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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怨與德 人獸之間
淡遠的山,蓊鬱的林木,如帶般碎玉濺珠的細瀑流泉,襯合著晴空的碧澄,那幾條白絮似的浮雲,再加上這分深遽的寂靜,鳥鳴清亮,空谷回應,結廬在山腳谷邊,則是一種多麼脫俗超凡的優雅境界。有福的人能在這樣的所在修真,或是至少做短時期的隱居,讓山水林泉來陶冶心性,使鍾靈秀逸之氣來洗滌滿腔的塵囂煩惱,會享受的人不一定能有這分出世似的淡泊,此般的寧靜同合著禪意的空幻,蘊孕著恆久的生之定論,人在其中,亦是無形中的解脫了身心兩面。但是,會享受的人不見得能欣賞這種境界,有福的人才知道如何容身其間,咀嚼那股子安詳與縹緲的人天之間的感受………那一條細細的流瀑,便從山腰的一塊突崖之上垂掛下來,水花晶瑩的閃跳裡,匯成一彎小小水潭,又沿著一條淺溪往低處蜿蜓流去;水潭的旁邊,稍稍往高處去約丈多遠,是一片青翠的樹林,掩隱在林中,呵,果然有一幢孤伶伶的茅屋。若從茅屋出來,遠山層峰隱約飄浮在雲霧之間,近處的嶺巒卻又以各種不同的姿勢聳疊雄峙,一條狹谷橫在左邊的兩山夾之下,右邊則又是一座平崗再連著無數座遠山了。若要從山道出去,從這裡往前直著走,也得大半天的功夫才行,這裡,真算得上深山群嶺之內,僻靜幽寂之至了。茅屋中是有著人住的,喏,現在那人業已踱了出來,他一身紫袍,足踏薄底紫靴,背挽著手,意態極其優閒的遠眺著眼前一片山色。這位“隱士”,嘿,生了一張娃娃臉,流露著那種金童似的純真笑容,模樣在幼嫩中還帶著那麼一股子嬌憨的意味,宛如某處豪門巨室的公子哥兒,或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全是一派入世未深,不解人間疾苦憂患的孩兒神韻,簡直就是一個大孩子。可是,一個大孩子會有這分閒情逸致來到荒山僻野中修心養性?能夠接受那種含有禪意的空遠感懷?容納得了此等只有高人逸士,才可通悟體會的恬淡境界?他的形態與他如今處身的環境太不相宜,他實在還不到當“隱士”的年紀。但事實上,他的歲數已不是個“大孩子”,他也確然在此靜避養息,目的全是為了暫且擺脫俗世的煩雜冗務,求在身心上獲得短暫的陶冶與調劑。不錯,他是燕鐵衣,北六省的綠林盟主,黑道巨擘,“青龍社”的魁首,主宰著千萬人命運的“梟霸”燕鐵衣!他是一個龐大江湖組織的首領,又是武林中聲威喧赫的雄才大豪,平時,不管有事無事,必須由他躬親裁決的幫務委實大多,而外面紛至沓來的大小雜事又更不少,日久天長累積下來,人不但乏累,更且厭倦了,因此,只要有機會,他總希望能找個空暇獨自出來走走,那怕是避入閃無人跡的荒山大澤中也罷,只要能清閒幾日,使身心都能暫且鬆懈一下,就是他最大的享受與願望了。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找著了一段空暇,立時便將幫務交待了他的副手“魔手”屠長牧,然後一溜煙似的自個“溜”了出來,尋找他的“清修”之境去了。他沒有帶任何人跟在身邊,那怕是他的兩個貼身護衛“快槍”熊道元、“煞刀”崔厚德也一樣被他拋丟家裡,他需要的只是安靜,不受絲毫打擾的安靜──他找著了這裡,這個地方,的確能給他所期冀的那種安靜。來到此處,業已有三天的光景了,這遭他自定的“休假”日數,只有半個月左右,到了時候,他便不能不回去;自身的養息固然要緊,但基業的維持更為要緊,他不會忘掉他的責任,不會忽略他雙肩的重擔,有多少人是指望著他才能如常的生活下去。沒有人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此處是什麼地方以及叫什麼名字,他只是到處走走,碰上了滿意的所在,便住下來;此地,很使他欣賞,所以他住下來了,如果不被寂寞逼慌,他打算一直住到“假滿”的那一天。這裡,距離他“青龍社”的大本營“楚角嶺”,至少也在千里之外了………燕鐵衣很慶幸他自己的好運氣,他似乎一直有著好運氣──他來到這附近的時候,便發現了林中的那幢茅屋,茅屋很殘破,而且有好幾處坍頹,但這並沒有削減他的興趣,於是,他自己將茅屋草草修葺了一番,便湊合著住了進去;地方雖然不夠理想,但聊可避風遮雨,也算差強人意了,人到了這種境地,便該學著適應環境,而燕鐵衣慣常是能適應環境的,可以享人享不了的福,也能受人受不了的罪,何況,是苦是樂亦全在個人的感受上呢?不知道是那個雅人逸士留下的這幢茅屋,可是燕鐵衣是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住進來的,至少,他省了很多麻煩,不必再辛辛苦苦於荒野深山裡,四處尋找材料來建築另一幢,那樣的話,就傷腦筋了,所以,茅屋儘管簡陋破敗,他倒也心安理得,相當自得其樂。午時剛過,燕鐵衣才用了一頓他自烹的豐盛野餐──火烤幼羌腿,挺夠味,他尚不曉得自己在這一方面也頗有天分。極其滿足的,他揹著一雙手,溜達著走向流瀑左邊的那座山谷,在想像中,他好像是這片山野中的主人,又似是這片天然林園的維護者,他在巡視完全屬於自己擁有的“王國”………嘴裡哼著小調──他已久久沒像這樣心情愉快,胸襟開朗過了,如果不是長久以來的尊嚴束縛著他,他幾乎要把兒時所學的山歌也用荒腔走板的唱出來啦。那兩座山並不高,但卻極為陡峭,中間這條穀道,就宛如是被什麼刀斧劈開的一樣,狹窄而細長,只有五六尺寬,長卻在百丈以上,站在谷底朝上望,壁悄如立,絕崖豎直,天空上成一線,好不驚險詭異!谷底非常陰涼著,著腳處全是細軟的灰褐色砂粒,偶而點綴著幾顆半埋砂中的光滑卵石,更有點乾澗或舊河床那樣的味道;宛若“穿堂風”似的冷風,時時從狹谷中穿過,偶而還打著忽哨,總算在冥寂裡陪襯了些音響………燕鐵衣長長噓了口氣,一時竟有脫下靴襪來赤腳在細砂上奔跑的衝動念頭,但他隨即抑止了自己這樣的想法,縱然不能說是“返老還童”吧,這樣做也未免稍嫌狂放了些………遊目四顧,他閒閒的走進了谷底,腳踩在軟綿綿的砂地上,就像踩著雲頭一樣,舒坦極了,他不由又在暗想──就算走這幾步路吧,也較之在“楚角嶺”上要自由自在,在手下面前,他一向是步履沉疾,四平八穩的,為的,也只是要保持自己一幫之主的威嚴。在這裡,什麼身分、地位、儀態,全他娘不必去理會,想蹦就蹦,要跳就跳,甚至大唱大叫也沒關係,世俗的禮教外衣,傳統的幫規約束,通通都可以暫時脫下來,拋開去!真是優哉遊哉啊………走到山谷的那頭,則又是一片山,一片林,在層疊著,銜接著,他極目眺望了一會,剛想倚在谷口的石壁上坐下來歇口氣,谷口旁邊不遠處的那叢雜草裡,忽然傳出了似那蟋蟀搖動聲響,還加雜著什麼小獸的嗥叫聲!注視著那叢齊脛的野草,燕鐵衣沒有動作──他不喜歡這一份寧靜與安詳被擾亂,就算不是由人來擾亂他也不喜歡!然而──草叢裡的蟋蟀聲更劇烈了,那宛如什麼小獸的嗥叫聲也變得益加悽怖惶急,草梢在抖動,在搖晃,在起伏,好像那隻小獸正在同什麼惡毒的東西掙扎著以圖活命一般!遲疑片刻,燕鐵衣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他天生是一副不忍見死不救的心腸,縱然只是頭野獸吧,他也看不慣那種弱肉強食,暴虐欺凌的場面;草叢的震動,獸嗥的哀怨,實在令他聽不下去,心裡煩躁。於是,他大步來到那片草叢之前,微探上身,順手撥草一看──哼,原來竟是一條兒臂粗細,通體花斑燦麗的毒蛇,正緊緊纏繞在一頭小獸身上,那隻小獸,很像一隻狐狸,卻又不是狐狸,它沒有狐狸那樣的蓬鬆尾巴,它的尾巴只是短短的一撮毛球,而且顏色並非黃褐,卻呈油光黑亮,此外,不論是體形外貌,尖嘴長喙,倒是和只狐狸差不多。現在,那隻黑色的狐狀小獸,正在以它的兩隻前爪拚命推拒著那條毒蛇的頭頸七寸部位,一邊猶發出那種絕望的悲慘號嗥,它可能力氣太小,在推拒掙扎的過程中,眼看著那條毒蛇的三角形,佈滿疣瘰的醜惡可怕蛇頭,已越來越近小獸的喉部,勾牙森森,鮮紅的蛇信伸縮,在“噓”“噓”怪響裡,業已快沾上小獸的毛皮了。黑色小獸的嗥叫,在掙動,在抗拒,與那條毒蛇的加緊纏噬相應合,雙方的搏鬥更形劇烈,可是,黑色小獸顯然已每下愈況,是註定了要失敗的一方!燕鐵衣生平最厭惡的東西,就是蛇一類的長蟲動物,他極度憎嫌那種黏溼溼,滑──的細長胴體,尤其對於蛇類的冰冷而木然的殘酷雙眼,遊走時的波顫,攻擊獵物時的悄無聲音,在在都令燕鐵衣感到邪惡、陰毒、以及作嘔;他痛恨這種玩意,此外,他也吃過蛇的虧──多年前,在“北固山”有一條名叫“白娘娘蛇”的奇毒長蟲,便差一點要了他的命!黑色小獸似是也察覺了外界的異動,它發現了燕鐵衣,它那雙蠶豆般大小的眼睛便望向燕鐵衣臉上,儘管只是一隻獸類,燕鐵衣也能體會出那雙小眼中的祈求、希冀,與惶恐的神韻,甚至,他還看出來那雙碧綠小眼竟是淚汪汪的呢!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燕鐵衣身子微斜,一道寒電宛如起自虛無、又逝向虛無,他的“太阿劍”只是那麼來無蹤,去無影的飛探,那顆呈現三角形的可怖蛇頭,已經血淋淋拋出三丈多遠!完全和燕鐵衣的預料相符合,他知道,若要救這隻黑色小獸的命,只須舉手之勞便行,如今,他的確只是舉手之勞。蛇頭一去,蛇身自松,那頭小獸拚命掙扎著自盤繞的蛇箇中間脫了出來,但可能是受了傷,也可能是太過疲倦,它只脫出蛇皮,立即又踣倒於地,一邊猶在不停的悲叫著,似是呻吟求助。望了一眼那尚在蠕動的蛇身,燕鐵衣生恐再出意外,他打算好人做到底,毫不考慮的走上前去將那隻黑色小獸抱起,並擁在懷中,一邊溫柔的加以撫摸,一邊低聲呵慰著:“別怕,小東西,別怕,你的危難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受到傷害,乖乖的歇上一會,我再餵你點吃的,好生去吧;以後可要小心了哪,蛇這玩意最是陰毒不過,你千萬要留意,它們那一族類,就專門弱肉強食,欺凌幼小………”黑色小獸在燕鐵衣懷裡輕輕聳動著,不時哼唧出聲,似在撒嬌一樣,並用它的尖嘴觸嗅著燕鐵衣的手腕部位,似是十分溫馴──不只溫馴,更有幾分感恩的味道。抱著小獸走向谷口,燕鐵衣笑道:“小傢伙,還會使嬌呀?今天若不是遇上我,你早進了蛇肚子啦,別再賴著,我餵你點吃的,再喝幾口水,你就不要緊啦………”說著話,燕鐵衣一面撫摸著小獸身上光滑如錦的毛皮,同時很自然的笑著俯臉查視小獸的軀體有無其他傷痕,但是,當他的目光一旦與這頭小獸的碧線眼睛相觸,不由驟然全身一冷,不寒而慄!先前還是那樣可憐生的充滿祈求的一雙眼,甚至淚盈盈的一雙眼,只這一會,竟變得那樣的兇暴、狠毒、猙獰,更且和蛇眸一樣的木然冰冷!碧綠的光芒凝聚著邪惡的意韻,透露著冷血的殘酷,它張口嘴,現示出一口細密卻尖銳的牙齒來!一驚之下,燕鐵衣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猝然伸手掏住了小獸的長嘴,可是,就在他的手指甫始掏住長嘴的瞬息,左胸上突覺一下刺痛──異常尖銳的刺痛,他猛的將小獸高高拎起,正好來得及看到小獸那毛球似的短尾中,有一根黯赤色的錐狀骨在迅速縮隱進去!怒叱如雷,燕鐵衣大旋身,奮力將高高提起的黑色小獸擲向石壁,只見黑影一閃,隨即傳出一聲尖嗥,黑毛蓬飛飄舞,血肉四濺,整隻小獸,已像一灘肉泥般糊上了石壁!燕鐵衣氣得臉上泛青,他咬牙大罵:“真是禽獸之屬,毫無人性──我一片好心,救你於蛇吻之下,不求你報恩回報,你這惡獸至少也不該恩將仇報,居然在救你之後撫慰之中反給我來了一下,簡直可惡可恨透頂!”叫罵著,他一邊檢視自己左胸上的傷口,傷口很淺,大約只入肉分許不到,這種深度,僅算割破皮肉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並沒有什麼血跡滲透,半粒米大小的傷痕周圍,卻隱透著一圈紫烏!燕鐵衣用力在傷口四周擠弄著,但卻擠不出汙血來,他又咒罵了幾聲,並不十分在意的掩上衣衫,走了回去──令他憤怒的,不是這點小傷,而是他的一番慈悲仁厚之懷受到了悔辱,雖然,那僅是一頭小獸!方才的悠閒愉快情緒,頓時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恁般的氣惱與悔恨,他怒衝衝的回到茅屋,就著那張下嚥乾葉的破草蓆躺下,一半時那股窩囊煩躁的感覺還消不下去!越想他越恨,越恨就越惱,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他感到身體極度不適起來──腦袋暈沉,胸腔沉悶,有種要嘔吐的抽搐,雙眼也變得模糊了,他拭拭自己額門,在發燒,又檢視一下左胸的傷口,老天,什麼時候轉成如此烏紫,又腫漲得像個小饅頭一樣了!凸出的部位上,米粒般的刺孔裡,正津津的往外分泌著烏紫色的黏液!驚愕之下,他霍然坐起──但卻使不上力,全身一軟,又倒了回去,這時,他更駭然發覺,自己竟像半癱了一樣,軟塌塌的虛脫至此了!心腔急速收縮,他全身冒出了冷汗,這是怎麼同事?驀地,他想到了!“那頭天打雷劈的黑毛惡獸,是那根透自尾毛中的赤紅錐骨,那是根有毒的錐骨!”但是,他隨即又迷惑了,那會是一種什麼野獸呢?在他的知識與見聞中,他不曾知道或記得有這麼一類有毒的野獸!思索了半晌,他又猛的想到了現實問題──看情形,這毒性相當不輕,才只是剛剛發作,已是如此劇烈,設若蔓延下去這還得了,目前他獨自一人在此深山荒野之中,別說求救無門,就連找個人告警也沒法子,萬一………可不連個收的人都沒有!像這樣不明不白的埋骨荒郊,曝屍山野,算的那門子名堂?休說世人不知其終,不曉其果,自己的基業,整個“青龍社”的未來又如何是好!千百人的生活,出處多年來以血汗創下的江山,北地的江湖局面,豈不要天翻地動,混亂成一團了?不,他喘著氣告訴自己,不能死,還不到可以瞑目的時候!但是,在這裡卻難以求生,他要活下去,就必須離開此地,到外面去尋生路,只有到了有人的地方,他才能夠獲得生存的希望!啊,有人的地方,文明的世界,一剎那間,他又那樣渴盼再回到同類聚集的所在,回到那嘈雜喧囂的環境裡,他頓時覺得極度的寂寞,異常的孤獨,無可言喻的惶恐!人的社會,人的天下,人儘管是最複雜,最難相處的,卻也是最善良,最有理性的,人與人之間,發生了不可勝數的罪惡同爭鬥,但也一樣有著那樣多的慈悲及和諧,人最壞,可也有最好的,至少,不似禽獸那樣無端兇殘和沒有是非感!體內開始像燒著一把火,烤炙得他全身滾燙,雙睛發紅,他噓噓的喘息,肌肉骨骼都似碎裂了,零落了,他用不上勁,站不起來,他的舌頭腫漲,喉嚨焦乾,他尚未發覺自己的臉色已呈紫黑……他掙扎著,在視線一片蒙朧,神智十分暈沉中下向茅屋外爬,爬,爬………他只有一個思想──趕快離開這裡,趕快,趕快,趕快……就像一隻充滿空氣的膽囊,突然破了洞,洩了氣,扁癟了,軟塌了,燕鐵衣也一樣,他不知什麼時候,也不知爬到了那裡,一陣昏黑中,他便失去了知覺,俯仆地下,任什麼也不曉得了。此時,天色剛剛轉為陰暗,入黑了。荒山野嶺中,冷寂如死,風簫簫,林木簌簌輕晃搖落,幽靜得彷佛是人間世上早已被人遺忘了的處身在另一個世界中。燕鐵衣便那樣俯僕在地下,呼吸粗濁,身子卻毫無動靜。*──*──*先是耳邊聽到斷續的流水聲音,像很遠,又似很近,宛若是那邊流瀑的聲響,又似是溪泉膛過自己的身側──燕鐵衣從一個混僵的,漆黑的惡夢中開始有了知覺,他尚在迷惘于思維的紊亂及感官的遲鈍,一片冰涼的,柔軟的東西,已輕輕覆上了他額頭。緩緩的,艱澀的,他努力將眼臉撐開,視線原是一片模糊,但逐漸又轉為清晰了,於是,他看清楚一個人正盤膝面對他坐著………。閉閉眼,燕鐵衣休息了一下,再度睜開眼,這一次,他更仔細的看清那個人了──那是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但是,卻是個截然不同於其他平凡庸碌之屬的中年人,那個人有著一張方長的面孔,臉色蒼白,濃眉斜飛入鬢,鼻管細長,顴骨高聳,薄如刀刃般的嘴唇緊抿著,唇角微微下垂,他的雙眼最是特異,尖銳如鷹,光芒有著一股無比的侵徹力,彷若能看透人的心腑,然而,卻又那般的冷酷,那般的深沉,又那般的堅硬。縱然在這樣甫自暈迷中甦醒的情形下,燕鐵衣的神智尚未完全恢復,但一種敏銳的反應同直覺已告訴了他──眼前這個人,是個極其強悍、狠厲執著又冷靜的人!這樣的人,主觀強烈,自視極高,而且習慣於專橫,如是正道的人,則必有矯枉過正的習性,嚴肅不苟到了頂點,如是邪路的人,則恐邪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得不可收拾了!那人正用一雙銳利冰寒的眼睛注視著燕鐵衣。試著深深呼吸了幾次,燕鐵衣驚喜的發覺,居然有這麼個恬適舒坦法,不但火熱的感覺全已消失,沉悶與暈眩的情形也沒有了,呼吸之下,氣暢神爽,胸襟清朗,連那種撕肌裂骨的痛苦亦已不再覺得,他又略略活動著四肢,哈,竟然能以舉臂伸縮,雖說沉重僵木之感並未盡除,可是比起毒發之時,已不知要好上了多少倍。吞了口唾液,燕鐵衣再試著張口,嘿,舌頭的腫漲也消了,說話沒有任何困難!他噓了口氣,聲音嘶啞的開了聲:“這位兄臺……想必是尊駕救了我這一命了?”那人微微點頭,口氣果然冷凜之極:“不錯,是我。”燕鐵衣潤潤唇,又感激莫名的道:“大德不言謝,兄臺救命之恩,舉凡我有生之日,皆是補報之時!”那人漠然道:“也不必說得那麼好聽,只希望你不要受恩之時是一種口氣,報恩之時卻又另是一種想法了!”心中一動──燕鐵衣暗自驚惕,他發覺對方果然是個迥異常人,不大近情理的個性,孤僻怪誕之屬。擠出一抹微笑,燕鐵衣道:“兄臺言重了,兄臺待我恩重如山,續命之德,唯恐回報不盡,豈有背義忘恩之理?”對方冷冷的道:“這就好,你記住你說的話。”燕鐵衣不以為忤的道:“但有所示,必當傾力以赴。”那人面無表情的道:“說一次就夠了,行動上的表現,還勝過空口表達的慷慨。”燕鐵衣沒有生氣,他低沉的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那人注視著燕鐵衣,目光如刃,聲音也冷削如刀:“‘天刀鏤魂’屠森。”大大的震動了一下,燕鐵衣不禁頗感意外的盯著對方──他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地此景裡遇上屠森,這西陲一帶的人魔,天下聞名的劊子手,武林中號稱第一把刀的屠森!緩緩的,屠森道:“有些意外?”燕鐵衣苦笑道:“確然,有些意外。”屠森陰沉的道:“我給你祛毒治傷的時候,發現了你身上的兩柄劍,長劍‘太阿’,短劍‘照日’,果然,那是兩柄曠世難求的好劍!”燕鐵衣默然半晌,低聲道:“那麼,我是誰,想你也知道了?”屠森寒酷的道:“燕鐵衣,‘青龍社’的魁首,北六省的綠林盟主,梟中之霸!”思索了一會,燕鐵衣有些惴惴的問:“屠兄,你我之間,大概不曾有過爭執吧?”屠森道:“沒有。”燕鐵衣寬懷的一笑,道:“我記得是沒有。”屠森冷峭的道:“如果有,你也不能活著與我說話了!”點點頭,燕鐵衣坦然道:“這倒是實情,憑我中毒後的樣子,別說你,三尺童子也可以收拾我!”屠森無動於衷的道:“不要以為你這樣說能對我發生任何刺激作用,我一向的作風是隻問目的,不擇手段;如果我想剷除一個敵人,我不會考慮到方式的問題,一點也不!”燕鐵衣道:“我看得出來,你是這樣的人。”頓了頓,他又道:“但是,我仍不會忘記你對我有救命之恩。”屠森生硬的道:“也不要忘記你有生之日,皆為補報之時的幾句話!”燕鐵衣覺得好像上了賊船了,這一下,可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包袱背啦,他卻平靜的道:“當然。”過了一會,屠森忽問:“燕鐵衣,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燕鐵衣笑,道:“什麼也沒幹,修心養性而已。”屠森濃眉微聳,狐疑的道:“就這麼簡單?”點點頭,燕鐵衣道:“就這麼簡單。”屠森的音調變得更峭銳了:“恐怕你是言不由衷吧?以你身分地位與所處的環境來說,那容得你如此悠閒,無所事事獨自一個人跑來荒山僻野‘隱居’?”燕鐵衣直率的道:“就因為平時的工作太冗煩,雜務過於膩人,我才在百忙中抽暇一個人跑出來靜一靜,減輕一點身心上的負擔,好令自己鬆弛一下;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實際上確是如此。”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這未免太牽強,燕鐵衣,你獨自出現在這裡,我認為裡面必然另有文章,只是你有所顧忌,不願直說罷了!”嘆了口氣,燕鐵衣道:“我告訴你的全是實情,屠兄,你若不信,我也沒有法子………”屠森哼了哼,道:“不要把我估得太低了,燕鐵衣!”不禁真的上了三分心火,燕鐵衣仍然儘量忍耐著道:“屠兄,你救了我的命,我非常感激你,但在此之前,我們毫無瓜葛,甚至互不相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只是你救了我,我受了你的恩惠而已,至於我個人,有什麼打算,俱屬私事,屠兄你似乎不須太過關切才是吧?”屠森冷冰冰的道:“我不是‘關切’,只是‘生疑’。”燕鐵衣道:“大可不必,屠兄,我保證我在這裡的原因,與你風馬牛不相及!”屠森微帶點鄙夷的味道:“從來,我也沒在乎過任何事件牽連上我!”燕鐵衣感到對方蠻傲得不近情理了,但誰叫自己受了人家的好處呢?他只有再次忍住一口氣,岔開了話題:“屠兄,我自覺身子好得多了,幾與中毒之前相差不遠,看情形再養息一時就可痊癒如常了吧?”屠森緩緩的道:“你現在已經與未中毒前一樣壯實康健了,你體內劇毒,全已祛除乾淨,並已敷服了我特製的幾味靈藥,絕無後患可慮──幸而你遇上了我,換成別人,非但未見能治好你這毒傷,即使有法子,也不會有我這樣的奏效如神,我只用一夜的功夫,便可使你痊癒保命,再好的郎中,亦少不了十天半月的時間才做得到相同的結果!”燕鐵衣忙道:“屠兄不僅武學精湛,俠名蓋世,想不到岐黃之術,活人之技亦如此高明,真可謂文武雙全,稱得上一代奇人了!”屠森傲然道:“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暗裡忐忑著,燕鐵衣又含笑著問:“屠兄,只不知我中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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