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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一度君華] 不醒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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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我是分身 於 2022-8-27 10:06 編輯

不醒 作者:一度君華

內容簡介】:

  【你是我刀槍不入的鱗甲,也是我一觸即潰的真心。】

  仙俠無限流,女主四次重回當年,改變自己和周圍所有人的命運。

  心機女主x尖酸純情手作大師。

  一句話簡介:女主四次重回當年,改變命運。

  立意:承認失敗,及時回頭,跟自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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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3 01:5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舊怨

  黃壤成了一個燙手山芋。

  仙門幾位大能斥重金探得她的下落,不惜潛入玉壺仙宗,歷經千難萬險將她偷出來。

  原以為她一定知道謝靈璧那個老東西的陰謀。可沒想到,她成了這個樣子。

  她頭上插著兩根金針,這是玉壺仙宗的極刑之器——盤魂定骨針。

  受過此刑的人,無論再如何修為深厚,也只能成為一個活死人。從此不言不動,形如死物。

  仙門三位前輩見狀,頓感十分棘手。

  因為這黃壤的身份——她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的妻子。

  潛入玉壺仙宗,偷走人家宗主夫人,這口鍋扣下來,大家可丟不起這人。

  畢竟都是仙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若傳出什麼「見色起意」的惡名,可不是兒戲。再說了,三人家中都有悍妻如虎。如此美豔的女子帶回家裡,自己焉有活路?!

  三位大能開始互相推諉。由誰藏匿黃壤,成了新的難題。

  幾番討論之後,眾人決定安置在張疏酒張掌門之處。理由是他門中多醫者,可以就近醫治。

  張掌門哪敢?好在他臨危不亂,忽地竟想起一件舊事,道:「說起來,這位謝夫人雲英未嫁之時,司天監監正對她可是愛慕不已。還曾攜重禮上門求娶!」

  嗯?

  三位大能的目光頓時移向山石下的避風處,那裡站著朝廷司天監的監正大人——第一秋。

  為了隱藏身份,他身穿黑色勁裝,臉戴面具,倚著山石抱胸而立。

  「謝夫人出嫁已有百年餘,監正依然不曾婚娶。可見是用情至深吶!」另一位大能武子丑急欲脫身,別說將這位謝夫人帶回去,他連靠近都不敢,生怕沾染了她的氣味,被家中妻子嗅出端倪。

  何惜金何門主因為舌頭受過傷,話多時便會結巴,於是當下高喊:「對!」

  張疏酒幾乎跳起來拍板:「那就這麼定了。謝夫人就暫時交由監正照顧。監正大人不必擔心,我等定會尋訪天下醫者,以助謝夫人早日康復。」

  另二人連連點頭,武子丑道:「二哥說得對!謝靈璧這老東西,離死不遠了!」

  何惜金緊跟著道:「正……是!」

  三人一邊說話,一邊向遠處行去。好像第一秋已經滿口應允。

  一直等到三人離開,第一秋終於有了動作。

  他緩步走到黃壤面前,摘下面具,沉默不語地打量她。黃壤也在看他,在這塊突起的山石之下,黃壤心中萬般感慨都化作了一句粗話。

  ——這第一秋,百年之前是曾愛慕過她。

  當時為了維持自己溫婉知禮的名聲,黃壤也一直和氣周到地待他。於是第一秋選擇了上門提親。而當時,黃壤已經攀上了謝紅塵這根高枝,一心想要嫁入仙門,哪容他這般毀自己清譽?

  於是黃壤……狠狠地拒絕了他!

  咳,當時還是太年輕啊。哪曉得百年之後,自己一把年紀,竟然還會落到他手裡?

  黃壤悔不當初。

  第一秋將黃壤打橫抱起,黃壤視線一轉,看見他肩上的血跡。

  啊,他受傷了。

  這也是難怪的。玉壺仙宗號稱仙門第一宗,老祖謝靈璧和宗主謝紅塵都是極難纏的角色。

  這四人虎口奪人,可想其艱難險惡。

  啊,謝紅塵……想到這個名字,黃壤連思緒都陷入了沉默。

  山裡寒氣襲人,第一秋抱著黃壤下山。

  黃壤只能看見他胸前的衣料,耳邊是他的心跳。可能是受了傷,他的心跳也快,一聲一聲,重若擂鼓。

  他順著山路向下,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平坦大道。

  第一秋右手掐訣,也不見怎麼動作,地上頓時出現了一輛馬車。車上還坐著一個車夫。

  黃壤覺得,第一秋好像早就做好了收留自己的準備。

  否則以他的修為,大抵不需要這樣的車駕趕路。但可惜,她沒法問。

  第一秋將她抱上馬車,放到錦墊上坐好,放下車簾,馬車便開始前行。

  車裡幽暗又安靜,黃壤覺得尷尬。畢竟她和這個人,委實是無話可說。

  幸好,她現在形如木偶,也並不需要說什麼。

  第一秋勾起窗邊的簾幔,斟了一杯酒。

  他啜飲著杯中酒,一路注視窗外,連目光也沒有向黃壤看。

  黃壤坐在他對面,卻是只能看他。百年光陰匆匆過去,她甚至已經忘記了當年第一秋的臉。如今再見,也只覺陌生。

  ——這男人,不會是想報復我吧?

  她心中不安。

  路途遙遠漫長,馬車一路不停。

  黃壤覺得馬車中天光漸暗,知道已是入了夜。然而馬夫不說話,兩匹馬也安靜趕路。她耳邊只聽馬蹄嗒嗒、輪轂轉動,聽起來,大家都沒有歇息的意思。

  第一秋的酒壺裡,似乎有喝不完的酒。馬車裡洋溢著酒香。

  黃壤知道這是件法寶,無盡酒這樣的法術,在仙門並不稀奇。

  可她也依稀記得,百年前的第一秋,是不飲酒的。

  十年刑囚,她的記憶早已磨損得所剩無幾。對這個人更是模糊到只剩一個影子。

  譬如她記得當初狠狠拒絕了第一秋的提親。可到底是如何「狠」,卻是忘了。

  她其實不想第一秋再這樣飲下去,畢竟酒這東西,容易亂人心性。

  但只是這麼一想,她又看開了——如今這馬車裡,孤男寡女。他若想亂性,跟酒有什麼關係?

  罷了……罷了。

  等到車裡一片漆黑的時候,第一秋點燃了蠟燭。

  寒風灌進來,那燭火卻紋絲不動。看來這個什麼司天監,法寶很多。

  黃壤覺得有點冷了,她受盤魂定骨針之刑,雖不言不動,卻是會冷會痛的。

  而就在這時,第一秋突然坐直身子,握住了她的手。黃壤頓時心中一凜——來了,果然還是來了。但是自己如今這個樣子,難道還要為了謝紅塵守身如玉不成?

  無所謂了。

  她說服自己冷靜,而第一秋握了握她的手,便轉身從箱格裡取出一件披風,將她牢牢裹上。

  呃……咳。

  黃壤被裹在厚重的披風裡,寒意終於緩緩散去。

  第一秋輕一掐訣,馬車顯然加快了速度。耳邊風聲呼嘯,如騰雲駕霧。第一秋放下了車簾。及至下半夜,終於到了一處所在。

  兩匹馬同時打了一個響鼻。這是黃壤第一次聽到它們發出除了馬蹄聲之外的聲音。

  第一秋先下了車,隨即從車裡將黃壤抱出來。

  視線起落時,黃壤看見這座府邸的牌匾——玄武司。

  她畢竟當了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對這玄武司倒也有印象。一百年前,仙門勢力龐大、信眾漸廣。

  無數百姓不服從朝廷管束,反而向仙門納稅。

  當今皇帝師問魚盛怒之下,想要招安仙門。

  但仙門強盛,而朝廷羸弱。這些仙門根本就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師問魚無奈之下,只得成立司天監,以之對抗仙門。

  以朝廷的實力,本來司天監應該是個笑柄。真正想要修仙問道之人,怎肯賣身帝王之家,為朝廷鷹犬?

  可偏偏第一秋修煉進步神速,他將司天監分為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司。

  青龍司負責公文、賬目往來對接,平日多與官員打交道。

  白虎司設有牢獄,司中弟子大多行走在外,降妖除魔、替天行道,也為百姓解決一些疑難雜事。

  朱雀司煉丹鑄器,並負責租地種植靈草、培育良種等等。玄武司則是司天監弟子入學之所,終日都是書聲朗朗。

  如此百年下來,司天監在仙門之中竟也有了一席之地。雖名聲仍不及玉壺仙宗這樣的正統仙門,卻也有不少百姓擁護。

  第一秋五指一攏,門前的馬車連帶車夫頓時如紙般燃燒,頃刻間化為輕煙。

  他抱著黃壤走進去,門口兩個侍衛認出他,立刻行禮。但見他懷裡黑乎乎的像抱著什麼,不由多看了幾眼。

  待看見黑色的披風裡垂下一段長髮,二人眼睛頓時瞪成了烏雞。

  第一秋卻沒有理會,他抱著黃壤進府。

  黃壤的視線裡,只能看見黑著一張臉的天空。間或有花枝斜影掃過她的視線,也因光影模糊,實在看不清楚。

  耳邊吱呀一聲響,第一秋推開一扇房門,抱著她入內。

  屋子裡沒有點燈,漆黑一片。他卻毫無阻礙地將黃壤放到了床上。

  他鬆手之際,黃壤失了依託,她覺得自己整個人似乎沉入了黑暗裡。

  周圍湧動的都是猙獰鬼影。

  頭開始劇痛,她覺得自己呼吸困難。

  可是她動不了,甚至連呼喊也不能。

  好在這時候,有燭火緩緩亮起,將黑暗舔出了一個大洞。

  黃壤鬆了一口氣,身邊掙扎的鬼影漸漸退去,腦中的劇痛也慢慢平息。

  十年不見天日之後,她開始怕黑了。

  第一秋沒再理會她,自己進到隔間。不一會兒再出來,他已經換掉了黑色的勁裝,只穿了雪白的裡衣。他走到床前,望著黃壤,眉頭都皺到了一塊。

  黃壤這時候細看他,才發現他生得其實十分俊美。劍眉入鬢、鼻樑高挺,只是眼神太過凌厲,雙唇也太薄。

  這樣的人,看上去不易接近,容易讓人心生畏懼。

  黃壤仰面躺在床上,只能任由他打量。

  第一秋看了半天,忽地抱起她,來到隔間。黃壤這才發現,隔間放著浴桶。原來是沐浴之處。

  ——沐浴之處!

  那他帶自己到這裡,是要幹什麼?黃壤暗驚。

  第一秋很快回答了她的疑問。他把黃壤放到浴桶裡,略一猶豫,還是伸手去解她的衣帶。

  好吧。

  黃壤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其實這沒什麼可怕的,因為真正可怕的事,正發生在她身上。比起自己這活死人的處境,被一個男人近身輕薄,又算什麼?

  第一秋是個男人,面對一個百年前公然拒絕過自己的女人,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

  而黃壤別無選擇。

  於是第一秋解去她的衣衫,她的肌膚寸寸顯露。她視線受限,看不見第一秋的表情,只能默然忍受。於是,第一秋開始替她沐浴。

  這澡盆應該也是法寶,第一秋只一掐訣,熱水立刻自下湧出,淹沒她的雙肩。溫度正好。

  唉,要是再撒上花瓣、兌進香露,那多好。

  她以前經常兌上這麼一池香湯,然後身披輕紗,足尖探水,引誘謝紅塵。

  謝紅塵,哈哈,謝紅塵。

  黃壤不想再想起這個名字,可它還是會不時冒出來。

  這十年裡,她心中無數次呼喊這個名字。次次求救,次次失望。

  第一秋的澡盆裡沒有花瓣,也沒有香露。

  可那水卻很溫暖。為了這一丁點兒的溫暖,黃壤覺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第一秋的手擦過她的香肩,那指腹竟然十分粗糙,割得肌膚生疼。

  黃壤的目光垂落水裡。

  過了片刻,她看見水慢慢地……黑了。

  是的,原本清亮的一盆洗澡水,已經變得黑濁髒污。

  不,不是水髒!

  黃壤腦子裡嗡地一聲,整個人十分凌亂——她在玉壺仙宗深入山腹的密室裡,被刑囚了足足十年。她有十年沒洗過澡了。

  我、這……

  第一盆水,很快就被倒掉了。

  第二盆水也開始污黑。第一秋在她身上搓下一層又一層的泥……

  黃壤不想看了,真的。

  她從一個出身寒微的小小土妖,一路爬到仙門第一宗宗主夫人的位置,風光了百年。

  百年之後,她落到被自己狠狠拒絕過的愛慕者手上,搓澡搓黑了五盆水。

  十年之間,黃壤心心念念皆是仇恨。唯有此刻,她羞憤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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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3 01:55: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綰髮

  五盆水之後,第一秋終於將黃壤抱出了浴盆。

  然後他又十分為難,他在房間裡找了半天,顯然並沒有黃壤可以穿的衣衫。

  最終他找出自己的一件裡衣,為黃壤穿上。

  黃壤已經無所謂了,真的。現在第一秋就算要如何玩弄她、凌虐她,都無所謂了。

  她的自尊,被五盆洗澡水搓沒了。

  第一秋重新把她抱到床上,開始替她擦頭髮。

  黃壤的頭髮又黑又順,柔滑如絲。

  以前她總是勾著謝紅塵替她擦頭髮,讓自己長長的青絲在他指間勾連纏綿。

  謝紅塵……黃壤陷進了回憶裡,往事寸寸撕心。

  而第一秋終於將她的頭髮擦得差不多了。他將黃壤的長髮搭在床頭,拉了暖盆過來,遠遠地烘著。隨後,他坐在床沿,半褪內衣,查看自己肩頭的傷勢。

  他鎖骨之間,竟然還嵌著一根毒蛭!這是玉壺仙宗的護山法蠱之一。入體即產卵,不僅吸食人血,而且含有劇毒。若無解藥,常人十二個時辰就會化為血水。

  黃壤心中一驚,可第一秋將這血蛭挑出來時,它卻已經死了。

  這東西生命力極其旺盛,普通法子難以殺死。

  黃壤不由看了一眼第一秋的肩,他肩頭烏黑,是中毒的情形。但是他輕輕按揉傷口,那團烏黑卻緩緩向四周散去。

  漸漸地,像是毒液被吸收,他一切如常。

  這個人的體質,很奇怪。

  黃壤心中疑惑。但也只是疑惑。

  以她如今的境遇,哪裡還管得了第一秋的體質?

  等她頭髮烘乾了,第一秋扶著她躺下。黃壤一身輕鬆,想來是剛洗了五個熱水澡的緣故。

  ……算了,真的,別提熱水澡了。

  她剛躺好,第一秋突然支起身子,覆身過來。

  這……好吧。隨便吧,你高興就好。

  黃壤盯著帳頂的繡紋,不去想即將到來的遭遇。這有什麼可怕的呢?當初為了勾引謝紅塵,我什麼沒幹過?你麼……我只當被狗咬了。

  黃壤努力讓自己無動於衷。

  而第一秋伸手,替她掖了掖另一邊的被子,隨後回身躺下。

  ……咳。

  黃壤開始數帳頂的絲線,試圖弄清它們交錯出了多少個孔洞。

  耳邊是第一秋的呼吸,最初輕淺,而後漸沉,最後又慢慢細微。黃壤數著他的呼吸,百年之後,她睡在了另一個男人身邊。

  可這已經不是她所在意的事情。

  她閉上眼睛,想要入睡,但是黑暗頃刻間聚攏過來。

  腦子裡似有千萬人絕望呼號,她又回到那個密室裡。

  無數像她一樣的受刑人,沉默地佇立。大家互相對望,眼神空洞、神情呆滯。

  那裡終年不見天日,只有法陣的符光偶爾輕輕閃過。

  有一天,她聽到一陣沙沙聲。

  這聲音在死寂的密室裡,竟也十分動聽。黃壤細聽許久,直到一隻老鼠拖著一塊血糊糊的耳朵跑過。

  原來,那聲音是有老鼠在啃食同伴的耳朵。

  黃壤睜開眼睛,繼續數紗帳的絲線。

  帳外燭火漸漸微弱,黃壤開始心慌。若是燭火熄滅,房間裡就又只剩一室黑暗了。好在燭火燃盡之時,天色也漸漸明亮。

  長夜將盡,黑暗中像是調入了一勺芝麻白,亦明亦暗。隨即這勺白越來越濃,第一縷天光入帳。

  黃壤鬆了一口氣,身邊的第一秋也醒了。

  他初醒時,指尖觸到睡在身邊的黃壤,頓時驚坐起來。待看清身邊人,似乎這才想起她的存在。

  他起身下床,黃壤只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應該是他在更衣。

  不一會兒,他重新為黃壤掖好被角,道:「今日你待在房裡,我會命人為你趕製衣裳。」

  啊,黃壤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話。

  ——當然,百年前二人肯定有過交談。只是時間浩如煙海,她早忘了。

  第一秋的聲音清澈,語氣卻儼然是命令,字字都是壓制,不容質疑。

  好在黃壤也沒法質疑他,這還能怎麼?只能隨他高興罷了。

  第一秋關門出去,外面傳來不知誰的聲音,恭敬地向他問好。

  黃壤聽不見他的回應,或許他根本就沒有回應。也是,百年前,朝廷在仙門尚且毫無威信。百年間,司天監已經成為一個龐然大物。

  縱是玉壺仙宗,也不得不正視這個對手。

  而身為監正的第一秋,豈會是個好相與的人物?

  黃壤繼續盯著帳頂,第一秋走了,這方小小的世界好像也因此失語。

  她其實是不懼等待的,密室裡的十年,時間像是生了鏽,卡在原處不能行走。

  而現在的處境,已經好了太多。她能躺在柔軟的床上,蓋著厚實溫暖的被子。

  屋子裡燃著暖盆,這讓溜進來的寒風失去了威懾力,變得頗有幾分溫柔。

  她等時間遊走,意外地竟還逮到了一縷偷偷入帳的陽光!

  今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了。黃壤靜靜地想。

  司天監。

  第一秋一路來到朱雀司,進了他的議事房。

  朱朱雀司少監朱湘趕過來,她雖是女子,然而身穿一身赤色短褐,袖挽至肘,形如男子。

  她行事乾脆俐落,又聰慧多智。是第一秋的得力臂膀。

  她站在下首聽候吩咐,很有默契地沒有打擾第一秋。

  第一秋鋪開紙頁,用碳筆繪圖。

  他多奇思,司天監很多法器、法寶都出自他手。

  每當他熔煉新的法器,朱湘都會將原稿繪製多份,與司中門人弟子傳閱探討。

  若有需求的,便批量生產。

  今天第一秋繪圖也很仔細。

  朱湘靜等了一陣,終於第一秋將圖紙遞給她:「立刻趕製,即刻送來。」

  好傢伙,今天尤為著急啊。

  朱湘接過圖紙,只看一眼,就愣住。圖紙有好幾張,裡面盡是……女子服飾。從抹胸到內裙,再到襯裙、外衣、厚披風、腰帶、鞋子……

  材質、顏色、繡紋技法,標注得清清楚楚。其尺寸之細致,肩寬、胸圍、腰圍、臀圍,半個也沒落下。

  這是……

  朱湘不明白。但監正下令,必有原因。她也不多問,最好的下屬就體現在高超的執行力!

  於是一大早,司天監朱雀司諸弟子開始縫製這套衣裙。

  這衣裙還十分復雜,珍珠、編花、繫繩、流蘇,領口鑲的狐毛,再加上繁復的繡功,大夥兒各司其職,忙活了大半日。

  監正也沒閒著,他親繡了外裙的暗花。

  整個朱雀司的弟子目光都十分猶疑。但不敢問。

  ——誰敢管他的閒事?

  一天時間,對黃壤而言過得其實很快。

  她對時間的感知早就出了錯。她睜著眼睛,眼見陽光偏移,慢慢溜走。天光中少了那抹金色,漸漸變成慘白。

  中間有人進來,卻不敢掀開帳幔。於是黃壤自然也看不到是誰,只知道那人添了些銀碳,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而就是這麼小小的一點動靜,也足夠讓她驚喜很久。她銜著這點驚喜,又能繼續安然等待。

  門再次推開的時候,黃壤聽出了那腳步聲。

  果然是第一秋。他來到床邊,勾起幔帳。黃壤只覺得一隻手臂托起她的肩,很快她便坐了起來。第一秋不僅回來,還帶了她的衣裙。

  黃壤就覺得,這個司天監,效率確實是高。

  第一秋脫去她身上的內衫,開始為她更衣。黃壤這才看見今日的他。他頭戴黑色官帽,帽上以金線繡雙翅如展翼,身穿紫色官服。

  玉帶束腰,其下繫金魚袋。腳上是黑色官靴,靴面飾金。因為外面天冷,他身上披了件黑色輕裘。

  這身打扮,配上他凌厲的五官,便讓他很有些距離感,顯得不易親近。

  黃壤完成了對這個人的外貌評價,任由第一秋為她穿衣。

  從女子最貼身的抹胸開始,裡一層棉、中一層鍛、外一層紗。

  穿得黃壤心中忐忑——這麼多層,真的不會顯得我很胖嗎?

  第一秋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埋著頭一直替她穿到腳上的鞋襪。他托起她的腳,目不斜視,手也十分規矩。反正不該看的沒亂看,不該摸的也沒亂摸。

  黃壤端坐在床沿,偶爾還被他抱起來,提一提薄如蟬翼的襯褲。

  羞恥?她才沒有羞恥呢。

  她才不會羞恥呢,哼。

  第一秋很快為她穿好衣裳,然後將她抱到銅鏡前坐下。

  黃壤在十年之後,又一次看見了自己。她披散的黑髮,依然柔順到發光。

  淺金色的衣裙襯得她肌膚奶白,那衣裙領口細細地鑲了一圈雪狐毛,肩頭縫了兩朵綢花,花心還綴了珍珠,花瓣則用金線密密地鑲邊。

  她的臉看上去更小了,神情呆滯得毫無生氣。第一秋替她梳理過長的頭髮,她看上去像個假娃娃。

  她的長髮本是十分順滑的,梳子卻卡了一下。

  第一秋忙低頭去看,黃壤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就在她頭頂,有兩根金針直入顱腦。而梳齒正是碰到了露在外面的針尾。

  果然,第一秋輕輕碰了碰那針尾,手上動作便輕了許多。

  他應該是想為黃壤綰個髮髻,黃壤也很期待——這位司天監監正,還會盤髮呢?

  銅鏡裡,她身後的監正大人一會兒將她的頭髮盤成雞窩,一會兒紮成鳥巢。

  秋師傅忙碌了半個時辰,終於叫來一個侍女,為黃壤梳了個單螺髻。

  ……

  沒有髮飾,但秋師傅的手可是司天監第一靈巧。他找了一根冰蠶絲質的衣帶,為黃壤紮在髮間。絲帶當花,黃壤也勉強恢復了幾分往日容光。

  只是臉色太過蒼白,雙唇也沒什麼血色。

  她望著銅鏡裡的女人,鏡子裡的人也望著她。兩者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不過百年,她的一場繁華,凋零得真是猝不及防。

  等到梳洗停當,第一秋遣退了工具人一樣的侍女,為黃壤繫上一件厚厚的披風,抱著她出門。

  黃壤驟然見到傍晚時分的庭院,滿腔心事都拋了個乾乾淨淨。

  玄武司是學堂,來往皆是司天監的在學弟子。第一秋抱著盛裝的黃壤穿庭過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但眾學子分立路旁,垂首施禮,努力做出一副鎮定模樣。

  黃壤依偎在第一秋懷裡,她頭上絲帶隨他行走而輕輕飄飛。

  第一秋抱著黃壤,來到一塊花田。田中橫臥著一塊巨石,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勸學的警句。

  黃壤隔著老遠,就已經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啊,是蘭花。她光聞這味道,就知道這裡種了多少株。

  果然,第一秋將她放到地上,道:「去年,我買了一包蘭花種子,據說是你親手培育的。只是隨意撒在這裡,今年竟然次第盛開。花期足有一年,香氣極盛,花間露水都被人用作香露。」

  哦,那個啊。那個開不了一年,第一場初雪時候就會凋謝的。

  黃壤默默地想。真奇怪,她的記憶已經錯亂多年,卻還記得這些蘭花的花期。

  她依靠著第一秋,眼裡只能看見他胸前官服精細的繡紋,根本看不見什麼花。

  第一秋任由她依靠,右手開始解自己黑色的裘衣。呃……

  黃壤眼睜睜地看他單手脫下外袍。

  這這這……雖然你可能確實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愛好。但是這樣大庭廣眾、寒風凜冽的,在花田裡做這種事,恐怕還是太過離譜……

  再說了,你這玄武司都是莘莘學子,你也不怕讓人撞見,給他們留下童年陰影……

  黃壤瞳孔縮成針尖,第一秋將輕裘鋪在地上,隨即扶她坐於其上。

  呃……咳。

  眼前的蘭花葉片肥厚,花也開得豔麗。黃色、紅色、白色……色彩繽紛。

  這蘭花種得很好,雖然肯定趕不上她親自動手,不過她是土靈啊。

  其他人能種成這樣,定是花費了許多心思。旁人不懂,而她研究了一百年的蘭花,她可太懂了。

  「喜歡嗎?」第一秋在她身邊坐下,握了她的手,用她的指尖觸碰那些肥厚的葉片、燦爛的花瓣。

  呃,其實談不上喜歡。身為一個熱衷培育種子的土靈,黃壤見過太多美麗的花。蘭花說到底,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外界傳言她酷愛蘭花,只是因為……

  只是因為謝紅塵喜愛蘭花。於是她窮盡百年,培育了無數蘭花的變種。這些花,甚至不用提取,直接揉其花葉就能當作香料。

  啊,不知道現在的玉壺仙宗,是誰在照料那些花。

  「你消失了十年,世面上已經很難買到你親手培育的種子。」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被融化在寒風裡。

  其實嫁入仙宗這百年,自己早就不再培育糧種、藥種。她研究的大多都是花草,雅則雅矣,然而用處,畢竟也是微乎其微了。民間哪裡需要呢?

  黃壤默默地想。

  「監正。」監副李祿走過來,他身穿緋袍,外披大氅,整個人精瘦有神。「白虎司在內城抓住一個暗探,正在審問。可能是玉壺仙宗的人。」

  啊,玉壺仙宗?

  黃壤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第一秋卻替她攏了攏披風,道:「你在此處看花,晚些時候我過來接你。」

  說完,第一秋為她理好裙擺,讓她靠坐在花間巨石上,轉頭離開。李祿自然緊隨其後。

  黃壤獨坐花間,花田外,不時有學子追逐嬉戲。但沒有人往這邊來。第一秋鋪在地上的裘衣,簡直就是劃出一塊禁地。幾個半大的孩子身著藍色的儒衫,躲在花田外悄悄打量她。

  「是個姑娘,活的吧?」有人小聲說。

  「胡說,肯定是假的!你見過真人這麼好看的?」另一個孩子辯道。

  嗯,小小年紀,真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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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輪椅

  白虎司。

  第一秋跟隨李祿進到地牢,一眼已經看見鎖在牆上的暗探。

  前些年,玉壺仙宗並不把司天監乃至整個朝廷放在眼裡。他們派來內城的弟子,甚至是以仙師形象出現,能得百姓夾道相迎,十分高調。

  三十年前,皇帝師問魚親自簽發諭令,仙門子弟入上京內城,必須持朝廷開具的路引,否則一律捉拿收押。

  但此律實施起來,其實頗有難度——要抓住這些仙門中人,總要先強於他們。所以,這條規矩一直未得落實。

  第一秋走到這暗探面前,白虎司少監談奇已經迎上來。他道:「監正,這狗東西嘴硬得很,什麼也不肯說。」

  牆上,那暗探已經被剝得只剩裡衣,看樣子還挨了幾鞭。但他顯然不服,道:「我不曾做奸犯科,你們憑什麼抓我?」

  第一秋雙手倒背,走到他面前,問:「仙門中人進入內城,有路引嗎?」

  那探子像是聽見什麼可笑的事,道:「笑話,我等仙門中人,求的就是身心逍遙無羈。入城普渡百姓,要什麼路引?」

  第一秋點點頭,說:「你沒有。」

  那探子怒哼一聲:「從未聽說什麼路引!你們最好盡快放了我,否則我的師長們若是追究起來,就算是你們司天監,也得吃不完、兜著走!」

  第一秋不理會他的威脅,轉頭對談奇道:「不持路引,私自進入上京內城,廢他修為。」

  牢中一靜,便是談奇也一驚。

  「監正……」談奇欲言又止,朝廷是有這項律法不錯。但這些年並沒能落實。而且仙門子弟修行不易,鞭他一頓還不要緊。真要廢其修為,這仇可就結大了。

  第一秋並不理會,轉身要走。不料那暗探突然喊道:「第一秋,你竟敢如此!你就不怕我的宗門、師長前來報復!以你司天監的能力,能保護得了內城百姓嗎?」

  第一秋原本面無表情,聞聽此言,卻露了個笑。然他不笑尚好,一笑之下,神情更加森冷。

  「讓謝紅塵親自過來,看本座守不守得住上京!」他道。

  這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

  但談奇和李祿都反應過來——他是真的要和玉壺仙宗撕破臉了。

  「監正。」李祿還是有心想要緩和一番,道:「此人尚未招供,是否等他……」

  李祿話未說完,那暗探怒道:「卑鄙小人,你若真有能為,我們宗主夫人當初就不會拒絕你而嫁入玉壺仙宗!宵小之徒,也配見我們宗主?」

  李祿瞬間閉緊嘴巴,沒有再勸。

  當初黃壤拒絕第一秋,嫁入玉壺仙宗的事,是司天監心中的一根刺。

  百年來,司天監被這根刺卡住喉嚨,吞不下去,吐不出來。它彷彿就是司天監不如玉壺仙宗的證明。

  也是第一秋始終遜色於謝紅塵的證明。

  現在,這個小小暗探,重又挑起了這根尖刺。

  第一秋緩步走到他面前,凝視他片刻,道:「挑釁本座,藐視朝廷,杖一百。」

  李祿本以為這探子必死無疑,聞言倒是鬆了一口氣。若只杖一百,問題不大。他忙應聲道:「是。」

  第一秋卻又補了一句:「明日午時,拖到菜市口,剝衣而杖。」

  李祿頓時心中叫苦——這哪裡是打這探子的屁股,簡直是打玉壺仙宗的臉!

  「你……你敢!」這次,牆上的暗探是真的急了。眾目睽睽,赤身受刑。對於仙門中人而言,這種屈辱,簡直不如一死。他怒吼:「第一秋!你敢這般對我,我必屠盡你們這批朝廷的鷹犬、走狗……」

  地牢裡喊聲漸漸嘶啞,第一秋卻沒再理會。

  出了這間牢房,外面有一棵紫檀木。這樹本不適應上京的寒冷,但百年前,有個女子培育出了變種。使它得以在這方水土存活。

  如今它長了不下百年,木質極佳。

  第一秋站在樹下,仰頭打量他,若有所思。李祿跟過來,見他神情,怕他方才只是一時之怒,這時候反悔,又沒有台階可下。

  於是李祿又貼心又稱職地問:「監正若想要對那暗探再訊問一番,卑職這就去準備。」

  不料,第一秋突然一指那棵紫檀樹,道:「把它伐了。」

  「啊?」李祿愣住。

  第一秋又補充了一句:「木材送到朱雀司。」

  說完,揚長而去。

  李祿盯著那樹,感覺自己縱有一顆玲瓏心,也實在是猜不透這位頂頭上司的心思。

  這紫檀樹,又哪裡惹他了?

  算了。他轉頭叫來下屬,一邊命人伐樹,一邊琢磨上司的想法。

  玄武司。

  黃壤還靠坐在巨石上,參觀她的人都換了好幾輪,第一秋還沒回來。現在到了下學時間,往來學子經過花田,無不駐足逗留。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圍觀她。

  大部分都認定,是監正又融鑄了什麼新的法寶。理由是她身上的衣裙,正是由朱雀司今日匆匆趕製而成。大家評頭論足,有那騷客,還取出筆硯,開始當場作畫。

  好在並沒有人靠近,黃壤面無表情地被公開處刑。

  ——算了,你們就當我是個假人吧。

  她如今的境況,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不會比玉壺仙宗那方密室更差了。起碼在這裡,不用擔心老鼠啃食她的臉。

  她打量著眼前的蘭花,這樣寒冷的天氣,有時還能看見螞蟻匆匆路過,似乎著急回家。

  外面天色越來越晚了。以至於有人問:「監正這個……法器,要不要替他收了呀?一會兒該降霜了。」

  說是這麼說,但也沒人上前。

  好在不一會兒,這些人就作鳥獸散。第一秋的腳步由遠及近,他走進花田,抱起黃壤,仍是回到自己的臥房。

  黃壤發現,作為與謝紅塵身份相當的人物,他的起居真是簡單得可憐。

  他甚至沒有自己單獨的院子,臥房就是玄武司的一個房間。

  以至於出門就會遇到學子,真是,沒有半點隱私。

  黃壤任由他抱回房間,心裡也暗暗想——可能身在朝廷,就要做出這副廉潔奉公的樣子,才能博個美名。

  第一秋把黃壤放到床上,為她更衣之後,仍是把她塞進被子裡。

  然後他道:「先睡。」

  說完,他關門離開。他走之後,黃壤的世界又失去了聲音。萬物不言不動,好像時間停止。

  朱雀司。

  少監朱湘已經準備走了,突然看見第一秋進來。她忙迎上去,施禮道:「監正。」

  第一秋嗯了一聲,徑直走向院裡。朱湘就很猶豫——頂頭上司來了,我還走不?

  她想了想,還是急步跟上去。

  好在不一會兒,其他的同僚也到了——李祿和談奇等人將那棵變種紫檀木給運了過來。此時,第一秋在畫圖紙。

  李祿、談奇、朱湘三人互望一眼,既不解,又不敢問。

  ——何物如此重要,非要此時趕製?

  司天監和玉壺仙宗終於要開戰了?

  過了一刻鐘,第一秋的圖紙繪出來。他抬頭看一眼三人,淡淡道:「你等無事可以先行離開。」

  可三人哪能就這麼離開?他們又不是鮑武那個沒腦子的武夫。

  李祿說:「能讓監正親自趕製之物,必定至關重要。我等願意留下相助。」

  第一秋微怔,其實這東西也沒有重要到這種地步。但他還是道:「上前。」

  三人圍上去,發現那圖紙……它好像是一個輪椅。

  朱雀司。

  監正和一位監副、兩位少監忙碌到半夜,製了一架精美的輪椅。

  輪椅雕花嵌玉,十分華美。呃,也顯得有點娘氣,總之不太像鐵血漢子用的東西。

  朱湘啜了啜牙花子,覺得今天自己的這位上司行為很是反常。

  談奇盯著那輪椅,同樣謎之不解。只有李祿雙眉一揚,心裡輕輕地「啊」了一聲。

  四更天,監正推著輪椅,滿意而去。

  朱湘和談奇一同圍到李祿身邊。談奇實在是忍不住:「頭兒,監正這是?」

  李祿會說才怪,他慈愛地摸摸談奇的頭——好孩子,自己悟吧。倒是朱湘喃喃道:「監正今日還趕製了一套女子衣裙。」

  迎著李祿和談奇的目光,她神色恍惚,比了比自己的胸,「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連襪子都有。」

  「女子衣裙?」談奇瞪圓了眼睛,「誰、誰啊?」

  朱湘無力地道:「不知,但身材……」她向自己的胸比了比,然後瘋狂往外畫圈,「那叫一個火辣!」

  李祿覺得自己該走了,扒上司的黑料,太過危險。

  但他沒走,他想聽!

  果然,談奇問:「你知道什麼叫火辣?」

  朱湘急了,怒斥:「混賬,本姑娘雖然沒有,但那尺寸,監正標得明明白白。我難道不會看?!」

  三人成團,這個團伙偷偷摸進去,找出了今日監正親手畫的圖紙。李祿這樣嚴謹的人,都忍不住瞄了幾眼。

  不得不說,如果尺寸屬實的話,那這女子身材委實是……

  嘖嘖嘖。

  李祿扒著上司的黑料,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一個人浮現腦海——玉壺仙宗宗主夫人黃壤!

  若說起這個人同司天監的淵源,那就可長了。

  李祿敢打保票,整個司天監都聽過這個女人的名字。

  ——那個拋棄了自家監正,嫁給謝紅塵的女人!雖然眾人無緣得見,但她可是讓司天監百年來抬不起頭。日間所見的女子,不言不動,看上去精緻美貌,簡直不似真人。

  難道是監正自己也過不去這道檻,思念成狂。所以他仿著謝夫人……做了個假的?!他越想越有理,真人哪有這種尺寸的。這得火辣到什麼程度?

  只有直男臆想,才會這般完美。

  自己這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本官不會被滅口吧?

  李監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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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胭脂

  第一秋回到玄武司時,已是五更天。反正天色將亮,他便沒有再睡,索性去了書房批復公文。

  及至卯時三刻,他過來「伺候」黃壤起床。黃壤穿戴整齊之後,就發現自己有輪椅了。

  第一秋將她放進輪椅裡,那椅子特別適合她,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黃壤窩在椅子上,因為頭髮沒亂,監正就沒再重梳——看來他也有不擅長的事。

  他推著黃壤出去,外面天陰沉著一張臉,將雪未雪。庭院間有學子捧著書卷經過,照例仍是向第一秋施禮。

  偶爾經過亭台閣樓,上面也都掛著勸學的楹聯。

  玄武司的求學氛圍十分濃厚。

  第一秋推著輪椅,一路來到一間學堂。

  還沒到上學時間,先生正在調和土壤。見他進來,先生忙迎上前,道:「監正。」

  第一秋擺擺手,找了個角落,把黃壤放到旁邊。黃壤這才明白過來——這是讓自己聽課呢?

  果然,第一秋擱下她,執碳筆在她周圍畫了個圈,轉身走了。學堂裡,先生看她,她看先生,兩個人大眼瞪小瞪。

  隨著時間漸晚,學子們陸陸續續進了學堂。

  先生也沒辦法,只得開始講學。

  黃壤端坐一旁,她這個角落視野極大,可以看見學堂全貌。而先生這課,講的竟然是良種培育。這可撞上黃壤的專長了,她聽得很是仔細。

  只是這位夫子,也是紙上道理居多,實踐極少。黃壤一邊聽一邊在心裡默默補充。底下學子們不時偷看她,滿眼好奇,個個精神百倍,連打瞌睡都忘了。

  第一秋一路出了玄武司。外面是一條長街,兩側攤販大多賣些筆墨紙硯,或者各類典籍。偶爾有個店鋪,鋪面也都是些學子常用之物。

  第一秋沒有在這些地方停留,一路到了菜市口。

  這裡人來人往,十分嘈雜。

  第一秋找了個茶肆,這茶肆鋪面陳舊,然而裡面卻十分乾淨。他一進去,掌櫃的立刻就迎上來:「監正,還是老樣子?」

  第一秋嗯了一聲,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不一會兒,掌櫃的不僅送上來幾樣點心,還捎帶一盞清茶。

  第一秋聞著那茶香十分熟悉,果然掌櫃的笑道:「這是今年的新茶,名叫一瓣心。是百年前由黃壤姑娘親手培育的變種,晚間小的送些到玄武司,給監正品品。」

  第一秋掃了一眼茶湯,說了句:「有心了。」

  那掌櫃頓時喜笑顏開,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李祿也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第一秋面前,向他施禮:「監正。」

  第一秋揚了揚下巴:「坐。」

  李祿在他對面坐下,外面一陣喧嘩。只見幾個官差拖著一人過來。官差身穿黑色差服,腰間挎刀,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監的服飾。

  此時,一個身穿緋袍的官員走出人群,正是白虎司少監談奇。

  他朗聲道:「朝廷律令,仙門中人入上京內城,須持官府路引。昨日,經司天監查證,此人身為仙門中人,不遵法紀罪其一,藐視朝廷罪其二。今日由司天監白虎司當眾行刑,著廢其修為,杖一百!」

  周圍轟地一聲,頓時一片嘩然。

  仙門中人,在百姓心中,地位一直相當崇高。

  而今朝廷司天監,竟然公然將其帶到菜市口受刑,此舉只怕頗有深意。

  毫無疑問,受刑的犯人正是昨日李祿口中所說的,來自玉壺仙宗的暗探。

  談奇宣佈了犯人罪行,立刻一揮手。自有差役將暗探拖上來,按到一張刑凳上。

  隨後眾差役三兩下,直接將犯人當眾剝了個精光。任那犯人百般掙扎辱罵,只是不理。百姓們退後幾步,第一次看見「仙師」赤身受刑,又驚恐,又好奇。

  第一秋一邊飲茶,一邊品著糕點,姿態悠閒。

  大杖拍肉的聲音格外沉悶,三杖下去就見了血。受刑人起初還叫罵,後來就岔了音。

  掌櫃的為李祿也奉上茶點,李祿卻沒心思動筷——司天監這麼幹,謝靈璧會善罷甘休才怪。

  玉壺仙宗現在由二人主事,一是宗主謝紅塵。二是老祖謝靈璧。

  謝靈璧傳位給弟子謝紅塵之後,雖退居幕後,卻並沒有失去手中權柄。

  他有多愛惜自己的聲名,李祿可太清楚了。

  果然,行刑到一半,天空一記驚雷,轟然一聲炸在所有人耳邊。

  百姓捂著耳朵,再不敢看熱鬧,匆匆躲避。

  空中雲朵匯集,片刻之間,一道白光降下,飛快地裹住受刑的暗探。眼看白光就要帶人離開,第一秋手中茶盞一傾。一片茶湯射出窗外,轉瞬間化作一道金光。

  白光與金光互相碰撞,砰地一聲響,各自消散。

  百姓們從暗處探出頭來,悄悄查看。談奇知道自家監正就在附近,倒也心中鎮定,仍指揮著手下差役,硬是杖滿一百,然後廢去其修為。

  那探子被打了個半死不活,又被廢去修為。他披著衣裳,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久久爬不起來。兩個差役正要將他拖出內城,突然,門樓下的銜球石獅子一聲怒吼——竟是活了。

  它一步一步,來到暗探面前,吐去口中石球,銜起暗探,緩緩離開。它步履沉重,踩過長街,石板紛紛斷裂。像是某人的示威。

  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監和玉壺仙宗這回樑子結大了。

  第一秋從茶肆出來,看了一眼斷石殘道,說:「著工部重鋪街巷,賬單送至玉壺仙宗。」

  李祿應了一聲是,道:「今日的事,只怕謝靈璧和謝紅塵不會善了。監正不可不防。」

  第一秋冷笑,並不理會。二人結伴而行,李祿很自覺地落後半步,道:「今日鮑武回來了,監正是否見他一見?」

  鮑武是司天監另一個監副,大多時候,他帶著監中弟子在外當差,為百姓做些降妖除魔的事兒。

  第一秋嗯了一聲,突然站住不動。

  李祿一驚,以為有異,卻見他突然進了一家胭脂鋪。

  胭、脂、鋪?!

  李祿忙跟進去。第一秋神情森冷,左右打量。鋪子裡老闆娘見他二人這一身官服,早已是花容失色。

  她舌頭都打結了,問:「兩、兩位官爺,民婦這鋪子在上京開了十來年了,做的可是正經營生。兩位官爺可不要冤殺了良民吶。」

  李祿也裡裡外外查看了一遍,但不覺異樣。他只好問:「監正,此處可是有何古怪?」

  第一秋緩步踱到貨架前,仔細打量了一下上面的胭脂水粉。他拿起一盒鵝蛋粉,打開聞了聞,忽然問:「多少錢?」

  「啊?」老闆娘驚呆。

  李祿也驚呆。過了片刻,還是老闆娘先反應過來,她長籲一口氣,連忙堆起笑臉,道:「官爺是想替娘子看看胭脂水粉呀!哎現在像官爺這般英俊有為又疼愛娘子的夫君,可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

  許是危機解除,劫後餘生的她對面前的英俊官爺充滿好感。於是老闆娘熱情地道:「官爺您這邊坐,這女人的胭脂水粉啊,說來話可長了。奴家給您二位奉上香茗,咱們慢慢說。」

  司天監很忙的好嗎?他哪有空聽你慢慢說!李祿正要開口,第一秋走到櫃台邊,坐下。

  ……

  李祿有什麼辦法?

  他只好坐到第一秋旁邊,聽老闆娘滔滔不絕地介紹這些胭脂水粉。

  什麼胭脂點雪、照花棲脂、墨錦豔……

  好傢伙。李祿聽得昏了頭。

  第一秋臉上不帶一絲笑,目光平靜中甚至帶了幾分陰冷。但他聽得認真。所以老闆娘簡直使出渾身解數,一副傾囊相授的架勢。

  半個時辰後,監正大人買了星子黛、額黃茜粉、桃花口脂、牡丹花凍……

  李祿提著這些精緻得過了分的瓶瓶罐罐走出胭脂鋪,心中充滿了「我是誰,我在哪兒」的荒誕感。

  而此時,遠在數千里之外的玉壺仙宗。滿山蘭花已經凋謝了大半。

  謝紅塵一身白衣如披雪,肩上繫水藍色護領,腰間束同色腰封,其下掛玉。身為一宗之主,他看起來並沒有那麼威嚴,反而顯得溫和博雅。

  他站在花田邊,看著這些無論如何侍弄,還是慢慢枯萎的花葉。想不到,這些花原來是如此嬌氣的品種。而那個人在的時候,它們頑強如野草。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謝紅塵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誰。他轉身施禮,道:「師父。」

  來的正是謝靈壁,他身披玄袍,手挽一柄白色玉如意,臉色陰沉得要下雨。

  見到謝紅塵,他沉聲道:「今日的事,你想必已經知曉。」

  「師父是指,司天監在菜市口公然刑杖我宗外門弟子之事?」謝紅塵語氣平和,並無多少喜怒。

  謝靈璧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不是公然刑杖,而是讓我宗弟子赤身受刑!第一秋這小兒,連這種下作的招數也敢用!」

  謝紅塵望著大為震怒的謝靈璧,突然問:「數日前,迷花宗老宗主做壽,邀我與師父同往相賀。我與師父離開之後,宗門立刻有四名賊人闖入。其實弟子想問師父,他們盜走了何物?」

  謝靈璧微滯,立刻怒道:「這你應該問他們!」

  「弟子清點過宗門密寶,並無遺失。」謝紅塵心中存疑,不僅是因為謝靈璧的暴怒,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的妻子,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黃壤,已經失蹤十年了。

  十年以來,玉壺仙宗對外稱她抱病休養。

  然而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她不見了。莫名其妙地突然下落不明。

  謝紅塵為了宗門顏面,不能大張其鼓地去找。但私下裡,他並沒少花心思。十年無果,他心中並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總覺得,無論發生何事,黃壤都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只要他還是玉壺仙宗的宗主。

  而整個仙宗,若還有什麼地方他沒有找過。那一定就是謝靈璧的闇雷峰。

  其實從一開始,謝靈璧就不同意謝紅塵娶黃壤為妻。黃壤出身於仙茶鎮,是一個落魄土妖黃墅之女。身份微賤也就罷了,又頗有手段和心機。

  謝靈璧打從心裡瞧不上她。

  而一向對師尊百依百順的謝紅塵,在這件事上卻選擇了堅持己見。

  謝靈璧不想因為一個女子而讓他們師徒間生出什麼嫌隙,最終應允了這門親事。但也有條件——謝紅塵每日裡只有一個時辰能與黃壤待在一起。

  說起來,也無非是要他克己守欲,不沉迷於兒女情慾。

  謝紅塵並未反對。他知道黃壤也不會反對。

  ——黃壤是個什麼人,他其實再瞭解不過了。

  這個女人,從小就是不認命的。

  謝紅塵即使沉溺於她織就的溫柔鄉,也並沒有失去理智。他仔細調查過黃壤的生平。黃壤出生於鄉野土妖之家,父親黃墅好色貪財,家裡兄弟姐妹眾多。

  而黃壤,是所有人裡最出挑的那一個。她嬌柔端莊、聰慧嫻靜,又一直替父親培育良種,美名遠播。但這些,不過是表象罷了。

  在這層美好的皮囊之下,她背著父親私育良種,甚至避過朝廷私下售賣。討好父親,排擠、打壓其他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一慣凶悍,但在整個黃家,沒有人敢招惹她。

  黃墅本就昏庸,被她哄得團團轉,家裡的良種,幾乎都是她在培育。說她是一家之主也不為過,就是差個名分而已。

  她以如此低賤的出身,硬生生地博出了一個「玄度仙子」的美名,響徹仙門與朝廷。

  她身邊一直有許多才俊示好,但她一邊溫婉相待,假作不懂。一邊張著網,耐心等待最大的那條魚上鉤。

  謝紅塵就是條大魚。

  可能大到了超出她的想像。

  所以從一開始,黃壤就在他身上用盡了手段。謝紅塵從沒有被柔情沖昏頭腦,可他還是落了網。

  他不顧謝靈璧的反對,一意孤行,娶了黃壤為妻。

  這些年,他包容了岳父黃墅的庸碌無能,也平衡著黃壤兄弟姐妹的貪得無厭。他對自己的情愛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於是對黃壤一直冷靜克制。甚至說,是有意冷落。

  他將黃壤安置在祈露台,而自己很少過去。

  謝靈璧與他約法三章,容許他每日前往,逗留一個時辰。其實他大多時候都不去。

  哪怕慾望縱橫交錯、深深糾纏,他也能置之不理。

  他知道,黃壤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果然,黃壤不在乎。

  她像是沒有任何埋怨,無論幾時只要他過去,她總是盛裝相迎。她安安分分地留在祈露台,鑽研些美酒、香茗、茶點。

  謝紅塵不喜歡她培育良種,他認為宗主夫人頻頻出入農田,總是不雅。黃壤於是連這些也放棄了。

  只因謝紅塵喜歡蘭花,於是她將整個玉壺仙宗都種滿了蘭花。

  一百年的時間,她就從當初盛名在外的「玄度仙子」,變成了玉壺仙宗深受弟子愛戴的宗主夫人。

  她極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長袖擅舞,又擅於攏絡人心、沽名釣譽。於是人人皆讚她溫柔端莊、賢良淑德。

  謝紅塵覺得自己不應該喜歡這樣的女人。

  這個女人表裡不一,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沒有感情。

  即使是謝紅塵這樣心性堅定的人,也能在成親之前,與她寬衣解帶、顛鸞倒鳳。

  謝紅塵對這個人,其實心有鄙夷。可那些名門貴女不敢做的,她都敢。那些不能示人的風情,太過刻骨銘心。他一邊清醒,一邊沉迷。

  黃壤失蹤之前,做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這是二人成親百年以來,她第一次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對他說:「夫君有沒有想過,留意一下老祖的動向?前些日子我發現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總覺得,夫君應該獨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謝紅塵當即怒斥了她。因為知道謝靈璧對她頗有成見,他已經極力避免了二人之間的交集。謝靈璧平日不上祈露台,黃壤也不往闇雷峰去。

  他雖眷戀黃壤的風情,但也絕不會容忍這個女人置喙自己恩師。是以他再未多說,拂袖而去。

  此後有長達一個月,他沒有到過祈露台。

  後來,黃壤就失蹤了。

  他以為是她又耍了什麼手段,惹他著急。但是此後十年,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一次,竟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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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蛇鱗

  「紅塵,你到底在疑心什麼?」謝靈璧的聲音中,帶著為人師長的語重心長。

  他耐心地道:「這四個賊人雖然身份不明,但是想一想大抵能猜出其身份。如果沒有司天監撐腰,誰會這般大膽?對方意欲何為,也是為師苦思不解的事。」

  謝紅塵收回思緒,面對師尊的解釋,他始終心有愧疚。他道:「弟子已經根據賊人留下的痕跡,辨出其中一人的兵器。應該是蜀中何惜金。」

  「何惜金……」謝靈璧皺眉,思索許久,道:「這老東西。他來幹什麼?」

  謝紅塵說:「正在查實。」

  謝靈璧嗯了一聲,道:「無論如何,司天監公然刑杖我宗外門弟子,此事絕不能善了。」

  謝紅塵目光垂地:「弟子明白。」

  「你打算如何做?」謝靈璧不依不饒,以他的性情,絕不允許被人這般欺侮。

  謝紅塵語氣仍舊波瀾不驚,道:「皇帝師問魚為求長生,長年服用長生丹。此丹造價不菲。」

  「此事不是秘密。」謝靈璧道,「百年來那老東西一直如此。」

  謝紅塵說:「今年,司天監準備進獻的長生丹是假的。」

  「司天監偽造長生丹?」謝靈璧心中一緊,追問道:「你如何得知?」

  謝紅塵沒有解釋消息來源,只是道:「朝廷中師問魚的心腹不少,只要我們把消息透露出去,師問魚本就多疑,他不會放過第一秋的。」

  謝靈璧點點頭,道:「如此甚好。盡快去做,免得讓人以為玉壺仙宗還真怕了這朝廷鷹犬。」

  謝紅塵道了聲是,施禮離開。謝靈璧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少年人成長得真是迅速啊,不過百餘年,已經羽翼漸豐、爪牙齊全了。

  上京,內城。

  第一秋和李祿返回玄武司時,已到了午膳時分。

  學堂裡先生還沒下學——第一秋把黃壤擱在這裡,他不敢走。

  得好好看住了啊。半大孩子有多調皮,他可再清楚不過了。這法器形似女子,美得觸目驚心,簡直栩栩如生、難辨真假。一看就十分昂貴。

  真要有那淘氣的管不住手,給監正磕了碰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可是個謹慎的先生,哼。

  黃壤聽了一上午的課,也大概瞭解了如今良種培育的情形。她畢竟被刑囚了十年,而世界變化總是很快。世面上已經出現了些她不曾聽說的變種。

  門外有熟悉的腳步聲響起,黃壤知道,是第一秋來了。

  相處不過一天,她已經能辨識他的腳步聲。然後她驟然反應過來——這一上午,過得竟然這麼快。像是一眨眼就沒了。

  十年以來,她度日如年。突然有這麼一刻,心中竟然十分驚訝。

  第一秋推起她,李祿提著那堆瓶瓶罐罐,默默地跟隨其後。

  ——素來知道女人花錢厲害。沒想到一個假娃娃也是花錢如流水!就這麼些東西,得趕上自己半個月的薪俸!

  白虎司。

  李祿剛一進來,就聽見有人嘀咕:「奇怪,咱們監正早該回來了啊。」李祿提著大包小包,心裡嘆氣——他要不是逛了半天胭脂鋪,可不早就回來了嗎?

  第一秋推著黃壤進去。黃壤一眼就看見一個高大的壯漢,他身穿糕羊裘,腰間挎著一柄大刀。此時他手裡捧著一個大海碗,正往嘴裡刨飯。

  「監正!」乍見第一秋,他立刻站起來,被噎得直翻白眼。

  第一秋似乎見怪不怪了,揮一揮手道:「先吃。」

  「哦。」鮑武於是蹲在花廳前,繼續刨飯。

  第一秋把黃壤推到他的議事房,又把暖盆挪過來,放到她腳邊。黃壤這個位置的視線很不錯,可以縱覽整個房間。

  屋角有一盆花,在這樣的季節,這花竟然還在盛開。它藤蔓攀著盆邊的花架,葉片青青,花呈粉色,形似喇叭。

  看上去,頗像牽牛花的變種。

  它旁邊就是窗戶,它卻並不喜光。

  黃壤正打量那花,第一秋蹲下來,替她理好裙擺,又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出去一趟,片刻之後過來。」

  「啊?」門外吃飯的鮑武應了一聲,回過頭看屋子裡,才發現自家監正是在對著那個假娃娃說話。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李祿,李祿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說話!

  鮑武當即會意,問:「這姑娘是誰,怎麼沒見過?新來的?」

  李祿給了他一個白眼,不想理他——就你眼尖。

  第一秋也不理會他,交待道:「看好這裡,等我回來。」

  說完,他轉身離開。

  一直等他走遠,李祿把那些胭脂水粉放進去。鮑武也進到房裡,外面畢竟冷,哪有屋子裡好,又避風又暖和。

  鮑武走到黃壤面前,打量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臉!

  李祿飛一般衝過去,一把打開他的手:「鮑監副!」你想死啊!

  鮑武嘖嘖稱奇:「軟的,還是暖和的。監正新製的法寶?他終於開始做人了?」

  「什麼話?!」李祿畢竟還有幾分同僚之誼,勸道,「以後監正面前,你少說話。」

  鮑武翻了個白眼,仍是對黃壤好奇,問:「你能聽見本監副說話嗎?若能聽見,你就眨眨眼睛。」

  黃壤盯著眼前精壯的漢子,無法及時地回應他。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只有眼睛能微微轉動,但閉眼這樣的動作,也十分艱難。等她眨眼的時候,鮑武早就看向別處了。

  鮑武還想去扯黃壤的頭髮,李祿連忙趕狗一樣把他趕開,不准他再靠近黃壤。

  二人一起等第一秋,突然,外面傳來腳步聲。

  李祿和鮑武一凜,黃壤也已經聽出來,這不是第一秋的腳步聲。果然,一個男子走進來。

  「五爺。」李祿帶著笑迎上去,施禮拜見。

  鮑武就顯得冷淡得多,只是施了一禮。似乎對這個人並不待見。

  那男子見到房裡,問:「你們監正人呢?」

  語氣裡透著傲慢,顯然,這個人身份不俗。或者說,地位更高於第一秋。黃壤暗自揣測。

  「監正離開了片刻,很快就會回來。五爺還請稍等。」李祿同他說話,很是賠著小心。

  那男子於是繞到書案後,正準備坐下,不料目光一掃,看見了輪椅上的黃壤。他走過來,李祿心裡就是咯噔一跳。

  他陪在男子身邊,解釋道:「這是監正近日新煉製的小玩意兒。」

  那男子伸出手,猛地挑起黃壤的下巴,向上一抬。

  黃壤這才看清他的模樣。他並未穿官服,只是著了金紅相間的常服,玉冠束髮,絲帶繫腰。這身裝束本應是富貴風流,但他實在是太瘦了,瘦得簡直脫了人形。

  於是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一副骨架子外面披了塊布。

  他的手指細長如枯爪,整個人有種形如槁木般的感覺。

  好傢伙。黃壤都忍不住暗自吐槽——我受了盤魂定骨針都沒瘦成這樣。這什麼五爺,像鬼比像人多。

  他盯著黃壤細細打量,冷笑一聲:「這張臉……哈哈,當年他向這女人提親被拒,想不到一百餘年,依舊念念不忘。真是深情得令人憐憫啊。」

  他語聲裡盡是譏嘲,黃壤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卻也沒什麼辦法。

  而這位五爺還準備仔細研究一下黃壤,就在他想掰開黃壤的嘴細看時,鮑武怒道:「監正不在,他的法器五爺還是不要亂動得好!」

  他這話一出,李祿就知道不好。

  果然,這五爺一腳踹過去,怒罵:「你算什麼東西,也敢阻我?!」

  鮑武受了這一腳,更是不服,手向腰間的大刀挪了挪,最終還是沒敢動。那五爺冷笑:「狗東西,你還想對爺我拔刀不成?」

  李祿忙道:「他哪裡敢,他粗魯無禮慣了,五爺大人大量,不計小人之失。李祿替他向五爺賠罪。」說著話就要跪下,而這五爺哪肯干休?

  他指著鮑武道:「跪下!」

  鮑武氣憤難當,握刀的手直發抖。李祿連連向他使眼色,雙方正僵持,外面有人道:「看來五哥今日很是清閒,竟然前來白虎司替我教訓下屬。」

  第一秋回來了。他手裡抱著一卷雪色的皮毛,進到房中,將皮毛隨手擱在桌上。

  李祿懸著心的頓時掉回肚子裡,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跪在地上。這次鮑武不用他拽,也跟著跪地道:「監正。」

  第一秋一眼已經看見黃壤臉上的印痕。她十年未見陽光,肌膚之細嫩異於常人。而第一秋這五哥,手勁又著實很大。故而這紅痕格外顯眼。

  第一秋眼神冷下來,臉上的笑意卻更盛:「五哥今日過來,可是陛下有什麼吩咐?」

  五哥、陛下……

  黃壤腦中光電火石般一閃,突然想起來——這第一秋出身不低。他是當朝皇帝師問魚的兒子,說出來也是一位實打實的皇子。

  只是師問魚的兒女太多了,皇子多如狗,當然也就不值錢了。

  更奇葩的是,師問魚追尋長生之術,久不立儲。甚至擔心兒子們懷有異心,他迫著這些皇子改名換姓,將自己的兒子一一逐出皇室。

  於是第一秋這個皇子的身份,就更沒什麼值得說道了。

  身邊,第一秋的五哥冷哼一聲,道:「聽說你今日在菜市口刑杖玉壺仙宗的人,甚至與其發生了衝突。陛下自然要派我前來,看看你這監正大人是如何威風八面了。」

  「原來是這事兒。」第一秋不以為意,笑道,「我只是遵照陛下諭旨,執行朝廷律令罷了。」

  「哼。你要招惹他們,就要想好怎麼解決他們將會帶來的麻煩。長生丹進獻在即,陛下並不想因此多生事端。」他一邊說話,一邊伸出手,觸摸黃壤的臉。

  「你這玩意兒做得倒是精巧。」他雖是稱讚,然而語氣中皆是不屑,「謝紅塵抱著真人,你在這裡擁著個死物,真是不錯。」

  黃壤想要避開他的手,但是做不到。她討厭這個人,無論是語氣還是模樣。

  第一秋這個五哥卻顯然是有意欺辱,他指尖向下,滑過黃壤的脖子,想要挑開她的領口。第一秋緩步走過去,語若春風:「五哥既然喜歡,我稍後便派人送去您府上。」

  ……你這跪得也太快了……黃壤無法形容。果然,還是想報復我吧。她默默地想。

  「哈哈。你倒是知情識趣。行。」那男子爽快答應,道:「那就讓鮑武親自給我送過來吧。」

  他顯然還記恨鮑武方才的舉動,好在第一秋此舉平了他的怒火——這娃娃雖是假物,卻也太精巧逼真了。

  其肌膚之細膩、眉眼之嫵媚,著實勾起了他的好奇和期待。他腳步向外,一邊走一邊道:「長生丹煉製得如何了?」

  第一秋隨手轉了一下輪椅,黃壤的視線也隨之轉動。很快,她就面朝牆壁而坐,只能盯著牆看了。

  李祿和鮑武就跪在門口,第一秋陪著他五哥向門外走。

  他活動了一下右手,聲音和煦:「長生丹煉製十分順利,我這就帶五哥過去看看。」說到這裡,他聲音一頓。隨後右手出手如電,直擊面前男人的心臟。

  他五哥反應過來,一聲怒吒,身上同時長出一層蛇鱗。他以雙手相擋,可是根本來不及!只聽一聲骨骼碎裂的脆響,他雙手已斷。他只能往後退,直到背抵著牆。

  第一秋出手如風,以二指破他護鱗,疾點在他心臟,氣勁激起他體內一連串爆裂的聲音。

  眼見他喉間血湧,順著嘴角滴滴砸地。第一秋收回右手,他的整個右手不知何時也已經覆上了青色的蛇鱗!

  此時,第一秋手上蛇鱗漸漸褪去,他淡笑:「業精於勤,荒於嬉。五哥應該好生練功啊。」

  「第一秋,你!你竟然敢……你就不怕陛下……」他五哥猶自不敢相信。然而話到這裡,戛然而止。他軟倒在地,雙腿漸漸化成蛇尾。

  他變成了一條半人半蛇的怪物。

  「監正……」鮑武似乎這時候才反應過來,連他這樣的武夫,也不由壓低了聲音。顯然事情十分嚴重。

  第一秋抽出絲帕,擦拭著雙手。地上,他五哥屍身癱軟,胸口漸漸滲出一點血紅——第一秋看似指尖一點,那堅不可摧的蛇鱗竟然已經破裂。

  李祿似乎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忙起身關上房門,道:「監正,五爺死在這裡,陛下必會追究!」

  他言語之間,很有些焦急。

  第一秋將雙手認真地擦拭了一遍,這才道:「本座也不想這般送客,奈何我這五哥性子急,一刻也等不得。」

  說話間,他指了指屋角的一盆花,那花粗壯的藤蔓盤著一根支木,花朵若牽牛花,開得十分豔麗。

  李祿會意,向鮑武使了個眼色。鮑武還在發愣,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和李祿一同架起地上的屍身,拖到那花面前。

  那花初時安安靜靜,如同普通花藤。如今一碰到這屍體,整個花朵都張開了。它伸長藤蔓緩緩裹住屍體,連吸溜帶絞纏,很快就將這怪物一般的屍身拖進了花盆裡。

  第一秋這才坐在書案後,問鮑武:「外面民心如何?」

  「啊?」鮑武連忙道,「卑職在外月餘,走過了三郡之地。如今玉壺仙宗大肆宣揚修仙之道,使得百姓不事耕種,人人妄圖修仙。而且民間方術師煉製假丹,中毒事件屢禁不止。朝廷應該嚴厲懲治。」

  說完,他遞上各地捲宗。

  第一秋示意他擱在桌上,道:「玉壺仙宗樹大根深,等閒難以動搖。只能先收集罪證,等待時機。」

  鮑武當然也知道,人家那可是正統仙門。門中老神仙,活個千八百歲可謂是平平常常。司天監建立才不過一百來年,雖也籠絡了一些人才,但如何正面相抗?

  他只得道:「卑職明白。對了,這一路上,卑職又遇到玉壺仙宗的探子。他們私底下在打聽一個女子,說是宗主夫人的一個妹妹失蹤,眉眼與夫人相似,也擅長培育良種。玉壺仙宗已經找了好些年了。要說啊,謝紅塵對這夫人,倒還算上心。一個妻妹而已,仍不惜派出暗探打聽。」

  第一秋嗯了一聲,目光掃了一眼角落裡的黃壤,也沒說別的。他將書案上的皮毛打開,鮑武不由細看,發現那是好幾張鞣製好的兔皮。兔皮雪白,皮毛順滑。這東西還是上次皇園狩獵時監正帶回來的皮毛。

  鮑武也不以為意,仍是講述一路見聞。

  李祿給他二人烹了茶,三人難得屋中閒坐。

  「近日下官路過泗鶴郡,便有十餘戶人家上報孩童失蹤。下官帶人細詢,發現有人冒充玉壺仙宗的弟子,以拜入仙門為誘餌,將這些孩童拐帶而走。等到家中父母趕到玉壺仙宗,想要見見自家孩兒,才發現根本沒有這樣的事。」鮑武語氣沉重。

  第一秋穿針引線,又取出一袋珍珠,開始縫合幾塊兔皮。他的一雙手,是司天監乃至整個朝廷的至寶之一。尤其擅做各種精細奇巧的法器,平素畫個法器圖稿、做個繡活什麼的簡直是小菜一碟。

  如今他用冰絲為線,穿著珍珠,將兩塊兔皮中間繡成雪花朵朵,美觀精細。

  他埋頭縫製兔皮,李祿只好問鮑武:「你沒有追查騙子蹤跡嗎?」

  鮑武嘖了一聲,挺胸道:「廢話!我老鮑是那種坐視不理的人嗎?!當即我就派人追查,但這些騙子竟是半點痕跡也沒留下。」

  李祿轉頭看第一秋,神情凝重:「近日,也有不少地方發生了同樣的事。初時縣衙列為普通失蹤案,只派捕快調查,不曾上報司天監。」

  第一秋久不言語,鮑武憋不住了,說:「監正,卑職這就前往各地,調取卷宗,將幾個案件歸攏並案,再度細查。我還就不信,這騙子能上天入地?」

  然而第一秋仍是埋頭縫合兔皮,許久他突然問了一句:「圓融塔那邊,最近有何動向?」

  ——他總喜歡在製作法器時思考,一心二用,毫不影響。

  「圓融塔?」李祿皺眉,當今皇帝師問魚為求長生,已經許多年不上朝。如今就住在圓融塔。他心中一驚,小聲道:「監正是懷疑,此事與陛下有關?」

  第一秋不答,只是道:「如今司天監和玉壺仙宗耳目眾多。來人既然敢假冒玉壺仙宗的身份,又能不露行跡,必有倚仗。不要打草驚蛇,調取卷宗,暗中查探。」

  李祿應了一聲是,跟鮑武一起退出去。

  直到出了門,鮑武這才道:「五爺今天可算是賺著了。說來奇怪,這狗東西素來猖狂,在司天監放肆也不是一日兩日了。監正往日不同他計較,今天為何突然就……」他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噓。」李祿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莫要再提。

  鮑武想想方才五爺的死狀,又嘿地笑了一聲:「甭管為什麼,這狗東西早就該死了。平時汪汪亂叫,結果在我們監正手裡走不過一個回合。嘿呀,要說今天吶,咱們監正真是漁網擦屁股,給我老鮑漏了一手!」

  「鮑監副。」李祿一臉無奈,「言語過於粗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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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3 01:56: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糊牆

  議事房裡,李祿和鮑武出去,這裡便安靜下來。黃壤只覺輪椅一轉,她已經重新面向窗外而坐。

  第一秋仍坐在書案後,專心縫製著兔皮。

  天外不知幾時開始飄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如粉如鹽,落如細雨。

  黃壤盯著窗外,想起方才鮑武說,謝紅塵派了人打聽她一個妹妹的下落。這當然是在尋她的,只是謝紅塵那個人,一向顧忌宗門聲譽。

  自己妻子失蹤的事,他不會對外宣揚。

  窗外落雪簌簌,黃壤開始發呆,彷彿看到了祈露台的初雪。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白露池就會開始結冰。她經常會取些碎冰,為謝紅塵烹些精緻的小食。

  可謝紅塵其實不常過來。那些小食,她有時候派人送到他所在的點翠峰。更多時候,她分給下面的門人弟子。那時候,玉壺仙宗的弟子是喜歡冬天的。

  他們會獻上各式各樣的食材,讓師母研究些糕餅、菜餚。

  有時民間遇災情,黃壤也會帶著弟子在山下施粥、施藥。這些事,花的自然是玉壺仙宗的銀子,她跟著賺個美名。所以謝紅塵自然不會因為這些對她另眼相看,甚至還會心生厭煩。

  只是他勉力壓制不悅——黃壤做這些,總歸也救助了不少人。並不是什麼壞事。

  於是在所有人眼裡,玉壺仙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直恩愛無間。只有黃壤知道,謝紅塵藏在心裡的鄙薄。這是她與他之間的冰牆,最後變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若不來,她不可以去請。

  祈露台裡,她可以妖嬈可以嫵媚,但祈露台之外的地方,她必須是端莊得體的宗主夫人。

  點翠峰,她無事不可入內。

  舊事頁頁泛黃,黃壤出了一會兒神,第一秋已經將幾塊兔皮拼好了。他來到黃壤面前,將兔皮縫合而成的薄毯搭在她雙腿上。黃壤其實不冷,但是有一種冷,叫秋師傅覺得她冷。

  第一秋把她推到窗前,打開那堆今天剛買的瓶瓶罐罐。

  黃壤早先見到李祿提進來,並不知是何物。如今第一秋打開,她嗅到香氣,才知道這一堆東西,竟然是胭脂水粉!

  秋師傅搬來椅子,在她對面坐下。黃壤眼睜睜地看他打開粉盒,然後他拿了一個茶盞,加了點水,把粉調勻。

  「??」黃壤滿心問號。

  然後,第一秋就把調勻的粉塗抹到了她臉上。

  你在幹什麼!!黃壤瞳孔地震——那鵝蛋粉不是你這麼用的!!住手!你這是在糊牆!

  秋師傅卻幹得十分認真。

  所以當他將粉盒裡的顏色都調到黃壤臉上的時候,他自己端詳片刻,頓時虎軀一震。隨後他讓人送上熱水。那下人端了熱水進來,一眼看見黃壤,也被唬得一愣。

  好在平時訓練有素,水中水盆才沒掉地上。

  第一秋絞濕絲帕,細細地為黃壤洗臉。

  洗淨之後,監正大人繼續用脂粉調色作畫。

  黃壤心都在抖,可她沒有辦法!第一秋大多時候用指腹拍粉,後來他大抵覺得不便利,操起了桌上的毛筆。那毛筆有粗有細,他一一試用。

  這是我的臉啊!!黃壤氣得手腳冰涼。

  監正大人又完成了傑作,他擱了口脂,站起身來,嚴肅地打量黃壤的臉。

  黃壤敢打賭,她看見第一秋嘴角微勾——這個狗東西,他在笑!

  旁邊那僕從雖然躬著身,然而最終也難掩好奇。他抬頭瞟了一眼黃壤,隨後立刻埋下頭,雙肩亂抖。黃壤半點辦法沒有。

  外面雪勢漸大,地面開始發白。

  屋子裡燒著暖爐,第一秋重新為她洗臉,隨後又沾了胭脂,在她臉上一通塗抹。最後實在無可奈何了,秋師傅用筆尖沾了口脂,給黃壤嘴邊一邊畫了三撇鬍子。

  以此挽尊。

  ——吾有舊友損似汝,如今墳頭草丈五啊。

  黃壤只能在心裡罵罵咧咧。

  果然,監正大人對窗學梳妝。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下午之後,他又叫來上次梳頭的工具人侍女。

  那侍女抽搐著嘴角,替黃壤重新梳妝。監正大人捧著一盞熱茶,坐在旁邊觀摩。黃壤覺得這個人挺無聊的,真的。

  上京,內城。忠國公府。

  忠國公是朝中老臣了,一直跟著師問魚打天下。如今師問魚沉迷長生術,對他也多有關照。故而他雖已一百二十歲,看上去卻也不過六旬年紀。

  他是上過戰場的人,雖然解甲多年,然而身姿仍舊挺拔。

  他在院中打一套拳,拳風仍虎虎生威。忠國公很滿意。

  忽然,他只覺得頭腦一昏沉,一個人已經站在他面前。

  此人衣白如雲,護領水藍,腰封繫玉。他向忠國公微微頷首,溫和道:「國公爺,別來無恙。」

  「你……」忠國公只覺得眼前華彩燦然,不由退後兩步,驀地反應過來,「謝紅塵!」

  不錯,此人正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

  忠國公當初護衛師問魚,也曾出入過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識想要驚動侍衛。但很快他又不再輕舉妄動。對面站的可是謝紅塵,他那滿院侍衛,又有何用?他索性問:「謝宗主乃方外仙師,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說話間,他細細打量這位仙門玄首。上次見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風霜,他竟半點不見蒼老。仍舊是二十七八,風華絕世。

  聽說這些仙門中人,壽元動輒千八百年。也難怪陛下垂涎三尺、痴迷瘋狂。忠國公默默地想。

  「國公勿驚。」謝紅塵的眼睛溫和平靜,卻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撫,道:「謝某今日前來,並無惡意。叨擾國公爺片刻就好,不必驚動府上。」

  謝紅塵這個人,在仙門之中地位尊崇,不僅是因為他師出名門、修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謙遜周到、進退有度。

  ——縱然立場不同,他也是不會為難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國公一向自視甚高,但這一刻,如螢火之於皓月,竟然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身板也不那麼直了,抱了抱拳道:「謝宗主請入內奉茶。」

  謝紅塵竟然沒有拒絕,他跟隨忠國公入內。

  他這樣的人,貴足踏賤地,本不必與忠國公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這麼做了。他接過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霧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國公一愣,本以為他入內只是勉強應付。未想到他竟會真的同自己品茶。當下,他竟有幾分慌亂,道:「正是。宗主見聞廣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識地恭維,謝紅塵卻忽然說了句:「此茶是內人六十年前親手培育的變種,因一直同她試茶,是以記得。」

  「啊。」忠國公恍然大悟,是了。謝紅塵的夫人最擅長培育良種,這一瓣心,還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這真是班門弄斧,惹宗主見笑了。」

  這麼一說,他卻是放鬆下來。謝紅塵又品了一口茶,說:「這些年仙宗與朝廷疏於走動,難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門對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掛心。」

  他說話總是不卑不亢,給人一種真誠磊落的感覺。既然沒有謝靈璧高高在上的強勢,也沒有師問魚高深莫測的詭譎。令人心生好感。

  忠國公忙拱手道:「宗主心繫天下,大仁大義。」

  謝紅塵總算是進入正題,他道:「大義不敢當。但今上服用長生丹多年,吾聞之好奇,也曾拜託一故友尋了方子。」

  ——好傢伙。國忠公心中暗驚,長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機要?你一句簡簡單單地拜託一故友就尋了來。好像隨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錯,雖然耗時耗力,卻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壽元無窮、江山萬年。」他語聲抑揚頓挫,清澈到動聽。忠國公知道,接下來的話就是重點了。他忙豎耳去聽。

  果然,謝紅塵神色微凝,道:「只是今年的長生丹,吾遙觀其丹氣,卻十分不對。因不便詢問司天監,卻又心存擔憂,只好請忠國公轉呈陛下。」

  「什、什麼?!」忠國公愣住——什麼叫丹氣不對?他皺眉道:「長生丹的丹方並未作更改。」

  謝紅塵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只是事關朝廷與陛下,謝某不好置喙。忠國公只怕還須留意一二。」話落,他起身,很有禮貌地拱手道:「謝某只能言盡於此。丹方非比其他,何況關乎今上龍體。國公爺大可細細留心,若有必要,玉壺仙宗願意為陛下驗丹。」

  說完,他又道:「今日得國公爺香茗一盞,謝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頗有些鬱鬱,「只可惜內人抱恙。待她身體痊癒,謝某定邀國公爺再品新茶。」

  說完,他淺施一禮。忠國公只覺眼前清光破碎,待回過神來,卻是落雪紛紛。

  下雪了,他依舊站在庭院之間,保持著拳法的收勢。哪有什麼謝紅塵?!

  「老爺?老爺?」簷下夫人喚了半天,他終於回過神來。然而方才之事歷歷在目,豈會有假?

  忠國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個夢?!

  他回到花廳,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頓時愣住。

  花廳中擺著兩個茶盞,主桌一盞,客桌一盞。忠國公以指試探,盞中茶水未涼。忠國公轉過問夫人:「你可聽說過一瓣心?」

  國公夫人上前,埋怨地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霧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過兩斤,甚是難得。老爺怎麼連這個也忘了?」

  忠國公說:「這一瓣心,是由誰培育而來?」

  夫人隨口道:「玉壺仙宗謝宗主的夫人,名叫黃壤,未出嫁時,是培育變種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後,便不再親下農田。這一瓣心,聽說還是因為宗主愛茶,她方才親手育得。因為只為夫君飲用,故而未考慮產量。後來因茶實在有名,被人央了樹苗去,這才流落民間。」

  忠國公面上不動聲色,卻又問:「謝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爺如何得知?」夫人一臉不解,「如今謝夫人確實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見客了。」

  忠國公一邊聽夫人說道,一邊心中暗驚。

  不是夢。謝紅塵真的來過!他們這些仙門中人,有個托夢的法門並不稀奇。何況長生丹乃是司天監煉製,他恐怕不好親身前來。

  可……長生丹難道真的有假嗎?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語。監正第一秋,乃今上的親生骨血。由他親製的長生丹,怎麼可能有假?!

  隨即,他又十分心驚。就算剛才只是黃粱一夢,他卻十分篤定——謝紅塵宗主之尊,若無十分把握,他是不會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國公捂著心口,開始籌謀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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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3 01:5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凡心

  上京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雪花初時細碎,而後漸漸張揚,覆蓋了宮宇和草廬。人間混而為一。

  外城,謝紅塵行經街邊,縱是這樣的天氣,依然有小販臨街設市。他的衣著太過惹眼,氣質清冷出塵,引得無數路人悄悄注目。

  而他停在一個小攤邊,那攤販見狀,忙熱情地道:「這位仙長,可是喜歡這梅花?」

  就在他的小攤上,擺著許多梅枝。

  「仙長買一枝吧!這梅花名叫念君安。可是很有來歷的!」小販還要繼續說。謝紅塵已經掏出銀錢,買下了一枝寒梅。

  那梅枝本是含苞,然而雪花一覆,便全部盛開了。滿枝花紅如火,美不勝收。謝紅塵將梅枝握在手中,這花與他其實不太相配,他衣衫太素,仙風道骨。這花卻太豔,如同那些聖經真言之中的、一點凡心。

  而此時,司天監。

  第一秋推著黃壤,從白虎司返回玄武司。

  上京的冬天真冷,黃壤開始佩服第一秋的先見之明——要不是腿上搭著這毯子,她現在鐵定也凍得夠嗆。她雙手被掖在毯子裡,身上披著厚厚的披風,頭頂有人打傘,便也不覺雪寒。

  周圍人不時避到道旁,躬身施禮。面對他們的偷看,第一秋不在意,甚至黃壤也麻木了。不遠處有一樹紅梅覆雪而開,香氣怡人,美不勝收。

  黃壤被那紅色吸引,虛無空洞的眸子似也燃起兩團火焰。第一秋發現了,他把黃壤推到樹下,道:「這梅花,名叫念君安,還記得嗎?」

  黃壤只是盯著那紅豔似火的梅花,念君安啊……

  第一秋索性抬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她腿上。紅梅若滴血。

  念君安……

  成元五年,黃壤與謝紅塵一夜歡好之後,謝紅塵要返回玉壺仙宗。雖然他允諾娶她,但黃壤並不放心——別人的承諾,她一向不放心。若謝紅塵一去不回,自己豈不血虧?

  可眼下也不宜強留,謝紅塵並不是個耳根子軟的男人。

  於是臨別那天,她折了一枝梅花贈他。

  這梅花由她親手培育,雪落而開。初衷是因為冬天花少,她要編出一個很好的噱頭,讓那些貴族夫人、小姐們願意出高價購買。

  而此時,為了讓這個男人看見花便能想起他,她隨口起了這個名字,說:「紅塵此去,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期。此花見雪而開,我為它取名『念君安』。此後無論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開時節念君安。」

  他接過了那花,也如約在第一場初雪時節,帶著那枝梅花前來迎娶她。只是那一天,他眉宇間並未有多少溫軟柔情。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知道黃壤想要什麼。

  黃壤想要宗主夫人的名份和尊榮,他給了。而他貪戀她媚入骨髓的風情,黃壤也並沒有吝嗇,百年如初。

  多可笑啊,後來世間男女,竟喜歡用此花定情。

  黃壤盯著滿樹紅梅發呆,第一秋站在樹下,陪她看花。

  這日上京雪大如席。他撐著傘,積雪卻覆了半肩。

  突然,有人小跑過來,看見第一秋,忙道:「監正,陛下傳召,要您立刻進宮。」

  進宮?黃壤心中一凜。

  第一秋倒是不以為意,道:「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那公公道:「監正,陛下傳召甚急,您還是……」

  第一秋這才注視他,溫和道:「怎麼,福公公不方便等候本官?」

  那內侍猛地反應過來,連忙躬身道:「奴婢在此恭候監正。」

  第一秋這才嗯了一聲,他替黃壤理了理鬢邊碎髮,道:「你先回房。」

  好吧。黃壤知道他不方便帶著自己,她也不想去見這個師問魚。故而默默答應。

  第一秋將她推進臥房,仍舊解了衣裙,抱到被子裡躺好。他細心地將蠟燭點上,暖盆放到靠近床榻的地方。然後關門出去。

  黃壤看著他的背影,竟然很有幾分擔憂。

  ——短短幾日相處,她好像已經開始依賴這個男人。細細想來,也是因為實在沒有別的倚仗了。

  黃壤心中嘆氣。

  皇宮,圓融塔。

  當朝皇帝師問魚就在這裡避世修煉。

  塔下八面玉階,皆有守衛。第一秋拾階而上,進入塔內。塔內牆上壁畫,層層不同。有師問魚帶兵征戰,也有各種仙人煉丹、誦經、飛天之狀。

  第一秋直上九層,師問魚平時正是在這裡歇息。

  他跪在珠簾之外等候傳召,塔中的溫度對他而言太高了,悶得出汗。

  簾內,師問魚點燃一爐香,用手輕輕攏了攏煙,說:「進來吧。」

  第一秋這才走進去,師問魚回過頭,他長髮披散、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一副不染塵俗的模樣。這般看來,他也不過三十來歲,並不顯老態。但他眼睛混濁,目光滄桑陰沉。

  時間雖然沒能奪去他的性命,卻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滅的痕跡。

  第一秋復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師問魚沒有讓他起身,只是道:「聽說你新得了個精巧玩意兒,愛若珍寶。怎麼沒帶來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動,面上卻是不顯,只是道:「玩物罷了,豈敢帶到陛下面前,辱沒聖聽?」

  師問魚輕笑一聲,道:「你還是放不下那個女人。你這孩子,從小就看不開。」

  第一秋以額觸地:「微臣愚鈍。」

  「有些東西,沒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視如草芥了。」他眼看著爐中香燃起來,道:「長生丹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靈丹將成,定能按時進獻。」

  師問魚嗯了一聲,似乎十分滿意,突然卻說:「老五最近在塔裡悶得慌,朕讓他過來尋你。想著你們兄弟之間,可以說幾句體己話。你若見了他,定要與他好生談談。」

  他故意先點出第一秋近日的愛物,以示他在司天監耳目之靈通。然後才提到老五,他雖久不出圓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麼都知道。

  或許,老五的死他也已經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頭,道:「五哥的性子,哪會同微臣談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師問魚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轉而道:「他雖性子桀驁,你也要多包容。畢竟是親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應了一聲是。

  師問魚又說:「許是雪天嚴寒,朕近日總覺得身體倦怠。」

  第一秋瞭然,道:「長生丹還未結成,陛下龍體難以適應歲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暫解疲乏。」

  師問魚點頭道:「也好。朕膝下兒女無數,只有你的血液,最為純正。」

  第一秋以額觸地,道:「微臣這就前去取血。」

  師問魚嗅著爐中煙,第一秋知道那是什麼——神仙草煉製的香料。

  百餘年前,他前往仙茶鎮,發覺黃壤專門培育了神仙草。她用這草為自己父親黃墅卷煙,此草易成癮,於是她又用醒腦丹解去其毒性。黃墅尤為喜愛。

  第一秋想辦法讓師問魚發現了它。師問魚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師問魚燃過此草之後,還是沒能抵禦住誘惑。

  他也謹慎,同樣服用醒腦丹,以抵禦神仙草的藥性。

  此草的神奇之處,在於吸食它之後,會立刻陷入極樂之境,所求所盼,盡數成真。這樣的東西,明知必有代價,卻總有人難以割捨。

  果然,師問魚吸了這香,神智漸漸昏軟,他揮揮手,道:「去吧。」

  第一秋來到塔下,圓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這裡不再是浮麗的壁雕,昏暗的燭火隱約照出幾間囚室。

  囚室裡的人被鐵索捆縛,只能走出一丈之地。聽見聲音,他們撲到囚室門口,蓬頭垢面,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們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鱗。蛇鱗雜亂無章,在身上隨意生長,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們拚命搖動牢門,發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內侍將燈撥亮些,他們頓時捂著眼睛,縮到角落裡。似乎很受不得這樣的光。

  內侍恭敬地遞上一把銀刀,又捧來一個金碗。

  第一秋接過刀,在手腕一劃。血汩汩而淌,漸漸地在碗裡匯聚成一片鮮豔的紅。那內侍盯著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終於取出藥紗,道:「可以了。奴婢為監正上藥。」

  第一秋按住傷口,說了句:「不必。」他自行將傷口纏好,內侍便送他出去。

  臨上去時,他又回頭。在這不見天日的囚籠裡,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這裡關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為皇子皇女,他們本應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可現在,他們被囚於此地,不人不鬼。

  「監正?走吧。」內侍賠著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圓融塔第一層。像是從地獄重返人間。

  他緩緩出了塔,身後卻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注視跟隨。

  第一秋素來心性堅定,但此時,卻有些想要回頭的衝動。

  大抵還是被那香的藥性影響了。

  師問魚只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還有一種草,是神仙草的變種。因為外形、氣味都一模一樣,每次製香的時候,摻入一兩根,根本不會有人察覺。

  玄武司。

  黃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發現真是可笑。自從嫁入玉壺仙宗後,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謝紅塵。後來被刑囚於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時間等待脫困。

  現在,她開始等待第一秋。

  風雪之中,傳來極熟悉的腳步聲。

  黃壤恨不能驚坐而起。

  門吱呀一聲響,人還沒進來,風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關上房門,他似乎極為睏倦,只簡單脫了衣裳、鞋襪,徑直上榻。黃壤等了半天,見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頓時十分失望。

  可是過了一陣,她突然覺得被子在微微抖動。黃壤不明所以,她餘光看過去,在微弱的燭火中,第一秋在發抖。

  他是在哭嗎?

  黃壤心中震驚,頓時出現了很多想法。

  他去見了他爹,回來之後躲在被子裡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麼禽獸事?

  黃壤不是無知少女,她知道這世上什麼人都有……有人戀母的、戀父的,難道師問魚……戀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吶!

  黃壤的想法,漸漸不那麼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發現,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後頸,簡直像是結了冰。他整個身體,透過衣衫都能感覺到寒氣。

  而第一秋很快放開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黃壤蓋好被子。黃壤不僅看見他手腕包紮的藥紗,還看見他毫無血色的臉。他的聲音也滿是倦意,道:「我去書房睡。」

  說完,他拿了輕裘,關門出去。

  那一刻,黃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張琴、一棵樹,說到底只是死物。

  人間風寒雪驟,誰又溫暖得了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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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8-24 00:00: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夢回

  黃壤已經準備一個人度過這風雪之夜,忽然耳邊響起千萬人的呼號。她頭上的盤魂定骨針像是在發燙,漸漸變成燒紅的鋼針烙鐵一樣。

  一般力量拉扯著她的神識,似乎要將她撕裂。黃壤看見無邊的黑暗,黑暗湧過來,裡面密密麻麻、若隱若現的,是無數人的臉。

  黃壤想要喊叫、掙扎,可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也全然不聽使喚。靈魂在軀區中翻滾,像是想要掙脫皮囊的枷鎖。

  痛,那種撕裂般的痛席捲了她。被盤魂定骨針催生的黑暗像是無數怨魂厲鬼,它們眼珠血紅、張牙舞爪,嘴裡只是哀嚎,或怨或恨,或驚或怖,這樣一股磅礡的力量如大海傾覆,猛地向她翻湧而來。

  黃壤被淹沒其中,無數聲音在她的腦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瘋。否則十年堅持,為了什麼?她深深吸氣,並不與黑暗混為一體。謝靈璧還好端端的活著,謝靈璧……她念著這個名字,在無盡煉獄般的黑暗中維繫著自己的神智。

  ——謝靈璧,終有一天,我要將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懼,如數奉還於你。

  我要你知道,黃壤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周圍風狂雨疾,而她的意志,如同一縷殘存的燭火。

  黃壤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突然,她只覺身體一輕!整個人如同被拉扯,從身體裡驟然脫出。面前忽地變了樣,不再是第一秋的臥房。

  周圍大雪一片,雪地裡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個冷峻的巨人,面無表情地俯視著她。這是哪裡?黃壤繞塔而走,只見塔底玉階八面,高有九層。

  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作夢?

  黃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頂,一個人身穿黑白相間的道袍,沐雪而立。距離太遠,黃壤看不清他的臉。他注視著黃壤,像神靈注視螻蟻。

  「像你這樣聰明的孩子,應該知道怎麼做吧?」他的聲音也像這雪夜,既寒也輕。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隨手一扔,那物掉落下來,正砸在黃壤面前。

  黃壤撿起來,發現是那儼然是一根……茶針?茶針如琉璃似冰玉,針柄雕花,頭部尖利,質地十分堅硬,不是凡物。

  「珍惜時間,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時,夢也該醒了。光陰可貴啊。」

  什麼意思?黃壤想要開口,但面前九重塔凌厲威嚴,塔尖的人更是如神臨凡。她一個小小土妖,說不了話。

  她握緊冰針,一道驚雷突然劈過高塔,萬丈光芒向她散落。黃壤眼前白光縱橫交錯。場景頓時迥異!

  黃壤用手擋住眼前的強光,待能視物時,她已經站在一個三角小亭旁邊。小亭中還擺著幾樣精緻的小菜、糕點。幾步遠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邊種著一株梅花,只是此時無花無葉,看上去頗為蕭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黃壤心頭巨震,這個地方,她太熟悉了,因為這裡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這裡是玉壺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給謝紅宗之後,她在這裡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著的,正是謝紅塵。黃壤意識昏亂,恍惚間自己的聲音,在說:「夫君有沒有想過,留意一下老祖的動向?前些日子我發現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總覺得,夫君應該獨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別說,他不會聽的。

  可這句話,到底是還是說了出來。

  這應該是個噩夢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後一次見到謝紅塵。

  等到她徹底融入身體,話卻已經出口。她面前果然站著謝紅塵,而黃壤的雙手正替他整理衣飾。

  他依舊衣白若雲,玉冠束髮、腰間懸佩。玉壺仙宗崇玉,而他是這整個仙宗,最無瑕的美玉。

  黃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謝紅塵眉峰皺起,他撥開黃壤正為自己繫衣帶的手,已是怫然不悅。於是他神情嚴厲,聲音更是帶了訓斥之意:「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事。你身為晚輩,背地議論尊長、挑撥是非。黃墅就是這樣教你的嗎?」

  這一番話,他說得疾言厲色。黃壤無言以對,不真實的感覺那樣強烈。

  她盯著眼前的謝紅塵,竟不覺紅了眼眶。謝紅塵沒有因她的楚楚可憐而心生惻隱。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備,絕不會陷入她任何的「溫柔陷阱」。

  落淚沒有用,黃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別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緒。

  於是,謝紅塵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會再過來。

  黃壤快走幾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門口。他不會回頭,這麼多年以來,他對她,從不會表現出任何的留戀、偏寵。一次也沒有。

  黃壤深深吸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崎嶇山路之間,她長長的睫毛才碾碎了一點淚,散開了一灣零碎的星月。

  祈露台寂靜得好像沒有聲音。

  黃壤轉頭回到三角小亭,看見亭中石桌上的糕點——並沒有人動過筷。

  十年,她哪還記得自己當初做了什麼小食?原來是這幾樣嗎?

  她拿起筷子,挾了一塊水晶糕放進嘴裡。糕點香甜,入口即化,瞬間軟化了她的味覺。她於是一塊一塊地吃那些點心,最後索性連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塞進嘴裡。

  再好吃的糕點,這樣塞進嘴裡卻也還是乾巴巴的。黃壤被噎住,眼淚終於水洗一般流下來。

  她雙手捂著嘴,縮在亭子一角,連哭也安安靜靜,眼淚溢出指縫,卻沒有聲音。

  等到哭過了,黃壤站起身來,走到白露池邊洗淨手和臉。

  白露池默然地照出她現在的模樣。

  因為今日謝紅塵過來,她身上衣著實在清涼。內裡是白色抹胸、下著長到腳踝的紗裙,紗裙外還有黑色鱗片串成的外裙。外裙繫在腰間,只是拖尾,當然不會很嚴實,於是薄紗幾乎透明的好處也便顯現出來。

  黃壤生得美,這樣的衣裙,可以穿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感覺。再加上她精於保養,這些年她的體態甚至勝過未嫁之時。

  她看看水中的自己,挑唇一笑。於是白露池面的人也向她回以微笑。

  黃壤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真相。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這裡?

  記憶中就是這一次跟謝紅塵的交談之後,玉壺仙宗的老祖謝靈璧突然襲擊了她。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以盤魂定骨針刺入黃壤顱腦,然後把她往闇雷峰最深的密室裡隨便一丟。

  從此,黃壤人間消失十年。

  沒有人會尋找她。

  她從前的故友,因為她嫁入仙宗、往來不便,漸漸地失去了聯繫。

  玉壺仙宗的門人弟子雖然也敬重她,但謝紅塵和謝靈璧聯手隱瞞,他們能做什麼?

  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要說了,巴不得她早死。父親……父親倒是會過問,然後知道她不見了,再向謝紅塵獅子大開口。

  ——不知道他這次得了什麼好處。黃壤一臉諷刺地想。

  她進到房中,想換一件衣裙——她的衣裙真是多。

  她看了一陣,有一套淺金色的,是她尚未嫁人時的最愛。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司天監第一秋的審美。她嘴角抽了抽,就這套吧。

  她脫掉身上的衣裳,突然,袖子裡掉下一物。黃壤低頭看去,是一把冰雕似的茶針。茶針透明,握在手裡像要融化,這讓它顯得格外冰冷鋒利。黃壤把這茶針握在手裡,卻看不出它有融化的跡象。但是……她想起塔頂那個人的話——冰融夢醒。

  莊周夢蝶啊。

  黃壤換上這身衣裙。淺金色溫暖明媚,端莊大方,讓她如陽光般溫婉和煦。茶針不好攜帶,她索性插在髮間,以為釵環。

  光陰可貴,不容浪費。

  黃壤找來一個食盒,將自己方才抓亂了的糕點一一擺好放進去,順帶捎上了桌上的酒。

  從祈露台出來,玉壺仙宗便開始有了各式各樣的聲音。門中弟子往來,見了她,皆恭敬行禮。黃壤也微笑回禮,隨後,她遇到另一個人——謝酒兒。

  謝酒兒看見她,眉頭微微一皺,卻仍是拱手道:「義母。」

  黃壤緩步走到她面前,心中冷笑,卻伸出手,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

  謝酒兒想躲,卻還是忍住了——這人來人往的,怕惹人閒話。於是她只好勉強笑道:「義母今日怎麼得空出來了?方才見義父過去,還以為義母會陪陪他老人家。」

  比起她來,黃壤的笑就真誠多了。她說:「他總是很忙,你知道的。」

  謝酒兒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是啊。那義母您忙,有什麼事可以招呼酒兒。」

  黃壤存了心地噁心她,又摸了摸她的頭,道:「好啊,我的酒兒長大了,也懂事了。酒兒既然想替娘親做點事,那就幫娘親把祈露台的衣裳洗了吧。」

  謝酒兒的神情有一瞬間的驚愕,顯然想不到黃壤會真的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到底是年紀小,藏不住事。她愣了片刻,這才結結巴巴地道:「哦……哦,好。」

  黃壤一臉欣慰,囑咐道:「好孩子,娘親的裙衫多,好些放久了,都沾了灰。你孝心可貴,娘親也不好攔著,洗的時候仔細些,別傷了手。」

  謝酒兒神情頓時十分精彩,她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是,只能往祈露台而去。

  黃壤看著她的背影,不由笑彎了眉。

  謝酒兒是她和謝紅塵的養女。當初黃壤嫁給謝紅塵,察覺到謝紅塵對她不冷不熱。為了鞏固地位,她曾向謝紅塵提出,想要一個孩子。

  當然,謝紅塵拒絕了。

  ——謝紅塵經常拒絕她的要求。以至於黃壤都習慣了。所以她退而求其次。

  一日和謝紅塵閒坐飲酒時,黃壤捕獲了一隻金蟬,便攤開掌心,給謝紅塵看:「紅塵你看,這金蟬倒是生得好看,我們正好也還沒孩子,便收它為養子,如何?」

  這當然是為了加深她與他之間的羈絆,但總算也無什壞處。所以,謝紅塵終於鬆口答應了。

  黃壤一時開心,握著謝紅塵的手,為這金蟬取名酒兒。

  作為謝紅塵和黃壤的養子,謝酒兒生來便是仙丹靈藥地嬌養。

  所以她早早就開啟了靈智。黃壤一看她是女兒身,於是養子便也成為了養女。而謝酒兒初時與她也十分貼心,可後來,這孩子漸漸發現,母親也不是那麼深得父親寵愛。

  甚至於,因為她與黃壤親密,謝紅塵連帶對她都十分冷淡。

  她小小年紀,卻是個人精。於是漸漸地,她認真修煉,很少再去祈露台。甚至連見了黃壤,也十分矜持冷淡。果然,因為與黃壤疏遠,謝紅塵反而更關照她。

  玉壺仙宗上上下下,也著實把她當小公主看。

  黃壤思及這些,輕輕搖搖頭。這孩子,到底是還小,不夠穩重,也藏不住心思。

  她提著食盒,繼續往下走。

  前方響起熟悉的腳步聲,黃壤一怔。她抬頭看過去,只見一個男子也正下山。他身穿紫色官服,腰繫金魚袋、足踏官靴,腰身筆挺、身姿修長。

  是第一秋!

  黃壤下意識加快腳步,待走上前時,她才愣住。

  其實她跟面前這個人,是沒有多少交集的。若不是司天監那幾日,甚至可以說,她早將這個人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所以現在,站在第一秋面前,她竟然也無話可說。

  第一秋頓住腳步,顯然是在打量她。他看人的時候目光很凌厲,總有一種審問逼供的感覺。

  黃壤僵在原地,最後只得笑道:「監正大人,近日我新釀了酒,恰巧遇見大人,也是有緣。贈一壺予大人,還望莫要嫌棄。」

  說著話,她當真打開食盒,從中取出那壺酒,雙手遞給第一秋。

  第一秋目光冰冷地注視她手中的酒壺,半晌,冷冷地道:「本座嫌棄!」

  說完,腳步一錯,擦著她的指尖而過。

  ——狗東西,你、還、挺、高、冷……

  黃壤在心中咬牙切齒。

  要不是老娘時間寶貴……我高低把你整到手……

  黃壤看他遠去,他行若疾風,不多時已經消失在她的視線裡。黃壤雖然不悅,好在也不在意。說到底第一秋給她留下的印象太過淺淡。

  可能司天監那幾日只是夢?或者他純粹只是為了挖出謝靈璧的秘密?還是對她嫁給謝紅塵的事耿耿於懷?甚至說,他就是喜歡不能言不能動的女人?

  那誰說得清呢。

  從父親黃墅,到一眾兄弟姐妹,再到謝紅塵,最後是謝酒兒。黃壤一生沒見過什麼人間真情。

  自然也不相信世間有這東西。世人熙攘,為名為利。哪有什麼久歷風雨,依舊如初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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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獠牙

  黃壤這一次,是要去找另一個人。

  她一路來到山下,進到一座古宅。這裡是一座商宅,裡面擺放著許多丹藥、兵器、仙草等等。因為品類眾多,所以單是櫃台便分為四櫃。

  見她過來,四位掌櫃都迎了上來。

  黃壤笑容溫婉端方,她柔聲問:「謝大哥不在?」

  她指的這位謝大哥,名叫謝元舒。說起來這謝元舒來歷可不小——他是謝靈璧的親生兒子。現在,他在外門,負責打理玉壺仙宗的一些生意。

  雖然是玄門第一宗,玉壺仙宗的弟子當然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宗門內外,上上下下,各項開銷皆龐大無比。自然也要有些營生,支撐門楣。

  所以玉壺仙宗在許多地方都設有分商。眼下這處商宅,處於玉壺仙宗山腳,生意極好。朝廷司天監雖然也有同類別的貨品,但同樣的東西,打上玉壺仙宗的印記,就會擁有不可同日而語的價格。

  ——民間百姓,當然還是更信任這些修仙普世的陸地神仙。

  謝元舒負責打理這裡,本應是個肥差。

  但謝靈璧卻親自任命了四個掌櫃。彷彿是怕謝紅塵難做,他把謝元舒的權利限制得非常厲害。這些年,謝元舒因為貪酒好色,弄出了許多荒唐事。

  謝靈璧於是更加不待見他,父子關係十分緊張。反而是謝紅塵,為了謝靈璧,會替謝元舒略做遮掩。

  黃壤問起謝元舒,幾個掌櫃都面露難色,大掌櫃道:「大公子在裡間,小的這就為夫人通傳。」

  這青天白日,謝大公子躲在裡間幹什麼?他雖不說,黃壤卻已猜到幾分。她笑盈盈地搖頭,道:「謝大哥不是外人,我自進去尋他。」說提著食盒,一路進到裡間。

  這商宅裡面又另藏乾坤。黃壤還沒進去,就嗅到一陣脂粉的香氣。隔著珠簾,裡面隱隱傳來女子調笑的聲音。

  黃壤掀簾進去,只見三個女子簇擁著謝元舒,爭著讓他喝自己這盞酒。

  於是三人各顯神通,有的酒在盞裡,有的酒在櫻桃小口。更有那過分的,酒直接自頸間傾倒下去,瞬間濕了薄如蟬翼的紗衣。

  黃壤一進去,三個女子都有些尷尬。謝元舒輕咳一聲,立刻站起身來,將三人遣到一邊。

  他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衣襟,恭敬地道:「弟妹,你怎麼過來了?」

  謝紅塵年歲比他小,若算起來,黃壤可不就是弟妹嗎?謝元舒在黃壤面前,一直還算是規矩——他老惹亂子。若不是謝紅塵替他平事,只怕早被謝靈璧活活打死。

  謝紅塵知他習性,所以對他管束也極嚴。以至於謝元舒雖然厭惡謝紅塵,卻不敢在黃壤面前放肆。

  黃壤在桌邊坐下來,打開食盒,道:「今日有閒暇,於是過來看看大哥。呀,大哥站著做什麼?快坐。」

  她身上很香,謝元舒嗅到了。他在黃壤對面坐下來,揮手讓旁邊三名女子退下。等到人走了,黃壤把筷子遞給他:「今日風涼,我也走不快。糕點拿到這裡都涼了。」

  黃壤語帶嘆息,謝元舒忙接過筷子,先吃了一塊,方道:「好吃好吃。弟妹的手藝,涼的熱的都好吃。」說完,他又諷刺地笑笑,「我自不比宗主,沒他嘴叼。」

  他提到謝紅塵,黃壤臉色一黯,並未回答,而是提壺為他斟了一盞酒。

  謝元舒並不十分奇怪,黃壤這個人一向周到。哪怕是知道他和謝靈璧不和,平日待他也是極好的。所以相比起來,謝元舒與黃壤反而相處和睦。他說:「今日弟妹愁眉不展,是遇到何事?跟宗主鬧矛盾了?」

  黃壤目露愁色,道:「大哥又不是不瞭解他,今日我不過隨口一句話,便又觸怒了他。」

  聽見這話,謝元舒倒是稀奇:「弟妹平時一慣知他心意,今日倒是說了什麼話竟惹他不快?」

  黃壤一聲嘆息,說:「上次大哥與一女子歡好,那個女孩懷孕了……」

  「你怎地又提起此事?」謝元舒頓時十分驚慌,「這事不早就過去了嗎?」

  黃壤對他的這些破事,可真是信手拈來,如數家珍:「我也這般勸他。可他說,大哥迫那女子小產,竟眼睜睜地看她流血不救,毫無人性。非得稟明老祖不可。」

  「他怎可如此?!」謝元舒猛地站起身來,怒道:「我不是賠償了珍兒的母家,對方也答應不再追究了!」

  黃壤語聲無奈,道:「他的為人,大哥是知道的。我不過勸了兩句,他……立刻便是疾言厲色地訓斥。大哥,我服侍他一百年,說起來是夫妻,但其實跟侍婢又有什麼區別?召之即來,揮之則去。稍有不順心,便可隨意責罵。」

  她說著話,眼淚落下來,真真是泣淚如珠、容色絕美。

  謝元舒長嘆一聲,半晌道:「我何嘗不是如此?多年以來,我雖頂著謝靈璧之子的頭銜,但又幾時順過心?」說罷,他端起酒盞,又飲了一杯,「整個玉壺仙宗,老祖是謝靈璧,宗主是謝紅塵。與我有什麼干係?!我被發配外門,甚至連看個鋪子,都要設四個掌櫃!」

  他怒極而笑,又灌了一杯:「我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黃壤也陪著他飲了一杯,她喝得慢,一杯酒,已經足以陪著謝元舒,喝完整壺酒了。

  這酒釀得香,因謝紅塵不太嗜甜,於是只是入口回甘。謝元舒喝得心馳神搖,再看眼前黃壤美人蹙娥眉,真是無處不銷魂。

  他色膽頓時,慢慢握住黃壤的指尖,見她沒有避開,更是心中狂喜,道:「我們都是可憐人。」

  黃壤緩緩收回手,轉身抽出絲帕,輕按眼角,許久幽幽地嘆:「我這一輩子,葬送在祈露台了。」

  謝元舒酒氣上湧,忽地有了幾分膽量,他突然小聲問:「弟妹難道不想逆天改命?」

  黃壤眼眶通紅,珠淚搖搖欲墜:「我此生命數已定,還能如何更改?」

  謝元舒突然湊近她,道:「若我做了這玉壺仙宗的宗主,絕不會冷落美人獨守空房。弟妹這命數不就改了嗎?」

  黃壤似吃了一驚,趕忙道:「大哥不可胡說。謝紅塵的修為,豈是大哥……能拿下的?」她有意相激,果然,謝元舒更怒,猛地將杯盞擲在地上:「我就不信,我比不上區區一個謝紅塵!當初要不是父親偏心,他一個外人,有何資格入主仙宗?!」

  杯盞碎瓷四濺,黃壤驚得縮成一團。

  謝元舒回過頭,醉裡美人受驚,如無措小兔、如暗投明珠,如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猛地上前,一把握住黃壤的手腕,道:「只要你信得過我,我替你改命!」

  黃壤注視他的眼睛,美人雙眸盈盈含淚。謝元舒像是被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他將黃壤的手腕握得更緊,迫她靠近自己:「相信我!」

  黃壤注視著這張扭曲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謝元舒一陣狂喜,色心又起。他湊近黃壤,道:「待我功成之時,定會娶你為妻。黃壤,你永遠是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他伸出手,近乎痴迷地想要觸碰黃壤的臉,「謝紅塵雖然不是個東西,但看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錯。只有你這樣的美人,才配做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

  黃壤眼眸低垂,美人哀愁,如霧般朦朧。她輕聲說:「舒郎,可莫要負我。」

  這柔柔弱弱的一聲「舒郎」,叫得謝元舒如百爪撓心。謝元舒眸中頓時火光大盛,指天發誓:「我謝元舒若有半句虛言,定教我凌遲碎剮而死!」

  黃壤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可是此地人多眼雜……舒郎能否先打發了他們?我也能借地梳洗一番。」

  謝元舒頓時欣喜若狂,他被美色沖昏了頭,連忙搓著手,道:「甚好,甚好!我這就去準備。」他腳步飛快地出去,先遣了外面幾個掌櫃回去,然後命人關了門。


  黃壤靜靜走到香爐前,取出一包香料。她以指甲勾了些許,撒入香爐之中。然後掏出一粒醒腦丹,默默嚥下。

  爐中香煙裊裊,並不見異樣。

  不消片刻,謝元舒急匆匆地趕回來。黃壤坐在床邊,服侍他睡下。

  神仙草提煉的香,她太清楚藥效了。

  小時候黃墅脾氣暴躁,又生性好色。黃壤與一眾兄弟姐妹默默忍耐,並不敢反抗。直到有一年,黃壤親眼目睹他醉酒之後,對自己一個姐姐伸出魔爪。

  從那時候開始,黃壤就培植了神仙草。生性粗枝大葉的黃墅當然不會發覺,那片種滿神仙草的農田裡,還混入了一點變種。

  這小小的一點變種,已經足夠讓他快樂似神仙了。

  這香,黃壤用了多年。

  其效用早就爛熟於心。

  果然,謝元舒很快就沉入了夢境裡。那比他想像中還要快活得多。黃壤站在床邊,安靜地注視他。榻上的男人醜態百出,她卻抬起頭,碰了碰髮間的那根冰玉般通透的茶針。

  冰融夢醒……

  夢醒之後,她又只能被深鎖於軀體的牢籠。時間珍貴得讓人不忍浪費一刻。所以是誰在操控這一切?這場夢又有什麼意義?

  黃壤都來不及去想了。

  謝靈璧,十年以來,我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啊。

  這些年,黃壤用盡全力保護著自己的神智,只要還有哪怕一點點希望,就不能癲狂失智。於是她的絕望、她的崩潰、她的恐懼,她都避而不提。及至到了此刻,仇恨終於在她心中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謝靈璧,即使是一場夢,你也同我下地獄吧。

  朝廷,司天監。

  第一秋從玉壺仙宗回到玄武司,徑直去了書房。他坐了一陣,腦子裡卻總是想起方才美人裊裊婷婷,說:「監正大人,近日我新釀了酒,恰巧遇見大人,也是有緣。贈一壺予大人,還望莫要嫌棄。」

  出嫁百年,日子過得很不錯嘛。監正大人換了個坐姿,臀下如被石子硌著。總歸還是心頭有刺。

  鮑武送了兩箱卷宗過來,這些卷宗裡面已經分好主次,他看過之後便可歸檔。鮑武見他坐在書案後發呆,不由有些納悶。第一秋可很少有走神的時候。他只好叫了一聲:「監正?」

  第一秋回過神來,拿起一本卷宗,翻了幾頁,總覺得莫名地熟悉。這本卷宗……他好像看見。但無論如何回想,也不記得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

  想了半天沒個頭緒,他索性丟下卷宗,又換了個坐姿。好半天,他突然問:「玉壺仙宗有一種酒,聞之有玫瑰香氣。你可知道?」

  原來,腦子裡百般搓磨,竟還想著這事兒。

  「啊?」鮑武皺眉,他哪裡知道什麼有玫瑰香氣的酒,他一向都是喝燒刀子的。想了一陣,他說:「下官不知。但或許李祿知道。下官讓他尋些過來。」

  第一秋嗯了一聲,不說話了。

  李祿正在朱雀司,查看今年靈草的入庫,突然接到這活兒,也是莫名其妙。他問:「有玫瑰香氣,酒?」

  鮑武點點頭,更是摸不著頭腦。

  但第一秋不是個為了私欲勞師動眾的人。這些年來,他個人生活其實十分樸素。他要找這酒,必有原因!李祿不敢大意,只得命人去玉壺仙宗的鋪子打聽。

  玉壺仙宗可不賣酒的,李祿碾轉數人,又花了不少銀子打點,最後得到消息——這酒有錢也買不到。這是宗主夫人專程為宗主謝紅塵釀的,一共就一小壇子。

  李祿忐忑不安地傳回這個消息,第一秋聞聽,只是嗯了一聲。李祿沒辦好事,很是惶恐,他小心翼翼地問:「此酒是否有何玄機?卑職等若知其中原尾,也許能從其他地方入手。」

  玄機?第一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只是故人有意相贈,當時不曾收下,如今心中不平。」

  ……所以就是後悔了唄?

  李祿真想給他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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