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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蜀山劍俠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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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chun85 於 2023-11-26 17:15 編輯

蜀山劍俠傳  作者:還珠樓主


話說四川峨眉山,乃是蜀中有名的一個勝地。

昔人謂西蜀山水多奇,而峨眉尤勝,這句話實在不假。

西蜀神權最勝,山上的廟宇寺觀不下數百,每年朝山的善男信女,

不遠千里而來,加以山高水秀,層巒疊蟑,氣象萬千,

那專為遊山玩景的人,也著實不少。

後山的風景尤為幽奇。

自來深山大澤,多生龍蛇,深林幽谷,大都是那虎豹豺狼棲身之所。

遊後山的人,往往一去不返,一般人妄加揣測,有的說是被虎狼妖魔吃了去的,

有的說被仙佛超度了去的,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人到底是血肉之軀,

意志薄弱的佔十分之八九,因為前車之鑑,遊後山的人,也就漸漸裹足不前,

倒便宜了那些在後山養靜的高人奇士們,省去了許多塵擾,

獨享那靈山勝境的清福。這且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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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月夜棹孤舟 巫峽啼猿登棧道 天涯逢知已 移家結伴隱名山

話說四川峨眉山,乃是蜀中有名的一個勝地。昔人謂西蜀山水多奇,而峨眉尤勝,這句話實在不假。西蜀神權最勝,山上的廟宇寺觀不下數百,每年朝山的善男信女,不遠千里而來,加以山高水秀,層巒疊蟑,氣象萬千,那專為遊山玩景的人,也著實不少。後山的風景尤為幽奇。自來深山大澤,多生龍蛇,深林幽谷,大都是那虎豹豺狼棲身之所。遊後山的人,往往一去不返,一般人妄加揣測,有的說是被虎狼妖魔吃了去的,有的說被仙佛超度了去的,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人到底是血肉之軀,意志薄弱的佔十分之八九,因為前車之鑑,遊後山的人,也就漸漸裹足不前,倒便宜了那些在後山養靜的高人奇士們,省去了許多塵擾,獨享那靈山勝境的清福。這且不言。

四川自經明末張獻忠之亂,十室九空,往往數百里路無有人煙,把這一個天府之國鬧得陰風慘慘,如同鬼市一般。滿清入關後,疆吏奏請將近川各省如兩湖、江西、陝西的人民移入四川,也加上四川地大物豐,樣樣需要之物皆有,移去的人民,大有此間樂不思故土之概。這樣的賓至如歸,漸漸的也就恢復了人煙稠密的景象。

記得在康熙即位的第二年,從巫峽溯江而上的有一隻小舟。除操舟的船伕外,舟中只有父女二人,一肩行李,甚是單寒;另外有一個行囊甚是沉重,好像裡面裝的是鐵器。那老頭子年才半百,鬚髮已是全白,抬頭看人,眼光四射,滿臉皺紋,一望而知是一個飽經憂患的老人。那女子年才十二三歲,出落得非常美麗,依在老頭子身旁,低聲下氣地指點菸嵐,問長問短,顯露出一片天真與孺慕。這時候已經暮煙四起,瞑色蒼茫,從那山角邊掛出了一盤明月,清光四射,鑑人眉發。那老頭兒忽然高聲說道:"那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悽然,老淚盈頰。那女子說道:"爹爹又傷感了,天下事各有前定,徒自悲傷也是無益,還請爹爹保重身體要緊。"正說時,那船家過來說道:"老爺子,天已不早,前面就是有名的烏鴉嘴,那裡有村鎮,我們靠岸歇息,上岸去買些酒飯吧。

"老頭說道:"好吧,你只管前去。我今日有些睏倦,不上岸了。"船家說完時,已經到了目的地,便各自上岸去了。

這時月明如晝。他父女二人,自己將帶來的酒菜,擺在船頭對酌。正在無聊的時候,忽見遠遠樹林中,走出一個白衣人來,月光之下,看得分外清楚,越走越近。那人一路走著,一路唱著歌,聲調清越,可裂金石,漸漸離靠船處不遠。老頭一時興起,便喊道:"良夜明月,風景不可辜負。我這船上有酒有菜,那位老兄,何不下來同飲幾杯?"白衣人正唱得高興,忽聽有人喚他,心想:"此地多是川湘人的居處,輕易見不著北方人。這人說話,滿嘴京城口吻,想必是我同鄉。他既約我,說不得倒要擾他幾杯。"一邊想著一邊走,不覺到了船上。二人會面,定睛一看,忽然抱頭大哭起來。老頭說:"京城一別,誰想在此重逢!人物依舊,山河全非,怎不令人腸斷呢!"白衣人說道:"揚州之役,聽說大哥已化為異物,誰想在異鄉相逢。從此我天涯淪落,添一知己,也可謂吾道不孤了。這位姑娘,想就是令媛吧?"老頭道:"我一見賢弟,驚喜交集,也忘了教小女英瓊拜見。"隨叫道:"英瓊過來,與你周叔叔見禮。"那女子聽了她父親的話,過來納頭便拜。白衣人還了一個半禮,對老頭說道:"我看賢侄女滿面英姿,將門之女,大哥的絕藝一定有傳人了。"老頭道:"賢弟有所不知。愚兄因為略知武藝,所以鬧得家敗人亡。況且她一出世,她娘便隨我死於亂軍之中,十年來奔走逃亡,毫無安身之處。她老麻煩我,叫我教她武藝。我抱定庸人多厚福的主意,又加以這孩子兩眼怒氣太重,學會了武藝,將來必定多事。我的武藝也只中常,天下異人甚多,所學不精,反倒招出殺身之禍。愚兄只此一女,實在放心不下,所以一點也未傳授於她。但願將來招贅一個讀書種子,送我歸西,於願足矣。"白衣人道:"話雖如此說,我看賢侄女相貌,決不能以丫角終老,將來再看吧。"那女子聽了白衣人之言,不禁秀眉軒起,喜形於色;又望了望她年邁的父親,不禁又露出了幾分幽怨。

白衣人又問道:"大哥此番入川,有何目的呢?"老頭道:"國破家亡,氣運如此,我還有什麼目的呢,無非是來這遠方避禍而已。"白衣人聞言,喜道:"我來到四川,已是三年了。我在峨眉後山,尋得了一個石洞,十分幽靜,風景奇秀,我昨天才從山中趕回。此外我教了幾個蒙童,我回來收拾收拾,預備前往後山石洞中隱居,今幸遇見了大哥。只是那裡十分幽僻,人跡不到,猛獸甚多。你如不怕賢侄女害怕,我們三人一同前往隱居,以待時機。尊意如何?"老頭聽說有這樣好所在,非常高興,便道:"如此甚好。但不知此地離那山多遠?"白衣人道:"由旱路去,也不過八九十里。你何不將船家開發,到我家中住上兩天,同我從旱路走去?"老頭道:"如此賢弟先行,愚兄今晚且住舟中,明日開發船家,再行造府便了。但不知賢弟現居何處?你我俱是避地之人,可曾改易名姓?"白衣人道:"我雖易名,卻未易姓。明日你到前村找我,只須打聽教蒙館的周淳,他們都知道的。天已不早,明天我尚有一個約會,也不來接你,好在離此不遠,我在舍候駕便了。"說罷,便與二人分手自去。

那女子見白衣人走後,便問道:"這位周叔父,可是爹爹常說與爹爹齊名、人稱齊魯三英的周琅周叔父嗎?"老頭道:"誰說不是他?想當年我李寧與你二位叔父楊達、周琅,在齊魯燕豫一帶威名赫赫。你楊叔父自明亡以後,因為心存故國,被仇人陷害。如今只剩下我與你周叔父二人,尚不知能保首領不能。此去峨眉山,且喜得有良伴,少我許多心事。我兒早點安歇,明早上岸吧。"說到此間,只見兩個船家喝得酒醉醺醺,走了回來。李寧便對船家說道:"我記得此地有我一個親戚,我打算前去住上幾個月,明早我便要上岸。你們一路辛苦,船錢照數開發與你,另外賞你們四兩銀子酒錢。你們早早安歇吧。"船家聽聞此言,急忙稱謝,各自安歇。不提。

到了第二天早上,英瓊父女起身,自己背了行囊包裹,辭別船家,徑往前村走去。行約半里,只見路旁閃出一個小童,年約十一二歲,生得面如冠玉,頭上梳了兩個雙丫角。那時不過七八月天氣,蜀中天氣本熱,他身上只穿了一身青布短衫褲。見二人走近,便迎上前來說道:"來的二位,可是尋找我老師周淳的麼?"李寧答道:"我們正是來訪周先生的。你是如何知道?"那小童聽了此言,慌忙納頭便拜,口稱:"師伯有所不知。昨夜我老師回來,高興得一夜未睡,說是在烏鴉嘴遇見師伯與師姐。今晨清早起來,因昨天與人有約會,不能前來迎接,命我在此與師伯引路。前面就是老師他老人家蒙館。老師赴約去了,不久便回,請師伯先進去坐一會,吃點早點吧。"李寧見這小童儀表非凡,口齒伶俐,十分喜愛。一路言談,不覺已來到周淳家中,雖然是竹籬茅舍,倒也收拾得乾淨雅潔。小童又到裡面搬了三副碗著,切了一大盤臘肉和一碟血豆腐,一壺酒,請他父女上座,自己在下橫頭側身相陪。說道:"師伯,請用一點早酒吧。"李寧要問他話時,他又到後面去端出三碗醋湯麵,一盤子泡菜來。李寧見他小小年紀,招待人卻非常殷勤,愈加喜歡。一面用些酒菜,便問他道:"小世兄,你叫什麼名字?幾時隨你師父讀書的?"小童道:"我叫趙燕兒。我父本是明朝翰林學士,死於李闖之手。我母同舅父逃到此處,不想舅父又復死去。我家十分貧苦,沒奈何,只得與人家牧牛,我母與大戶人家做些活計,將就度日。三年前周先生來到這裡,因為可憐我是宦家之後,叫我拜他老人家為師,時常賙濟我母子,每日教我讀書和習武。周老師膝下無兒,只一女名叫輕雲。去年村外來了一位老道姑,也要收我做徒弟,我因為有老母在堂,不肯遠離。那道姑忽然看見了師妹,便來會我老師,談了半日,便將師妹帶去,說是到什麼黃山學道去。我萬分不捨,幾次要老師去將師妹尋回來,老師總說時候還早;我想自己去,老師又不肯對我說到黃山的路。我想我要是長大一點,我一定要去將師妹尋回來的。

我那師妹,長得和這位師姊一樣,不過她眉毛上沒有師姊這兩粒紅痣罷了。"李寧聽了這一番話,只是微笑,又問他會什麼武藝。燕兒道:"我天資不佳,只會一套六合劍,會打鏢接鏢。聽老師說,師伯本事很大,過些日子,還要請師伯教我呀!"

正說之時,周淳已從外面走進來。燕兒連忙垂手侍立。英瓊便過來拜見世叔。李寧道:

"恭喜賢弟,你收得這樣的好徒弟。"周淳道:"此子天分倒也聰明,稟賦也是不差,就是張口愛說,見了人兀自不停。這半天的工夫,他的履歷想已不用我來介紹了。"李寧道:"他已經對我說過他的身世。只是賢弟已快要五十的人,你如何輕易把侄女送人撫育,是何道理?"周淳說:"我說燕兒饒舌不是?你侄女這一去,正是她的造化呀。去年燕兒領了一個老道姑來見我,談了談,才知道就是黃山的餐霞大師,有名的劍仙。她看見你侄女輕雲,說是生有仙骨,同我商量,要把輕雲帶去,做她的末代弟子。本想連燕兒一齊帶去,因為他有老母需人伏侍,只把輕雲先帶了去。如此良機,正是求之不得,你說我焉有不肯之理?"李寧聽了此言,不禁點頭。英瓊正因為她父親不教她武藝,小心眼許多不痛快,一聽周淳之言,不禁眉軒色舉,心頭暗自盤算。周淳也已覺得,便向她說道:"賢侄女你大概是見獵心喜吧?若論你世妹天資,也自不凡,無庸我客氣。若論骨格品貌,哪及賢侄女一半。餐霞大師見了你,必然垂青。你不要心急,早晚自有機緣到來尋你,那時也就由不得你父親了。"李寧道:"賢弟又拿你侄女取笑了。閒話少提,我們峨眉山之行幾時動身?燕兒可要前去?"

周淳道:"我這裡還有許多零碎事要辦,大約至多有十日光景,我們便可起程。燕兒有老母在堂,只好暫時阻他求學之願了。"燕兒聽了他師父不要他同去,便氣得哭了起來,周淳道:"你不必如此。無論仙佛英雄,沒有不忠不孝的。我此去又非永別,好在相去不過數十里路,我每月準來一回,教授你的文武藝業,不過不能像從前朝夕共處而已。"燕兒聽了,思量也是無法,只得忍淚。李寧道:"你蒙館中的學童,難道就是燕兒一個麼?"周淳道:"我前日自峨眉山回來,便有入山之想。因為此間賓主相處甚善,是我在歸途中救了一個寒士,此人名喚馬湘,品學均佳,我替他在前面文昌閣尋了寓所,把所有的學生都讓給他去教。

誰想晚上便遇見了你。"李寧道:"原來如此,怪道除燕兒外,不見一個學生呢。"周淳道:"燕兒也是要介紹去的,因為你來家中,沒有長鬚奴,只好有事弟子服其勞了。"言談片時,不覺日已沉西,大家用過晚飯。燕兒又與他父女鋪好床被,便自走去。

只有英瓊,聽了白日許多言語,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已三鼓左右,只聽見隔壁周淳與燕兒說話之聲。一會,又聽他師徒開了房門,走到院中。英瓊輕輕起身,在窗隙中往外一看,只見他師徒二人,手中各拿了一把長劍,在院中對舞。燕兒的劍雖是短一點,也有三尺來長。只見二人初舞時,還看得出一些人影。以後兔起鶻落,越舞越急,只見兩道寒光,一團瑞雪,在院中滾來滾去。忽聽周淳道:"燕兒,你看仔細了。"話言未畢,只見月光底下,人影一分,一團白影,隨帶一道寒光,如星馳電掣般,飛向庭前一株參天桂樹。又聽咔嚓一聲,將那桂樹向南的一枝大枝椏削將下來。樹身突受這斷柯的震動,桂花紛紛散落如雨。定睛一看,庭前依舊是他師徒二人站在原處。在這萬籟俱寂的當兒,忽然一陣微風吹過,簷前鐵馬兀自丁東。把一個英瓊看得目定神呆。只見周淳對燕兒說道:"適才最後一招,名叫穿雲拿月,乃是六合劍中最拿手的一招。將來如遇見能手,儘可用它敗中取勝。我一則憐你孝道,又見你聰明過人,故此將我生平絕技傳授於你。再有二日,我便要同你師伯入山,你可早晚於無人處勤加溫習。為師要安睡去了,明夜我再來指點給你。"言罷,周淳便回房安歇不提。燕兒等周淳去後,也自睡去。

如是二日,英瓊夜夜俱起來偷看。幾次三番,對她父親說要學劍。李寧被她糾纏不過,又經周淳勸解,心中也有點活動,便對她道:"劍為兵家之祖,極不易學。第一要習之有恆;第二要練氣凝神,心如止水。有了這兩樣,還要有名人傳授。你從小嬌生慣養,體力從未打熬,實在是難以下手。你既堅持要學,等到到了山中,每日清晨,先學養氣的功夫,同內功應做的手續。二三年後,才能傳你劍法。你這粗暴脾氣,到時不要又來麻煩於我。"英瓊聽了,因為見燕兒比她年幼,已經學得很好,她父親之言,好像是故意難她一般,未免心中有點不服。正要開口,只見周淳道:"你父所說,甚是有理,要學上乘劍法,非照他所說練氣歸一不可。你想必因連夜偷看我傳燕兒的劍,故你覺得容易,你就不知燕兒學劍時苦楚。

我因見你偷看時那一番誠心,背地勸過你父多少次,才得應允。你父親劍法比我強得多,他所說的話絲毫不假,賢侄女不要錯會了意。"李寧道:"瓊兒你不要以為你聰明,這學劍實非易事,非凝神養氣不可。等到成功之後,十丈內外,塵沙落地,都能聽出是什麼聲音來。

即如你每每偷看,你世叔何以會知道?就是如此。這點眼前的事物如果都不知,那還講什麼劍法?幸而是你偷看,如果另一個人要爬在窗前行刺,豈不在舞劍的時候,就遭了他人的暗算?"英瓊聽了他二人之言,雖然服輸,還是放心不下。又偷偷去問燕兒,果然他學劍之先,受了若干的折磨,下了許多苦功,方自心服口服。

光陰易過,不覺到了動身的那一天。一干學童和各人的家長,以及新教讀夫子馬湘,都來送行。燕兒獨自送了二十餘里,幾次經李、週三人催促,方才揮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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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舞長劍 師徒逞身手 上峨眉 煙雨鎖空漾

話說李寧父女及周淳三人辭別村人,往山中行去。他三人除了英瓊想早到山中好早些學劍外,俱都是無掛無牽的人,一路上游山玩景,慢慢走去,走到日已平西,方才走到峨眉山下。只見那裡客店林立,朝山的人也很多,看去非常熱鬧。三人尋了一家客店,預備明早買些應用的物品,再行上山,以備久住。一夜無話。

到了第二天,三人商量停妥:李寧擔任買的是家常日用物件,如油、鹽、醬、醋、米、面、酒、肉等;周淳擔任買的是書籍、筆墨及鍋灶、水桶等廚下用品,末後又去買了幾丈長的一根大麻繩。英瓊便問:"這有什麼用?"周淳道:"停會自知,用處多呢。"三人行李雖然有限,連添置的東西也自不少。一會僱好腳伕,一同挑上山去。路上朝山的香客見了他們,都覺得奇怪。他三人也不管他,徑自向山上走去。起初雖走過幾處逼厭小徑,倒也不甚難走。後來越走山徑越險,景緻越奇,白雲一片片只從頭上飛來飛去,有時對面不能見人。

英瓊直喊有趣。周淳道:"上山時不見下雨光景,如今雲霧這樣多,山下必定在下雨。我們在雲霧中行走,須要留神,不然一個失足,便要粉身碎骨了。"再走半里多路,已到捨身巖。回頭向山下一望,只見一片冥漾,哪裡看得見人家;連山寺的廟宇,都藏在煙霧中間。頭上一輪紅日,照在雲霧上面,反射出霞光異彩,煞是好看。英瓊正看得出神,只見腳伕道:

"客官,現在已到了捨身巖,再過去就是鬼見愁,已是無路可通,我們是不能前進了。今天這個雲色,半山中一定大雨,今天不能下山,明天又耽誤我們一天生意,客官方便一點吧。

"周淳道:"我們原本只僱你到此地,你且稍待一會,等我爬上山頂,將行李用繩拽上山去,我再添些酒錢與你如何?"說罷,便縱身一躍,上了身旁一株參天古柏,再由柏樹而上,爬上了山頭。取出帶來的麻繩,將行李什物一一拽了上去。又將麻繩放下,把英瓊也拽了上去。剛剛拽到中間,英瓊用目一看,只見此處真是險峻,孤峰筆削,下臨萬丈深潭,她雖然膽大,也自目眩心搖。英瓊上去後,李寧又取出一兩銀子與腳伕做酒錢,自己照樣地縱了上去。三人這才商量運取行李。周淳道:"我此地來了多次,非常熟悉,我先將你父女領到洞中,由我來取物件吧。"李寧因為路生,也不客氣。各人先取了些輕便的物件,又過了幾個峭壁,約有三里多路,才到了山洞門首。只見洞門壁上有四個大字,是"漱石棲雲"。三人進洞一看,只見這洞中共有石室四間:三間作為臥室,一間光線好的作為大家讀書養靜之所。又由周淳將應用東西一一取了來,一共取了三次,才行取完。收拾停妥,已是夕陽銜山。

大家胡亂吃了些乾糧幹脯,將洞口用石頭封閉,徑自睡去。

第二天清晨起來,李寧便與英瓊訂下課程,先教她練氣凝神,以及種種內功。英瓊本來天資聰敏異常,不消多少日月,已將各種柔軟的功夫一齊練會。只因她生來性急,每天麻煩李、週二人教她劍法。周淳見她進步神速,也認為可以傳授。惟獨李寧執意不肯,只說未到時候。一日,周淳幫英瓊說情。李寧道:"賢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難道不知她現在已可先行學劍麼?你須知道,越是天分高的人,根基越要打得厚。瓊兒的天資,我絕夠不上當她的老師,所以我現在專心一意,與她將根基打穩固。一旦機緣來到,遇見名師,便可成為大器。現在如果草率從事,就把我平生所學一齊傳授與她,也不能獨步一時。再加上她的性情激烈,又不肯輕易服人,天下強似我輩的英雄甚多,一旦遇見強敵,豈不吃虧?我的意思,是要她不學則已,一學就要精深,雖不能如古來劍仙的超凡入化,也要做到塵世無敵的地步才好。我起初不願教她,也是為她聰明性急,我的本領有限的緣故。"周淳聽了此言,也就不便深勸。惟獨英瓊性急如火,如何耐得。偏偏這山上風景雖好,只是有一樣美中不足,就是離水源甚遠。幸喜離這洞一里多路,半山崖上有一道瀑布,下邊有一小溪,水清見底,泉甘而潔。每隔二日,便由李、週二人,輪流前去取水。李、週二人因怕懈散了筋骨,每日起來,必在洞前空地上練習各種劍法拳術。英瓊因他二人不肯教她,她便用心在旁靜看,等他二人不在眼前,便私自練習。這峨眉山上猿猴最多,英瓊有一天看見猴子在山崖上奔走,矯捷如飛,不由得打動了她練習輕身的念頭。她每日清早起來,將帶來的兩根繩子,每一頭拴在一棵樹上,她自己就在上頭練習行走。又逼周、李二人教她種種輕身之術。她本有天生神力,再加這兩個老師指導,不但練得身輕如燕,並且力大異常。

周淳每隔一月,必要去看望燕兒一次,順便教他的武藝。那一日正要下山去看望於他,剛走到捨身巖畔,忽見趙燕兒跑來,手中持有一封書信。周淳打開一看,原來是教讀馬湘寫來的。信中說:"三日前來了一個和尚,形狀兇惡異常,身上背了一個鐵木魚,重約三四百斤,到村中化緣。說他是五臺山的僧人,名喚妙通,遊行天下,只為尋訪一個姓周的朋友。

村中的人,因為他雖然長得兇惡,倒是隨緣討化,並無軌外行為,倒也由他。他因為村中無有姓周的,昨天本自要走,忽然有個口快的村人說起周先生,他便問先生的名號同相貌。他聽完說:'一定是他,想不到雲中飛鶴周老三,居然我今生還有同他見面之日!'說時臉上十分難看。他正問先生現在哪裡,我同燕兒剛剛走出,那快嘴的人就說,要問先生的下落,須問我們。那僧人便來盤問於我。我看他來意不善,我便對他說,周先生成都就館去了,並未告訴他住在峨眉。他今天已經不在村中,想必往成都尋你去了。我見此和尚來意一定不善,所以通函與你,早作準備。"

周淳見了此信大驚,便對燕兒道:"你跟我上山再談吧。"說時,匆匆攜了燕兒,縱上危崖,來到洞中。燕兒拜見李寧父女之後,便對周淳說道:"我因為馬老師說那和尚存心不好,我那天晚上,便到和尚住的客棧中去偵察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到三更時分,爬在他那房頂上,用珍珠簾卷鉤的架勢,往房中一看,只見這和尚在那裡打坐。坐了片刻,他起身從鐵木魚內取出臘幹了的兩個人手指頭,看了又看,一會兒又伸出他的右手來比了又比。原來他右手上已是隻剩下三個指頭,無名指同三指想是被兵刃削去。這時候又見取出一個小包來,由裡面取出一個泥塑的人,那容貌塑得與老師一般模樣,也是白衣佩劍,只是背上好像有兩個翅膀似的東西。只見那和尚見了老師的像,把牙咬得怪響,好似恨極的樣子,又拍著那泥像不住地咒罵。我不由心中大怒,正待進房去質問他,他與老師有什麼冤仇,這樣背後罵人?他要不說理,我就打他個半死。誰想我正想下房時,好像有人把我背上一捏,我便做聲不得,忽然覺得身子起在半空。一會到了平地,一看已在三官廟左近,把我嚇了一大跳。

我本是瞞著我母親出來,我怕她老人家醒了尋我,預備先回去看一看再說。我便回家一看,我母親還沒有醒,只見桌子上有一張紙條,字寫得非常好。紙上道:'燕兒好大膽,背母去涉險。明早急速上峨眉,與師送信莫遲緩。'我見了此條,仔細一想:'我有老母在堂,是不應該涉險。照這留字人的口氣中,那個和尚一定本領高,我絕不是對手。我在那房上忽然被人提到半空,想必也是此人所為。'想了一夜,次日便告知母親。母親叫我急速與老師送信。這幾天正考月課,我還怕馬老師不准我來。誰想我到學房,尚未張口,馬老師就把我叫在無人處,命我與老師送信,並且還給了我三錢銀子做盤費。我便急速動身。剛走出十幾裡,就見前面有兩個人正在吵架。我定睛一看,一個正是那和尚,一個是一位道人,不由把我嚇了一大跳。且喜相隔路遠,他們不曾注意到我,我於是舍了大路,由山坡翻過去,抄山路趕了來。不知老師可知道這個和尚的來歷麼?"要知周淳怎樣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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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雲中鶴深山話前因 多臂熊截江逢俠士

話說周淳聽了燕兒之言大驚,說道:"好險!好險!燕兒,你的膽子真是不小。我常對你說,江湖上最難惹的是僧、道、乞丐同獨行的女子。遇見這種人孤身行走,最要留神。幸而有人指點你,不曾造次;不然,你這條小命已經送到在死城中去了。"李寧便道:"信中之言,我也不大明白,幾時聽見你說是同和尚結過冤仇?你何妨說出來,我聽一聽。"周淳道:"你道這和尚是誰?他就是十年前名馳江南的多臂熊毛太呀!"李寧聽了,不禁大驚道:"要是他,真有點不好辦呢。"周淳道:"當初也是我一時大意,不曾斬草除根,所以留下現在的禍患。可憐我才得安身之所,又要奔走逃亡,真是哪裡說起!"李寧尚未答言,英瓊、燕兒兩個小孩子,初出犢兒不怕虎,俱各心懷不服。燕兒還不敢張口就說。英瓊氣得粉面通紅,說道:"世叔也太是滅自己的威風,增他人的銳氣了!他狠上天也是一個人,我們現在有四人在此,懼他何來,何至於要奔走逃亡呢?"

周淳道:"賢侄女你哪裡知道。事隔多年,你父雖知此事,也未必記得清楚。待我把當年的事說將出來,也好增你們年輕人一點閱歷。在十幾年前,我同你父親、你楊叔父,在北五省真是享有盛名。你父的劍法最高,又會使各種暗器,能打能接,江湖人送外號'通臂神猿'。你楊叔父使一把朴刀,同一條鏈子鏢,人送外號'神刀楊達'。彼時我三人情同骨肉,練習武藝俱在一塊。為叔因見你父親練輕身功夫,是我別出心裁,用白綢子做了兩個如翅膀的東西,纏在臂上。哪怕是百十丈的高山,我用這兩塊綢子藉著風力往上跳,也毫無妨礙。我因為英雄俠義,作事要光明正大,我夜行時都是穿白,因此人家與了我一個外號,叫作'雲中飛鶴'。又叫我們三人為'齊魯三英'。我們弟兄三人,專做行俠仗義的事。那一年正值張、李造反,我有一個好友,是一個商人,由陝西回揚州去,因道路不安靖,請我護送,這當然是義不容辭。誰想走在路上,便聽見南方出了一個獨腳強盜,名叫多臂熊毛太。綠林中的規矩:路上遇見買賣,或是到人家偷搶,只要事主不抵抗,或者沒有仇怨,絕不肯輕易殺人,姦淫婦女尤為大忌。誰想這個毛太心狠手辣,無論到哪裡,就是搶完了殺一個雞犬不留;要遇見美貌女子,更是先奸後殺。我聽了此言,自然是越發當意。

"誰想走到南京的北邊,正在客店打尖,忽然從人送進一張名帖,上面並無名姓,只畫了一隻人熊,多生了八隻手。我就知道是毛太來了,我不得不見,便把隨身兵器預備停妥,請他進來,我以為必有許多麻煩。及至會面,看他果然生得十分兇惡,可是他並未帶著兵器。後來他把來意說明,原來是因為慕我的名,要同我結盟兄弟。我縱不才,怎肯與淫賊拜盟呢?我便用極委婉的話謝絕了他。他並不堅持,談了許多將來彼此照應,綠林中常行的義氣話,也自告辭。我留神看他腳步,果然很有功夫,大概因酒色過度的關係,神弱一點。我送到門口,正一陣風過,將一扇店門吹得半掩。他好似不經意地將門摸了一下,他那意思,明明是在我面前賣弄。我懶得和他糾纏,偏裝不知道。他還以為我真不知道,故意回頭對店家說道:'你們的門這樣不結實,留心賊人偷啊。'說時把門一搖。只見他手摸過的地方,紛紛往下掉木末,現出五個手指頭印來。我見他如此賣弄,真氣他不過。一面送他出店,忽然抬頭看見對面屋上有兩片瓦,被風吹得一半露在屋簷下,好像要下墜的樣子。我便對他說:

'這兩塊瓦,要再被風吹落下來,如果有人走過,豈不被它打傷麼?"說時,我用一點混元氣,張嘴向那兩塊瓦一口痰吐過去,將那瓦打得粉碎,落在地上。他才心服口服,對我說道:'齊魯三英,果然是名不虛傳。你我後會有期,請你千萬不要忘了剛才所說的義氣。'我當時也並不曾留意。

"他走後,我們便將往揚州的船隻僱妥,將行李、家眷俱都搬了上去。我們的船,緊靠著一家卸任官員包的一隻大江船,到了晚上三更時分,忽然聽得有女子哭喊之聲。我因此時地面不大平靜,總是和衣而睡,隨身的兵器也都帶在身旁。我立刻躥出船艙一聽,仔細察看,原來哭聲就出在鄰船。我便知道出了差錯,一時為義氣所激,連忙縱了過去,只見船上倒了一地的人。我扒在船艙縫中一望,只見毛太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鋼刀,船艙內綁著一個美貌女子,上衣已經剝卸,連氣帶急已暈死過去。那廝正在脫那女子的中衣時候,我不由氣沖牛斗,當時取出一技金鏢,對那廝打了過去。那廝也原有功夫,鏢剛到他腦後,他將身子一偏,便自接到手中,一口將燈吹滅,就將我的鏢先由艙中打出。隨著縱身出來,與我對敵。我施展平生武藝,也只拼得一個平手。我因我船上無人看守,怕他有餘黨,出了差錯,戰了幾十個回合,最後我用六合劍穿雲拿月的絕招,一劍刺了過去。他一時不及防備,將他手指斷去兩個。這樣淫賊,本當將他殺死,以除後患,才是道理。叵耐他自知不敵,登時將刀擲去,說道:'朋友,忘了白天的話嗎?如今我敵你不過,要殺請殺吧。"我不該一時心軟,可惜他這一身武藝,又看在他師父火眼金獅鄧明的面上,他白天又與我打過招呼,所以當時不曾殺害於他,叫他立下重誓,從此洗心革面,便輕輕易易地將他放了。且喜那晚他並不曾傷人,只用點穴法將眾人點倒。我將那些人一一解救,便自回船。他從此便削髮出家,拜五臺山金身羅漢法元為師,煉成一把飛劍,取人首級於十裡之外,已是身劍合一,口口聲聲要報前仇。我自知敵他不過,沒奈何才帶上我女兒輕雲避往四川。我等武藝雖好,怎能和劍仙對敵呢?"

談話中間,忽聽空中一聲鶴唳響徹雲霄,眾人聽得出神,不曾在意。周淳聽了,連忙跑了下去,一會回來。燕兒問道:"剛才一聲鶴唳,老師為何連忙趕了出去?"周淳道:"你哪裡知道。此洞乃是峨眉最高的山洞,雲霧時常環繞山半,尋常飛鳥決難飛渡。我因鶴聲來自我們頂上,有些奇怪,誰想去看,並無蹤影,真是希奇。"英瓊便問道:"周世叔說來,難道毛太如此厲害,世叔除了逃避,就沒法可施嗎?"周淳道:"那廝雖然劍術高強,到底他心術不正,不能練到登峰造極。劍仙中強似他的人正多,就拿我女兒輕雲的師父黃山餐霞大師來說,他便不是對手。只是黃山離此地甚遠,地方又大,一時無法找尋,也只好說說而已。"李寧道:"賢弟老躲他,也不是辦法,還是想個主意才好。"周淳道:"誰說不是呢?我意欲同燕兒的母親商量,托馬湘早晚多照應,將燕兒帶在身旁,不等他約我,我先去尋他,與他訂下一個比劍的日子,權作緩兵之計。然後就這個時期中間,在黃山尋找餐霞大師,與他對敵,雖然有點傷面子,也說不得了。"李寧聽了,亦以為然,便要同周淳一同前去。周淳道:"此去不是動武,人多了反而誤事。令媛每日功課,正在進境的時候,不可荒疏,丟她一人在山,又是不便。大哥還是不去的為是。"

眾人商議停妥,周淳便別了李氏父女,同燕兒直往山下走去。那時已是秋未冬初,金風撲面,樹葉盡脫。師徒二人隨談隨走,走了半日,已來到峨眉山下。忽然看見山腳下臥著一個道人,只穿著一件單衣,身上十分襤樓,旁邊倒著一個裝酒的紅漆大葫蘆。那道人大醉後,睡得正熟。燕兒道:"老師,你看這個道人,窮得這般光景,還要這樣貪杯,真可以算得是醉鬼了。"周淳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我們大好神州,亡於胡兒之手,那有志氣的人,不肯屈身事仇,埋沒在風塵中的人正多呢。他這樣落拓不羈,焉知不是我輩中人哩。只是這樣涼的天氣,他醉倒此地,難免不受風寒。我走了半日,腹中覺得有點飢餓,等我將他喚醒,同去吃一點飯食,再贈他一點銀兩,結一點香火緣吧。"說罷,便走上前去,在道人身旁輕輕喚了兩聲:"道爺,請醒醒吧。"又用手推了他兩下。那道人益發鼾聲如雷,呼喚不醒。周淳見那道人雖然面目骯髒,手指甲縫中堆滿塵垢,可是那一雙手臂卻瑩白如玉,更料他不是平常之人。因為急於要同燕兒回家,又見他推喚不醒,沒奈何,便從衣包內取了件半新的湖縐棉袍,與他披在身上。臨行又推了他兩下,那道人仍是不醒。只得同燕兒到附近飯鋪,胡亂吃了一點酒食,匆匆上道。

到了無人之處,師徒二人施展陸地飛行的腳程,往烏鴉嘴走去,哪消兩個時辰,便已離村不遠。周淳知道燕兒之母甚賢,此去必受她特別款待,勞動她於心不安,況且天已不早,意欲吃完了飯再去,便同燕兒走進一家酒飯鋪去用晚飯。這家酒飯鋪名叫知味樓,新開不多時,烹調甚是得法,在那裡飲酒的座客甚多。他師徒二人歸心似箭,也不曾注意旁人,便由酒保引往雅座。燕兒忽然看見一件東西,甚是眼熟,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喊周淳來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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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回 見首神龍 醉道人揮金縱飲 離巢孤雛 趙燕兒別母從師

話說周淳師徒二人進知味樓去用飯,忽然看見一件東西掛在櫃房,甚是觸目。仔細一看,原來便是在峨眉山腳下那個醉道人所用來裝酒的紅漆葫蘆。四面一看,並無那個道人的蹤影。二人起初認為天下相同之物甚多,也許事出偶然,便坐下叫些酒飯,隨意吃喝。後來周淳越想越覺希奇,便將酒保喚來問道:"你們櫃上那個紅葫蘆,用來裝酒,甚是合用,你們是哪裡買的?"那酒保答道:"二位客官要問這個葫蘆,並不是我們店裡的。在五天前來了位窮道爺,穿得十分襤褸,身上背的就是這個葫蘆。他雖然那樣窮法,可是酒量極大,每日到我們店中,一喝起碼十斤,不醉不止,一醉就睡,睡醒又喝。起初我們見那樣窮相,還疑心他是騙酒吃,存心吃完了賣打的。後來見他吃喝之後,並不短少分文,臨走還要帶這一大葫蘆酒去,每天至少總可賣他五六十斤頂上的大麴酒,他倒成了我們店中的一個好主顧。他喝醉了就睡,除添酒外,輕易不大說話,酒德甚好,因此我們很恭敬他。今早在我們這裡喝完了酒,照例又帶了一大葫蘆酒。走去了兩三個時辰回來,手上夾了一件俗家的棉袍,又喝了近一個時辰。這次臨走,他說未帶錢來,要把這葫蘆作押頭,並且還說不到兩個時辰,就有人來替他還帳。我們因為他這五六天已買了我們二三百斤酒,平時我們一個月也賣不了這許多,不敢怠慢他,情願替他記帳,不敢收他東西,他執意不從。他說生平不曾白受過人的東西,他一時忘了帶錢,回來別人送錢,這葫蘆算個記號。我們強不過他,只得暫時自下。

客官雖喜歡這個葫蘆,本店不能代賣,也不知道在哪裡買。"周淳一面聽,一面尋思,便對酒保說道:"這位道爺共欠你們多少酒錢,回頭一齊算在我們的帳上,如何?"酒保疑心周淳喜愛葫蘆,想借此拿去,便道:"這位道爺是我們店裡的老主顧,他也不會欠錢的,客官不用費心吧。"燕兒正要發言,周淳連忙對他使眼色,不讓他說話。知道酒保用意,便說道:"你不要多疑。這位道爺原是我們的朋友,我應該給他會酒帳的。這葫蘆仍交你們保存,不見他本人,不要給旁人拿去。"酒保聽了周淳之言,方知錯會了意。他本認為窮道爺這筆帳不大穩當,因為人家照顧太多,不好意思不賒給他;又怕別人將葫蘆取走,道人回來訛詐,故爾不肯。今見周淳這樣慷慨,自然心願。便連他師徒二人的帳算在一起,共合二兩一錢五分銀子。

周淳將酒帳開發,又給了一些酒錢,便往燕兒家中走去。燕兒正要問那道人的來歷,周淳叫他不要多說,只催快走。不大工夫,已到燕兒門首。燕兒的娘趙老太太,正在門首朝他們來處凝望。燕兒見了他母親,便舍了周淳,往他娘懷中撲去。周淳見了這般光景,不禁暗暗點頭。趙母扶著燕兒,招呼周淳進去。他家雖是三間土房,倒也收拾得乾淨。堂前一架織布機,上面繃著織而未成的布,橫頭上擱著一件湖縐棉袍,還有一大包東西,好似包的銀子。燕兒便道:"老師你看,這不是你送與那窮道爺的棉袍麼,如何會到了我的家中呀?"趙母便道:"方才來了一位道爺,說是周先生同燕兒在路上有點耽擱,身上帶了許多銀子很覺累贅,託他先給帶來。老身深知道周先生武藝超群,就是燕兒也頗有一點蠻力,怎會這點東西拿著都嫌累贅?不肯代收。那道爺又將周先生的棉袍作證。這件棉袍是老身親手所做,針腳依稀還可辨認,雖然勉強收下,到底有些懷疑。聽那道爺說,先生一會就來,所以便在門口去看。果然不多一會,先生便自來了。"周淳聽了趙母之言,便將銀包打開一看,約有三百餘兩。還包著一張紙條,寫著"醉道人贈節婦孝子"八個字,寫得龍蛇飛舞。周淳便對燕兒道:"如何?我說天壤間正多異人。你想你我的腳程不為不快,這位道爺在不多時間往返二百餘里,如同兒戲一般,他的武功高出我們何止十倍。幸喜峨眉山下不曾怠慢了他。"趙母忙問究竟。周淳便從峨眉山遇見那道人,直說到酒店還帳止。又把帶燕兒同走的來意說明。勸趙母只管把銀子收用,決無差錯。趙母道:"寒家雖只燕兒這一點骨血,但是不遇先生,我母子早已凍餓而死。況且他雖然有點小聰明,不遇名師也是枉然,先生文武全才,肯帶他出去歷練,再好不過。"周淳謝了趙母。

到了晚間,周淳又去見馬湘,囑咐許多言語。第二天起身往成都,特地先往酒店中去尋那醉道人,準備結交一個風塵奇士,誰想道人、葫蘆俱都不在。便尋著了昨天的酒保,問他下落,那酒保回言:"昨天那道人回來,好像有什麼急事一般,進門拿了他那寶貝的葫蘆便走。我們便對他說客官會他酒帳的事,他說早已知道,你對他說,我們成都見吧。說完就走,等我趕了出去,已經不見蹤影了。"周淳情知醉道人已走,無法尋訪,好生不樂。沒奈何,只得同了燕兒上路,直往成都。

行了數日,忽然走到一個地方,名叫三岔口。往西南走去,便是上成都的大道。正西一條小道,也通成都,比大道要近二百多里,只是要經過許多山嶺,不大好走。周淳因聞聽過這些山嶺中有許多奇景,一來急於要到成都,二則貪玩山景,便同燕兒往小道走去。行了半日,已是走入山徑。這山名叫雲靈山,古樹參天,怪石嵯峨,頗多奇景。師徒二人走得有點口渴,想尋一點泉水喝。恰好路旁有一道小溪,泉水清潔,游魚可數。便同燕兒下去,取出帶來的木瓢,吸了一些溪泉,隨意飲用。此時日已銜山,師徒二人怕錯過了宿頭,連忙腳步加緊,往前途走去。

正走之間,忽聽一聲鶴唳。周淳道:"日前在峨眉山下時,連聽兩次鶴唳,今天是第三次了。"說罷抬頭望天,只見天晴無雲,一些蹤影全無。燕兒忽然叫道:"老師,在這裡了。"周淳連忙看時,只見道旁一塊大山石上,站著極大的仙鶴,頭頂鮮紅,渾身雪白,更無一根雜毛,金睛鐵喙,兩爪如銅鉤一般,足有八九尺高下,正在那裡剔毛梳羽。周淳道:"像這樣大的仙鶴,真也少見。"正說之間,忽見山石旁邊躥起一條青蛇,有七八尺長。那鶴見了這蛇,急忙用口來啄。叵耐那蛇跑得飛快,仙鶴嘴到時,已自鑽入石洞之中,蹤跡不見。鐵喙到處,把那山石啄得碎石濺起,火星亂飛。那鶴忽然性起,腳嘴同施,連抓帶啄,把方圓六七尺一塊山石啄得粉碎。那蛇見藏身不住,正待向外逃竄,剛伸出頭時,便被那鶴一嘴擒住。那蛇把身子一卷,七八尺長的蛇身,將鶴的雙腳緊緊纏住不放。那鶴便不慌不忙,一嘴先將蛇頭啄斷,再用長嘴從兩腳中輕輕一理,便將蛇身分作七八十段。哪消幾啄,便已吃在肚內。抖抖身上羽毛,一聲長叫,望空而去,一晃眼間,便已飛入雲中。

這時已是暮色蒼茫,瞑煙四合。周淳忙催燕兒趕路。走出三里多路,天色向晚。恰好道旁有一所人家,便上前叩門投宿。叩了半日,才聽裡面有人答話,問道:"你們是哪裡來的?"周淳說明來意。那人道:"我現在已是命在旦夕,此地萬分危險。客官如要投宿,往西南去五里多路,那裡有一座茅庵,住著一位白雲大師,你可去求她借宿一宵。她若依從,還能免掉危險。"說罷,便不聞聲息。再打門時,也不見答應。周淳生性好奇,便叫燕兒等在外面,道:"我不出來,不可輕易走動。"便縱身越牆而過。這時明月升起,照得院中清澈如畫。周淳留神仔細一看,只見院中藤床上臥倒一人,見周淳進來,便道:"你這人如何不聽話?你快走遠些,不要近我,於你大有不利。"周淳道:"四海之內,皆是朋友。你有何苦楚,此地有何危險,你何妨說將出來,我也許能夠助你一臂之力,你何必坐以待斃呢?"

那人道:"你還不快走!我已中了妖毒,近我三尺,便受傳染。我在這裡掙命,已經三日,如今腹中飢餓,你如帶有於糧,可給些與我。那妖早晚尋到,我不必說,你也性命難保。你如果能急忙去投白雲大師,或者還可以幫我的忙。我的事兒,你只對她說這個。"那人說到這裡,已是神微力弱,奄奄一息。只見那人手臂上有七顆紅痣,鮮明非常。周淳心想此非善地,便扔些乾糧與他,隨即縱了出來。喊燕兒時,忽然蹤影不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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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回 鶴舞空山 俠客驚蛇怪 雲迷蜀嶺 孝子拜仙師

話說周淳聽了那人之言,連忙跳出一看,忽然燕兒蹤影不見,這一嚇非同小可。起初尚以為他到附近去方便,誰知四外高聲呼喚,仍是不見蹤影,不禁急得渾身是汗。又不敢輕易離開此地,怕燕兒回來,尋他不著。正在無可奈何,忽聽門內又發出細微的聲音說道:"你還不曾走嗎?"周淳道:"我適才同你分別出來,我有一個同伴,如今不知去向,衣服行囊都未帶去,莫不是你說的妖怪來吃了去麼?"那人道:"那妖屬陰,不交三更,不會出來。

你那同伴此刻失蹤,絕非此妖所害。你快到白雲大師那裡,求她與你一算卦,便知下落。你不要自誤,天已不早,快些去吧。"

周淳萬般無奈,只得照那人所說,往前走去。才走不到五里,忽聽背後呼呼風起,腥味撲鼻。周淳知道不妙,連忙如飛一般向前奔走,剛剛走到一座庵前,忽然風止。周淳回頭一看,只見一團濃霧中,隱約現出兩盞紅燈,往來路退去。月光底下,分外看得清切,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再看這茅庵,並不甚大,門前兩株衰柳,影子被月光映射在地下,碎陰滿地,顯得十分幽靜。庵內梵音之聲不絕,想是此中主人,正在那裡做夜課。便輕輕去叩了兩下門。便有一小女孩應聲答道:"我們這裡乃是尼庵,客官如要投宿,往前面去吧。"周道答道:"我在途中遇難,特來投奔白雲大師的。"話還未了,門已開放,出來一妙年女尼,年紀才十三四歲,長得十分美秀,見了周淳,說道:"大師正在做夜課,你且到佛堂等候一會吧。"周淳便隨她進去,到了佛堂坐定。那小女尼又去端了一碗茶同幾塊素饃,與周淳食用,便自進去,許久不見出來。

周淳正等得心煩,忽見面前青光一閃,猶如飛鳥般投向後院。周淳好奇心盛,便出了佛堂,輕輕往後院中走去。剛剛走近窗前,忽聽有兩個人正在說話,好似一男一女。側耳細聽,便聽那女的說道:"二師兄深夜到此,有何事見教?"那男的說道:"我適才從雲靈山走過,看見妖氣沖天,正要查看一個究竟,忽見道旁一家屋簷下站定一個小童,眼看離他身側不到十丈光景。我見那童子根基甚厚,不忍他遭毒手,便將他一把抱起,先救出了險地,然後用劍將妖物趕走。後來盤問他的來歷,才知是齊魯三英中周淳的徒弟。我見此子生有仙骨,跟著塵世中的俠客,豈不辜負了他,便收他為徒,叫白兒將他背往我的山中去了。他行時說怕他師父、老母不放心,我答應與他帶信,便去尋那性周的。誰想無意中又救了七師弟的門徒,名叫施林,他也是中了妖毒,堪堪待斃。我將他救轉,送他回山,才知道姓周的投到你這裡來了。我方才進來時,看見一人坐在佛堂上,想是此人了。"那女的答道:"方才紫絹來說,有一姓周的投奔於我,正待出去會他,恰好師兄到此,所以還未相見。"那男的又道:"適才那妖看去十分厲害,我的玄英劍,只將它逼走,並不能傷它分毫。我因不知底細,未敢造次。你近在咫尺,何以容它如此猖獗呢?"那女的說道:"我為此妖,真是費了無窮心力,好容易將制它之物尋到,怎耐缺少幫手。師兄駕臨,真是再好不過。"說罷,便對窗外說道:"周壯士遠道而來,為何不進來敘話,只是作壁上聽呢?"

周淳正聽得出神,被室中人這一問,不由面紅耳赤,只得走了進去。見蒲團上坐定一個女尼,年約四五十歲;上首坐定一個道人,一臉虯髯,兩目精光四射。知是非常人物,不由納頭便拜。僧、道二人連忙用手相攙,口稱"不敢"。那女尼叫周淳一旁坐下,便道:"適才我等之言,想你已經聽去。這位是我師兄髯仙李元化。我名元元,人稱白雲大師的便是。

你的高徒,已被這位髯師兄收歸門下,不知壯士可能割愛嗎?"周淳道:"他小小年紀,能承前輩劍仙垂青,真是三生有幸。弟子正因他天資聰明,弟子才學淺薄,恐誤卻他的前途。

今幸得遇仙緣,哪有不願之理。只是適才弟子路遇一人,中了妖毒,命在旦夕,還望二位大仙垂憐解救。"髯道人道:"那人名叫施林,乃是我的師侄。我適才路過,已將他解救回山去了。"周淳連忙拜謝。白雲大師道:"師兄來得甚巧,事不宜遲,明晨隨我斬妖吧。"髯道人道:"此妖到底何物,這般厲害?"白雲大師道:"此山原本不叫雲靈山。因為山中出了一個蛇妖,早晚它口中吐出毒霧,結為雲霞,映著山頭的朝霞夕陽,反成了此山一個奇景。人家見此山雲霞燦爛,十分悅目,這百多年來,就把這山叫做雲靈山。此妖起初也不過在這山上吞雲吐霧,並不曾害人,誰想近三年來,情形大變。從辰時起到酉時止,是那妖在洞中修煉之時,行人在此時間內走過,尚不妨事;否則,能逃毒手的,十無一二。這三年中,我同它鬥了若干回,也不曾傷它分毫。它也知道我的厲害,只要一到我庵前不遠,便自逃了回去。適才我聽得風響,知是那妖前來。後來沒有動靜,便聽見壯士叩門了。"周淳才知道那妖適才忽然不追的原故。白雲大師又說道:"一物伏一物,我知道此妖最怕蜈蚣。久聞黃山餐霞大師處有此異物,便叫紫綃去借。大師先還不肯,說那蜈蚣是她鎮洞之寶。後來經我親身前往,昨天才借到。恰好壯士與師兄到此,想是那妖伏誅之日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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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回 名山借靈物 仙俠夜話 古洞斬妖蛇 父女重逢

白雲大師說罷,便由壁上取出一個長匣,乃是精鐵鑄成,十分堅固。又從葫蘆內取出幾十粒丹藥。然後將盒蓋揭開,只見裡面伏著一條二尺四寸長的蜈蚣,遍體紅鱗閃閃發光,兩粒眼珠有茶碗大小,綠光射眼。白雲大師將那丹藥放在盒內,那蜈蚣忽然蠕蠕欲動,大師忙將盒蓋關上。髯道人道:"如此靈物,其毒必比蛇妖厲害。不知餐霞大師當初如何收得?"

白雲大師道:"餐霞大師幼年在閨中當處女時,最為淘氣。有一天捉到一條蜈蚣,不過三兩寸長。她將此物裝在一個盒內,每天拿些米飯餵它,日子一多,漸漸長成。等她出閣時,這蜈蚣差不多已有五六尺長,她一定要陪送過去。她老太爺怕駭人聽聞,執意不肯。沒奈何,她才把那條蜈蚣叫人抬到山中放掉。後來她的丈夫死去,她被神尼優曇大師收歸門下,煉成劍仙,又到那山中將那蜈蚣收作鎮山之寶。百餘年來,經餐霞大師用符咒催煉,食的俱是仙丹靈藥,不但神化無窮,可大可小,並且頗通靈性,從不輕易傷人。餐霞甚是喜愛於它。此次經我再三請求,費了無數唇舌,才肯借用一時。師兄莫要小看於它。"三人談談說說,問了些周淳所精的功夫,不覺已是東方微明。白雲大師道:"是時候了。"便對周淳道:"此番前去,非常兇險。壯士如果要去,只可躲在一旁作壁上觀,千萬不可妄動才好。"說罷,便同了二人起身,往山谷中走去。

這時,一輪紅日已經從地平線上往上升起,途徑看得非常清楚。走到一處,只見山勢非常險惡,寸草不生。白雲大師便對髯道人道:"此地離蛇巢不遠,待我前去引它出來。等我與它鬥時,煩勞師兄將玄英劍斷它的歸路。"說罷,便獨自向前走去。髯道人同了周淳縱上山峰,只見山谷中有一個大洞,深黑不可見底。白雲大師走到離洞不遠,嘬嘬嗚嗚的叫了幾聲,忽然狂風大起,白雲大師撥轉身往回路便走。說時遲,那時快,洞中一陣黑風過去,衝出一條大蛇,金鱗紅眼,長約十丈,腰如缸甕,行走如飛。看看追出半里多地,白雲忽地回身喊一聲:"來得好!"從手中飛出一道紫光。那蛇見了這光,便由口中吐出丈許長的火焰,與這道光華絞在一起。鬥了片時,那蛇自知不敵,撥轉身回頭便走。髯道人便將手上玄英劍放出來,一道青光,朝蛇頭飛去。那蛇見不是路,便將蛇身盤作一堆,噴出烈火毒霧,與這兩道劍光戰在一起,饒你仙劍厲害,也是不能傷它分毫。白雲大師與髯道人各人佔了一個山峰,指揮劍光,與那蛇對敵,鬥了半日,不分勝敗。白雲沒奈何,只得與髯道人打個招呼,各人將劍光收起。那蛇看見劍光忽然退去,認為敵人已敗,正待向白雲大師撲來。忽然從白雲大師手中飛起一物,通體紅光耀目,照得山谷皆紅。原來白雲大師見劍仍是不能取勝,已是將匣內蜈蚣放出。這蜈蚣才一出匣,迎風便長,長有丈餘。那蛇見蜈蚣飛來,知道已逢勁敵,更不怠慢,拼命地噴火噴霧,與那蜈蚣鬥在一起。鬥有片時,那蜈蚣一口將蛇的七寸咬住,那蛇也將蜈蚣的尾巴咬住,兩下都不肯放鬆。那蛇被蜈蚣咬得難受,不住地將長尾巴在山石上掃來掃去,把山石打得如冰雹一般,四散飛起,煞是奇觀。這時,他三人已走在一處。髯道人意欲將玄英劍放起,助那蜈蚣一臂之力。白雲大師怕傷了蜈蚣,連忙止住。正說話時,忽然震天動地一聲響過去,蛇與蜈蚣俱都紋絲不動。原來那蛇被咬,負痛不過,一尾掃過去,將谷口凸出來有丈許高的山石打斷,恰好正落在它的頭上,打得腦漿迸裂,那蜈蚣也力竭而死。白雲大師同了髯道人連忙飛下山去,用劍將蛇身砍成十數段。見蜈蚣已死,便道:"我起初不肯輕易放出,就怕是兩敗俱傷。如今怎好回覆餐霞大師呢?"髯道人道:"此妖為害一方,茶毒生靈,今賴餐霞大師的蜈蚣除此巨害,功德非小,想來也不能見怪你我。"

正說話時,忽從山頭上飛下一個黑衣女郎,腰懸一個葫蘆,走到二人面前行禮道:"弟子周輕雲,奉餐霞大師之命,請白雲大師不必在意。蜈蚣之死,乃是定數,命我致意大師,將它屍骨帶回。"說罷,走到蜈蚣身旁,取出一粒丹藥,放在它口內,那蜈蚣便縮成七八寸光景,便取來放在身旁葫蘆之內。又對白雲大師道:"家師言說家父周淳在此,可容一見。

"白雲大師才知道她是周淳的女兒,十分代她喜幸,便將周淳喚將下來。他父女重逢,自是歡喜。周淳正要訪求餐霞大師幫忙,適才在白雲大師處,因忙於捉妖,不曾啟齒,今見女兒到來,正好命她代求。便對輕雲說了多臂熊毛太尋仇,同自己往成都之事,又教輕雲代請餐霞大師下山。輕雲道:"如此小事,何必勞動師父,女兒此次也為此事而來。女兒自隨師父上山,已將仙劍煉成。我因爹爹學劍不成,屢次求大師傳授,大師說父親與她老人家無緣。

大師生平未收過男弟子,她說爹爹機緣到來,自然得遇名師。教爹爹此番只管往成都走去,前面自有人來接引。女兒回山覆命之後,也要到成都去助爹爹殺那毛太呢。"周淳聽了,不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輕雲辭別三人,回山覆命不提。

周淳心想白雲大師與髯道人俱是成名劍仙,便有投師之意。白雲大師道:"你雖年過四十,根行心地俱好,早晚是我輩中人,何必急在一時?現在劍客派別甚多,時常引起爭鬥。

崑崙、峨眉之外,現在新創的黃山派與五臺派,如同水火,都是因為邪正不能並立的原故。

這次毛太尋仇,不過開端,以後的事兒正多呢。"說罷,便拾了許多枯樹枝葉,將蛇身焚化。髯道人說奉師父靜虛老祖之命,要急忙去度一個富有仙根的人,以免被五臺派的人收羅了去。說罷嘬口一聲長嘯,只見雲端中飛下一隻大仙鶴,髯道人跨了上去,說聲"再見",便自沖霄飛起。周淳才知那日山中鬥蛇的仙鶴,就是髯道人的坐騎。他雖聽了女兒輕雲之言,終覺放心不下,順便邀白雲大師相助。白雲大師道:"你只管先去,此行決無妨礙。到逢難時,我自會前來救你,此時尚用不著。"周淳心中半信半疑,沒奈何,只得單身辭別上路。

行了數日,已到成都。到處打聽毛太,都說不曾見過這樣的一個和尚。周淳只得在那裡等候輕雲到來,等了三個多月,也不曾來,心中十分不解。這時已是正月下旬。成都城廂內外庵觀林立,古蹟甚多。有一天,悶坐店房,十分無聊,信步走到南門外武侯祠去遊玩。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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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回 擒淫賊 大鬧施家巷 逢狹路 智敵八指僧

這武侯祠乃是蜀中有名的古蹟,壁上名人題詠甚多。周淳瀏覽片時,信步走到望江樓,要了一壺酒、幾味菜,獨自一人食用。忽聽樓梯響動,走上一人,武生公子打扮,長得面如冠玉,十分俊美,只是滿臉帶著不正之色。頭戴藍緞子繡花壯士帽,鬢邊斜插著顫巍巍碗大的一朵通草做的粉壯丹。獨自一人要些酒菜,也不好生吃用,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樓下。周淳看了半日,好生奇怪,也低頭往下看去。原來江邊停了一隻大船,船上有許多女眷,內有一個女子長得十分美麗,正在離船上轎。那武生公子見了,連忙丟下一錠銀子,會好酒錢,急匆匆邁步下樓。周淳觀察此人定非良善,便也會了酒帳,跟蹤上去。忽然看見前面一個道人,背上負著一個大紅葫蘆,慢慢往前行走。仔細一看,原來就是那日在峨眉山相遇的那個醉道人。要待追那淫賊,好容易才得相遇奇人,豈肯失之交臂;要放下不追,又未免自私之心太重,有失俠義的天職。正猶豫間,成都轎伕有名的飛腿,已跑得不知去向;那武生公子,也已不見蹤影。沒奈何,只得暗暗跟著那道人走去。那道人好似不曾知道周淳跟他模樣,在前緩緩行走。周淳心中暗喜,以為這次決不會輕易錯過,只在道人後面緊緊跟隨。那道人只往那田野中走去,不論周淳如何追趕,距離總是不到一二十丈。後來周淳急了,便脫口喊道:"前面道爺,暫停貴步,弟子有話奉上。"誰想那道人聽了周淳之言,越走越快,任你周淳有輕身功夫,也是莫想追趕得上,一轉瞬間,已是不見蹤影。周淳知道人不肯見他,無奈何,垂頭喪氣迴轉店房。

到了定更後,正待安歇,忽然一陣微風吹過,平空桌上添了一張紙條。周淳連忙縱身出來,只見明星在天,四外皆寂。遠遠深巷中,微微一陣犬吠。回房看那紙條時,只見上面寫了三個大字"施家巷",筆酣墨飽,神采飛揚。看這字非常面熟,好似在哪裡見過,怎奈一時想它不起。心想:"這施家巷俱是大戶人家,與我有何關係?"心中十分不解。後來一想:"莫非那裡出了什麼事故,送字的人獨力難支,約我前去相助不成?不管是與不是,且到那裡再說。"於是將隨身用的兵器帶好,將門緊閉,從窗口內縱身出去,一路躥房跨脊。正走之間,忽見一條黑影,飛也似地往前奔跑,剛走到施家巷時,忽然不見。周淳心想:"施家巷街道甚長,叫我先到哪一家呢?也不管它。"且先到了第一家的房上,卻靜悄悄並無聲息。又走到第三家,乃是一所大院落,忽然看見樓上還有燈光。周淳急忙縱了過去,往窗內一看,不由怒髮衝冠。原來屋中一個絕色女子,被脫得赤條條地縛在一條春凳上,已是昏絕過去。白天見的那一個武生公子,正在解帶寬衣,想要強姦那一個女子。周淳不由脫口喝道:"好淫賊!竟敢強姦良家女子,還不給我出來受死!"那賊聽了,便道:"何人大膽,敢破你家太爺的美事?"說罷,一口將燈吹滅,將房門一開,先將一把椅於朝外擲來。周淳將劍撥過一旁,正在等他出來廝殺,忽聽腦後風聲,知是有人暗算,更不回首,斜刺裡往前縱跳出去。這賊人接著就是一刀砍來,周淳急架相還。

原來此賊十分狡猾,他先將椅子擲出,自己卻從窗口飛將出來,想要暗算周淳。若不是周淳久經大敵,已經遭了毒手。周淳與淫賊鬥了十餘個回合,覺得此賊身法刀法非常熟悉,便喝道:"淫賊,你是何人門下?叫什麼名字?通名受死,俺雲中飛鶴劍下不死無名之鬼。

"那賊聽了此言,不禁狂笑道:"你就是週三麼?我師父只道你不到成都來,誰想你竟前來送死。你家太爺,乃八指禪妙通,俗家名叫多臂熊毛太的門徒,名喚神行無影粉牡丹張亮的便是。"周淳一聽是對頭到了,不禁一陣心驚,又怕毛太前來相助,不是敵手,便使出平生絕藝,渾身上下,舞起一團劍花,將那賊緊緊裹住。那張亮雖然武藝高強,到底不是周淳敵手。偏偏這家主人姓王,也是一個武家子,被喊殺之聲驚動,起初看見兩個人在動手,估量其中必有一個好人,但分不清誰好誰壞,只把緊自己的房門,不敢上前相助。及至聽了那賊報罷名姓,便已分清邪正,於是帶領家人等上前相助。那賊見不是路,抽空縱身一躍,跳上牆去。周淳道:"哪裡走!"連人帶劍,飛將起來,只一揮,已將淫賊兩腳削斷,倒栽下來,痛死過去。眾人連忙捆好,請周淳進內坐定,拜謝相救之德。周淳道:"此賊雖然擒住,你等千萬不可聲張。他有一師,名喚毛太,已煉成劍仙,若被他知曉,你等全家性命難保。

"那家主人名喚王承修,聽了周淳之言,不禁大驚,便要周淳相助。周淳道:"我也不是此人的敵手,只要眼前他不知道,再等些日,便有收服他的人前來,所以你們暫時不可聲張。

明早你將這人裝在皮箱內,悄悄先到官府報案,叫它秘密收監,等擒到毛太,再行發落。留我在此,無益有禍,更是不好。"王承修知挽留不住,只得照他吩咐行事。不提。

周淳仍照原路,悄悄迴轉店房。他因為今晚雖然幹了一樁義舉,誰想無意中,又和毛太更結深了一層仇怨。明知背葫蘆的醉道人是一個大幫手,叵耐又失之交臂。心緒如潮,一夜並不得安睡。

到了第二日,在店中吃罷午飯,便到城內各處參觀,尋訪醉道人的住處。一連數日,都是不見蹤跡。一日信步出城,走到一片樹林裡面,忽然看見綠蔭中,隱露出粉牆一角,知是一座廟宇。周淳這時覺得有些口渴,便往那廟門走去,欲徑進去隨喜,討杯水喝。剛剛走離廟門不遠,忽聽大道上鸞鈴響亮,塵頭起處,有十餘騎人馬,飛一般直往廟門馳來。周淳本是細心人,便將身子閃過一旁。只見馬上那一群人,約有十三四個,一個是道家裝束,其餘都是俗家打扮,形狀非常兇惡。每人身上,俱都負有包裹,好似都藏有兵刃。起初廟門緊閉,那一群人到得廟前,當頭的是一個稍長大漢,只見他將鞭梢一揮,朝定廟門連擊三下,不一會,廟門大開。十餘騎連人帶馬,更不打話,一擁而入。等到一群人進去後,依然禪門緊閉,悄無人聲。

周淳心知這夥人定非良善之輩,不過這座廟宇離城不遠,似乎又不應藏匿匪人,想要看個究竟,便往那廟門口走去。只見這座廟蓋得非常偉大莊嚴,廟門匾上,寫著"敕建慈雲禪寺"六個大金字。周淳心想:"久聞慈雲寺乃是成都有名叢林,廟中方丈智通和尚戒律謹嚴,僧徒們清規甚好,如何卻與這些匪人來往?要說是過路香客,情形又有點不對。"正想假裝進廟隨喜,看個究竟,忽然叭的一聲,一塊幹泥正落在周淳的臉上,不禁大驚。急忙用目四下觀看,不要說人,連雀鳥都沒有一個,不知這泥塊從哪裡飛來。心中雖然非常驚異,終究好奇心盛,又仗著藝高人膽大,仍擬前去叩門。剛把手舉起來,忽然腦後生風。周淳這回不似剛才大意,急忙將頭一低,叭的一聲,落在地上,仍是一塊乾土。急往土塊來路看時,只見相隔二十多丈,有一個人影,往樹林中一晃,便自不見。不禁心中有氣,便丟下進廟之想,飛步往樹林中追去,準備搜出那人,問他無緣無故,為何一次兩次和他開玩笑?等到走進林中,四下搜尋,哪有絲毫蹤跡。正待不追,又是一塊乾土飛來。周淳這時早已留上十二分的心了,他一面閃開那塊乾土,一面定睛往前望去。只見前面這一個人,長得十分瘦小,正往林外飛跑。周淳氣往上撞,拔腿便追。那人好快身法,腳不沾塵,任你周淳日行千里的腳程,也是追趕不上。就這樣一個跑,一個追,不大工夫,已是十餘里路。周淳一路追,一路想:"我與此人素昧平生,何故如此戲弄於我?要是仇家,我在廟門前,已是中了他的暗算。況且照他腳程身法看來,武藝決不能在我之下,他把我引在這無人的荒郊,是什麼緣故呢?"正想問,忽然大悟,便止步喊道:"前面那位尊兄,暫停幾步,容俺周淳一言。"任你喊破喉嚨,那人只是不理。忽然見他在一株樹前站住,周淳心中大喜,便往前趕去。剛剛相離不遠,那人忽又拔腿便跑,如星馳電掣般,眨眨眼,已不知去向。周淳走近樹前,忽見地下有一個紙包。拾起來打開一看,原來是兩粒丹九,上面還有一行小字,寫著"留備後用,百毒不侵"八個字。周淳也不知是什麼用意,順手揣入懷中。這一來益發知道那廟不是善地,這人是有心引他脫離危險。自己也知道孤掌難鳴,暫時只好且自由它,無精打采地往回路走去。

剛剛走了不到四五里路,忽然看見道旁一株大樹上,懸掛著一大口鐘。心想:"剛才在此走過,並不曾見有這口鐘。這口鐘少說也有六七百斤,這人能夠縱上去,將這口鐘掛上,沒有三四千斤的力量,如何能辦得到?"再看離這鐘不遠,有一所人家,於是便走了過去,想問個明白。誰想才到那家門口,便隱隱聽得有哭喊救命之聲。周淳天生俠肝義膽,不由繞到屋後,縱身上去一看,只嚇得心驚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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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回 林中比劍 雲中鶴絕處逢生 寺內談心 小火神西行求救

話說周淳聽見那家院內有哭喊救命之聲,連忙縱身上屋,用目往院中一看。只見當院一個和尚,手執一把戒刀,正在威脅一個婦人,說道:"俺今天看中了你,正是你天大的造化。你只趕快隨我到慈雲寺去,享不盡無窮富貴;如若再不依從,俺就要下毒手了。"那婦人說道:"你快快出去便罷,我丈夫魏青不是好惹的。"說罷,又喊了兩聲救命。那和尚正待動手,周淳已是忍耐不住,便道:"兇僧休得無禮,俺來也!"話到人到劍也到,一道寒光,直往和尚當胸刺去。那和尚見他來勢甚急,也不由吃了一驚,一個箭步縱了出來,丟下手上戒刀,抄起身旁禪杖,急架相還。戰了幾個回合,忽然一聲怪笑,說道:"我道是哪一個,原來是你!俺尋你幾個月,不想在此地相遇,這也是俺的造化。"說罷,一根禪杖如飛電一般滾將過來。周淳聽了那和尚的話來路蹊蹺,仔細一看,原是半年來時刻提防的多臂熊毛太,不想今日無意中在此相遇。已知他藝業大進,自己一定不是對手。便將手中劍緊了一緊,使了個長蛇出洞勢,照毛太咽喉刺去。和尚見來勢太猛,不由將身一閃。周淳乘此機會,躥出圈外,說道:"慢來慢來,有話說完了再打,"毛太道:"我與你仇人見面,你還有何話說?"周淳道:"話不是如此說法。想當初你敗在我的手中,我取你性命,如同反掌。只因我可惜你一身武藝,才放你逃走。誰想你恩將仇報,又來尋仇。你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只以為十年來學成劍法,可以逞強;須知俺也拜了黃山餐霞大師同醉道人為師,諒你枉費心力,也不是俺的對手。你趁早將這女子放下,俺便把你放走;如若不然,今天你就難逃公道。"周淳這番話,原是無中生有的一番急智。誰知毛太聽了,信以為實,不禁心驚。

心想:"周淳如拜餐霞大師為師,我的劍術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但是自己好容易十年心血,今天不報此仇,也大不甘心。"便對周淳道:"當初我敗在你手中,那時我用的兵刃是一把刀。如今我這個禪杖,練了十年。你我今日均不必用劍法取勝,各憑手中兵刃。我若再失敗,從此削髮入山,再不重履入世。你意如何?"周淳聽了,正合心意,就膽壯了幾分,便道:"無論比哪一樣,我都奉陪。"說罷,二人又打在一處。只見寒光凜凜,令氣森森,兩人正是不分上下。周淳殺得興起,便道:"此地大小,不宜用武,你敢和我外邊去打嗎?"毛太道:"俺正要在外面取你的狗命呢。"

這時,那個婦人已逃得不知去向。二人一前一後,由院內縱到牆外的一片空地上,重新又動起手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施展平生武藝,殺了個難解難分。周淳見毛太越殺越勇,果然不是當年阿蒙。又恐他放出飛劍,自己不是敵手,百忙中把手中寶劍緊了一緊。恰好毛太使了一個泰山壓頂的架勢,當頭一禪杖打到。周淳便將身子一閃。毛大更不怠慢,急轉禪杖的那一頭,向周淳腰間橫掃過來。周淳見來勢甚猛,不敢用劍去攔,將腳一點,身子縱起有七八尺以上。毛太見了大喜,乘周淳身子懸起尚未落地之時,將禪杖一揮,照周淳腳上掃去。周淳早已料到他必有此一舉,更不怠慢,毛太禪杖未到時,將右腳站在左腳面上,借勢一用力,不但不往下落,反向上躥高數尺。這是輕身法中的蜻蜒點水、燕子飛雲蹤的功夫,乃周淳平生的絕技。毛太一杖打空,因為用力過猛,身子不禁往前晃了一晃。周淳忽地一個仙鶴盤雲勢,連劍帶人,直往毛太頂上撲下。毛太喊了一聲"不好",急忙腳下一用勁,身子平斜往前縱將出去,雖然是逃得快,已被周淳的劍尖將左臂劃破了四五寸長一道血槽,愈發憤怒非凡。周淳不容毛太站定,又是飛身一劍刺將過來。毛太好似瘋了的野獸一般,急轉身和周淳拼命相持。

這時已是將近黃昏,周淳戰了半日,知是輕易不能取勝,忽地將身一縱,將劍一舞,形成丈許長的一道劍花。毛太又疑心他使什麼絕技,稍一凝神。周淳乘機拔腳就跑。毛太見仇人逃走,如何肯善罷甘休,急忙緊緊在後頭追趕。周淳一面跑,一面悄悄將連珠弩取出,拿在手中。毛太見周淳腳步漸慢,正待縱身向前。周淳忽地回頭,手兒一揚,道一聲:"著!

"只見一線寒光,直望毛太面門。毛太知是暗器,急忙將頭一低,避將過去。誰想周淳的連珠鋼弩,一發就是十二枝,不到危險時,輕易不取出來使用;如用時,任你多大武藝,也難以躲避。毛太如何知道厲害,剛剛躲過頭一技,接二連三的弩箭,如飛蝗般射到。好毛太,連跳帶接。等到第七枝上,萬沒想到周淳忽將五枝弩箭同時發出:一技取咽喉,兩枝取腹部,兩枝取左右臂,這個名叫五朵梅花穿雲弩。任你毛大善於躲避,也中了兩箭:一技中在左臂,尚不打緊;一技恰好射到面門。原來毛太見來勢甚急,無法躲避,滿想用口去接,誰想左臂所中之箭在先,又要避那一技,一時心忙意亂,顧了那頭,顧不了這頭,一個疏忽,將門牙打斷了兩個。立刻血流如注,疼痛難忍,沒奈何只得忍痛回身便跑。周淳本當得意不可再追才是,因見毛太受傷,心中一高興,迴轉身就追。

那毛太因聽周淳之言,他已拜餐霞大師為師,所以不敢用飛劍敵他。後來兩人打了半日,不見勝負,又急又恨,也就忘了用劍。及至毛太受傷,周淳返身追了過去,不禁醒悟過來。心想:"周淳既拜餐霞大師為師,他的劍術自然比我厲害,我因怕他,所以不敢放劍。他劍術比我強,何以也不敢用呢?莫非其中有詐?我不可中了他的詭計,不如試他一試。"正想之間,回頭一看,周淳追趕已是相離不遠。便將身迴轉,取出金身羅漢法元所賜的赤陰劍,手揚處,一道黃光,向周淳飛來。周淳正追之際,忽見毛太回身,便怕他是要放劍,正後悔窮寇莫追,自己太為大意,毛太已是將劍光放出。周淳知道厲害,撥轉身如飛一般向前奔逃。毛太一見,知道以前周淳說拜餐霞為師的一番話全是假的,自己上了他老大一個當,愈加憤怒,催動劍光,從後追來。周淳已跑入一片樹林之內,劍光過處,樹枝紛紛墜落如雨。

這時周淳與劍光相離不過一二丈光景,危險已極。知道性命難逃,只得瞑目待死。

毛太見周淳已臨絕地,得意之極,不禁哈哈大笑。這時劍光已在周淳頂上,往下一落,便要身首異處。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忽然一聲長嘯,由一株樹上,飛下一道青光,其疾如電,恰恰迎頭將黃光敵住。在這天色昏黑的時候,一青一黃,兩道劍光,如神龍夭矯,在天空飛舞,煞是好看。毛太滿想周淳準死在他的劍下,忽然憑空來了這一個硬對頭,不禁又是急又是怒。周淳正待瞑目就死,忽然半晌不見動靜。抬頭一看,黃光已離去頂上,和空中一道青光相持。知有高人前來搭救,心神為之一定。只是昏黑間,看不出那放劍救自己的人在哪裡。所幸他目力甚好,便凝神定睛往那放劍之處仔細尋找,只見一個道人,坐在身旁不遠的一株大樹枝上。便輕輕走了過去,想等殺了毛太以後,叩謝人家。等到近前一看,不禁大喜,原來那人身背一個紅葫蘆,依稀認得正是這幾個月來夢魂顛倒要會的醉道人。正待上前答話,醉道人忽朝他擺了擺手,周淳便不再言語。這時天空中黃光越壓越小,青光愈加炫出異彩,把一個多臂熊毛太急得搓耳捶胸,膽戰心寒。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周淳便趁毛太出神不備,取出懷中暗器沒羽飛蝗石,照準毛大前胸打去,打個正著,將毛太打跌一交。一分神間,黃光越發低小,眼看危險萬分。忽然西南天空有三五道極細的紅線飛來,遠遠有破空的聲音。醉道人忽跳下樹來,悄悄對周淳說道:"快隨我來!"不容周淳還言,一手已是穿入周淳脅下,收起劍光,架起周淳,飛身向大道往城內而去。

那毛太正在急汗交流之際,見青光退去,如釋重負,連忙將自己的劍收回。再一看周淳,已不知去向。始終不知對面敵手是誰,正在納悶。忽見眼前一道紅光一閃,面前立定一人,疑是仇人,正待動手。那人忽道:"賢弟休得無禮!"毛太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莫逆好友飛天夜叉秦朗,不禁大喜,連忙上前見禮。秦朗便問毛太因何一人在此。毛太便將下山尋周淳報仇,在慈雲寺居住,今日巧遇周淳,受騙中箭,後來自己放出赤陰劍才得取勝,忽然暗中有人放出仙劍將周淳救去,正抵敵不過,放劍的人與周淳頃刻不知去向的話,說了一遍。秦朗道:"我來時看見樹林中有青黃二色劍光相鬥,知道內中有本門的人在此遇見敵手,急忙下來相助,誰想竟已逃去。想是他們已看出是我,知道萬萬不是敵手,所以逃去。可惜我來遲了一步,被他們逃去。"秦朗本是華山烈火祖師的得意門人,倚仗劍法高強,無惡不作。他所煉的劍,名喚紅蛛劍,厲害非常。起初也曾拜法元為師,烈火祖師又是法元所引進,與毛太也算同門師兄弟,二人非常莫逆。毛太見他一來,青光便自退去,也認為敵人是懼怕秦朗,便向秦朗謝了救命之恩。秦朗道:"我目前正因奉了祖師爺之命,往滇西去採藥,要不然時,這一夥劍客,怕不被我殺個淨盡。剛才那人望影而逃,總算他們是知趣了。"

正在大吹特吹之時,忽然聽得近處有人說道:"秦朗你別不害臊啦!人家不過看在你那個沒出息的師父面上,再說也不屑於跟你們這些後生下輩交手,你就這般的不要臉,還自以為得意呢!"秦朗性如烈火,如何容得那人這般奚落,不禁大怒,便罵道:"何方小輩,竟敢太歲頭上動土?還不與我滾將出來受死!"話言未了,叭的一聲,一個重嘴巴,正打在左頰上,打得秦朗火星直冒。正待回身迎敵,四外一看,並不見那人蹤影。當著毛太的面,又羞又急。便罵道:"混帳東西,暗中算人,不是英雄。有本領的出來,與我見個高下?"那人忽在身旁答道:"哪個在暗中算人?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在自在山中學道數十年,難道你就看不見嗎?"秦朗聽了,更加憤恨,打算一面同那人對答,聽準那人站的方向,用飛劍斬他。於是裝著不介意的樣子,答道:"我本來目力不濟,你既然本領高強,何妨現出原身,與我較量一個高下呢?"那人道:"你要見我,還不到時候;時候到了,恐怕你想不見,還不成呢。"秦朗這時已算計那人離他身旁不過十餘步光景,不等他話說完,出其不意,將手一張,便有五道紅線般的劍光,直往那人站著的地方飛去。一面運動這劍光,在這周圍數十丈方圓內上下馳射,把樹林映得通紅。光到處,樹枝樹葉齊飛,半晌不見那人應聲。毛太道:"這個鳥人,想必已死,師兄同我回廟去吧。"話言未了,忽然又是叭的一聲,毛太臉上也捱了一個嘴巴。毛太憤恨萬分,也把劍光放出,朝那說話的地方飛去。只聽那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當你這五臺派劍法高強,原來不過如此。你們不嫌費事,有多少劍都放出來,讓我見識見識。"秦朗、毛太二人又是氣,又是急。明知那人本領高強,自己飛劍無濟於事,但是都不好意思收回,只好運動劍光,胡亂射擊。那人更不肯輕易閒著,在他二人身旁,不是打一下,就是擰一把,捏一把,而且下手非常之重,打得二人疼痛非常。後來還是毛太知道萬難迎敵,便悄悄對秦朗說:"我們明刀明槍好辦,這個東西不知是人是怪,我們何必吃這個眼前虧呢?"秦朗無奈,也只得藉此下臺,恐怕再受別的暗算,叫毛太加緊提防,各人運動劍光護體,逃出樹林。且喜那人不來追趕。二人跑到慈雲寺,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進廟之後,由毛太引見智通。智通便問他二人為何如此狼狽。毛太說明經過之事。智通聽了,半晌沉吟不語。毛太便問他是什麼緣故。智通道:"適才在林中,起初同你鬥劍之人,也許是峨眉派劍客打此經過,路見不平,助那周淳一臂之力。後來見秦道友來,或被看破結仇,又怕不是敵手,故爾帶了周淳逃走。這倒無關緊要。後來那個聞聲不見形的怪人,倒是有些難辦。如果是那老怪物出來管閒事,慢說你我之輩,恐怕我們老前輩金身羅漢法元,同秦道友令師華山烈火祖師,都要感覺棘手。"秦、毛二人答道:"我等放劍,不見他迎敵,他也不過是會一點隱身法而已,怎麼就厲害到這般田地?"智通答道:"二位哪裡知道。五十年前,江湖上忽然有個怪老頭出現,專一好管閒事。無論南北兩路劍客,同各派的能人劍俠,除非同他一氣,不然不敗在他手裡的很少。那人不但身劍合一,並且練得身形可以隨意隱現,並不是平常的隱身法,只能障普通人的眼目。起初人家不知道他的名姓,因他行蹤飄忽,劍法高強,與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追雲叟。後來才訪出他的姓名,叫作白谷逸。當時江湖上的人,真是聞名喪膽,見影亡魂。他自五十年前,因為他的老伴凌雪鴻在開元寺坐化,江湖上久已不見他的蹤跡,都說他已死了。去年烈火祖師從滇西回華山,路過此地,說是看見他在成都市上賣藥,叫我仔細。並說自己當初曾敗在他手裡,有他在一日,自己決不出山,參加任何方面鬥爭。起初只說他已坐化,誰想還在人世。惟有踐昔日之言,回山閉門靜修,不出來了。所以我嚴命門下弟子,無故不準出廟生事。後來也不見有什麼舉動。前些日毛賢弟的門徒張亮半夜出廟,說是往城內一家富戶去借零用,一去不歸。後來派人往衙門口同那家富戶去打聽,影響毫無。一定遭了這老賊的毒手,旁人決不會做得這般乾淨。"

張亮乃是毛太新收愛徒,一聽這般凶信,不禁又急又氣,定要往城內去探消息。智通連忙勸阻,叫他不可造次。便對秦朗說道:"我廟中連日發生事故,情形大是不妙。秦道友不宜在此久居,明日可起程到滇西去。貧道煩你繞道打箭爐一行,請瘟神廟方丈粉面佛,約同飛天夜叉馬覺,快到成都助我一臂之力。秦道友意下如何?"秦朗道:"我此次奉師命到滇西去,本來也要到打箭爐去拜訪曉月禪師。大師煩我前去,正是一舉兩便。我明早就起程便了。"

智通謝過秦朗,便叫人去把門下弟子四金剛,以及白日前來投奔的四川路上的大盜飛天蜈蚣多寶真人金光鼎、獨角蟒馬雄、分水犀牛陸虎、鬧海銀龍白緒,以及全體英雄,齊至大殿,有事相商。傳話去後,先是本廟的四金剛大力金剛鐵掌僧慧明、無敵金剛賽達摩慧能、多臂金剛小哪吒慧行、多目金剛小火神慧性等四人先到,隨後便是金光鼎等進來施禮落座。

智通道:"我叫你等進來,不為別故,只因當初我祖師大乙混元祖師,與峨眉派劍仙結下深仇,在峨眉山玉女峰鬥劍,被峨眉派的領袖劍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齊漱溟斬去一臂。祖師爺氣憤不過,後來在茅山修煉十年,煉就五毒仙劍,約峨眉派二次在黃山頂上比劍。峨眉派看看失敗,平空又來了東海三仙:一個是玄真子,二個是苦行頭陀,三個就是那怪老頭追雲叟白谷逸。他們三人平空出來干涉,調解不公,動起手來,我們祖師爺被苦行頭陀將五毒劍收去,又中了玄真子一無形劍,七天之後,便自身亡。臨終的時節,將門下幾個得意門人,同我師父脫脫大師叫在面前,傳下煉劍之法,叫我等劍法修成,尋峨眉派的人報仇雪恨。我師父後來走火入魔,當時坐化。我來到成都,苦心經營這座慈雲寺,十幾個年頭,才有今日這番興盛。只因我從不在此作買賣,出入俱在深夜,頗能得到當地官民紳商的信仰。誰想半月前夜間,毛賢弟的門人張亮,看中了城內一家女子,前去採花借錢,一去不回。四外打聽,並無下落,定是遭了別人的毒手。我正為此事著急,誰想前幾天本院又出了一樁奇事。"毛太聽了,忙問出了什麼奇事?智通道:"賢弟你哪裡知道,這也是我一念慈悲,才留下這一樁後患。前幾天我正在歡喜禪殿,同了眾弟子在那裡追歡取樂,忽然聽見暗門磐響,起初以為是你回來。誰想是十七個由貴州進京應試的舉子,繞道到成都遊玩,因聞得本廟是個大叢林,隨便進來隨喜。前面知客僧一時大意,被他們誤入雲房,巧碰暗室機關,進了甬道。我見事情已被他等看破,說不得只好請他們歸西。我便將他等十七人全綁起來,審問明白,由我親自動手送終。殺到臨未一個舉子,年紀只有十七八歲,相貌長得極好,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禁將我心腸哭軟,不忍心親自動手殺他,便將他送往牢洞之中,給了他一根繩子、一把鋼刀、一包毒藥,叫他自己在洞中尋死。他又苦求多吃兩頓,做一個飽死鬼。我想一發成全了他,又與他三十個饅頭,算計可以讓他多活三天。到第四天去看他,若不自殺,再行動手。我因那人生得非常文弱,那牢洞又高,我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誰想第二天、第三天,連下了兩晚的大雷雨,到第四天派人去看,那幼年舉子已自逃走。我想他乃文弱書生,這四圍均是我們自己人,不怕他逃脫。當時叫人將各地口子把住,一面加緊搜查,並無蹤跡。此人看破廟中秘密,我又將他同伴十六人一齊殺死,他逃川之後,豈不報官前來捉拿我等?連日將廟門緊閉,預備官兵到時迎殺一陣,然後再投奔七賢弟令師處安身。誰想七八天工夫,並無音訊,派人去衙門口打聽,也無動靜。不知是何緣故?"多目金剛小火神慧性道:"師父,我想那舉子乃是一個年幼娃娃,連驚帶急,想必是逃出時跌入山澗身亡,或者是在別處染病而死,這倒不必多慮。"智通道:"話雖如此說,我們不得不作準備。況且追雲叟既然在成都出現,早晚之間,必來尋事。今日我喚你等同眾位英雄到此,就是要大家從今起,分頭拿我束帖,約請幫手。在廟的人,無事不許出廟。且等請的幫手到來,再作計較。"眾人聽了,俱都無甚主見,不發一言。惟獨毛太報仇心切,執意要去尋周淳拼個死活。智通攔他不住,只得由他。一宿無話。到了第二日,秦朗辭別大眾,起程往滇西去了。秦朗走後,眾人也都拿了智通的信,分別出門請人。不提。毛太吃完早飯,也不通知智通,一人離了慈雲寺,往城內去尋周淳報仇。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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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22 13:59:12 |只看該作者
第 九 回 古廟逢兇 眾孝廉禪堂遭毒手 石牢逃命 憨公子夜雨越東牆

話說貴州貴陽縣,有一家書香人家姓周,世代單傳,耕讀傳家。惟獨到了未一代,弟兄九個,因都是天性孝友,並未分居,最小的功名也是秀才,其餘是舉人、進士。加以兄弟非常友愛,家庭裡融融洽洽,頗有天倫之樂。只是一件美中不足:弟兄九人,倒有八個有伯道之憂。只有第七個名叫子敬的,到了他三十六歲上,才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雲從,自幼聰明誠篤,至性過人。一子承桃九房,又是有錢的人家,家中當然是愛得如掌上明珠一般。偏生他又性喜讀書,十五歲入學,十八歲便中了舉,名次中得很高。他中舉之後,不自滿足,當下便要先期進京用功,等候應試。他的父親叔伯雖然因路途遙遠,不大放心,見雲從功名心盛,也不便阻他上進之心。只得挑了一個得力的老家人王福,書童小三兒,陪雲從一同進京。擇了吉日,雲從辭別叔伯父母同餞行親友,帶了王福、小三兒起程。

行了數日,半路上又遇見幾個同年,都是同雲從一樣先期進京,等候科場的。沿途有了伴,自不寂寞。後來人越聚越多,一共有十七個進京應考的人。這班少年新貴,大都喜事。

當下雲從建議說:"我們若按程到京,尚有好幾個月的空閒。古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歷與學問,是並重的。我們何不趁這空閒機會,遇見名山勝蹟,就去遊覽一番,也不在萬里跋涉一場呢?"內中有一位舉子,名叫宋時,說道:"年兄此話,我非常贊同。久聞蜀中多名勝,我們何不往成都去玩幾天?"大家都是年輕好玩,皆無有異議。商量停妥,便叫隨從人等攜帶行李,按程前進,在重慶聚齊。他們一行十六人,除雲從帶了一個書童外,各人只帶了隨身應用一個小包裹,徑直繞道往成都遊玩。王福恐他們不大出門,受人欺騙,再三相勸。宋時道:"我在外奔走十年,江湖上什麼道路我都明白,老管家你只管放心吧。"王福見攔阻不住,又知道往成都是條大路,非常安靜,只得由他。又把小三兒叫在一旁,再三囑咐,早晚好生侍候小主人,不要生事。小三兒年紀雖輕,頗為機警,一一點頭答應。便自分別起程。他們十六個人,一路無話,歡歡喜喜,到了成都,尋了一家大客店住下,每日到那有名勝的去處,遊了一個暢快。

有一天,雲從同了眾人出門,遊玩了一會,便提議往望江樓去小飲。他們前數日已來過兩次,因為他們除了三四個是寒士外,餘人俱是富家子弟,不甚愛惜金錢。酒保見是好主顧到來,自然是加倍奉承。雲從提議不進雅座,每四人或三人坐一桌,憑欄飲酒,可以遠望長江。大傢俱無異議,便叫酒保將靠窗的座位包下來。誰想靠窗的那一樓,只有四張桌子,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先有一個道人在那裡伏几而臥,宋時便叫酒保將那人喚開。酒保見那道人一身窮相,一早晨進來飲酒,直飲到下午未走,早已不大願意。先前沒有客,尚不甚在意,如今看這許多財神要這個座,當然更覺得理直氣壯。便請他們先在那三張桌上落座,走過去喚了那道人兩聲,不見答應。隨後又推了那道人兩下,那道人不但不醒,反而鼾聲大起。宋時在這小小旅行團中,是一個十分狂躁的入,見了這般情形,不由心中火起,正待發話。忽然那道人打了一個哈欠,說道:"再來一葫蘆酒。"這時他昂起頭來,才看見他是抱著一裝酒的紅葫蘆睡的。酒保見那道人要酒,便道:"道爺,你還喝嗎?你一早進來,已經喝了那些個酒,別喝壞了身體。依我之見,你該回廟去啦。"那道人道:"放屁!你開酒店,難道還不許我喝嗎?休要囉唣,快拿我的葫蘆取酒去。"酒保一面答應"是是",一面賠著笑臉,對那道人說道:"道爺,小的打算求道爺一點事。"道人道:"我一個窮道士,你有何事求我?"酒保道:"我們這四張桌子,昨天給那邊十幾位相公包定了,說是今天這個時候來。你早上來喝酒,我想你一定喝完就走,所以才讓給你。如今定座的人都來啦,請你讓一讓,上那邊喝去吧。"道人聽罷,大怒道:"人家喝酒給錢,我喝酒也給錢,憑什麼由你們調動?你如果給人家定去,我進來時,就該先向我說。你明明欺負我出家人,今天你家道爺在這兒喝定了!"

宋時等了半日,已是不耐。又見那道人一身窮相,說話強橫,不禁大怒,便走將過來,對那道人道:"這個座原是我們定的,你如不讓,休怪老爺無禮!"道人道:"我倒看不透,我憑什麼讓你?你有什麼能耐,你使吧。"宋時聽了,便走上前向那道人臉上一個嘴巴。

雲從見他等爭吵,正待上前解勸,已來不及,只聽"啊呀"一聲,宋時已是痛得捧著手直嚷。原來他這一巴掌打在道人臉上,如同打在鐵石上一樣,痛徹心肺。這些舉子如何容得,便道:"反了!反了!拖他出去,打他一個半死,再送官治罪。"

正待一齊上前,雲從忙橫身阻攔,說道:"諸位年兄且慢,容我一言。"因這裡頭只雲從帶的錢多,又捨得花,無形中做了他們的領袖。他這一句話說出,眾人只得暫時停手,看他如何發付。雲從過來時,那道人已自站起,朝他仔細看了又看。雲從見那道人二目神光炯炯射人,知道不是等閒之輩。常聽王福說,江湖上異人甚多,不可隨意開罪。便向那道人說道:"這位道爺不要生氣,我們十六個俱是同年至好,今天來此喝酒,因為要大家坐在一起好談話,所以才叫酒保過來驚動道爺。讓不讓都不要緊,還望不要見怪。"那道爺道:"哪個前來怪你?你看見的,他打我,我並不曾還手啊!"這時宋時一隻右手疼痛難忍,片刻間已是紅腫起來。口中說道:"這個賊道士定有妖法,非送官重辦不可。"雲從連忙使個眼色,叫他不要說話。一面對道人道:"敝友衝撞道爺,不知道爺使何仙法?他如今疼痛難忍,望道爺慈悲,行個方便吧。"道人道:"他自己不好,想打人又不會打,才會遭此痛苦。我動也不曾動,哪個會什麼仙法?"

這時酒樓主人也知道了,深怕事情鬧大,也在一旁相勸,道人仍是執意不認帳。後來雲從苦苦相求,道人說:"我本不願與要死的人生氣。他因為不會打人,使錯了力,屈了筋。

要不看在你這個活人面上,只管讓他疼去。你去叫他過來,我給他治。"宋時這時仍在那裡千賊道、萬賊道的罵。雲從過來,將他扶了過去,宋時仍罵不絕口。雲從怕道人生氣不肯治,勸宋時又不聽,十分為難。誰想那道人聽了宋時的罵,若無其事,反對雲從道:"你不要為難,我是不願和死人生氣的。"說罷,將宋時手拿過,只見道人兩隻手合著宋時一隻手,只輕輕一揉,便道:"好了。下回可不要隨意伸手打人呀。"說罷,看了宋時一眼,又微微嘆了口氣,宋時除了手上尚有點紅外,已是不痛不腫。雲從怕他還要罵人,將他拉了過去。

又過來給道人稱謝,叫酒保問道人還喝不喝,酒帳回頭算在一起。道人道:"我酒已喝夠,只再要五斤大麴酒,作晚糧足矣。"雲從忙叫酒保取來,裝入道人葫蘆之內。那道人謝也不謝,拿過酒葫蘆,背在背上,頭也不回就走了。

眾人俱都大譁,有說道人是妖人的,有說是騙人酒吃的,一看有人會帳,就不佔座位了。惟獨雲從自送那道人下摟,忽然想起忘了問那道人的姓名,也不管眾人議論紛紛,獨自憑窗下視,看那道人往何方走去。只見那道人出了酒樓,樓下行人非常擁擠,惟獨那道人走過的地方,人無論如何擠法,總離他身旁有一二尺,好似有什麼東西從中阻攔似的,心中十分驚異。因剛才不曾問得姓名,不禁脫口喊道:"道爺請轉!"那道人本在街上緩緩而行,聽了此言,只把頭朝樓上一望。雲從滿擬他會回來,誰想那道人行走甚速。這時眾人吵鬧了一陣,因見雲從對著窗戶發呆,來喚他吃酒。雲從回首,稍微周旋一兩句,再往下看時,已不見那道人蹤影。只得仍舊同大眾吃喝談笑了一陣。因宋時今天碰了一個釘子,不肯多事流連,用罷酒飯,便提議回店。眾人知他心意,由雲從會了帳,下樓回了店房。

第二日吃罷早飯,宋時又提議往城外慈雲寺去遊玩。這慈雲寺乃成都有名的禪林,曲殿迴廊,花木扶疏,非常雅靜。廟產甚多,和尚輕易不出廟門。廟內的和尚均守清規,通禪觀,更是名傳蜀地。眾人久已有個聽聞,因為離城有二三十里,廟旁是個村集,雲從便提議說:"成都名勝,遊覽已遍,如今只剩這個好所在。我們何不今天動身,就在那裡打個店房住一天,游完了廟,明天就起程往重慶去呢?"宋時因昨日吃了苦,面子不好看,早欲離開成都,首先贊成。眾人本無準見,也就輕車減從,帶了小三兒一同上道。

走到午牌時分,行了有三十里路,果然有個村集,也有店房。一打聽慈雲寺,都知道,說是離此不遠。原來此地人家,有多半種著廟產。眾人胡亂用了一點酒飯,只留小三兒在店中看家,全都往慈雲寺走去。行約半里,只見一片茂林,嘉樹蔥籠,現出紅牆一角。一陣風過去,微聞梵音之聲,果然是清修福地。眾人到了廟門,走將進去,由知客僧招待,端過素點清茶,周旋了一陣,便引大家往佛殿禪房中去遊覽。這個知客,名叫了一,談吐非常文雅,招待殷勤,很合雲從等脾氣。遊了半日,知客僧又領到一間禪房之中歇腳。這間禪房,佈置得非常雅緻。牆上掛著名人字畫,桌上文具非常整齊。靠西邊禪床上,有兩個夏布的蒲團,說是晚上做靜功用的。眾人意欲請方丈出來談談。了一道:"家師智通,在後院清修,謝絕塵緣,輕易不肯出來。諸位檀越,改日有緣再會吧。"眾人聽了,俱各歎羨。宋時看見一軸畫,掛得地位十分不合式,正要問了一,為何掛在這裡。忽然有一個小沙彌進來說:"方丈請知客師去說話。"了一便對眾人道:"小廟殿房曲折,容易走迷,諸位等我回來奉陪同遊吧,我去去就來。"說罷,匆匆走去。

宋時便對雲從道:"你看這廟中的佈置,同知客僧的談吐,何等高明風雅。這間禪房佈置得這樣好,滿壁都是名人字畫,偏偏這邊牆上,會掛這樣一張畫,豈不是佛頭著糞嗎?"

原來這間禪房面積甚廣,東邊是窗戶,南邊是門。西牆上掛著米襄陽煙雨圖的橫幅;北牆上掛的是方孝孺白石青松的中堂,旁邊配著一副對聯,集的宋句是:"青鴛幾世開蘭若,白鶴時來訪子孫。"落款是一個蜀中的小名士張易。惟獨禪床當中,孤孤單單掛了一箇中堂,畫的是八仙過海,筆勢粗俗,滿紙匠氣。眾人先前只顧同了一說話,不曾注意。經宋時一說,俱都回過頭來議論。

雲從正坐在床上,回頭看見那中堂下面橫著一個磬錘,隨手取來把玩。一個不留心,把那八仙過海中堂的下襬碰了一下。大概上面掛的那個釘年代久遠,有點活動,經這磬錘一震,後面凹進去一塊,約一人高,一尺三寸寬,上面懸著一個小磬。眾人都不明白這磬為何要把它藏在此間。宋時正站在床前,把磬錘從雲從手中取過來把玩,一時高了興,隨便擊了那磬一下,只聽噹的一聲,清脆可聽。於是又連擊了兩下。雲從忽見有一個小和尚探頭,便道:"宋年兄不要淘氣了,亂動人家東西,知客來了,不好意思。"

話言未了,便聽三聲鐘響,接著是一陣軋軋之聲。同時牆上現出一個小門,門前立著一個豔裝女子,見了眾人,"呀"的一聲,連忙退去。宋時道:"原來這裡有暗門,還藏著女子,那方丈一定不是好人。我們何不進去罵那禿驢一頓,大大地敲他一下釘錘(川語,即敲竹槓也)?"雲從道:"年兄且慢。小弟在家中起身時,老家人王福曾對小弟說過,無論庵觀寺院,進去隨喜,如無廟中人指引,千萬不可隨意走動。皆因有許多出家人,表面上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清淨寂滅,一塵不染,暗地裡姦盜邪淫,無惡不作的也很多。平時不看破他行藏還好,倘或無意中看破行藏,便起了他的殺機。這廟中既是清修福地,為何室中設有機關,藏有婦女?我等最好不要亂動,倘或他們羞惱成怒,我等俱是文人,萬一吃個眼前虧,不是玩的。"

眾人聽了這一席話,正在議論紛壇。就中有一個姓史的舉子,忽然說道:"雲從兄,你還只顧說話,你看你身後頭的房門,如何不見了?"眾人連忙一齊回頭看時,果然適才進來的那一座門,已不知去向,只剩了一面黑黝黝的牆。牆上掛的字畫,也無影無蹤。眾人不禁驚異萬分,不由得連忙上前去推。只見那牆非常堅固,恰似蜻蜒撼石柱,休想動得分毫。這時除了禪床上所現小門外,簡直是無門可出。眾人全部又驚又怕。雲從忽然道:"我們真是呆瓜。現在無門可出,眼前就是窗戶,何不越窗而出呢?"這一句把大眾提醒,俱各奔到窗前,用手推了一回,不禁大大的失望。原來那窗戶雖有四扇,已從外面下閂。這還不打緊,而這四扇窗,全都是生鐵打就,另外挖的卐字花紋,有二指粗細,外面漆上紅漆,所以看不出來。急得眾人又蹦又跳,去捶了一陣板壁,把手俱都捶得生疼,外面並無人應聲。這一班少年新貴們,這才知道身入險地,光景不妙。有怪宋時不該擊那磬的,有說和尚不規矩的。

還有兩位膽子大的人說:"我們俱都是舉人,人數又多,諒他也不能奈何我們,等一會知客回來,總會救我們出去的。"議論紛壇,滿室喧譁,倒也熱鬧。雲從被這一干人吵得頭疼,便道:"我們既到此地步,如今吉凶禍福,全然不曉,埋怨吵鬧,俱都無益,不如靜以觀變。一面大家想個主意,脫離此地才好。"

一句話說完,滿室中又變成鴉雀無聲,個個蹙著顰眉,苦思無計。惟獨宋時望著那牆上那座小門出神,他忽然說道:"諸位年兄,我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既無出路,又無人理睬我們,長此相持,如何是好?依我之見,不如我們就由這小門進去,見了方丈,索性與他把話說清,說明我們是無心發現機關,請他放我們出去。好在我們既未損壞他的東西,又是過路的人,雖然看破秘密,也決不會與他傳說出去。我想我們這許多有功名的人,難道他就有那樣大的膽子,將我們一齊害死嗎?我們只要脫離了這座廟,以後的文章,不是由我們去作嗎?"眾人聽了這話,立刻又喧嚷了一陣,商量結果,除此之外,也別無良法。

於是由宋時領頭,眾人在後隨著,一齊進去。那禪床上的小門,只容進得一人,大家便隨了宋時魚貫而入,最末後是雲從。這一群送死隊進門後,又下了十餘級臺階,便是一條很長的甬道,非常黑暗,好似在夾牆中行走。且每隔三五十步,有一盞油燈,依稀辨出路徑。走了約有百餘步左右,前面又走十餘級臺階,上面微微看見亮光。眾人拾階而升,便是一座假山。由這假山洞穿出去,豁然開朗,兩旁盡是奇花異卉,佈置得非常雅妙。眾人由黑暗處走向明地,不禁有些眼花。雖然花草甚多,在這吉凶莫定之際,俱都無心流連。

眾人正待向前邁步,忽聽哈哈一聲怪笑道:"眾檀越清興不小!"把眾人嚇了一跳,朝前看時,原來前面是一座大殿。石臺階上,盤膝坐定一個大和尚,面貌兇惡,身材魁偉,赤著上身,跣著雙足,身旁堆著一堆作法事用的饒鈸。旁邊站定兩個女子,身上披著大紅斗篷,年約二十左右,滿面脂粉。宋時忙將心神鎮定,上前說道:"師父在上,學生有禮了。"

那兇僧也不理睬於他,兀自閉目不語。宋時只得又道:"我等俱是過路遊玩的文人,蒙貴廟知客師父帶我等往各殿隨喜,不想誤觸機關,迷失門戶,望師父行個方便,派人領我們出去。學生等出去,決不向外人提起貴廟隻字。不知師父意下如何?"那兇僧與那兩個女子俱各合掌閉目,一言不發。宋時等了一會,又說了一遍,兇僧依舊不理。那姓史的舉子,已是不耐,便說道:"和尚休得如此。你身為出家人,如何在廟中暗設機關,匿藏婦女?我等俱是上京趕考的新貴人,今天只要你放我們出去,我們決不向人前提起;如若不然,我等出去,定要稟官治你們不法之罪。"滿想那兇僧聽了此言,定然害怕,放他們走。誰想那兇僧說道:"你等這一班寒酸,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待我來方便方便你們吧。"眾人聽罷此言,便知不妙。因見那兇僧只是一人,那兩個又是女流之輩,大家於是使了一個眼色,準備一擁上前,奪門而出。那兇僧見了這般情狀,臉上一陣獰笑,把身旁饒鈸拿起,只敲了一下,眾人忽然兩臂已被人捉住。大家一看,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幾十個兇僧,有的擒人,有的手持利刀,不一會的工夫,已將他們十七人捆翻在地。又有十幾個兇僧,取了十幾個木樁,將他等綁在樁上,離那大殿約有十餘步光景。那大凶僧又將饒鈸重敲了兩下,眾兇僧俱各退去。

這時眾人俱已膽裂魂飛,昏厥過去。惟獨雲從膽子稍大,明知事已至此,只得束手待斃。忽然想起家中父母伯叔俱在暮年,自己一身兼挑著九房香菸,所關何等重大。悔不該少年喜事,闖下這潑天大禍,把平日親友的期望同自己平生的抱負付於流水。痛定思痛,不禁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那兇僧見雲從這般哀苦,不禁哈哈大笑,便對身旁侍立的兩個女子說道:"你看他們這班窮酸,真是不值價。平常端起秀才身分,在家中作威作福;一旦被困遭擒,便這樣膿包,好似失了乳的娃娃一樣。你倆何不下去歌舞一回,哄哄他們呢?"旁立女子聽罷此言,道:"遵法旨。"將所披大紅斗篷往後一翻,露出白玉般的身軀,已自跳入院中,對舞起來。粉彎雪股,膚如凝脂。腿起處,方寸地隱約可見。原來這兩個女子,除披的一件斗篷外,竟然一絲不掛,較之現在臍下還圍著尺許紗布的舞女,還要開通得許多咧。這時兇僧又將饒鈸連擊數下,兩廊下走出一隊執樂器的兇僧,也出來湊熱鬧,正是毛腿與玉腿齊飛,雞頭共光頭一色。一時歌舞之聲,把十餘人的靈魂悠悠喚轉。

眾人醒來,看見妙相奇觀,還疑是身在夢中。正待拔腿向前,看個仔細,卻被麻繩綁緊,行動不得。才想起適才被綁之事,不禁心寒膽裂。雖然清歌妙舞,佳麗當前,卻也無心鑑賞。勞苦呼天地,疾痛呼父母,本屬人之常情。在這生死關頭,他們俱是有身家的少年新貴,自有許多塵緣拋舍不下;再被雲從悲泣之聲,勾起各人的身世之感。一個個悲從中來,不可斷歇。起初不過觸景傷懷,嚶嚶啜泣。後來越想越傷心,一個個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遇斷腸人,哀聲動地,禪堂幾乎變作了孝堂。連那歌舞的女子,見了這般可憐狀況,雖然怵於兇僧,不敢停住,也都有點目潤心酸,步法錯亂。

那兇僧正在高興頭上,哪禁得眾人這樣煞風景,鐃鈸響處,那女子和執樂的兇徒,一霎時俱各歸原位,又還了本來寂靜景象。眾人忽起了偷生之念,一個個苦苦哀求饒命。兇僧兀自不理,將身旁鐃鈸取過一疊,將身站起,手揚處,一道黃圈,奔向第一個木樁去。這木樁上綁的正是宋時,看見眼前黃澄澄一樣東西飛來,偏偏髮辮又牢,綁在樁上閃身不開,知道大事不好,"呀"的一聲沒喊出口,腦袋已是飛將下來。那一面鐃鈸,大半嵌入木中,震震有聲。眾人見兇僧忽然立起,又見他從手中飛出一個黃東西,還疑心是和尚和剛才一樣,有什麼特別玩意給他們看咧。等到看見宋時人頭落地,才知道和尚耍這個花招,是要他們的命,嚇得三魂皆冒。有的還在央求,希冀萬一;有的已嚇得暈死過去。說時遲,那時快,這兇僧把眾人當作試鐃鈸的目標。你看他在大殿上兔起鶻落,大顯身手。忽而鷂於翻身,從背後將鈸飛出;忽而流星趕月,一鈸接著一鈸。鈸無虛發,眾人的命也落一個死無全屍。不大一會,十六面飛鈸嵌在木樁上,十六個人頭也都滾了一院子。只有雲從一人,因身量太小,兇僧的飛鈸揀大的先耍,僥倖暫延殘喘。兇僧見鈸已用完,尚有一人未死,正待向前動手。那兩個女子雖然跟那兇僧數年,經歷許多怪事,像今兒這般慘狀,到底是破題兒第一遭。女人家心腸軟,又見雲從年紀又輕,面如少女,不禁動了憐恤之念,便對兇僧道:"大師父看我們的面上,饒恕了這個小孩子吧。"兇僧道:"你哪裡知道,擒虎容易放虎難。他同來十餘人,俱死在我手中,只剩他一人,愈發饒恕不得。"兩個女子還是央求個不息。

雲從自分必死,本是默默無言。忽見有人替他講情,又動了希冀之心,便哭求道:"我家在貴陽,九房中只生我一個兒子。這次誤入禪堂,又不干我的事。望求大師父慈悲,饒我一命。如果怕我洩露機密,請你把我舌頭割下,手指割下,我回去寫不得字,說不得話,也就不能壞大師父的事。我只求迴轉家鄉,好繼續我九房的香菸,於願已足。望大師父同二位姐姐開恩吧。"似這樣語無倫次,求了好一會。兇僧也因殺人殺得手軟,又禁不住兩個心愛女子的解勸,便道:"本師念你苦苦央求,看在我這兩個心肝份上,如今讓你多活三日。"

便叫女子去喚知客,取過三般法典來。女子答應一聲,便自走去。不一會,知客師了一取過一個紅盤,上面有三件東西:一個小紅紙包;一根繩子,盤成一堆,打了個如意結;另外還有一把鋼刀。雲從也不知道什麼用處,只知道三日之後,仍是不免一死,依然苦苦央求。那兇僧也不理他,便對了一道:"你把這個娃娃下在石牢之內,將三盤法典交付與他,再給他十幾個饅首,讓他多活三日。他如願意全屍,自己動手。第四日早晨,你進牢去,他如未死,就用這把鋼刀,取他首級回話。"了一答應了一聲,便走到木樁前,將雲從捆綁解開。

雲從綁了半日,周身痛得麻木。經過一番大驚恐後,精神睏乏已極,剛剛解去繩索,已是暈倒在地。了一道:"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子弟,在家中享福有多麼好,何苦出來自尋死路,我現在奉師父之命,將你下在石牢,本宜將你捆綁,念你是個小娃娃,料你也逃不出去,本師慈悲於你,不給你上綁。你快隨本師來吧。"雲從此時渾身酸楚,寸步難移,又不敢不走。萬般無奈,站起身來,勉強隨著了一繞過大殿,又走過兩層院落,看見又有一個大殿,殿旁有一座石壁,高約三丈。只見了一向石壁前一塊石頭一推,便見那石壁慢慢移動,現出一個洞穴。雲從就知此地便是葬身之地,不由得抱著了一跪下,苦苦哀求,將自己家庭狀況,連哭帶訴,求了一搭救。了一見他可憐,也動了憐恤之念,說道:"你初進廟時,我同你就談得很投機,我何嘗不愛惜你,想救你一命。只是如今事情已然鬧大,我也作不了主。再說我師父廟規甚嚴,不殉情面,我實在愛莫能助。不過我二人總算有緣,除了放你不能外,別的事我力量做得到的,或者可以幫你的忙。你快點說完,進牢去吧。"雲從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知道生機已絕,便求他在這三天之中,不要斷了飲食,好讓自己作一個飽死鬼。了-

-答應。便將三般法典交與雲從,又對他說:"這小包中是毒藥,你如要死得快,這個再好不過。我回頭便叫人將三天的飲食與你送來。"說罷,便將雲從推入石洞之中,轉身走去。

雲從到了石洞一看,滿洞陰森。這時外面石壁已經封好,裡面更是不見一些光亮。他身長富貴之家,哪裡受過這樣苦楚。這時痛定思痛,諸同年死時的慘狀如在目前。又想起自己性命只能苟延三日,暮年的父母伯叔,九房香菸全靠自己一人接續,眼看不明不白地身遭慘死,越發傷心腸斷。這時已經有人將他三天的飲食送到,一大葫蘆水同一大盤饅首,黑暗中摸索,大約還有幾碗菜餚,這原是出諸了一的好意。雲從也無心食用,只是痛哭不止。任你哭得聲嘶力竭,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也是無人前來理你。雲從自早飯後進廟,這時已是酉牌時分。受了許多困苦顛連,哭了半日,哭得睏乏已極,便自沉沉睡去。等到一覺睡醒,睡在冰涼的石壁下,又冷又餓又傷心。隨手取過饅首,才吃得兩口,又想起家中父母伯叔同眼前的危險,不禁又放聲大哭,真是巫峽啼猿,無此悽楚。

似這樣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有時也胡亂進點飲食。洞中昏黑,不辨晝夜,也不知經過了幾天。其實雲從神經錯亂,這時剛剛是第一天晚上咧。但凡一個人在黑暗之中,最能練習目力。雲從因在洞中困了一晝夜,已經些微能見東西。正在哭泣之際,忽然看見身旁有一樣東西放光,隨手取過,原來就是兇僧三般法典中的一把鋼刀,取時差點沒有把手割破。不由又想起命在旦夕,越發傷心落淚。正在悲苦之際,忽然一陣微風吹過,有幾點微雨飄在臉上。雲從在這昏惘懊喪之際,被這涼風細雨一吹,神智登時清醒了許多。這石洞不見天日,哪裡來的雨點吹進?心中頓起懷疑。忽然一道亮光一閃,照得石洞光明。接著一陣隆隆之聲。

猛抬頭,看見石洞頂上,有一個尺許大的圓洞。起初進洞時,因在氣惱沮喪之時,洞中黑暗異常,所以不曾留意到。如今外面下雨閃電,才得發現,不由動了逃生之念。當時將身站起,四下摸索,知道這石洞四面磚石堆砌,並無出路。頂上雖有個小洞,離地太高,萬難上去。身旁只有一條繩、一把鋼刀,並無別的器械可以應用。知道危機迫切,急不可待,連忙鎮定心神,解釋愁思,仔細想一個逃生之路。後來決定由頂上那個洞中逃走,他便將那繩系在鋼刀的中間,欲待拋將上去,掛在洞口,便可攀援而上。誰想費了半天心血,依舊不能如願。原來那洞離地三丈多高,繩子只有兩丈長,慢說拋不上去,就是幸而掛上,自己也不能縱上去夠著繩子。一條生路,又歸泡影。

失望之餘,又痛哭了一場。到底他心不甘死,想了半天,被他想出一個呆法子來。他走到四面牆壁之下,用刀去撥了撥磚,恰好有兩塊能動些。他費了許多氣力,剛好把這兩塊磚取下,心中大喜。滿想打開此洞出去,連忙用刀去挖,忽聽有錚錚之聲,用手摸時,不禁叫一聲苦。原來磚牆中間,夾著一層鐵板。知道又是無效,焦急萬分。腹中又有點飢餓,回到原處取食物時,又被腳下的繩子絆了一交,立時觸動靈機,發現一絲生路。他雖然是個文弱書生,到這生死關頭,也就顧不得許多辛苦勞頓。他手執鋼刀,仍到四壁,從破磚縫中,用刀去撥那些磚塊。這時外面的雷聲雨點越來越大,好似上天見憐,特意助他成功一般。到底他氣力有限,那牆磚又製造得非常堅固,費盡平生之力,弄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只撥下四五十塊四五寸厚,尺多寬定製的窯磚來。一雙嫩手,兀的被刀鋒劃破了好幾處。他覺得溼漉漉的,還以為用力過度出的急汗,後來慢慢覺得有些疼痛,才知道是受傷出了血。他自出世以來,便極受家庭鍾愛,幾時嘗過這樣苦楚?起初不發現,倒也罷了;等到發現以後,漸漸覺得疼痛難支,兩隻腳也站得又酸又麻,實在支持不住,不禁坐在磚石堆上,放聲大哭。哭了一會,兩眼昏昏欲睡。

正要埋頭倒臥之時,耳朵邊好似有人警覺他道:"你現在要死要活,全在你自己努力不努力了。你父母的香菸嗣續,同諸好友的血海冤仇,責任全在你一人身上啊!"他一轉念間忽然醒悟,知道現在千鉤一發,不比是在家中父母面前撒嬌,有親人來撫慰。這裡不但是哭死沒人管,而且光陰過一分便少一分,轉眼就要身首異處的。再一想到同年死的慘狀,不由心驚膽裂。立刻鼓足勇氣,站起身形,忍著痛楚,仍舊盡力去撥動牆上那些磚塊,這一回有了經驗,比初動手時已較為容易。每撥下三四十塊,就放在石洞中間,像堆寶塔一樣,一層層堆了上去。這樣的來回奔走,手足不停地工作,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居然被他堆了有七八尺高的一個磚垛。他估量今晚是第三夜,時間已是不能再緩,算計站在這磚石垛上,繩子可以夠到上頭的圓洞,便停止撥動工作。喝了兩口水,吃了幾口饅頭。那刀鋒已是被他弄捲了口,他把繩子的那一頭系在刀的中間,穩住腳步,照原來堆就的臺階,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頂上一層,只有二尺不到的面積,儘可容足。因為在黑暗中,堆得不大平穩,那磚頭搖搖欲倒,把他嚇了一跳。知道一個不留神倒塌下來,自己決無餘力再去堆砌。只得先將腳步穩住,站在上頭,將繩子舞起,靜等閃電時,看準頭上的洞,扔將上去掛住,便可爬出。

可憐他凝神定慮,靜等機會,好幾次閃電時,都被他將機會錯過。那刀系在繩上,被他越舞越圓,勁頭越來越大。手痠臂麻,又不敢停手,怕被刀激回,傷了自己。又要顧頂上的閃電,又要顧手上舞的刀,又怕磚垛倒塌,真是顧了上頭,顧不了下頭,心中焦急萬狀。忽然一陣頭暈眼花,噹的一聲,來了一個大出手,連刀帶繩,脫手飛去。他受了這一驚,一個站不穩,從磚垛上滑倒下來。在四下一摸,繩刀俱不知去向。費了半夜的心血,又成泡影,更無餘力可以繼續奮鬥,除等死外,再無別的主意。這位公子哥兒越想越傷心,不由又大哭起來。

正在無可奈何之際,忽然頂上的圓洞口一道閃光過處,好似看見一條長繩,在那裡搖擺。他連忙止住悲聲,定睛細看,做美的閃電接二連三閃個不住。電光過處,分明是一條繩懸掛在那裡,隨風搖擺,看得非常真切。原來他剛才將繩舞動時,一個脫手,滑向頂上,剛剛掛在洞口,他以為飛出洞外,誰知無意中卻成全了他。人在黑暗中,忽遇一線生機,真是高興非常,立刻精神百倍,忘卻疲勞。他打起精神,爬到磚垛跟前,用手推了一推。且喜那磚又厚又大,他滑下來時,只把最頂上的滑下四五塊,其餘尚無妨礙,還好收拾。經過一番驚恐,越加一分仔細。他手腳並用地先四處摸索一番,再試探著往上爬。又把滑下來的地方,用手去整頓一下。慢慢爬到頂上,巍巍站起身形。用力往頭上去撈時,恰好又是一道閃電過去,估量離頭頂不過尺許。他平息凝神,等第二次閃電一亮,在這一剎那間,將身一縱,便已攀住繩頭。忽然嘩啦一下,身子又掉在磚上,把他又嚇了一大跳,還當是刀沒掛穩,滑了下來。且喜只滑一二尺,便已不動。用力試了試,知道業已掛在缺口,非常結實。這回恰夠尺寸,不用再等閃電,逃命要緊,也忘記了手上的刀傷同痛楚,兩隻手倒援著繩往上爬。他雖不會武功,到底年小身輕,不大工夫,已夠著洞口。他用左肘挎著洞口,使勁把身子一起,業已到了上邊。累得他力盡筋疲,動彈不得。上面電閃雨橫,越來越大,把他渾身上下淋了一個透溼。休息好一會,又被涼雨一衝,頭腦才稍微清醒。想起現在雖然出洞,仍是在虎穴龍潭之中,光陰稍縱即逝,非繼續努力,不能逃命。這洞頂離地甚高,跌下去便是筋斷骨折。只得就著閃電餘光,先辨清走的方向再說。

這洞頂東面是前日的來路,西面靠著大殿,南面是廟中院落。惟獨北面靠牆,想是隔壁人家,於是決定朝北面逃走。這時雨越下越大,四圍死氣沉沉,一些亮光都沒有。樹枝上的雨水,瀑布一般地往下溜去。雲從幾番站足不穩,滑倒好幾次,差點跌將下去。再加洞頂當中隆高,旁邊俱傾斜,更得加一分仔細,要等電光閃一閃,才能往前爬行一步。好容易捱到北面靠牆的地方,不由叫一聲苦。原來這洞離牆尚有三四尺的距離,他本不會武藝,又在風雨的黑夜,如何敢往那牆上跳?即使冒險跳到牆上,又不知那牆壁距離地面有多高,一個失足,還不是粉身碎骨嗎?

正在無計可施,忽然一陣大風過處,臉上好似有什麼東西飄拂。他忙用手去抓,那東西的彈力甚大,差一點把他帶了下去,把他嚇了一大跳。覺得手上還抓著一點東西,鎮定心神,藉著閃電光一看,原來是幾片黃桷樹葉。想是隔牆的大樹,被風將樹枝吹過這邊,被自己抓了兩片葉子下來。正想時,又是一陣雷聲,緊跟著一個大閃電。定睛往前看時,果然隔牆一株大黃桶樹,在風雨當中搖擺。一個橫枝,伸在牆這邊,枝梢已斷,想是剛才風颳起來,被自己攀折了的。正待看個明白,電光已過,依然昏黑,心想:"倘使像剛才來一陣風,再把樹枝吹過來些,便可攀住樹枝,爬過牆去。"這時電光閃閃,雷聲隆隆,看見那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有幾次那樹枝已是吹得離手不遠。到底膽小,不敢冒險去抓。等到機會惜過,又非常後悔。最後鼓足勇氣,咬緊牙關,站起身形,作出往前撲的勢子,準備拼一個死裡逃生。恰好風電同時來得非常湊巧,簡直把樹枝吹在他手中。雲從於是將身往前一縱,兩隻手剛剛抓緊樹枝。忽然一陣大旋風,那樹枝把雲從帶離洞頂,身子憑空往牆外飛去,他這時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把兩目緊閉,兩手抓緊樹枝不放。在這一剎那間,覺得腳面好似被什麼東西很重地打了一下。緊跟著身邊一個大霹靂,震耳欲聾。他同時受了這兩次震動,不由"哎喲"一聲,一個疏神,手一鬆,栽倒在地,昏沉過去,不省人事。

等到醒來一看,自己身體睡在一張木床上面,旁邊站著一個老頭同一個少女,好似父女模樣。只聽那女子說道:"爸爸,他醒過來了。"說罷,又遞過一碗溫水,與雲從喝。雲從才想起適才逃難的事,知道自己從樹上跌下地來,定是被他二人所救。當時接過碗,喝了一口,便要起身下來申謝。那老頭忙道:"你這人因何至此?為何從隔壁廟牆上跌了下來?"

雲從還待起身叩謝,覺得腿際隱隱作痛,想是剛才在樹枝上過牆時被牆碰傷的。加以累了一夜,實在疲乏不過。便也不再客氣,仍復將身睡下,將自己逃難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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