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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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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力寶龍 於 2022-7-31 00:30 編輯

盛唐煙雲 作者:酒徒

內容簡介】:

         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
    生于斯,長于斯,五色石別無選擇。

    《盛唐煙雲》為酒徒隋唐三部曲的最後一部,這部書酒徒會在歷史解讀與人物設定上做諸多突破,希望大家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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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長安醉 第一章 秋聲 (一 上

    秋天的長安,是其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時刻。

    沿著朱雀大街兩側,楓樹的葉子由綠慢慢轉黃,又由黃慢慢轉紅。最後,那耀眼的紅色陡然一跳,于邊緣間再添一層薄薄的鎏金。整個城市登時就變得金碧輝煌,就像被罩在雲霞里般,如夢似幻。

    每年這個時刻,也是長安城最熱鬧的時刻。經歷了春的艱辛,夏的勞碌,人們終于盼到了收獲的季節。看見田間的,樹上的,還有店鋪里的營生一件件都變成沉甸甸的銅,白花花的銀,亮閃閃的金還有暖融融的絲帛,緊繃了大半年的神經迅速地放松了下來。長喘一口氣,換上最體面的衣服,帶上最漂亮的峨冠,該出門登山的去登山,該串巷訪友的去訪友。該兌現春天時諾言的,則請了媒人,提著嶺南來的冰糖蜜餞,吳越來的薄紗輕羅,還有西域碎葉城來的白璧一雙,登上泰山老大人家的門去,好言求娶其女。

    那有女兒初長成的人家,卻恨不能買一個海商用的放大鏡在手,把求親者的相貌品行,前程學問,以及家中祖孫三代查一個遍。稍有不合意,則拎起掃把,連媒人帶禮物一並掃將出去。至于自家女兒的哭泣哀求,尋死覓活,全然裝作聽不見。反正長安人的女兒不愁嫁,新昌里的客棧中,每年都有大把大把外地來的趕考書生,可以像蓮菜一樣任憑挑選。運氣好撈中一個未來的進士老爺,則蓬蓽生輝,黑門轉眼變朱門了。(注1

    那求親被拒的男子也不必沮喪。回頭到東市上走一遭,斗一會兒雞,賽幾場狗,轉眼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若是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因為斗雞賽狗的本領被皇親國戚看上,說不定就可以一飛沖天。這可是比讀書考進士還方便的捷徑,只要把家主伺候舒坦了,隨便放一任出來,就是上下流油的肥差。再走過從前傷心之所,則昂首而行,連目光都不曾做片刻停留。

    每年秋天,都有類似的一曲曲悲歌、歡歌被傳唱。歌中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徒留悵惘。歌外的人卻看得津津有味,把酒淺酌,且買一醉。從這個秋天唱到那個秋天,從貞觀唱到天寶,唱曲的人和聽曲子的人走馬燈般換了一波又一波,舊曲子膩了譜寫新調,舊詞厭了換填新詞,曲中的故事,卻始終未做多大改變。

    小侯爺王洵歪在勝業坊古寺巷的錦華樓上的一個臨街雅間里,閉著眼楮聽今年的新曲。錦華樓的頭牌白荇芷嗓音柔婉,琴師小萍兒的指法輕靈,但王小侯爺的心思,卻集中于右手指間的一縷柔膩之上。(注2

    輕攏,滿捻,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從好朋友宇來的新指法被他發揮得淋灕盡致。很快,白荇芷的嗓子里便無法唱出完整調子了。悄悄看了王洵一眼,她垂下修長的頸子,舌頭突然從口中吐出,在已經探入抹胸中的手背上迅速一舔。還在閉著眼楮享受的王洵就像被燙了般,猛然把手縮了回去。身子瞬間挺得筆直,將面前矮幾踫得歪了歪,各色果脯灑了滿地。

    “哈哈哈哈……”琴師小萍兒忍不住,站起身來,用牆壁。“小侯爺您真有意思,明明只有針尖大的膽子,卻非要學人家竊玉偷香!”

    “去,你懂什麼!”王洵被笑得臉上發燙,撿起一個梅子,向小萍兒砸去。“我是怕自己練武之人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弄痛了你家……”

    說到一半,又被旁邊白荇芷眼楮里的微笑逼得心虛。把頭扭開,梗著脖頸補充道,“練武之人,練武之人你懂麼?自己覺得沒用多大力氣,有時候一不小心,連個石頭都能捏成粉……”

    話音未落,白荇芷立刻垂下頭,向自家抹胸下瞅了瞅,然後低聲發出一聲驚叫,捧著胸口蹲了下去。

    “真的給捏壞了!”王洵被嚇了一跳,顧不上再跟琴師小萍兒斗嘴,轉過身去,一把將白荇芷抱在懷里。目光順著敞開的胸口還沒等往下查探,白荇芷已經笑吟吟地抬起頭來,婉轉送上兩片紅唇。

    “你這壞妮子…….”王洵立刻意識到自己又被白荇芷給騙了,低下頭去,惡狠狠張開大口。屋子里立刻傳來一陣春天的呢喃,早已司空見慣了的琴師小萍兒搖搖頭,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跪坐下去,信手拂動琴弦。

    輕攏滿捻抹復挑。

    王洵王明允是錦華樓的貴客,這座樓台,有近半姐妹要靠著王明允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的關照過活。既然白姐姐和自己早晚要把身子給了人,還不如就便宜了王明允。至少他的家世,相貌,在錦華樓的客人中數一數二,並且為人又非常有擔當。雖然他的膽子小了些,還時不時露出幾分年少青澀。

    一曲尚未終了,相擁著的兩個人已經將身體分開。眼楮里分明充滿了對彼此的眷戀,目光卻漸漸恢復了明澈。

    “白姐姐,白姐姐……”王洵搔搔腦袋,臉色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白荇芷的嘴唇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品嘗,每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但關鍵時刻,卻無法更進一步。或者被白荇芷主動推開,或者因為琴師小萍兒在側,而自己意興闌珊。

    白荇芷早晚要破身,不給自己,也得給別人,這一點,王洵很清楚。小萍兒的命運就是給小姐和姑爺擦汗,暖床,侍寢,這點,王洵心里也很清楚。但是,多一個人在側,他就像被監視了般,興趣迅速退散下去。

    今天又是個淺嘗則止的結果。

    白荇芷眼楮里分明寫上了一絲幽怨,卻將細長白皙的手指伸過來,慢慢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說,我知道…….”

    “如果姐姐願意,待過了重陽,我就可以給姐姐贖身。”王洵的心髒立刻一痛,坐直身體,信誓旦旦地保證。

    白荇芷眼楮登時一亮,整個人看著就像一朵雨後初綻的夏荷。但只持續了短短的一瞬,她很快就又把頭垂了下去,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嘆。

    “姐姐舍不得樓里的其他姐妹麼?”王洵被嘆息聲弄得懵懵懂懂,搔了搔腦袋,繼續問道。

    白荇芷輕輕搖頭,想說些什麼,又猶豫著,仿佛無法鼓起勇氣。

    倒是琴師小萍兒,在旁邊看著著急。“嗆郎”一聲,四弦一劃如裂帛,“這種風月之地,有什麼好留戀的。白姐姐怕是吃不準你將來會如何待她。是直接抬回你崇仁坊的大宅里去麼,還是另做安排?”

    “當然,當然……”王洵的額頭上漸漸冒出幾滴汗珠,木訥地重復了幾句,很是心虛地補充道︰“你們兩個也清楚,我家雲姨是什麼個脾氣。我托人在嗚珂巷新購了套宅院,不比崇仁坊那邊的宅院小多少……”

    “二郎別聽那妮子胡說!”白荇芷笑著打斷,信手撿起一粒梅子,塞進王洵的嘴巴。“青萍種在池塘里,早一日采,晚一日采,還不是由著二郎拿主意麼?我一個女人家,哪來的那麼多挑揀?只是樓中幾個新來的姐妹,曲子還唱不成句子。二郎且容我再逍遙一年,將她們好了,放心撒了手,從那往後,曲子便只唱給二郎一個人聽!”

    “姐姐這是…….”王洵炙熱的心頭被澆了一瓢冷水,楞了一下,笑容看起來有些僵。

    白荇芷知道他是聰明人,也不多說,幽幽一聲長嘆,慢慢走向窗前。外邊的楓葉紅得似火,秋風出過,飄飄蕩蕩舞動起來,卻不知道最後要落入誰家宅院。

    “姐姐也知道,我對姐姐一片真心。只是我家雲姨那關…….”王洵也幽幽嘆了口氣,站起來,跟過去攏住白荇芷的肩膀。“再給我一點點時間,不需太久,她畢竟是我的長輩……”

    “不過也是一個攀上高枝的喜鵲罷了。憑什麼容不下我們姐妹?”小萍兒氣得摔下瑤琴,瞪圓了眼楮喊道。

    “你懂什麼?”王洵這回突然轉了性,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小萍兒,“不要亂說話!從我記事兒時起,就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她現在雖然人老多事,脾氣也倔,但我不能沒有良心!”

    從來沒見過王洵發如此大的火,不但琴師小萍兒被嚇住了,他懷中的白荇芷身體也是一陣瑟縮。三人半晌不再發出任何聲音,靜了好一會兒,白荇芷才第一個緩過神來,笑了笑,手指輕輕點在王洵的胸口,“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二郎發火呢!二郎別跟小萍兒一般見識,那妮子,被姐姐給慣壞了!”

    “我才懶得理他!”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反正,姐姐相信,我終歸不會負你就是了!”

    “相信,二郎說什麼姐姐會不相信呢?”白荇芷眼角含笑,柔荑輕輕在王洵胸口畫圈兒,“二郎能尊重你家姨娘,他日亦不會辜負我們姐妹。小萍兒她沒見過世面,才不懂得二郎的好!”

    “還是姐姐明白我!”王洵將懷中美人抱得更緊了些,心滿意足地說道。白荇芷的皮膚很光滑,抱在懷里又涼又軟。他胸口由于小時候被逼著練武,堅硬得如同石塊。只是石塊下的心髒此時卻“   ”地跳著,好像深處藏著一團火焰。

    感受著背後的心跳,白荇芷幽幽地嘆氣。被人抱在懷里的感覺真好,特別是這樣一個堅實的懷抱里,讓她一沉浸其中,就幾乎無法自拔。但無論背後傳來的強烈男子氣息如何令人迷醉,她都不得不盡力保持一絲清醒。

    風塵女子,就像窗外的紅葉,再絢麗,也只是短短一個秋天。如果不能把握機會落在一處好宅院內,也許就會被秋風吹進泥溝,漚成糞土。那樣的結局,她不敢接受。

    “哼!”受了委屈的小萍兒有冤難伸,用力跺了跺腳,弄出很大的動靜。

    看在懷中美人兒的面子上,王洵懶得理睬她。正在幽幽想著心事的白荇芷無暇理睬她。小萍兒的一番努力全部枉費,越發覺得自己是好心沒撈到好報,轉過身,“咚咚咚咚”跑下樓去。

    “這回終于清靜了!”王洵不怒而笑,輕輕用手轉過美人兒的身體。

    “二郎是不是早就想趕她走?”白荇芷笑著伸手,用力在王洵額頭上一點,“你啊,一肚子鬼心思全用到這上面了,也難怪雲姨天天嘮叨你!”

    “她懂什麼?都什麼年代了,還抱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不放?!”王洵笑著搖頭。想重溫一回剛才的迷醉,卻一時找不到合適切入點,目光閃動,眉頭忽皺忽舒。

    望著他那急不可待的青澀模樣,白荇芷輕輕搖頭。笑罷了,又將王洵的大手拉過來,慢慢蓋住自家的抹胸。有股溫柔的感覺立即從手掌一直傳到了心口,王洵低下頭去,滿足地閉上眼楮。

    二人的雙唇剛要踫在一起,窗外突然又傳來一陣噪雜的鑼鼓聲。緊跟著,又是一陣山洪般的喧囂。屋子里好不容易被塑造出來的氣氛瞬間被外邊的喧囂吵得蕩然無存。王洵抬起頭,憤怒地去拉窗子。卻看見一大隊人馬耀武揚威從樓下走過,道路兩邊,丟來荷包香囊無數。

    白荇芷的注意力也被外邊的喧囂聲所吸引,重新轉過身子,從窗簾後探出半個腦袋向下張望。外邊看熱鬧的人群中,很快有幾個無賴少年看到了她,踮起腳尖,沖著窗子大吹口哨。但些許嘈雜根本無法傳到白荇芷耳朵里,一陣更大的鑼鼓聲傳來,壓住所有喧囂。

    喧天鑼鼓聲中,馬背上的人將身體挺得如旗槍般筆直。在隊伍的正前方,正中央,和隊伍側後,依次打著幾面不同的旗幟。其中,最大,最引人注意的一面之上,赫然繡著一個斗大的字,高!

    “是高仙芝大將軍從西域凱旋,帶著部下向皇上獻俘來了!”王洵看了片刻,很不感興趣地說道。

    “走在前頭的那幾個好像都是四品將軍呢!看上去可真年青!”白荇芷臉色潮紅,眼楮里邊這一刻幾乎全是星星。

    “有什麼稀罕!那年正月長安城燈市走了水,至少燒死了二十個四品將軍!”王洵心里突然湧起一股煩躁的感覺,撇了下嘴,酸酸地回應。

    “你啊,這張嘴可真毒!”白荇芷一指頭戳將過來,“人家都是西域開疆拓土的廝殺漢,跟京城里那些銀樣蠟槍頭怎麼能往一起比?”

    “京城里怎麼了,怎麼就是銀樣蠟槍頭了?”王洵自己就是長安人,可以毫不留情地奚落那些僅僅靠著父母余蔭得到功名的貴冑,卻容不得別人當面奚落自己的同類,板起臉來,冷笑著追問。

    “冤家,又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白荇芷自覺說錯了話,趕緊想辦法補救。“二郎可不是銀樣蠟槍頭,二郎若是……”

    王洵笑了笑,張嘴將伸過來的手指咬了個正著。 “哎呀!”白荇芷手指吃痛,忍不住皺眉發出一聲尖叫。旋即,她的尖叫聲都被堵在嘴里,變成含混不清的“吃吃”聲。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銀樣蠟槍頭的厲害!哼哼……”王洵支支吾吾調笑,將白荇芷攔腰抱起來,順勢用胳膊關緊窗子,隔斷外邊的熱鬧。

    注1︰朱門。唐代百姓家大門顏色有嚴格等級區分。只有官職到達一定級別才能將大門塗成紅色。普通人家即便再有錢,也不可以將大門塗朱。

    注2︰勝業坊,古代長安煙花女子聚集處。崇仁坊,長安中央偏西,是貴冑們的聚居地之一。新昌里則為趕考書生聚集地。下文中的鳴珂巷是著名金屋藏嬌處。以上四處地址,唐代傳奇話本中曾有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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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一 下   

    鴛鴦枕,紅鸞帳,縷縷滿牙床。一點兒朱唇輕啟,兩只星目微張。滾燙,滾燙,叫一聲小冤家,你莫要忒地著慌……..。二人先還是嬉鬧,到了後來,心里都湧起了一團火,正欲“拼將一聲休,盡君一日歡”之際,樓下偏偏又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白荇芷的貼身婢女兼琴師小萍兒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小侯……”被屋子內的氣氛嚇得一愣,婢女小萍兒半只腳門里,半只腳門外,好不尷尬。

    王洵氣得火冒三丈,將懷中玉人丟在床上,轉身怒喝︰“沒人教過你規矩麼?整日毛手毛腳的四處亂竄。如是在我家里,早拉出去拿大棍子打死了!”

    “我……”小萍兒被他罵得兩眼通紅,含淚欲泣。王洵見了,愈發覺得心中不上不下的,好生難受。忍不住豎起眼楮,低聲呵斥道︰“哭什麼哭?除了哭跟添亂,你還會做什麼?”

    白荇芷先前本來已經準備付出所有了,情正濃處被人突然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因此見了小萍兒挨訓,也不幫腔。只是從床上支起半張臉來,望著王洵的脊梁骨發癡。

    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早已清楚自己這輩子的命兒。所以也沒指望著嫁入別人家里做大婦,只想著當個一輩子受寵的愛妾,別再被人視作玩物到處轉手罷了。因而即便是注定要帶在身邊為丈夫暖床的丫鬟,也報有極高的期望,不想讓男方日後為了一個丫鬟而輕視自己。正恨鐵不成鋼之際,樓下突然又傳來甕聲甕氣的一嗓子吆喝,“二哥,二哥別怪萍兒姑娘。是我讓他去喊你的。你趕緊收拾收拾下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滾上來說,天還能塌了不成!”見有人替小萍兒出頭,王洵也不便再繼續較真。狠狠地朝門口瞪了兩眼,大聲命令。

    “那我可上去說了。不會驚擾了白姑娘吧!”樓下的粗嗓門又甕聲甕氣喊了一句,隨後三步兩步從樓梯口沖了上來。“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二哥。但弟兄們今天被人欺負慘了,二哥你如果不給我們出頭的話……”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了近前。白荇芷繞過王洵的脊背,皺著柳眉看去,只見來人左眼上罩著一個的大黑圈,右臉上留著兩個青疙瘩,鼻子口堵著團葛布,血珠還在不停地往外滲。看樣子著實是被人打得不輕,難怪會跑到錦華樓來搬救兵。

    “到底是誰,居然下了這麼重的手?!”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被人揍成了這般德行,王洵心頭的欲‧火登時消得干干淨淨,拉過把胡凳將對方按在上面,一邊從梳妝台旁抓過條面巾丟進水盆里,一邊憤怒地詢問。

    “一伙天殺的外鄉人。”黑眼圈接過王洵洗好的面巾,一邊擦拭臉上的污漬和血跡,一邊委屈地回答。“二郎你趕緊去,再晚些,斗雞場子都得被他們給挑了!”

    “他敢!”王洵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信手扯過自己的大紅披風,“這里是長安,天子腳下,難到還沒王法了不成?”

    “何止是沒王法,我,西頭秦府的那兩個小公爺,還有北邊馬府的四少爺,全被他們給打了!我報二哥的字號出來,他們根本不當放屁!”黑眼圈緊跟著站起來,扯著王洵的胳膊就往外走。

    白荇芷早就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此人姓宇文,名至。跟王洵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性格與王洵相差甚遠,總喜歡惹下些麻煩來,最後讓朋友替他擦。耐著男人的面子,白荇芷起先並沒打算多加干涉,這時見到王洵連事情詳細經過都不問清楚便準備替對方出頭,忍不住皺了下眉,低聲喊道︰“二郎這就去麼?宇文少爺的鼻子可正滴著血呢?”

    “沒事!”被稱做宇文少爺的黑眼圈漢子回過頭,沖她大咧咧地一抱拳,“得罪姑娘了。等改日我臉上的傷養好了,肯定在錦花樓擺上十桌子酒,當著大伙的面兒給姑娘你配不是!”

    “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總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頭,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東市離這兒還有不短的距離,你鼻子還在流著血,騎在馬背上能不頭暈麼?況且你這麼遠跑來搬救兵,一來一回,需要不短時間。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兒的外鄉人恐怕也跑遠了吧!”

    “不暈,不暈。”宇文少爺連連擺手。“他們肯定會跑,但跑不了多遠。東市是咱們的地頭,咱們在明里暗里的眼線多著呢。”

    “既然他們跑不遠,何不讓官府抓了他們去打板子?在長安這片地頭上,宇文少爺還怕跟幾個外鄉人打官司麼?”白荇芷楞了楞,裝出了滿臉的單純無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爺被聞得直搓手。“咱們都是要臉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來便是。怎能隨隨便便驚動衙門?否則,萬一傳揚出去,知道的說咱們是顧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是仗著官場上的人脈熟,欺負他們這些外來戶!”

    被白荇芷這麼幾次三番地攔阻,王洵的火頭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幾個欺負別人的份兒,如今卻被人砸了場子,這口氣無論如何也難以下咽。另外非常關鍵的一點是,雖然被尊稱為小侯爺,實際上他僅僅是個承襲了祖上余蔭的公子哥。前輩在高祖開國時用性命換回來的爵位一代代遞減,到了他頭上只是剩下個子爵帽子。拿著裝點門面可以,用來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親手將鬧事者抓住而是選擇報官的話,以長安縣令那個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後也就是個不了了之的結果。

    “二哥!”見王洵臉上露出了猶豫之色,宇文至拖長了聲音祈求。

    “你別著急,讓我想想!”一邊是美人關切的目光,一邊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舉棋不定︰“反正這會兒無論咱們怎麼趕,他們也都跑遠了。你別著急,先止了血。萍兒,你去打盆冷水來。白姐姐,麻煩你再給找幾條干淨的面巾。最好要那種長絨縑布做的。小五,你別著急,坐下慢慢說,這場架到底怎麼打起來的。我覺得那伙外鄉人膽子再大,你沒主動招惹他,他也不敢去東市砸咱們的場子吧!”

    “二哥你可是沒看見,那伙外鄉人就是上門惹事來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過,只好又老老實實坐了下來,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兒兩個幫忙處理傷口。“他們,哎呀,萍兒妹子,你輕點兒。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讓你去給我暖床!”

    一邊嘴上佔著兩個女人的便宜,他一邊斷斷續續描述事情經過。沖突的起因聽起來其實非常簡單,王洵、宇文至,還有幾個貴冑之後合本在東市開的“常樂坊”斗雞場,最近生意非常紅火。宇文至閑著沒事,又素來喜歡熱鬧,便日日在場子里跟人賭彩頭。誰料他今天運氣極差,一向用來鎮場子的大公雞“武威將軍”居然先贏後輸。作為東家之一,宇文至覺得顏面無光,便準備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勝關”斗雞場挪借個“安樂大將軍”來押陣。哪成想有個看熱鬧的外鄉人覺得莊家這樣做與事先定好的規矩不符,非要“常樂坊”斗雞場憑著自身的實力將霉莊一賠到底。看場子的伙計們見狀,便準備將外鄉人請到後邊“喝茶”。怎奈對方壓根兒不肯賞臉,反而借機鬧事,出翻在地。宇文至哪是個肯吃虧的主兒,立即跳出來替伙計們出頭。結果技不如人,也被外鄉漢子好一頓折辱。同在二樓雅間里邊觀戰的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見此,跳下樓來助拳。那外鄉漢子身邊立刻竄出了四、五個同伴,與胡公後人秦氏兄弟戰成了一團。高唐公後人馬方聞訊前來勸架,亦被幾個外鄉人當做詐賭的同黨打得鼻青臉腫。

    “今天這場子二哥如果不給兄弟們找回來,以後在東市口兒,咱們……”唯恐天下不亂,宇文至不斷添油加醋。

    “行了,你別說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將整張桌子拍散了架,茶壺,茶盞碎了滿地。假如宇文至一個人被打,今天這口氣也許他還能忍下。宇文至這小子平素到處惹事,吃點虧也好長長記性。可胡公府的秦家兩兄弟,高唐縣公府的馬四少爺,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里邊對王家的其他產業多有照應。如今在“常樂坊”斗雞場被幾個外鄉人打得鼻青臉腫,他這個斗雞場的大東家如果再藏起來不肯出頭的話,從今往後,就不用與幾個朋友再見面了!

    想到這層,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僕,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轉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們也得把場子找回來。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對手的話,咱們再尋他人出頭!”

    白荇芷還想再勸幾句,又怕在外人面前傷了王洵的面子,張了張嘴,把已經到唇邊的話又咽回了肚子內。眼睜睜看著王洵下了樓,在貼身小廝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騎,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個身子來,低聲叮囑道︰“二郎,小心些,別給自己惹麻煩!”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過頭,沖她報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幾個外鄉人麼?還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頭再聽你譜的新曲!”

    說吧,輕輕一磕馬鐙。胯下棗紅馬發出“唏溜溜”一聲嘶叫。順著剛才官兵凱旋歸來走過的同一條街道,風馳電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家伙!”小萍兒還記恨剛才受到的委屈,望著王洵等人遠去的背影,氣呼呼地罵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時的確很麻煩!”白荇芷搖了搖頭,慢慢將窗子合攏。

    “姐姐還在護著他。要知道,對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軟。你越是心軟,他越不待見你。總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沒有外人在場,小萍兒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動個不停,“今個如果你再緊逼一步,說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總是替他著想,總是替他著想……”

    “小妮子,你懂什麼!”白荇芷一指頭戳過去,將小萍兒戳得捂著腦袋呼痛。“見過釣魚麼?不吃餌,你不能強往它嘴里塞。時刻要懂得拉拉線,讓他總在吃得著,吃不著之間。它自然就上鉤了!”

    “就怕是吞了餌,哧溜一聲游走。讓你空落一個鉤!”小萍兒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聲嘟囔。

    “你這妮子!”白荇芷搖搖頭,慢慢坐回了床邊,用手揉搓自己滾燙的面頰。自己真的差點只剩個空魚鉤麼?她有些茫然。自己怎麼今天突然就想在沒有任何保證的情況下把一切交給他?她也不清楚。只覺得冥冥中有很多謎團,在等著自己慢慢去猜。也許只是幾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許,稍一遲疑,誤了的就是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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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二 上

    雖然已經臨近傍晚,東市上依舊擠得摩肩接踵。聽到急促的馬蹄聲,百姓們知道平素耀武揚威的那幾個公子哥又要無事生非了,趕緊你推我搡閃到路邊,為惡少們讓開一條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帶領著五名健僕,從人群中疾馳而過。前日剛剛下過雨的街道上還有很多泥水尚未蒸發干淨,被馬蹄一踩,灰漿濺得路人滿身滿臉。百姓們望著遠去的背影指指點點,罵聲不絕。疾馳者卻權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不到一刻鐘功夫,救兵已經來到斗雞場門口。看到里邊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萬丈,用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伙計,低聲喝道︰“就這麼讓人砸了。你們的手和腳呢,留著當柴火燒的麼?趕緊砍下來才是正經!”

    “二爺,小的們盡力了,他們人多,又都是練家子,小的實在留不下他們啊!”伙計們嚇得跪了滿地,一邊發抖一邊哀告。

    “一群廢物,虧我平素好吃好喝供著你等!”明知道不是伙計們的錯,王洵還是無法接受被人砸了場子的現實。正欲從中尋出兩個不順眼的家伙來作法,屋子內又跌跌撞撞跑出一個人來,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繩,“二郎啊!今天這個虧咱們可吃大發了。你趕緊去追,那幫外鄉來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頭,費了好大勁兒才分辨出眼前這個鼻青臉腫的家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馬方。此人在長安市井中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平素以風流倜儻兒著稱,今天居然被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人來了,可見鬧事者有多霸道。伸過手去在對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聲安慰道︰“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討還公道。秦家兩位哥哥傷得怎樣?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請郎中?”

    “兩位秦爺找幫手人去了。一會兒就能過來!” 不待馬方開口,跪在地上的大伙計主動替他回應。

    “不等了,讓他們沿著這條街跟上來,我這就帶人去追凶!”王洵又拍了拍馬方的肩膀,示意對方放開自己的坐騎。

    “嗯。”馬方抹了把眼淚,像個受了氣的小娘們般回應。

    “你們幾個,跪在那里干什麼?還不趕緊扶馬小公爺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馬方被打成這幅德行,回家去見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還得再挨一頓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憐的伙計們指了指,大聲命令。

    “唉,就去,就去!”伙計們見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從地上爬起來,眾星捧月般將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醫館。

    “追!掘地三尺,今個兒也得把他們給揪出來!”王洵用力一磕馬肚子,氣勢洶洶地奔著曲江池方向殺了過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于長安城東南,水面佔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兩岸的亭台樓閣多為達官顯貴們消閑避暑的別院,實際上並沒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貴冑子弟,悄悄地將一部分院子騰出來,出租給那些到長安游學的有錢讀書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實際上無非是看中了對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鄉客走得飛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終于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們!”宇文至兩眼通紅,指著對方大喊,“別跑,有種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場子,就想走麼。這長安城里還有沒有王法了!”王洵在馬背上狠抽了兩鞭子,加速向對方追去。

    聽到來自背後的馬蹄聲,那伙外鄉客並不著慌。其中一個年齡看起來在四十上下的瘦高個子家伙側過頭,沖著另外一個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著抱怨,“你看,我說過吧,打了孩子就會把他娘招出來!沒錯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麼管孩子!”另外一個中年人瀟灑地轉過身,沖著王洵微微一笑,“你設局詐賭,騙人錢財,莫非還有理了不成?咦,怎麼又是一個半大娃娃,回去,叫你們家大人來說話! ”

    “老子詐不詐賭,關你屁事!”王洵本來就沒打算跟對方說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過是不願承擔一個背後偷襲的惡名而已。聽外鄉客非但沒有賠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誣陷自己詐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左腳甩開馬鐙,右腳猛然用力,整個人如鷂子般從馬背上飛將起來,雙腳在半空中並作一對鐵杵,徑直向誣陷自己的外鄉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鄉微微一笑,兩替後退,堪堪避開王洵的鋒芒,然後將非常隨意地左胳膊一揮,寬大的袍袖如浮塵般,卷向了王洵的腳腕。

    這下子看似輕描淡寫,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個頭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這紈褲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書沒仔細讀過幾大本,武藝卻練得精熟。見外鄉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將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勢,雙腿避開對方攻擊範圍,鴻雁般落到了數尺之外。

    這幾下攻得干脆,解得利落,惹得敵我雙方的掠陣者都忍不住大聲叫好。剛出招就打了王洵一個措手不及,那玉樹臨風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機追殺,向身後擺了擺手,笑著吩咐,“終于來了個身手過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讓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場上的老手,剛一過招,就明白在秦家兩兄弟將新的救兵搬來之前,自己背後的同伴和健僕們即便一擁而上,也未必是眼前這伙外鄉人的對手。因此見對方願意單挑,也樂得借機拖延時間。向後看了看,笑著叮囑︰“你等先不要上來,免得讓人說咱們欺負外鄉人!”

    大唐尚武成風,民間曾有“凌煙閣上無一書生!”之說,因此官府對私斗並不嚴格禁止。只要不鬧出人命來,通常一場架不打完,差役絕不到場。而時近傍晚,曲江池附近游人稀落,無論時間和地點都是打架的最佳選擇。(注1

    宇文至從小就跟在王洵背後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應一聲,帶領健僕人們在其身後圍成了半個圈子。那廂被稱作高夫子,岑七郎的兩個和一眾外鄉客也非常光棍兒,見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緩緩圍成了另外半個圈子。像兩軍對陣般,與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遙遙相照。

    恰恰有幾伙游曲江歸來的閑人經過,見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圍攏上前,在雙方的外側又加了一層人圈,吶喊助威,喝彩不絕。

    也不怪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場中交得的確精彩。王洵雖然年方十七,身高卻已經長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長,出招呼呼生風。那外鄉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卻生得非常勻稱。發覺對手力大招沉,立刻采用了一套避實就虛的戰術。舉手投足之間,飄然出塵,仿佛一頭野鶴在與猛虎周旋,非但絲毫不落下風,反而平添幾分瀟灑。(注2

    這套恰當的戰術為他吸引來更多的喝彩之聲,不明真相的看客們幾乎本能地將贊譽給了動作更養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氣勢被敵手壓過一頭,只好拼命扯開嗓子。結果非但沒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圍給外鄉人的喝彩聲水漲船高。不斷增高的喝彩聲,迅速吸引來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觀戰行列,同時又讓喝彩聲愈發劇烈,甚至壓過了慈恩寺的晚鐘。

    久戰無果,交手雙方額頭上慢慢都見了汗。王洵是因為心中焦急,而與他放對的那個外鄉人,卻是因為年齡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強。隨著幾聲清叱,雙方同時改變戰術。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長的優勢,將身架放開了向前貼,準備采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術克敵制勝。外鄉客則化拳為爪,專攻他的四肢關節,居然使出了江湖人專用的拆關節毒辣招數。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雙掌向對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脛骨絆去。這下子若是絆倒實處,外鄉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為脫臼在床上趴上幾個月。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雙臂猛地向上一攪,居然借著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體騰了起來,避過攻向下盤的一記殺招。然後身隨影走,蝴蝶般圍著王洵轉了半個圈子,揮肘砸向王洵後頸。

    “啊!”周圍的看客們倒吸一口冷氣。這已經不是普通打架斗毆,而是以命相搏了。膽小的人兩眼一閉,轉身就走。免得過後被官府請去當證人問話,徒惹一身晦氣。膽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圓眼楮,看場中的惡少的外鄉客誰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撲,躲開對方殺招。隨後轉身攻向外鄉人小腹。外鄉人舉掌相迎,包住他的拳頭,一抽一送,居然又將王洵的攻勢化解掉,隨後發起凌厲的反攻。

    這會兒周圍變得清靜了許多,只有沉重的拳腳相撞聲不絕于耳。轉眼間雙方又換了十幾招,王洵抓住對方一個破綻,以腿為鞭,奮力橫掃。外鄉客再度敏捷地躍開,隨即出腳攻向他的膝蓋。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發出“ ”地一聲巨響。王洵後退,蓄勢,反撲。外鄉客踉蹌數步,無法站穩身形還擊,只好大喝一聲,用肩膀頂了過來。

    如同一頭老虎與一頭豹子相撞,又是一聲悶響,雙方緊緊撞在一處。隨後四只手臂揮舞,拳頭在對方後背上敲鼓般猛擂。這樣打下去,外鄉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討到什麼便宜。雙方的同伴都不忍讓自己人受傷,大喊一聲,紛紛上前。圍觀者當中也有數個人越眾而出,試圖將抱在一起的雙方分開,免得兩敗俱傷。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圖。見對面外鄉客來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對手,把牙一咬,從地上撿了塊磚頭,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四十上下的什麼高夫子拍將過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腦門上吃了一磚頭,仰頭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其他看熱鬧的人立刻一片大亂,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魚之殃。

    緊跟在高夫子之後的那個外鄉客便是被稱作岑七郎的,見高夫子滿臉是血,以為他真的已經被一磚頭拍死。氣得怒吼一聲,從腰間拔出寶劍,對著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讀書人在腰間佩把寶劍乃是時尚。通常劍刃都懶得開,以免不小心割傷自己。但岑七郎的寶劍肯定不在此列,剛出鞘,立刻帶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橫行無忌,卻從沒真正殺過人。看到對手情急拼命,嚇得慘叫一聲,拔腿便逃。

    “哪里走!”岑七郎怎肯放過這個殺害自己朋友的“真凶”,提著寶劍隨後便追。也活該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幾步,迎面街道上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數輛包著白銅的馬車沖著他直挺挺的撞了過來。

    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從第一輛馬車的拉車轅馬脊背上躍了過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來不及收攏身形,也是猛然雙腿用力,蒼鷹般從同一匹馬背上疾掠而過。

    也就是對方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稱,身材卻比較低矮的室韋馬,才讓他們兩個逃過了一劫。若是換了軍中的突厥馬或者契丹馬,宇文至和追殺他的岑七郎兩個非被轅馬撞殘廢了不可。但是,他們兩個算是逃離了生天,一向在豪門里邊養尊處優的轅馬們卻不曾受過如此驚嚇,只聽車隊中間發出“唏溜溜”一聲咆哮,有兩匹轅馬居然不管前後隊伍中的趕車者如何呵斥,沖下大路,拖著馬車,直奔附近的寬闊地而去。

    “啊——”驚馬所拉的車廂內,有一個女人發出淒厲的尖叫。那馬車卻片刻不停,車轅在路邊的石塊上踫出一串串火星。

    “壞了!”聽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間清醒。他也算大戶人家的後輩,雖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燻陶畢竟還在。對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車駕等級摸得門清。白銅裝潢外觀的馬車,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幾年,皇帝陛下厲行節儉的時候,馬車里邊坐著一位公主,也極有可能。

    八兩馬車,清一色的白銅裝潢,清一色的室韋棗紅小馬。馬車里無論坐得是誰,若是今天被傷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因此他顧不上再應付岑七郎的追殺,拔腿便向馬車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變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闖下了大禍,丟下寶劍,跟在宇文至身後縱身緊追。

    兩條腿的人怎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驚馬,眼看著白銅馬車就要被驚馬拉著撞上路邊人家的青磚牆,車里邊女人的尖叫聲都變了調子,時斷時續。宇文至兩眼一閉,渾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給自己攬這個差事?本以為可以借機討好某個人,給自己尋個出路,日後重振宇文家門楣。誰料想出路沒等看見,鬼門關倒是近在眼前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眼楮一閉的瞬間,馬車前又撲過兩個身影。一個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滾得滿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個彪形大漢,比王洵居然還高了半頭,粗了兩號。二人幾乎是同時撲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隨即,王洵身體陡然下沉,徑直撲向車轅。那大漢則猛然發出一聲了怒喝,“著!”。缽盂大的拳頭當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驚馬的脖頸。

    “唏溜溜!”兩匹驚馬中的一匹又是一聲慘叫,疼得渾身抽搐,軟軟地跪了下去。緊跟著,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漢打倒。搶在馬車翻到之前,王洵雙臂抱住車轅,順著馬車的趨勢追了幾步,用力按下車閘。“吁!”他大聲呼喝,雙眼瞪得幾乎濺出血來。那馬車帶著他又前沖了數步,堪堪在車廂與牆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勢。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電光石火的功夫。周圍來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嚇呆了,張開嘴巴,連喝彩都全然忘記。倒是後續馬車上的僕從反應得足夠快,紛紛跳下車來,拔刀將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圍在了中央。只待車廂里的女子說句話,就立刻將眾人碎屍萬段。

    氣還沒等喘均勻,身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個多時辰前,他還嘲笑說京師里的官員多如牛毛,隨便在哪里發生一次火災就可以燒死二十幾個將軍。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自己隨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個郡主來。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輩,這場禍當然也不算大。可現在,他所謂的王小侯爺不過是個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負幾個尋常百姓不在話下,憑什麼去招惹這車身通體白銅裝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煙閣,唐太宗李世民紀念身邊功臣之所。上面畫了二十個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間卻認為長孫無忌,房玄齡等長期置身軍旅,屬于文武雙全之列,不能算作書生。

    注2︰漢尺,一尺相當于現在二十三厘米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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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9 01:28: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秋聲 (二 下

    “老雷,還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打開車廂,看夫人傷到沒有?”關鍵時刻,刀叢後響起了一個從容不迫的聲音。王洵聞聲轉頭,看見秦國模,秦國楨兩兄弟聯袂而來,背後還跟著二十幾個精悍的家將。

    那被喚作老雷的,便是剛才與王洵合力制住驚馬的彪形大漢。聽了秦氏兩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馬車旁邊,沖車廂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氣地說道︰“里邊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傷?雷某剛才急著拉住驚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還請夫人原諒則個!”

    “嗯,沒,剛才,剛才多謝壯士援手!”車廂里先是傳來一聲嬌喘,緊接著傳出來女主人慵懶的聲音。雖然還帶著幾分驚惶意味,卻婉轉嫵媚,讓距離車廂最近的老雷頭皮猛然一緊,手和腳登時沒有了合適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嚇了一跳。瞪圓了兩只眼楮細看,天,這哪里是白銅裝潢的馬車?!!那車廂和車轅,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銀。八輛馬車,清一色雙馬拉載,白銀包體。整個長安城敢用這麼大排場招搖過市,並且被稱為夫人的,恐怕不會超過三位。而這三位當中隨便一個被踫掉跟汗毛,大伙恐怕都得在監牢里過下半輩子!

    想到這兒,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趕緊上前數步,親手拉住已經變了形的車門,“夫人小心,車門壞了,我幫您拉開。您換一輛後邊的馬車吧,這輛車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內,肯定賠您一輛新的來!”

    “哼!”車廂里的女人鼻孔里發出一聲嬌哼,明顯對王洵提出的條件非常不滿。

    “是虢國夫人嗎?秦氏國模,國楨兄弟,和幾個朋友在此嬉鬧,沒想到會驚擾了夫人的車駕。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讓夫人在路上耽擱,改日我等定當上門請罪!”還是秦家兩兄弟見多識廣,清了清嗓子,上前朗聲致禮。

    雖然已經到了天寶年間,胡國公秦叔寶的字號還是能派上些用場。車廂里邊的女人輕輕笑了笑,柔聲回應道︰“原來是國模和國楨啊。怪不得我聽聲音這麼熟悉。說什麼上門請罪的話來?誰家孩子還沒當街打過幾場架?嗯,這車廂怎麼了,真的撞扁了麼?外邊的那兩位壯士,麻煩你們再用點兒力!”

    “謹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點力氣,就將變了形的車門扯了下來。怕驚擾到車中女眷,他趕緊後退半步,側開面孔。

    這番彬彬有禮的動作,惹得虢國夫人吃吃而笑。笑夠了,先有一個綠衣少女從車廂中國跳出,彎下腰去,緩緩在車廂口撲下一塊猩紅色地氈。那少女年齡也就在十三四歲上下,身材卻玲瓏有致。屈膝彎腰之際,前後都凸出兩道圓潤的弧線。她的動作很慢,也極為優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蔥般的手指與猩紅色地氈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卻塗著一抹另類的嫣紅,被夕陽一照,登時勾走了無數視線。

    王洵親生父母早喪,庶母雲姨雖然按照大戶人家的慣例早早地就給他安排了通房丫頭,但關系畢竟隔了一層,不能像親生母親一樣過問他的私生活。因此他雖然是個紈褲的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卻比同齡人生澀許多。此刻突然見到了一個衣衫幾乎半透明狀態的絕代佳人,只覺得嘴唇發干,嗓子發緊,肚子里有股邪火一點點往上湧。再看宇文至,眼楮里哪還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著少女的所有動作,仿佛稍一轉頭,妖媚少女就會變作蝴蝶飛走了般。

    “啪!”馬車前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響。眾人都是一愣,靈台瞬間恢復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見一只瓖了無數珍珠美玉的皮制小屐落在了車廂口的紅色地氈之上,緊跟著,又被放下了一只。車簾微動,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樣嫵媚的妙齡少女,彎腰將一雙小屐在車廂口擺好,然後低聲說道︰“夫人,地氈鋪好了。請夫人移步!”

    “外邊的陽光還那麼毒麼?”在兩個美艷小婢的襯托下,車廂里邊的聲音愈發充滿誘惑。盡管覺得有些失禮,宇文至和那些外鄉客人還是忍不住偷偷將目光探過去。只見五點豆蔻般的紅色慢慢從車廂口探出來,探出來,點燃空氣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圓潤的腳踝,筆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沒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僅僅覆著一層寶藍色的天竺紗!天啊,宇文至的腦袋嗡了一聲,頃刻間,外邊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

    其他人的表現並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雖然號稱見過無數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客人,講究的是艷而不,色而不妖。沒有誰會像虢國夫人夫人和她的兩個婢女這般,將臥室里穿的衣服當做正裝穿,誘惑得徹頭徹尾,毫不做作。但同樣的衣服虢國夫人身上,與那兩個小婢卻截然不同。先前那兩個小婢女給人的感覺只是嫵媚,誘惑,沖動,讓人想親近、撫摸,攬在懷里細細把玩。而當虢國夫人的身形完全從馬車中走了出來,卻給人感覺像是佛寺里彩繪的飛天,誘惑依然存在,隱隱地卻透出了幾分寶相莊嚴。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冥冥中,只覺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羅漢一同吟唱。在莊嚴的誦經聲里,卻有一個赤足,裸腰的飛天向自己緩緩走來,婉轉送上一雙紅唇。

    “見過夫人!”夢境突然被打斷,宇文至愕然回首,卻見秦家兩兄弟帶頭,眾人正紛紛向馬車抱拳施禮。

    “免了吧!” 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滿臉慈愛。“你們兩個野小子啊,真不讓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記得離官道遠一點兒。否則被你娘親聽到風聲,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說罷,由兩個侍女攙扶著,施施然走向後排的一輛馬車。一邊走,一邊低聲沖著自家侍衛呵斥道︰“亮刀子干什麼?嚇壞了人怎麼辦?趕緊都給我收起來!把壞了的馬車拖回院子里,別在這里礙事。一群廢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驚馬拖到水里邊去了!”

    轉身之間,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嫵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里,均于心中湧起股別樣滋味。那令大伙神魂顛倒的虢國夫人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入備用馬車,又慢慢探出頭來,像個長輩般笑著沖秦家兄弟叮囑,“待會兒玩累了,記得到去我的別院來一趟。我那里新到了一批嶺南糖霜,你們拿幾壇回去,難得你娘親喜歡。是自家伙計專程送過來的,比外邊買的強許多。”

    “多謝夫人!”秦氏兩兄弟拱手致謝。

    虢國夫人,慢慢放下車簾。眾侍衛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兩個一眼,將已經恢復正常的兩匹驚馬拴在車隊後,連同馬車一並拖走。待車隊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伙才堪堪緩過一口氣來。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長聲感嘆,“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處飛麼?”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跟王洵幾乎打了個平手的那個外鄉人搖搖頭,大聲吟唱。

    這兩句洛神賦引得倒也恰如其分,眾人無不搖頭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磚頭破暈了的高夫子,錯過了一場視覺盛宴,懵懵懂懂從遠處的地上爬起來,莫名其妙地喊道,“你們站在那邊干什麼?架打完了麼?還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誰這麼缺德,弄了我一腦門子血!”

    “哈哈哈哈!”見到他暈暈乎乎地模樣,所有人都大笑了起來。笑罷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將這場架再打下去的動力。

    那兩拳砸倒兩匹驚馬的雷姓壯漢跟王洵原本就有些舊交,又不知道今日沖突的起因,見大伙臉色都有些尷尬,便主動向跟王洵戰了個平手的外鄉人搭訕道︰“這位兄台可曾在洛陽呆過,那幾式擒拿手雷某看起來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兒什麼關系?”

    “雷大哥,理會他做什麼。就是這廝,今天帶人把常樂坊給挑了!”不待對方回應,宇文至沖到近前,揮拳便打。

    “你不故意設局欺詐李某。李某還會主動上門招惹與你?!”外鄉人輕輕一揮手,將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邊去畫圈兒,然後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壯漢還禮,“丹丘生乃李某知交。當年在嵩山腳下,曾經承蒙他指點了幾手。”

    宇文至還想上前挑釁,卻被王洵單手搭住了肩膀,輕輕一按,立刻無法移動半步。那廂雷姓壯漢聽外鄉人曾經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學藝,愈發動了替雙方說和的念頭,抱了抱拳,笑呵呵地問道︰“丹丘老兒一直挾技自珍,沒想到居然肯傾囊相授!在下雷萬春,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義救孤女,為了一顆雞蛋的酬勞追殺凶賊三千里的大俠雷萬春?”聽壯漢自報家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出塵之意的外鄉人悚然動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李白?”雷萬春臉上的驚詫,比對方只多不少,輕輕後退了半步,瞪圓了雙眼驚叫。

    “正是在下。所謂斗酒詩百篇,不過朋友的謬贊罷了。比起雷兄當年的義舉,李某只能算個會寫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搖首自謙。

    “哈哈,哈哈,這仗打出樂子來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會交那些主動上門滋事,砸人場子的鼠輩!”雷萬春哈哈大笑,先沖著李白和他身邊的幾個外鄉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又將頭轉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買我個薄面,你們兩家先前無論發生了什麼誤會,都一笑了之,如何?”

    說罷,不看其余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著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釁之時,王洵已經覺察出今天的事情有點兒不大對勁兒。隨後聽聞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更覺得這場仗打得蹊蹺。此刻既然有雷萬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剛好借坡下驢?點了點頭,非常大氣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發了話,小弟怎豈有不應之理?只是你幾時來的京師,怎不提前跟兄弟們打個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會兒有時間了再跟兄弟你細說!”雷萬春沖著他歉意地點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滿天下的李青蓮,可願賣我老雷一個薄面?”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們不再追殺,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輕輕點頭。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這麼算了。一場誤會而已,誰也別記仇。改日我老雷做東,請大伙去城里的臨風樓吃酒!”雷萬春笑著總結,“哈哈,看我這記性,臨風樓也是王兄弟名下的 產業,大伙去了那里,肯定不用擔心老雷我付不起賬!”

    雷萬春是個有名的江湖豪客,當年在市井游俠中的影響力,不亞于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間。此刻雖然已經收斂鋒芒許久了,他的面子,大伙卻不能不給。當即笑著答應。秦國模,秦國楨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雖然今天下午在斗雞場中吃了點虧,此刻見雙方化敵為友,也就不打算再計較。反而主動沖著腦袋被一磚頭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關切地詢問道︰“那外鄉漢子,你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給你請個郎中來!”

    “老夫剛才是…….”高夫子皺著眉頭回憶,分明還沒完全緩過神來。忽然,他一抱腦袋,放聲大叫,“哎呀,老夫剛才居然被一頑童用板磚拍暈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負之流水!哪里還有面目向人討湯藥錢哉?”

    “哈哈,哈哈,哈哈!”眾人愈發笑了個暢快。笑夠了,李白沖著秦氏兄弟做了一個揖,低聲說道︰“剛才多虧了兩位機靈,才使得大伙逃過了一劫。我等無以為謝,這點湯藥錢,還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後發覺有什麼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們兄弟。只要說出今日之事,我們兄弟絕不會賴賬。”秦國楨笑了笑,以平輩之禮相還。

    幾個外鄉人聽他說永嘉坊三個字,又見他兄弟二人敢作敢當,再聯系剛才他們兩兄弟跟虢國夫人的對話的情景。知道這二人並非什麼蠻不講理的惡少,因此也斷絕了報復了念頭。笑了笑,紛紛說道︰“不敢,不敢。些許小傷,犯不上鬧那麼大動靜!”

    當下,雙方互通名姓。那腦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磚頭的中年人姓高,名適,原本是封丘縣尉,因為看不慣上司魚肉百姓憤而辭官,此刻在京師訪友。那提劍追殺宇文至的人喚作岑參,是天寶三年的進士,尚未被授予官職,暫時在京師閑住。剩下的幾個外鄉人,一個姓崔,一個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氣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這場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沒多少人看見。若是被傳揚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載史冊”了!”聽聞幾個外鄉人的名姓,王洵心里暗自吃驚。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見對方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肯與自己相接。

    眾人又寒暄了幾句,約定了三日後在臨風樓吃酒的具體時間,然後拱手作別。不待李白等人走遠,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經一起圍住了雷萬春,七嘴八舌地追問︰“雷大哥何時來的京師?怎麼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義,若非今天這場糊塗仗,大哥說不定還躲著我等!”

    被大伙圍在當中無法脫身,雷萬春只好拱手討饒,“不敢,不敢。幾位兄弟這麼說,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麼?我老雷又不是什麼大人物,豈會做出來了京師,卻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情?實在是沒來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職,今天晌午剛住進驛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將別人托我家大人帶的信送過去,差事還沒干完呢,誰料先在半路踫上有人打架。你們也知道,我老雷不是個安分人,看見有人動武,難免就想多瞅兩眼……..”

    “好啊。看到我們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幫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著責怪。

    “王兄弟跟人單挑,哪輪得上我出手相幫?倒是你小子,越來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磚頭了!下次記得,往太陽穴上拍。一磚頭把對方拍死,我們借著探望你的機會,也能看看京師大牢是什麼風景!”雷萬春橫了他一眼,冷笑著回應。

    “這家伙估計也是一時情急!”王洵將宇文至拉到身邊,防止他再次掃大伙的興。“小張探花也回京師了?真是難得。三日後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當然會來!”雷萬春大咧咧地點頭,“甭看我家大人對別都是冷眼相待,跟幾位兄弟,卻是投緣得很。我今日還有幾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擾各位兄弟了。三日後,咱們臨風樓見!”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城牆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點頭放走雷萬春。秦氏兄弟被虢國夫人勒令過府走動,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遠,立刻翻身跳上馬背,“二郎你先忙著,我去斗雞場里看看,小的們…….”

    “你給我下來吧!”王洵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趕在宇文至揮動韁繩之前,老鷹捉小雞般將他扯離了馬鞍。“現在你還不肯說實話,你到底要蒙我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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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三 上

    王洵力大,宇文至掙扎了幾下徒勞無功,便放棄了抵抗,急頭白臉地喊道︰“別,別鬧了。勒得慌!趕緊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生氣了!”

    “認識你這麼多年,我還真沒見過你生氣是什麼樣呢?”王洵臂上又加了一成力氣,將宇文至拎到自己身邊。,冷笑著松開手指,然後胳膊一搭,將對方緊緊地摟在腋下。

    “下人們都在呢,二哥,你給我留點臉行不?”宇文至無可奈何,低著頭求肯。

    “都滾遠點,沒看見我跟宇文公子在商量要事麼?一旦走漏了風聲,就唯你等試問!”王洵雙眼圓睜,半真半假地沖著愣在一旁的僕人們命令。宇文家的僕人和王家的僕人都是一起廝混熟了的,知道兩位家主是總角之交,不可能說翻臉就翻臉。因此也不敢懷疑王洵的話,答應一聲,轉眼散了個干淨。

    “行了,下人們都走遠了。這回,你宇文公子該給我個交代了吧。”斥退了兩家的健僕,王洵松開宇文至,卻跟對方始終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離上,讓其欲溜無門。

    “我,我剛才不是跟你說過了麼?”宇文至四下看了看,發覺今天的確沒人可以救得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解釋,“咱們常樂坊今天走背運,鎮場子的大將軍……”

    “呸!”王洵笑著向地上猛啐,“那李白雖然算不得什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但名頭也是響當當的。俗話說玉石不會主動踫瓦片兒,為了幾個小錢兒,他就砸了你的場子?你這番話說出來,放眼整個長安,除了我以外,還能騙得了誰?”

    “不是,不是趕巧麼?人輸錢輸急了眼,誰還在乎這些許名聲!”宇文至支支吾吾,繼續狡辯。猛然見王洵的笑容開始發冷,立刻舉起手來,大聲喊道,“我說,我說,是我沒眼力架,見他們都是外鄉來的土老帽,就命令伙計想辦法敲他們一筆。誰料做事的伙計不仔細……”

    “然後你們就被抓了個正著?然後就拒不認錯,準備把人家打趴下了事!”王洵一把揪起宇文至的脖領子,氣急敗壞地數落,“你可真長出息了你。為了贏幾吊買棺材錢,連臉都不要了。怪不得那姓李的說我設局詐賭,我還以為他是信口雌黃呢,原來是你被人當場捉了髒!”

    “我,我哪知道他眼神那麼毒。況且,況且他一邊贏著咱們的錢,嘴里卻一邊嘀嘀咕咕,說這是雕蟲小技,卻令太多人沉迷其中,遺害無窮。我嫌他太囂張了,才想好好給他個教訓!”

    “我看最該教訓的人是你!”盡管心里對宇文至的話還有所懷疑,王洵依舊決定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畢竟沒惹出什麼太大的麻煩來,況且李白這個人名氣雖然響亮,在長安官場上卻不甚吃得開。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犯不著為了區區一個他而跟好朋友鬧得生分。

    “我已經被教訓了,你看我被他打的。”從王洵的說話語氣中,宇文至知道自己再一次蒙混過關,指指烏青的眼眶,低聲訴苦。

    “活該!”王洵有些恨鐵不成鋼,“誰叫你沒有賭品,下套不成,反被捉了現行!今天常樂坊所有損失,都要從你年終的分紅中扣出來。日後那姓高的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所有湯藥錢,也由你自己一個人擔著!休想再讓我跟你一起出,我沒這種滿嘴跑舌頭的兄弟!”

    “我,我家四十幾口子,就等著那點兒分紅過年呢!”宇文至一聽大急,立刻跳著腳抗議。

    “你家在渭水河邊,還有四百畝地呢吧?!別跟我說今年莊子上又鬧了災,顆粒無收!”王洵把嘴一撇,毫不客氣地拆穿。

    “可不是麼?今年夏天雨下得太足,渭河漲水,沖垮了很多屋子。我這個人你也知道,一向心軟,看不得莊戶們沒地方容身,就…….”宇文至苦著臉,順著桿子向上爬。

    “滾你個一向心軟的宇文大少吧!”王洵一巴掌拍過去,將宇文至輕飄飄推出老遠,“你要是心軟,天底下就沒有惡霸了。滾,今天別讓我再看見你!”

    說罷,不再理會宇文至的哀求,跳上坐騎,打道回府。

    雖然把話全說開了,但無端被知交好友騙去當打手,他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也沒心思再去招惹白荇芷,帶著幾名貼身健僕,徑直往自己家里趕。

    此際時令已經到了仲秋,天色暗得很快。待一行人來到崇仁坊的祖宅,各家各戶的門前已經掛起了燈籠。明晃晃的一顆挨一顆,五顏六色,把天空中星斗的光輝都給比了下去。

    王家的祖宅只有五進,規模在崇仁坊這一帶不算太大,但勝在歷史悠久,風水吉利。據說此宅乃北周初年所建。後來經歷周隋相代,又經歷隋祚唐承,到了高祖武德年間,被王洵的曾祖父王薔給買下,一直傳承至今。(注1

    也許是在隋末殺人太多的緣故,王家的人丁一直很單薄。所以也沒人跟王洵的祖父和父親提出分家要求。而王洵的祖父和父親又都是知足常樂的性格,這麼多年來,爵位只降不升,故而也找不到機會光大門楣。不過這樣也使得王家躲開了“永昌”、“天授”和“景雲”年間那些錯綜復雜的站隊,始終得以平安。不像崇仁坊內的程家、許家和高家,如今已經不知道換了多少茬主人,只有房梁上的燕子年年如故。(注2

    到了開元末年,王洵的父親子稚公終于意識到,朝廷又恢復正常了。自己的家門如果再不出一匹麒麟,恐怕到了曾孫那輩兒,就要重新成為庶民。所以才高薪聘請名士,來王家指導兒子成材。怎奈王子稚本身就是個不拘小節之輩,所交的朋友當然更是一個比一個放任不羈。因此在教導王洵之時,也是低標準,寬要求。故而王洵從小到大書沒少念,名師也沒少拜,卻學出來一個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伙同一群貴冑子弟稱雄東西兩市,卻沒半分本領可以賣給帝王家。

    好在此刻天下承平已久,很多高祖在立國之初定下來的老規矩,官府執行起來已經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此王洵頭上雖然只剩下了個子爵的帽子,家中的田產卻膨脹到了其曾祖在世時的好幾倍。借著父親生前打下的好人脈,他還跟胡國公秦叔寶的後人秦國楨,秦國用兩兄弟、郢國公宇文士及的後人宇文至,高唐縣公馬周的後人馬方等,合伙開了常樂坊,百勝關兩家京師中赫赫有名的斗雞場。此外,東市上的臨風樓,錦繡軒,寶昌源,等若干生意興隆的酒樓,綢緞鋪和典當行,幕後的主人也是王家。

    守著這些幾輩子揮霍不完的田產和店鋪,王洵的小日子就過得甭提有多滋潤了。賣地方官員一個情面,所有店鋪他從不親自去巡視,每隔一段時間,都有掌櫃的上門交代最近的具體經營狀況。他父親的小妾雲姨本身就是商戶人家的長女,天生一雙可以明察秋毫的慧眼,因此王洵的父親雖然已經去世了四、五年,王家的生意卻是越來越紅火。

    每年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雲姨賺進來,又流水般經王洵的手撒出去。王洵王明允在長安城內可謂混得風生水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無緣步入仕途。雲姨掌管家業時,借助其父親遺留下來的人脈,給他安排了好多閑差。都被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給混丟了。如今換了他親自管家,更是不求上進,壓根不想往仕途上走。害得雲姨天天追在他身邊念叨,說自己沒完成王洵父親的囑托,愧對王家列祖烈宗。

    今天王洵回家比往常早,雲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當然不肯輕易錯過。隨便找了個由頭,眼巴巴地趕過來跟王洵一道吃晚飯。米沒咽下去幾粒,嘴巴張開了卻再沒停下。從王洵父親子稚公當年在世時如何望子成龍,一直說到王洵曾祖相如公如何艱難創業。好在王洵的曾祖王薔王相如出身實在是寒微得很,往上代只能追溯到生父趕腳苦力王三柱和祖父莊稼漢王五斤,否則,這家史的話題說到後半夜也甭想完。

    王洵今天心情本來就差,起先還能強打著精神聽雲姨痛陳家史。到後來,好不容易把王家的歷史復習了完整的一遍,偏偏雲姨還不肯放過他,話題一轉,又扯起同一坊子里隔牆牛家那個中了進士的大公子,年青青地外放了刺史如何風光來。這下,王洵可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打了個哈欠,笑著說道︰“朝廷的差事,哪就那麼好做的?那牛家的宅院,我記得當年是姓程的吧。程叔祖身為大將軍,手握重兵,天後還不是一道聖旨,就把他給砍了腦袋?程家人坐牢的坐牢,逃走的逃走,偌大家族轉眼樹倒猢猻散。早知如此,他當年何苦那麼賣力替皇家玩命?”

    程、王兩家本為世交。當年程家的第一任家主名振公和王家的第一任家主相如公乃刎頸之交。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可到了二人的兒子這輩兒,就因為一家蒸蒸日上,一家不思進取而疏遠了。但是到了最後,不思進取的王家依舊住在崇仁坊,錦衣玉食。程名振的家族卻因為其子大將軍程務挺站錯了隊,在武則天當政時煙消雲散。

    這個血淋淋的事實,雖然隔得年代稍遠了些,雲姨卻無法否認。楞了一下,強笑著辯解“哪就那麼危險了?如今聖上又不是當年的天後,心里一直懷著慈悲。自從他即位以來,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那是把該殺的人都殺干淨了。皇上要是心軟,當年早就被太平公主給剁了!況且皇上他老人家雖然不愛殺人,當朝李中書可是有名的三眼馬蜂,人都說他嘴里抹著蜜,肚子里藏著根針。凡是得罪了他的人,能立刻死掉,都是上好的結局!”

    住在崇仁坊的人家,消息都比較靈通。雲姨平素跟一群女眷交往,少不了聽人說些官場軼事。中書令李林甫獨佔相位十數年,所有政敵都被他逼得痛不欲生。因為其年老眼花,看東西需要舉著個水晶磨制的鏡子,因為落了個三眼馬蜂的綽號。可女眷們也就是跟非常熟悉的人私下里叫一叫這個綽號洩憤,誰也不敢大聲。唯恐萬一傳到李林甫耳朵里,自家男人轉眼就身敗名裂!

    “可,可你現在只是個子爵。若不立些實實在在的功勞,下一代就只是個縣男。若是朝廷哪天突然清查地產…….”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什麼時候輪得到我?您沒見連當年力主清查地產的馬老公爺,他家的田地如今都在千頃之上了麼?”真的認真起來,王洵嘴巴遠比雲姨好使。旁征博引,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

    “你阿爺當年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得替他將你培養成才…….”說王洵不過,雲姨就又祭起了殺手 。提起王洵依舊故去多年的父親,她自己又忍不住心里淒涼,眼楮一紅,愣愣地落下幾滴淚來。

    雖然對方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畢竟盡了母親之職,將自己撫養長大。王洵不忍看著雲姨難過,只好笑了笑,低聲服軟,“我今年不是才十七歲麼?即便出去做事,誰能把我真當個大人看?況且京師里像我這樣的勛貴子弟,少說也有兩三千,如果沒點兒真本事,怎麼可能有機會脫穎而出?有心從軍,我舍不得這個家。可去考進士呢,我又不擅長舞文弄墨。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在您的指點下,把家業變得更大。然後再花大價錢尋個皇上身邊的門路,哪怕是做個宮廷侍衛,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晃悠,也比從底層一級級向上爬來的快!”

    “話雖然是這麼個理兒,可門路在哪啊?”見王洵不再一味地跟自己頂嘴,雲姨也慢慢地收住了眼淚。“這也都怪我。當年你阿爺在世時,不嫌我出身低,走到哪都把我帶在身邊,讓我認識了好多誥命夫人。可我總是覺得跟她們說不到一起去,不願意主動往一起湊。這麼長時間沒來往,用到時再想求人家幫忙,關系卻已經遠了!”

    “那些人。吃塊冰糖都要炫耀三四天,有什麼好交往的!”不想讓雲姨一味地往她自己身上攬責任,王洵笑著奚落。

    “人家未必有錢,可是手中的權力,隨時都可以換成錢啊!”雲姨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咱家倒是有的是錢,可想找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不急,不急,慢慢就有了!”王洵笑了笑,裝作對未來充滿信心,“您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誰?這個人將來肯定是有前途的!”

    “除了宇文家那個不爭氣的,你還能認識誰來!”提起王洵身邊的那些狐朋狗友,雲姨就覺得牙根癢癢。

    “這回您可是真猜錯了。我認識一個正經八本的三鼎甲!”為了哄雲姨高興,王洵只得把張巡搬出來做擋箭牌。“小張探花,您還記得不?當年外放前,曾經到咱們家拜會過的那個?”(注3

    “小張探花?”正如王洵所料,雲姨臉上立刻多雲轉晴,“他回京師了?怎麼沒來家里。說起當年,雖然那時你年紀尚小,我又是女流之輩,沒幫上他的什麼忙。但畢竟指點了他一條明路。否則,恐怕他提著豬頭,也找不到收禮的廟門口!”

    “他剛剛到。本來說要登門拜謝您老當年提點之恩的,我看他實在趕路趕的辛苦,就婉拒了。怕他多心,所以我約了後天在臨風樓給他洗塵。同時還請了李白和高適作陪!”下午時還覺得李白無足輕重,此刻為了哄長輩高興,王洵又迫不及待地將兩個新結識的才俊搬了出來。

    若說此時整個長安,也許有人會不知道京兆尹是哪位。但不知道李白的人,還真難找。聽聞王洵終于肯結交幾個名聲赫赫的當世才子,而不是一味地斗雞走犬為樂,雲姨的心里頭立刻樂開了花。輕輕揉了揉眼楮,笑著說道︰“那敢情好。多認識幾個知道上進的人,日後也好彼此有個照應。咱不求他們能幫上什麼大忙,但誰家沒有個一時應付不過來的大事兒小事兒呢!到了那時,你就知道我平時嘮叨你的,都是些正理兒了!”

    “知道了——!”王洵拖長了聲音回應。“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好。明天我就去西市買書,從頭開始讀,爭取也考個探花郎當當還不成麼?”

    “貧嘴!”雲姨笑著啐道,“我知道你又不耐煩了。好了,我不叨叨你了。天色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說完,微笑著起身出門,心里頭由衷地因為王洵知道“上進”而高興,腳步居然比吃飯前利落了許多。

    注1︰五進,即縱向五重院落。

    注2︰永昌、天授是武則天的年號。景雲是睿宗第二次登基的年號。

    注3︰三鼎甲,即進士考試前三名。探花一詞,亦起源于唐朝。史料記載,“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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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9 01:29:0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秋聲 (三 下

    好不容易對付走了雲姨,王洵也感覺有些倦了。叫過一直在門口伺候著的婢女,命其將殘羹冷炙收拾下去,然後自己也踱回臥室安歇。

    雖然自幼失去了親生母親,王洵在生活上卻沒有被雲姨苛待過。凡是大戶人家嫡子應該享受到的待遇,他半點都不比別人少。包括通房丫頭紫蘿,也是從八歲起便貼身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待主人剛滿十四歲,即被教習嬤嬤拉出去單獨面授機宜。回來後雖然羞得面紅耳赤,卻大著膽子,把男人家應有的啟蒙,都跟王洵兩個手把手地摸索了個遍。

    三年多的光景下來,主僕二人不能說水乳(交融,彼此之間卻已經熟悉到了能感覺到對方身上任何細微變化的地步。王洵今天原本肚腹間憋了一股子邪火,但抱起紫蘿的那一剎那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了虢國夫人那魅惑的身影。縴得衷,雲髻峨峨,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偏偏紫蘿自幼受到的是正統教導,發不出那種粉膩酥融的聲音。因此便有些意興闌珊,只是草草地應了個景,就轉身睡下。

    紫蘿慢慢地爬起來,披上衣服,喚伺候在外間屋的灑掃小婢雪煙打來溫水,先仔仔細細地將王洵的身體某部分擦拭了一遍,然後將水交給雪煙端走,自己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銅鏡發呆。

    “你不困麼?”王洵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發覺今晚的床榻比以往空了許多,睜開半只眼楮朝光亮處望了望,喃喃地追問。

    “不困。爺先睡吧。奴家這就把蠟燭吹了!”紫蘿回過頭,愛憐地看了一眼王洵稜角分明的面孔,幽幽地回應。

    “怎麼了?”從小一起長到這麼大,即便是只貓兒,也會養出感情來。王洵隱隱覺得紫蘿今天的表現有點兒不對勁兒,把眼皮睜得略大了些,關切地問道。

    “沒什麼?是紫蘿自己犯糊塗。不該打擾了爺休息”紫蘿輕輕搖了搖頭,用扇子扇滅蠟燭,然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悉悉索索地爬,躺在王洵身邊,一動不動。

    “你這丫頭,誰欺負你了?”王洵心里有些疼,伸開胳膊,攬住對方僵硬的身體。在夜風中吹了這麼久,紫蘿的身體已經涼得像塊玉。剛一接觸,便有股冰冰的滋味順著皮膚緩緩滲進了王洵的心里頭。

    “在這個院子里,眼下誰敢欺負我?”紫蘿的鼻孔有些堵,抽了抽,低聲回應。

    “那你怎麼了?”王洵伸手去摸對方的額頭,手指間卻接觸到了一片濕漉漉的東西。翻過身,借著月光看向對方的面孔。

    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片汪洋。“真的沒什麼,爺,睡吧!是紫蘿自己發傻!”躲避不及,紫蘿無法掩飾自己內心的惶恐,索性伸開雙臂,緊緊抱住王洵的身體,仿佛一松手,便要一無所有般。

    “你這倔丫頭!”王洵笑了笑,仰面朝天躺下來,將紫蘿抱在胸前,慢慢捂熱。“有什麼事情就說麼?從小到大,我幾時難為過你來?即便我答應了你的事情一時做不到,家中還有雲姨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也會想方設法幫你的忙!”

    “真的沒什麼?少爺已經待我夠好了!”王洵越是溫言撫慰,紫蘿的眼淚越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猜不出少女的心思,王洵只好用一只胳膊抱住她,騰出另外一只手,像摸小貓一樣在她背後慢慢拂拭。

    這是他慣用的招數,屢試不爽。撫摸了一會兒,紫蘿果然像只小貓般平靜下來。卻賴著不肯睡下,半個身子繼續粘在王洵胸口,用耳朵聽他的心跳。

    王洵自幼喪母,庶母雲姨雖然對他照顧得很仔細,畢竟隔了一層關系,不能像親娘那般無微不至。所以對于陪伴著自己一道長大的紫蘿,他用情很深,很雜。瞪著眼楮看對方淘了好會氣,才又伸手捏了捏對方的鼻子,笑著說道︰“聽夠了沒,聽夠了就下來吧。再不下來,我可被你給壓扁了!”

    “噯!”紫羅調皮地伸了一下小香舌,然後灰溜溜地滾下來,在王洵腋下縮成一個小團。

    “看你這樣子!”王洵笑著罵了一句,然後側過身,輕嗅對方的頭發,“這會兒可以說了吧?你再不說,我可真要睡了!”

    “真的沒什麼?是奴家自己犯傻了。”紫蘿訕訕地笑了笑,把身子團得更緊。片刻之後,她卻又趕在王洵被倦意重新帶入夢鄉之前,探起腦袋,怯怯地追問道︰“少爺,奴是不是已經老了!”

    “老個屁!你只比我大兩歲,你現在就老了,那我怎麼算?”王洵終于猜出幾分紫羅今晚舉止異常的原因了,伸手在她上拍了一記,笑著罵道。

    “啊!”紫蘿被拍得低聲驚呼,卻不肯躲開,身子繼續膏藥般往前貼,“奴家怎能跟爺比。爺是男子漢,即便七十歲,也能挽得了三石強弓,一頓吃一斗米。奴家卻是枝頭桃花,即便絢麗,也只有剎那間的光景。”

    “哪學的這些污七八糟。”王洵氣得又拍了對方一巴掌,下手卻愈發地輕柔。“那都是某些人吃飽飯後無病,豈能當得了真。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帶著雪煙去街上走走,看看有什麼從南洋泊來的稀罕貨,給自己買幾件,也替我買幾件來孝敬雲姨!”

    “廣州的商人說,海船要一年才往返一次。”提起逛街,紫蘿的眼楮立刻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復了黯淡。(注1

    “廣州的海船走了。西域那邊,總會有胡商來吧?”王洵打了個哈欠,笑著提議。

    “那邊賣的珠寶玉器全都以份量取勝,做工粗糙得很!”對于西域來的貴重之物,紫蘿很是看不上眼。這些年大唐四海升平,工匠們有的是時間琢磨新鮮玩意。做出來的的簪環墜玨巧奪天工,比胡商運送來的那些高出好幾個檔次。如今也就是某些爆發戶,還會買那些胡人做的飾品。真正在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家,誰要是帶一塊西域來的金土坷垃出門,都不好意思踫見熟人。

    “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反正我的錢箱子鑰匙在你手里,想買什麼,你自己決定好了!”王洵又打了個哈欠,很無奈地說道。

    “爺!”盡管知道他已經很困了,紫蘿還是大著膽子支撐起頭,癡癡望著他的眼楮,“雪煙也不小了,爺改天把她收了房吧!”

    “我看你這妮子是真討打了!”王洵伸手將她重新按倒,臉對著臉教訓,“居然吃起雪煙的飛醋來!她才跟了我幾年?連我早晨喜歡吃什麼點心都不清楚,還能爬到你頭上去?!”

    “奴家不是嫉妒。奴家真的覺得自己不該太貪心了!”紫蘿掙扎了幾下,無法掙脫王洵的大手,強笑著表白。“與其讓爺不能盡興,還不如換個人來伺候爺。也省得哪天把爺真的惹煩了,把我趕出府去,這輩子都懶得再理!”

    “死丫頭,原來小心眼藏在這呢!”王洵終于恍然大悟,伸出巴掌,狠狠賞了對方兩記。“這兩下是讓你長個記性,免得以後再自己給自己找罪受。你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這輩子也甭想從爺的掌心逃出去!”

    雖然被打得火燒火燎,紫蘿的心里卻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滿足來。縮著身子朝王洵的腋下又蹭了兩蹭,抬起頭,以蚊蚋般的聲音問道︰“那,那爺今晚怎麼.......”

    問到一半兒,已經羞得臉紅到脖子根兒,把頭迅速縮進被子里,再也不肯探出來。

    “你這妮子!”王洵先是一愣,隨即苦笑不止。當著這麼一個敏感的小人兒的面兒,他自然不能說剛才時想著別的女人,搖了搖頭,低聲補充︰“爺今天遇到了些麻煩事情,所以就有點兒心不在焉!斷不是厭倦了你。即便你將來老了,我也不會趕你走。就像我阿爺對待雲姨那樣,這個家,永遠會給你留個位置!”

    聞聽此言,紫蘿心里瞬間一熱。命運讓她生在貧賤之家,這輩子身若浮萍。她卻不想被別人用過了就丟棄,像秋萍般在污泥中爛掉。所以能真心實意為王洵付出,同時也竭盡全力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不是已經膩煩了自己,其他事情就都好解決。想到這層,紫蘿把忐忑的心情先收起來,從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認認真真的替王洵謀劃,“是不是在白姐姐那兒受了制?爺不要為她心煩。依婢子看,她也就是待價而沽。您狠狠心晾上他幾天,我想她肯定主動派人上門討饒!”

    “去你的,這種事情,你別跟著摻和!”王洵氣得直搖頭,笑著申斥。

    “還有一個辦法。爺要是想快一些得手。不妨就先讓讓她,無論什麼要求都答應下來。反正只要轎子進了王家的門,怎麼炮制她,還不是爺說了算?”見自己的謀劃沒被采納,紫蘿的眼楮轉了轉,很快又獻上了另外一條妙計。

    “我看出來了。今晚最該被炮制的人是你!”王洵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去,在紫蘿腋下狠狠抓了幾把。直到對方連連討饒了,才收起笑容,很無奈地說道︰“不關白小姐的事情,你別跟著瞎摻和了。我今天稀里糊塗地跟人打了一架,現在想起來還很後悔!”

    “爺傷到了?”紫蘿嚇了一跳,趕緊翻身去點蠟燭。

    “老實躺著吧你!沒傷到半根寒毛!”王洵一把將其按住,低聲制止。“我的本領,你又不是沒看見過!”

    “那爺把人打傷了?”借著月光,紫蘿的明亮的眼楮圍著王洵上下亂掃。確信對方的確沒受傷,才徹底送了口氣,低聲安慰道︰“打傷了也不要緊,大不了,咱們多賠些錢唄!想那長安縣令,也不會為了這點兒小事找上門來!”

    “也沒傷到人!”王洵輕輕嘆了口氣,“我是因為宇文小子故意騙我,心里有點兒堵得慌。他如果真需要我幫忙打架,直說便是。何必弄這種下作手段?”

    “宇文家那小子?”紫蘿的提起此人就滿臉不屑,“那小子也太壞了,怎麼連少爺你都騙?對方很難惹麼?所以他才怕你不肯幫忙?”

    “怪就怪在這兒?按說,那李白雖然有官職在身,但在皇上眼楮里,地位恐怕和賈老大差不多。”王洵又搖了搖頭,反正已經被折騰得沒了倦意,索性把事情經過詳細將給紫蘿聽,只是隱去了馬車的主人名姓及自己剎那間驚艷的失態模樣。

    賈老大又名賈昌,是長安城斗雞界的前輩。從十三歲起,就已經開始執掌斗雞界的牛耳。此人能將三百只斗雞組織起來,像一支軍隊那樣按照號令指揮進退。因此被皇帝招到身邊,專門掌管宮廷斗雞的訓練和比賽。

    李白在二十出頭便名滿天下,卻因為性子高傲,一直得不到貴人相助,直到四十二歲才被賀知章大人引薦入朝。雖然皇帝陛下也非常欣賞他的才華,但實際上卻把他當做一個隨時能給大內提供歌詞的弄臣,地位與賈昌等人等同,根本不肯委以重任。

    這背後的種種隱情,王家一個通房丫頭紫蘿當然不會懂得。即便能看透,她也不會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主人心情如何,會不會惹上什麼難以解決的麻煩。想了片刻,居然慢慢推測出一個模糊的答案,“李白有官職在身,估計不會主動到常樂坊砸場子。宇文至那小子雖然喜歡招惹是非,賭品卻向來不錯。應該不是因為輸錢輸急了,才耍詐騙人。我估計,他跟李白早就有什麼過節,要不就是替另外的人出頭!”

    到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王洵想了一路沒想明白,被紫蘿隨便幾句話,就給把那層迷霧給戳破了。宇文至主動啟釁招惹李白,並非因為輸錢輸急了眼。而是他想借機收拾一下李白,讓對方栽個大跟頭。可他書都沒讀過幾本,跟李白這個大詩人能有什麼過節呢?莫非他背後另外有人指使?可指使他的那個人又是誰,到底花了多大價錢,讓他連幾個從小玩到大的幾個好朋友都全不在乎了?

    越是想,王洵心里越不踏實。支起腦袋,想再跟紫蘿商量幾句,卻發現身邊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鼻孔中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

    注1︰廣州在唐代已經開港。史載其城中客商雲集,繁華冠絕東南。但後來因為黃巢之亂而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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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四 上

    猩紅色的蠟燭,淡粉色的羅帳。薄薄的煙羅後,沉睡中的美人緩緩張開星眸,發出一聲慵懶的。

    “夫人醒了?”正縮卷在床榻旁虎皮毯子上假寐的婢女聽見聲,雀躍著站起來,端起溫在羊毛子里的蓮子羹,輕手輕腳捧到初醒美人的案頭。

    “嗯!”虢國夫人又發出一聲低吟,抬起半個身子,在婢女手上喝了幾口蓮子羹。然後緩緩伸了個懶腰,嘆息般問道︰“什麼時辰了?香吟,秦家那兩個孩子走了麼?”

    雖然已經三十出頭,她的皮膚卻比身邊十六歲的婢女香吟的還要細膩。也許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也許是習慣使然,不經意間,大半個胸脯已經露出了被子,兩點殷紅隔著一道深深的溝壑,傲然相望。

    這風景,即便是女人看了,也會目眩神搖。被喚作香吟的婢女將半空的磁碗放在床邊,緩緩低下頭,用面孔貼上虢國夫人的手臂,“已經二更天了。夫人!秦家的兩位小郎君都是被家人管怕了的。見夫人不勝酒力,就尋了個借口,主動告辭了。倒是夫人,這一下子睡得好沉!”她輕輕蹭了蹭,低聲回應。嗓音帶著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沙啞,令不遠處的燭火突然一跳,忽明忽暗。

    “作死!”虢國夫人一巴掌打過去,將小婢女輕飄飄拍出老遠。“別在這里煩人,幫我把今晚穿的衣服找出來。要大食商人上次販來的那件。還有相應的簪環,妝盒,一並拿了過來!”

    “要那套大食人的裝束麼?”婢女香吟閃在一伸手能拍到的距離外,眉頭輕蹙,“這會兒可不比夏天時候。半夜風涼。那套衣服除了兩片羊皮就是一堆銀飾,根本御不得寒,若是.......”

    “老東西就喜歡這一口,能有什麼辦法?”虢國夫人收起臉上的嫵媚,眉宇之間竟然露出一抹無奈。“不過這樣也好,讓他過夠了眼癮。到時候撲上來,就只剩下蜻蜓點水的力氣了.......”

    “那老不死!”香吟皺著眉頭低罵。與其像替虢國夫人鳴不平,更像是在跟某個人爭風吃醋。

    “應該沒大事!夫人放心。那姓雷的莽漢不知道用了個什麼法子。雖然把馬給打倒了,卻真正沒傷到筋骨。”小婢香吟一邊邁著碎步往外走,一邊條理分明地匯報。“一個時辰前管家叫獸醫來看了看,開幾味安神的獸藥,就收了攤子。說是不吃藥也行,在馬廄里修養兩三天,便可以恢復過來!”

    “哦!”虢國夫人的嘴巴慢慢張成了個柔潤的橢圓型。她倒不是沒錢重新買兩匹同樣顏色的室韋馬,只是覺得兩匹牲口很可憐。都被嚇成那種模樣了,還要挨上狠狠兩記老拳。

    “夫人現在感覺如何了?要依著婢子之見,干脆把今天的夜宴推掉算了。反正那老東西的別院離這兒也不遠,您傍晚車駕被驚的事情,他不可能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小婢香吟托著一個描金漆盤走了進來,盤面上放著兩片朱漆羊皮,一襲藍紗,和一堆亮閃閃的手鐲,腳鐲,鈴鐺,鏈子。四個年齡比她還要小一些,但個個長得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婢女跟在她身後走了進來,從床頭攙扶起虢國夫人,攙到梳妝台邊,服侍她穿戴打扮。

    正如香吟先前所說,這套大食人的衣服從御寒角度上講,穿了和沒穿區別甚微。只是這樣一來,虢國夫人的皮膚被襯托的更白皙細膩,腰身也被襯托得更玲瓏有致。虢國夫人搖了搖頭,撿起一串沉甸甸的胸飾,親手掛在自己的脖頸之上。“能不去麼?一旦被那老東西記恨上了,沒三年五載的功夫,根本擺脫不了.......”

    胸飾是一串由琥珀和珍珠穿成的網罩,下緣綴著無數亮銀打造的小鈴。一個個綴在暗紅色小羊皮抹胸的邊緣上,帶來星星點點寒意。

    望著鏡子里又一點點嫵媚起來的美人,虢國夫人微微冷笑。十幾年了,這張面孔一直就沒變過。一樣的顛倒眾生,一樣的傾國傾城。記得丈夫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冰冷的秋天。身上的熱孝還沒脫下,公公已經爬上了自己的床。

    那天夜里,虢國夫人不知道自己怎麼重新從床上起來的。反正,自那個時候起,楊玉瑤這個人就死了。從此以後,她是河東裴氏最“出色”的兒媳,蜀州才子裴邈的遺孀。也許是受到了亡夫在天之靈庇佑,她非但如雨後海棠般愈發嬌艷,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起來,才女之名遠播。

    這一切,都是因為裴家勢力太大。自己的父親楊玄琰職位太低,哥哥楊國忠沒有出息所致。沒出息的人注定要受欺負,楊玉瑤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于是,她用一種非常簡單,又非常有效的方法,讓好色無度的公公駕鶴西歸,執掌了蜀中這一枝裴氏家族的大權。卻赫然發現,光在一個蜀地,裴家之上,還有王家、蕭家和李家。隨便哪家,她都招惹不起。

    于是,她繼續飛舞與達官顯貴之間。期望憑借自己的美貌替家人換來更大的出息。于是,妹妹被選入壽王府,哥哥混入節度使帳下做書吏。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妹妹玉環成為壽王妃了,這回算是搭上了個正牌皇族,楊家總算可以出口氣了吧?誰料,壽王之上還有皇帝,節度使之上還有當朝中書,左右僕射。

    于是,她的舞姿繼續旋轉,從開元一直舞到了天寶。妹妹楊玉環成為了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女人,為了她多次罷掉早朝。哥哥楊國忠兄憑妹貴,身兼十七處顯職,權傾朝野。但是,習慣了迎來送往生活的她,腳步已經無法停得下來。

    哥哥國忠不是個心懷溝壑的人,身居高位,做事卻還脫離不了當年混跡市井所形成的習慣。擅長背地里搞上不了台面的小伎倆,卻無直面麻煩的智慧和勇氣。妹妹專寵後宮,背後卻沒個強大的家族支撐,無意間得罪下仇人無數。這些消息,這些縫隙,都需要她舞動著長袖去打聽,去彌合。如果半點懶惰,妹妹和哥哥就要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仇人。楊家,還有曾經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蜀中裴家,背後就要多出一把冷刀子。

    有時候虢國夫人也覺得,自己其實沒能替哥哥妹妹們解決任何麻煩。但如果沒有這個大義凜然的借口,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活著。

    香吟拿起揚州進貢給皇家的珍珠舍利膏,在虢國夫人夫人的眼窩附近仔細塗抹。“夫人恐怕剛才沒睡好呢!”一邊用手指慢慢揉搓,讓珍珠舍利膏慢慢滲進眼窩附近的皮膚,她一邊輕聲嘀咕。仿佛一個長姐,在小心照顧自家任性的妹妹。

    “剛才做了一個夢。很奇怪的夢!”虢國夫人從托盤中抓起一根又粗又長的銀鏈子,在婢女的伺候下系在自己的腰上。這件大食來的物事有個非常香艷的名字,叫做“鎖蠻腰”,粗狂的風格與她縴細的腰肢搭配起來,令其一下子在嫵媚之外,再添幾分楚楚可憐。

    “夫人夢見了什麼?能不能跟奴婢說說!”

    “早忘光了。明知道夢是假的,誰還費心思去記它!”虢國夫人搖搖頭,側開身子,讓婢女給自己披上一襲薄紗。

    寶藍色的輕紗披在肩上,半邊肩膀和半邊軀體若隱若現。鏡子里邊,出現了一個充滿異域風情的大食公主。與其說是公主,不如說是某個國王的女奴。白銀手鐲,白銀腳鐲,粗大的鎖蠻腰。即將被一個丑陋的老妖怪抱在懷里........

    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虢國夫人臉上突然泛起了一層極其不自然的潮紅。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個非常奇怪的夢,只是,夢里的情景,非但一點沒忘,而且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夢境中,楊玉瑤記得自己也差不多是這幅打扮,被兩個又老又丑妖怪掠在半空中,鐐銬加身。一個身高九尺,滿臉胡須的壯漢恰巧從地面上經過,怒喝一聲,沖上雲頭。一拳將左側的妖怪打翻在地,然後,對著右側挾持著自己的妖怪再次揮出缽盂大的拳頭。

    只兩拳,兩個青面獠牙的妖怪便被打回了原型,居然是兩只老樹根。妖型一現,楊玉瑤在半空中立刻失去支撐,迅速墜落。就在她即將被摔得粉身碎骨之際,那名絡腮胡子壯漢駕著七彩祥雲降下來,輕輕托住她的.......

    那一瞬間的幸福與安寧,勝卻,平生無數。

    “好了!夫人自己看看,這樣的妝容可否要得?”香吟的聲音再度于耳畔響起來,將沉浸于夢境中的楊玉瑤變回虢國夫人。

    三分聖潔,三分妖媚,三分妖嬈,還有一份楚楚可憐。沖著鏡子里的自家笑了笑,虢國夫人站起身,信手披上今晚最後一件武裝,一件純黑色的羊絨大大氅。所有嫵媚與妖嬈瞬間都被純黑色的大氅裹了個嚴嚴實實,不把大氅剝開,誰也看不見她幾乎赤著的軀體和軀體上的那些冰冷的飾物。此刻鏡子里的人露在外邊的,只剩下一個頭顱,帶著一縷高傲而疲倦的微笑,永恆不變。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香吟,把燭火挑亮一些。我看不大清楚。藥痕呢,這死妮子怎麼還沒回來!”在鏡子前慢慢轉動著軀體,虢國夫人柔聲命令。

    羊絨大氅還沒暖和起來,涼涼的,仿佛裹著一塊冰。但這塊冰,也可以隨時變成一團火焰。只要某一天,能與夢境里的那個人相遇。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問自己的過去與將來......

    “怕是在路上睡著了吧!”香吟不著痕跡地詆毀了同伴一句。“她身子弱,容易犯困!”

    “都像你一樣,蠍蠍蟄蟄地就好了!”虢國夫人轉過頭,輕輕戳了香吟一手指。看看其他幾個小婢女的身影已經出了門,想了想,繼續說道︰“我今天叮囑你們從秦家哥倆嘴里套的話,你們可曾套了出來?”

    “那哥倆嫩得很。您回房休息後,我跟藥痕根本沒用任何手段,他們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我們想知道的事情,全倒了出來!”美艷小婢香吟想了想,臉上的表情不禁有些得意。“那個拉住馬車的公子,是開國侯王薔的曾孫。家住崇仁坊,父母早喪,頭上只剩下了一個庶母。名下田產、店鋪有不少,但仕途上這輩子基本沒什麼指望了!”

    “嗯!”虢國夫人輕輕點頭,示意香吟繼續說下去。

    “那個見了您連口水都顧不上擦的小無賴,叫做宇文至。是宇文家旁支的一個庶子。家中兩個老的俱在,但都是撒手掌櫃。由著他的性子胡鬧。依奴婢之見,今天這場亂子,恐怕就是他惹起來的。”

    “提那小無賴作甚!”虢國夫人笑了笑,嘴角露出一絲不屑。見了心有所動是一回事,見了就邁不開步子時另外一回事。前者證明了自己魅力之威,而後者,則只證明了那小東西自己成不了氣候。

    “剩下的幾個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香吟皺了下眉頭,實在想不明白今天下午遇到的人中間,有誰值得主人關注。反正夫人已經說過不想追究他們的責任了,問得再清楚也是瞎忙。況且除了秦家哥倆,王家公子,還有姓宇文的那小無賴之外,其他人把骨頭敲碎了熬油,也未必賠得起自家夫人的馬車。

    “剩下的幾個人。其中那個最倜儻的,就是一紙番書嚇退十萬雄兵的李白!”喚作藥痕的婢女恰恰從外邊走來,見香吟回答不上夫人的問題,趕緊把握住難得的機會。

    這個自以為高明的答案,卻沒為她換回應有的贊賞。虢國夫人只是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不過是高明一些的通譯罷了。如果我大唐沒有精兵強將坐鎮,就憑他一個書呆子,即便寫上一千份退番文,恐怕也會被大食人當成柴禾燒掉。”

    “夫人說得極是!”香吟回轉頭,示威般沖著藥痕揚了揚下巴。“其他幾個人,比較有名的是高適和岑參。但都郁郁不得志,流落在京中尋找出路。所以,奴婢才沒太多關注他們!”

    “那出拳打翻驚馬的大漢呢?”虢國夫人有些不耐煩,主動詢問。心口突然跳了幾下,讓鏡子中的人兩腮愈發紅潤,看上去嬌艷欲滴。

    “他,他只是一個去了職縣令的跟班兒,更沒什麼前途.........”香吟楞了一下,順嘴回應。另外一名婢女藥痕卻從虢國夫人的聲音里,聽出了一些苗頭,趕緊快步上前,低聲補充道︰“婢子問了,那人叫雷萬春。早年是個浪跡江湖的大俠,後來遇到了開元末年的探花郎張巡,被其心胸氣度所折服,才毅然金盆洗手,發誓畢生追隨于張巡麾下!”

    “好個一諾千金的壯士!”贊頌的話,從虢國夫人嘴中脫口而出。“他住哪里,你們問清楚了麼?”

    “呃!”兩個小婢女瞠目結舌,誰也回答不出來。

    “你們啊,哪里懂得什麼是男人!”虢國夫人嘆了口氣,愛憐地輕輕搖頭。一瞬間,臉上風塵之色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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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聲 (四 下

    第二天一早,王洵帶著滿肚子疑問趕到了常樂坊斗雞場。誰料到平素恨不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扎在斗雞場里的宇文至卻突然轉了性,居然遲遲沒有現身。

    倒是平素不怎麼出現的秦家哥倆,今天也早早地趕來了。與王洵互相打了個招呼,隨即便吩咐健僕從身後的一輛敞篷馬車上,搬下來十幾個烏漆描金的雞籠。

    那籠子里面的斗雞個個體型高大,毛色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花費重金專門培養出來的良種。雖然說朋友之間有通財之義,王洵還是上前拱了拱手,笑著謝道︰“又讓兩位哥哥破費了!其實兩位哥哥不必如此,咱們的場子里,拿得出手的“大將軍”還有好幾只呢!”

    “都是朋友送的,不值幾個錢!養在家里邊,只會越養越頹廢。還不如拿到場子里來早點接受歷練。”秦國模看了他一眼,笑著給出一個聽上去非常順耳的理由。

    秦國禎年齡比哥哥小兩歲,性格也不像哥哥那般沉穩,揮了揮手,非常不耐煩地道︰“二郎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我們也是場子的股東不是?怎麼也不能年年白拿分紅,出了事情卻讓你一個人擔著!”

    “二哥客氣!”王洵無言以對,只好感激地抱拳。

    還不到開業時間,三個人便站在大堂里面一邊監督伙計們收拾場子,一邊閑聊。隨便扯了幾句之後,秦國模四下看了看,很是驚詫地問道︰“怎麼沒見子達?按道理,平常這個點兒他早就來了?”

    子達是宇文至的字,此刻聽秦氏兄弟提起,王洵不由得在鼻孔里冒出一絲苦笑,“我也正找這小子呢?平時趕都趕不走,今個兒卻卻不知道跑哪去了!兩位哥哥昨晚去見虢國夫人,她沒難為你們吧?”

    “沒有。只是隨便聊了幾句家常,還留我們哥倆吃了晚飯。她那個人,其實心腸挺好的!”秦國模想了想,微笑著回應。

    “虢國夫人留你們哥倆吃晚飯了!天哪,你們居然在虢國夫人家吃了晚宴!”沒等王洵接口,門外突然閃進馬方的身影,鼻梁上貼著塊碩大的膏藥,卻依舊無法令他那女人般尖細的嗓音變得稍稍粗獷分毫。

    “一頓便飯而已!”秦國模回過頭來,笑著跟他解釋,“去年我一個同宗族叔想續弦,還是虢國夫人出面給牽的紅線呢。新嬸娘是她的一個遠房表妹。所以,按輩分,我跟國禎還得稱夫人一聲姑姑!”

    “天哪!天哪!天哪!”馬方才不管別人話里話外隱藏著什麼意思,只管一味地抱著腦袋大叫,“你們居然有幸去參加虢國夫人家的晚宴。居然不帶上我?要知道,整個京師,想去一親虢國夫人芳澤的,全部加起來從光化門能排到曲江坊!如何?那虢國夫人是不是像傳說中那樣,那樣……..”(注1

    “行了,哪都有你。”見馬方越說越不像話,王洵只好上前打斷,“守直,昨天你回家沒事吧。伯父沒有接茬罰你?”

    “是啊,我們還以為守直最近肯定要在床上趴上十天半個月呢!”知道馬方就是這種口無遮攔的性格,秦家兩兄弟也不跟他多計較。上前幾步,目光圍著馬方上下掃視。

    “嘿嘿!”馬方馬守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我阿爺昨天在戶部當值,壓根兒就沒回家。最近朝廷里邊好像事情特別多,估計沒十天半個月的,他很難抽出功夫來管我!”

    “怪不得你小子今天尾巴一直翹著!”眾人點點,紛紛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宇文子達呢,他今天沒來?”轉眼之間,馬方也發覺今天斗雞場缺了一點熱鬧氣氛,目光約略一掃,便找出了具體原因。

    “誰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王洵笑著搖頭。

    找不到宇文至,馬方的注意力便轉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二郎,兩位哥哥,昨天你們抓到那伙外鄉人沒有?,可把我給打慘了!回家後都沒法沾床,楞是趴著睡了一宿!”

    “追倒是追上了。不過打了個平手!”王洵笑著點頭人,然後看似很隨意地問道︰“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看那幾個外鄉人,不像故意惹麻煩的主啊!”

    “我哪里知道啊!”馬方的回答,讓所有人哭笑不得,“我正在里邊小間里邊看熱鬧呢,子達兄在大堂已經跟人打起來了。我見他要吃虧,就趕緊上前助拳。誰料想那幾個外鄉人看著都是文弱書生,下手卻一個比一個狠!”

    輕輕皺著眉頭,王洵將目光轉向秦家哥倆。那兩兄弟也苦笑著搖頭,“別看我們,我們兩個也是稀里糊塗被子達給卷了進來。聽到動靜時,守直已經趴在地上了。都是自家兄弟,我們怎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揍…….”

    “這仗打的!”王洵不住地搖頭苦笑,心中更確信是宇文至刻意惹事,把大伙全給卷了進去。可宇文至平時的確不是這種陷害朋友的人,那他這樣做,到底因為什麼?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

    事實上,不只他一個人滿頭霧水,秦氏哥倆個昨天回到家中,也覺得白天的那場仗打得稀里糊塗。所以,他二人今天才借著給斗雞場補充斗雞的由頭,一大早趕過來探尋究竟。此刻找不到宇文至,又見王洵的眉頭上隱隱冒著一股黑氣,就明白其中貓膩恐怕比想象中還要復雜幾分,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

    只有馬方一個人沒心沒肺,看不出別人的臉色,自管詢問昨天另外一場“戰斗”始末,“怎麼會只打個平手?二郎,他們居然能跟你打個平手?什麼來路,居然如此厲害!”

    “若是名字被伯父知道,恐怕再躲上十天半個月,你也難逃一頓家法!”看了看他,王洵苦笑著回應,“跟我交手的那個家伙叫李白。另外還有高適和岑參,都是進士出身。怎麼樣,這下,你滿意了吧?”

    “呃!”馬方大聲打了個嗝,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他家教嚴格,在戶部為官的父親天天拿當世才俊來給他做榜樣。詩人李白正是其中之一,高適和岑參二人的名字聽得比李白少了些,但也是他努力要學習的對象。不肯上進,還把學習目標給打了,這個罪名要是被馬方的父親抓住,恐怕他的被打成四瓣都不算完。

    見馬方被嚇得小臉兒煞白,秦國禎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擔心,已經化敵為友了。老雷明天正午在臨風樓做東,讓咱們幾個跟李白他們握手言和。記住了,明天正午。這回你結交的都是一時才俊,即便喝多了,伯父肯定也不會教訓你!”

    聽見雷萬春的字號,馬方立刻又雀躍起來,“老雷?是雷大俠麼?他什麼時候又回京師了?怎麼不提前跟咱們打個招呼。他上回答應我的渤海國彎刀,到現在還沒兌現呢!”

    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不禁念叨,馬方的話音剛落,雷萬春那高大的身軀已經從門口擠了進來,“誰在念叨我?我說呢,從早晨起來就老打噴嚏。好了,別念叨了,老雷我送上門了!”

    說罷,笑呵呵地朝門口換籌碼的櫃台上扔下一個沉重的大包裹,砸得櫃台咚咚做響,“都是些以前走江湖時結識的朋友送的,大伙隨便挑幾樣帶回家去孝敬長輩,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小馬四,你要的彎刀也在包裹里邊。小心些,已經開過刃的,別割了手!”

    “哎!”馬方答應一聲,飛一般沖過去,打開包裹。里邊除了兩把帶鞘的寬刃彎刀外,還有幾串珍珠,數件玉器。都是以分量和個頭見長的塞外貨。秦氏兄弟和王洵知道雷萬春自從跟了張巡之後,手頭一向不太寬裕,趕緊上前把包裹重新收拾起來,拱手謝道︰“怎好又勞雷大哥破費?你一個縣尉,才拿幾個薪水!”

    “嫌我官小了是不?”雷萬春一板臉,雙目瞪得滾圓,“嫌我官小,我立刻走了,不敢打擾幾位貴人!”

    “雷大哥這是什麼話!”眾人一看,只好攔住他,當面禮物給分了。雷萬春這才高興起來,捋了把自己的絡腮胡子,笑呵呵地道︰“這就對了麼?真的想弄錢的話,哥哥重操舊業,京城里邊隨便轉一圈就有了,只是最近不想給我家大人添麻煩而已。本來今日我家大人想到諸位家中登門拜訪的,但我跟他說你們肯定不會在家。所以他就直接去吏部了,派了我來,跟諸位約定登門時間。”

    “張河東可真客氣!”眾人紛紛笑著搖頭。雷萬春所追隨的上司張巡,跟大伙也有一些淵源。但比起放任不羈的雷萬春,說話做事總是有板有眼的張巡,肯定比較難以融入大伙的圈子內。

    “我家大人就是這摸樣。持身以正,甭管律人還是律己,都非常嚴格!”唯恐大伙誤解了張巡,雷萬春主動替此人辯解,“但他一心肯為百姓辦實事,也是我見過的官員里唯一的一個。對不住,兩位伯父都不是地方官,我沒打過交道,但肯定也是廉潔奉公,敢于為名請命的大丈夫!”

    聽了別人對自家父親的恭維,秦氏兄弟和馬方都覺得面上有光,所以也不計較這些恭維話是否恰當。事實上,放眼整個大唐,朝野中能像張巡般潔身自好的,加在一起恐怕十根手指頭都能查得過來。正是因為不肯收受賄賂,所以張巡也拿不出足夠的錢來打點上司。所以在縣令位置上連年考評都是優等,卻始終無法高升半步。

    “子達呢,他怎麼沒來?”隨便聊了幾句,雷萬春也發現斗雞場里少了一個重要人物,皺了下眉頭,低聲詢問。

    “不清楚!”王洵笑著回應,“估計是家里邊臨時有事,所以脫不開身吧。老雷你也清楚,他們家上下幾十口子人,全靠著他維持著呢!”

    “也是,子達甭看平時笑得很輕松,實際上,肩膀上的擔子比你我都重!昨天我也是一時生氣,話說的過了些。今天趕過來,本想跟他道個歉……”

    “雷大哥這話就見外了。昨天你教訓得在理,況且子達也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要是敢生氣,咱們把他揪出來,每人踹上兩腳,看他肚子里的氣順不順得過來!”秦國禎笑了笑,低聲替宇文至打圓場。

    “也是!”眾人皆笑,紛紛把話題岔到別處。又聽雷萬春聊了幾句發生在張巡任上的趣聞,時間也就接近了巳時,街道上“當當當”傳來一陣鐘聲,茶館、酒樓、賭場、當鋪,諸多家店鋪同時打開大門,準備迎客。整個東市立刻熱鬧起來,買東西的,看熱鬧的,四處找差事謀生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王洵等都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不能在大堂里邊跟散客對賭。所以在秦國模的提議下,打算到外邊的茶館里邊小坐。還沒等動身,門口的人流中突然擠進一個看起來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少年書生,掏出幾十個銅錢往兌換籌碼的櫃台上一丟,趾高氣揚地問道︰“宇文子達在麼?請他出來見我?”

    當著幾位股東的面兒,伙計們怎敢收人門包。立刻陪著笑臉將銅錢推回去,低聲回應道︰“宇文公子不在。他其實不經常來這兒。您老人家找他有事麼?可否讓小人帶話給他?”

    “我老人家?”看起來比馬方還要秀氣的少年書生緊張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眉頭輕皺,“我,我老人家不用你帶話了,你也別敷衍我。我老人家知道,這間斗雞場,他是背後股東…….”

    話未說完,靈活的目光已經掃見了王洵等。立刻轉過身來,快速向這邊擠了數步,“前面可是雷大俠,可算找到你了。我家主人讓我給你帶個口信……..”

    注1︰光化門在長安城的西北角,曲江坊在東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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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19 01:29: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章 秋聲 (五 上

    “找我?”雷萬春眉頭輕皺,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著頭腦。“在下雷萬春,當不得什麼大俠。敢問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

    “婢子香吟,見過雷壯士!見過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馬方還要秀氣三分的書生見自己的身份被雷萬春一語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著王洵等人斂衽施禮。

    “小娘子客氣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時側身,拱這男裝女子在門口一出現,他們就覺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終于發現,原來這女子並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個跳下來,替虢國夫人鋪好地氈的那個美艷小婢。

    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頓覺臉上微熱,沖著雷萬春笑了笑,低聲說道︰“諸位兄弟,請容我們哥倆先走一步。家里頭還有些別的事情,需要人抓緊時間去處理!”

    聯想到虢國夫人那傾國傾城的艷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聽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麼口信要帶給雷萬春,輕輕扯了馬方一把,笑著說道︰“既然場子已經開了,咱們兩個最好去巡視一下。昨天剛子達還在這里跟人打過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輩不知道死活,會趁機前來渾水摸魚!”

    “哪可能。放眼整個東市,誰不知道王家小侯爺的威名!”馬方正望著一身男裝的小婢女香吟發傻,被王洵拉了個趔趄,後退了幾步,很不情願地抗議。

    “走吧,你個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給他兩巴掌,扯住馬方的衣角,小聲說道︰“沒見過美女是怎麼的。令尊大人對你要求再嚴格,也不至于連個通房丫頭都不給你選!”

    “能一樣麼,那能一樣麼?”馬方倒退著一邊向後一邊低聲抗議,“我阿爺說了,選女人第一標準時不能狐媚惑主,讓我一見之後便難生褻瀆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強健.......”

    被他這麼一鬧,沒事也變成有事情了。雷萬春先漲紅了絡腮胡子下的臉,拱了拱手,甕聲甕氣地道︰“小娘子有話請講。這幾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回避!”

    “任何話都可以說麼?”香吟用手指捂住嘴唇,驚詫地瞪圓一雙杏眼。她的手指修長,皮膚潔白,放在嘴上,登時與朱紅色的櫻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周圍不少賭客無意間瞥到,便再也無法將眼神移開。更有幾個好事者,不認得雷萬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圍攏了過來。

    甭看雷萬春揮拳能打翻驚馬,這種陣仗平生卻沒遇到過幾次,臉色登時紅里透紫,回頭向已經開溜的王洵等人張望了一眼,大聲喊道︰“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臨風樓,咱們再好好喝一杯。”

    說罷,無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個請的手勢。帶著對方逃命般出了斗雞場的大門。

    馬方一直盯著雷萬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收回來,搖搖頭,低聲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風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

    “看看你這幅德行!”王洵氣哼哼地打斷,“就跟這輩子沒見過女人般!”

    “二郎你有所不知!”馬方被說得滿臉委屈,“我不是沒見過女人。但我阿爺給我選的女人,首要一條要求是不能讓我貪戀其姿容而耽誤了學業。你想想,照著這個標準選,我還不夠可憐麼?”

    念及馬方的父親那張終日緊繃著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里好生同情,“我帶你去一個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馬方立刻高興起來,迫不及待地追問。

    “平康里!”見他那幅猴急模樣,王洵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答應。

    “還是算了吧!”馬方縮了縮脖子,神情又開始打蔫兒,“上次宇文曉達帶我去過一次,到最後我都沒弄明白,是我拿里邊的姑娘們取樂呢,還是姑娘們拿我尋開心呢!”

    “你沒收到兩個小紅包吧!瓜娃子!”王洵笑著打趣了他一句,聳聳肩,“隨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也先走一步了!”(注1

    說罷,也不理睬低頭耷拉腦袋的馬方,順著斗雞坊的側門匆匆而去。

    此刻剛剛過了上午巳時,這一天的光陰還很長。王洵帶著兩個健僕人,漫無目的在街頭游走。看了會兒風景,終歸覺得無所事事,便又信馬由韁地朝白荇芷的小樓走來。

    他自覺自己來得早,誰料錦華樓已經賓客盈門。非常不巧的是,作為錦華樓的當家頭牌,白荇芷也被一伙恩客重金包了場子,無法分身來見。還沒跟白荇芷達成贖身協議,此刻的他當然也沒資格砸人家錦華樓的。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罵道︰“才什麼時候,便跑到錦華樓來喝酒廝混。大白天的,莫非他們就沒點兒正經事情干麼?”

    錦華樓的阿姨紅姑當年也曾是風月場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臉色,就知道他在喝飛醋。趕緊笑呵呵地湊上來,輕輕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氣麼?那些外地來的軍漢,怎麼會像二郎這般,隔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忙里偷閑到白姑娘這里來放松一下!這些人,在軍營里頭都憋瘋了,見了蚊子都覺得是雙眼皮。這不,一大早就伸長了脖子等著錦華樓開門,只要能聽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錢都不在乎!您老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的錢都是拿命換回來的,早扔干淨了早利索。照這種扔法,估計用不了幾天,就得抱著光溜溜膀子,哪里來滾回哪里去了!”(注2

    “一伙外地來軍漢?哪里來的?”聽阿姨這麼一說,王洵心里的惱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聲詢問。

    “好像是安西四鎮回來的。啊喲,二郎你可不知道,這爺軍爺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來不打算露面的,可他們說,如果白姑娘不出來獻藝,他們就要拆了這錦華樓。為了樓里其他姐妹的營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著王洵的臉色,阿姨搖晃著手帕替白荇芷解釋。

    “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罵了一句。心里卻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將跨馬游街,白荇芷從樓上探頭張望的情景,登時愈發覺得堵得難受。

    錦華樓的阿姨唯恐惹惱了他,湊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邊說道︰“小侯爺盡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擔保,除了您,旁人連靠近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是麼!”王洵無奈地笑了笑。白荇芷干的就是出賣歌喉與色相的營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這個氣生得的確有些不值。可這兩天遇到的事情,就沒一件讓人順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騙,然後打架沖撞了虢國夫人的馬車。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到錦華樓尋個樂子,白荇芷又被別人搶先一步包了場子........

    “後院的翠竹軒還空著,要不,小侯爺先去那邊喝口茶潤潤嗓子。反正那些軍爺有任務在身,從來在樓里呆不長!”

    “那就上去歇一會吧。聽你這麼說,我還真有點渴了!”王洵笑著點點頭,接受了紅姑的建議。

    錦華樓阿姨紅姑會心一笑,叫過兩個姿色出眾,手腳麻利的新羅小婢,命她們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軒休息。片刻後,新羅小婢端來了新煮的茶湯,又擺上幾色時興的茶點,一人坐在王洵懷里,笨手笨腳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則擺開瑤琴,慢慢地開始撫弄。

    “別彈了,今天我沒心思聽曲子!”王洵推開懷里的小婢,意興闌珊地揮了下胳膊。“下去吧,該干什麼干什麼去!”

    兩個新羅小婢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王洵,眼淚在眶子里打轉。“新來的吧?”王洵終于明白了紅姑笑容後的含義,忍不住輕輕搖頭,“沒事兒。你們兩個都下去吧。該給的賞錢,我都照給就是。你們跟紅姑說,我困了,想在這兒睡一小覺。讓她沒事別派人過來打擾!”

    兩個新來的新羅小婢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確信她們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懶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雖然在長安城中,蓄養新羅婦,待其長大時取其處子之身滋補,乃是一種養生時尚,但是他卻對啞巴一般的新羅少女提不起什麼興趣。況且大白天的,萬一白荇芷那邊早早散了場子尋過來,恰恰自己又在這里跟新羅女人混戰,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亂七八糟地想了一會兒心事,他倒真的有幾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覺,便下了胡床,信手推開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鬧聲立刻傳了進來。王洵豎著耳朵聽了聽,依稀聽見距離自己的房間不遠處,隔著片竹林,一間小樓里有個熟悉的聲音婉轉吟唱道︰“秋來四面足風沙,塞外征人暫別家。千里不辭行路遠,時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里轟然叫好,喝彩聲中,琴曲漸轉激昂。白荇芷聲音也由低變高,壓過了四下里的所有嘈雜,“漢兵出頓金微,照日明光鐵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雲騎。蹙踏遼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飛。正屬四方朝賀,端知萬舞皇威。少年膽氣凌雲,共許驍雄出群。匹馬城南挑戰,單刀薊北從軍。一鼓鮮卑送款,五餌單于解紛。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口論勛。”

    唱到最後幾個字,曲聲噶然而止。歌聲卻穿雲裂帛,然後漸遠漸稀,余韻繞梁,綿綿不絕。

    “好!”采菊軒里邊的軍漢們聽得過癮,喝彩聲愈發強烈。有人拼命地拍打著巴掌,有人卻食髓知味,大聲喊道,“再唱一首,請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拼命,最希望聽到的,便是長安的鄉音。”

    “歌倒是還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荇芷從不怯場,移動蓮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雙象牙筷子,用筷子輕輕敲打面前白玉酒盞,“敕勒金頹壁,陰山無歲華。帳外風飄雪,營前月照沙。羌兒吹玉管,胡姬踏錦花。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

    “好個卻笑江南客,梅落不歸家!”眾人又是大聲喝彩。贊嘆罷了,突然有人高聲提議道“來個婉轉'些的吧,我等日日風里來,雨里去,許久未聽纏綿些的調子了!”

    “對,對對,來個有些脂粉味兒的。整天殺來殺去,爺們其實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個眼色,琴師小萍立刻撥動絲弦,換了一曲悠揚的長安古調,“玉關征戍久,空閨人獨愁。寒露濕青苔,別來蓬鬢秋。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愁人多自老,腸斷君不知!”

    這回,卻是歌聲先停了。曲子若斷若續的彈奏不止,就像一縷相思,慢慢將人環繞,抱緊,慢慢滲進心里,慢慢將心頭一塊肉拴住,系牢。解不開,斷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余兩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聽膩了的。但此刻隔著一片竹林靜聽,卻別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別是那句“人坐青樓晚,鶯語百花時”。簡直就是在說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錦華樓中,等著心上人早日帶她脫離這煙花之地。

    正愣愣想著,竹林那邊又換了個曲調,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珍惜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歌者無意,聽者有心,隔著一叢清幽的綠竹,竟已經癡了。

    注1︰平康里是長安城有名的煙花之地。據傳,古代煙花女子接客,如果恰巧接到了個童男子,則認為是吉兆。通常不會收對方的錢,反而會給對方發小紅包。

    注2︰阿姨,即鴇母。白居易詩歌“弟走從軍阿姨死,朝來暮去顏色故”中的阿姨,指的就是這類操這類營生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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