口氣是詢問的。他存有幾分私心,希望穎川將雙雙留下。

  「好,你去,把她放在桌上。」

  命令下達,司機到前廳打電話。

  廚房裏沒有半個人,歐陽穎川終於可以放縱自己的好奇心。

  他先拉開毛巾被,用觀察外星人的鄭重心情。

  一股尿騷味迎面撲鼻,他皺皺眉頭。臭傢夥!

  捏住鼻子,他拉拉雙雙的左腳,再拉拉雙雙右腳,小女生沒哭,反而咯咯大笑。

  「有什麽好笑的?我要是像妳那麽臭,一定活活哭死。」

  明明是不好笑的話,雙雙卻笑得更開心,嘴邊圓圓的酒窩凹陷,盛滿歡喜,兩條小腿有力蹬開,一腳踢中他的胸部。

  「妳很暴力!」這是他對雙雙的第二個評語。

  抓起小女嬰的手和自己比一比,他覺得很有成就感。原來小孩子長這種模樣?

  謹慎小心,他抓起她一隻手,發覺她的手心黏呼呼,全是乾涸的髒牛奶,他轉身想到水槽洗手,她竟拉住他的指頭不放。

  「放開我。」他低聲恐嚇。

  她聽不懂他的話,抓起他的手指頭,直接送到自己嘴邊。

  「我的手不是牛奶。」

  他急著把自己手指拔出來,可惜暴力女郎認定他的手指和牛奶一樣營養豐富衛生好。

  「放開我,妳這只肉食動物。」

  他不敢太用力把手指拔出來,害怕生命脆弱,一個不小心,自己變成殺人兇手。

  於是,一個半推半就,一個固執堅持,歐陽穎川的手指頭就這麽落在雙雙的嘴巴裏,變成多汁肉棒,她吸吮得津津有味。

  你的手指頭有沒有被人吸過?沒有?自己吸吸看,那種感覺,癢癢的、麻麻的,有點怪,談不上不舒服。

  有點像……他實在分辨不出這種感覺,爲了深入理解,歐陽穎川讓自己手指頭停留在小食人魚嘴裏,細細品嘗被吸吮的感受,嗯……蠻新鮮的……

  「少爺,老師在等……」

  金媽媽進門,簡直不敢相信,這是……是他們家少爺?是那個說話比成年人還沉穩的八歲皇帝?

  他的眉毛彎彎,嘴角翹翹,沒拿釣竿,你可以很Easy地辨認出這種表情叫作「笑」。了不起!她認識他八年,從他包尿布時期起就熟悉,從不曉得他的人生中有這號心情。

  受到金媽媽突然闖進來的驚嚇,歐陽穎川猛地用力把手指迅速自雙雙嘴裏拔出來。

  他不曉得兩歲的小女生,嘴裏長了不少顆牙齒,這一拉扯,扯出雙雙的嚎哭,也扯出自己食指的劇痛。

  眉皺起,想出口的罵人話語卻含在嘴巴。歐陽穎川時時注意在衆人面前做出合宜表現,所以他不像一般孩童,生氣撒潑。

  「少爺……她咬到你了?」

  金媽媽嚇出一身冷汗。可憐的小女娃,這下子,她別想在歐陽家長大。

  穎川沒回答,兩道濃眉皺得更緊密,撥撥微卷黑髮,他鎮定地走到水龍頭前,扭開水,將手沖洗乾淨,再從冰箱裏找出制冰盒,倒出兩顆冰塊冰敷指頭。

  雙雙還在哭,她哭得聲嘶力竭,兩隻小手握緊拳頭,兩條腿往肚子方向蜷,彷佛全世界都跟她結下仇恨。

  怪了!被咬的人是他又不是她,她哭什麽?

  「她爲什麽哭不停?」歐陽穎川問。

  「她大概是餓了。」金媽媽回答。

  「餓了?」

  穎川眉毛揚高,不過爲了吃,竟哭得這麽沒品?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搖搖頭,看不起躺在桌面上的低等動物。

  「少爺,要不要我把她送到警察局,請警察先生幫忙找到她的父母親,送她回家?」金媽媽探問。

  「她父母親不是不要她了?」送回去還不是被丟出來,她是壞掉的瑕疵娃娃,沒人要她。

  「是啊,可是……」可是她總不能代替老爺夫人作決定,把小女嬰留下來。

  「妳把她送回去,她明天一樣會被丟在別人家門口。」

  「少爺,我應該怎麽做?」好笑吧!三十歲的老女人聽命於八歲孩童,沒辦法,他是天生王者,威勢與生俱來。

  「冰箱裏有牛奶?」

  「那種牛奶她不能喝,喝了會拉肚子。」

  「中餐還有剩飯?」

  「少爺,她恐怕還小……」

  「我知道了。」

  不能喝鮮奶、不能吃剩菜剩飯,她要吃什麽?吃他的手指頭?他應該把她送到實驗室,分析她的遺傳基因,測測她是不是食人族的後裔。

  她還在哭,哭聲洪亮,眼淚刷刷落下,水淹金山寺。

  她的哭聲讓歐陽穎川心浮氣躁。在他生活周遭,人事物都相當容易掌控,他要誰哭誰笑、要誰唱歌誰跳舞,動作不用多,只要口令一聲,所有人乖乖照辦。

  今天,他算是碰到對手了。一個聽不懂人話的外星生物,一個不侵犯他手指頭就哭得好像他欠下她全世界的髒娃娃,帶給他人生全新體驗。

  「妳有沒有辦法,叫她不哭?」他問金媽媽。

  「我試試。」

  說著,金媽媽抱起小女嬰,東搖搖西晃晃,假裝自己搭上亂流飛機。

  終於,小女嬰的哭聲慢慢停止,她趴在金媽媽胸前,天下太平。

  「少爺,小提琴老師在琴室等你。」專門服侍他日常起居的阿英終於出現。

  「妳跑到哪裡去了?」金媽媽責備。

  要不是她沒待在工作崗位上,少爺哪會到廚房叮嚀點心,手指頭又怎會被咬,萬一老爺夫人追究起來……哎,頭痛!

  「金媽媽,對不起,我的肚子痛……」

  她藉口沒說齊,金媽媽便把她的話給瞪回去,她走到歐陽穎川身旁。

  「少爺,是不是請你先去上課,至於小女嬰,就交給我來處理。」

  「我不上課,妳去告訴程老師。」他對阿英下指令。

  「是,少爺。」阿英欠身,離開廚房。

  「妳說,她要吃什麽?」他轉頭問金媽媽,聲音很酷。

  「她要喝嬰兒奶粉、麥片粥之類的東西。」

  「妳去買。」

  「我去買?那她……」金媽媽看看胸前的雙雙。

  「我幫妳看好她。」

  看好?她能跑到哪裡去?金媽媽狐疑,不過她還是回答:「是,少爺。」

  「順便幫她買些乾淨衣服。」穎川臨時補充一句。

  「少爺,要買齊她需要的東西嗎?」

  「對。」

  「少爺打算留下她?」

  「還有別人想要她?」他反問。

  「沒有。」

  「我不想她被扔進垃圾箱。妳叫司機送妳去,把她留在這裏。」他表現得像個高貴恩人。

  金媽媽依言把雙雙放回桌上,轉身去辦事。

  但她前腳方踏出廚房,雙雙又放聲大哭。金媽媽走幾步,越想越不放心,還是抱她一起上街好了,才折返身,雙雙的哭聲霍然停止。

  「少爺真有一套。」金媽媽喃喃自語,微笑。

  想不想知道廚房裏那個有一套的少爺,用什麽方法讓小女嬰不哭?很簡單,他把冰敷過的手指頭,重新塞回她嘴裏。

 *  *  *  *  *  *  *  *  *  *  *  *

  雙雙在歐陽家住下來,改名叫歐陽雙雙。

  歐陽老爺和夫人鮮少在家,他們時時出國巡視業務,就是在臺灣,也常在公司、應酬間忙碌。

  不過,爲培養兒子成爲接班人,他們不對歐陽穎川存有半分縱容。

  他們找來首席名師、製造一流學習環境,給兒子和一般孩童全然不同的尊貴童年,他們要求穎川從小培養所有必須能力。

  他們對穎川的管教方式在下人眼中,多少有些置啄,畢竟才八歲孩童,要求他舉止合宜、不能流露自然情緒,要求他碰到困境不能驚慌、要冷靜解決,簡直過分。

  可他們只是拿錢工作的傭人,身爲下人,沒權利對老闆如何管教子女表達意見。

  雙雙的出現,讓歐陽老爺對穎川的管教發生些許變數。

  在雙雙面前,穎川有了表露情緒的機會。

  對雙雙,他會不耐、會生氣、會爲了她的蠢動作而開心,也會對她驕縱寵溺,他表現出身爲哥哥會對妹妹的所有態度,也做出一個八歲男童該做的事情,當然,這些場景在傭人的善意幫忙下,對歐陽夫婦隱瞞。

  雙雙成了歐陽穎川的專屬玩具。

  他臨時想到,吩咐一聲,立即有人把全身洗得香噴噴的雙雙抱到他面前,任由他玩個痛快。

  他在逗笑她的同時,自己也跟著呵呵大笑;在欺負她時,他得到惡作劇的快感。

  當然,人類是相對的動物,不知不覺中,他也成了雙雙的玩具。

  五歲之前,雙雙不會走路,她想往哪裡,手一指,酷酷的穎川立刻抱起雙雙,不作異議。

  在歐陽家,沒人可以控制穎川,只有雙雙是特例。

  穎川的縱容造就雙雙在歐陽家的特殊地位,加上她一張能笑出蜜汁的小臉,讓所有傭人忍不住多寵她、愛她,每次,她眉頭皺起,就有一票人圍到她身邊,問她哪裡不舒服,然後輪番哄她。

  長到五歲,雙雙勉強能扶著牆壁向前走;六歲時,她走得算不錯了,但只要穎川在場,她就沒有走路的機會。

  他習慣抱她、背她,習慣她軟軟的身體,貼在自己硬硬的身上,他喜歡和她的親昵,喜歡有她的親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十二歲的雙雙已經是個小少女,屬於女性的玲瓏曲線出現,在金媽媽的提醒下,穎川節制起自己對雙雙從不節制的溺愛。

  他不再背她,要求雙雙像個淑女般,不可以在他身上跳上跳下。

  可惜,雙雙一直是歐陽穎川生活中最不能控制的變數,不管是兩歲還是十二歲。

  她根本不服從他的命令,她依照自己的意願做事,然後在做錯事情後,用水汪汪的眼對穎川說:「哥哥,對不起。」

  很快地,穎川拉緊的唇線出現溫柔,她立刻跳到他背上,勾住他的脖子又親又摟,無視於他的警告。

  雙雙確定他不會把自己摔下來、確定他不會認真對她生氣,更確定她的穎川哥哥會愛她、照顧她一輩子。

  所以,改變現狀?免談!

  「哥哥,這個送給你。」

  這年夏天,雙雙從國小畢業,她的功課不是頂好,勉強拿了個全勤獎,獎品是一支三十塊的原子筆。

  穎川看看原子筆,沒有二話,把它插在自己口袋裏,高級襯衫配上低級原子筆,顯得格格不入,不過,筆是雙雙給的,格格不入變爲相得益彰。

  「哥哥,我可不可以……不要念私校?」

  坐在穎川腿間,她的背緊靠他的胸前,兩手抓起他的大掌,一次次細劃他的掌中紋路。那是他的大手、她的安全守護。

  十八歲的穎川不斷要求雙雙對自己保持距離,但不受教的雙雙始終認爲親密是兩個人的最恰當距離,所以,他的要求,她聽進去了,也「保持」得很不錯。

  「爲什麽不念?」

  鼻間嗅著她的發香,那是茉莉香味,在傭人悉心研究出他最喜歡這款香味後,便刻意加諸在雙雙身上的味道。

  臭臭的雙雙他只聞過一回,香香的雙雙霸佔他後來所有記憶,可是,怪異地,臭雙雙在他的印象中卻無比深刻。

  「我的功課不好,讀私校會被老師罵死。」

  「放心,沒有老師敢罵妳。」

  從小到大,他費心替雙雙安排每一間學校,他花大把鈔票,讓校長園長、主任老師,對雙雙特別關愛,他認定自己加諸在雙雙身上的,是最嚴密的保護。

  「這樣很怪!」

  「不被罵很怪?」

  穎川把她的發箍拿下來,整整她的長髮,再把發箍戴回去。至少,他幫她挑的這所中學沒有發禁,她可以保有烏黑亮麗的長髮,不需像一般中學生,頂著拙拙的學生頭上學。

  「對啊!我的同學忘記帶勞作,會被老師罰站在教室後面;我沒帶非但沒事,老師還會額外發一份給我,同學都說我有特權。」

  「特權不好?」

  「當然不好,同學不喜歡我,因爲我有特權。」

  「身爲歐陽家的孩子,妳必須習慣特權、習慣自己與衆不同。」

  「問題是,我又沒有比較厲害,我功課糟、頭腦笨,卻享有特權,不是很奇怪?」

  一個享有特權的笨蛋,同學怎麽對待?他們會在背後嘲笑她,在她看不到的場合中,長短腿、呂洞賓、跛腳囝仔一聲聲叫。

  只不過這些事她並不想說,她害怕同學會讓哥哥的特權壓死。

  「妳不笨,妳若介意在學校的成績表現,我可以替妳找家教。」

  「不行的啦!我討厭讀書。」她不是哥哥,無法忍受文字在她眼前跳舞。

  「妳不喜歡讀書,喜歡做什麽?」

  「喜歡……」

  喜歡什麽?她沒認真想過,同學中有人喜歡考第一名、有人喜歡做美勞,有人愛體育、愛電腦,她生平無大志,只喜歡……喜歡……呵呵呵……

  「妳喜歡什麽?」見她笑得滿臉怪,穎川逼問。

  「喜歡賴在哥哥身上。」

  話說,她細細的手臂一勾,把自己的頭勾進他的頸窩間。

  「賴在我身上哪裡好?」他滿足於她的喜歡當中。

  「沒有什麽好啊!就是喜歡可不可以?我喜歡哥哥、喜歡跟哥哥在一起、喜歡每天看到哥哥。」

  喜歡……雙雙口口聲聲的喜歡漾進穎川心底,漬蜜了他的心。

  他的父母親對他有期待,他的師長看好他,他的同學、學弟妹崇拜他,卻從沒有人「喜歡」他。

  有人說他太冷酷,也有人批評他不近人情,也許是這樣,導致「被喜歡」對他而言,是種陌生感受。

  「好,我每天都讓妳看見。」

  他同意了。別以爲這只是簡單的口頭同意,自他口中講出來的話,每句都是鄭重承諾。

 *  *  *  *  *  *  *  *  *  *  *  *

  運氣不錯,雙雙居然念到高中三年級。真厲害!她一直以爲自己能上高中已是生命中最大奇跡。

  爲了讓雙雙「每天」看到他,穎川放棄出國深造,留在國內念研究所,連連跳過幾級,他二十三歲出社會,進入家族企業工作。

  他沒從基層做起,他是標準的空降部隊,一開始就進入設計部門當經理,這項人事安排,讓許多對舊經理懷有革命感情的員工對他不滿。

  他們從一開始的不合作,到冷眼旁觀等著看他出醜,到由衷的崇拜與敬佩,再到各個部門搶著要他去當經理,不過是短短的一年時間。

  穎川的能力衆所矚目,也讓他的父親更加確定,自己從小對他的教育方式,是最正確的選擇。

  再談談雙雙,她和小時候情況差不多,在學校裏功課不好、表現差勁,過度的特權讓她的人緣差得可以。

  不過,以往奇差無比的人緣,這兩天居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她想不出什麽原因,不過一切改變,似乎是從哥哥來參加他們學校的園遊會之後開始的。

  沒錯,的確是從穎川到他們學校參加園遊會之後開始的。

  眼尖的同學認出,穎川是臺灣社會排名前五大的黃金單身漢,他不傳緋聞、不和女藝人瞎搞,所有和他相關的報導全是正面消息,甚至還有個有趣的民調顯示,如果他現在出來參選總統,居然能得到二十五個百分點的支援度。

  「雙雙,妳要不要喝飲料?」

  在校門口等待司機的雙雙被一群同學包圍,十幾雙眼珠子盯著她猛看,看得她不得不乖乖收下飲料,不得不把吸管放進嘴巴。

  是不是……大哥又動用他的特權影響力了?

  雖說身爲歐陽家的小孩必須適應特權,可是……可是這種特權真的讓人消化不良耶!

  「謝謝。」

  喝一口,難喝。

  金媽媽說女生要維護皮膚,不能亂喝市售飲料,所以她只喝廚房媽媽的愛心果汁。之前她看電視廣告,幻想飲料有多好喝,現在喝一口,她發現……金媽媽是對的。

  「雙雙,妳要滿十八歲了吧?」佩佩擠到她身邊說。

  「嗯,還有一個多月。」

  「知不知道,十八歲是成年人,犯罪可不是進進少年法庭就沒事囉!」

  「我、我沒想過要犯罪啊!」對於同學突如其來的熱心叮囑,雙雙有些不知所措。

  「佩佩的意思是說,十八歲是人生的重要關卡,妳家裏沒打算替妳辦慶祝舞會嗎?」宜心補充道。

  「我?舞會?」

  低頭,她看看自己微跛的左腿。開舞會?不,哥哥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取笑她,每年生日,哥哥寧可撥出幾天陪她出國玩,也不願意聚集一堆人,讓人們製造她的自卑。

  宜心看懂她的意思,乾咳兩聲,說:「生日宴會不一定是舞會啊!可以準備一些吃的、玩的,邀同學到妳家,替妳慶祝生日,好不好?」

  「我不知道好不好,要問過哥哥。」

  雙雙一提到歐陽穎川,大家臉上全換上偶像劇女主角的夢幻表情。

  「對,應該先問過歐陽大哥,他喜歡什麽形式的生日會,我們都會喜歡。」佩佩說。

  什麽叫作「他喜歡什麽形式的生日會,我們都會喜歡」?不是她過生日嗎?雙雙更糊塗了,不過她還是點頭,假裝理解她們的意思,畢竟,「友誼」不是她經常擁有的東西。

  「妳幾時問妳大哥?」

  「晚上就問了。」雙雙回答得自然。

  「晚上?妳大哥天天回家?」

  「不回家睡覺,要到哪裡睡?飯店嗎?不用了,我們家離公司不太遠。」她的同學很奇怪。

  「我們的意思是,歐陽大哥工作忙、應酬多,怎麽能夠天天回家?」佩佩說。

  「這樣啊……我不知道,不過,他一向會回家陪我吃飯。」這是習慣問題,誰會想到需要質疑?

  「哦!」

  一群人對望,妳看我、我看妳。呵呵,沒巴結錯人,歐陽穎川最重視的,果然是歐陽雙雙。

  巴結巴結再巴結,努力巴結、使勁巴結,要是早知道歐陽雙雙是歐陽穎川的妹妹,她們絕不會白白浪費過去兩年。

  「妳別忘記跟歐陽大哥問問,如果決定開Party,邀請我們大家去,好不好?」宜心問。

  「妳們……全部都想去?」她受到嚴重驚嚇。

  「看在我們平日感情那麽好的份上,我們一定會排除萬難去參加妳的生日宴會。」

  我們平常感情那麽好?

  她在說真話?雙雙打量眼前同學,她是不是感覺遲鈍,竟沒發現自己周遭有一大群朋友?

  「其實,妳們不用麻煩。」雙雙被蜂擁的熱情嚇到,退縮。

  「說這種話太見外,朋友是用來做什麽的?說,妳喜歡什麽禮物?」佩佩問。

  「我……我什麽都有,不缺東西,真的。」同學的多禮讓雙雙全身泛起雞皮疙瘩。

  「對哦!妳是什麽都不缺,妳想要的東西,歐陽大哥一定老早都滿足妳,所以、所以……」佩佩說。

  「所以雙雙欠缺一個男朋友。」宜心語出驚人。

  「對、對,雙雙,妳喜歡什麽樣子的男朋友?是陽光型、書生型還是粗獷猛男型?妳說說看,身爲朋友兼死黨,我們肯定替妳找到滿意的男生。」

  這下子三級跳,從朋友到死黨,雙雙的麻吉憑空而降,縮縮身子,可是她怎麽縮都縮不出好友團的包圍。

  「她不需要男朋友。」冷冷一句話解救雙雙脫離困境。

  大手一伸,穎川把雙雙捲進自己的勢力範圍內。

  「哥,你來接我?」看見他,她好快樂。

  「爸爸媽媽回國,我們一起去接機。」

  他的聲音真有魅力!明明說的事和她們沒半點關係,女生們卻聽得如癡如醉。

  「嗯,大家再見。」

  雙雙揮手,擺脫「好朋友」,鬆口氣,一跛一跛逃進穎川汽車裏。

  車子開走,雙雙側眼看穎川,吐吐舌頭。「我想,我知道她們要的是什麽了。」

  「要什麽?」穎川被雙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滿頭霧水。

  「她們想藉由我認識你。」

  穎川笑笑,不置可否。

  「哥,你很帥嗎?爲什麽女生都希望認識你?」

  「她們太閑。」他的回答給得敷衍。

  「大概,她們太閑,才想替我找男朋友,明知道根本不會成功……」

  低低頭,她看看自己的腿。即便有一家子的寵愛,她仍清楚瞭解,她不是正常女生。

  穎川看出她的自卑,騰出一隻手,揉揉她的頭髮,把她攬進自己胸懷。

  「當然不會成功,因爲我會把那些男生打落下巴,扔出圍牆外。」

  「你不准我交男朋友嗎?小心我變成老姑婆。」

  「就是當老姑婆,也是『我的』老姑婆。」穎川說。

  冠上「我的」二字,雙雙笑了,她不在乎自己是什麽,他的妹妹也好、他的老姑婆也好,反正只要屬於「他的」,他都會盡心盡力,維護周全。

  捶捶自己的腿,她問穎川:「哥,我的左腿什麽時候才會長高?」

  童年時期,雙雙常問:「爲什麽我兩條腿不一樣長?」穎川總回答:「妳的左腿忘記長高。」她問:「它什麽時候才會記得長高?」他則說:「等它恢復記憶後。」

  不意外的,穎川回答她:「等它恢復記憶後。」

  「萬一它是智障,永遠都記不起來要長高呢?」雙雙反問。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遠記得妳是我的妹妹。」

  穎川回答一句完全不搭軋的話,外人聽不懂,雙雙卻聽得明白。他的意思是,就算這雙腿導致她的人生晦暗崎嶇,有他在,他會爲她劈荊斬棘,爲她重建光明。

  「嗯,我永遠是你妹妹。」

  小小的手圈上寬寬的腰,她很小只,縮在他半個懷中,她得到他所有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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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1: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爸爸媽媽對穎川、對雙雙一樣冷淡。

  他們同孩子說話客氣有禮,和對待客戶沒兩樣,穎川及雙雙沒想過去比較其他家庭的親子關係,只是長久的生活模式讓他們習慣,父母親不是子女撒嬌的物件。

  這次爸媽回國帶來一個大消息,震撼了坐在餐廳的年輕子女。

  穎川不接話,只有梢稍停駐的筷子洩露心情,不過,他很快接受現實情況。

  雙雙鼻酸眼也酸,淚水滔滔滾滾掉下來。她無法教自己不哭,只好匆匆咽下滿口飯,順道吞下來不及收拾的心酸。

  說不出口爲什麽,只是想到將會有一個大嫂,她心如刀割。

  這是不正確的!大哥遲早要結婚,建立自己的家庭,即便再寵她,兄妹之間終要談到分離,他不能永遠把懷抱留給妹妹,更不能爲她的妒嫉,放手幸福。

  既然如此,她怎麽可以心酸?

  她肯定是生病了,爸媽的安排很正確,一個上流家庭,一個舉止高尚的女性,大哥值得最好的女性爲妻,她的心酸不對,她應該高興開心,應該笑出和父母親臉上一樣的快意。

  可是大哥還好年輕,他不需要那麽早決定婚姻,說不定大哥會碰到一個愛他、他也愛的女生,說不定他的愛情將可歌可泣。他的人生該由自己主宰,不是由長輩作決定。

  恍然大悟,雙雙懂了,原來她的心酸是捨不得大哥放棄權利,不是爲自己。

  「幸子小姐是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的,如果我們能和工籐家族建立關係,要打進日本市場將輕而易舉。」歐陽老爺說。

  「穎川,你不是池魚,光是歐陽企業不足以發揮你的能力,幸子小姐是工籐家單傳的女兒,將來工籐家的一切都是她的,有兩個家族做後盾,你的前途不是眼前所能估計。」歐陽夫人說。

  雙雙的飯扒得更快了,她但願自己有勇氣出聲向父母親反駁。

  「至於幸子小姐,我看過她本人,放心,她的美貌絕不會讓你失望,而且,你知道日本的民族性,日本女人以夫爲尊、溫柔體貼,比起現下一些千金小姐,幸子小姐知書達禮、善解人意,我想,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適的妻子人選……」

  「我沒意見。」

  婚早晚要結的,物件是誰又何妨?反正早在他童年時,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已經設限,他沒反彈過,因爲他瞭解責任,也樂意負起責任。

  「很好,我們和工籐家族的協定是,你們先訂婚,婚後幸子小姐會到臺灣住幾個月,和你培養感情,如果雙方沒異議的話,明年年中便可以著手準備婚禮事宜。」

  「工籐夫婦打算用多少股票當嫁妝?」穎川問。

  「好兒子,你比我想的更實際。幸子小姐會帶來慶田百貨日本部門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但股份會放在幸子小姐名下,不過你擁有經營權。」

  「不夠,我還要慶田百貨大陸部門的經營權。」他的目標不在日本,而在擁有十三億人口的中國大陸。

  「我想過這點,不過,我認爲這些應該由你親自向幸子小姐開口。」

  「我不向女人要求東西,爸爸,這件事由你出面,談不攏的話,我必須先聲明,訂婚是不用負任何法律責任的。」

  他是商人,比一般商人更精明百倍的商人,他的婚姻可以出賣,不過價錢得讓他滿意。

  停下筷子,雙雙再也忍耐不住,她深呼吸,吞吞口水,說話--

  「爸爸,婚姻是哥哥的人生大事,是不是應該由哥自己選擇?而且,哥才二十四歲,這年齡很少男人考慮到婚姻……」

  「雙雙,住嘴。」母親阻止雙雙。

  「是,媽媽。」乖乖地,她閉嘴。她怕母親,從小就怕。

  「妳認爲我必須教幾次,妳才能瞭解身爲歐陽家族的孩子,應有的責任與表現?」她的語氣冷漠,彷佛說話物件是隔壁鄰居。

  「我只是……」

  「爸爸和哥哥在討論事情,有妳插嘴餘地?我不認爲妳有資格管穎川的婚姻,弄清楚,只要妳是歐陽家一員,妳的婚姻一樣由我們作主。」

  若母親對她大吼大叫,也許她會任性地吼回去,可是那種冷淡疏遠的威權語調,總讓她不得不削弱氣焰,舉雙手投降。

  「等幸子搬進來,妳應該向她學學,什麽叫作大家閨秀,大家閨秀不會在長輩說話時插嘴,更不會反駁長輩的意見。」

  沒見過哪個母親鄙視女兒,但歐陽夫人的口吻,常讓雙雙覺得母親看不起她。

  是她的腿?或者她是母親無法忍受的瑕疵品?雙雙不知道。

  「可是……」

  「妳還有意見?看來妳真的不適合當歐陽家的孩子……」

  穎川打斷母親的指責,鐵青臉色昭示他的不悅。「媽媽,夠了,我已經同意和工籐家族聯姻,日期定了嗎?」

  「妳哥哥同意我們的作法,妳還有意見?」

  歐陽夫人想繼續,穎川挑釁似地拉起雙雙,準備離開餐桌。

  「稍安勿躁,日期定在下個月三、四日,兩家將在日本、臺灣各舉辦一場訂婚宴。」歐陽老爺出面打圓場。

  「不行,那個星期我不在臺灣。」他沒反對訂婚,卻反對日期。

  「你要到哪裡?」歐陽老爺問。

  「雙雙生日,我排出一個星期帶她到關島度假。」穎川說。

  「你們每年生日都出去,今年不能例外嗎?」歐陽夫人眼睛掃向雙雙。

  「這是我的承諾。」

  穎川把雙雙推到自己身後,對上母親的視線。他重視承諾,尤其是對雙雙做的。

  「日期排定了,下面的人開始著手準備,我不認爲需要爲一個無足輕重的生日改變。」歐陽老爺也看向雙雙,夫妻同時對她施壓。

  「也好,生日很接近月考,我需要一些時間準備功課,我想……今年生日別出國好了。」雙雙妥協,她的白目只敢對穎川。

  很爛的藉口!她沒花過心思在功課上頭,穎川對她微笑搖頭,再看向父母親時,眼光變得嚴肅。

  「隨便你們,反正十月一日到七日我不在臺灣,如果你們執意在這兩天舉辦訂婚儀式,就麻煩媽媽和爸爸代替我出席,我不介意。」沒有人可以當著他的面威脅雙雙,就是父母親也不行。

  拉起雙雙,穎川帶她進房間。知道她有委屈,他的胸膛已經做好備戰準備。

  看著兒女的背影,歐陽夫人歎氣,「他們這樣下去不行,雙雙幾乎成爲穎川的生活重心。」

  「雙雙不曉得穎川和自己沒血緣關係,不至於對穎川有想法。」歐陽老爺分析。

  「問題是穎川知道,說不定他會……」

  「穎川是個責任感重的孩子,他清楚自己對歐陽家族的使命,何況,他答應和幸子小姐訂婚了不是?」

  「但願如此,不過雙雙的存在,總是讓我不放心。」

  「別煩惱,等穎川見過幸子,他的重心自然會轉變。」他看好工籐幸子,這個女孩不簡單。

  「也是,幸子是大家閨秀,舉手投足都讓人舒服,希望她有本事收服穎川的心,夫妻倆同心齊力打下事業江山。」

  歐陽夫人同意丈夫看法,她是個追求完美的女性,當初收養雙雙,主因在於兒子的堅持,本以爲穎川的熱度不過三天,哪曉得他竟拿她當親妹妹,認真疼愛,多年過去,他們之間的親密讓她開始擔心,穎川會順理成章和雙雙成爲夫妻,所以穎川同意和工籐家的親事,著實讓她松了一口氣。

  「多相信妳兒子一點,他不會讓我們失望的。」歐陽老爺說。

  他相信兒子和他是同一種人,將事業當成人生最重要的工作。

  「但願。」  *  *  *  *  *  *  *  *  *  *  *     

  穎川房間裏,雙雙不語。她扭動十指,眼睛盯住地板。

  心中反反復覆,她問自己,爲什麽生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總有一天,她也會離開哥哥,嫁給一個父母親認爲門當戶對的男人,或許……

  「好了,說話。」

  穎川給了她三分鐘整理心情,再多?不給!他不允許她花太多時間生氣。

  他走到床邊她的身前,低頭看著雙雙的頭頂,每回她心裏不舒服,就用頭頂對他。

  「要是說得清楚就好了。」她悶悶回話。

  雙雙手向上攀,摸摸摸,摸到他平平的腹部,環住他的腰,頭一靠,靠在他腰間。

  「什麽事情說不清楚?」

  拉開她的手,坐到雙雙身邊,沒骨頭的女人又往他胸前靠,雙雙說他是她的軟墊,有他在,脊椎不肯發揮效用。

  「我在生氣。」

  「生誰的氣?」

  「爸爸、媽媽、哥哥、幸子小姐還有我自己。」

  「一個一個分析,從爸爸開始。」

  「我知道享受特權是身爲歐陽家孩子的權利,也知道在特權背後,我們必須付出義務,選擇工作是一種、婚姻也是一種,可是……我沒辦法不生氣爸爸,連見面都不曾,就徑自替你決定物件。」

  「我懂了,媽媽呢?」

  「媽媽……」

  她可不可說從母親身上,她感受到自己被厭惡?她可不可以猜測,自己的不完美讓母親完美的人生,出現缺陷?果真如此,她該生氣自己,是她不自量力,投胎到這個家庭,而不是生氣母親以她爲恥辱。

  「怎樣?」

  「我生氣她和爸爸站在同一邊,逼迫你接受婚姻。」她避重就輕。

  「嗯,工籐幸子呢?」

  「先入爲主是種要不得的觀念,可是我不喜歡她,真的。不要問我爲什麽,我就是不喜歡她……」因爲她和自己搶大哥?搖搖頭,她搖去荒謬念頭。

  「那妳又生氣我什麽?」

  「你爲什麽答應爸爸?你從不屈從別人的意見,爲什麽在這麽重要的事情上面,不堅持自己的想法?」說實話,她最氣最氣的人是他,明明只要他反對,誰都不能奈他何,可是,他居然同意!氣死、氣死!

  氣歸氣,她靠近他一點,再靠近一點,一路靠進他的懷裏,坐到他的膝蓋上方,耳朵貼在他胸部,咚咚咚……他的心跳聲帶給她安慰無數。

  「這就是我的意見。」他簡扼回答。

  「你想娶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爲妻?」她瞠目。

  「我們早晚會見面。」

  「至少不是在不認識的情況下決定婚事呀!說不定你們性格不合、你們的價值觀不同、你們連擠個牙膏都會因方式不同而吵架,夫妻之間能吵的事情多到不行,要是沒有愛情做潤滑劑,失敗率是百分之一千。」

  雙雙說得很嚴重,希望能夠扭轉乾坤,促使他改變心意。

  「我和工籐幸子之間不會。」

  「你憑什麽篤定?」

  別騙她什麽一見鍾情,她不信光工籐幸子四個字,就能讓大哥跌入愛情!

  「我們不會共用一條牙膏。」穎川笑說。

  他的微笑屬雙雙獨有,沒人有緣面見;他的情緒在所有人面前都處於緊繃狀態,只在見到雙雙時放鬆。

  環住她的背,緊緊將她扣在胸前,軟軟的雙雙和十六年前一樣,帶著茉莉香味。八歲的他判斷力正確,堅持收養雙雙,讓他的情緒有了轉圜空間。

  「我是認真的。」擡頭,她的嘴唇距他下巴五公分處。

  「誰說我不認真?」低頭,他在她額間貼上輕吻。

  「知不知道,和一個沒有感情的人生活,是件痛苦差事。」靠回他頸間,她也喜歡聽他的吞咽。

  「我和每個新來的傭人,相處和諧。」

  「不一樣,工籐幸子是你的妻子。」

  「我看不出有哪裡不同,她和他們一樣,都是爲我服務。」

  「什麽服務?」她不懂穎川的話。

  「在必要的時候,替歐陽家傳宗接代。」

  「我開始同情幸子了。」

  不過,眼前她還是比較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沒事被剝成兩半的心臟,她找不到OK繃,也買不到外科醫生的羊腸線,縫合不出完整。

  「沒什麽值得同情,她也想利用我,締造自己的身分地位,充其量,我們是互相利用,我利用她的資源,她利用我爲她創造價值。」

  「哥,再考慮考慮吧!」

  「我不想爲小事浪費精神。」

  「你想,我有沒有辦法說服你改變心意?」

  「妳沒辦法說服我認同了一輩子的觀念。」

  父母的婚姻、爺爺奶奶的婚姻,叔伯姨舅……他看過太多太多,對婚姻,他的要求不多,唯有一件--相安無事。

  「我很努力。」

  「妳爲我好,我懂。」只是她太小,小到分不清現實社會和小說愛情間,有段遙遠距離。

  「哥,假設有一天,爸爸要把我嫁給一個對家族企業有幫助的男人,怎麽辦?」

  雙雙的問句讓穎川停頓,他未考慮過會有這一天。

  「你會不會站在爸爸那邊說服我,這是身爲歐陽家孩子的義務與責任?」她憂心忡忡的,不是自己的未來,而是不在他身邊的惶恐。

  「妳還小,不需要考慮。」

  一句話,他否定她的義務責任。歐陽家族的責任,有他來扛,足夠!

  「我很擔心啊!擔心你說--雙雙,現在是妳回饋歐陽家族的時候了,然後把我推給一個白鬍子老公公。」

  「我沒那麽殘忍。」

  「要是白鬍子老公公能給你一片歐洲市場,說不定你就同意了。」他都願意用自己的婚姻換取大陸市場了,誰說她的婚姻不能做交換?

  「雙雙。」

  他喚她一聲,態度鄭重;她仰頭,對上他真誠眼睛。

  不用再解釋了,她看懂他的真誠,知道他寧願出賣自己,也不會出賣她。

  「我會用所有東西交換事業版圖,除了妳之外。」不管有沒有必要,他都要向她說明白。

  「我是你的珍貴收藏嗎?」

  這句話問得曖昧,雙雙並沒發現,穎川卻注意到了,但他不介意曖昧與否,他只介意自己的回答是否能帶給雙雙足夠的安全感。

  「妳是。」

  「儘管我不完美?」她指指自己的腿。

  「在我眼中,妳很完美。」

  「哥,你真的很有本事,我的自卑老在你面前,自動被消滅。」

  「妳不需要自卑,不管在任何人面前。」

  撥開雙雙的長髮,他是從看到她圓滾滾的眼睛開始喜歡上她的,她圓圓的眼睛誠實地反應她的快樂,也反映出他的笑容,於是,他發覺,他的笑容和她的快樂相系相融,唯有她無憂,他才能心安;唯有她喜樂,他才會心滿。

  「哥,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捧住穎川的大臉,她說。

  「什麽事?」

  「要讓自己幸福。」

  「妳在,我就幸福。」

  「那我一輩子不嫁,在你身邊,爲你帶來幸福。」

  「好。」

  「我會認真當你的火柴棒。」

  她的思考邏輯跳出他的理解範圍內。「我不抽煙。」

  「我是賣火柴小女孩手上的火柴盒,在你需要幸福的時候,打開盒子,取出一根火柴棒,嗤!擦亮,我爲你帶來溫暖、光明和希望。」

  她願意爲哥燃燒自己,換得他的幸福。

  「我有名牌鞋子、有高級轎車,不會在聖誕夜出門,垂涎別人家的火雞大餐。」她的比喻太悲傷,他不喜歡。

  「你再有錢,都需要幸福在身邊,火柴盒是必要裝備。」她固執自己的比喻。

  「我懂了。」

  他作勢把她兩隻手收攏、頭往下壓,折折折,將她折成一方小小的火柴盒,收進自己口袋。「我保證,隨身攜帶。」

  「記得,別把我弄丟。」

  她拍拍他的口袋,那裏面有一個小小的歐陽雙雙,和她的穎川哥哥時時刻刻在一起。

  「我不會。」他承諾,他不輕易對人承諾,卻不斷對雙雙承諾。「來,我背妳。」他把她放在床上,等她爬上自己的背。

  很習慣地,她爬上來,手勾住他的前胸,臉貼著他的頸邊。穎川起身,兩手托起她的屁股。

  他背著雙雙在房間裏面飛奔,他在書桌邊繞圈圈、他跳上床跳下床、他聽著雙雙銀鈴般的笑聲在耳畔響起,頑童似的,他躍上真皮沙發,幾個彈跳,跳出她停不下的尖叫。

  這天,他們回到童年時期,快樂無數。

 *  *  *  *  *  *  *  *  *  *  *  *

  訂婚儀式提前一星期,她的生日旅遊,父母親硬替他們安插一位夥伴加入--以培養感情作藉口。

  這件事,穎川沒反對,雙雙更沒資格說No,她光忙著應付壓在胸口的沉重,就忙得手足無措。

  她心不在焉地看著金媽媽替新嫂嫂佈置房間,她讓設計師在自己身上量量畫畫,合作得像個乖巧妹妹。

  對於大哥的婚事,她要求自己:心存祝福。

  訂婚宴早上,穎川敲開雙雙房門。

  她盯住穎川看,帥到不行的大哥將要易主,往後他的懷中天地多了一個女性,不曉得會不會顯得擁擠?

  微微的笑掛在眼角,淡淡的酸在心頭擴散。她的心肯定生病了,她該預約醫生,問問他,嫉妒大嫂應該服用什麽藥品?若是別人吃六顆,她鐵定要吞下兩倍藥量,才能抑制病情。

  「爲什麽這樣看我?」

  兩隻大手壓上她的肩膀,他把安全感爲她烙上。

  她煩斃了,心被酸性物質腐蝕,蛀了大洞的心臟,每個收縮擠壓,都讓她疼痛得皺眉。「我不舒服。」

  低頭,她發現設計師居然給她一雙高跟鞋,她是連穿平底鞋都走不安穩的人物,他居然要她踩高蹺?算了,難得美麗,今天她的競豔對手可是「大家閨秀」。

  「哪裡不舒服?」

  「我……」可以說嗎?說她是一個變態妹妹,居然在哥哥人生中的重大日子裏,嫉妒。

  穎川順著她的眼光往下看,看見那雙配合曳地禮服的碎鑽高跟鞋。

  「是腳嗎?該死!」蹲下身,他要替她除去鞋子。

  「不要,我難得漂亮。」縮縮腳,一個不穩,她忙扶上門框。

  穎川搞不懂她的固執,打橫,將她抱起來。「妳走路會痛。」

  「沒關係,人魚公主每走一步都痛得流血,但她願意爲王子舞出最美麗的舞步。」

  她比人魚公主幸運,至少她擁有自己的聲音,能在他耳邊撒嬌低吟,告訴他,他是她一生中最愛最愛的哥哥。

  「笨小孩,妳想在宴會裏尋找白馬王子?」他錯估她的意思。

  噘嘴,也好,穎川的錯認讓她省去解釋。

  「不行嗎?」

  「我以爲妳想專心當我的火柴盒,沒關係,妳改變主意的話,我能理解。」他說反話。

  「你有了妻子,還需要我這個不起眼的小火柴?」

  「誰說妳不起眼?」額頭頂上她的,穎川把她臉上的蜜粉揉掉一片,她伸手,爲他勻開額間的白色蜜粉。

  「你已經夠帥了,不用化妝。」

  「我知道。」才說知道,他的額頭又碰上來,這是他們之間專屬的親密。

  雙雙咯咯笑開,嫉妒情緒暫且丟到一旁。

  「快走吧,你的新娘子在飯店等你,要是遲到,她一定不高興。」

  「妳高興比較重要。」一句話,厘清兩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寧願她高興,我希望她全心全意愛你,我要她帶給你幸福。」

  「懶惰,不負責任。」

  他的指控讓她一臉迷糊。

  他介面說:「我的幸福是妳的責任,別想推給工籐幸子,OK?」

  他手抱雙雙,大步向前走,儘管不愛她穿高跟鞋,但寵她是他的習慣兼本分,所以,她想漂亮一天,沒問題,他無條件同意。

  他們坐進車子裏,汽車載著他們前往宴會現場。

  第一次,雙雙看見工籐幸子,那是個漂亮到無法用三言兩語形容的女性。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五官、她的身材,光是肩線都完美到教人無從挑剔,她的出現謀殺記者無數底片,雙雙想,若不是家世顯赫,恐怕工籐幸子老早讓星探挖掘,成爲名揚四海的國際影星。

  同是富貴家庭長大,同樣穿著昂貴禮服,雙雙自慚於自己的氣質,工籐幸子的舉手投足,在在展現她與衆不同的身世。

  從幸子挽上穎川的手開始,雙雙退到沒人注意的角落,她看著兩人的背影,想象他們的未來。

  「要幸福哦!」

  她用四個字鼓勵大哥,也用同樣的四個字告訴自己,從大哥生命中退位,是必然的事情。

  「歐陽小姐?」一個年輕男子走到她身邊。

  「我是。」雙雙對他客氣微笑。

  「我是幸子的堂哥,工籐靳衣,我打擾到妳了?」

  「沒有,我沒在做什麽。」縮回自己的腳,她不自覺地在陌生人面前自卑。

  「妳滿意妳未來的大嫂嗎?」

  「誰不滿意幸子小姐?她漂亮、氣質出衆,這種女生是多數男人夢寐以求的物件。」再度,她的自卑被勾引。

  「妳又不是男人,怎麽曉得她是多數男人的夢寐以求?」喝一口香檳,他呵呵笑開。

  雙雙不解,眼前男人明明是日本人,卻說了一口標準國語,吊兒郎當的模樣,和這個隆重的訂婚典禮格格不入。

  「她不是嗎?」

  「至少不是我的,我寧願找個笨笨的女生當女朋友,也不願意和精明過度的女人有交集。」輕笑兩聲,他看幸子的眼光中,有她不懂的矛盾。

  「幸子小姐聰明嗎?那很好啊,將來她要接手工籐家族,不夠聰明,怎麽能夠肩負重大責任?」

  聰明的大哥、聰明的幸子小姐,她又找到一個他們是最佳拍檔的實證。酸酸的話,在她胸膛裏釀出滿壇濃醋。

  「不,男人怕死了那種叫作女強人的動物,若不是情非得已,沒有人願意和她們太接近。」

  他的誇張表情讓雙雙捧腹。

  「是不是你不夠聰明,才害怕女強人?以我大哥的智商而言,說不定他會覺得自己和幸子小姐旗鼓相當,激得起共鳴。」

  「是嗎?那我祝福他們,也敬我們--兩個不受歡迎的人物。」

  「別把我和你混爲一談。」他的話令她不舒服。

  「妳受歡迎?騙人,我想,要不是歐陽穎川堅持,妳父母親寧願妳別出現在這個場合。」

  「工籐先生,很抱歉,你的資料錯誤。」

  資料錯誤?幸子找征信社得來的一大疊資料有錯誤?不可能,幸子做事向來「萬無一失」,她只會讓自己身處於穩贏不敗的地位。

  「如果這種說法能讓妳開心一點的話,自欺欺人又何妨?」一口吞下杯裏香檳,他似笑非笑望著她。

  遠遠的,穎川看見雙雙和工籐靳衣交談,忙放下幸子和父母親,走到他們身邊,寒著一張冷臉,面對工籐靳衣,穎川沒有分毫客氣。

  「雙雙,妳在做什麽?」

  「沒事,和工籐先生聊聊。」雙雙聳肩,不理解大哥的冷面。

  「走,我陪妳去吃點東西。」穎川托起她的腰,想把她帶離工籐身邊。

  「我不餓。」

  雙雙搖頭,事實上,她的胃正被一種不名情緒牽連,不正常的收縮讓她沒有半分胃口。

  「笨蛋!吃東西只是藉口,歐陽穎川主旨是在保護妳,別受我的狼藉聲名波及。不過,這也證明,妳是我口中的笨女生。」他朝她微笑。

  不等雙雙回話,穎川架起她離開原處,走開幾步路後,穎川才問她:「他口中的笨女生是怎麽一回事?」

  「他說要找個笨笨的女生當女朋友,不要和精明過度的女人有交集。」她實說。

  話說完,他倒抽一口氣,隱忍的怒氣在僨張的血管裏面衝擊。

  「哥……」他抓痛她的手了。

  「以後,永遠不准和工籐靳衣單獨見面。」他在她耳邊低吼。

  「爲什麽?以後我們是親戚。」

  「他不是!」不給解釋、不給理由,他的鴨霸很過分。

  「給我……」雙雙的話沒說完,一個親切的擁抱落下來,那……是她的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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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工籐幸子和家裏上下都處得很好,才住進歐陽家三天,所有人就都感覺這場聯姻是正確選擇,就連雙雙也不能否認。

  儘管不否認,她總有權利不熱絡吧?雙雙又對幸子冰冷疏離,將她排除在親人範圍之外。

  夜裏,吃過晚飯,雙雙照例和穎川在花園裏散步。

  散步習慣維持很多年了,剛開始是複健師的堅持,他認爲由著全家人無止盡的呵護,到最後,說不定雙雙得倚賴輪椅度過一生。

  於是,每天吃過晚飯,穎川強拉雙雙到花園練習走路。歐陽家的花園沒有凡爾賽宮那麽大,但前院後院走下來,至少也要一個鐘頭才能逛完,雕像、水池、繁花盛景,爲哄雙雙多走幾步路,他在園子裏用了不少心。

  偶爾雙雙耍賴;偶爾穎川縱容她跳上自己的背;偶爾他們話題多,直逛到滿空星辰點點,才回到家中。

  今天,所有的「偶爾」統統碰上,雙雙耍賴、雙雙爬上穎川的背、他們在星辰佈滿夜空時,才走進家門。

  客廳裏,幸子陪歐陽老爺夫人說笑,他們的笑聲在穎川兩腳跨進家門時停止。六道眼光射過,雙雙尷尬地滑下穎川的背,拉拉衣服,低聲打招呼。

  「爸爸好、媽媽好。」她略過幸子,眼睛不看她。

  「你們去哪裡?怎不找我一起?」幸子溫柔地走向他們。

  她是聰明圓融的女人,在訂婚之前,早摸清這家人的底,除開雙雙不是穎川的親妹妹之外,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指掌間。

  她曉得,討好穎川最快速的方法,就是贏得雙雙的支援,也曉得穎川對愛情冷感,只對工作熱情,至於歐陽夫婦,只需要維持表面的客氣,因爲,她的家世已經替她討好了這對夫妻。

  但在籠絡歐陽雙雙這點上,她處處碰壁,幾次下來,讓幸子暗自發誓,一旦歐陽家少奶奶的位置站穩,第一個要處理掉的人,就是歐陽雙雙。

  穎川沒回答,他轉頭對雙雙說:「回房間,有個驚喜在等妳。」

  雙雙的心臟太小,心事一多就裝填不下,所以,穎川輕易瞭解她對幸子吃醋,也知道她害怕哥哥被瓜分,於是,連著三天,他給她驚喜,用行動證明,他一直是他,沒有改變。

  又是驚喜?雙雙不好意思,她想敲開自己腦袋,翻翻裏面的「不懂事」還有多少。

  她自問,看不到大哥寵妳?看不到大哥對妳處處用心?如果大哥的努力還沒辦法壓下妳的妒忌,歐陽雙雙,妳太過分!

  雙雙一天罵自己一百次,她不明白是自己太笨,再多的責備都罵不醒她的心,還是她天生心眼小,見不得大哥待別人好?總之,對幸子,那層隔膜她總是拿不掉。

  「謝謝哥,爸爸媽媽,我回房間了。」

  「等等。」幸子走到雙雙和穎川中間,她拉住雙雙的手,「我也給妳帶了一份禮物哦!那是我特地請日本師傅訂制的鞋子,希望妳會喜歡。」

  「我鞋子很多……」雙雙想拒絕。

  「那不一樣,我找過妳的醫師瞭解,知道妳的左腳比右腳短五公分,我幫妳訂制的鞋子,可以暫時解決妳的問題哦!鞋子我請金媽媽放在妳房間,有空試試,喜歡的話,隨時告訴我,我讓師傅再替妳多做幾雙。」

  很好,還有誰不曉得她的左腳比右腳短五公分?不曉得的人,請翻翻明天各大報,工籐幸子將在頭版刊登廣告。

  「雙雙,妳應該跟幸子說什麽?」歐陽夫人提醒她。

  「謝謝大嫂。」嘴裏說了謝,雙雙眼光始終不看她。

  「不客氣。對了,穎川,你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大陸經營權的問題。」她把話題拉開。

  幸子順勢勾起穎川手臂,他覺得不自然,下意識想掙脫,卻在動作前控制住,他提醒自己,這個女人即將成爲他的妻子。

  「妳和妳父親聯絡過了?」到目前爲止,他尚且不喊工籐先生「父親」。

  「是的,我不確定你是不是瞭解工籐家族在大陸的投資,所以我準備了一份完整的資料,如果你有興趣的話……」

  「我們到書房談。」說著,穎川放下雙雙,率先往書房走去。

  幸子帶著成功的笑容瞄雙雙一眼。她成功了,只要祭出工作,她就可以搶奪穎川的所有注意。

  那一眼……沒有平時的溫婉賢淑,是挑釁、是輕鄙。

  雙雙不懂該如何解讀她的眼神,當然最簡單的解讀法是自己看錯,可是,真是她看錯?

  「雙雙,妳過來。」歐陽老爺喚她。

  她回過神,走到父母身邊,垂手而立。「爸爸。」

  「我知道,妳一向黏穎川黏得緊,以前不阻止你們,是因爲妳年紀小,不懂事,可是妳馬上就要滿十八歲,穎川也有未婚妻,你們兄妹之間是不是應該保持一點距離?」

  保持距離?好奇怪的要求!哪個家庭會要求子女之間保持距離?雙瞳蒙上疑問,她望向母親。

  「我和妳爸爸的意思是,穎川和幸子畢竟不是因戀愛而走入婚姻,妳不覺得應該多給他們一點時間獨處?」雖然以問號做結尾,但歐陽夫人態度強勢。

  「他們整天都在一起。」雙雙反對。

  「那是工作,怎麽能混爲一談?出了公司,他們才有辦法鬆弛心情,學習適應彼此。妳要當個懂事的妹妹,把時間讓出來,懂嗎?」歐陽老爺再度介入。

  點點頭,雙雙不再說話。

  「很好,我幫妳聘了幾個家教老師,馬上要考大學了,妳需要好好準備功課。」他想讓家教佔據她晚上時間。

  「我的功課不好,念完高中就行了吧!」

  她和大哥談過,等她畢業後,到他身邊當個小助理。

  「誰說不升學?我還打算送妳出國念書,歐陽家族哪個孩子沒念大學、研究所?」若不是穎川堅決反對,他們早在升高中時,就將雙雙送到國外。

  「可是……」

  「沒有可是,妳上樓,明天家教老師會來家裏教妳,認真點,讀出像樣成績,當然,如果妳還是一心想玩,滿腦子只有關島之旅,那……除了失望,我們不曉得應該怎麽看待妳。」

  暗示變成明示,雙雙就算不聰明,也聽懂了父母親的話義,他們希望她不去關島,希望這次是哥和幸子的蜜月之旅。

  「爸爸媽媽,我先上樓。」她想逃。

  「上去吧,妳自己好好想想,十八歲,是該懂事的年齡了。」歐陽夫人說。

  獲得同意,雙雙一跛一跛走回房間,打開門,她看見哥和幸子送的驚喜。

  她抱起穎川送的小貓,卻把幸子送的鞋子踢到旁邊,這種行爲幼稚,但是……說不出口的但是卡在喉嚨間。

 *  *  *  *  *  *  *  *  *  *  *  *

  明天就要飛往關島旅行,金媽媽幫幸子整理行李,對於新少奶奶,全家上下都滿意極了。

  「這是我們日本最有名的織造包包,我挑了幾個,當時不曉得家裏有多少人,不知道這邊夠不夠,請妳幫我分給大家,不夠的話,我再請家人寄過來。」幸子把禮物交到金媽媽手上。

  「少奶奶,妳上次才送我們東西,現在又送,實在不好意思。」

  「都是一家人,說什麽送與不送?!何況我對臺灣不熟,什麽事情都要靠你們多幫忙照應。」

  「一定的,有什麽事需要,妳儘管吩咐,別客氣。」金媽媽說。

  「我才不會對『家人』客氣呢!」幸子一句話,甜進金媽媽心裏。

  「那就好,少奶奶,這邊弄好了,我去幫雙雙小姐整理行李。」

  「哦,我以爲……」她的表情裏有明顯失望。

  「以爲什麽?」

  「沒,我不曉得妳這麽忙,以爲妳可以留下來聊一聊。」

  她看看腕表,走回幸子面前。「少奶奶,妳想聊什麽?」

  「也沒什麽,只是隨便聊聊。在這裏幾天,我發現穎川和雙雙對父親、母親,有點生疏。」

  「這怪不得少爺小姐,老爺夫人在家的時間少,從小,他們把孩子的管教工作全交給家教老師和保母,就算他們人在臺灣,一大堆的工作應酬也常讓他們分身乏術,長期下來,子女父母間,多少有些隔閡。

  尤其在少爺入主公司,挑起大梁之後,他們更是長年留在國外經營新事業,聽說美國的分公司規模越來越大。」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聽母親說,他們這回要住在家裏一段日子,分公司怎麽辦?」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我想這次是特例,少爺和妳訂婚,他們或許想多待在家裏一些時間,和妳認識熟悉。」

  「我懂了,這個家的每個人都很親切,我很慶倖自己能夠加入這裏,我是獨生女,突然多出一大群家人,好興奮哦!尤其看到穎川那麽疼愛雙雙,我好羨慕,要是我也有一個像他那樣的哥哥,不曉得有多好。」

  「妳馬上要和少爺結婚了,我相信將來少爺也會像疼小姐那樣子疼妳。」

  「會嗎?最近我常有愧疚感,總覺得自己的出現,剝奪穎川和雙雙在一起的時間,每次看見雙雙對我不開心,我都覺得好有歉意。」

  「妳別多心,雙雙小姐是再開朗不過的女生,她絕不會爲這種事情不高興。」金媽媽替雙雙解釋。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總覺得雙雙不喜歡我,就是我送她的禮物,她都寧願堆在床邊,不肯多看一眼。不過,換個角度想,若是疼愛我的大哥將娶一個陌生女人進門,他們之間的恩愛剝奪掉我們的相聚時光,我也會覺得不舒服吧!」

  「我相信少奶奶不會,妳這麽溫柔,這麽替別人著想,妳一定會試著和大家愉快相處。」

  「妳說對了,我是不大懂得生氣,也不會保護自己。日本的媽媽常叨念我是溫室花朵,離開家裏肯定糟糕,所以,他們才精挑細選,幫我選定歐陽家,把我從一個溫室移植到另一個溫室。」

  「再怎麽樣,妳一個人離鄉背井到異地生活,都是不容易的事情。」

  「嗯,離開日本前半個月,我睡覺之前都偷偷哭半天呢!」

  「現在好點了嗎?」

  「好多了,穎川對我好,你們又照顧我,我相信自己一定會適應良好。不過,我接下來最重要的工作,是讓雙雙喜歡我,如果妳願意的話,請告訴我雙雙喜歡什麽,我很樂意巴結她。」

  「有妳這種大嫂,雙雙小姐真是幸運。」對幸子慈藹一笑,金媽媽走出房間。

  門關上,幸子坐到梳粧檯前,溫婉態度大轉變,她對著鏡子嘲諷:「歐陽雙雙,是妳敬酒不吃吃罰酒,不想接受我的好意,後果,自己負責。」

  淺淺一笑,她笑出萬種風情,她曉得自己的微笑多麽有魅力,三個月後,她相信,這個家將由她全權掌控。

 *  *  *  *  *  *  *  *  *  *  *  *

  雙雙不喜歡念書,簡直可說是痛恨,若讀書是需要一點細胞的工作,那麽她敢肯定自己身體裏,沒有半分讀書細胞。

  揉揉太陽穴,數學家教快把她逼到瘋狂邊緣,幾次想沖到電話邊,叫大哥回來拯救她,但她克制住了,她瞭解,大哥已經不是她的專屬保護人,未來他的經營重點是愛情婚姻,不是她這個小妹。

  好不容易,家教老師捧著和她一樣痛的胃,走出她的房間,雙雙忙摔開課本,抱起穎川送給她的小貓。

  「咪咪……我們去散步?不,不好,我腳酸了,你背不動我。來聊聊天好了,昨天我夢見自己跑得很快,速度像……像奧林匹克選手,我很強哦!我一直跑一直跑,兩條腿居然騰空,下一秒,我飛上天空……咪咪,你曉不曉得飛翔的滋味,那是自由自在的暢快……」

  門被敲開,金媽媽走進門來。「雙雙小姐,我幫妳整理行李。」她走到床邊,看見一大堆紙盒。「這些是少奶奶送給妳的禮物?」

  「對。」

  她手順著小貓的背滑下,一下一下,雙雙安撫的不是貓咪,是她自己的心情。

  「妳不喜歡嗎?爲什麽不拆開來看。」

  打開盒子,金媽媽將衣服一件件攤在床上,全是最新流行的式樣。

  「顔色太鮮豔,我又不是檳榔西施,幹嘛穿成這樣?」聳聳肩,對幸子,她語帶惡意。

  「鮮豔顔色最適合妳們這種年輕少女穿,說什麽檳榔西施……真是的。」

  「我才不要引人注目,一個跛腳的檳榔西施,人家會在背後指指點點。」

  她的回答引發尷尬,金媽媽放下衣服,把幸子給的鞋子送到她面前。「爲什麽不試試這雙鞋子,這會讓妳……」

  「看起來跛得不那麽嚴重?」雙雙接下她的話。

  「雙雙小姐,妳太欺負少奶奶了。」

  「我欺負她?」

  什麽鬼話?!她們這叫作相安無事好嗎?她的舉動了不起是消極抗議,至少,她沒在哥面前說她壞話。

  金媽媽看雙雙一眼,坐到她身旁,摟她入懷。「對,妳欺負她欺負得凶,大家都看得出來,妳刻意把少奶奶的好意解讀成惡意,妳常假裝沒看見她,刻意對她冷淡。就像這雙鞋子,她明明是體貼妳……」

  「才不!這雙鞋子誘發我的自卑情結,我不知道妳能不能理解,平常,我坐著,別人就不曉得我是跛的,但穿上那雙鞋子,它便時時提醒我,我是殘障同胞。

  家中上下,不管是妳、大哥或是其傭人,大家都保護我,小心翼翼不把我的殘缺拿出來討論,可是她……她就當著所有人面前,告訴我--『妳有病,不過我買了禮物,它可以掩飾妳的殘廢。

  她的「大嫂」零缺點,無處可鞭撻,可是,她不喜歡她,是真的。

  「雙雙小姐,認真想想,妳不喜歡的到底是鮮豔服飾、是誘發妳自卑的鞋子,還是妳的大嫂?」

  「我……」金媽媽的問題,讓她臨時找不到好說詞。

  「妳在嫉妒一個初來乍到的大嫂,搶走少爺對妳的注意力,對不?」

  「她並沒有搶走,哥最重視的人仍然是我。」他們約定過,她要當他的火柴盒,隨時爲他帶來幸福。

  「既然如此,妳在擔心什麽?妳沒道理去排斥一個疼妳、專心待妳好的大嫂。就算她的禮物送得不得體,妳應該感激的是她的背後動機,而不是用她的禮物來扭曲她的心意,認定她是故意挑釁。」金媽媽說。

  「所以,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

  「沒有人認爲妳不好,就是少奶奶,她都很體貼妳的心情,所以,她不計較妳對她的態度,只想著要如何對妳好、再更好。」

  她不語,金媽媽說服了她的理智,卻說服不來她的感情。

  「雙雙小姐,妳能聽得進我的話嗎?如果妳真的愛穎川少爺,就該懂得……」

  「退讓?」

  「說退讓太嚴重,不管怎樣,你們是兄妹,這事實不會變更,不過,妳必須學習接受,總有一天,穎川少爺將擁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重心。」金媽媽苦口婆心。

  她不再是大哥的重心,說不定也不會留在他的家庭裏?

  心發冷,手顫抖,大家全爲幸子來指責她的不懂事,猛然回頭,她發現陣營中只剩下自己,爸媽的暗示、金媽媽的語重心長,大哥的特意寵溺,孤獨感陣陣襲上,彷佛她成了十惡不赦的大叛徒。

  「想通了?」金媽媽問她。

  想不通!她不懂爲什麽不能憑自己的喜好去對待別人?爲什麽要假裝自己喜歡幸子?她並沒有對她做什麽,頂多不愛理她而已,這樣子很壞嗎?

  可是,金媽媽的話說服了她,沒錯,如果她愛大哥,就必須全心全力接受他即將建立的家庭和未來。

  雙雙在臉上掛起甜甜的假笑,像個懂事的好孩子般回答:「我想通了。」

  「妳這樣很好,快點和少奶奶建立感情,想想以後將有一大群小娃娃喊妳姑姑,是不是很有趣?」

  雙雙點頭,點得像波浪鼓,甜蜜芬芳的蜜糖從她頰邊酒窩溢出。所有人都喜歡看她的笑,聽說她的笑能鼓舞人心,讓世界充滿幸運。不過,她不曉得自己的笑,是否能爲自己帶來幸運。

  她還在笑,心卻已雷雨陣陣,甜甜的蜜糖流進心底,變成腐蝕鹽酸,一點一點吞噬她的快樂。

  「好了,我替妳整理行李,明天早上的飛機,別睡晚了。」

  「我想……這次我不去,讓哥和幸子培養感情,他們是商業聯姻,若在婚前能增進彼此感情,對婚後生活一定有幫助。」

  瞧,她影印了爸媽的意思,把話說得多大方得體?當好小孩不難,難的是教自己不難過。

  「好小姐,金媽媽就知道妳最體貼懂事。」

  金媽媽高興地捧住她的頭,在她額上用力一吻,這是當好小孩應得的禮物。

  原來大家都希望她不去,只是沒人明說。

  「等哥回來,我馬上告訴他。」

  「好,行李不收拾了,我去告訴少奶奶這個好消息。」

  雙雙點頭,目送她離開房間,甜甜的笑容仍掛著,然後,眉眼和雙肩瞬地垮垂,淚無預警流下,三滴五滴,她用手背抹去。

  「笨蛋,不准難過。」

  伸出兩根食指,她將下垂的嘴角用力往上支撐。

  笑吧!懂事吧!體貼吧!既然要當大哥的幸福火柴,就該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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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哥。」

  雙雙推開書房門,輕喚穎川,前腳跨進去,發現幸子也在裏面。「我可以耽誤你幾分鐘嗎?」

  「我先出去,如果你們談好了,再撥電話叫我進來。」幸子對穎川說話,經過雙雙身邊時,體貼地拍拍她的肩膀。

  門關上,書房裏剩下兄妹兩人。

  「哥……你跟幸子……處得不錯?」

  「還可以。」

  幾天下來,穎川發覺幸子不像她的外表般柔弱,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她的工作能力強,反應力和學習力都是上上之選,和這種女人交手多少有挑戰感,但找她談心?免了。

  老話--只有在雙雙面前,他的情緒才能全然放鬆。

  「哥,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捨不得她多走兩步路,穎川走向前,作勢要抱起她,雙雙搖頭推開,往後,她得學習不依賴。

  他皺眉,猜測她的舉動。「商量什麽?」

  她一跛一跛走到書桌邊,屁股挪一挪,挪到書桌上,找到舒服的位置坐好,才慢條斯理說:「明天,我不想去關島。」

  他沉默,深邃的眼睛直往她身上瞧。雙雙不敢看他,低眉,回避他眼光。

  「我想,你和幸子可藉由這次的旅行,增進彼此感情。」

  「是爸爸媽媽要求妳別去?」他試圖找出原因。

  「不是。」她否決他的認定。

  「既然不是,沒道理臨時不去。」

  「不去就不去,哪有什麽理由?」

  雙雙癟癟嘴,不耐煩,這個決定已經讓她夠不爽了,他痛痛快快答應就罷,何必東問西問?討厭!

  「妳的理由是幸子也要去?」他突發一語。

  連穎川也注意到她對幸子的不友善?她的態度明顯,明顯到所有人不管是好言規勸或威權恐嚇,都要制止她的錯誤表現?

  「我……」

  「妳不喜歡幸子去,應該早點告訴我,不應該留在最後一天再來鬧脾氣。」他不愉快了,她聽得出來。

  她鬧脾氣?她怎麽做怎麽錯!大家叫她別去,她忍痛同意,體貼的結果,居然是被指控鬧脾氣?

  「我沒鬧脾氣,我不過符合大家期待,讓你們獨處。」心一急,她說出真心。

  「妳不去,我不會和任何人去。」

  「我就是不去。」當好人困難,行啊!任性是她的專長之一。

  「隨妳。」背過身,他不想談。

  「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

  「你明明有,你氣我不喜歡幸子、氣我搞嫉妒,爲什麽你不直接告訴我,卻一天一項禮物,一個驚喜?你想用禮物來證明什麽?證明你一樣疼我?才不是,你不過想用禮物來要求我別無理取鬧。可是,我哪裡無理取鬧了?我做什麽大壞事,要你們人人都來勸說?」她怨氣盡吐,她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女生。

  「誰勸說妳?爸爸媽媽?」

  他沒拿到答案即徑自轉身,大步一跨往門外走。

  他要去找爸媽談?雙雙慌張,一躍從桌上跳下來,重心不穩的結果是連人帶電話、筆筒摔下地面。

  鏗鈴匡啷,連續的撞擊聲拉住穎川的腳步,他回頭,不假思索地沖回雙雙身邊。

  「妳在做什麽?」

  濃濃的眉皺得更緊,雙雙知道,這種眉形要許多笑聲才能弭平,可眼前她沒力氣爲他製造歡笑,因她的心尚未放晴。

  弱了氣勢,她知道自己笨,這個家只剩下哥站在她這邊,她何苦將他趕開,讓自己更形孤獨?

  「哥,對不起。」

  他歎氣,跳過她的道歉,將她抱離地面。

  她看他,十秒,然後逼自己丟出一張甜甜笑臉,他還她兩分笑意。

  「和平了?」雙雙問。

  「伊拉克戰爭離臺灣很遙遠。」他不認爲他們之間出現過戰爭。

  「你不可以欺負妹妹。」笑笑停停,她的淚水在笑顔之後出現江湖。

  「爲什麽哭?」

  抹掉她的眼淚,走到沙發邊,穎川坐進沙發,她坐在他的腿間,軟軟的,是他的胸膛兼她的椅背。

  「膝蓋痛。」她把腳往上踢,他接住了,用自己的手心在膝蓋上面熱敷。

  「很痛?」見她白白的腿撞出一塊鮮紅,痛襲上他心間。他感同身受。

  「痛死人了!」

  「下次想學跳高,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只要我勤加練習,說不定可以去參加殘障奧運,跳高或撐竿跳專案都不錯。」她破涕而笑,在看見他眼中的憐惜之後。

  「妳想當運動選手?」他也跟著笑開,兩道扭曲眉形引出性感。

  「隨便說說囉,只要能追得上你,我就心滿意足。」倘徉在穎川的笑容裏,他們回到過去,彷佛幸子從未出現,從未影響過他們之間。

  「我可以停下來等妳。」

  「你剛又沒等我!」

  「我想儘快和爸媽說清楚,不要他們在背後威脅妳。」

  「威脅?誰敢啊!別忘記,你那麽凶,人人都怕你。」

  手往上提,勾住他的脖子,她就是愛和大哥黏在一起,他們是分割不開的連體嬰,下一出「當我們黏在一起」將由他們擔綱演出。

  「那麽告訴我實話,爲什麽不去關島?」

  「因爲我碰到好老師啊!我從來不知道數學有趣,他一教,我茅塞頓開,立刻愛上數學。」她企圖說服他,雖然這番話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

  「笑話。」他不信她。

  「把我的奮發向上當笑話,哥,你欺人太甚。」

  「妳會耍賴、會任性、會無理取鬧,至於奮發向上?免了吧!」

  「還不是你養壞的,我的無能你要負重大責任。」

  「傻瓜。」他揉揉她的頭髮,把她塞進懷間。雙雙是他的泰迪熊,抱住她,他抱住心安。

  「哥,我說故事給你聽。」

  「好。」

  「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有個阿婆,她開雜貨店幾十年了,年紀漸大,頭腦越來越不靈活,有時客人拿五十塊買東西,她找人家一百塊,左右鄰居全勸她把店收起來,否則早晚要賠錢。

  她拿出帳簿給大看,說:『你們看,我賺很多呢!』

  攤開帳簿,帳簿每頁分成上下兩部分,上下各畫許多橫線,但上面的橫線又比下面多幾倍,沒人看懂阿婆的帳簿,阿婆向大家解釋:『我碰到快樂的事就在上面劃一道線,碰到生氣的事在下面畫線,你們看,上面的線比下面多,所以我賺的比賠的多。』

  鄰居問她,什麽是快樂的事?她笑笑說:『我找錯錢,別人把錢退給我,我很快樂;年輕人看我擡不動米,進門幫我拾,我很快樂;你們關心我,擔心我賠錢,我也很快樂。』哥,你說,阿婆是不是經營了一家只賺不賠的店?』

  「是,不過我不想開這種店。」

  「我理解,因爲你要養一個很難養的妹妹。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金錢能買到阿婆的快樂嗎?積極拓展事業,忽視周遭俯拾皆是的幸福,是正確選擇嗎?」

  「妳又想說服我不娶幸子?」

  「沒辦法,我們前輩子肯定有宿仇。」她說得誇張。

  說著,兩人笑開,笑聲透過門扇,傳到在門外偷聽的幸子耳裏,她嫩嫩的粉臉蒙上陰霾。

  果然,歐陽雙雙經常在穎川耳邊洗腦,要他改變主意,不和工籐家聯姻,果然,她暗地處處和她作對。

  好吧,既然溫和手段行不通,她不介意激烈。

  歐陽雙雙,是妳逼得我出手的!

 *  *  *  *  *  *  *  *  *  *  *  *

  從屋外進入,瞄一眼手上的CK名表,六點四十分,穎川很準時,他七點會出現在雙雙房裏。

  幸子刻意提早回家,今天她要和她的「小姑」深談。

  敲敲門,不等回應,幸子自行推門進房。

  書桌前,雙雙擡頭,她的腿上躺著咪咪,咪咪正陪著她解決數學題型,她不懂,爲什麽有人喜歡出考題爲難別人。

  「大嫂。」點點頭,她訝異於幸子的臨時出現。

  「妳是真心喊我大嫂,還是虛情假意?」冷笑銜起,淡淡的諷刺勾在嘴邊,幸子曼妙的腰肢靠在雙雙書桌旁。

  「我不懂妳的意思。」雙雙帶著警戒的眼色望她,弓起背,她是遇到敵人的波斯貓。

  溫婉和善、對人客氣的幸子轉換一張臉孔,成了張牙舞爪的刺蝟。

  「要我挑明說?可以!請問,妳和穎川是什麽關係?」伸出右手,她勾起雙雙的下巴,挑釁地望住她的眼睛。

  「我們是兄妹。」別開頭,她避過幸子的侵犯。

  「哼!我沒見過哪對兄妹天天膩在一起,更沒見過哪個小姑處心積慮,想把嫂嫂趕出家門。」

  幸子的臉突然湊近,嚇得雙雙猛地往後仰。她是標準的惡人沒膽。

  「我沒有!妳的指控子虛烏有、妳在發瘋,我才不聽妳。」

  對於她和大哥,她盡力了。這些日子,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飯後散步的空閒讓家教取代,睡前談心,她騙穎川,謊稱自己很累。一天一點,她逼自己退出大哥的生活圈。

  「妳這個變態女人,妳處處和我作對,霸佔穎川所有注意,妳在穎川面前說我的壞話,想激得我們反目,妳的目的是什麽?難不成妳想嫁給穎川,來段亂倫之戀?!」

  她要逼雙雙生氣,要她反攻,幸子表情轉爲猙獰,手刷過,把她的鉛筆盒、簿本全掃到地板。

  她的激動嚇壞雙雙腿上的咪咪,一躍,它跳下雙雙的大腿,躲到床底下。雙雙也被嚇倒了,冒著險,她從椅子上站起身,想離她遠遠。

  幸子把腿伸出去,砰!不穩的左腿被拐到,雙雙整個人摔到地板,呼呼……好痛好痛,雙雙泫然欲泣,但她的最佳觀衆不在場,哭了沒人疼,噘嘴、憋住淚,她不在幸子面前示弱。

  「我在想,要不要從日本請來心理醫生,替妳診診,看妳是哪裡不對,怎會把大哥當情人,不曉得妳這算不算戀父情結?」

  「妳才得被害妄想症。」雙雙音調提高兩度,她受不了對方的持續逼進,抓起枕頭,往幸子頭上丟。

  幸子故意不閃避,故意讓枕頭打亂她請設計師整理得一絲不苟的漂亮髮型。

  很好,她有點反應了,再往前兩步,她又逼近。

  雙雙努力撐起自己的身體,坐到床鋪中間,擡高下巴,假裝上一場戰爭是她輸自己贏。

  幸子手指雙雙鼻子,跋扈說:「妳以爲我看不透妳的伎倆?妳以爲自己可以一直橫亙在我和穎川之間?告訴妳,不可能,我們之間的感覺正迅速發展,戀愛早晚要發生,不管妳在不在都一樣。」

  「那很好啊!要不要我向妳說聲恭喜?」

  不知不覺間,雙雙動怒,波動的情緒中,酸酸的是吃醋,苦苦的是難堪,澀澀的是她不瞭解的成分,但不管是哪一種,身爲妹妹的她都不該擁有,也許幸子沒說錯,她該去看心理醫生。

  「妳的恭喜我不需要,只求妳別動不動坐在穎川膝蓋上面,動不動鬧著要他背妳,用一些情人間的小把戲來迷惑他的感情,我就感激不盡。歐陽雙雙,妳知不知道妳自己的行爲有多離譜?傳出去,多少媒體會拿這些照片大做文章。」

  「妳偷窺我們?」

  雙雙不敢相信,他們親昵了十幾年的舉動,從幸子嘴裏說出,竟增添了噯昧淫穢。

  「我是穎川的未婚妻,當然有權利掌握他的一舉一動。」

  她向前,抓起雙雙的長髮往後拉,逼她和自己面對面,劇場尚未走到尾聲,她已經看見勝利,

  「妳到底想要什麽?」

  不顧疼痛,雙雙用力推開幸子,重心不穩,她差點跌向床外。

  「小心點,我不想讓人家以爲我欺負一個殘障。」

  手橫胸,她從高處往下看,她的自信和雙雙的自卑成對比。

  人人都看得見她的殘障,可是在大哥的特權下,沒人敢當她的面說,但,一個人前溫柔的大嫂,竟毫不隱諱地指著她喊殘障。

  可……就算沒人敢指著她喊,她就不是殘障了嗎?她是殘障,一直都是。

  「我本來以爲妳只是身體殘障,沒想到妳更不正常的是心理,妳想藉自己的殘缺佔有穎川的心,妳沒辦法接受他將和我結婚的事實,處處要花招,歐陽雙雙,我再沒見過一個比妳更變態的女人。」

  變態?原來她的情結起因是變態?

  胃痛陣陣,所有人都讓她,她沒和人吵過架,技術差勁,方交手,她敗得一塌糊塗。

  「妳爲什麽不讓自己消失?永遠別出現在我們中間。」

  跳到高潮點,幸子偷眼瞄手錶,七點,豎起耳朵,她幾乎聽到穎川的汽車進門聲。

  「消失?」

  幸子不想和她安然相處?她要她消失?胃被狠撞,痛泛在牙齦間。

  「妳做不到,對不對?」

  幸子又扯她頭髮,疼痛讓她出手反擊。「我爲什麽要消失?這裏是我的家,該消失的人是妳。」

  雙雙挺胸。她太過分,才進門十幾天,就想趕人,雙雙再笨也曉得幸子的話不合情理,幸子沒權利要求她消失,就算她的心理果真有問題。

  「妳總要嫁人,這些天我和穎川商量,替妳找個好婆家嫁出去,可是……看看妳那雙腿,正常男人,誰肯要?」

  她鄙夷的眼神讓雙雙的心臟跳到喉頭,嘔吐感強烈。

  雙雙出口,她大聲反駁:「妳亂講,哥說他要養我一輩子。」

  「說出真心話了吧,妳想一輩子留在歐陽家,和我搶老公,有妳這種小姑,我和穎川的婚姻保得住才有鬼。」

  聽見了,幸子聽見穎川的拖鞋聲,嘴角微微向上勾,歐陽雙雙,有點種,讓自己再激動一些吧!最好口出惡言,讓戲增加些許看頭。

  「不管妳高不高興,妳想嫁給我大哥,就得接受我這個小姑,就算我一輩子橫在你們中間,妳也得認了。」雙雙火大,她控制不來自己的不平與忿忿。

  真不錯!計算零失誤,穎川的腳步在雙雙門外停駐。

  他聽見了吧?雙雙要求她「認了」,說她要一輩子橫在他們中間。不需要費力挑撥,幸子輕輕鬆松讓穎川把自己歸類於弱勢團體。

  「我來,是希望妳會試著喜歡我。」

  口氣大逆轉,幸子的委曲求全歷歷可見。

  盛怒中的雙雙沒注意到幸子急轉直下的態度,她直覺回答:「我喜歡妳?對不起,這難度太高,像妳這種壞心腸女人,我辦不到。」

  背過幸子,她簡直莫名其妙,一下子指控她變態、一下子要她消失,現在居然又期許起她喜歡她?

  她是雙面人,大家只看見她溫婉柔順的一面,卻沒見識到她精厲的另一面。

  「雙雙,請告訴我,妳希望我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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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2:3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他們這樣算不算冷戰?雙雙不清楚,從小到大,他們從沒鬧翻過,所以雙雙不懂得如何低頭求和。

  在穎川這方面,他認爲是自己寵壞雙雙,決定利用這次機會改變她的驕恣。

  他們的相處機會更少了,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每天雙雙上學後,穎川才從自己的房間出來;下午他回家,她躲進屋裏讀書,碰了面,雙雙尷尬低頭回避他眼光,他則倨傲地等她主動認錯。

  他們這種情形持續超過兩個星期,相對於穎川對她的冷淡,他和幸子的關係發展得越來越順利。

  他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在客廳裏談天,之後一起到書房討論工作,而雙雙似乎完全被排除在歐陽家人之外。

  弓著身子,雙雙縮在花壇邊,抱住咪咪,牠軟軟的身子、暖暖的肚子帶給她些許安慰。

  月亮缺了一角,斜斜掛在天邊,幾點星辰,疏疏落落點綴。

  「妳在這裏?怎麽,聽到我和穎川要到這裏談心,迫不及待來占個好位置搞竊聽?」

  幸子的聲音打擾她的沉思,擡起臉,圓圓的臉不過兩星期,凹陷。

  「我不知道你們要來這裏。」勉力起身,雙雙抱起咪咪跛行。

  「妳的謊話太假,穎川可是在餐桌上邀我到花園散步的,妳會沒聽到?」

  她是沒聽到,鎮日恍恍惚惚,她根本不曉得日子怎麽過去。

  「妳到底想怎樣?我不和大哥說話、我不見他,妳要的我全照辦了,妳還不肯放過我?」

  雙雙怕她,一天比一天怕,這段期間,幸子扮可憐、耍手段博取同情,她的高強本事,讓全家上下用不諒解眼光看她,交手幾次,雙雙連連慘敗,她怕了,她豎白旗投降。

  「哼,我只不過和妳一樣,都是獨生女,佔有欲比一般人強,我決定要嫁給穎川,就不容許任何人和我搶他,不管是公公、婆婆或小姑都一樣,妳要是識趣的話,早一點替自己找到藉口,搬出這裏。」

  「我爲什麽要搬?這裏是我的家。」

  「妳確定是?」幸子露出詭異笑容。

  「妳想說什麽?」

  隱隱地,雙雙強烈不安,退後兩步,一個踉蹌,她急忙扶住欄桿才不至於摔倒,咪咪輕輕巧巧從她身上跳下地面,卻不忍離去,牠縮在雙雙腳邊,與她甘苦同享。

  「最近我得到一個很特別的消息,聽說妳是棄嬰,因爲身體殘障被親生父母拋棄,後來讓歐陽家收養。終於,我理解婆婆爲什麽討厭妳,最可笑的是,冒牌貨居然大聲說這裏是她的家,妳想分得歐陽家名下財産嗎?恐怕妳得先問問我這個大嫂肯不肯才成。」

  棄嬰?不,她說謊,工籐幸子一心趕她離開,手段用罄,竟連卑劣的謊話都說得出口。齷齪!她不信她,不相信!

  「妳的故事編得太粗糙。」別過頭,雙雙故意笑得好開心,彷佛幸子說了天下第一冷笑話。

  「妳不信我,去問問金媽媽啊!再不,問我公公婆婆,我相信他們會很樂意提供妳事實。」

  「哈,事實?事實是妳被我這個小姑打敗了!就算我和大哥冷戰,他的心仍然在我身上;就算我們兩星期不說話,他仍時時關心我,至少比關心妳這個分秒掛在他身邊的未婚妻來得多;事實是妳手段使盡,仍然輸得一塌糊塗,不得不去編織荒謬謊言,逼我離開家。對不起,我很少看韓劇,我不會讓自己變成藍色生死戀的女主角。」雙雙虛張聲勢,她用驕傲隱瞞憂心恐慌。

  「一個不敢看清事實的女人,我真替妳感到可悲。要不要聽聽爲什麽當初公婆同意收養妳?那是爲了替歐陽家做形象,妳不知道公公有意思培養穎川從政吧!想想,收養一個殘障棄嬰,能替穎川拉得多少婦女票……」

  「妳說謊!」

  雙雙胸口急速起伏,她搗起耳朵不聽,但幸子笑聲刺耳,她湊近她,一句句不堪話語入耳。

  「妳哥哥姊姊找妳很多次,他們想把妳領回去,但那可不行,妳一走,將來這條新聞要怎麽炒?不過,現在用不著了,工籐家族和歐陽家族聯合起來,不是一個普通的事業王國,穎川想從政,恐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不聽,妳說謊,你是騙子!」

  雙雙用力推開幸子,使力過度,幸子摔倒,她自己也沒倖免,往前跌去,她的手掌膝蓋撞在鵝卵石上,痛得齜牙咧嘴。

  幸子誇張的驚呼聲,引來本就要到花園和幸子碰面的穎川還有幾個下人。

  穎川搶身過來,雙雙以爲他要來抱起自己,那麽她有好多話要向他求證,有好多委屈急於對他申訴……可是,並不,他淡淡看雙雙一眼,然後在幸子身邊蹲下。

  「妳有沒有怎樣?」他問幸子。

  他的關心易主……情勢不再相同,雙雙心灰意冷,寒意從腳底升至頭皮,她快凍僵了,可是再沒有懷抱願意收納她。

  「我沒事,別怪雙雙,錯在我,我沒注意到她在花園看星星。」一串模糊話語將雙雙入罪。

  「意思是她在什麽地方,妳就必須退避三尺,請問,這條規矩是誰訂的?」他狠狠瞪雙雙一眼。

  那個眼神,是淩厲?

  雙雙緩緩往後坐起,茫然望去。她落單了,所有人都責怪起她的任性,她不再是大家的小公主。

  「不要這麽說,只要她的心情開朗,避開她,我願意。」幸子楚楚可憐。

  又說謊!幸子的話明明句句是謊言,她卻把它們聲聲刻進心底。

  是真的嗎?她是棄嬰?對歐陽家,她的功用是一則慈善新聞?真的嗎?她的存在只爲突顯他的從政形象。

  不對啊!哥疼她,從她有記憶起,就是無條件寵溺,金媽媽的愛、阿英的疼惜……

  突然,歐陽夫人的鄙夷眼光閃過,雙雙想起,沒有母親會用這種眼光看親生女兒吧?!更沒有母親會要求子女之間保持距離……

  那麽,是真的了……在幸子的滿肚子謊言中,唯有這則是真確。

  「妳到底什麽時候才要長大?」穎川怒問。

  「我會長大嗎?」雙雙直覺反問。

  低頭,她看自己的腳。他說過,她的左腳忘記長大,原來,忘記長大的左腳能爲人帶來利處。

  「少爺,雙雙小姐這幾天身體不舒服,你別同她計較。」金媽媽走來,蹲到雙雙身旁,握住她冰冷小手。

  「誰都不准扶她!她夠大了,有本事犯錯,就要有本事收拾後果。」

  他一喊,金媽媽不得不鬆手,退後一步。

  他要她收拾後果,怎麽收拾?離開嗎?

  可以啊!但他爲什麽不要像工籐幸子一樣,直接告訴她,她該滾出歐陽家門,卻要用冠冕堂皇的說詞,來指責她的任性和不成熟?

  「穎川,是我不好,我真的不想因爲我,把整個家弄得雞飛狗跳,我希望大家能和諧快樂,就像我沒住進來以前一樣。」幸子伏在穎川胸前啜泣。

  該哭的人是她吧?可是她無權哭泣,因爲錯在她,她是千夫所指。

  「這個家的雞飛狗跳不是因爲妳。」

  當然不是因爲幸子,是她這個不屬於歐陽家的外人,打亂他們的生活秩序。縮縮腳,她冷得厲害。要下雪了吧!聖誕夜裏,賣火柴女孩沒有家,只有靜靜等待流星隕落,她才能自在飛往縹緲天際,觸手幻想中的幸福。

  穎川抱起幸子,轉頭面對雙雙。「等妳想好說詞,解釋妳的暴力,我在書房等妳。」

  說詞?她沒有說詞,她是暴力,她的確伸手推人,她是……

  是什麽呢?她什麽都不是。

  一縮再縮,她把自己縮進花壇邊。

  「雙雙小姐,妳答應我要懂事的。」金媽媽摟摟她。

  「我可不可以……問妳一句話?」仰頭,她忘記落淚,缺乏表情的小臉上,刻劃著深切寂寞。

  「妳問。」

  「我是棄嬰對不對?」

  「雙雙小姐……妳怎麽……」她驚呼。

  不用回答了,擡眼,她從資深的傭人眼中得到答案。沒錯,她是!

  「這就是媽媽討厭我的原因……」她喃喃自語。

  「妳不要胡思亂想,這裏沒人拿妳當外人。」金媽媽急切說。

  又如何,她的確是外人。「讓我一個人靜靜好嗎?」她微笑,勉強,

  許久,傭人們一個個離開了,金媽媽也在歎息聲後走出她的視線。

  這一想,她想很久,想到月亮偏西,想到晨露沾衣,她的心始終無法澄明,幾年的光陰在腦中一段段閃過,那些感情怎麽可能是假意?

  她分不清是頭痛或心痛,只覺得疼痛將她緊緊包裹,她站不起來,真的,沒有矯情,不是裝可憐博得同情,她是真的站不直身。

  理所當然的身分沒了,她的存在不再被需要,留在歐陽家,只會引發出更多的爭執紛端。怎麽辦?是不是消失,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案?

  仰望,這裏的一草一木,一扇窗一道門,清清楚楚刻劃她的童年,快樂的、歡悅的、沒有負擔的童年眨眼過去,現實的人生擺到眼前,她--不屬於這裏。

  清晨七點,她沒上學,八點,穎川和幸子從家門走出,看見她蹲在原地,幸子想走過來,卻被穎川拉住。

  哥還在氣她?氣她沒爲自己的暴力找到好說詞?不知道,她只知道他們之間越離越遠,貼心的感覺不在,他的愛有了新人。

  她累了,又冷又累,偏過頭,她想睡,不曉得等她睡醒,迎接她的是朗朗晴空,還是失意……

 *  *  *  *  *  *  *  *  *  *  *  *

  雙雙把自己鎖在房間裏面兩天,她不上學、不補習,不想見任何人。

  穎川以爲固執的她仍爲那天晚上鬧情緒,他不主動找她,留了時間空間,要她自己想通。

  第三天,她把自己整理乾淨,走出房門,用最冷靜的口吻告訴父母親,她想見見自己的親人,如果他們願意,她會和他們離去。

  雙雙的「懂事」讓歐陽夫婦很快樂,他們用最快的速度替雙雙安排親人聚會,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收養問題。

  於是,歐陽家的客廳裏坐著歐陽夫婦、雙雙和三個年輕人,他們分別是雙雙的大哥、二哥和姊姊--陸幗升、陸幗醆和陸吟汸。

  他們都還是學生,博一、碩二和大四,自從父母親過世後,便靠著半工半讀維持生活。

  之前,礙於歐陽穎川的百般阻撓,他們沒辦法見到雙雙,這回歐陽家的長輩主動找上門,讓他們驚喜萬分。

  他們圍著雙雙,娓娓將當年困境一一道出--

  「當年,我們並不想把妳送人,但爸媽做生意被騙,欠下一大筆債務,不得不把妳送出去,後來的十幾年,我們日以繼夜工作,一心一意想把錢還清。」大哥幗升說。

  「妳在歐陽家這些年,他們常常在門外偷看妳,看妳進出坐大轎車,看妳像個千金大小姐般受寵,回到家後,爸媽把妳的情況告訴我們,慶倖自己沒做錯,只要妳好,我們就快樂。」二哥幗醆說。

  「我從五歲開始賺錢養家,口香糖、玉蘭花、冰棒,能賣的東西我都賣過,我們把賺得的每一分錢拿來生活,生活辛苦,但每個月底結算,知道債務又減少一部分,全家欣喜若狂。」姊姊吟汸說。

  「爸媽常掛在口頭的話是,你們要好好念書,當了總統或醫生,賺錢就不會像我們這麽辛苦,他們希望我們擁有高學歷,而我們心裏想的卻是只有學校才有高額獎學金,所以把書一年一年念下去。

  爸爸很高興,他們說老天爺公平,祂在經濟上虧待我們,卻在我們的前途上照耀光明。不過,他更常說的話是--你們在困苦的環境中,都能出類拔萃,雙雙當了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成就一定更加非凡。

  雙雙,我們不在乎妳的成就是否非凡,我們在乎的是妳會不會看輕我們這些兄姊,願不願意放下高貴身分,和我們相認。」幗醆說。

  雙雙沒回答,愣愣看著眼前親人,很奇怪的感覺,才第一次見面,居然不覺陌生,這是家人間獨有的親切?

  「一年前,爸媽把錢還清,我們在狹窄的客廳裏面開家庭會議,決定到歐陽家,懇求他們讓我們團聚。

  我知道這種說法太自私,妳住在這裏這麽多年,妳的感情、記憶都在這裏,硬要用血緣關係將妳帶走,的確過分。但這是我們的夢想,不管如何,我們都努力朝夢想前進。

  年初,爸媽去世,死前他拉住我們的手叮嚀,不要忘記妳,忘記我們全家人的夢想。」幗升走到雙雙面前,拉起她的手說。

  雙雙沒想過自己會是誰的夢想,感動在心底蠢蠢欲動,那是她的親人啊……

  「回來吧,缺了妳,我們成就不了一個完整的圓。」吟汸湊過來說。

  「回來吧,再辛苦,一家人能在一起,都是最幸福的事。」幗醆說。

  「我……」

  確定自己身世後,雙雙由懷疑到惶恐,由傷心到接受,無數的疑問,困惑她的思潮,她瞭解有些答案不能要,有些答案她不敢要,兩天下來,她作了無數假設,結論不多,只有一個--這個家,她再不能留。

  慶倖的是,身分改變,她對哥的感覺再不能用變態形容。她沒交過男朋友,不曉得對大哥的感情是否叫作愛戀,但無論如何,只要她把心牢牢守住,即便是暗戀,她也有了權。

  見雙雙久久不語,歐陽夫人有點急躁,脫口而出:「雙雙,妳還是跟哥哥姊姊去吧,妳在這裏和幸子處不好,讓穎川左右爲難也不是辦法。」

  歐陽夫人的急切教人傻眼。雙雙在這裏不受歡迎?那麽之前,他們爲什麽千方百計不准他們接近雙雙?

  「雙雙,我們雖然經濟不寬裕,但我們一定會讓妳生活無虞。」吟汸拉起雙雙,想當場把人帶走。

  「姊……」她訥訥說。

  「妳喊我姊,妳願意承認我們?」

  「嗯,我很高興你們要我,很高興你們願意接我回去,我會盡力當個好妹妹。」

  「意思是妳願意回家?」幗醆問。

  「她不會和誰回去,她是歐陽家的人。」穎川不曉得什麽時候站在大廳門口,他冷冷的眼光掃過廳裏所有人,空氣瞬地冷冽。

  「哥……」雙雙走近他。

  「妳還叫我哥?好,跟我走!」穎川拉起她,在衆目睽睽下,推開幸子,走出歐陽家門。

 *  *  *  *  *  *  *  *  *  *  *  *

  他們很久沒到這裏了,這裏曾是他們的秘密花園,滿地的粉色野花,五個花瓣圍成圈圈,怯憐憐的一小點一小點,點點綴滿山坡地,風吹,花矮,柔柔花瓣隨風形成波浪。

  六歲的時候,她坐在草地上看穎川放風箏,她羨慕他能飛快奔跑;十歲的時候,她在穎川身後看他作畫,每張畫中,她要求他畫一個綁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畫中女孩把手上的風箏放上天空。

  之後,他忙了,忙工作事業,再沒時間陪她拜訪秘密花園。

  「哥……我要走了,之前的事對不起,看在我不會再惹事的份上,原諒我,好不好?」

  雙雙鼓足勇氣率先開口,他們之間再沒有「以後」,她不要他們的結束充滿遺憾,她要回到過去,假裝分離是迫不得已。

  他臉色鐵青,默不作聲,冷冷的眼神遙望遠方。

  之前,他這號表情是留給外人欣賞的,在她面前,就算當不成陽光男孩,至少稱得上和藹可親,現在……他的溫柔只限幸子獨享了吧?

  苦笑,怎麽會……明明那麽親近的兩人,加入新人,咫尺距離竟成天涯。

  「這些日子我做了不少壞事,對不起。好不好?你原諒我吧!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

  她用起慣用的撒嬌法,抓起他的大手東甩西甩,然後一個用力,他的手在空中甩出一百八十度,她接住他的手,攤開他的掌心,偎上自己的臉龐。

  他不在乎她做過多少壞事,他在乎的是,她居然沒同他商量,就做主回陸家;他在乎的是,要不是金媽媽一通電話通報,她擅自失蹤,他要翻遍臺灣,才能把她挖回身邊。

  「妳要走去哪裡?」他投降了,爲了她的撒嬌。

  「回我自己家裏。」

  「妳不承認這個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是家?」

  「哥……」

  咬唇,她走近穎川,兩手搭上他的肩膀,踮腳,在他頰邊印上一吻。「對不起。」

  穎川別過頭不理,雙雙繞到他身後,環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背間。

  久久,兩人都不動,只有風吹過的聲音,她的淚成形,滾入他的襯衫間。張嘴,她輕輕哼起幼年時期金媽媽哄她入睡的歌曲。

  月娘光光掛天上,嫦蛾在那裏住,妳是阮的掌上明珠,仔細扶養妳長大,看妳周歲,看妳收涎,看妳在學走……相片一大疊……

  「哥,記不記得,你說我是你的掌上明珠。」她在他背後問。

  時光往前推進十年,她和現在一樣攀著他的背,瘦削的兩條胳臂圈不起他的腰,當時她問他:「哥,什麽是掌上明珠?」

  穎川回答:「明珠是種昂貴物品,掌上明珠的意思是一個人握在手心最寶貴的東西。」

  雙雙想半天說:「我懂了,我的掌上明珠是魚魚風鈴。哥,你的掌上明珠是什麽?」

  他沒多想,反射回答:「我的掌上明珠是妳。」說完,他蹲低身子,把她背高高,他背著她迎風跑,銀鈴笑聲串串。

  她尖叫著:「哥,我要變成風箏飛上天空!」

  那天,她沒變成風箏,也沒有飛上天空,她牢牢系在他背上,他樂於負擔她的一生一世。

  想起過往,穎川歎氣,低下身子,讓她環住自己的脖子,自然而然的,他背起她,於是她再度成爲他的負擔。

  「哥,你還記得魚魚風鈴嗎?」雙雙問。

  「記得。」

  穎川兩條長腿往山坡上走,交交叉叉,他說過要同她共用這兩條腿。

  「我不小心把電視櫃上的陶瓶摔破,陶瓶上畫有兩條我最喜歡的小魚,做錯事,我哭得震天動地,不准別人收拾滿地碎片,還生氣阿英,誣賴都是她的錯,任憑誰來哄我,我都哭不停。我想,我是真的被寵壞了。」

  認真想想,他對她發火並沒錯,她是個既任性又不懂得體貼人心的富家千金。

  穎川接下她的話:「我下課回家,司機車子還沒熄火,我就聽到妳的哭聲,匆匆進屋,看見妳兩顆眼睛腫成大核桃。」

  想起往事,穎川笑開,當時他氣得想找人發作,雙雙手指阿英,說她故意把陶瓶放在電視櫃上面,害她不小心把瓶子弄破。

  問清楚情況後,他瞭解分明是欲加之罪,雙雙卻能振振有詞,他不明白,明明是壞得讓人咬牙的女孩,他卻總把她的行爲看成可愛。

  「一看到你,我就指著碎瓶子向你告狀,直嚷阿英壞壞。」

  「我記得,妳一邊哭一邊說:『魚魚死掉了。」金媽媽慌了手腳,不曉得怎麽跟妳解釋壞掉和死掉不一樣。」

  「你走過來撿起地上的破陶片,告訴我:『魚魚不是死掉,它是長大了,陶瓶太小,住不進去。』我問:『不住陶瓶,它想住哪裡?」你說:『它想住在風裏。」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但光是魚沒死這句,馬上止住我掉了兩個小時的淚水。」

  「那天晚上,我熬夜,把破掉的陶瓶一片片綴合起來,做成風鈴。」

  那個夜裏,他沒想過辛苦二字,滿心想的是她第二天看見風鈴時,大叫大笑的快樂表情。

  「清晨我醒來,發現魚魚竟然在我的窗口游泳,風一吹,它們和著節奏唱起優雅旋律,我好開心,才一個晚上,魚魚就搬好新家。」

  話說到這裏,他們同時笑開,屬於他們的共同記憶無數,再多的箱篋都裝擺不下。

  「現在,妳不希罕我的風鈴了?」

  穎川歎口氣,從接到金媽媽的電話,知道父母親安排了雙雙和親人相聚起,他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怒氣,停掉開到一半的會議,他不介意損失的金額有幾億,只想立刻飛到她身邊,阻止事情繼續。

  沒想到,回到家,他竟聽到雙雙要回到親人身邊去。

  她的臉摩蹭著他卷卷的黑髮,又濃又密的頭髮,是她臉頰最愛待的鳥窩。

  「哥,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想你再也找不到一個人,比我更愛你。」

  「妳愛我的方法是離開我?」放下雙雙,他轉身面對她。

  「哥,對不起,我說不清楚,可是爸媽說的對,我不能一直黏著你,我終要獨立,而你,你會建立自己的家庭。」

  「這兩者之間沒衝突。」

  「怎麽沒有,你回想自從幸子住進我們家裏,發生過多少事情?」

  「除了妳鬧情緒,我看不出有什麽大事情。」穎川否認。

  「我們從不冷戰的,可是,我們已經兩個星期不說話,以這種情況發展,不出兩年,就算我不想離開,你都會要求我走。」

  想起幸子的咄咄逼人,她們肯定沒辦法同處於一個屋檐下。

  「我不會。」

  「好吧,你不會,若是你的妻子孩子聯合起來問你選擇誰時,你怎麽辦?會不會左右爲難?」

  她和幸子不是婆媳,卻有嚴重的婆媳問題,錯在誰?錯在她的看不清狀況,她始終以爲他是她的獨享包。

  「妳真的沒辦法喜歡幸子?」若幸子真是他們之間的問題,他不介意解除婚約。

  「哥,你很清楚,不光是幸子的問題,任何一個想接近你的人,我都會把她當成假想敵,我霸道慣了,我老要求你把所有注意力放在我身上,不能把屬於我的寵愛分享出去。你不也是發現任我繼續,會越弄越糟,才開始對我嚴厲?」

  「妳既然清楚,爲什麽不要求自己改變?」

  「沒辦法,你把我寵上天,天太高,我跳不回地面。」雙雙投進大哥懷裏,抱緊他。

  之前,她懷有恐懼,以爲自己真是幸子口中的變態分子,自從知道和穎川沒血緣關係,她松下好大一口氣,從現在起,她可以在心裏偷偷愛他,可以藉妹妹之名,在身旁看著他,這樣她就心滿意足。

  「妳總有藉口。算了,不改就不改,我不介意了。」如果幸子無法包容這個無法無天的雙雙,他不勉強她留下。

  「你希望我變成討厭鬼?才不,我要改,我會改,我不要再驕蠻無理。」

  「妳的改變方式是離開我?」穎川反問。

  「我的親人希望我回去,我們分開那麽多年,好不容易相認,何況,那是我親生爸媽的心願,」

  更重要的是,她再沒有立場身分留在這裏,坦然面對幸子的責難。

  況且,知道身世,確定了自己不能公開的愛戀,她怎還有本事留在這裏,眼睜睜看他和幸子之間的感情與日俱增?

  「他們的心願重要,我的心願不重要?」

  「哥,我親生爸媽去世了,他們一心希望我回去團聚,成爲陸家人。」

  「當初是他們不要妳的。」

  「他們有他們的困難,如果角色易位,我不一定做得比他們更好。哥……對不起,我要回去。」

  她想清楚了,他們之間的緣分只有短短十幾年,往後他們將有各自的人生,與其停在原點,看他一步步離開自己,漸趨漸遠,不如背過身,輕輕說聲再見。

  「不。」他反對,

  「都在臺北,我們可以經常見面。」

  「沒錯,都在臺北,叫他們經常到家裏,我不介意招待客人。」

  「哥,讓我回去好不?」她在他懷裏鑽呀鑽,一顆小小的頭顱,向他耍賴。

  「拜託拜託,再寵我一次,好不?」

  「妳一定要回去?」他沒反對過她任何一件事情,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

  「拜託、拜託……哥,我好愛你……真的。」

  耳朵貼進他的胸膛,那是她最熟悉的聲音。金媽媽說,小時候,她睡不著的哭鬧夜晚,只有趴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聲,方能入睡。

  「妳會常回來看我?」

  他不是計較的男人,但他不得不在這件事上討價還價。

  「一定。」

  「不會忘記我?」

  「絕對不會。」

  「不管任何事都會回來找我商量?」

  「嗯,我保證。」

  「重大事情要由我作決定?」

  「沒問題。」

  他不說話了,雙雙知道事情定案,他又寵了她一次。

  風在吹,花在舞躍,她的腿能不能正常都無所謂,她只要記得,他愛她,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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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2: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雙雙選了穎川和爸媽、幸子同到日本當天,離開了歐陽家。她不要說再見,更不要目睹幸子的得意,她要一個人走入命運轉捩地。

  陸家三個哥哥姊姊同來接她,兩部機車、一部腳踏車,她能帶走的東西不多,只選了魚魚風鈴和幾件簡單的換洗衣服。錢?是歐陽家的,要當陸吟雙,她的首要學習是吃苦。

  下人全出門送她,雖然之前的事件頻頻,但真要分手了,累積多年的感情呵……不捨依依。

  「金媽媽,麻煩妳替我照顧咪咪,我想……我養不起牠。」

  雙雙捨不得大哥的「驚喜」,可她瞭解,多她一口人,哥哥姊姊將更辛苦勞累,她不忍加重親人負擔。

  「放心,我會把牠養得白白胖胖,記得有空多回來看我們,還有,搬出去後,要學會獨立、學會自己照顧自己,穎川少爺不在身邊,妳要趕快長大,不能迷迷糊糊,知不知道?」

  金媽媽憂心忡忡,她輕拍雙雙臉頰。自從少奶奶住進來,她圓圓的臉瘦出兩塊骨頭,這些日子,她也不好受。

  「知道。」

  點點頭,她擁抱每個人,說好不哭的,今天,她只留笑臉給大家。

  「雙雙小姐,不可以再任性囉!有什麽委屈打電話回來告訴我們,被人欺負,不要生氣,我們替妳出頭。」被她誣賴過的阿英說。

  「我知道。」

  「想去哪裡不方便,打電話回來,我想辦法溜班去載妳。」當年在門口發現她的司機伯伯抹去縱橫老淚,對雙雙叮嚀。

  「不可以哦!你公器私用,小心我跟大哥告狀,』她笑彎的眉眼裏隱含淚水。

  「家事衣服堆著,公休日我去幫忙。」

  「等老爺夫人回美國,我們把三餐給妳送去。」

  「不要、不要,你們這樣子,我怎麽學習獨立?」雙雙摟住阿英,約定好不哭的淚終究還是淌下。

  「我們不放心啊!」

  「相信我,我會好好的,你們不可以來,要乖乖在家裏,等我回來看你們。」

  「妳就是讓人擔心呀!光跟幸子夫人嘔氣,都能嘔掉幾公斤,也不想想那些肉是我花多少工夫喂上去的。」眼眶紅紅,廚子走來抱過她。白疼了!疼了十幾年的女孩說走就走。

  「對不起!」她擡頭,吸吸鼻子,吸回淚水,擠出甜甜笑顔。「我以前很壞,以後我會慢慢學懂事學乖,謝謝你們……你們……」兩個「你們」哽住她的喉嚨,又吸鼻水,她一鼓作氣把話說齊:「謝謝你們疼我。」

  她的話惹出連串啜泣。「笨小姐,不疼妳疼誰啊?」

  「誰教妳長得那麽可愛,不想疼都難。」一人一句話,溫情緊緊包圍她,不想放她走的。

  終於,她坐上幗升機車後座,揮手離開生活多年的家園,金媽媽和廚房媽媽將食物塞滿幗醆的機車和吟汸的腳踏車,才讓他們出發。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做錯。」幗升的聲音從前座傳來。

  「什麽事做錯?」雙雙問他。

  「我們不應帶妳回來。」

  「爲什麽?因爲我不能賺錢、不能帶給你們榮耀,我只會增加負擔?」

  紅燈停車,他轉身看她。「不對,因爲我們給不起妳歐陽家的優渥生活,妳在那裏有那麽多人疼妳,跟著我們,妳會吃苦。」

  「可我是你們的妹妹啊!妹妹跟哥哥姊姊同甘共苦,天經地義!」

  她的頭擡高高,看著身前哥哥。他很好看,眼睛像她、鼻子像二哥,寬寬的嘴巴不曉得像誰,她有把握,這個哥哥會和所有人一樣,疼她愛她。

  幗醆和吟汸的車子停在他們身旁,聽見兩人對話,笑逐顔開。

  「誰要妳共苦了?我們只給妳吃甜喝香。」幗醆揉揉她的長髮說。

  「說得好,我們沒別的優點,就是說話算話。」吟汸拉拉她的臉,這個妹妹可愛到極點。

  「我要我們一起吃甜喝香。」雙雙說。

  「沒問題,我們是生命共同體。」

  幗醆伸出手,吟汸疊上去,幗升拉起雙雙往上疊,在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一家人結起一條心。

  幸子騎了五十分鐘,他們回到破舊公寓前。他們住四樓,眼望高高的樓梯,她歎氣,再次承認哥把她養壞了。

  在歐陽家,她有專屬電梯,不管是機械式的還是人肉梯;在學校,大哥捐電梯、用特權,硬把她的教室調到一樓地面,這下子,她的苦頭要從這三層樓梯吃起。

  她的猶豫,哥哥們看到了。幗醆在她前面蹲下身,「上來吧!我的小公主。」

  雙雙一笑,爬上哥哥的背。

  那種感覺……不一樣,和在穎川背上的不同,二哥的背又寬又厚,暖暖的、安全的、幸福的滋味全有,那是家人的體貼,是家人的愛與安慰。

  靠在穎川背上,她像進了避風港,她知道這個男人會爲她築起一堵牆,在她需要時給予依靠,她知道她的未來、她的一生全掌握在他手中,她可以不思不慮,單純享用他帶來的所有福利。

  跟在他們身後,幗升和吟汸提著大包小包。雙雙的行李不多,多的全是管家廚子們的愛心。

  「當當當當,歡迎光臨陸家豪宅。」吟汸打開門,誇張地用起貝多芬的生命交響曲推薦。

  房子很小,兩人隨意轉身大概就會撞到,這約莫就是金媽媽口裏的貧民窟,不過房子徹底打掃過了,這是他們對妹妹的盛大歡迎。

  「好了,我們現在要進行一天中最重要的儀式。」幗醛說。

  「什麽儀式?」

  雙雙不懂,任由吟汸和幗升一左一右拉起她的手,兄妹四人手拉手圍成圈圈。

  「我們的工作很忙,不過,我們之間有協定,不管再忙,午夜十二點之前一定要回到家裏,吃晚飯。」

  「十二點才吃晚飯?」

  「如果肚子餓,可以在外面先偷吃。」幗升留下但書,他不要求小妹和他們一樣,餓到半夜。

  「然後呢?」

  「吃飯前,我們要像這樣圍成圈圈,說說一整天裏最快樂和最低潮的事情。」

  「今天由我先開始,我的快樂是找到一份新工作,這份工作可以讓我的小公主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生活,不用擔心下一餐在哪裡。低潮是看到雙雙的眼淚,我看了好想哭。」吟汸先說。

  「換我。我的快樂是背雙雙上樓,那種感覺很美妙,突然多了一個漂亮妹妹,下次我要帶她出門,騙人家說她是我的女朋友。我的低潮是到雙雙房裏提行李時,發現她的房間幾乎和我們家一樣大,我擔心她住在這裏會得幽閉恐懼症。」幗醆說完,大家全笑了。

  「我不會,我喜歡這裏,喜歡你們。」雙雙說。

  「輪到我,我的快樂是騎車時,雙雙抱住我的腰,她的手很小,我一直提醒自己要把她載好,從此她是我的責任,我最甜蜜的負擔。低潮是我有罪惡感,我剝奪了歐陽家上下對雙雙的愛,不過,我承諾,只要一有空,我就騎車載妳回家。」

  「換我了嗎?」雙雙問。

  「快說啊,我們在聽。」吟汸鼓勵她。

  「我的快樂是我有兩個家,多了三個愛我的家人,以後晚上作惡夢,知道有個姊姊躺在我身邊,不需要害怕;知道雖然我的腿不完美,但是我有兩個哥哥覺得它們沒缺陷,還願意帶我出門招搖撞騙;我的低潮是我有遺憾,如果親生爸爸媽媽還在,我可以告訴他們,我沒生氣他們,我愛他們,感謝他們給我生命,謝謝他們在最困苦的時候,仍替我設想周到。」

  「沒問題,明天放假,我們帶妳去看爸媽。」手伸,幗升攬過雙雙,一家人抱在一起的感覺真好!

  「啊!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雙雙想起什麽似地突然說道。

  「什麽日子?妳的生日?」

  「是買一送二日,你們買了一個妹妹,還附送兩條小魚。」

  她從包包裏找出魚魚風鈴,在客廳窗口掛起來。很好,穎川大哥也來了,這才是真正的一家團聚。

  風吹,陶片發出清脆聲音,雙雙深吸氣,在風裏,她聞到哥的氣息。

 *  *  *  *  *  *  *  *  *  *  *  *

  一個星期七天,雙雙學會許多事情。

  她會上下樓梯了,強吧?這可不是普通能力,是她用跌跌摔摔、全身瘀青換來的成績,還有,她會做菜、會洗衣、會拖地,還會賴在哥哥姊姊身上撒嬌。

  她忙著學習新事情,企圖用忙碌來欺騙自己,壓在心頭那塊沉甸甸的東西不叫思念,她說服自己,沒有她,哥會和幸子小姐平安幸福。

  但再忙,總有空閒時間,手一停,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念。

  想他的時候,她埋在棉被裏抱住兩人的合照偷哭;心痛的時候,她躲在廁所裏面輕喊他的名字,當暗戀變得明顯,她告訴自己,她何其有幸,得到他十多年的寵愛。

  然後,在轉過身面對親人時,她笑得一臉燦爛,昭告所有人,天底下再沒人比她更快樂幸福。

  「沒問題的,下次換我烤餅乾給你們吃。」雙雙對電話那頭說,自從她搬回陸家,金媽媽一天打兩通電話給她,確定她平安健康。

  「不要不要,烤餅乾太危險,李媽媽已經在做,等她做好,馬上給妳送過去。」

  「哪裡危險啊?我昨天煎一條魚給哥哥姊姊吃,他們說我棒到不行。」

  「煎魚?妳有沒有等油鍋熱、有沒有把魚身上的水擦幹?油噴起來,會炸到手的!」不行不行,她心跳快停了,要是沒馬上見到雙雙小姐,她會死於心臟病發。

  「我知道啊!」翻翻手,手臂上的傷口帶給她豐富經驗。

  「我跟妳說,趙伯伯到機場接少爺和少奶奶,等他們到家,我馬上幫妳把晚餐做好送去,不准再開夥,知不知道?」

  「哥要回來了……爸媽呢?」

  「他們回美國了。」

  「哦!」

  點點頭。幸子該開心了吧?家從此是他們兩個人的,再沒第三者打擾。

  「好了,就這樣,不准煮飯懂嗎?」

  金媽媽掛上電話,雙雙的心情開始起伏。他們回來了,哥看不到她,會想念嗎?他和以前一樣,出差會替她帶禮物回來嗎?還是……他迫不及待和幸子進入雙人世界?

  回房抱來枕頭,想著他的笑、他的寵,雙雙嘴角不自覺上揚。

  穎川第一次到日本,替她帶回來一只好大的豆豆龍,大到她可以趴在它圓圓的肚子上入睡。還有,他從澳洲買回來的大無尾熊,過海關時,所有人都看他,他沒害羞,還驕傲地告訴旁人,那是要送給妹妹的東西。

  妹妹……當他的妹妹真的很幸福,跛到窗戶邊,她對魚魚風鈴宣誓--

  「哥,我愛你,我真的好愛好愛你,不是兄妹的感情,是貨真價實的愛情,今天愛、明天愛,海枯了愛,石頭爛了還是愛,我要愛你愛到……愛到……愛到沒完沒了……」

  她的愛無止境,找不到喊Stop的時機,不過她理解,這句話是她和魚魚風鈴的共同秘密,是不能讓第三人知道的秘辛。

  不能再想了,吟汸馬上會回家,她只回來一下下,放下書包就走,這是他們的共識,他們怕雙雙獨自在家無聊,只要有時間,三人就會趁機溜回家,抱抱雙雙,和她交談幾句。

  「找點事情做,我必須找點事情做。」

  否則她所有心思都會圍著穎川繞,他回來了沒?他有沒有想她?他是不是正和幸子甜蜜?他知道她搬回陸家會不會大大生氣……

  想他、想他再想他,想到半夜無法入睡,想到眼淚滾滾,從文靜的淡水河流成波濤洶湧的秀姑巒溪。

  對!找事情做,把思念壓在箱底,這是最正確的方法。

  「地板,我拖完了;衣服,曬好了;飯,下鍋了;菜,切洗好了,所有的事情全弄好,沒事了呀……笨雙雙,用力想,一定還有什麽事情該做沒做的。」

  她從客廳這頭跛到那頭,再從那頭跛回來,來來回回,她喃喃自語。

  「啊,當偵探!我可以去當偵探,查查姊的新工作到底是什麽,哪有人工作回來身上全是煙酒味,我來把真相調查出來。」

  拿起家門鑰匙和小包包,她走出門外,看到樓梯,她告訴自己:「加油,這次我要破紀錄,連一次都不摔,加油!」

  深吸氣,兩手扶在鐵欄桿上,往下一步。

  「很好,剩下四十七階。」再往下。

  「不錯,剩下四十六。」

  就這樣,一步一步,她步步紮實,走過二樓、走下一樓,當兩條腿部踩在平地時,她汗水淋漓,氣喘吁吁。

  站在門後,她讓自己休息幾分鐘。

  不一會兒,鐵門打開,陸吟汸匆忙進來,看見雙雙,她愣了一下。

  「姊,我要出去買醬油。」

  「好,一個人在家裏會不會無聊?」

  「不會,金媽媽打電話給我,講很久,她說要幫我送餅乾過來。」

  「我們都快被妳的金媽媽養胖了。」

  「李媽媽烤餅乾的功夫一流,以前學校園遊會,李媽媽烤的餅乾都能替我們班賺進一大筆班費。」

  「說到學校,妳打不打算回去念書?」

  沒了大哥的特權,她不確定她的腿會不會讓所有人公開討論,在這上面,她想她無法不自卑。

  「不要,我討厭念書,之前歐陽家的爸爸媽媽逼我補習,還要送我出國念書,我嚇都嚇死了,幸好回家,你們不逼我上學。」

  「大哥說,妳想做什麽都由妳,不管怎樣,我們都全力支援。」吟汸低頭看看手錶,擡眼說:「我上班快遲到了,妳買完醬油回來可能看不到我。」

  「沒問題,我會煮好晚餐等妳。」

  跟吟汸說過再見,看姊姊飛奔上樓,雙雙先到門外招來計程車,坐在裏面等待。

  不久,吟汸下樓,她快步跑向公車站牌,計程車便一路尾隨,直到她的工作地點。

 *  *  *  *  *  *  *  *  *  *  *  *

  歐陽穎川繃著一張臉,握住方向盤的指節泛白。儘管生氣,他仍舊把金媽媽要他帶的餅乾食物放在後車座。

  沒錯,他氣壞了,在雙雙的堅持、陸家人一再的保證下,他同意讓雙雙搬回陸家,可是那必須在所有安排都齊備的情況下才能搬啊!

  什麽安排?很簡單,比方,他買了房子,可房子還要兩個星期才能裝潢好;比方,他買了車子,可是司機還沒找妥當。

  她就不能等他回臺灣再說?難不成歐陽家瞬間變成地獄,她一時一刻都待不住?

  幾天的日本行,他忙得天昏地暗,每天沾了枕頭就睡,下飛機,他竟從司機趙伯口中問出雙雙在他出國同一天,搬回陸家。更可惡的是,她沒帶走幾件衣服,鞋子只有她腳上那雙,更別提她用慣的寢具家電。

  這是什麽意思?急著和歐陽家劃清界線?

  用力捶一下方向盤,該死的!

  從知道雙雙離開他的生活開始,他就控制不住脾氣,他看所有人不順眼,心浮氣躁是他不曾有過的情緒,而現在,它來得理所當然。

  沒見過他發脾氣的下人,全吃到排頭。

  他問金媽媽:「爲什麽雙雙隻帶一個小背包,妳就讓她離開歐陽家?」

  金媽媽小聲回答:「因爲陸先生和陸小姐,只騎摩托車和腳踏車來接雙雙小姐,行李太多車子載不下。」

  金媽媽的話讓他把矛頭指向司機。「你爲什麽不開車送她?」

  「雙雙小姐不願意,我想、我想……他們也許有別的活動,比如出去吃飯慶祝之類的。」

  這個回答惹得他更不爽了。離開歐陽家居然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接下來,每個人都有事情,沒到陸家看過雙雙的人被扣薪,沒替她做飯的廚子被降薪……最後,他說他要去找雙雙,要是她瘦了半公斤,所有員工可以開始準備找工作了。

  夠不講道理了吧?面對他的怒火,大夥兒噤若寒蟬,從沒見過這樣的少爺,看來他對雙雙小姐的寵愛,比他們想象中更嚴重。

  幸子想隨穎川同行,他拒絕了,不過,他沒拒絕金媽媽準備的食物,開了車子,直往外沖。

  他不曉得在他離開後,金媽媽和所有傭人同樣讓幸子歇斯底裡地吼叫一通。

  她指責他們假公濟私,問雙雙已經離開歐陽家,爲什麽要替她準備食物?甚至有樣學樣,恐嚇大家--要是雙雙胖了半公斤,所有人準備自動辭職。

  不能胖、不能瘦,他們是不是要請求上帝,讓雙雙小姐維持原本體重?

  幸子的態度讓所有人錯愕,不理解爲什麽一趟日本行,讓少爺和少奶奶全換上新個性。

 *  *  *  *  *  *  *  *  *  *  *  *

  車子轉過兩個彎,穎川在紅綠燈前停下。幾天不見,說不上的感覺在胸口,悶悶的,他不承認那是思念。思念?這種東西太女生,不是他這種大男人會擁有的情緒。

  搖搖頭,他認定這種感覺叫作生氣。

  你看,他居然氣到對馬路上隨便一個小女生,眼花誤認。小女生剛從計程車上下來,穿著和他買給雙雙款式相同的藍色T恤,綁著和雙雙一樣的馬尾,還有,一跛一跛的走路姿勢……天!那是雙雙!

  他的雙雙居然一個人坐計程車!搞什麽?他沒告訴過她,小女生獨自搭計程車很危險?他沒說過,外面世界中,壞人和好人的比例是一比一?他沒教過,她可以不念書不學習,但保護自己的知識一定要記齊?

  該死的!誰說他的話是耳邊風,隨便聽聽就可以?他一定要扭下雙雙頭……不對,他要扭下雙雙那群哥哥姊姊的頭,沒本事照顧好雙雙,有什麽權利和他搶妹妹?

  他將車子隨意停在路邊,要拖吊就拖吊吧!他無所謂,用力關上門,他直奔她的方向。

  雙雙猶豫地站在霓虹招牌下,她聽說過PUB,卻沒到過這種地方,不過光站在門口,裏面震耳欲聾的樂聲就讓她招架不住。

  姊到這邊做什麽?當小妹?會計?她該不該追進去?

  眼看姊已經進去五分鐘,她還在門口徘徊。

  「進去吧!沒事的。」她對自己喊話,扶著牆壁,她跨進PUB店門。

  空氣之糟,惹得她連連咳嗽,在昏暗不明的空間裏,她睜大眼睛四處找尋吟汸身影。

  在熙攘的人群中,雙雙好奇地看向周遭,醉了的、清醒的,彷佛所有人都很High,他們隨著音樂擺動身體、他們瘋狂地搖晃頭部,隨著舞臺上的歌手盡情扭腰擺臀。

  好幾次,她被人群推擠差點摔跤,忙不疊抓著椅背保持平衡,算了……人這麽多,她怎找得到姊。

  在雙雙想放棄同時,音樂停止,臺上主持人用高亢的音調介紹:「現在,到了我們的重頭戲時間,請大家高舉雙手,隨著節奏鼓掌,歡迎最受喜歡的Apple!」

  她說完,震耳的鼓掌聲開啓,有人吶喊尖叫,全場爲之瘋狂。

  聚光燈投注在舞臺中央的鋼管上,穿著清涼的Apple上場,當她走到舞臺中央,音樂變得激昂,她扭動身體,帶出狂熱。

  雙雙的眼睛離不開舞臺了,不因爲舞者大膽的動作迷惑她,也不因爲周遭熱潮感染她,而是,舞臺上的Apple正是她親愛的姊姊。

  這就是讓她這個小公主無憂無慮,快樂生活的新工作?

  不曉得人間疾苦的雙雙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現實,她在家的安穩竟是姊用這種方式換得……

  呆呆看著舞臺上的姊姊,她淚流滿面。

  對不起,對不起,姊姊……她是專門來拖累人的笨女生……

  擠過人潮,她緩緩走向舞臺前方,仰高臉,她看住吟汸,一瞬不瞬。

  姊不甘願做這份工作吧!瞧她一點不開心,苦苦的臉、皺皺的眉,腿在鋼管磨得很痛吧?穿成這樣,讓一群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色男看,是不是很沒自尊?

  不!她不要姊姊沒自尊,她要她開心,她要叫姊姊下來,雙雙不想當公主,雙雙理解生活艱辛,她願意幫忙維持家計。

  心急,步伐加大,顛簸的步子支撐不了她的身體,身體不穩,她摔了,摔在擁擠的人潮中。

  她的跌倒影響到旁人,許多人被她推得重心不穩,也跟著摔成一片,一時間,尖叫聲、抱怨聲四起,舞臺表演受到影響,音樂暫停,舞者把注意力放到台下。

  當所有人紛紛站穩時,行動不便的雙雙還沒站起來。

  強撐自己,她擡眼,沒人對她伸出援手,她試過好幾次,好不容易才離開地面,跛著腳步,她堅持走到姊面前,她有話要告訴她。

  吟汸看見她了!皺皺的眉往下垂,本就不開心的臉增上幾抹憂愁。雙雙在做什麽?她都看見了嗎,她會以自己爲恥?

  吟汸在舞臺上掉淚,雙雙在舞臺下哭,她們面對面,彼此的委屈傷心,她們都瞭解。

  「姊……」她輕啓唇。

  吟汸點頭,她看見了。

  「幹什麽嘛?!瘸子也跟人家玩夜店?」

  「沒看過跛腳跳舞,小妞,扭幾下來看看。」話停,引來哄堂大笑。

  一個衝動,吟汸想跳下舞臺帶走雙雙,但有人比她更快,箭步踩過,把她帶進懷裏。

  「不要怕,帥哥哥保護妳。」一個流裏流氣的男人圈住雙雙的腰。

  「我不要,放開我。」雙雙死命掙紮。

  「乖,哥哥不是壞人,哥哥帶妳去玩。」

  吟汸跳下舞臺,拉起男人的手臂,張嘴咬下去。

  「媽的!」男人大手甩過,瞬地,吟汸的左半臉出現一塊紅腫。

  「出來玩還要帶媽媽?」

  緊接諷刺之後,是一頓數不清的拳頭,不久,流裏流氣的男人趴在地上再站不起身。

  吟汸和雙雙看清楚了,動手的是歐陽穎川,他停下動作,寒目掃過,不想惹事的人紛紛散開。

  「哥……」雙雙怯怯走向穎川,幾個躊躇,看看他又看看吟汸,不敢伸手牽他。

  「這就是你們對我提的保證?」這句話,穎川是對吟汸問的。

  「歐陽先生,今天只是意外,我保證……」

  「妳保證全心全力照顧雙雙的生活?對不起,我對你們的保證再提不起任何興趣。」他圈起雙雙的腰,將她往外帶。

  「哥,我想帶姊姊回家。」她的眼睛裏滿是懇求。

  穎川歎口氣,轉身。「請妳立刻回家,順便聯絡另外兩位陸先生,今晚我會過去,和你們談談雙雙的去留問題。」

  話說完,他再也不要在此地多留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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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穎川將雙雙帶到兒童公園。

  坐在秋千上面,她搖搖蕩蕩,任夜風帶起她的長髮。天上的星星不多,常見的北極星被幾片烏雲擋住,要下雨了吧!

  「在想什麽?」穎川問。

  原本一肚子的不高興,在看見雙雙的委屈之後,停止發作。

  「半夜怕要下雨,晚上我最好先把衣服收進來。」她實說。

  「妳自己洗衣服?」

  他瞠大眼睛,雙雙是連One  touch的洗衣機都搞不懂要按哪個鍵的女生,她居然跑去幫別人洗衣服?!

  「你的表情和我大哥一樣,我覺得很公平啊!他們上學上班,我做家事,這才像一家人,而且,我很厲害哦!我知道衣服要泡過才好洗,刷的時候只要刷衣領袖口,容易髒的重點部位。」

  這算什麽鬼公平?難道他以前讓人把雙雙伺候得好好的,他們就不是一家人?該死的陸幗升,他倒要看看他怎麽給自己交代。

  「妳不上學了?前陣子妳才告訴我,妳要鑽研數學。」

  「那時候是……是我鬧脾氣嘛!你知道的,我跟書結下八輩子仇恨。」

  她不想再解釋過去,不管是不是誣賴,都過去了,最終他總是要和幸子結婚的,知道這些對他有害無益。

  「我開始懷疑讓妳回陸家是正確決定。」

  晚上的事他心有餘悸,他猜疑是不是自從雙雙回陸家,每天都過這種「驚險刺激」的夜生活。

  「當然正確,我學到很多事情,要是你看到現在的我,一定不敢相信我這麽能幹。」

  「妳學會什麽?」

  蹲到她身邊,他拉起她的手,審視她的臉。她何止瘦掉半公斤,看來家裏全部的傭人都要另謀高就。

  「我會上下樓梯了,不用人扶、不需要人背,下午這次,我沒有摔倒哦!」

  換言之,她之前,天天摔、次次摔?

  二話不說,他撩起她的袖子和褲管,就著夜燈,他找到上面幾塊紫色瘀青,瞬地,他的臉色和她手腳上面的烏紫一樣難看。

  這時代,哪個公寓不裝幾台電梯?陸家住在哪裡?山頂洞人的老窩?

  雙雙沒發現他的不對勁,仍自顧自說得愉快。

  「我會煮飯了,姊教我在米飯上面放一點點油,煮起來的米會顆顆晶瑩;還有拖地,拖地不能亂拖,要從東到西、從上到下,有規則,才不會漏拖一塊;我今天下午說要學做餅乾,金媽媽不准,怕我受傷,等我下次真烤出餅乾,馬上送去給她品嘗,讓她看看,我有多行。」

  「總之,妳就是學會吃苦。」

  他仔細了十幾年不教她碰觸的東西,短短一個星期,她就學齊全了;心隱隱抽痛,想把她帶回家的欲望越形熾烈。

  停頓一下,她猶豫問:「哥……生活真的很辛苦對不對?」

  「我讓妳感覺過生活辛苦?」親親她的額頭,心底的痛逐漸擴大。

  「不,你把我保護得太好,跟了哥哥姊姊,我才知道生存是種艱巨工程,我以前很糟糕,直覺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你理所當然該對我好,大家理所當然要讓我,我想,我犯了嚴重錯誤。」

  「傻瓜。」

  他坐到草地上,手支後面。

  她離開秋千,爬到他身體前面,在他兩腿之間坐下,雙雙拉過他的手,圈住自己的腰。他們是一體的,不管是否分離,只要距離相近,他們就會緊緊相吸。

  「你不要怪哥哥姊姊,他們很辛苦,白天念書、晚上打工,要弄到十二點才能回家休息,我做的飯菜不好吃,他們卻吃得津津有味,直說我是天上賜給他們的禮物。

  二哥說他最常作的惡夢是饑餓,我好想哭,姊談起以前負債、害怕債主上門的日子,忍不住傷心,我真的很感激,我生命中的前十八年有你。」

  「如果妳願意,未來的幾十年仍然可以有我。」

  「不行,一旦走回頭,我又會是那個任性不懂得體貼的女生,我的存在說不定會把你的家庭弄得天翻地覆,與其到時候讓你討厭我,倒不如現在這樣,你出現的時候,我們開開心心,沒有爭執冷戰。哥……我真的好愛你,愛到不行。」

  這句話她說過幾百遍,只要他聽不膩,她願意爲他說上幾千幾萬遍,即使害他因此耳朵長繭。

  「妳還想住在陸家?」

  「我想。」

  「苦吃得不夠?」

  「吃苦會幫助我成熟,值得。」

  「我不介意妳懂不懂事。」

  「以後我的丈夫會介意。」

  「想結婚了?妳才十八歲。」怪異,聽到她說丈夫,不爽的感覺陣陣。

  「總有一天我會長成二十八歲、三十八歲,我總不能永遠可愛,永遠不解人事憂愁。」

  「現在就考慮十年後的事,妳未免太先天下之憂而憂。」

  「哥,你是很能幹的男人,你有很寬的護翼可以保護你的家人,但是……」咬咬舌頭,她勇敢出口。「但是我叫陸吟雙。」

  「妳要掙脫我的護翼?」濃眉皺起,他扳過她的臉,要她正視自己。

  「我要長大,即使長大是一連串辛苦的歷程。」

  酸了,酸酸的心、酸酸的眉,她理解不在這時候推開距離,帶著破碎的心,她將無法安穩在他身邊站立。

  他不語,企圖在她眼底尋找東西。

  「哥……不要瞪我……」

  勾住他的脖子,她將自己埋進他頸邊。

  一口輕到不能再輕的氣吐出,他妥協。沒辦法,他見不得她委屈。

  「哥,我們來玩一個遊戲,是哥哥姊姊教的,我們在每天晚餐桌上玩。」

  「遊戲?」

  「嗯,我們輪流說出自己一天當中最快樂和最低潮的事,我先示範。

  今天我最快樂的事是看到哥,能夠在你懷裏不停說話,像以前一樣,我想我今天會作個甜甜的好夢。

  我最低潮的是發現姊姊的秘密,接我回陸家的時候,姊說她找到一個新工作,可以讓我安心在家裏當小公主,可她的新工作總讓她帶一身煙酒味回家,沒想到我的公主生涯,竟是姊當鋼管女郎換來的。」

  低低頭,再擡眉時,她的眼裏多了紅絲。吸吸鼻子,她說:「哥,換你。」

  他看她,不說話,將她帶進懷中,兩手牢牢抱住。

  他沒有快樂,只有低潮、低到不能再低的低潮。

  知道雙雙趁他不在回陸家,他發火;看到雙雙進PUB,他心挑到半空中;聽到別人對她的譏諷輕薄,他氣得想殺人;更教人生氣的是,她軟軟的身體在他胸前,心裏想的卻全是陸家人。

  他理解了雙雙對幸子的嫉妒,因爲他此刻正被這種嫉妒侵蝕,要是他的理智再缺乏,他會出口問她,在她心中是陸家兄姊重要,還是他重要?

  不過,這句沒問出口的話,很快獲得回答。

  「哥,我很可憐,每天晚上都在棉被裏面偷哭,因爲我想你,只要一停下工作,我滿腦子都是你的聲音,我想你有沒有想我,你想我嗎?哥。」

  她口口聲聲的「想你」,滿足了他的嫉妒情結,親親她的額、貼貼她的頰,不說話,他用動作來表達他的思念。

  穎川從口袋裏拿出自日本帶回來的銀制項鏈,圖案是她最喜歡的豆豆龍,圓圓的笑臉,有雙雙圓圓的甜美。

  戴上他的禮物,雙雙撲向穎川胸口,他往後仰,她跨坐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臉猛親。

  「我愛你、愛你、愛死你了。」

  濃濃的皺眉彎了彎,淺淺的笑容軟化他的嚴肅,伸出手,他在她胳肢窩呵癢,雙雙笑著滾了去,他乘勝追擊,笑聲在夜空顯得格外清新。

  悄悄地,烏雲散盡,北極星露臉,雨不下了,新曬的衣服,不忙收齊。

 *  *  *  *  *  *  *  *  *  *  *  *

  吟汸被安排到穎川的公司工作,這是陸家唯一接收穎川的好意,其他的,新房子、廚師管家司機,統統被拒絕,他們堅持用自己的力量讓雙雙過好日子。

  雙雙說他們是生命共同體,所以也開始工作,她受雇到一家手工藝品店裏,教樹脂土和當店員,月薪一萬六,薪資不多,但工作讓她積極成長。

  每天,七點鍾,穎川準時出現在雙雙店門口,接她下班,同她走進捷運站。

  揮揮手,她進車廂,在他轉身後,快樂的表情轉化成無奈。

  曾經,她以爲拉開距離,自己會比較好受,但事實不然,掛在他身上的心一天天沉重,她的嫉妒與日俱增,暗戀壓得她肩膀好沉。

  上星期,雙雙在捷運站碰到一個顔面傷殘的女生,她聽了她的愛情故事,也出口自己不能公開的愛戀,恍然間,她懂了,世間愛情,殘缺多於完整,哀慟多於快樂。

  「走,我們去吃冰。」

  勾起穎川的手,她好高興,這是她生活中爲數稀少的快樂。

  「吃太多冰不好。」穎川笑笑說。

  他不是個愛笑男人,而她卻分到他百分之九十五的笑容。

  「好,不吃冰,看電影。」她提議。

  「妳應該多休息。」

  她瘦多了,眼眶下的黑眼圈是她堅持和哥哥姊姊在十二點共進晚餐的戰利品。

  以前,她是十點一到,穎川在她床邊說不到半小時話,就呼呼入睡的小豬,現在是又黑又醜的瘦皮猴,幾次帶她回家,金媽媽都要念上好幾遍,直說要把保養品熬成藥汁給她喝。

  「不要吧!你才來又要趕我回去睡覺,光爲陪我走捷運站路程特地跑來,會不會太浪費時間?」

  「不會。」他不猶豫回答。

  「是不是晚上又要加班?」

  吟汸在他公司上班,她說她沒見過那麽拚命的主管,她甚至認爲就算穎川不和工籐家族聯合,也能只手打造出傲人王國。

  「對。」他實說。

  「我就知道,好吧!放你回去賺錢,等到你的錢比所羅門王的寶藏還鄉時,你要做什麽?蓋金字塔嗎?這不是好主意,你會被人家盜墓,屍體擺在大英博物館陳列,」

  他笑著摟摟她,雙雙永遠有逗他開心的本領,沒有她,他的生活肯定索然無味,看來,他一天都不能沒有她。

  「告訴我,想吃什麽?我明天讓金媽媽送去。」

  「不要吧!幸子會不開心,你別害金媽媽了。」

  金媽媽抱怨過幾次,每次送東西來給她,幸子就會借機對他們大發脾氣,亂扣薪資,他們不明白,爲什麽她的性格會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和剛到歐陽家時回然不同。

  「又說幸子壞話,真不曉得妳和她哪裡不對盤。」

  「這不是壞話,是實話。」

  「金媽媽從沒抱怨過。」

  「她上次開除阿英,你不曉得嗎?」

  「阿英要和丈夫回老家種茶,不要把問題推到幸子身上。」

  這件事穎川問過,阿英親口這樣回答他,他不曉得的是,如果阿英不這麽說,她領不到退休金。

  在幸子把大陸經營權交到穎川手上時,歐陽夫人也把家中下人的管理權交給幸子。

  「反正我說她的每句話你都不相信,你維護她維護定了,沒辦法,情人眼裏出西施,就算我把證據攤在你面前,告訴你這個西施是東施貼上人皮面具假扮的,你也不會相信,對不對?」

  「我不偏心誰,我維護的是真理。」

  「是嗎?如果我和幸子掉到大海,你的真理會數你先救誰?」

  「救妳。」他說得斬釘截鐵。

  「真的嗎?我可不可以以此推論,你愛我比愛她多?」

  「不可以。」

  「爲什麽?」

  「我救妳是因爲妳不會游泳,而幸子是游泳的金牌選手。」

  「那,如果我們同時站在馬路中央,一台大卡車開過來,眼見就要把我們壓死,你救誰?」

  「還是妳,因爲妳跑不快。」

  「我懂了,我得到的所有優惠條款,全因爲我比她笨。」雙雙歎氣,

  他卻笑得很開心。「弱勢族群本來就該得到較多福利。」

  「哥,我可不可以因爲我的弱勢,多要一些福利?」

  「妳想要什麽?」

  「你別和幸子結婚,我們回到過去的生活,好不?」

  她想試探他的口風,也許往好處想,他們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不好。」

  他已爲未來二十年的事業經營作好規畫,並著手進行,現在反悔,他不僅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跟他加班加了將近一整年的員工。

  「就算我很可憐都不行?」

  「不行。」

  他的回答謀殺了她的萬分之一可能性,退回原點,她只能當他缺乏血緣關係的妹妹。

  「如果妳願意搬回歐陽家的話,就不會可憐了。」他說。

  「要是我又剪幸子的衣服、黏她的高跟鞋、換了她的維他命怎麽辦?要知道,有了前車之鑒,你想再抓到我的證據可不容易。」她又使壞了,在他面前。

  「我確定幸子不是妳的殺父仇人。」

  他笑笑說,穎川始終認爲雙雙是小孩心性,佔有欲讓她暫時想不清,時間拉長就好了。

  「也許我們的仇結得更深了。」

  「放下妳的小心眼,她早晚是妳貨真價實的大嫂。」

  「我行不行否認?」

  「除非妳連我這個哥哥都不想要。」他的話中有嚴肅。

  雙雙背過他歎氣,幻想純屬幻想,她終究沒希望。

  「妳在想什麽?」

  轉過身,甜到膩人的笑臉露出兩個酒窩,她的假笑技巧不錯,總能讓人看不見她的真心。「我在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什麽兩全其美辦法?」

  「又能整到她、又能讓你討厭她的方法。」她說得似真似假。

  「歐陽雙雙,我警告妳……」他認定她是歐陽雙雙而不是陸吟雙。

  「我瞭我瞭,她很重要,在你的生命愛情事業上都是重要級人物,我不能隨便動她。」

  她笑得很開心,彷佛她真正想整的人是他。

  「幸子要來囉,你回去加班吧!」揮揮手,她揮得很大力,和臉上的笑容相映和。

  他轉身,她垮肩。

  笑容染上苦澀,試探失敗,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妹妹,不會移改。

 *  *  *  *  *  *  *  *  *  *  *  *

  七點,雙雙背起包包,向老闆娘說再見,走出店門,穎川等在那邊。這是他們的固定行程,半年了,在這段路程間,他們有聊不完的話題。

  他們是有緣的,她深信。

  當紙箱放在歐陽家大門,他用手指充當她的奶瓶時,他們就寫下一生的緣分,雖然事與願違,她成不了他的身邊人,但她珍惜取這日日的十分鐘路程。

  「哥。」

  拉起他的手,偎在他身邊,每天每天,短短的幾步路,是她最幸福的一段。

  「明天,向老闆娘請假,回家一趟。」穎川說。

  「回家?爲什麽?」

  「我要結婚了。」

  她撞到了!前面明明沒東西,卻撞得她頭昏眼花。

  她以爲,自己老早作好心理準備,原來事到臨頭,還是不夠。怎麽心可以被扯得那麽碎?

  不過是一個早知道的舊消息,一個早在她預期間的未來……她……還是好痛……

  「雙雙?」

  擡眼,她迅速掛上燦爛笑顔。

  「很好啊!恭喜恭喜,我很快就要當姑姑囉!」氣喘不過,但她還是讓自己看來無比開心。

  「妳快樂?」

  「當然當然,我要晉級了呀!說,你們計劃去哪裡度蜜月,美國?歐洲?我覺得法國不錯,你帶幸子去香榭裏居,坐在路邊喝咖啡、逛名牌,還有還有紅磨坊的節目是一定要看的,對了,不要忘記到我們上次逛過的路邊攤,買一公斤櫻桃,跟黑人老闆殺價。」

  雙雙話說不停,欲蓋彌彰的是她的心,愈跳愈快的心臟,幾次要脫繮。

  看著她的快樂,穎川竟覺得不是滋味。他不正常了!這幾個月,他想婚的欲望遞減,他甚至連工籐家的大陸市場都不再感興趣,推著他繼續的只剩下責任,一種他從小就習慣負擔的東西。

  「我以爲……」穎川欲言又止。

  「以爲什麽?以爲我會擠在你們中間,逼你帶我去度蜜月?不會了,我是個能養活自己的大女生了,怎還會做那種幼稚的蠢事?對我有信心一點,你妹妹可是個有能力的人呢!」

  她一笑再笑,笑得腰酸背痛,誇張的快樂將她圓圓的大眼睛瞇出一條細線,縫隙越小,心事洩露機會越低,她的愛戀將鎖緊,鎖在暗無天日的地心。

  「既然如此,明天回家,有造型師替妳設計伴娘禮服。」

  「我當扮娘?不要吧!我走路不穩,要是臨場摔倒怎麽辦?我知道你力氣大,可以托得住我,但別忘記,伴娘得走在新娘身邊,不是新郎,發生意外,很難堪的。」

  「我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啊!介意的人是我,我才不要整場與會人士私下討論,『爲什麽歐陽家要一個跛腳女生當扮娘?』、『哦,你不知道啊?那個跛腳女生是歐陽家的養女。』、『來,我告訴你,那個跛女啊……』哥,我不喜歡別人討論我,不管是私下或光明正大。」

  「雙雙,不要爲妳的腿自卑。」

  「我知道這種自卑幫不了我,也知道在你面前我可以不自卑,但在陌生人前面,我很難要求自己自信。沒辦法,我太笨了,笨到克服不了自己的心結。」

  「笨就笨,我喜歡妳笨。」攬過她,他喜歡她壓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賴在他身上是她人生最大享樂,然……走過婚姻關卡,這個特權似乎該被取消了吧?

  正正身,她轉臉對穎川說:「哥……」

  「什麽事?」

  「答應我,替自己爭取幸福。」她鄭重其事。

  「妳擔心幸子不爲我帶來幸福?」

  「我擔心你忙著顧全大局,忘記人生當中,快樂比成就來得重要。」

  「好,我答應妳。」

  「你回去吧,我要上車了。」她指指身後捷運。

  「這次,妳先走。」

  「好,哥,明天見。」她不堅持。

  她的笑容甜蜜,深深的酒窩盛滿蜂蜜,醱酵的甜水醉了穎川眼睛,他的幸福……在她眼裏、在她的酒窩間。

  她進車廂,她揮手再見,她的笑容在看不見他的地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一串串……止不住的鹹水……

  大海上,人魚公主的悲鳴,石頭間,吞下毒藥的公主化成人形,就著月光傾訴心願……她的幸福火柴燃盡,聖誕樹旁的火雞漸漸隱去……

  她上車下車,她不曉得自己到了哪兒,跛的左腳一路帶她前行。

  腳很酸,但她不停,一步一步走,一步一步哭泣,她的守護天使向她告別,明日起,他將有新的守護人,明日起,她的心將更形空虛。

  看見湖水,她沒遲疑,一路走近,陡斜的坡度害她幾次跌倒,狼狽的雙雙帶著狼狽的心跌跌撞撞。

  終於,她坐到湖邊,縮起腿,蜷起自己,細細的手臂上佈滿雜草割痕,握住頸間的豆豆龍,壓在心底的恐懼一古腦兒衝擊,她開始放聲哭泣。

  失去他了,她終於失去他了,他的婚姻、他的家庭,把他們分隔在天際,沒有鵲橋相助,牛郎織女只能孤單無依……

  他的笑、他的溫柔,不再……他的懷抱,不再爲她溫暖……

  「我不要!」

  她對著湖心大叫,今夜請月姑娘容忍,由她任性。

  「我不要你結婚、不要你娶別人。我愛你、我要和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我可以愛你十年、愛你二十年,你可不可以不把我當妹妹,愛我一天?只要一天,讓我守著你、看著你,好不好?」

  壓抑的感情,在此刻潰堤,她以爲準備多時,她可以安然度過這個關卡,她可以戴起喜悅面具,東一句恭喜,西一句恭喜,表現得……彷佛她和他一樣,甘心接受這場婚姻。

  但,沒辦法,她努力了,卻仍心痛不已。請救救她,她曉得成長艱辛,卻沒想過體貼懂事的代價是碎情。這個代價,她怎付得起?

  雙雙的哭聲傳上夜空,調皮的星星爲她眨眨眼睛,多感的月亮躲進雲底,人間的愛情,他們只能傾聽,無力爲他們維繫。

  在遠處的穎川聽不見她的哭聲,卻心煩意亂,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情。

  他很忙,忙著馬上來到的婚禮,該籌劃該準備的事情太多,他向來對忙碌情有獨鍾,唯獨這次……他定不下心忙碌,雙雙過度開心的笑臉在他面前晃。

  打開窗戶,讓夜風吹拂,不過分手半小時,他卻開始思念雙雙,想她圓圓的笑臉,圓圓的酒窩,和一說再說,說不膩的「我愛你」。

 *  *  *  *  *  *  *  *  *  *  *  *

  雙雙回到陸家時,眼眶紅腫,聲音嘶啞,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怵目驚心。

  「我們找了妳一整夜。」

  沒有責備,幗升淡描輕寫他們的焦慮。

  「哥,對不起。」

  頭埋進大哥胸前,雙雙沒力氣解釋自己不合理的行爲。

  「下次,打個電話給我們,讓我們不擔心。」

  點頭,她把淚水送在大哥胸前。

  「告訴我們,昨天去哪裡?發生什麽事情?」

  幗醆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她很狼狽,若不是狠下心,沒人捨得追問。

  她看著幗醆,嘴唇微微癟起,新催生的眼淚滔滔不絕。

  「別問了,讓雙雙休息。」吟汸看不下去,拉住小妹往房裏走。

  走幾步,雙雙回頭望幗升、幗醆,心想,他們身上的重擔夠多,她不該再替他們增添負擔。

  「大哥、二哥,我昨天最快樂的事是,歐陽家的大哥終於要結婚了,他想讓我穿得漂漂亮亮當伴娘。我的低潮是,他結婚以後,少一個人疼我。」

  「爲了這個低潮,妳不回家?」幗升問。

  「我上車下車迷路了,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後來呢?」幗醆追問。

  「後來我走到湖邊,坐下來放聲大哭,哭完……好多了。」

  她有好多了嗎?並沒有,她不好,非常不好,但她是懂事的乖雙雙,懂得自己的不好只會增加哥哥姊姊的煩擾,於事無補,於是,抹抹臉,她逼自己「好多了」。

  「以後想哭,不要一個人躲起來哭,打個電話,我們來陪妳,知不知道?」

  「知道。」

  回應過,吟汸帶雙雙回房,門關上,她對雙雙說:「妳先洗澡,睡個覺,心情會好點,還有,妳燙燙的,可能有點發燒,記得多喝開水,再不退燒,打電話給我們,我們回來帶妳去看醫生。」

  「好。姊,等會兒我要回歐陽家,設計師要替我做衣服。」

  「嗯。」吟汸點點頭,往外走出幾步,猶豫須臾又折回來,她蹲在雙雙面前,慎重其事地對她說:「雙雙,妳和歐陽先生……」

  她在腦中尋找不傷人字眼,然而這種事怎可能不傷,少女情懷皆是詩啊!

  「姊,妳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歐陽先生對妳很好,他把妳當成親妹妹,妳和他之間除了兄妹情誼,其他的……不可能。」

  說不傷,還是傷了。

  雙雙的眼神黯然,不過,下一秒,她隱去傷感,迅速拉起甜美笑容,笑著對吟汸說:

  「姊,妳想到哪裡去了?我和哥……唉呀!我知道啊,我們當然是兄妹情誼,我只是當太久的獨生女,習慣霸佔哥的關心,我想,以後不管是大哥、二哥的女朋友或是妳的男朋友,都免不了要讓我排斥一番。」

  「妳可以排斥他們,但不可以一個人躲到湖邊掉淚。懂不?」她語帶深意。

  「懂。」

  「很好,我去上班了。」

  「姊,再見。」目送吟汸離開,雙雙站到鏡子前面。

  看著自己慘白容顔,她對鏡中人說話:「妳的愛情故事接近尾聲,也許妳該學學莊予慧的豁達,儘管失去他,就再無法拼湊出完整的陸吟雙,但幸運的是,妳仍住在他居住的城市,走在他走過的路,嗅著他呼吸過的空氣,一次次復習你們之間曾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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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6 00:03: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雙雙回到歐陽家時,穎川臨時回到公司處理要事。

  她向爸爸媽媽和幸子打招呼,他們只淡淡給了她回應,便不再搭理。

  聳聳肩,無所謂,她被視而不見不是第一次。

  走到花園,靠在水池邊,那裏已經先站了人,她走近,對方朝她點頭,態度比客廳那些人熱切百倍。

  「嗨,不受歡迎的小女生。」

  他是工籐靳衣,幸子的堂哥,他們曾在穎川的訂婚宴上見過面,那次,穎川警告她,千萬別和他在一起。

  「你來了?臺灣人不歡迎你,你又愛來。」她回應他的「不受歡迎」。

  「沒辦法,家裏老大派我來的。」

  「老大?你們家是黑社會幫派?」

  「老大是我爺爺,工籐企業的主權還捏在老大手裏,只要他不肯放手,他就是工籐家永遠的老大。」

  「聽起來和我們臺灣的王永慶很像。」

  「差別在於我爺爺只娶一個太太。」

  「臺灣人能力強囉!」出社會半年,她褪去稚嫩,與人應對不若當年艱澀。

  「禮物?送給歐陽穎川的。」他扯開話題,指指雙雙手上的盒子。

  「嗯,結婚禮物。」點點頭,她不認爲工籐靳衣討人厭,卻不理解哥爲什麽對他反感。

  「聽說妳不住在歐陽家了?」

  「我是歐陽家的養女,現在和親哥哥姊姊同住。」

  「不管妳是不是養女,早在知道妳和穎川的感情深厚時,我就猜出妳絕對會被趕出去。」他莫測高深地笑了笑。

  「什麽意思?」

  他沒回答,轉而問她:「她用什麽方法趕妳?裝可憐?說妳打她、欺負她、剪她的衣服?當然如果這些方法都趕不走妳,她可能會用下毒、假車禍等等更厲害的手段,總之,她這個人非達到目的不可。」

  他每說一句,雙雙的眼睛就睜大一分,她確定當時他不在臺灣,爲什麽對發生過的一切卻了如指掌?

  「你怎麽知道……這些計謀是你幫她策畫的?」從來,沒人發覺過她的冤屈,尤其在她全數招認之後。

  「我和妳一樣是受害者。」

  「我不懂。」

  「我的父親和幸子的父親是兄弟,我父親愛上我母親,但我母親是臺灣人,沒家世沒背景,不被工籐家族接受,爲了愛她,我父親毅然離開家族,和妻子共守愛情誓約。

  十三歲那年,我父母親出車禍雙亡,不想承認我的爺爺不得不承認,我是父親的唯一子嗣,把我從臺灣帶回日本,我的出現,讓幸子感受到莫大危機。」

  「危機?我不懂,多個哥哥是幸福,和危機無關。」

  「所以妳笨吶!我的存在將會瓜分掉幸子一半繼承權,爲了趕走我,我的叔父叔母用盡辦法,驗DNA、請征信社,只爲找出我不是工籐家子嗣的證據。至於幸子在妳身上用的那些方法,早在我青少年時期就領教過,要不要聽聽血腥暴力的片段?」

  「血腥暴力的片段?」

  「幸子把兔子殺死,吊在自己窗口,賴給我,說我居心不良,想嚇死她,好謀得工籐家產。那次,她住院一個月,後來還看心理醫生多年,我不曉得她是弄假成真或是果真心理有病,總之,她用盡一切方法趕我出門。」

  「這麽可怕?那到最後你非得走不可了。」

  「不,我比妳聰明,所以我還待在工籐家族,蓄勢待發。」

  「你用什麽方式應付那些手段?」

  「我不思長進、流連花叢、花天酒地,我讓自己的名譽壞到最高點,也讓幸子和她父母不再對我心存防備,直到爺爺不再對我繼承家業抱一絲期待,他們才對我放心。這也是妳大哥禁止妳和我接近的原因。」

  「可是,這種方法不好,原本喜歡你的人,全都不喜歡你了。」

  「我和妳的立場不同,我是後到者,在工籐家族本來就不受歡迎,再告訴妳一個秘密,我留在工籐家有個重要目的。」

  「什麽目的?」

  「伺機而動,奪走他們最在乎的東西。」

  「錢嗎?」

  「不只,我要家族企業、家族名聲,我要他們看看,那個被他們踩在腳底下的私生子,也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不要說自己是私生子,你是你父母親的愛情結晶,愛情是天底下最神聖的事情。」她說得鄭重。

  「哈!」雙雙的嚴肅引來他大笑不已。

  「愛情不神聖,它是最廉價的物品,只要你的錢夠多,你可以買到無數愛情。」

  「那是你沒碰到真正的愛情,等你真碰上了,你不會這麽說。」

  「那麽,妳來教我,什麽是真愛?這個嗎?」

  雙雙沒防備他的動作,沒想到,他居然一把摟住雙雙,扣住她的後腦,往她柔軟的唇瓣吻去,千鈞一髮之際,雙雙偏過頭,躲開工籐靳衣的吻。

  手尚來不及推開工籐靳衣,她已經讓一雙大手搶救回來。

  回身,她對上穎川憤怒眼神,縮縮脖子,無從解釋,她不自覺往後退兩步,這個「兩步」又讓她退回靳衣身前。

  「你們在做什麽?」

  她居然、居然靠到別的男人身前,而且還是一個他千叮萬囑,不能招惹的人物!理智退位,怒不可遏,手伸,他要把雙雙拉回。

  工籐靳衣將雙雙拉到身後,事是他惹出來的,這個笨女生已經很可憐,他不打算把她推回第一線,任由炮火轟炸。

  「我們在做你看到的事情,請相信自己的視力。」他說得吊兒郎當,不把他的怒濤看在眼底。

  工籐靳衣的動作無疑是火上添油,保護雙雙向來是他的工作,幾時起,角色易位,他成了迫害她的人物I:

  「雙雙,妳給我站過來!」

  再三評估,她覺得自首罪名比較輕,稍稍挪動腳步,她把自己挪進暴風圈。

  扯過她的手,他用力把她拉回,一扯一拉間,她的禮物掉到地上。

  沒見過這麽粗暴的穎川,雙雙嚇傻,無辜的眼睛望他,左手握住被他拉痛的右手腕,她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麽。

  「我……」

  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她像受傷的驚惶小鹿,她的恐懼深深刺傷他,曾幾何時,他們已經生疏至此。

  「我叫妳回家,不是要妳和一個名聲壞到極點的浪蕩子談情說愛。」

  「我、我……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

  他的憤怒讓雙雙聯想到被冤枉的那段日子,不管說什麽都無益,她只有不斷不斷對他說對不起,才能讓事情平息。

  「妳對不起我什麽?」他冷聲問,火在胸間燃燒。

  「我……」她東想西想,想不出自己哪裡做錯。「我不知道做錯什麽,但是……」

  她說「但是」……他已經氣得快瘋了,她還有「但是」爲自己辯解?怒目一瞪,雙雙嚇退三步。

  「妳還有話要辯解?」

  「沒有,沒有,我沒話辯解,總之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好抱歉。」

  「歐陽雙雙,把話說清楚,妳爲了什麽向我道歉?」他又逼她。

  他越逼她,她越狂亂。「對不起,我、我……」這時,她終於再度看到工籐靳衣,終於找出自己的「錯誤」。

  「對不起,我不應該和工籐先生說話,你叫我離他遠一點,我應該照辦。哥,你不要生氣,我保證不再跟他說話,好不?」

  她連聲保證,挨到穎川身邊,像只無助小貓。

  「我以爲臺灣是民主自由的地方,原來並不是。」工籐冷冷一句,把稍微緩和的氣氛拉回緊繃狀態。

  「請你注意,這裏是我的地方。」

  「是我記錯?我以爲歐陽、工籐就要成爲一家了。」

  「但是,你不會是歐陽家的一員。」

  歐陽穎川扯起雙雙的手臂往屋裏走,一個不小心,他的腳踩在禮盒上面,雙雙驚喊一聲,蹲下身,慌張把禮物拆開。

  當她發現魚魚風鈴被踩碎時,克制已久的眼淚再也隱忍不住,落進泥土。

  「魚又死掉了……」她喃喃自語,將碎陶片一片片收攏,才抹去舊淚,新淚又滾下。

  一看見風鈴,穎川立刻曉得自己做錯,蹲到雙雙身邊,想出聲安慰,話未出口,雙雙竟揚起眉,水滴尚掛在眼簾上,她就迫不及待對他展露笑顔。

  「哥,風鈴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本來想把它拿來送給你,可是……被我弄壞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一面說一面掉淚,嘴角的笑容卻絲毫沒鬆懈。出社會這段日子,她瞭解工籐幸子的雙面表情是人生重要課程,懂事的第一步是隱藏心情。

  「我可以再買……」穎川急於彌補。

  「沒關係,我想魚又長大,陶瓶住不下,風裏不夠它悠遊,也許我該另外想想辦法,替它找新家。」

  她的笑容僵硬,但她堅持把笑掛著,低頭,她將陶片收進盒裏,認真仔細。

  穎川看著她的動作,竟無力出聲安慰,童稚時期的往事回籠,一點一滴、一幕一段,累積出他對她的複雜心情。

  深吸氣,拉高的肩膀松下,雙雙知道自己必須快逃,她沒力氣留下,面對任何人事。她笑著揮手,對穎川說:「沒關係,我會把它修好,明天……嗯,說不定明天早上就會弄好……我得趕工……」

  笨蛋,她趕什麽工?風鈴碎了也許補得回來,難道心碎了還能用快幹膠黏合?

  「它碎得太嚴重,修不好了。」穎川說。

  修不好?意思是他們回不到過去,連僅存的感情也隨之失去?

  「我……」她找不出恰當話語。算了,直接道再見比較Easy。

  「哥哥拜拜,工籐先生拜拜,大家拜拜,我……我……拜拜……」

  她幾乎是半跳逃離現場的,幾次踉蹌,她差點摔跤,但她堅持,離開。

  穎川還在紛亂間,心揪心痛,彷佛他們之間在短短幾分鐘,出現重大變化,他解釋不清這場變化,更不解釋不來爲什麽工籐的吻,會在他心中掀起狂濤巨浪,可是他就是沒辦法忍受別的男人碰雙雙!

  「你誤會她了。」望著雙雙背影,工籐說。

  「什麽意思?」

  「是我趁她不備強吻她的,她還來不及發洩委屈,就讓你的氣勢將委屈壓回肚子裏。」

  穎川瞄一眼身邊這個聲名狼藉的男人,評估他的話的可信度。

  「如果我是你,愛她,我會更小心照顧她,因爲她是笨女人,笨到不懂得替自己的委屈辯解。」說完,他轉身,準備離去。

  「把話說清楚!」穎川拉住工籐的衣領,不准他走。

  「哪一句,是我冤她、你冤她,還是幸子冤她的部分?」

  「幸子冤她?」

  「你不曉得?她果然夠笨,連替自己分說的能力都沒有。」

  這個晚上,兩個互看不順眼的男人談到將近半夜,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工籐嘴裏,一件件呈現。

 *  *  *  *  *  *  *  *  *  *  *  *

  雙雙在「快樂與低潮」裏說了實話,陸家兄妹一致決定將歐陽穎川當成外侮來抵制,於是,穎川再也找不到雙雙,不管用任何方法。

  雙雙呢?她重感冒,從湖邊回來的那天就不對勁,然後,她徹夜趕工,非把碎了的風鈴補回來,風鈴是補好了,但它再不能掛在窗頭,讓風帶著它吹奏優雅旋律。

  躺在床上,那是大哥學妹的公寓,雙雙以最快的速度消瘦。

  她知道自己的行爲不對,爲了她的病,哥哥少兼很多堂家教課,說不定下個月的房租就要繳不出來,可是對於自己的憔悴,她真的束手無策。

  「嗨,看我買了什麽?金媽媽說,妳最喜歡吃水蜜桃,這是拉拉山的,一顆要一百三,快吃下去!」幗醆把好東西捧到她嘴邊。

  「二哥浪費,一百三十塊我可以煮一餐飯。」雙雙說。

  浪費?雙雙的話攪出他的心酸,回陸家時,金媽媽叮嚀他們,說她不愛喝水,可以用水蜜桃或水梨來補充她的水分,才多久,窮困的環境便教會雙雙反對起以前的自己,認定從前生活太浪費。

  「只要是花在妳身上的錢,就不叫浪費,快吃。」他把水蜜桃送進她嘴裏。

  「二哥,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再一陣子吧,歐陽穎川還是常到家裏。」他們對穎川采隔離政策。

  「其實……他根本不曉得我的胡思亂想,只要繼續假裝,我們還是可以見面。」隔離不過幾天,她已經忍受不住,想見他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強烈。

  「妳要人前笑、人後哭嗎?妳的假裝維護了他的面子,可是妳的裏子呢?我覺得大哥的考量是對的,先隔開一段時間,等妳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再見他,對妳對他都好。」

  「哥看不到我會擔心啊!錯的是我又不是他,爲什麽要他受懲罰?」

  「我們不打算懲罰誰,我們的目的是保護妳。」

  「可是……」

  「不要再說可是,把水果吃掉,好好睡覺,等身體健康了,再花精神去想想清楚,妳和歐陽穎川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說不定弄通了,妳會發現是自己把愛情和親情混淆。」

  雙雙歎口氣,在幗醆面前合作點頭,她吃水果、她閉眼睛睡覺,她在他走後,睜開眼,自問,真的是她混淆了嗎?

  如果是混淆,爲什麽她覺得心臟變成廢棄建築,正被幸子用她的幸福鐵錘一塊塊敲碎?假設是感覺錯誤,怎麽她痛的感覺這樣鮮明清楚?她矛盾又紛亂,她想躲到沒人的地方,壓縮心痛,卻又心疼穎川見不到她的擔憂。

  她該怎麽做?帶上笑臉出門,若無其事地說:「哥,我有男朋友了,你以後再也不用替我操心,有人樂於擔起你的包袱了。」

  還是不斷不斷向哥說:「恭喜你,娶到一個值得的妻子」,要是再八卦一點,她還可以湊近他問:「哥,你們之間發生愛情了沒?」

  萬一他說有呢?她雪上加霜的心是不是要大量採購水桶,好承接起連夜雨?萬一他的幸福刺傷她的眼睛,她能不能戴上墨鏡,欺騙自己沒關係?

  她騙得來嗎?所有人都說她傻,她肯定騙不了自己,加上她的演技不高明,到時弄得人盡皆知,怎麽下臺?

  哥哥姊姊替她找了一個最安全的方法,他們不讓她上臺,讓她站在角落欣賞哥的故事結局,反省自己的心。

  她該領情的,可是領了情,心仍沁血,痛仍熾烈,沒有開始就談結束,被埋沒的愛情好委屈。

  她抱枕頭、縮著雙手,在客廳來來回回,她走了一下午,髖骨痛到幾乎崩潰,但她不在乎,可以耍賴、可以要求背背的人物不在,痛是她自己的事情。

  門打開,大哥的學妹--尹亮君回來,她對雙雙微笑。

  「妳有空嗎?我可不可以用一個故事和妳交換故事?」她急於學習捷運站裏的莊予慧。

  尹亮君沒反對,倒來兩杯開水,坐到雙雙對面。

  雙雙開始說故事,故事裏甜蜜比心酸多,幸福是傷痛的兩倍,但故事後頭,急轉直下,幸福隱沒。

  「我的腿從出生就有問題,當時家境不好,爸媽不得不把我送給……」雙雙停不下嘴,這個完整版本,沒人聽過,眼前的女生是第一人。

  亮君聽得認真,眼睛緊盯住雙雙的嘴,雙唇也跟著開開合合。

  「我被幸子氣壞了,我恨她、真的好恨,她是小人、她心理有病,她罵我變態,她才是真正的變態……但,又如何,哥說過,比起大多數女人,她值得男人喜歡,何況她是一個最合適的妻子人選。

  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她,因爲他們是旗鼓相當的兩個人,哥聰明睿智、她精明能幹,爸媽說,他們在一起會把兩家的事業帶到高峰。」

  亮君點頭,她懂,條件不相當怎能成雙成對,對於這些,她比任何女人都來得早理解。

  「這半年來好幾次,我想告訴哥,我愛他,不再是兄妹心情,但我更害怕,話說出去,再見他將成尷尬,我憋著忍著,甚至幻想有一天哥會看清幸子的真面目,不願意和她結婚。

  我很固執,始終否認他們之間有愛情,真是這樣嗎?不,他們是有感情的。在他盡力維護幸子的時候、在他爲幸子對我生氣的時候、在他聽不見金媽媽和阿英的聲音只看得見幸子可憐表情時,我就知道,就算幸子有缺點無數,但重要的是,他愛她,不改不變。」

  往後仰靠,故事說完了,她松一口氣,不管完不完美、不管是否博得掌聲,故事結局,她的人生繼續。

  「妳會一直愛他嗎?」亮君問,她的語音有些些飄浮,雙雙不曉得是哪裡的腔調。

  「會。妳要給我建議嗎?」

  「如果我是妳,我會繼續留在他的身旁。」

  「爲什麽?看他和另外一個女人在一起,是很痛苦的事情。」

  「起碼妳能看得見他,思念是比嫉妒更辛苦的事情。」她說。

  「這是妳的故事嗎?」

  「妳現在有心情聽故事嗎?」

  「爲什麽不,我的故事已經結束,妳的……」

  「我的故事不會結束,也不曾開始。我是個聽障人士……」

  「什麽?」

  「別擔心,我聽進妳的故事了,我會讀唇語,讀得相當相當好。」

  「妳……」

  「不要同情我,有時候我很慶倖自己聽不見,這樣就聽不見他們在床上的呻吟聲……」

  這天下午,尹亮君的故事在雙雙耳裏,再次證明,愛情中的缺陷多於完整。

 *  *  *  *  *  *  *  *  *  *  *  *

  見不到雙雙,穎川的情緒陷於嚴重低潮,陸家兄妹聯合起來,不讓他和雙雙見面,他不曉得雙雙回家後發生什麽事情,但他知道她一定很傷心,那個風鈴盛載了他們許多童年。

  他急於找到她,連跑十幾趟陸家,只得到一個消息,雙雙生重病,於是他找遍臺北大大小小醫院。沒有,完全沒有,雙雙憑空消失,再也沒有下落訊息。

  婚期一天天接近,他無心籌備也無心管理公司,所有人都發現他的不對勁,卻將它解讀爲婚前憂鬱。

  錯了,他並不憂鬱,對婚姻,他有他的看法,他認爲天下人的婚姻秈自家的父母親一樣,他們並不相愛,但他們共同扶養一個小孩,共同爲工作打拚,共同爲創造更多的名利權勢努力。

  至於心靈空虛,無妨,外面多的是樂於爲他們製造浪漫的情人。

  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個不易受影響的人,但雙雙的失蹤影響了她,工籐靳衣的話也影響了他,他找來金媽媽、阿英求證,找來征信社調查,結果讓他嚇一大眺,原來表面溫柔貼心的幸子,竟是戴了雙重面具的女人。

  雙雙的委屈、雙雙的抱歉、雙雙的眼淚,一遍遍敲痛他的心情。那是種從沒有過的感覺。

  他不相信愛情、不相信人與人之間應該互信,他總防備周遭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母親,只有在雙雙面前,他才能卸下防備,輕鬆快意。

  之前,雙雙在,他沒發覺她的存在對自己的重要性;失去她,他終於發現失去空氣,他再不能呼吸。

  他是被踩壞的那兩條魚,他-腳踩碎自己的世界,踩去她悉心爲他準備的空氣。

  他生氣、他忿忿不平、他氣陸家人,更氣自己。他一味生氣、缺乏分析,他跳腳、低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准任何人進來。

  突然工籐靳衣的話射進他腦海裏--

  「如果我是你,愛她,我會更小心保護她……」

  他愛她?!不是以妹妹哥哥的身分?有嗎?那是愛還是親情?他有些迷糊。

  好吧!就算是親情,那麽他是否該對父母親,或者金媽媽、阿英存有這種情緒?

  不,他並沒有,阿英從十六歲開始照顧他,她要走,他只淡淡說:「有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

  那麽,他對雙雙是愛情?愛情不是一種以情欲爲主導的感覺嗎?他對雙雙有這層感覺?不對,他需要再求證。

  然後更多的話打進來,全是雙雙甜甜軟軟的聲音。

  「看不到你,我每天都躲在棉被裏面哭泣。」

  「哥,我愛你,好愛好愛你。」

  「我永遠不嫁,留在你身邊當你的幸福火柴。」

  雙雙的每句話都溫暖他的心,然後一句一句,升溫再升溫,煩悶的心情被溫暖融化,絲絲甜蜜滲進去。

  他或許對愛情冷感,但不管怎樣,他必須弄清楚自己對雙雙的感覺,也要弄清楚雙雙對他的。是的,弄清楚,不過他確定,不管結果是什麽,他都不願意讓雙雙再離開自己一步。幾天不見,他已近窒息。

  拿起請帖,他匆匆趕到陸家,他到的時候,只有陸吟汸一個人在。

  她缺乏禮貌,對於老闆,她的態度是自做自的家事,拿他當浮游生物,不肯多甩理。

  「我要妳把請帖交到雙雙手上,我結婚那天,她必須在場。」

  「對不起,她的腿不方便,不適合當你的伴娘。」

  就算雙雙吃了他們歐陽家十幾年糧,要還要賠,由他們這群哥哥姊姊出面,雙夠毋需再去面對難堪。

  「我不要她當伴娘。」

  「那麽她去不去何妨?」

  「很重要,這關係到我和她的一生。」

  「你的一生注定飛黃騰達,我們家雙雙沒這個命。」

  這口氣吟汸憋久了,礙於他是上司,她沒辦法在公司對他發作,這下子是他自諷找上門來,怨不得人。

  「我不明白妳爲什麽對我冷言冷語,我得罪妳?」

  「你沒有得罪我,只是請你收斂自己,不要老是表錯情,我們家雙雙未滿二十歲,還沒有公民投票權,她很容易錯認別人對她的感覺。」

  就算是雙雙單方面錯覺,可誤導她的是成年人,就該由成年人負完全責任,有海有看到,老師和學生有孩子,去坐牢的可是三十歲的女老師。

  「把話說清楚。」

  「我說的不夠清楚?歐陽穎川,你很過分,你老是用桃花眼瞄人,萬一別人誤會,以爲你對她有意思怎麽辦?你不要一天到晚假哥哥名義,行情人之實,行不行?」

  「假哥哥名義,行情人之實?」

  「不是嗎?哪個哥哥會一天到晚把妹妹背來背去,東親西親,摟摟抱抱外加甜言蜜語?我可不曉得歐陽家人人熱情,至少歐陽老爺夫人就不是這樣一號人物。」

  「我……」

  「別跟我爭辯,說你沒有樂在其中。」

  樂在其中……說的好,他的確樂在其中。

  「妳的意思是,雙雙對我,不單單是兄妹情誼?」

  吟汸不否認,但推卸責任是必要性工作。「錯不在她,她是未成年的無知少女,有問題的人是你,搞不清楚妹妹和情人的分際。」

  妹妹是自己家的好,壞人是別人家的惡,即便錯不在他,她打死都要往他身上賴。

  吟汸的不否認,讓他心情高昂,這麽High的感覺他首次嘗試到。

  「如果是這樣,她更得去參加婚禮不可。」

  「爲什麽?」

  「我不排斥娶十八歲新娘。」他的「樂在其中」正迅速發展。

  「我……等等,我有沒有聽錯?!」吟汸拉住他的袖子,確定老闆沒發瘋。

  「妳沒聽錯,如果雙雙到場,我就升妳做經理秘書。」

  「不對,你剛剛說的不是這一句。」

  「意思一樣,妳要是愛雙雙,就陪她一起參加婚禮。」丟下請帖,他大步跨出陸家的貧民窟,瀟瀟灑灑,和楚留香一樣。

  雙雙對他有意思、雙雙對他有意思……呵呵,雙雙對他有意思……沒預料過的感覺一古腦兒湧上來,他--「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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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2-27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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