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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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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3-1-29 00:37 編輯

他定有過人之處. 作者:天如玉

內容簡介】:

  神容嫁給山宗時,他還是那傳說中的天之驕子。

  但還沒與他做過一日真正夫妻,她就帶著他給的和離書被送歸家中。

  家人問起山宗,

  她理直氣壯答:「死了呀!」

  某日,雄關漫野處,那人在她眼前「詐了屍」……

  很久後,邊關驛道,貴女車駕與悍勇兵馬狹路相逢——

  神容望著男人,下巴高抬,眼神睥睨:「求我,或可考慮再與你做回夫妻。」

  山宗抱臂,嘴邊一抹痞笑:「你何不到我跟前來說。」

  【真·家裡有礦女主×痞野大佬男主】

  他定有過人之處,她才會甘願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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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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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容夢見與人滾在一起。

  唰的一聲,衣裳落地。那人的手臂伸過來,矯健有力,箍住她的腰。

  燭火迷濛,男人寬闊的肩在眼前舒展,肩峰聳動,光暈裡薄汗搖墜。

  她難熬,下意識地想抓點什麼,伸手出去,抓到那件剛被扯落的衣裳。

  瞄過去,是件嫁衣,她當初成婚時穿的嫁衣。

  霍然轉頭去看男人的臉……

  下一刻,驚坐而起。

  青白天光浸透窗棱,斜長的一道,直拖到床前。

  神容緊緊擁著身前薄被,背後汗濕重衣。

  她急促地喘息,一口一口的,尚未從夢中場景裡走出來。

  「少主?」侍女紫瑞守在外間,聽到一點動靜就出聲詢問:「可是醒了?正好,郎君已下令啟程了。」

  神容緩了緩,「嗯」一聲,嗓子都詭異地有些嘶啞。

  紫瑞推門進來伺候她起身,手將將觸到她身上,吃了一驚:「少主怎會出這麼多汗?」

  神容眼睛半睜半閉,敷衍說:「做了個夢罷了。」

  紫瑞更覺驚訝:「那就奇了,少主過往從未被夢魘到過的。」

  說得沒錯。神容摸了摸滾燙的臉。

  「定是這地方山高路遠的,惹了您水土不適。」紫瑞嘀咕著,一面轉頭去端清水。

  這裡是一處道觀,的確偏遠,她們一行人從長安出發,走了大半月才至,還是在途中沒有半點耽擱的前提下。

  神容沒說話,眼睛終於完全睜開了,人卻好似還沒醒,抬手撫過脖子,汗津津的沾了滿手。

  何止,整個人簡直像從水裡撈出來的。她蹭了蹭手心,還在想著那個夢……

  觀中悠悠響起一遍鐘聲時,日頭還沒升起,道士們已經全都出動,皆恭恭敬敬候在山門前。

  就連兩個打掃的小童都沒有缺席,一板一眼抱著比自己人還高的笤帚站在隊尾。

  京城長安的累世公卿大族,開國功勳之後——長孫家族的人忽然遠道而來,紆尊降貴落足於這荒山小觀,這可是件叫眾人措手不及的大事。

  前日一行人到時,就連已經閉關辟穀的知觀也不得不破例出來恭迎。

  今日貴客們就要走了,大家自然也要小心恭送。

  長孫家此行是輕裝簡從,即便如此,也有幾十號人,幾乎要把道觀擠滿,在這小地方已是從未見過的大族派頭。

  眾道士垂手站立,一溜肅穆地看著大族隨從護衛們進進出出收拾行裝、套馬裝車,只能以眼神感嘆這紅塵俗世裡的世家繁盛。

  車馬前端立著個青年男子,身著圓領袍衫,面白清俊,舉手投足一身的貴氣,是此行牽頭的長孫信。

  一旁站著臂挽拂塵的知觀,正向他躬拜:「郎君恕罪,小觀地處窮鄉僻壤,實在招待不周。」

  長孫信笑道:「我倒是無妨,只要裡頭那位祖宗沒說不好便是好的了。」說著朝後面招招手。

  立時有僕從上前來,雙手奉上答謝的錢銀。

  知觀恭敬領受時,想起他口中說的「祖宗」,定是隨他同來的那位女眷了。

  來時他並不敢多看,只覺對方下了車來,左右無不恭敬,甚至連眼前這位長孫郎君都是跟在她後面入的山門,卻也無人覺得不妥,似是理所應當。

  知觀後來也打聽了一下,據說那位女眷是這位郎君的妹妹。

  可也聽說這位郎君任職朝中工部侍郎,年紀輕輕就已躋身京官之列,又是長孫家的繼承人,竟還比不上自家胞妹的排場。

  再聽方才他那句話口氣寵溺,顯然對其妹非同一般了。

  這頭,長孫信已朝山門裡望了好幾眼,仍沒見著來人,不禁問身邊:「人呢?」

   剛負責給錢的僕從恰好來時撞見過紫瑞,催請了一回,因而知道緣由,立時貼他耳邊低語兩句。

  長孫信聽了皺眉:「臨走反而沒叫她睡舒坦了。」

  知觀聞言,渾身一個激靈,還以為是道觀怠慢了他家那位「祖宗」,及時開口打岔:「敢問郎君,接下來欲往何處?」

  長孫信本還盯著山門,聽了這話像是被提醒了,回頭道:「要往幽州,道長可知最快的路徑?」

  知觀忙細想,點頭:「若要往幽州,這條路便正是捷徑了,距離已然不遠,只是幽州……如今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啊。」

  長孫信負手身後,不以為意,不是好地方又如何,這普天之下還沒他長孫家去不得的地方。

  正當這時,他千等萬等的人出來了。

  神容梳洗妥當,換了衣裳,又用罷了朝食,此刻領著紫瑞,不疾不徐步出了山門。

  眼下正當入秋,她身上罩著件寬大的緋色披風,亮眼的很,一出現,就連在場木頭似的道士們都不禁接連投去了偷瞥的目光。

  但也只看到一道高挑的身形。她側對著眾人,朝長孫信看了一眼,便逕自往前去了。

  走動時臂彎攏在披風裡,懷抱著什麼,半遮半掩的,隱約可見是只條形的木盒。

  知觀也朝她偷望了一眼,記起這位「祖宗」來時好像也抱著這個,卻不知裡頭裝的是什麼。

  這大家族裡的人可真是瞧不懂。

  長孫信快步追過去,不忘朝旁招招手,馬上便有麻利的下人搶先跑到馬車邊擺墩子去了。

  「可算好了,就等你了。」他跟上神容,趁機看了看她臉色,小聲道:「精神是不大好,聽聞你被夢魘著了,夢到什麼了?」

  神容腳步倏然停住,眼神飄忽一閃:「算了,我不想提,哥哥就莫要問了。」

  長孫信反而疑惑了:「到底夢到什麼了?我可不得不問,我只盼著你這一路都順風順水的,可千萬不要有半點兒不如意才好。」

  低語間二人已至車邊。

  長孫信所言不虛,便是此番出行神容所坐的馬車,怕她不舒坦,他都千挑萬選給她安置個最寬大安逸的。

  路上她隨口說了句想看看沿途景致,他二話不說半路找人將窗格開大,又怕飛蟲侵擾,蒙上軟紗。

  就更別提其他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的事了,簡直是把她當成自己一顆眼珠子似的看護了。

  神容一隻腳踩上墩子,聞言又收回來,臉色古怪,竟疑似有了紅暈:「只怕我說了,你又覺得我不該說。」

  長孫信拍胸保證:「怎會呢,我可是你哥哥,在我跟前你就放心……」

  「男人。」

  突來的兩個字叫長孫信一愣,忙轉頭四顧,所幸紫瑞機靈,見主子們說話早領著其他僕從退遠了。

  他還嫌不夠,朝山門那頭擺擺手,示意道士們也全都回去,莫要圍看了。再回頭,低低道:「青天白日的,這是說的什麼,叫人聽著不好!」

  神容朝天輕翻一眼。

  她早說什麼來著?是他偏要問的。

  然而長孫信馬上就又湊近:「什麼男人?」

  他根本不是那等迂腐古板之人,無非是要在外護著妹妹高門貴女的體面罷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眼前神容的神情似是凝了一下,轉而卻又飄渺如煙似的鬆散了。

  「不記得了。」她披風一掖,抱著盒子登了車。

  長孫信更好奇了,她能夢到什麼男人?

  除去父兄,她長到如今也沒幾個親近的男人,又有哪個是能入得她夢的?

  難道是……

  他往後瞧,見那群道士還杵著,一幅貴客不走他們就不敢動的模樣,其餘的話再不便說,當即揮手下令:「啟程!」

  車馬浩浩蕩蕩下山而去,道士們才像活了一樣,在知觀的帶領下朝向隊伍,弓腰垂首地拜送。

  車裡,神容往後一靠,閉上眼睛,權作補眠。

  上一次像這樣坐著高馬拉就的車駕一路離開長安,是三年前的事了。

  不過那時遠比如今張揚百倍,因為那時是她成婚。

  作為長孫家最受寵的小女兒,她的婚事就是整個長孫家的大事,夫君更是由她的父母閱盡才俊後一手擇定的——

  洛陽山家的嫡長子山宗。

  長安功勳之後長孫氏,洛陽將門世家山氏。這是一場世家豪族的聯姻,人人稱羨。

  彼時里坊各街圍觀者無數,就連當年還在世的先帝都御賜了賀禮。

  那年她十六歲,從長安一路風光地嫁去洛陽。

  然而這一時無兩的光彩也不過只維持了半年。

  半年裡,她那位夫君幾乎一直領兵在外。

  終於等他返回,沒有小別勝新婚,卻是一場了結。

  那一日,他的貼身侍從跪在她房門外,雙手捧著封和離書高過頭頂,頭也不抬地稟:「郎君自與夫人完婚以來,毫無夫妻情意,偶有相對,只覺強求。今願夫……長孫貴女接書,以作了斷,各相安去。」


  神容以為聽錯了,直到這番話又被複述一遍,才難以置信地問:「他才剛娶了我,便對我如此不滿?」

  侍從拜倒,那封和離書始終穩穩托舉:「郎君說他心意已決,與貴女命裡無緣,實非良配,餘生不必相對。」

  神容是何等人?她是長孫家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從未受過這般對待,說是和離,在她眼裡卻與被休無異。

   她怒不可遏地出去找山宗,直到山家大門口,未見到人,卻見送她的車馬都已備好,甚至還守著一隊形容整肅的兵。

  侍從追出來,又拜:「夫……貴女不必再找,郎君已經離開山家,今後都不會再回了。」

  神容冷冷看著他,又看向那隊冷漠的兵,銀牙緊咬……

  當天她就不顧山家上下的挽留勸阻,頭也不回地返回了長安。

  長孫家齊齊驚動,她哥哥長孫信跑得最快,趕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拉住她問出疑惑:「如何會出這事!你夫君呢?」

  神容袖中手指緊緊攥著那和離書,昂起頭,理直氣壯答:「什麼夫君,死了呀!」

  長孫家的女兒沒有和離,只有喪夫。

  她只當她夫君已經死了。

  回憶到此處停住,夢中場景浮現出來。

  神容睜開眼,單手托腮,思索著,她怎會夢到那種事……

  洞房。

  實際上當初因為突來調令,完婚當日那男人就走了,之後半年聚少離多,到和離時她都還未能與他做過一日真正夫妻。

  明明以前一次也沒夢到過。

  馬車忽然行慢,長孫信的聲音從外傳入:「阿容,我方才想了又想,這是個好夢啊。」

  神容思緒被打斷,才發現自己手托著的腮邊正熱,振振神抬起頭:「你說什麼?」

  長孫信的臉透過蒙紗的窗口露出來,小聲道:「也是時候了,你都歸家三載了,那事也過去那麼久了,依我看,那夢的意思便是你要再逢一春了。」

  神容心想這是什麼話,是說她曠久了不成?

  「倒不知你還會解夢了。」她別過臉,卻悄悄回味了一下夢裡男人的臉。

  其實並沒有看清,夢裡在她轉頭去看的那刻,只有他有力的身軀,其他始終隔著層霧。

  她神思又有些飄遠,在想那人是不是他……

  「不,阿容,」長孫信只願她往好處想,一本正經道:「信哥哥的,不管你夢到了誰,毋須多想,這就是個好兆頭!」

  說完他頓了頓,又加一句:「當務之急,是要辦好了眼前這樁要事。」

  神容聽到後面那句,臉才轉回來,看了眼懷中的盒子:「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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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今的國中,剛剛變了一番天。

  先帝去冬駕崩,由他欽定的儲君繼了位。

  這位新君登基不久,卻並不親近先帝手下重臣,甚至其中還陸續有人獲了罪。

  長孫家世襲趙國公之位,自然也在這些重臣之列。

  要命的是,先帝在世時,其家族還曾暗中參與過皇儲之爭,支持的是他人。

  這事當時情有可原,如今若被挖出來,那便是與新君作對了。

  身為世家大族,居安思危是立足之本。長孫家不能坐等秋後算帳,須得主動扭轉局面。

  很快家族議定,一封奏摺上呈宮廷——

  工部侍郎長孫信請求為聖人分憂,要為國中緩解近年邊疆戰事帶來的國庫虧空,特請旨外出,為國開山尋礦。

  次日,聖旨下,准行。

  於是長孫家有了這趟遠行。而這,便是長孫信口中說的要事。

  神容再往車外望出去時,離開那座道觀已有兩日。

  車馬正行於一條茫茫直道上,前後都不見人煙,唯有他們隊伍行過帶出來的塵灰拖在隊尾,又被秋風吹散。

  她偏過頭問:「到何處了?」

  守坐在車門外的紫瑞答:「回少主,早一個時辰前就聽郎君說已入幽州地界了。」

  正說著,長孫信從後方打馬過來了:「那知觀說得不假,還真離得不遠,這不就到了。」他說著抬手往前一指。

  神容順著方向望去,遙遠處橫擋著巍巍城門,連接城牆蜿蜒盤踞,如割開天地的一道屏障。

  那頭早有一個護衛去城下探過,剛回來,向長孫信抱拳稟報,說城門眼下不開。

  只因一到秋冬季節幽州就加強戒嚴,每日都只開幾個時辰的城門。

  他們連日趕路太快,現在到得也早,要城門開還得再等上半個時辰。

  長孫信聽了不免嘀咕:那知觀又說對了,這還真不是個好地方,事多的很。

  他想了想,朝車中喚道:「阿容,不等入城了,咱們便就此開始吧。」

  神容朝他看去:「這麼急?」

  他溫聲笑:「哪裡是急,我也是怕你趕路累了。早些開始,之後便也好叫你好生歇一歇了不是?」

  神容一路上聽慣了這種好話,不置可否。

  長孫信透過窗格盯著她瞧,馬騎得慢吞吞的。明明是他提的主意,卻反倒等她開口決斷似的。

  終於,她點了下頭:「那便開始吧。」

  長孫信立即勒馬,擺擺手,眾人跟著停下。

  「請卷。」

  神容一聲喚,隊伍立時有了變化。

  長孫信下了馬,站去車門邊,手一招,十幾名護衛近前,將馬車圍護在中間。

  車隊後方,一名僕從取了水囊,仔仔細細澆透一塊白帕,雙手捧著送過來。

  紫瑞接了,擰乾,躬身進車,跪呈過去。

  神容撩起衣袖,接過帕子。

  軟白的帕子覆在她手上,包裹著纖長的手指,先左手,再右手,她將十指細細擦拭了一遍。

  而後放下帕子,抽出軟座旁的一隻暗格,揭開一塊薄錦,露出一隻雕刻古樸紋樣的紫檀木盒。

      正是她先前一直抱在懷裡的那支木盒。

  神容端正跪坐,兩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壓左手,低頭,對著木盒行了大禮。

  一旁紫瑞早已垂頭伏身,不敢動彈一下。

  禮畢,神容坐正,捧出木盒置於膝前,打開。

  裡面是厚厚的一捆捲軸書,以黃絹寫就。

  她小心展開,找到需要的那處,停住,攤在膝頭細細閱覽。

  無人打擾她,她就安安靜靜在車中看著這書卷,一邊看一邊沉思。

  外面眾人環護,鴉雀無聲。

  直到過了兩刻,頭頂日頭都升高了,她才停下,將書卷小心捲起放回,蓋上木盒。

  「地圖。」

  紫瑞忙從懷中取出一份摺疊的黃麻紙,攤開送至她眼前。

  是張手拓的幽州地圖。神容接過看了一圈,尤其在那邊角地帶,看了又看,最後伸出手指輕輕點了兩處,抬頭問:「東來呢?」

  紫瑞轉頭揭簾出車:「少主傳東來。」

  車外護衛中很快走出一名勁瘦少年,快走兩步,跪在車邊:「少主。」

  東來與紫瑞一樣,皆是追隨神容多年的侍從,主責她人身衛護。

  神容隔著車簾吩咐:「帶上幾人,照我在地圖上點出的地方去探一探,遇有山川河流,記下走勢流向就立即回來。」

  東來領命,接了紫瑞遞出來的那張地圖,認真確認過地方,又向一旁長孫信拜過,招呼了幾人,離隊而去。

  長孫信在車旁站到此時,才動手揭了車簾往裡看:「辛苦了,阿容。」

  神容剛把木盒仔細放好,拿著帕子又擦了一回手:「辛苦倒不至於,只是比起以往要麻煩一些。」

  他道:「那哪能比,以往不過是在咱們自家采邑裡頭小打小鬧罷了,如今才是要見真章的。」

  神容嘆息:「可不是麼,才探地風我就如此慎重了。」

  長孫信聞言笑起來。

  方才那一番安排叫做探地風,若是想要找礦,這便是第一步。

  以往在長孫家名下的采邑裡也發現過礦產,且皆為國之急需的銅鐵礦。

  後來他們的父親趙國公長孫濟將礦產之事上奏宮廷,主動交給了朝廷。

  雖說國律規定礦出皆為國有,可也規定國公高位享有特權,凡出自名下采邑裡的礦產,可自采兩載以充府庫。

  但長孫家偏就大公無私地交了,且交出的還不止一處。

  正因如此,其家族才能成為先帝倚重的幾大世家之一,長孫信後來也得以年紀輕輕就被提拔進入了工部。

  當年先帝褒獎長孫家時,就連長安城中三歲小兒都會唱:「長孫兒郎撼山川,發來金山獻聖王……」

  人人都道這是他們長孫家命好,只有長孫家的人自己明白,那是憑了他們自己的本事。

  此事說來奇妙,長孫氏雖為貴胄之家,卻有項技能代代傳承,那便是對山川河澤的精通。

  若非如此,就沒那道主動請纓的奏摺了。

  然而此行如此大事,長孫信未帶其他幫手,卻獨獨帶上了神容。

  只因神容才是他們長孫家最有造詣的。

  便說她剛剛翻閱的那盒中書卷,實乃他長孫家祖傳秘要,如今就傳到了她的手上。

  此行非同一般,也就非她不可。

  所以長孫信這一路的作為沒有絲毫誇張,他這個做哥哥的被底下人稱作郎君,她卻能被稱一聲少主,地位可見一斑。

  她就是個祖宗,長孫家人人寶貝的祖宗。

  又一個護衛去城下探了路來,回報說時候到了,城門可算開了。

  長孫信叫眾人各歸各位,回頭時繼續與妹妹說笑:「說來也很久沒見你當眾請過卷了,我都忘了上回見這情形是何時了。」

  神容往後一倚:「那是自然,這書卷我也封了許久了。」

  長孫信並不知有過這一出,好奇道:「何時封的?」

  「成婚時。」

  她的造詣對一個女子而言,本沒有用武之地,婚嫁時自然要封起。

  只在如今不得不用的時候,才又派上了用場罷了。

  長孫信一聽就無言,心說倒霉,怎麼又揭起這茬來?

  當即轉換話頭:「讓東來先探,咱們入城去等。」

  說完瞧見神容好像倚得不舒展,馬上吩咐紫瑞快去再取兩個軟墊來,好叫她舒舒服服地入城去。

  神容什麼話也沒有。

  所以說祖宗從沒自己要求過什麼,但有本事,大家偏就願意把她供起來。

  ……

  幽州號稱河朔雄渾之地,比不得東西二京繁華,但也不及各大邊疆都護府偏遠,自古地處要衝,是防衛京畿腹地的一處要道,更是北方一座重鎮商會。

  比起蒼涼的城外,城中卻是相當喧鬧。

  驛館內,驛丞正在忙,忽聞外面街上車馬聲沸,探頭一瞧,只見不少百姓都避在路邊,伸著脖子朝大街一頭望著。

  那所望之處,一隊高頭大馬的護衛引著輛華蓋寬車緩緩而來,最前方馬上之人乃一年輕貴公子,一身衣錦溫雅之態。

  他正思索這是哪來的顯貴,不知聽誰報了句「工部侍郎至」,驚得連忙就往外跑。

  車馬剛停,驛丞已撲上前拜謁,眾館役也聞訊而動,一通人仰馬翻,生怕怠慢了都城來的要員。

  長孫信見怪不怪,下馬踱步進了驛館,左右看過一遍後道:「我們只在此暫居幾日,你們別的不用管,只要能叫舍妹在此好生休息,不被打擾便好。」

      驛丞躬身跟著稱是,一邊在背後急切擺手,打發館役們去幫著卸車餵馬。

  其實哪用得著他們做什麼,長孫信身後隨從各司其職,早已動了起來,甚至都已有人入內去接管了驛館的廚下。

  所有吃喝用事,一概由他們長孫家的人自行料理伺候。

  這是趙國公夫婦心疼愛女出門太遠,怕她不習慣,特地安排的。

  長孫信自然照辦,這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力求此行身在偏遠,如在故都,到回去時他妹妹就是瘦了一點半點都不行的。

  神容在一片忙亂中下了車來,長孫信親自上前陪她入內。

  驛丞只瞥見一抹罩在披風下的女人身影被護著款步而去,便知這位侍郎大人所言不是誇大,自是半分不敢懈怠。

  隨即想起那內院裡還有別人在,連忙趕過去安排,好給這位貴女所居周圍留個清靜。

  這一通忙完便到了午間。

  神容確實趕路累了,在客房中用了一餐精細佳肴、濃湯香茶的飯,疲乏上涌,便和衣躺下小歇片刻。

  不知多久,外面有吵鬧聲,她翻了個身,醒了,聽清那是一道粗嘎的男人聲音——

  「什麼狗屁貴人,礙事得很,還要咱們給他們讓地兒!」

  「哎呦天老爺,小聲點,那可是長安來的……」這是驛丞的聲音。

  「了不起?這幽州地面上,哥兒幾個只認團練使,其他人都滾邊兒去提鞋!」

  「行了行了,快別在這兒了!」

  神容起身下榻,過去一把推開窗,只看見院角閃過幾道人影。

  算他們跑得快。

  她止住腹誹,抬頭望天,微雲若絲,日頭竟已偏斜。

  東來這一去好幾個時辰了,居然還沒回來。

  神容心想不該,他配有好馬,又只是先行一探,怎會耗費這麼久?

  門忽被敲響,紫瑞在外急急喚:「少主。」

  神容回頭:「進來。」

  紫瑞推門而入,屈一下身就張口道:「東來出事了。」

  「什麼?」

  紫瑞忙將事情說明:東來遲遲未回,她便照往常一樣派人去接應,才得知他被一隊兵馬給扣下了。

  話到此處,她有些憂慮:「扣人的正要主家去贖人,可郎君安排好這裡就去城中官署了,只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長孫信既然攜聖意而來,就肯定要去知會當地官員,這是免不了的。

  神容一手拉上窗,本也不想乾等著他去處置。

  「我去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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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出城往西北十里,設有幽州屯軍所。

  四周絕道蒼茫,唯有這一處盤踞,背倚孤城,氣勢懾人。

  因著城門開得晚關得早,神容沒有耽擱,乘車上路,很快趕至。

  夕陽將下,她揭開車簾,望了眼那道高闊的軍所大門:「就是這裡?」

  紫瑞在車外稱是,後方是十幾個騎馬護送的護衛。

  據他們的人回報,東來那幾人正是被帶來了這裡。

  神容毫不遲疑地探身出車:「那等什麼,還不進去。」

  軍所門禁森嚴,兩名護衛上前交涉,守門兵才放行,一面有個兵卒往裡去報了。

  神容片刻不等,腳步不停地往裡走。

  高牆圍築的大院內,一隊兵正在那兒守著,忽覺有人到來,紛紛看了過去。

  只見一群護衛打頭,左右開道,站定後分開,自後方走出個年紀輕輕的女人。

  神容來得急,沒繫披風,未戴帷帽,一襲高腰襦裙輕束,雍容之姿,眉眼如描,光是在那兒一站,便叫一群人看直了眼。

  另一頭的角落裡,一下站起來幾個人,朝著她跪下:「少主。」

  是東來他們。

  神容見幾人無事,才往那隊兵身上看了眼:「他們憑什麼扣人?」

  東來回:「他們說我們穿山過河,行止鬼祟,又是生面孔,必須要帶回來查問。」

  屯軍所負責一方治安鎮守,聽來倒是無可厚非。神容輕哼一聲,到底沒說什麼。

  就這會兒功夫,那報信的守門兵從院中的正堂裡出來了,一同出來的還有個黑壯的漢子,後面緊跟著兩個捧著兵器的兵。

  到了跟前,漢子眼睛也不禁在神容身上轉了一圈,才抱了下拳:「還請言明身份。」

  這等小事不勞神容開口,紫瑞上前,將早已備好的文書遞上:「長安趙國公府,長孫家。」

  大概是沒想到,漢子瞄了瞄紫瑞,覺得不像誇口才接過去,翻看一下,正是東來等人的家奴契書,朝身後點了個頭。

  那兵卒接到示意,又進了院中正堂。

  他將文書還給紫瑞,爽快道:「既如此,人你們可以帶走了。」

  說完他後面的兩個兵走去東來面前,交還了他們的兵器。

  神容不語,只微微偏頭,拿眼瞄著那幕,雙唇抿起。

  紫瑞看到這神情,便知少主是心有不悅,當即道:「扣了我們的人,只這麼一句話就想打發了?」

  漢子看看神容,順帶看一眼那幾把剛交還回去的兵器。

  軍所已仔細檢視過,那幾把兵器非軍器,府衛用刀罷了,看式樣就知道是長安制。

  如今得知這幾人是來自長安趙國公府的家奴,便對上了,足以證明他們不是什麼鬼祟的敵方。

  雖不知眼前這年輕女人來歷,但看模樣在趙國公府身份不低。漢子心裡琢磨,犯不著硬碰硬,遂一改前態,堆著笑,朝神容鄭重抱了抱拳:「成,是咱們得罪了,諸位好走。」

      這還像句話。神容轉眼去看東來,他領著人走了過來,在她面前垂著頭。

  「回去再說。」她以為東來是自責節外生枝,沒多說什麼。

  剛扭頭要走,忽然瞥見他額角,她腳步一下收住。

  「抬頭。」

  東來聽到命令,抬起頭。

  神容看到他額角居然有道傷痕,直拖到眼尾,血跡剛止,腫脹著,差半寸就能傷到他眼睛。

  又去看他身上,他用左手拿了兵器,右手背上也有類似傷痕,袖口還破了兩道。

  就是個傻子也能看出這是怎麼來的。

  她眼神掃向那漢子:「你們敢動手?」

  漢子一愣,反應過來:「幾鞭子罷了,他拒不服從,又不肯直言來歷,這是軍法。」

  神容眉眼一厲:「什麼軍法,他是你這裡的兵?」

  漢子被噎了一下,嘴巴張合,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

  神容不能忍,東來不止是她近前護衛,還要為她探地風,現在手受了傷不說,還差點傷了眼睛,已然誤了她的事。

  別的好說,這事沒完。

  「誰幹的?」她問東來。

  東來低聲提醒:「少主,他們是駐軍。」

  神容眉頭一挑:「那又如何,駐軍就能肆意動手?」

  笑話,她長孫神容是被嚇大的不成!

  她又斜睨那漢子:「誰幹的?」

  漢子倒是不傻,避重就輕地回:「咱不過是按律辦事,貴人若覺冒犯,軍所也可按律賠償個百文錢。」

  聽他這口氣,倒還算讓步了。

  「錢?」神容朝旁伸手。

  紫瑞馬上取了懷中錢袋放她手上。

  她接了往他腳邊一扔,滿滿的一包。

  她長孫家連礦都有,會在意這點錢?

  「這兒有百倍,夠你把動手的交出來了?」

  漢子驚地拎了下腳,詫異地看著她,自然不會去撿那錢,只好又道:「混亂之下動的手,分不清誰跟誰了!」

  神容眼一轉:「那好,你們做主下令的是誰,總分得清了?」

  漢子不由得臉一僵,乍一見這女人,只覺得美得驚人,跟張畫裡走出來的似的,此刻卻全被她架勢給懾住了。

  他只想速速解決,心一橫道:「我,這裡下令的便是我!」

  神容眼掃過他:「看你裝束,頂多是個百夫長,這麼大的軍所,你還不夠格。」

  漢子被噎住了,不想她眼睛還這麼毒。

  神容轉著黑亮的眼珠四下掃視:「把你們做主的叫出來。」

  無人應答,在場的那隊兵只是盯著她。

  神容看了一圈,目光忽而落到院中那間正堂,想起先前這漢子正是從裡面出來的,方才還打發了兵卒進去,必然是去報情形的,抬腳便往那裡走。

  漢子去追時已經晚了,她纖影如風,直奔大門,一腳就跨了進去。

  堂中窗戶閉著,光線略暗,竟然也有一群人。

  原本眾人正在休整,或站或坐地啃著餅飲著水,此時眼神唰地投過來,氣氛一片冷肅。

  那漢子追過來,一聲「哎」剛冒出半截,及時咽回去,停在門口。

  神容眼神左右一轉,面無半點怯意:「你們做主的呢?出來。」

  這群人裝束與那漢子類似,都是中規中矩的甲冑罩在便於騎射的短打胡衣外,看來都是百夫長了。

  她判斷得分毫不差,這的確是個龐大的軍所。

  然而聽到問話,眾人面面相覷,也只是饒有興味地打量她,誰也不說話。

  那漢子抵不住,跟進來無奈問:「這位貴人到底要如何啊?」

  「傷了無辜的人,你說要如何?」神容說:「不能讓我的人打回去,那便叫你們做主的親自出來賠罪。」

  漢子眼都瞪起來了,哪有打個家奴要整個軍所的頭兒出來賠罪的?

  這女人年紀不大,怎的如此不好對付!

  神容也不廢話,說完就往裡走。

  興許是她這番話氣勢太足,裡面坐著的人都站了起來,如旱地拔蔥,嚴嚴實實擋住了她的去路。

  神容眼一睨:「怎麼,這是敢做不敢當?」

  她的護衛已跟了過來,見狀就要進門來護。

  在場的可都是軍人,又是有頭銜的,哪裡是吃素的,一改休整之態,手中拿起了兵器。

  可這邊也是長安來的高門貴族,手也紛紛按上了佩刀。

  真鬧起來可還得了。漢子跑過來,在兩方中間一擋:「好了好了,咱有話好說成不成?」

  神容抬手輕撫了下鬢髮,反問:「我只要你們做主的出來給我個說法,是誰不好好說話?」

  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在這場合下還能氣定神閒的,但這幅神情語調在她身上偏就渾然天成。

  漢子語塞,又不得失禮接近,只能硬著頭皮退兩步再擋著。

  神容面向上首,也不管那群擋路的阻礙了視線,繼續往前。

  那漢子邊擋邊退,直退到擋路的同伍身上,已無路可退,臉色難看的不行。

  「行了。」忽來一句,低低的一把男人聲音。

  頓時,擋路的都散開了。

  神容循聲轉頭,右手邊最多十步外,坐了個人。

  那裡豎著一排高大的武器架,更暗,她只能看見那人收著腿,隨意坐在架前的一個輪廓,面朝她的方向,也不知這樣看了多久。

      那漢子快步過去,小聲道:「頭兒,你都瞧見了,這我真沒轍……」

  神容反應過來,朝上首一看,果然沒人。

  她以為做主的會坐上首,誰知他坐在這毫不起眼的地方,從她進來到現在就這麼看著?

  她又回頭,盯著被漢子擋了大半的人影,看得最清楚的是他一截黑色衣擺下裹著革靴的小腿,他一隻手搭在膝上,指節分明。

  「是你。」她心想可算肯露面了。

  那隻手抬起來,一隔,漢子便乖乖被隔到一邊去了。

  「是我。」他說:「對不住,可以了?」

  左右都看向了他,尤其是那漢子,如同見了鬼似的,一直瞄他。

  神容盯著他,此人口氣如此乾脆,便叫她覺出一絲詭異。

  仿佛是想息事寧人趕緊打發了她似的。

  那人亦看著她。

  神容忽然發現他眸光很暗,瞧來甚至有幾分不善,眯眼細看,竟看出一絲熟悉來。

  更甚至,連聲音都有些熟悉。

  她心思一動,想都沒想腳就邁了出去,走去他跟前。

  那人依然是隨意坐著的姿態,離近了才看清他腳邊支著一柄入鞘的直刀,斜斜靠在他腿上。

  他一手搭膝,另一條胳膊搭在旁邊案上,那裡擺著剛卸下的皮護臂和護腰。

  看到神容接近,他稍往後仰,抬起了頭。

  神容的目光一寸一寸轉到他臉上,一眼,又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

  兩個人誰也沒有言語。

  因為誰也沒想到會就這樣再見了面。

  神容竟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目光還牢牢鎖在他身上。

  她在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如何會出現在這裡?

  「少主,郎君來了。」紫瑞在門口低喚。

  長孫信的聲音很快傳入:「阿容,阿容!」

  左右鴉雀無聲,他急切的呼喚便尤為清晰。

  神容回神,從眼前男人身上生生收回視線,一扭頭,快步往門外走去。

  長孫信剛到門口,就見妹妹衣袂帶風地走了出來。

  「走。」她頭也不回地越過他走了。

  長孫信朝她身後一看,看到了坐在那裡的人影,也沒看清就趕緊去追妹妹。

  他是從幽州官署里趕來的。

  原本相安無事,直到聽接待他的官員談及幽州安防,提到了本地駐軍,忽的聽到個熟悉的名字,二話不說就回驛館找妹妹。

  結果半路聽說了東來的事,且神容已經親自來軍所了,他又追了過來。

  神容一直走到軍所外才停。

  東來和紫瑞緊跟在後,什麼也不敢問,什麼也不敢說。

  長孫信追上來:「阿容,你都看到了?那姓山的竟也在幽州,他如今任職幽州團練使,這軍所正是他的地盤了!」

  神容緊抿著唇,一雙眼游來動去,不知在想什麼。

  「阿容?」長孫信忍不住又喚她一聲。

  神容忽如醒了一般,回頭道:「不對,我走什麼?我又不是不占理的那個!」說著一拂袖,便要折回去。

  長孫信眼疾手快地拖住她:「阿容,別別。」

  神容蹙著眉回過頭來。

  長孫信是怕她不痛快才不樂意她再去,低低安慰道:「聽哥哥的,先回去,晚了城門就要關了。再說了,你可是有要事在身的。」

  神容這才停住,又回望一眼軍所大門,心道便宜那男人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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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長孫信開始頭疼。

  此行之所以選擇幽州,除去這裡適合開探之外,也是長孫家有心暫時遠避長安朝局鋒芒。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剛到這裡就讓妹妹遭遇了故人。

  山宗這個人,當年在貴族子弟裡是名滿二都的厲害人物,風頭無限。山家又是一方名門豪族。作為一樁世家聯姻,神容嫁給他算得上金玉良緣了。

  只是才半年這二人就勞燕分飛,實在出人意料。

  神容當初返家時,張口就道夫君死了,長孫信是不信的。

  那天追著神容返回的,還有一隊本該護送她的兵馬和山宗的貼身侍從。

  長孫信特地見了那侍從,才得知前後詳細:山宗不是死了,而是走了,給了和離書就離開了山家。

  侍從隨之向他呈上一張單子,說是夫人走得太急,落下的。他們一路追來,正是為了這個。

  單子上列著山宗給神容的補償。

  當朝有律,凡夫婦和離,夫家需一次給清女方三載衣糧。

  山宗這張單子直截了當,給神容的,竟是他在山家所有。

  哪怕坐吃山空,也足夠神容富足一生的。

  長孫信這才相信山宗是真離開了山家。

  不是簡單的離開,而是一下脫離了這豪門大族,走得乾乾淨淨。

  若罵他薄情寡義,還真未見過天底下哪個男人能對外放之妻做到如此慷慨的。

  可他的確翻臉無情,一句婚後沒有夫妻情意就輕言別離。

  長孫信卻最想罵他狡猾!

  他脫離了山家,要問責就該找他本人,若是家族之間追拉牽扯,倒顯得長孫家不講道理。

  長孫信甚至都有點欽佩他這說走就走的魄力。

  山家那頭如何,因著顧及神容心情,長孫家刻意沒有打聽。

  後來只聽說山家長輩對神容是極其不捨的,似乎還有來趙國公府走動的意向,但也只是聽說。

      只因那年國中多事,先是先帝立儲一番波折,險些釀出兵諫,之後北疆又有外敵侵擾。

  朝局動盪中,長孫家和山家都忙於應付,一時誰也顧不上誰。

  而這樁本該掀起軒然大波的大族和離也無人太過關心,就這麼翻了篇。

  一晃三年,全家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認那人就是死了,免得惹他家小祖宗不高興。

  誰成想,那人如今竟然「詐了屍」……

  驛館客房內,長孫信想到這裡,皺著的眉頭還沒鬆。

  也不知那姓山的是如何做到的,在這裡做了這麼久的團練使,竟一點風聲也沒有。

  他朝旁看,神容坐在方方正正的小案旁,正低頭看著她從祖傳木盒裡請出來的那捲書。

  打從軍所裡回來,連著兩日,沒見她有過笑臉。

  長孫信打小就疼她,又怕她連卷上的字也看不進去了,那可就要壞大事了,湊近道:「阿容,你若覺得不自在,我便叫幽州官署安排,勒令那軍所的人都不得靠近咱們,離那姓山的越遠越好。」

  神容從書卷裡抬起頭來:「我為何不自在?我無過無錯,該不自在的是他,要迴避也是他迴避才對。若真如此行事,倒顯得我多在意他似的。」

  長孫信視線在她臉上轉了轉:「你不在意?」

  「不在意。」神容低頭,繼續看卷。

  恰巧,門外來了個隨從,說是幽州刺史派人來請郎君了。

  長孫信起身,又瞄神容,見她神情如常,稍稍放了心:「你既無事便好,我還需去見一見幽州刺史,如今幽州節度使的職銜是空著的,此地首官便是刺史,後面我們的事少不得還要借他助力。」

  神容隨意應了聲,聽著他出了門。

  待到屋內安靜,她手上書卷合了起來。

  其實早又想起軍所裡那一幕來,當時他就坐在那裡看了她半晌,什麼意思?

  她越想越不對味,隨手扔開了靠著的軟墊。

  「少主?」紫瑞聽到動靜,從門外往裡看。

  神容端正跪坐,裝作剛才什麼也沒幹過,雲淡風輕地問:「東來傷好了?」

  「還在養。」

  「那你還不去照應著?」

  紫瑞忙稱是,離開了門口。

  神容將那軟墊又扔了一遍。

  冷不丁的,外面傳來個男人炸雷似的呼喊:「快點兒!人馬上到了……去去去,管那些狗屁貴人做甚,擾了他們算什麼,誤了事才要命!」

  這聲音粗嘎的很,一下叫神容回想起來,是那日吵醒她的那個。

  她收起書卷,走去窗邊。

  院角裡鑽出個大鬍子男人,風風火火地朝後方大呼小叫:「快啊!媽的,腳軟了不成!」

  神容正倚在窗口看著,一名護衛悄然過來,請示是否要將他們驅逐。

  她搖頭,叫他們都退下。

  好好的探地風被耽擱了,她正好沒處出氣呢,現在既然遇上了,若再聽見一句不敬的,定要逮著這嘴欠的殺一殺威風。

  大鬍子還沒再開口,院外遙遙傳來了別人的叫喚:「來了來了!」

  接著是一陣馬嘶。

  有人從外進了驛館,不止一人,腳步鏗然,仔細聽,像是馬靴踩地,混著兵器甲護相擊之聲。

  神容循聲看去,果然有隊兵穿廊進了院內,領頭的還很眼熟。

  可不就是那日在軍所里擋了她半天路的漢子。

  那大鬍子看到他就喊:「胡十一,是你來收人?」

  漢子回:「屁,可不止我來!」

  神容白了二人一眼,扭開頭。

  餘光里瞄見那大鬍子一溜煙跑了過去:「山使,您親自來了。」語氣忽然恭謹無比。

  「嗯。」

  她一下轉回頭去。

  迴廊入口,男人攜刀臂下,緩步而入。

  他是低著頭進來的,手中拿著張黃麻紙在看,一身黑的緊腰胡衣,束髮利落,長身如松。

  大約是出於警覺,站定後他便抬頭掃視院內,只兩眼,目光就掃到窗口。

  神容視線不偏不倚與他撞個正著,不自覺扶著窗框站直。

  山宗與以前一樣,一張臉輪廓分明,目光銳利,身上似永遠帶著幾分不羈。

  忽然想起很久前的一個午後,她的母親取了一份描像去她房裡,神神秘秘地給她看。

  她瞄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評價:「尚可。」

  其母笑道:「我還不知道你,能說出尚可,那便是很滿意了。」

  她沒承認,只在母親將描像合上前又悄悄多看了一眼。

  一張男人的側臉,走線如刀,英朗不可方物。

  據說是畫師煞費苦心才從洛陽描來給她瞧的。

  後來成婚時站他身側,偷瞄到的也是這張側臉。

  她對這張臉記得太清楚了,所以哪怕曾經他寥寥幾次返家都很短暫,彼此只是倉促地見過幾面,她也能在軍所里一眼認出他來。

  也只是一眼的事,山宗便轉過了頭:「貨呢?」

  大鬍子立即喊:「快!交貨了!」

  他先前大呼小叫催著的幾個同伴陸續從院角鑽出來,推推攘攘地押著幾個披頭散髮、裝束特異的人,那幾人被一根繩子綁著串在一起,如死魚一般被扯過來。

  山宗手裡的紙一捏,丟給胡十一:「去叫驛丞張貼了。」

  胡十一走了,大鬍子往他跟前走兩步,之前囂張氣勢全無,還賠了一臉的笑:「山使,一共五個,兩個奚人,三個契丹人,咱們從邊境那裡捉到的。」

      他點頭:「幹得不錯。」

  大鬍子頓時眉飛色舞,仿佛受了天大的褒獎。

  山宗提上刀:「將貨交接了,自行去我軍所領賞。他們的住處我要搜一遍。」

  大鬍子忙給他指路,一面絮叨:「也不知怎麼就來了群狗屁貴人,將地方全占了,害得哥兒幾個只得挪窩去那犄角旮旯裡。」

  「是嗎?」山宗笑了聲,往他指的那頭去了。

  神容默默看到此時,盯著他走去的方向,回味著他那聲笑,忽也一笑,衣擺一提,轉身出屋。

  大鬍子正與山宗帶來的兵交接那幾人,忽見遠處那間頂寬敞的客房裡走出來個年輕女人,衣裙曳地,臂挽輕紗,目不斜視地從旁邊經過。

  他呆了一瞬,脫口就問:「什麼人?」

  「你罵過的貴人。」

  大鬍子一愣,就這麼看著她過去了。

  神容此時沒有心情管他,剛穿過院落,又有兩個護衛悄然跟來,再次被她遣退。

  她獨自走過長廊,直到最偏僻的角落裡,看見幾間擁擠的下房。

  門皆開著,似是被踹開的,鎖歪斜地掛著,搖搖欲墜。

  剛走近,一襲黑衣的男人矮頭從正中那間走了出來。

  神容與他撞個正著,隔了幾步站定。

  她輕輕掃了他兩眼,忽而開口:「團練使是何等軍職?」

  山宗撞見她毫不驚訝,居然還挺配合地答了話:「總領一方駐軍,負責練兵鎮守。」

  神容如何不知,故意裝的罷了,挑著眉頭感嘆:「你離了山家,僅憑一己之力就坐穩了這一方軍首,可真是叫我欽佩。」

  若是聽不出這話裡的反諷,那便是傻子了。但山宗提起嘴角,拍了拍手上灰塵,還接了一句:「那確實。」

  神容蹙眉,猜他是不是又在敷衍自己,忽而想到一點,眼珠微動:「是了,你定是想裝作不認識我了。」

  山宗眼睛看了過來。

  長孫神容,他豈能不認識?軍所裡看見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但他開口卻說:「難道你,我應當認識?」

  神容臉色緩緩繃了起來:「我倒是認得你啊,山、宗。」

  他的名字自她口中說出來,有種別樣的意味。

  兩人互相看著。

  正當此時,胡十一找了過來,又一腳停住,因為看見了神容:「是你!」

  他心想頭兒分明已經道過歉了,這女人莫非還不依不饒?粗聲粗氣道:「這位貴人,今日咱們是來收押敵賊的,其他事可糾纏不起!」

  神容只瞄著山宗,並不搭理他。

  胡十一吃了一癟,只好向山宗稟報正事:「頭兒,禁令已叫驛丞貼上了,山路一封,斷不會再叫外人進去了。」

  神容立時看過去:「你們要封什麼?」

  「封山。」山宗眼從她身上轉開,換手提刀,往外走。

  神容看著他從旁經過,他袖上護臂擦過她臂彎裡的披帛,硬皮和柔絲,若有似無地牽扯了一下。

  ……

  外面敵賊收押,兵馬收隊,準備返回軍所。

  胡十一追上山宗腳步:「頭兒,我先前好似聽見那女人直呼你大名了,你就隨她去了?」他不知緣由,只當神容猖狂。

  山宗踩蹬一跨,坐上馬背:「你耳朵挺靈。」

  胡十一睜圓眼:「她若知道你在這幽州地位,斷不敢如此小瞧你!方才你就該藉機將那女人逞過的威風壓回去才是啊!」

  山宗笑:「你當我閒的是不是?」

  胡十一在他笑容裡噤了聲,退後不瞎出主意了。

  山宗振韁,策馬上路,莫名想起方才那一聲喚名。

  一個受盡嬌寵的高門貴女,早該與他毫無瓜葛,如今怎會在這邊關之地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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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日長孫信與幽州刺史一番相見,相談甚久,半夜才回,對於驛館裡發生的事根本一概不知。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起身不久,驛丞來他客房外求見,將接到的禁令報了上來。

  長孫信端茶正飲,還未聽完,放下茶盞就走了出去:「你說封山?」

  驛丞恭謹答:「正是,軍所下的令。」

  長孫信那張清俊斯文的臉黑了一半:「他們來的是誰?」

  驛丞聲小了,瞧來竟有些畏懼:「是咱們幽州的團練使。」

  長孫信拍一下額,這麼大的事竟沒人告訴他。

  他越過驛丞就去找神容,邊走邊腹誹:那姓山的莫不是故意的,專挑他不在的時候出現!

  神容今日起得很早。

  一只特製的厚紋錦袋放在桌上。紫瑞將紫檀木盒裡的那捲書小心取出,放入錦袋,雙手送至她跟前。

  她接了收進懷中,攏住身上剛披上的一件水青織錦披風,走出門去。

  東來瘦削筆直地站在門外,一身護衛裝束已經穿戴整齊。

  神容看他眼角傷已結痂消腫,問:「你傷都好了?」

  他垂首:「養了幾日已無大礙,少主放心。」

  正說著,長孫信匆匆而至。

  神容見他這般並不奇怪:「想必哥哥已知曉那禁令了。」

  長孫信本還想問她那姓山的來後都做了什麼,此時一打量她模樣,就猜到了她的打算:「你要親自去探地風?」

  神容將披風兜帽罩上,想起了昨日山宗自她跟前離去時的模樣,輕笑說:「是,我要瞧瞧誰能禁我。再說了,你不是說此地首官是刺史嗎?」

      長孫信頓時就懂她意思了。

  她是要去破了那禁令,借的正是刺史那把力。

  他打消了問起山宗的念頭,餘話不多說,說走就走。

  小祖宗今日親自出馬,當然要陪到底。

  只在出發前,特地打發了個護衛去請幽州刺史。

  ……

  東來引路,出城後車馬一路往西北方向快行。

  從平整寬闊的直道轉上顛簸的小路,視線不再開闊,漸漸顯露山嶺輪廓。

  嶺尖起伏,恰如天公一筆水墨浸染在天際下方,滲透往上,又連住了雲。

  約有半個時辰,車馬俱停。

  東來下馬來請神容:「少主,已經到了。」

  神容揭開門簾往外看。

  秋風瑟瑟,日上正空,四周崇山峻嶺環繞,到了她那日在地圖上指出來的地方。

  長孫信騎著馬過來:「阿容,這一帶山脈廣袤,罕有人至,越過這崇山峻嶺便是邊境之外了。」

  早在地圖上看到時神容就發現了,她搭著紫瑞的手臂下了車:「去看看。」

  山道難行,只能騎馬或步行。

  神容將披風繫緊,提了衣擺,領頭走在前面。

  東來怕有危險,數次想要走前方,但往往要停下尋路,最後還是她走去前面。

  神容走得順暢,一步未停,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曾經來過。

  長孫信馬早不騎了,陪在她左右,最終大家都是跟著她在走。

  下了山道,有一條淺淺的溪流。

  神容看看左右的山,又看看那條水流,轉頭北望,目光一凝。

  一道雄偉關城赫然橫臥盤踞其間,蔓延起伏,猶如長龍游潛。

  長孫信也看到了:「原來距離關口不遠。」

  神容卻在想:難怪那日東來會被山宗拿住了。

  想到這裡,她連那潛龍似的關城也白了一眼。

  關城之上,一隊人剛剛巡視到此。

  胡十一手搭著前額往下望,嘴裡謔一聲:「怎麼又是那金嬌嬌!」他扭頭看旁邊,「頭兒,看到沒有?」

  山宗掀了下眼。

  「就那兒!」胡十一生怕他看不見,還湊過來給他指方向。

  那一群人就在這片山嶺之下,當中的年輕女人一襲水青披風在風裡翻掀。

  胡十一嘀咕:「頭兒,你說咱這幾天是怎麼了,老碰著那金嬌嬌!他們到底幹什麼來了,還往這大山裡跑,當咱們禁令假的?」

  山宗抱刀在臂彎裡,靠著城牆往下看,果然一眼看見長孫神容。

  怪她實在出挑,那一抹纖挑身形,雪白的側臉,浸在日光下都好似敷了層光,如此奪目,想不看見也難。

  然後他就見神容朝另一頭的關城角樓偏了下頭。

  他目力極好,發現她這模樣似是冷淡地飛了一記白眼。

  怎麼著,關城惹她了?

  他好笑地揚了唇角,站直了,刀鞘在城牆上一敲:「管他們幹什麼,直接轟走。」

  胡十一聞言心頭一抽,這是讓他去轟?

  別了吧,他可鬥不過那金嬌嬌。

  山宗已轉身往城下走,兩眼掃過關外,收回時又往長孫神容身上掠了一眼,發現她正在抬頭看山。

  以前怎麼不知他的前妻還是個喜愛邊關山川的人。

  剛下城頭,忽然一聲尖銳笛嘯自遠而來,突兀地刺入耳中。

  山宗腳步一收,下一瞬身動如影:「快!」

  一群人跟上他,飛撲上馬,疾馳而出。

  這是斥候報信,有敵情時才會發出。

  神容站在溪水旁,也聽見了那陣聲音,轉頭看了一圈,卻被對面山形吸引了注意。

  看過兩眼後,她開口說:「土山。」

  在長孫家的認知中,各山是有五行屬性的。

  對面這山,山頂平而山體方正,這在五行中屬土。

  然而它綿延出去漫長的山脈,又暗含變化。

  正是這些變化相生相剋相制相化,成就了此地的地理。

  所以要想找到礦,就要先掌握這裡的地理,這便是探地風。

  長孫信在旁點頭:「這我也看出來了,可還有別的?」

  神容道:「去跟前探探不就知道了。」

  說話時腳已邁出去,霍然一道寒芒飛至,斜斜插在她身前溪流中,兀自震顫不已。

  她愣住才看清那是柄細長的直刀,愕然轉頭,一隊人馬橫衝而來。

  為首的人黑衣縱馬,直奔而至,俯身一把抽起刀:「退後!」

  聲還在,人已去。神容只看見他回頭那迅速的一眼,眼底似淵,銳如割喉利刃,回過頭去時馬蹄飛踏,濺起沖天水花。

  她只來得及閉眼,被徹頭徹尾濺了個滿身。

  「少主!」

  「阿容!」

  東來和長孫信幾乎同時跑過來護她,擋著她連退數步,才不至於叫後面跟著的其他人馬也冒犯到她。

  後面的胡十一還跟著喊了句:「聽到了沒?快走!」

  神容披風浸水,鬢髮狼狽地貼在額前。秋風吹過,她冷得渾身輕顫,咬唇緊緊盯著那男人離去的方向。

  他居然朝她擲刀?

  紫瑞已看呆了,反應過來後趕緊叫人生火。

  長孫信快速解了自己披風換下神容那件濕的,東來為她擋住風。

  很快,神容被扶著坐去鋪上氈布的大石上烤火,周圍豎起了護衛砍來的幾根樹枝,為她拉扯上布簾遮擋。

      她對著火緩了緩,摸摸懷間,還好她裝書卷的錦袋是特製的,雖不至於刀槍不入,好歹能防些水火。

  外面長孫信在走動低斥:「這姓山的,簡直污了自己世家貴族的出身,目中無人,簡直就是個軍痞流氓!地……那個詞如何說的?」

  東來低低提醒:「地頭蛇。」

  「對!地頭蛇!」

  神容知道他是在給自己出氣,眯眼看著眼前跳躍的火簇,搓著發冷的手指,心說他本就不是尋常世家子,外人哪裡知道他真正面貌。

  過了許久,那尖銳笛嘯沒再響起,倒來了一陣腳步聲。

  接著是長孫信與來人互相見禮的聲音。

  他人前習慣端著文雅的大族姿態,也不想叫妹妹方才狼狽情形被人知曉,罵山宗的樣子早藏起來了。

  神容聽了出來,是幽州刺史趕到了。

  幽州刺史剛至中年,白面短須,穿著官袍一幅溫和文士模樣,名喚趙進鐮。

  他接了長孫信的邀請,領著兩個隨從就來了,自是知道為了禁令一事。

  其實幽州地位特殊,乃國中上州,論官銜他還比長孫信高一階,不過他是寒門科舉出身,毫無背景,在長孫信面前很客氣。

  趙進鐮早看見布簾,其後若隱若現坐了個窈窕人影,也沒多在意,只當是女眷避諱。

  他對長孫信道:「禁令之事我已知曉。二位久居長安,怕是有所不知,幽州歷來要防範關外的奚和契丹二族,山使會有此禁令也是不得已為之,畢竟他還擔著軍責呢。」

  神容想起了山宗自大鬍子手上接走的『貨』了,不就正是奚人與契丹人。

  她聽得出來,這位刺史在幫山宗說話。

  想來他在這幽州官緣還不錯了。

  忽此時,馬蹄聲傳來。

  簾外趙進鐮道:「山使來了。」

  神容手指捏著布簾揭開一角,往外看,先前對她逞凶的男人回來了。

  跟著他的人少了一半,山宗勒馬在溪水對面。

  這頭趙進鐮喚他:「崇君,來見過長孫侍郎。」

  山宗卻沒動:「不想衝撞了各位,我就不過去了。」

  他朝胡十一歪了下頭,一躍下馬,在溪邊蹲下,將直刀在身側一插,抄水洗手。

  神容坐在溪水這頭,瞥見他手下順著水流漂來一絲一絲的紅。

  崇君是他的表字,她很久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簾外胡十一來了跟前,在報:「刺史大人來的巧,咱剛又抓了幾個來送的,叫人押去大獄了。」

  趙進鐮道:「山使辛苦了。」

  神容看出來了,山宗在洗的是他沾上的血跡。

  這麼短的時間他就染了血回來,這得下手多快?她忍不住想。

  眼看著他洗完了手又洗刀,然後收刀入鞘,隨意往後一坐,伸直一條長腿。

  趙進鐮似是對他這模樣習慣了,也不再叫他過來,回頭道:「長孫侍郎如何說?」

  長孫信問:「這樣的毛賊你們抓起來難否?」

  胡十一答:「那有何難,咱們軍所可不是吃素的。」

  長孫信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既然如此又有何可憂慮的?刺史莫要忘了,我等可是攜聖旨而來的。」

  趙進鐮立即認同:「自然不敢忘,我方才問你如何說,正是想說我的提議。依我看,各位必須要入山,山使也必須要封山,那不如就請各位在軍所保護下入山,畢竟侍郎還帶著女眷。」

  長孫信不做聲了。

  胡十一似不樂意,小聲哼唧了句什麼。

  風吹布簾,其後忽而傳出女人清越的聲音:「敢問這軍所上下,何人身手最好?」

  趙進鐮聞聲,笑道:「那自然是山使本人了。」

  「這樣啊……」神容說:「那不如就請山使親自來護可好?」

  長孫信低呼一聲:「阿容?」

  胡十一也冒了個聲:「啊?」

  溪水那頭,山宗早已聽得一清二楚,他撐刀站起,望向對面。

  那道布簾微微掀開,露出女人朝他望來的雙眼,又一下拉上。

  她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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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趙進鐮也精明,早打聽過這位長孫侍郎的妹妹極其受寵,現在她發了話,那就是贊同他的提議了。

  「也好,如此禁令之事便算解決了。」他刻意朝那頭山宗看了一眼,是對他說的。而後又對長孫信道 :「我已為二位另外安排住處,侍郎不如與令妹先行回城移居。」

  開山尋礦可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哪能讓長安來的高門望族久居那人來人往的驛館。這也是他身為刺史的該有的禮數。

  長孫信瞄一眼布簾,只好點頭。

  探地風暫停,眾人回城。

  布簾撤去,神容衣裳烤得快乾,裹著哥哥的披風,戴著兜帽,被紫瑞扶出來。

  趙進鐮難得見京官出行還帶個妹妹的,特地多瞧了一眼。

  有兜帽遮擋,唯可見她一雙溫潤的唇,雪白的下頜,側臉至脖頸是柔暢的一筆。

  他心中感嘆,不愧是長安麗人,也不知便宜了哪家的王孫公子。

  那頭,馬嘶人動,山宗上了馬。

  神容登車時扶門瞥了一眼,看見趙進鐮在叫他一起回城,他在馬上似乎又朝她這裡望來。

  她當做什麼也沒看到,入了車。

  因著刺史還陪同在側,入城後長孫信叫紫瑞帶人回驛館去收拾安排,自己與神容先隨他去新居。

      不想趙進鐮還真將山宗給叫來了。

  馬車後面多出兩陣規律的馬蹄響,是山宗和胡十一。

  長孫信一邊護在神容車旁,一邊往後瞟。

  趙進鐮打馬與他同行,見狀笑道:「侍郎想必以前認得山使,他曾也是洛陽望族出身,只不過多年不回去了。」

  「不認得。」長孫信難得擺一回官架子,揚聲道:「我只覺得可惜,有些人看著什麼都好,實則眼神不好。」

  趙進鐮莫名其妙。

  他長年留任幽州,對京中之事耳聞不多,也不知這二人什麼狀況。

  倒是覺得山氏與長孫氏好似有什麼關聯,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後方,胡十一已變了臉,悄悄問山宗:「頭兒,他什麼意思,就你那可觀百里的眼力,他竟說你眼神不好?」

  山宗勾唇:「他又沒點名道姓,你上趕著替我認領做什麼?」

  胡十一隻好悶頭閉嘴。

  長孫信的話或多或少傳入了車中。

  神容倚坐著,不知怎麼,並不覺得是出了氣,反而不太舒服。

  沒人再多言,在路上行人的一路避讓中,地方到了。

  四下僻靜,眼前一棟官舍。

  趙進鐮讓妻子何氏安排的,何氏辦事麻利,已領著人等在門口。

  長孫信又端起文雅之態,下馬與何氏見禮,溫言溫語地說妹妹眼下不便,能否請她先帶妹妹去避風。

  何氏一臉笑意,與丈夫對視一眼,只覺得這位新來的京官極好相處。

  神容踩著墩子自車上下來,便被一雙婦人的手托住了手臂:「這位一定就是長孫侍郎的妹妹了,請隨我來。」

  神容看她一眼,何氏生得珠圓玉潤,細長的眉眼,極愛笑的模樣。

  她微一頷首算作還禮,跟她進去,刻意沒有看那男人身在何處。

  何氏聽丈夫說了大概,知道眼前這位貴女最要緊,安排時有數,將那最好的主屋就給了她。

  這宅子不大,一路也沒瞧見幾個下人。

  神容隨何氏入了內院,走進主屋,揭開兜帽四下打量,看著看著皺起了眉。

  說是主屋,卻像已空置了許久,沒有半點人煙氣息。

  床榻對面一張小案,上置木架,托刀用的,此時空著;屏風一共四折,上繪洛陽四景;窗邊一張軟榻,鋪著厚厚的貂皮,這就是全貌。

  她皺眉卻不是因為簡易,而是因為眼熟。

  這屋子竟與她當初在山家住的那間極像,區別只是這裡陳設簡單,東西粗陋罷了。

  何氏正打量她容貌,見她皺眉,忙問:「女郎莫非不滿意?」

  神容回神:「沒有。」

  何氏鬆口氣:「我還擔心是山使的緣故。」

  神容看她:「與他何干?」

  何氏笑道:「我聽說二位在驛館暫居了幾日,只怕是聽到了什麼,被山使在外的『名聲』給嚇著了。」

  神容聽她說的沒頭沒尾,仍未釐清這其中關聯,倒是被她的話岔開了思緒:「哦?他有哪些名聲?」

  何氏本不想多說,但眼前這人可是長安貴胄,開國功勞都有她長孫家的,自然有心與她熱絡,往後說不定對她夫君仕途都有利。

  遂請她就坐,小聲道:「我們私下說說倒也無妨,只當給女郎初來乍到長個心眼。山使可不是一般人,在這幽州素來是無人敢招惹的,從他軍所到坊間百姓,便是黑場上那些也都對他服服帖帖,手腕自是厲害了得。」

  神容眼神微妙:「是嗎?」

  可她不僅招惹了,還嫁過呢。

  何氏點頭,又笑:「雖我夫君為這幽州首官,也要敬他三分,只因幽州內安外防都缺他不可。不過這裡魚龍混雜,他若不是個厲害的,又如何鎮得住呢?」

  神容嗯一聲。

  何氏點到即止,且還為他圓場,但她全聽入耳了。

  在山家時,她便看出那男人不是其他世家公子那樣的君子,但也是到了這裡才發現,他還遠不止如此。

  ……

  何氏離去後不久,東來將紫瑞和其他長孫家僕從自驛館中接引了過來。

  紫瑞知道少主頂愛潔淨,礙著刺史盛情忍到現在了,第一件事便是進房來伺候她更衣。

  結果進房一看,也愣了愣。

  她當初是跟著神容陪嫁去洛陽山家的,待了半年,自然記得她住的那間山大郎君的房間是何模樣。

  山宗樣貌她也見過,只不過如今當做認不出來罷了,免得惹神容不快。

  東來差不多與她一樣,都裝啞巴。

  神容由她伺候著換好衣裳,忽然問:「他可還在?」

  紫瑞一下沒回味過來:「少主問誰?」

  神容手指繞著腰帶上的絲絛:「算了,沒什麼。」

  說完出了門,叫他們不必跟著。

  趙進鐮大概還沒走,外院尚有人聲。

  神容走出內院,轉過廊下拐角,忽的眼前一暗,一片玄衣出現在眼中。

  男人踩著馬靴的一條腿伸在她身前,他抱著胳膊,斜斜靠著牆,擋住她去路。

  神容稍稍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不用問了,他還在。

  「幹什麼?」她抬起頭。

  山宗低頭看她:「你去和趙進鐮改口,改由他人保護你。」

  神容眉心微蹙,又舒展,他跟著過來,原來就是為了這個。

      「憑什麼?」她反骨頓生,別過臉:「我就不。」

  沒有回音。

  她忍不住再瞄過去時,卻見山宗仍看著她。

  撞到她視線,他忽而笑起來,抱著的手臂鬆開:「怎麼,莫非此來幽州,你是為了我?」

  神容眉梢一挑,臉上霎時生熱:「你……在做什麼夢!」

  山宗眼底幽深:「不是就好。」

  神容心尖如有火苗竄起,灼旺一層,馬上卻又回味過來,瞭然道:「你在激我。」說著她輕扯唇角,眼如彎月,「激我也沒用。」

  這是他自找的,便是他之前那一刀冒犯的後果。

  她一張臉生就雪白,與旁人不同,染了不愉悅,反而更增濃艷生動。

  山宗看著她臉,嘴角的笑還在,卻想起記憶裡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模樣。

  不過記憶裡本也沒有她多少模樣。

  原來這才是長孫神容。

  「在這裡呢。」趙進鐮的聲音傳過來。

  神容轉頭看去,她哥哥正由趙進鐮陪同走來,胡十一也慢吞吞地跟著。

  再回頭,山宗已站直了,且與她拉開了幾步的距離。

  她不禁抿住唇,心想方才也不知道是誰主動攔下她的。

  「幽州比不得長安,官舍簡易,但願二位不要嫌棄。」趙進鐮到了跟前先客套。

  長孫信一雙眼從神容身上轉到山宗身上,又從山宗身上轉回神容身上。

  一個冷淡未消,一個痞味未散。

  忽有一人小跑過來,直奔山宗:「郎君回來了。」

  那人先向山宗見了禮,再搭著手一一向趙進鐮等人見禮,見到長孫信跟前,稍愣,再轉向神容時,臉上一驚,來來回回看她好幾眼,脫口驚呼:「夫……」

  話音戛然而止,因為山宗一手捏住了他後頸。

  他聲沉沉地說:「舌頭捋直了說話。」

  那人眼直轉:「夫……附近都料理好了,這裡可放心給貴人們居住。」

  「嗯。」山宗鬆開了他。

  眾人都看著這幕。

  那是這府上的管事。神容卻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是山宗的貼身侍從。

  當初就是他將那封和離書交到了自己手上。

  名字她還記得,叫廣源。

  廣源訕笑著向她見禮:「貴人安好。」

  神容想了想,忽就明白了,看向幾步外的男人:「這是你的宅子?」

  山宗撥了下護臂,轉過頭來。

  趙進鐮解釋:「是,這確實是山使的官舍,不過他不常用的,早交由官署任意安排,如今才正好借給二位暫居。」

  難怪那裡面陳設是那樣,難怪何氏會對她說起那些話。

  已經和離了,卻又落到了他的窩裡來。神容心裡不禁生出一絲古怪。

  長孫信在旁低低乾咳,他現在有點後悔請刺史出面了。

  山宗自己卻沒當回事,本來宅子交給了官署他便沒管過,給誰住都一樣。

  若不是跟來了一趟,他都不知道這回事。

  「若無事我該走了。」他略一抱拳,行了軍中禮數,轉身人就走了出去。

  神容看向他說走就走的背影,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想:果然就只是來叫她改變主意的。

  轉眼看見廣源正在偷瞄自己,似仍不敢相信,被她發現,又垂了頭看地……

  山宗出門時,胡十一跟了出來。

  「頭兒,趁你剛才不在時我向刺史探過口風了,你道如何?那侍郎說他們是帶著聖旨來的,卻原來是來找礦的。」

  山宗邊走邊說:「不奇怪,他本就是工部的。」

  胡十一弄不清京中六部那些別類,也並不慶幸自己不用再去親手趕那位金嬌嬌了,他只覺無奈:「這什麼麻煩活兒,咱莫不是著道了?突然禁令對他們沒用了不說,如今卻還反要你做那女人的護衛去了。」

  山宗笑了笑,不是著道,她就是沖他來的。

  不愧是整個軍所都鎮不住的長孫神容。

  「頭兒當真要去護她?」胡十一追問。

  「你說呢?」

  山宗去階下解馬,心裡回味了一下方才提到的聖旨。

  一晃邊關三載,長安已經換了新君。

  不過長孫信要找礦,非要帶著長孫神容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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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自驛館搬入新居後也沒什麼不習慣的。

  除了一早起來看到房內場景時,差點叫神容以為又回到了山家歲月。

  而後她才想起來,如今她是住進了前夫的地方。

  可那又如何,他都不在意,她又有什麼好扭捏的?

  一大早,宅門外停著馬車,神容早早就在車中坐著。

  她的膝頭鋪著張紙,一手握著書卷。

  紙上是她今早起身後勾描的那座「土山」,寥寥幾筆,即是周圍山形走勢。

  她看過了這走勢,又去看書卷。

  書中文字太過晦澀難懂,尋常人甚至會覺得語句不通。可也正因如此,光能看懂就是項本事了。

  神容不僅能看懂,還能融會貫通,甚至轉文為圖。

  定山尋嶺,有時只是藏在字裡行間的秘密,她恰是能窺得秘密的人。

  今日天公作美,又是個朗朗晴日。

  有人悠悠踱步到了車外,一手揭簾看進來,是長孫信。

  「趙進鐮也是一番好意,可我總覺得他是好心辦壞事,哪裡都有山宗。」他張嘴就如此說,怕是也忍許久了。

      神容恍若未聞,將書卷收回錦袋,紙張疊起。

  他打量她神色:「怎的不說話?」

  神容這才抬頭看他,笑起來:「不是你總把要事掛嘴邊的麼?我眼下正要再去探地風,就去探那『土山』。」

  長孫信聞言兩眼一亮,便知那『土山』可能有戲,隨即反應過來她已將話題給岔開了。

  自家妹妹的脾氣他很清楚,她想做什麼,通常是主意早就打好了,誰也改變不了。

  便如同她點名要山宗來護那事。

  既如此,他還能說什麼,擺下手說:「罷了,你高興就好。」

  忽聞馬蹄陣陣,一隊兵馬齊整有序地趕了過來。

  神容聽見,一手搭上窗沿,問外面:「等多久了?」

  紫瑞稟:「快一個時辰了。」

  她撇下嘴:「真夠久的。」

  來的是軍所兵馬,她到現在也沒出發,就是在等他們出現履行職責。

  然而當她眼睛望出去時,卻沒看到那顯眼的身影。

  那隊兵馬停下後,當先下來個一身甲冑的男子,抱拳道:「百夫長張威,奉令來為二位入山開道。」

  長孫信掃視一圈:「只有你?」

  張威道:「大人放心,我這一隊是精兵,防衛足矣。」

  所以山宗根本沒來。

  長孫信只瞄見神容的臉離開了窗格,便知不妙,趕緊發話:「也不早了,先上路再說。」

  說完一轉頭,卻見神容從車中探出了身來。

  「給我牽匹馬來。」

  東來立即去後方牽了匹馬過來。

  神容提衣下車,接過馬韁,踩蹬,輕輕巧巧地一翻,坐上馬背。

  「東來隨我走,你們先行就是,我隨後就到。」說罷她一夾馬腹,在眾人眼前馳馬出去。

  東來忙騎馬跟上。

  長孫信無奈看著,卻也拿她沒轍。

  ……

  軍所里操練聲震天。

  山宗馬靴踏地,走在演武場裡,身上只穿了件薄衫。

  凡他過處,無人敢有懈怠,呼聲一聲比一聲響,恨不能使出吃奶的勁演練衝殺。

  隊列到尾,他忽然收步。

  那裡的兵乍見他停在跟前,手都抖了一下。

  山宗轉頭:「誰隊裡的?」

  一個叫雷大的百夫長站出來:「頭兒,是我的人。」

  他指一下那兵:「練到現在胳膊還是僵的,你用腳帶的人?」

  雷大看著挺橫的面相,臉竟唰就白了:「是!老規矩,我全隊自今日起每天補練,再有下回我自領軍法。」

  那兵早嚇得不敢動彈。

  山宗手中刀鞘往他臂上一敲:「好好練,要麼也別等關外的把你這雙胳膊廢了,我先給你卸了。」

  「是、是……」他只能從打顫的牙關裡擠出兩個字來。

  等山宗走了,其他人的操練都沒停過。

  胡十一跟在後面過來,拍一下剛挨批的雷大:「看開點,咱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這時候倒羨慕張威那小子能被派出去了。」

  雷大瞅一眼山宗離去的方向,嘀咕:「頭兒這股狠勁這麼多年也沒變。」

  胡十一推一下他的大臉:「裝什麼老成,咱誰不是三年前才跟著頭兒的,倒顯得你多知根知底似的。」

  三年前山宗做了幽州的團練使,他們才陸續跟在他手下,建起這龐大的屯軍所。

  除了知道他是出身洛陽將門山氏之外,的確啥也不知道了。

  軍所後方有院落屋舍,簡易小舊,本是供值衛所居,其中一間卻已成團練使居所。

  山宗推門走入,放下手中刀,剛拿了布巾擦汗,聽見外面腳步忙亂,有兵卒在喊:「貴人且慢,容我等稟報!」

  他拋下布巾,拎了胡服往身上一披,走出去。

  剛出門,迎頭有個兵卒小跑過來:「頭兒,來找您的……」

  山宗抬眼看去,神容帶著東來快步而至。

  她一路目不斜視,直奔此處,直到看見他從屋內出來,倏然停住。

  山宗揮退兵卒,先抬手整衣。

  神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屋子,開口第一句竟是:「你就住這裡?」

  山宗掖上衣襟:「是啊,怎麼?」

  神容本一身盛氣而來,此時忽然沒了言語。

  她想起了婚後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

  當時他接了調令正準備離家,她換下嫁衣趕去送行,先看見一大群僕從簇擁著他。

  他在眾人當中高俊倜儻地立著,任由專人為他除去婚服,換上甲冑,罩上披風。

  旁邊還有一排伺候的下人,有的為他托刀,有的為他奉鞭,萬事不勞他自己。

  待他發現她,漆黑的眼朝她身上掃來,都是寶帶吳鉤、傲盡輕侯的清貴樣……

  洛陽山氏的嫡長子盛名在外,東西二京中多少世家子弟也遮不住他一人鋒芒。

  十七歲立功,十八已領軍,此後被各處調任駐守,屢屢被委以重任,無往不利。

  外人都說山家元郎前途不可限量,將來必為一方封疆大吏,不是一府大都護,便是一方節度使。

  她的父母為她選定他時,還曾滿意地說過:如此天之驕子,方配得上天賦異稟的我兒。

  神容嫁給他時,他還是那個傳說中的天之驕子。

  可如今,他在這邊關鎮守,只做了一州的團練使,住的最多的是這樣一間普通到粗陋的屋舍,不再由人伺候,似早已習慣。

      她漸漸回神,記得很清楚,他會成這樣,是因為離開了山家,為了與她一刀兩斷。

  他就如此厭棄她,為了與她和離,不惜拋下所有。

  難怪今日寧可罔顧刺史之命,也絕不露面。

  神容心頭某處如有芒刺,面容艷艷,眼神疏淡:「我來是提醒你,與趙刺史說的是叫你去。」

  山宗早料到了,覺得她這是在拿刺史壓他,似笑非笑:「我事務繁忙,無暇分身。刺史是民政之首,我為軍政之首,他管不到我頭上。」

  所以本來叫她去改口,還算是給她顏面了。

  神容心潮翻湧:「要麼你來,要麼就一個也別來,我不稀罕。」

  說罷轉身就走。

  當初他要和離她不稀罕,現在也照舊不稀罕。

  山宗整好胡服,閒閒站著,看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心想這不是挺好。已經斷了的人就該斷得徹底,他不想再有什麼牽扯。

  但轉眼他就發現了正要走的東來。

  「慢著,」他問:「就你一個人跟她來的?」

  東來止步說是,古怪地看他一眼,又快步去追人。

  山宗再去看神容背影,沉了眉眼。她膽子不小,只帶一個人就敢出城入山,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

  「十一!」他不耐地轉身,去取刀:「帶隊人過來!」

  ……

  神容在軍所大門外上了馬,正要走,胡十一領著隊兵卒追了出來。

  她自馬上瞥了一眼:「幹什麼?我可沒找除他以外的人。」

  胡十一只恨自己是個烏鴉嘴,就不該說羨慕張威!這下好,自己也要來伺候她了。

  他乾脆嘴一閉,退開去。

  他身後,山宗提刀跨馬,自軍所大門而出。

  「貴人來了這裡一趟,就這麼入山,若遇險,軍所脫不了干係。」他行至神容跟前,高頭大馬上身挺背直,比她高出一截:「送你入山。」

  原來如此。

  神容斜睨著他,心裡反覆咀嚼了兩遍那聲「貴人」,扭頭輕一拍馬,搶先上路:「送佛要送到西,送一半,我還是不稀罕。」

  山宗由著她行出一截才慢悠悠跟上,好笑地想:挺會得寸進尺。

  一路無話。

  只有東來緊隨神容左右,後面的人馬幾乎一直只是不疾不徐地跟著。

  神容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哪怕有時眼角餘光都能掃到那男人的衣角,也刻意直視前方。

  日上三竿,順利進山。

  神容毫無停頓,直奔目的地。

  又看見那座「土山」時,她下了馬背,對東來說:「去看看我哥哥到了沒有,叫他就在那山下與我碰頭。」

  東來看一眼山宗,確定她安全才領命而去。

  這頭山宗抬手,朝胡十一比劃了個手勢。

  這是他們軍所暗號。後者領命,帶人往周圍散開,先去巡一遍。

  他一躍下馬,轉頭見神容已往前去了。

  神容是要直接去「土山」。

  也不指望那人會真過來護她,倒不如走自己的。

  哪知沒多遠,眼前赫然多出一道泥潭。

  目測得有三丈多寬,卻不知多深,看似沼澤卻不是天生的,當中還有些石塊露著,勉強可做路徑。

  她伸出只腳踩了踩,覺得硬實,放心踏上,打算穿過去。

  「你做什麼呢?」

  神容一抬頭,山宗在對面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她看看左右:「你怎麼過去的?」

  山宗是從另一頭窄處直接縱馬越過去的。

  本來這泥潭就是他軍所設的障礙,防範關外趁夜潛入用的,但他不說。

  「別管我怎麼過來的,」他抱著刀,看一眼她腳下:「你打算就這樣過來,不怕這是陷阱?」

  神容已經踏出好幾步來,停在潭中看著他。

  山宗此時才留意到她披風裡穿著的是身便於行動的胡衣。繡彩織金的收腰短衣,衣擺只到膝,露出她一雙纖直的小腿,在這污濁泥潭中濯濯出塵,有如鶴立。

  他看了兩眼,說:「退回去。」

  神容不動:「不行,我必須過去。」

  「要與你哥哥碰面大可以在那頭等,退回去。」他不知她在堅持什麼,這山裡有她什麼事。

  神容摸了摸懷間,書卷與她人同樣要緊。她唇抿了又抿,開口說:「你幫我過去。」

  山宗笑了:「幫不了,這得動手,貴人最好避嫌,你我可不是當初了。」

  耳邊山風陣陣,神容心頭那些芒刺又根根豎起,她攥著披風,沖他淡淡道:「我倒不知你還是個君子了。」

  這是託辭,她知道他就是不想罷了。

  「不幫算了,等其他人來也一樣。」她偏不退。

  山宗看看那些石塊,這下面有些竅門,要踩對了才沒事。

  她踩的那幾塊都沒事,是誘餌,再往前可沒那麼好運了,說不定一腳下去就再也上不來。

  神容已不看他,站久了,腿有些僵,也忍著。

  眼前忽有人影接近,她不自覺瞄過去,黑衣肅殺的男人站在前方的石塊上。

  她又移開眼:「不是要與本貴人避嫌的嗎?」

  山宗沒應聲,一手將刀拋去岸上,慢條斯理地解腰帶。

  革制的腰帶,是束住外衣和護腰用的,他解下來,試了下長度。

  神容剛覺出一絲不對勁,腰身陡然一緊。

      那根腰帶纏過她的後腰,一扯,她回頭,往前一腳踏出,踩上他所在的石塊,迎面貼上他胸膛。

  山宗沒動手,用這方式把她拉了過去。

  神容心跳驟然一急,下意識抓住他衣襟,錯愕抬頭,撞入他幽幽眼底,他嘴邊有笑,很邪。

  「下不為例。以後在我的地界上,你要聽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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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17:01: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長孫信自上次溪水那條路線趕來,卻是順利,到那座「土山」下時,一眼瞧見妹妹身影。

  神容蹲在一棵樹旁,一動不動,手裡拿著書卷。

  他以為她是又發現了什麼,快步走近,才發現她臉色定定,根本沒在看書,也不知是在發什麼呆。

  正要開口問,神容抬頭看到了他,眼神閃了閃。

  長孫信看她模樣好似是把自己當做了別人,會意道:「聽東來說山宗還是護送你來了,他人呢?」

  「那頭。」神容指了個方向。

  她待在這裡有一會兒了。

  方才在被山宗用一根腰帶拽到跟前時,她貼在他身前,一眼看到他寬闊的肩,不知怎麼,竟然一下回想起了來時做過的那個夢。

  霎時他的胸膛似是熾熱了起來,男人的寬肩勁腰與夢中場景重合,越回憶越是心口突跳,她險些想要退開,卻被他用腰帶扯得緊緊的。

  「再亂動你我可就一起下去了。」他出聲警告。

  最後神容是拉著他的腰帶,被他牽引著帶過了那道泥潭。

  一站定她便鬆手走了出去,餘光瞥見他在身後看她,一邊將腰帶繫了回去。

  「哥哥。」

  長孫信剛朝那頭看了一眼,忽聽她口氣認真地喚自己,意外地回頭:「怎麼了?」

  神容從剛才就在想一件事:「你說他如今這樣,可曾有過後悔?」

  長孫信知道她在問什麼。姓山的雖然沒了世家背景,遠不及當年風光,但還真沒看出哪裡有後悔的樣子。

  不過他家小祖宗都問了,他便一臉認真道:「那肯定,我料定他午夜夢回時每每想起,都懊悔到淚沾被衾呢!」

  神容一聽便知他是哄自己的,沒好氣地看他一眼,只當沒有問過。

  過一瞬,她忽然說:「我想看他後悔。」

  長孫信一怔,繼而心如明鏡。

  神容不是普通人,自小到大都備受寵愛,又天賦過人,一身盛眷如處雲端,從未有人給過她挫折。

  除了山宗。

  他是唯一敢把她從雲上扯下來的人。

  她嘴裡說著不在意,哪可能真不在意。

  何況他至今還屢屢不讓她順心,連番的惹她。

  長孫信忽然懷疑他們二人剛才在此地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麼。

  他想了想,問:「便是真叫他後悔了又如何?」

  差點要說還能跟他再續前緣不成?

  神容思緒飛轉,眼波微動,輕輕笑起來:「真到那時便像你說的那樣,我去再逢一春,找個比他好千百倍的男人再嫁了。」

  那個夢裡的男人絕不可能是他。

  她站起來,一手撫了撫鬢髮,又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長孫神容了。

  ……

  山宗倚著樹站著。

  一邊是剛剛巡完附近回來的胡十一和護送長孫信而來的張威。

  「頭兒怎麼親自來了?」張威悄悄問胡十一。

  胡十一小聲:「我哪知道,那金嬌嬌去了一趟軍所,他就來了。」

  嗯?張威一臉狐疑地往那兒望。

  山宗忽的朝二人招了下手。

  兩人趕緊閉了嘴過去。

  「怎麼了,頭兒?」

  山宗說:「將這山下我們所設的障礙都與他們知會一下。」

  胡十一瞄張威,還沒吱聲,忽有女人聲音自後傳來:「你不妨自己與我說。」

  山宗回頭,神容就站在身後。

  他打量著她,看她神情自若,先前跑那麼快的模樣倒是沒了。

  「那就叫他們告知令兄。」聽她說話口氣,山宗都快覺得這裡做主的人是她了。

  「誰還能有你清楚?」神容沖他微微挑眉,仿佛在提醒他先前是誰帶她過了那泥潭。

  山宗忽然發現她眼睛靈動得出奇,瞳仁又黑又亮。

  剛才她貼他身前時,看他的也是這樣一雙眼。

  說話間,長孫信到了跟前。

  世家子弟裡,他因家族本事也曾頗有名聲。洛陽有山氏和崔氏,長安有長孫氏和裴氏,他們這些家族子弟年少時沒少被外人放在一起比較過。

  山宗最耀眼,被比較多了,長孫信難免也有了幾分較勁意味,直到後來他成為自己妹夫。

  再後來他與妹妹和離了,等同銷聲匿跡,再無任何消息。

  如今情境變換,身份變換,正面相見添了許多微妙,更別說剛又聽了妹妹那一番話。

  這回長孫信沒擺官架子了,仿佛從沒罵過山宗眼神不好,負著手,幫寶貝妹妹的腔:「有勞山使,告訴阿容和告訴我是一樣的。」

  山宗看他一眼,又看神容,也沒說什麼,從懷裡摸出張地圖來,一甩展開。

  神容走近一步,牽起地圖一角。

  他抬手,在當中一座山的周圍三處各點了一下。

  正是他們眼前的這座「土山」,不過在他這張軍用地圖上標的名稱叫望薊山。

  二人相側而立在一起,另一頭胡十一和張威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也湊到了一起。

      胡十一:「我怎麼瞧著頭兒跟這金嬌嬌站一起還挺……」

  張威悄聲:「般配?我也覺著。」

  胡十一暗暗稱奇,雖這金嬌嬌脾氣傲、惹不起,可屬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

  山宗就更別提了,他們一群大老爺們兒都覺得他們的頭兒瀟灑英俊,這二人在一塊兒還真是搶人的眼。

  地圖上,山宗手指只點了那三下,再看神容,她已不看地圖了,而是在看她自己手裡的書卷,卻也只飛快地掃了一眼就卷了起來。

  那捲書被收入錦袋裡時,卷首的書名自他眼前一閃而過:《女則》。

  她平常都看這個?他不禁又看神容一眼。

  「我記住了。」她收好書後說。

  「是嗎?」他懷疑她根本沒仔細看。

  「自然,清清楚楚。」不然方才她看書卷做什麼,正是為了對應一下位置罷了。

  山宗聽了懶洋洋一笑。

  隨她意,到時候別又困在什麼地方叫人幫忙才好。

  哪知她下一句卻說:「就算記不住也可以再找你啊。」

  他笑一斂,抬眼掃去,她已朝長孫信走去,仿佛方才那句不是她說的,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長孫信牽頭,帶著人都往望薊山深處走去。

  張威左右是要護著他們的,直盯著瞧,疑惑:「難道這位長孫侍郎覺得這座山裡就有礦?」

  胡十一剛把方才那點奇思妙想收起,一口否定:「說笑呢,這地方我們待了三年,要有什麼早發現了。」

  山宗提刀從旁經過,掃他一眼:「這麼能,換你去工部?」

  胡十一嚇一跳,不知他何時走近的,可千萬不要知道他們方才嘀咕他跟那金嬌嬌的話才好。

  「頭兒你瞧啊,」他努嘴:「難道你信那裡頭有礦?」

  山宗又朝那一行看去。

  最搶眼的還是神容。長孫信原先是帶頭的,此時卻已走在她身後了。

  他再看了看,奇怪地發現,不止長孫信,其他所有人全部都是跟著她的。

  ……

  山風掀動神容披風,她緩步走在山下,一雙眼轉動,將四周都看了一遍。

  「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她一手順著山勢劃出一道,下了判斷。

  話音剛落,東來帶著兩人自遠處快步而回,垂首稟報:「少主,山東角有河。」

  長孫信舒口氣,笑道:「全中。」

  祖傳書卷裡留給他們指示的,永遠都是有用的山川河澤。

  現在她能一字不差地將之與此地對應上,那這裡必然有什麼。

  神容臉上也輕鬆了許多:「撿風吧。」

  探地風,探的是山川地理。撿風,撿的自然就是此處地理的外在產物。

  東來帶人跟上來。

  神容走走停停,一路往東角河流而去,偶爾停下,會用腳尖在地上點兩下,有時點的是一塊石頭,有時是一株草。

  東來便領著人將那些東西都取了帶著。

  這一通耗時很久,等神容忙完,時候已經不早。

  她往回走,一邊遙遙朝來時的方向望,沒看到山宗。

  胡十一和張威在原地等了至少有兩個時辰,才看見那一行人返回。

  那些隨行的護衛竟然是帶著東西出來的,好些人手裡提著布袋子。

  他們也沒見過找礦,面面相覷,都覺得新奇。

  神容依然走在最前面。

  到了跟前,東來牽來了她的馬來,她坐上去,不經意般問:「就你們兩個了?」

  胡十一道:「是,就我們兩個在。」心裡卻在想,兩個人領了兩隊人馬護在這裡,還不滿意?

  這不是金嬌嬌,是天上的天嬌嬌了!

  張威比較實在,回得詳細:「頭兒去巡關城了,他說這裡也與他沒什麼關聯,他想走就走了。」

  說話時回憶起山宗臨走前的場景,其實他當時看了許久他們在山中走動的情形,最後走時嘴裡還低低說了句:有意思。

  張威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有意思,這些便不好告訴這位貴女了。

  神容抓著馬韁,臉色冷淡,但隨即想起自己下的決心,又不禁露出了絲笑容。

  走就走吧,來日方長,他還能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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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4 17:01: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幽州的秋日有些特別,雖晴朗居多,偶爾卻會伴隨凜凜大風。

  官舍內,廣源扶起一棵被吹歪的花木,一邊朝內院張望。長孫家僕從有條不紊地穿梭忙碌其間,伺候著他們的主人。

  他到現在都覺得意外,這裡住入的貴人竟會是以前的夫人。

  前幾日,他親眼看著他們一行幾乎全部出動,與軍所的張威一同入了山。直到城門快關時浩浩蕩蕩返回,居然又多出了胡十一帶著的另一隊人馬。

  這幾日倒是沒出門,也不知在忙什麼。

  廣源正暗自想著,廊下腳步聲輕響,女人的身影款款而來,衣袂翩躚攜風。

  他忙低頭迴避,知道這是誰。

  那腳步聲很快沒了,他想應是過去了,一抬頭,又趕緊垂頭。

  神容就站在廊柱旁看著他。

  「廣源。」

  廣源只得抬頭:「是……」差點又要脫口喚一聲夫人。

  神容指了指院子:「這裡他回來的多嗎?」

  廣源一下就意識到她問的是誰,悻悻道:「郎君回來得不多。」

      何止不多,幾乎不回。

  其實那間主屋就是廣源按照山家陳設特地佈置的。他追隨山宗多年,豈會覺得郎君就這樣和離別家不可惜?

  本希望能勾起郎君舊念,最好能令他回心轉意,再重回山家。但他反而就不回來了,把軍所當家,一住就是三年。

  神容對這回答毫不意外,否則那男人又豈會是那日軍所裡所見模樣。

  「那便是說……」她悠悠拖長語調:「這裡還沒有過新女主人了?」

  廣源愣住,尚未回答,一道婦人笑聲傳了過來:「女郎在說什麼主人不主人的,既住了這裡,你就當自己是這裡的主人便是。」

  神容轉頭,原來是趙進鐮的夫人何氏來了。

  她無言地抿住唇,原是想摸一下那男人的底來著,也不知何氏聽了多少,這本是客套的一句忽就變了意味。

  何氏笑著走到跟前來:「女郎辛苦了。」

  神容不禁奇怪:「我有何辛苦的?」

  何氏道:「聽聞長孫侍郎前兩日入山你一直跟隨著,可不是很辛苦?」

  神容心下瞭然,又不免好笑,外人哪裡知道她入山是有必要的,說不定還以為她是跟去遊山玩水的。

  不等她說話,何氏又道:「也是我怠慢了,未能盡到地主之誼,才叫女郎要往那山裡去散心。今日特地來請女郎一聚,還盼千萬不要推辭才好。」

  她話已說到這個份上,倒不好直接拒絕了,神容便點頭應下了。

  廣源素來機敏,馬上說:「貴人要出行,我這便去備車。」

  何氏看一眼他離去的身影,詫異道:「廣源向來只有山使才能使喚得動的,難得對女郎竟如此周到服貼。」

  「是嗎?」神容心想這有什麼,好歹曾也伺候過她半年呢。何況多半是因為當初那封和離書是他親手送到她跟前的,如今心有戚戚罷了。

  紫瑞和東來一左一右跟著神容出門時,廣源果然已備好了車。

  何氏看他不僅辦得周到,人還站在車旁守著,愈發生奇,乾脆說:「我看廣源對女郎夠盡心的,不如一併帶著伺候好了。」

  廣源又是一愣,但還是馬上就給神容放了踩腳的墩子。

  神容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就上了車。

  倒是紫瑞和東來默默對視了一眼,覺得古里古怪,這情形仿佛跟以往還在山家時一樣了。

  何氏今日是做了準備來的。趙進鐮早叮囑過她,要她閒暇時多陪伴這位長安來的嬌客。

  她便選了幾個去處,只叫這位貴女打發打發時間也好,總好過再往深山裡跑。

  她陪神容乘車同行,一面介紹這城內有趣之地,只可惜一路下來也沒能說出幾處,後來漸說漸偏,倒說起了幽州的過往——

  「畢竟這裡地處邊關,免不得遭遇過戰火,城裡好多地方是重建的,不如以往玩處多了。我不曾親眼見,只聽夫君提過當年吃戰多虧山使領著他那支什麼軍來才平息的,那後來他就成了這裡的團練使。」

  神容聽她忽然提起那男人才稍稍留了心,回憶一下說:「盧龍軍。」

  「對,是叫這個!」何氏一下記起,隨之意外:「女郎因何會知道?」

  神容當然知道,山氏一門世出良將,練兵用兵都是出了名的厲害。

  據說山宗十五入營起就開始自己練兵,到十八歲成為領軍時,手上握著的正是一支喚作盧龍軍的親兵。

  這支兵馬隨他各處任命,就連先帝都側目器重。現在應當就在幽州軍所裡了。

  「有過些許耳聞罷了。」她隨口說。

  何氏點頭:「也是,女郎自是見多識廣。」

  她本是順口說到戰事,卻見眼前神容絲毫沒有懼色,如道家常,不免刮目相看,心道真不愧是長孫家的,如此年輕就一副見過大風大浪的派頭,倒不像那等足不出戶兩耳一閉的高閣閨秀。

  恰好外面傳來一陣馬嘶聲,何氏探頭看了一眼:「真巧,軍所今日例行巡街呢,與女郎出行倒更放心了。」

  神容也朝外望,先看見廣源快步往街尾去了,順著他去的方向一瞧,只見幾匹馬停在街尾巷外,巷口裡若隱若現的一道黑衣人影。

  她又往旁看,是間挺精緻的鋪子,問:「那是賣什麼的?」

  何氏一看,原來是家香粉鋪子,難得她喜歡,便提議:「不妨去店內看一看好了。」

  神容說:「也好。」

  車於是停下,二人下車進店。

  櫃上的光是見到一大群僕從便知來客身份不凡,特地請貴客入內雅間去試香。

  何氏積極推薦神容試一試,其實是想待會兒好買來送她表表心意,也好再拉近一層關係。

  神容視線掃過店牆上掛著的個魚形木牌,又朝裡面的雅間看了一眼:「那便試試吧。」

  紫瑞陪同她入內,她邊走邊瞧,瞅准一間進了門,以眼神示意紫瑞就在門口候著。

  雅間桌上已擺好了一排的香粉盒子,何氏還嫌不夠,在外間說笑著要給她再挑新的。

  神容卻並沒試,而是走到了窗邊。

  窗戶剛好開了道縫,外面就是巷道。

  巷子裡站了幾個人,一邊是三人一起,為首的滿臉絡腮鬍,正是前些時日在驛館裡那嘴欠的大鬍子,身旁是他的兩個同伴。

  他們的對面是山宗,黑衣颯颯地攜著刀在那兒站著,在與他們低低地說著什麼。

      神容就想看看方才那身影是不是他,才留了個心眼入了這雅間,沒想到還真遇個正著。

  她可無心窺探什麼,素來也不喜那等藏頭露尾的行徑,剛要轉頭,忽覺他們的低語聲沒了。

  再一看,山宗的臉朝向了這邊,雙眼如電,似能穿透這道窗縫發現她。

  神容想了想,乾脆大大方方推開窗,看向他:「咦,真巧。」

  發現是她,山宗的眼神稍緩,抱著刀踱近兩步:「真是巧,不是偷聽?」

  神容施施然在桌後一坐,手指點了點桌面,將那上面的香粉盒子指給他看:「誰偷聽你,我忙著呢。」

  他瞄了眼,蓋子都沒開,真是連謊話都不會說。

  「忙什麼,忙著偷聽?」

  神容想翻白眼,傾身到窗前,揚眉說:「那好,我都聽見了,抓我去軍所啊。」

  山宗還沒說話,大鬍子吱了個聲:「山使,要不哥兒幾個先走?」

  他朝幾人歪了歪頭。

  大鬍子瞅了瞅神容便往外走,走出巷口前又停下問了句:「您交代的那事還要繼續辦嗎?」

  山宗「嗯」了一聲。

  神容朝三人瞄了一眼,大鬍子穿一身粗布短打衣裳,額纏布巾,腰別匕首,與在驛館裡模樣很不相同。

  她心裡回味了一下,有了數,看了看那男人:「你辦什麼事,竟要用這群人?」

  山宗直接跳過了她的問題:「哪群人?」

  神容朝大鬍子離去的巷口瞄了一眼:「那幾個,是綠林人。」

  說好聽點是江湖俠客,說難聽點就是打家劫舍殺人放火都敢幹的亡命之徒。難怪在驛館裡時那麼囂張,一口一個狗屁貴人。

  山宗看她的眼神動了動:「誰告訴你的?」

  這好像不像是她會知道的東西。

  「看就看出來了,那等裝束顯而易見。」她打小研究山川河澤,對這些遊走在山野各處的人豈會毫無所知。

  何氏說得一點不假,這男人還真將黑場上的都鎮住了,居然連綠林人士都能為他所用。

  山宗越發仔細打量她,大約是他小看她了。

  神容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窗邊,一手托起腮說:「堂堂團練使,竟跟黑場上的混在一起,還允許他們入住驛館,真不知道這偌大幽州,法度何在。」

  山宗看著她晶亮的雙眼,好笑,「威脅我?」他聲忽然放沉:「如何,我就是幽州法度。」

  神容稍稍一怔,抬頭看著他臉,明明生得劍眉星目,偏偏滿眼的不善,好似在威嚇她。

  真是個張狂的男人。

  「那便巧了,」她眼珠輕轉,托腮的手指在臉頰上點啊點:「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偏愛挑戰法度,尤其是……你們幽州法度。」

  山宗眉頭一動,漆漆的兩眼盯住她,聽出她話裡有話。

  外間何氏一無所覺,帶著笑在問:「女郎選著可心的沒有?」

  神容伸出只手揭開香粉盒蓋,指尖一沾,遞出去,挑到他跟前:「香嗎?」

  粉屑輕飛,山宗鼻尖幽香縈繞,看了眼她蔥白的手指,又朝她身後看一眼,緩緩站直:「問你自己。」

  何氏已過來了,神容坐正回頭,笑著揚聲回:「選好了。」再往窗外瞥去時,毫不意外,已不見男人身影。

  ……

  巷口外,廣源來見郎君,被胡十一截了個正著。

  他方才看見香粉鋪門口停著的馬車,還有那金嬌嬌身邊的護衛東來了,拽著廣源問:「怎麼回事,你怎麼也伺候起那金嬌嬌來了?古怪,我瞧著頭兒也很古怪,初見這女人就讓了步,往後說不護她,還是送她進山了,你說他以往讓過誰啊!」

  廣源嘴巴張了又閉,推開他就走:「你不懂!」

  胡十一瞪著他背影罵:「這不是屁話,懂我還問你啥!」

  說完就見山宗走出了巷口,邊走邊一手拍著衣襟。

  胡十一快步過去,一吸鼻,湊近看他:「頭兒,你身上怎麼有香味兒?」

  山宗扯了下衣襟,那點味道不過停留了一下,竟還未散盡。他餘光瞥過巷口:「你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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