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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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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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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回 蠻徼投荒 苦心尋良友 仙山療疾 無意得丹經

且說顏覥送趙興等走後,見白猿仍未迴轉,神虎鬚要在寨中靜養,又不能派去尋找。

怪物如有同類,遇上必為所傷。想起它平日服役,以及今番逃亡相助相救之德,甚是焦慮。石郎見他夫妻悶悶不樂,問起前情,便安慰道:“仙猿甚是靈異。聽說那日我們未到以前,神虎和怪物正打得烏煙瘴氣,難解難分,忽見仙猿從空飛落,晃眼工夫,便聽怪物慘叫一聲逃走。後來怪物被怪鳥抓落,我們去看,兩隻眼眶俱有抓破傷痕,定是仙猿已將它抓瞎。那怪物似猴子不是猴子,恩公是讀書人都不知它的名和來歷,仙猿卻能知它身藏寶貝明珠,即使再遇上它的同類也決不妨事。另外,金牛寨入寨路徑雖然曲折,又有深谷高崖。巖窗複道等許多險要,外人的確難以走進,但像那樣有神通的仙猿,單看它一縱數十丈,和飛一般,又懂得人語,明知我們由哪條路走,哪裡還有走迷找不到的理?恩人不說怪物雙爪有用處嗎?它抱著怪物屍首一去不歸,必是怪物身上還藏有別的寶貝,它弄到僻靜地方再去收檢也說不定。這裡方圓千百里地面,我父子差不多都走過,從未聽到有那樣的怪物。那日怪物邊打邊吼,如有同類,豈不尋來?恩公只管放心。

如若煩悶,左右沒事,我陪你去往前山高處閒玩一回如何?”顏覥聞言,便喊來虎兒,同石郎去至寨外高峰上,順來路眺望。

顏覥那日來時,老人父子因還不知被俘諸人心意,為防後患,走的是另外一條極幽僻纖回的山徑小道,時間又在夜裡,只隨著眾山民舉著火炬上下攀援,還不知金牛寨的妙處。這次見石郎由後寨門出去,先穿過一個半里多長的山洞,又轉向側面繞過兩處依山而築的大寨,方達寨門以外,迥非來時的路徑。及至留神觀察,才知自己所居和前幾日宴息之所,乃石郎所居的偏寨,另有出入之道通向山外。正寨緊傍黃牛山,分前後兩大寨。連石郎所居和左右兩旁,另外有七個小寨。均就原有地形,穿崖疊石,築土立木而成。高低錯落,遠近不一,互為犄角。大寨前面群峰刺天,崇崖高矗,絕壑深谷,蛇徑盤纖。除當門石坪平廣,為眾山民祭告宴樂之地,四外森林包圍,其中設有望樓防守,外人決不能到。真個雄深隱僻,險要無比。

一出後寨,卻又是平原朊朊,人盡耕作,雞犬桑麻,別有天地。妙在是通往山外有一大一小兩條道路。大路可容駟騎並駕,中經一座兩里長又極寬大的石洞和一條危崖交覆的峽谷,出谷只十餘里,左通菜花墟,右可繞出驛路官道。無事時隨意出入,一旦有事,只將石洞門一堵塞,再在峽谷之上設伏,便成天塹。那小路盡是羊腸烏道,奇危絕峻。有土地處均闢山田,立有屋舍,兼代守望,遠觀山外來人瞭如指掌,由外視內卻看不見分毫。一遇有警,蘆笙傳吹,頃刻立集。泉甘土厚,出產殷富,農漁畜牧,般般齊全。老人父子刻意經營,閉門自給,盡有富餘,山民俱都安樂非常,無殊世外桃源。比起青狼寨,就強勝遠了。

顏覥先經前寨,已驚形勢之勝。及見後寨外還有這許多好處,又聽石郎說起種種設施,益發嘆為奇絕。如非親仇未報,幾欲終老是鄉,不再出而問世了。

三人行有七八里,抄著田邊近路走,才將那一大片田原走過,走向出山之路。沿途均有山人見了石郎禮拜。中間走到一處,石郎和路人說了幾句土語,那人匆匆走去,顏覥也未理會。等到攀崖沿壁走出山外。忽見側面高嶺橫繞。石郎說:“那嶺名為盤龍嶺,又高又長。龍頭最高,直對那日來路,雖然還隔有山峰,如用望筒,大可望見山谷情景。

今日特為恩公散心,來日方長,以後再玩,已命人在嶺上飛花坪設下酒宴了。”顏覥見他如此情隆,好生感謝。

上嶺走不多遠,便見前面嶺頭上最高處,突現出十數畝方圓一大片平地,滿生花樹。

上去一看,那嶺自側面婉蜒而來,長達數十里,高下低昂,宛若游龍,勢極雄偉。通體石質,禿山灌溜,草樹不生。只有這龍頭上廣坪滿是肥土,上面花樹羅列,五色芬芳,多不知名。內中有幾十株形若玉蘭的大花樹,山人叫作鐵幹仙蓮,又名鐵蓮花,每株高達十丈,鐵幹虯枝,亭亭若蓋,紅白紫三色花開千萬,竟吐幽馨,因風襲人,芳沁心脾,最為奇絕。餘者多半矮樹。就連草木也生得異常鮮茂,叢叢雜植,疏密相間,別饒清趣。

每值一陣山風吹過,滿天落紅如雨,五色翻飛,急毅輕揚,半晌不住,匯為大觀。加以上潤如膏,碧鮮濃肥,不見微塵,只聞花香,尤令人目眩神移,心清意遠。不禁拍掌歡呼,叫絕不止。虎兒更喜歡得直跳。顏覥問道:“有此好地方,何不早說?”石郎道:

“我知恩公喜歡這裡呢,酒食已命人擺在坪心一株大花樹下面,有幾塊大小石頭能坐人擺東西,且到那裡坐定再玩吧。”

石郎隨說,邀了顏氏父子往坪心樹下走去,果然那樹比別株都大,花大如拳,開得甚是繁盛。樹下頑石上面已設好了杯筷、酒餚、山泉、糌粑之類。石旁還有一座現砌的火池,上支鐵架。樹梢上掛著半截鹿肩和幾隻山雞、一方生羊脯,預備烤吃。那服役的並非路上所遇諸山民,乃三名山女,看見人來,便即上前跪接。落座歇了一會,山女將火生好,奉上酒餚。

顏覥用了些酒肉,便攜了虎兒起身凝眺。遙望日前逃亡的山口就在前面不遠,峰嶺迴環中現出一大片盆地草原。出口處兩山對峙,宛如門戶。口內更有三條長短平行的長嶺如蛇屈伸,由平原側面來路上奔赴而來。中間隱現兩條峽谷,便是昔時老人與顏氏全家逃亡之路。再從石郎手裡要過望筒一看,到處都是惡山怪石,叢莽荊棒,怪物與猿、虎相鬥處歷歷可指。蠻徽荒荒,廣原漠漠,四處靜蕩蕩的,除偶見一二鳥飛外,更不見絲毫人獸之跡,哪裡有仙猿影子。顏覥懸想了一陣,也是無法,只得仍回原座。這時天清雲淨,山風冷冷,置身萬花叢裡,把酒臨風,指點菸嵐,憑陵下界,幾疑人在仙都,非復塵世,不覺思慮悉蠲,轉憂為樂。

二人正在有興頭上,忽見嶺側下面轉過一個漢裝的孤身行客,背插長劍,肩系一個小包裹,神氣疲敝,行時左右張望,意似覓取水源。石郎說道:“這一帶亂山叢雜,並無路徑,各地寨洞俱無可通行,便去青狼寨也要打隔嶺的山口進入,中間還有一條十來丈長的絕崖大澗隔斷,走不到嶺下來,這人怎會走到澗這面盤龍嶺來的呢?”二人正覺奇怪,忽聽虎兒嚷道:“你說得他可憐,快喊上來給他些酒肉吃多好。”二人回顧,原來虎兒先覺好玩,吃喝了一陣,便拉著兩名山女爬向旁邊樹上採野果,這時正和山女指著下面那人在嚷呢。石郎猛的心中一動,使把兩山女喚過來,問道:“你們家在近側魚腹澗,離此最近,不時又到飛花坪來採花,可曾見過這人麼?”

內中一個答道:“將才我們和小官人說的便是這事,那還是在顏老爺來的前兩天,我家人都砍柴去了,只我一人在家。因澗壁上原住著四家,那三家人都在澗旁曬網結繩,我走開也不打緊,便想到坪上把隔朝送大寨的花采回去。不想才一走出我們山口,離盤龍嶺還有六七里路,便遇上一個孤身漢客,靠著樹根坐在地下,累得直喘。身旁不遠倒臥著兩隻比牛小一點的大花豹子,一隻頭已砍落,灑了一地的血,另一隻身上受了好幾刀,俱已死去。我見他不像貨郎,又沒帶著大行包,偏又有那麼大本事,像是一個獨腳棒客。我身上雖帶著快刀毒箭,但怕打他不過,正想回去喊人,早被他看見,說著好話,求我給他取點水喝。我見他殺掉兩隻花豹子,力已用盡,說我們的土話,很中聽,不像有甚惡意,便取了泉水給他,又把花籃裡糌粑給他一塊。他吃完才有了精神,說是兩天一夜未進飲食了。”

“我問他孤人來此則甚。他說他有一個親人,在雲貴一帶邊山裡做醫生,他從四川得了點信息,幾千里路趕來尋找。憑著一把寶劍、九隻飛叉,遍尋各地墟集、寨洞,遇見了無數的艱難危險,也曾尋到過好些行醫、貨郎,都不是他親人。輾轉打尋,逢人逢地打聽,哪裡有行醫的漢人,便去尋找。日前過了菜花墟,問了兩處無有,跟著又找夜宿巖洞,誰知剛走入巖洞,放下行李,便聽見山石崩裂之聲,連忙跑出,洞已整個坍塌。

忙中逃出,只隨手帶了一個小包和沒有摘下的寶劍、叉袋,所有行李、乾糧俱已葬埋在山洞裡面。他路上原絕過幾回糧,因隨地都有果子、黃精、獸肉充飢,並不妨事。況在這草木茂盛的時候,天又不冷,石山難掘,便由它丟了。他原意往青狼寨去,誰知當日走人亂山之中失迷了路,不見一人,到處窮山惡水,找不到一點飲食。今日聞得水聲,還未尋到水源,便遇兩隻惡豹追撲,飢渴交加,人又極累,差點送了性命。”

“我又問他青狼寨可曾去過,可有人熟識。他說是初次前往,不過前去碰碰運氣罷了。我知他不是歹人,更與青狼寨人不相干,要不是怎會在田螺灣裡瞎跑了這兩天一夜呢?連我們地名都不知,何必回去大驚小怪。後來他問我既住這裡,可知附近各寨有甚中年行醫、販貨的漢人沒有。我說菜花墟漢人最多。他說已細尋過,都不是。問他和那親人名姓,又不肯說。人倒真是好人,因我替他做了點事,吃了塊糌粑,便送我一條包頭汗巾。”

“我見他人好可憐,此去青狼寨平常要走兩三天山路,沒有乾糧怎能行走?叫他坐在原處等候,我回家取些乾糧與他帶著路上吃。他似忙著趕路,連問我離家多遠。我說來去至多不過個把時辰。我到家後,偏巧糌粑都被爹孃帶走,昨晚又忘了磨青棵,等向別家借了做熟,耽延了好些時候,忙忙趕回,人已走去,只把豹肉切了些去。我趕到嶺上一看,也不見他影子。當時我就想起,他間去青狼寨路徑,只對他說了方向,沒說詳細和怎樣走法,中間還隔著那麼寬的崖澗,外人不知上流澗底石路,怎過得去?沿澗尋找,又沒有足印。早料到他定要走岔回來,仍到田螺灣裡亂竄。那天見他雖沒多少行李,身旁花錁子卻很多。如到青狼寨去,必買辦好了乾糧帶著。今天他還是那個舊樣子,定是又走迷了路,人還未到過青狼寨呢。”

石郎與山女問答之間,顏覥一面在旁靜聽,一面仔細朝嶺下觀看。見來人已漸行近嶺下,步履甚是匆忙,左顧右盼,始終沒見他抬頭。看樣兒,似要沿嶺東去,不似要往嶺上走來。暗忖:“山女所說那人情景,頗似於己有關,但自己昔日親故大半凋零,縱有幾個還在宦途,也都依附了閹黨。老父被禍之日,也曾投過幾處最親近的戚友,他們不是害怕連累,婉言謝絕,便是閉門不納。自己見勢不佳,才遠竄遇荒。僅有兩個總角交親,同學至契,俱是家寒力薄,決難為助。當時因世態炎涼,人情浮薄,已然經歷過來,受了幾回氣,非常忿慨。至親父執尚且如斯,何況兒時同學,決計不再求人,沒去找他們。彼此音息不通,怎的事隔多年,會有這般熱腸古誼的人,萬里山川,備涉險阻,踏遍蠻荒,來尋一個孤臣孽子的蹤跡?”越想越不對。又因吃了韓登的暗算,便不願再惹事非。本意不去睬他。繼而又想:“那人如此艱苦卓絕,行跡又極隱秘,必有難言之隱。況在飢疲交困之際,助他一臂,也是陰功。此時身在金牛寨,與老人父子相處情誼無殊骨肉,一切皆可隨意而行,與寄身青狼寨迥如天淵。況且本寨山高路險,防衛謹嚴,強壯山民如虎,武勇非常,就算來人是韓登一流,也做不出甚事來。平日既以任俠自命,坐視孤窮,終覺於心不忍。何不把他延至嶺來,款以酒食,盤問根底?那人歷經城鎮,也許能從他口中得知一點仇人動靜。”

顏覥想到這裡,正要和石郎說明,起身上前招呼,猛聽遠處一聲猿嘯,甚是耳熟。

接著便聽虎兒大聲歡呼道:“爹爹,白哥哥回來了!”說時回顧,已見隔嶺對面山頭上飛射下一條白影,電閃星馳,捷逾飛鳥。眨眨眼工夫,已飛落山下。再一晃眼,便從嶺下叢草中一連幾隱几現,飛越過兩山之間那條闊澗,三人雖未看清面目,見那飛躍情形,已斷定是白猿無疑。一時喜極,如獲奇珍,也忘了嶺下還有生人,都惟恐白猿沒有看見自己,齊聲歡呼起來。一會工夫,算計白猿將到嶺上,卻不見影,忙同跑至嶺邊。往下一看,見來人手持一口寒光耀目的長劍,已和白猿鬥在一起。一個劍術精奇,一個神速矯捷,兔起鶻落,龍飛鳳舞,殺了個難解難解。最奇怪的是,日前白猿爪裂三熊,力誅怪物,俱憑長臂鋼爪,這次兩爪上卻拿著一長一短兩樣東西。因雙方爭鬥猛烈異常,雖看不出是何器械,卻是光華閃閃,照耀林石,知是兩件寶物。只不知白猿為何與那人惡鬥。

顏覥先以為白猿靈異,那人定非其敵,惟恐誤傷好人,打算喝止,留上活口,好問他的根底、姓名,再作道理。後來細一觀察,那人想是知道功力不濟,身子沒有白猿輕靈迅速,一任白猿縱躍飛騰,疾如鷹隼,他只封閉住了門戶,以守為攻,伺隙而動,白猿兵刃始終近不了他的身。稍見破綻,他便是騰空飛躍,上下十丈,相機進擊。真個得過名手真傳,變化無窮。不禁又是驚讚,又是愛惜,越發不願其受傷。情知仙猿神力耐鬥,那人長路跋涉,飢疲交加,鬥得時候久了,仍是難免吃虧,連忙高聲大喝:“白仙且退一步,那位兄台也暫請停手,俟小弟到來有話請教。”邊說,邊往嶺下跑去。

顏覥一言甫畢,白猿先縱出圈外。那人本已覺得此猿厲害,大出意料,一聽有人喝止,那猿立即停鬥縱開,竟好似家養的一般,知來者不常人,心中也甚驚異。連忙循聲側顧,只見嶺頭上飛也似地跑下一人,遠看身法、步法並不怎樣出奇,不知怎地竟能收養如此靈猿。方在尋思,來人已跑離嶺腳不遠,再定睛一看面容身材,不禁心頭怦怦跳動,等到雙方相隔丈許,忽然同時脫口喊了聲:“哎呀!”各自搶步上前,互相擁抱在一起,半晌做聲不得。石郎也拉了虎兒隨後趕來,虎兒喊問:“爹爹,這是哪個?”顏覥才含淚放手,招呼石郎、虎兒上前相見。互道姓名。

原來那人乃是顏覥的一個至親表弟,名喚黃潛。幼喪父母,孤身一人,曾與顏覥同師學藝。顏覥隨父宦遊出門的前一年,他才十六歲,因為少年氣盛,與一個名叫七煞頭陀的惡僧私自訂約交手,吃敵人一陰掌震傷肺臟要害。等顏氏父子得信趕去救援時,聽路人說惡僧傷人以後口出狂言,又被一老道出面將他嚇跑,只剩黃潛一人躺在地下,口吐鮮血,人事不知。顏氏父於俱是會家,又精醫道,看他傷勢甚重,知老道是個異人,無奈遍尋不見,只得命家人抬了回去,想盡方法醫治。一連七夕,朝夕端整傷藥,顏覥更是衣不解帶,盡心看護。

黃潛性氣剛強,一聽顏父說自己傷重致命,縱仗顏氏家傳內傷靈藥,加上像顏覥般的骨肉至親長期調護,經過三年零六個月之久,在養病期中還須鎮日安臥服藥,不勞一點心神,不發一毫性氣,僅能保得命在,自料今生休說再尋惡僧報仇,要想再習武藝都不能夠。想起惡僧許多橫行不法,一時仗義,路見不平,自問本領,決無敗理,不料初經大敵,稍為疏忽,中了他的毒手。此仇不報,活也無味。當時強忍著氣忿,把舅父敷衍出去,便把報仇之事重託顏覥。話剛說完,一陣急怒攻心,狂噴鮮血,暈死過去。

其實,顏父原是因他受傷臥地過久,胸有淤血,藉著告誡為名,存心說些反話將他激怒,以便將淤血吐出,當時人雖吃了大虧,還可救他一命。此時顏覥醫道不精深,哪知就裡,見乃父語太切直,病人急得目光都快冒出火來,情知不妙,又不敢深攔。乃父一走,病人果然說沒兩句話,便已急暈死去。知他傷勢沉重,無此一急尚難望痊,這一來更無生理。敵愾同仇,越想惡憎越恨,便朝病人耳邊說道:“表弟,你如回生,好好將養服藥,好歹請放寬心,我不代你報仇,剮了賊禿驢,誓不回來了。”說罷,取了兵刃暗器,往外就跑。

顏父正在隔室料理奪命靈效傷藥和蒸病人的藥籠,準備聽見兒子一出聲驚呼,即行端去,灌治之後,抬入籠內去蒸。見半晌沒有聲息,暗忖:“適才明見病人臉上怒脈憤張,血已上湧,才連忙出來端藥,以備急治,這會怎無聲息?如在此時因求活灰心改了性氣,此子性命休矣。”方驚疑問,忽聽家人來報:“少爺適才佩劍跑出大門,行走甚速,不知何往。”顏父聞言大驚,料知出了變故,趕往病人房中一看,血噴滿地,病人已暈死過去,血吐過多,又被顏覥出走耽誤,白蒸了七日七夜的藥籠和一切要藥,沒趕上當時端來應用,氣血大虧,元氣耗損。縱仗他元陽未破,生來秉賦奇厚,勉強救醒過來,也只苟延三數月的殘喘,反倒增他苦痛。一面深悔不該事前恐防洩機失效,不告一人;一面又料兒子必代表弟尋仇,恐又饒上一個,更是禍事。匆匆給黃潛灌了一碗安神養命湯,也帶了兵刃,率領家中人等出門追尋。

剛一拐過巷口,便聽手下喊道:“那不是少爺麼?”顏父定睛一看,果是乃子站在街心,正和一個蒼顏鶴髮的道人在那裡相持。聽路人說:“少爺行經此地,忽遇道人擋路,先以為是無心,打算讓過。誰知道人竟是存心慪氣,左閃左攔,右閃右攔。少爺想打他,又憐他年老,幾次怒聲警誡。道人說:“有本事的自能縱了過去,要人讓路則甚?

這點事兒也犯不上動武。,少年連縱數次,仍舊被他攔住。”顏父聞言,猛想起驚走惡憎的也是一個老道,不由心中一動,猜是異人。忙即分開路人,首先喝止顏覥,走向道者身前深深一揖道:“犬子無知,冒犯仙長,請勿見罪。此地不是講話之所,請臨寒舍一敘如何?”道人點首微笑道:“尊官是位忠臣義士,大名久聞,正欲拜訪,既承龐召,敢不惟命。”顏父見道入神采飄逸,談吐從容,益發恭禮有加。又強命顏覥賠了罪,一同延往家內,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顏覥見乃父追來,不敢違抗,只得相隨同返。

顏父陪道者到了廳房,正欲請問姓名,道人更不落座,竟直往病人房中走去,路徑甚是熟悉,彷彿來過多次一般。顏覥此時情切倫好,心亂如麻,一到家,早先往病人房中跑去,見黃潛醒轉,正和他哭訴心志。忽見乃父陪了道人進來,忽然省悟,忙著重又施禮,問道:“適救舍表弟時聞聽人言,賊和尚被一位道長現身驚走,可就是仙長麼?”

道人掀髯笑答道:“你休管我,只問你平日藝業不過與黃潛伯仲之間,憑甚本領代他報仇,再者,你乃單傳獨子,老親在堂,為何以身殉親?設有不幸,死後也只做個不孝之鬼,有甚好處,漫說仇人已然逃避,即使你能追上,不過白饒一條小命,你的仇能報得了麼?”顏覥一聽,不但驚走惡憎的就是他,並且事事未卜先知,猜是神仙無疑,忙又跪下謝罪。道入伸手拉起。

顏父躬身道:“仙長降臨,病人必然有救。此子幼遭孤露,更無兄弟,從小寄養寒家,只因為好武氣盛,遭此毒手。弟子雖略諳醫道,無奈傷中內臟要害,又被犬子一時差誤,錯了施治之機,血氣兩虧,至多不過還有數十日苟延。弟子智力已窮,如蒙仙長賜以靈丹,得保殘生,功德無量……”顏父還要往下說時,道人接口答道:“此子資稟甚厚,如此橫死,實為可惜,貧道實為救他而來,請放寬心。不過他的病狀實如尊官所言,尋常藥方已無用處。便是貧道所帶靈丹,也只能保得他的命在,要想痊可復原,惟有先給他服下丹藥,稍息數日,相隨貧道去至山中將息數載,方能復舊如初。就便再略傳一些保身立命的藝業。不知尊官和他本人以為然否?”

黃潛服了顏父之藥以後,神志漸清,只是周身作痛,不便轉動。及聞道人所言,料定是仇人剋星,巴不得有此一舉。當下不等顏父答話,忍著痛楚,將氣一提,掙扎著滾下榻來,納頭便叩。顏覥見他滾下床來,忙去攙扶時,只聽黃潛喊了一聲:“恩師!”

因為衰敝過甚,強自用力,再也支持不住,二次又復暈死過去。顏氏父子萬不料他有此一舉,正在手忙腳亂,道人連說:“無妨。”便從顏覥手中將黃潛接過,先塞了幾粒丹藥人口。將他抱起,放在床上,仰面平臥,手足一一伸直。再將雙手合攏,微一搓揉,立時便見熱氣蒸騰。然後用手按摸他的全身,不消半盞茶時,便聽黃潛腹中作響,漸漸有了聲息。道人又囑黃潛醒來不要言動,任憑施為。黃潛原本週身痠疼異常,二次回醒之後,只覺道人雙手按處,俱有一股奇熱之氣透肌入骨,舒適無比。等到通體按罷,痛楚若失,只胸前傷處隱隱猶有微痛,比起先時不啻天淵了。

顏氏父子看出他臉上顏色已轉,過去一按脈象,雖然仍有敗徵,已經不是死脈,不禁喜出望外,齊向道人拜謝不置。道人扶起說道:“他已自願拜貧道為師,賢喬梓當無異詞吧?”顏父知道人乃神仙一流,黃潛已是待斃之人,僥倖得遇仙緣,轉禍為福,本人已然拜師,哪有阻止之理。不過黃潛與己至戚世交,又是孤子單傳,恐就此出家,斬了宗嗣。剛想用話試探,道人已是覺察,笑道:“尊官休得疑慮。此子資稟雖佳,可惜塵緣未盡。貧道救他也是憐他善人之後,至性孤苦,心有不忍。至於修真了道,休說是他,便是貧道多年苦修,也還落了下乘。此番隨去,不過病癒之後,略學一些防身本領,入道初基,以便他異日入世,多積外功,為轉劫後地步,不致昧卻夙因而已。”顏父聞言,方始釋然。倒是黃潛自遇道人,起了向道之心,恨不能由此相從,出世修真,先蒙收錄,甚是歡喜,聞言頓覺美中不足。因遵師囑,不許言動,不敢多說,只打定主意,入山以後努力修為,只要心堅,終能得師父真傳,不必忙在一時。

大家忙亂了一陣,顏父方得請間仙長法號。道人道:“貧道久居終南山陰絕塵崖明夷洞,出世多年,俗家姓名早已忘卻。因在明夷洞中隱居,同道都以明夷子相稱。現貧道尚有一俗事未了,約須四日。病人服了貧道丹藥,傷口不致有炸裂之虞,有此四日調養,恰好同行。另有丹藥十二粒,請分早、午、晚,每日給他服上三粒。第五日天明前,貧道自來領他同去。荒洞背陰高寒,他又是病軀,暫時恐難支持,棉衣務須給他帶上兩件。此後復原,便無須了。”說罷告辭。顏氏父子哪裡肯放,再三懇切挽留,就在家中下榻,有事隨時外出,仍是歸歇。明夷子執意不肯,說山野之性,不慣居此;並且實有他行,離此甚遠,也非當日所能往返;煙火之物更是久已斷絕,盛情惟有心領。顏氏父子無法留住,只得罷了。

明夷子走後,黃潛依言服藥,果然病有起色,三日後己能下地行走。第五日黎明,明夷子果至。此時顏覥見表弟得遇仙緣,也頗有相隨同往,學成道術再歸之意。明夷子道:“令尊忠臣,你是孝子,將來還有許多事做,如何去得?”顏覥也不捨遠離老父。

息了念頭。便問:“表弟病軀,長行千里,可要車馬?”明夷子道:罷“無須。”遂將顏父所備贈的兩件行囊打開,只挑了幾件衣服、一床被褥和百兩散銀,以備黃潛日後下山之用,餘物俱都不要。共打成一個小包袱,命黃潛斜掛肩上,然後師徒二人向主人告別。顏覥哪裡肯舍,一直追送到了城外,明夷子迭次催歸不聽。這時天已大亮,行人漸多。明夷子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如再牽連,貧道要少陪了。”顏覥正欲告罪,明夷子已將手扶了黃潛,道一聲:“疾!”往前走去。顏覥意欲再送一程,先未覺得,只一晃眼工夫,相隔已遠,連忙拔步快追,哪裡還追得上,不多一會,沒入朝煙林靄之中,不見蹤跡。

二人由此一別,便無音信。顏氏父子日久自然繫念,顏覥不免親去終南山陰尋他師徒一回,遍問山民樵夫,俱不知絕塵崖明夷洞的地名,也沒人見過那般身容的一位道長。

山陰地面更是荒寒,到處都是蛇虎豺狼的窟穴。顏覥連尋了月餘,全山幾於踏遍,終未尋到。無心中卻在一個極小的石洞壁問,得到一本古篆文的醫訣。顏覥先時看不明白,不解何書,因見文字奇古,茂密遒勁,頗為愛好,當下包好,藏在身旁。又找了幾天,委實絕望,才怏快而歸。

顏父也不認得書上文字,便向通習古篆的人求教。幾經考譯,約有年餘,遇到一個有道醫僧,方知是一部醫道中的聖書,乃漢代醫仙何生所著,共分四冊,顏覥所得乃是第四冊。冊後附有一篇題志,說本書參通造化,妙道無窮。第一冊是千百種靈藥、仙草的名稱和服食功用、配製燒煉之方,以及出產的仙山福地,無不詳載其上,可以按圖索驥,以求駐顏不老,不死長生。第二冊是借靈藥神力改形易貌,變換性情,使服藥之後啟茅塞而豁心胸,移下愚為上智。第三冊是內科要經,象經精微,力挽沉菏,功深起死。

凡萬三千七百諸症,治法一一具載。第四冊是外科秘術,無論五勞七傷、各種惡瘡、無名腫毒、疑難諸症,無不藥到回春。

可惜顏覥前三冊沒有得到,有許多外料聖藥第四冊上只載有藥名、治法,至於藥形、產地俱在第一冊上,沒有深悉,無法取用。加以文詞古奧,難於通解,不能盡悉。顏覥終年捧書勤習,恆廢食寢,也不過略知梗概,十通三五。可是就這樣三兩年後,顏覥已是醫道大進,成了外科聖手。

因為黃潛音信渺渺,顏氏父子俱當他隨師仙去,年時一久,漸漸把他忘卻。後來顏家被禍,幾於滅門,顏覥夫妻流竄蠻荒,雖也偶然憶及談起,僅是眷言論好,回憶仙蹤,當成一種談資罷了。日前顏妻還向顏覥取笑說:“你既有這樣仙人戚友,怎不代你報仇?

這多年來也不看望你一次,莫非仙人只要自己一成仙,便什麼恩情都不論了麼?”顏覥聞言,只有苦笑。暗忖:“妻言雖是無心取笑,倒也有理。表弟如真成仙,坐觀多年,危難冤苦,不一存問,這神仙也大薄情了。自己大仇在身,閹豎勢盛,報復無日,老天夢夢。”連日心中方在怨望,萬不料黃潛竟在數千裡跋涉相尋,居然在此巧遇。不由驚喜哀樂,一時並集,抱頭悲痛了一陣。

眾人相見時,白猿想已看出來人是顏覥親人,站在一旁,嘻嘻直笑。虎兒拜見表叔之後,早奔了過去,要過白猿手持的兩件器械,喜躍不已。顏覥喊道:“虎兒,快同白仙過來,陪表叔到嶺頭上去。”白猿聽喚,便抱虎兒走來,不等顏覥招呼,咧著凸嘴,笑嘻嘻朝黃潛叫了幾聲,又朝他身側不遠樹椏上一指,意似賠罪。黃潛會意,忙將樹極上掛的東西取下。

顏覥一看,乃是一個小包裹,還有一株靈芝般的異草,便問:“此草何名?小弟從未見過。”黃潛笑道:“為了一株靈草,小弟差點沒被仙猿所傷。這原是仙猿之物,名曰:兜率仙芝,小弟不合貪得。如今既是一家,理應珠還合浦。”說罷,遞與白猿。白猿接過去,從芝草心裡摘下一粒紅豆般的果子,塞入虎兒口中吃了。仍將原草還給黃潛。

虎兒喊:“這小果兒真甜真香,白哥哥再給一個我吃。”黃潛道:“難怪仙猿情急拼命,這靈藥原是為了表侄採的。裡面的兜率珠只有一粒,吃完便沒有了。”

顏覥細看那草,金莖翠葉,葉如人手,共是五片,中心是靈芝般的奇花,花心有一粒紅豆,已被白猿摘與虎兒吃了。但翠葉時發的異香清馨透鼻,沁人心脾。黃潛一面向白猿道了謝,與眾人略看了看,仍插入包袱縫裡,意甚珍惜。顏覥料是仙草,因為至親至友,劫後重逢,彼此都有一肚皮的話要說,不暇多問,只代白猿略為引見,便一同到達嶺上。石郎忙命山女斟酒燒肉。黃潛一面吃喝,細說別後之事,以及與白猿爭鬥經過。

原來黃潛自隨明夷子出家,先在終南山陰只住了半年。因所受內傷仗著明夷子的丹藥,雖能保得命在,要想學成劍法,去尋惡僧報仇卻是難事。有一天晚間,隨師在終南絕頂玩月,忽遇明夷子的好友大呆山人,帶了兩個新收的門徒路過,命嚮明夷子獻藝求教。兩門人一姓姚名鼎,一姓金名成秀,年紀比黃潛還小一二歲,從大呆山人不過年餘光景,本領卻是不凡,舞起劍來直似翻飛虹霞,寒光凜凜,幻為異彩,明夷子大加讚許。

大呆山人便問:“師侄資稟甚厚,既從名師,劍法必定高明,為何身上似有內疾?”

黃潛顧己顧人,本覺相形見絀,聞言不禁觸動滿腔悲憤。正在悒悒難受,忽聽明夷子道:

“此子資質著實不差,我初見他時早欲引歸門下,偏因小事耽延。等我事完,中道折回趕去,已被惡僧所害,身受內傷。我將他救回終甫,生命雖可無憂,但是急切間尋不著銀肺草與兜率仙芝,不能修煉氣功,入門半年,至今還未怎樣傳授。昨為佔算,機緣應在今宵,特地來此等候。幸遇道兄駕臨,聞得近年遍歷名山勝域,可曾見到這兩樣靈藥麼?”

大呆山人道:“道兄真能前知。日前攜二門人前往北嶽,試劍雲海,途經九華,偶上金頂,恰巧見著一株兜率仙芝。因此草不但芝中一粒兜率珠是仙家服食的靈藥異寶,便是芝花、莖、葉,俱有妙用,意欲移植荒山,以備他年不時之需。現連根採得在此,野遊不竟,尚未攜歸。至於那銀肺草,去年在太行山三折崖後絕澗之中曾見一株,可惜不曾長全。此草不能移植異地,出土不久,便會枯萎。暫時既不需要,又未成形,算計長成約在五七年後,當時恐被無知之人損壞,或落入妖人孽黨之手,經我行法禁制,外人決難尋著。不料事出無心,卻成了師侄七年之艾,足見緣分不淺。仙芝現在小徒法寶囊中,立時可以奉贈。銀肺草尚存原處。那一帶風物幽絕,氣候清嘉,宜於修養,其他靈藥異草尚多,從無人跡,愚師徒也是無心發現。崖腰更有純陽真人舊居,洞府高宏,丹爐藥灶,玉幾雲床,設備井然,淨無纖塵,小弟曾有闢作外洞之想。道兄何妨令師侄移居太行,坐守靈藥長成應用,豈非絕妙?”

明夷子道:“當年純陽真人闢有七處洞天福地,後人只發現六處。中有一處洞名涵虛,洞門有純陽朱書篆額,自古迄今無人知曉。傳聞洞內仙蹟甚多,還有兩部丹書、一函劍決,道兄可曾見到麼?”大呆山人驚道:“不是道兄提起,弟還不知底細。那洞深藏崖腰藤蔓雜花之中,陡削峻險,猿猱難上。因見全崖壁立,獨中腰一石突出,廣約畝許,面對群山,下臨絕澗,松濤泉聲,交相掩映。石側兩條飛瀑,如玉龍倒掛,直下百丈。石上更是繁花如繡,碧苔濃肥,將石包沒,彷彿崖上掛著一個錦墩。因喜該地清麗雄奇,形勝獨絕,一時乘興,帶了二門人飛身上去,意只登臨,並不知壁間隱有仙宅。

後見壁上離石兩丈藤蔓中藏有四處凹進去的石坑,大如栲栳,深近數尺。並且四坑上下問隔,大小如一。再一撥視,竟發現了斤斧之痕,彷彿石壁上原來刻有字跡,被人用利器鑿去的一般,好生奇怪。索性細看盤藤後面,也是空的,斬斷藤蔓,居然現出一座洞府。入內一看,石室寬廣,佈置井井,四壁珠瓔翠珞,瑩流晶明,頓呈奇觀。行到後洞深處,見有一座丹鼎,上有純陽題志,方知是呂仙舊宅。別的卻未發現。照道兄所說,洞壁上原有的必是‘函虛仙府’四字。連那藤蔓、苔薛也許是掘字人的有心做作,用來滅跡隱形的了。但不知這人既能尋到此洞,當非常人,何以據有仙府而不自居,卻這般鬼祟行動則甚?”

明夷子想了想,笑道:“愚見與道兄略有不同。那人必是一個左道旁門,雖非庸流,卻也不是什麼真正高名之士。推測當時情形,他定從別的高人口中窺聽出一點來歷,人洞之初,本欲竊居,將仙冊、異寶攘為己有,無奈所知不詳,丹書、劍訣俱有禁法密封。

自己既得不到手,又恐別人攘奪,道行淺薄,防禦無力,才行此拙計:用法寶將洞口篆額掘去,移來千年藤蔓與濃苔肥薛將洞門隱蔽,只留下出入道路。他本人仍裝作不知,在左近覓一崖洞暫居,以備窮年累日,每日潛往洞中探索研討,冀於必得。每當出入之時,洞口必還另有禁法遮掩,使人到了近側都難覺察,如此方能隱蔽得住。他自以為千妥萬妥,誰知異派中人多行不義,住了不多時,便在洞外遭劫伏誅。死時當然不會向仇敵吐露。行法之人一死,所行禁法隨以失效。年代久遠,再來無人,空山寂寂,苔藤自肥,直到道兄近抵洞口,方始發覺。如果所料不差,丹書、劍訣當仍在內。此乃曠世仙緣,豈可漠視?況且此洞忽然發現,寶物出世之期已屆。恰巧小徒現須前往坐守銀肺草,承道兄假此仙居,實深感謝。明日便當移去,就便探尋。如借道兄仙福得到手中,那時道兄也倦遊歸來,你我一同研討,豈非絕妙?”

大呆山人聞言,甚喜道:“道兄明教,如開茅塞。惜乎尚有兩處要約,不能立時陪往。道兄法力高深,寶物如在,此去定能成功,弟亦得以坐享其成,即或仙冊已落人手,洞府仙居,景象萬千,也正好作我二人的別洞,棲息其中。弟藉此時常領教,幸何如之。”

當下計議停妥,大呆山人取出仙芝交與明夷子,率了二徒別去。

第二日,明夷子師徒便即起身往太行山,遷入函虛洞府。明夷子一到,在洞中細心探索了多日,見鼎灶安然,四壁無恙,每日遍尋全洞,詳審機兆,越發斷定先前所料不差。直到大呆山人師徒雲遊歸來,又一同探索多日,用盡種種方法試探,都查不出丹書、劍訣藏處。連卜數卦,卻又都有必得之朕。這日二人相對計議,方疑朕奇,啞然失笑,忽見黃潛從洞門外奔來,高喊:“恩師,師伯,仙書有了線索了。”明夷子聞言想起一事,不禁心中一動,不等說完,便拉了大呆山人往洞外走去。

原來黃潛、姚鼎、金成秀小弟兄三人自來仙府同居,情感甚是莫逆。黃潛因銀肺草尚未長成,須待服後方能學道,每見姚、金二人練習劍法,雖因日淺,還未能到飛行絕跡,出入青冥的地步,比起自己所學,卻已勝強十倍,不禁又羨又愛。心想:“恩師常說他的劍術與大呆山人師徒殊途同源。現既因病不能傳授,趁著養病清閒,向他二人討教,留意觀摩,等異日病體復原,學起來豈不容易些?”於是暗地留意,每值姚、金二人在洞外危石上練劍之時,必定在旁潛心注視。他天分本來絕頂優異,日子一多,自然領悟,只沒有親身持劍嘗試罷了。

明夷子、大呆山人每日訪查藏書秘鑰,小弟兄三人原也跟著搜尋,終無朕兆。後來姚、金二人功力大進,往往練習劍法舞到酣處,把人影、劍光融會一片,直如電掣龍翔,化成兩道寒光,在懸崖危石上面上下飛流,滾來滾去。看得黃潛定目豔羨,無可奈何。

照例將功課做完,或是攀蘿們葛,上至崖頂,掇拾芳華,同搜異果,相與採食,言笑為歡,或是共下危崖,借觀靈藥,沿溪訪勝,入谷探幽,就著絕澗驚湍,臨流濯足,逆瀑嬉泉,激水同升,共為賭勝。直到夜色瞑瞑,林沒飛鳥,才同賦歸來,再理夜課。

這日,二人因見黃潛忽然想起心事,神志不屬,便拉了他同坐危石邊上,閒談解悶,漸漸談到劍法精微。黃潛自從有了悟境,連日觀劍十分技癢。聞言大為欲動,堅欲借劍一試。姚、金二人均在年少,童心未斂,先因師長囑咐黃潛肺臟受傷,僅服靈藥保命,用不得力,有時上下危崖,須要留心將扶,尤其不可任其相隨試劍,以免創處再裂,不易復原,故每當黃潛躍躍欲試,還能守戒,從旁勸止。嗣見他山居既久,早晚打坐養靜,病容全去,氣體日益康健,也就不大在意。又加黃潛再三相嬲,只求背師略試能否,淺嘗輒止。姚鼎還在遲疑,金成秀比較心粗膽大,又是臉軟,一時情不可卻,便允了他。

黃潛高高興興接過金成秀手中劍,先也只想略試即止,緩緩練上幾套解數,看看自己劍境如何,將來能否出人頭地。誰知仙傳劍術與尋常武家傳授不同,招招相連,變化無窮,非內功有了根底,不能輕舉。先走兩三式,還不覺怎樣,心中一喜,便加了點勁,七八式後,漸覺吃力,胸前發脹微痛。當時休歇原可無礙,偏又心高好勝,不肯示弱,強忍著舞下去。以後式益微妙,耗費精力也更甚,猛然一陣頭暈,覺著舊病復發,想要收住勢子,力不從心,哪還能夠。一個雁落平沙之勢,從離地兩三高落將下來。這一劍本暗藏著一個變化,須在將落未落之際,化成一個蜻蜓戲波之勢,再一微起,方能落地。

可是黃潛人在空中已然頭暈,再也不能變招收式,眼看頭下腳下,身子折不轉來,快要撞在危石之上。剛暗道一聲:“不好!”忽然急中生智,兩手一合,緊握劍柄,把劍尖朝地直衝下來,意欲藉著劍尖著地,避開危險,略緩下落之勢,再行翻身,縱過一旁,免得頭觸危石。

旁立姚、金二人先見他無師之傳,居然神會,還在拍手相贊。後見他越舞越急,臉紅筋脹,已恐有失。剛要喚止,黃潛身已縱起,由上而下。二人見他手足亂伸,使不上勁,情知不妙,連忙一同飛身上前接應,已是略為遲一步。剛剛飛近身側,只聽鏘鏘兩聲響過,火星四外飛濺,黃潛手受巨震,虎口崩裂,業已力竭神散,將劍脫手。因是寶劍著地之勢,頭腦雖未撞在石上,身子已斜橫過來,縱不墜下懸崖,也必身受重傷無疑。

還算好,姚、金二人雙雙搶到面前,姚鼎首先一把將他抱住,金成秀也幫同將他扶向一旁坐定。二人既恐良友病危,又恐師長怪罪,連劍也顧不得去拾,各自從囊中取出所帶的靈丹,忙著塞入黃潛口內。又嚼碎了一粒,敷在他虎口上。

過了一會,黃潛神志漸定,除覺胸前微痛,與初上終南時相仿外,尚無別的痛楚,以為不致礙事。正說無妨之際,忽見金成秀一口寶劍不在,只佩著劍匣,忙道:“金師弟,你的劍呢?”姚、金二人聞言一看,危石坪上薛厚苔肥,哪有劍的蹤跡。這一急又非同小可。尤其黃潛因失卻良友寶劍,更是難過。姚鼎寬慰他道:“師兄不必憂急。此劍乃師父當年煉魔防身之寶,別人拿去,不能久用。即使失落,拼著受點責罰,前去稟告,只消師父運用玄功,立時便能收轉。不過我二人入門不久,道力淺薄,不能到此地步罷了。這石坪雖然自崖腰突出,孤懸天半,卻是其平若鏡。寶劍若在石上,必然放光,隱匿不住,想是適才被師兄失手墜落崖下去了。師兄舊病新發,不宜勞頓,請在上面守候,待我二人急速下崖尋找。如果真個被人無心拾去,收回到底也要費些手腳。”說罷,匆匆同金成秀援崖而下。

二人去了一會,不見迴轉。黃潛心中老大不安,走至石邊一看,二人已往澗壑中尋找去了。靜心細一尋思,記得撤手丟劍之時,那劍明明刺到石上,虎口受震崩裂,覺著奇痛難握,立時鬆手,借勁剛一翻身,便被姚、金二人趕來抱住,扶向一旁,並未將劍帶起,怎會甩落崖下?心想:“神物鋒利,碎石如粉。彼時曾見石火星飛,莫非像飛將軍沒羽箭,被自己無心中刺入石中去了麼?”想到這裡,便信步走了過去。那劍刺到的地方,碧薛中裂成了一個尺多長,三寸來寬的石縫。因為苔薛肥厚,三人腳底又輕,四外並無傷損。縫隙不大,遠觀仍是平勻一碧,非身臨切近看它不出。黃潛見石已刺裂,四外不見一點零星碎石,很似天然生就,已經奇怪。及至俯身往石縫一看,見裂痕深達三尺以上,上豐下銳。暗影中再一定睛注視,似有一件數寸長的東西插在隙底,彷彿劍柄,連忙俯身地上,伸臂探入,果然是個劍柄。知道所料不差;心中大喜,手握劍柄,往上便拔,仙劍鋒利,業已深入石內,被石夾住,拔不出來。!日病新發,不敢過於用力。正要起身去喚姚、金二人,忽覺劍柄有些活動。試稍用力順手往上一帶,微聞下面石裂作響,鏘的一聲,一道青光,劍已隨手而起。

黃潛正欲持劍起立,猛見隙底光華耀眼。再一低頭審視,石中裂痕頓闊了些,隙底現出一個蒼玉匣子,匣子上現有四個朱文篆字,光華法燦,照得隙內通明,耀人眼目。

猜是丹書、劍訣出現,不禁喜得心頭怦怦跳動,立即如前探取。無奈那玉匣橫置縫中,兩頭還有些須緊嵌石內,急切問取它不出。中間一截石縫稍狹,又不能伸向兩旁削刺,更恐毀損仙書,不敢造次。匆匆趕向石邊,探頭一看,姚,金二人不知尋向何方,不見人影。知道仙書出現,非同小可,恐驚動外人,前來攘奪,不敢高聲呼喚,略喚了一兩聲。一時歡喜忘形,也忘了胸前脹痛,撥轉身便往洞中跑去。

明夷子和大呆山人正在後洞深處閒坐,相隔洞外約有半里之遙,黃潛跑去報告了喜信,明夷子連日本疑洞外危石是呂仙當年施用仙法所設,不是原生崖石,正在揣度下手之法,沒有出口。因而不等黃潛說完,已知梗概,忙即跟蹤追出。行時看黃潛臉上神色有異,只把眉頭一皺,也未多說。及至黃潛隨後趕到,明夷子和大呆山人已行法開石,將那青玉匣取了出來。同時姚、金二人因在崖下遍尋不見,又疑那劍甩落澗底,正在壑底窮搜,聞得黃潛在崖上相喚,也趕了上來。一見二位師長手捧一個玉匣審視,黃潛持劍旁立,知劍已得。未及詢問,黃潛早迎上前來,將劍還了金成秀,告知因尋失劍,從石隙中發現玉匣經過。

姚、金二人聞言自是大喜。正要過去拜見二位師長,忽聽明夷子對大呆山人道:

“連日和道兄遍搜全洞,全無仙冊蹤跡。後來靜心細想,我二人佔算雖未能窮究天人,深通造化,上下數百年間過去未來之事,尚能如響斯應,何以每次在洞中佔算,俱若有極微妙的仙法禁制,任是虔心靜慮,終不能返虛生明,洞徹詳因?只能算出事為吉兆,仙冊近在眼底,早晚期於必得。究竟密藏何處,何日能得,應諸何人,迄無分曉。心中雖是驚奇,始終未曾離開此洞算過。那日在此閒眺,因見苔鮮肥厚,密如碧氈;左右飛瀑,宛如玉龍倒掛,天紳下墜,分界仙洞,不特長大如一,更無絲毫偏奇,絕似有心造作。偶一動念,仙冊如藏洞內,以我二人智力,窮日累月那般細心研討,不致毫無形跡顯露。純陽真人道妙通玄,法力無邊,所居七座洞天福地,只這裡最為隱秘,洞外危石坪過分奇突,或許便是仙冊鎖鑰也未可知,當時曾疑石中有寶,還未斷定,今早偶往澗底,用丹藥化水澆灌銀肺草,憚其速為成長,以遂黃潛向道之誠,又想起此事,便在澗底默佔一卦,果與往日洞中所佔大不相同。不特卦相明顯,玄機透露,並算出所料不差,仙冊應在今日出世,由他們小弟兄三人自去發現。不過卦中還藏有別的玄機,意欲等驗後再說。晨間攔阻道兄,不必今日在坪上加傳二師侄心法,約往洞中閒談,由他小弟兄三人自然迎會,以免因我二人在側,錯了事機,便由於此。如今居然應驗。雖是幸事,只苦了黃潛一人,為了此事,犯了!日疾,內傷加重。即使銀肺草今年借靈藥培養之力先期長成,也只能略習防身本領。不等服藥之後,經過數載時間,不能學習飛劍。可見事有前定,欲速終於不達,隨你用盡心機,仍要經過難中定限的了。”

大呆山人笑道:“黃師侄質稟優厚,勝似小徒,只惜氣盛心剛,非修道人所宜。大器本應晚成,借這數年長久歲月,來磨練他的浮躁剛猛之氣,使其歸於純靜,再好不過。

道兄不惜以靈藥仙珍澆灌銀肺草,無異宋人助苗之長,本來是多事呢。”說罷,相與撫掌。

二人都料石中還有別的寶物,但細查無著。知道玉匣開時還須費一番手續,縱有餘寶,也必等開匣後方知取法,此時仍是徒勞。彼此一商量,由明夷子行法禁制,封閉石隙。攜了玉匣,師徒五人同往洞內。到後,明夷子又給黃潛服了幾粒丹藥,保身止痛,命在雲床上安臥養神,以防加重。將玉匣供在桌上,明夷子與大呆山人師徒先向呂仙通誠,一一拜罷,然後行法開匣。那匣玉質晶瑩,仙書冊頁隱隱可見,只是外觀一體渾成,宛如一方整塊美玉,僅四角有一圈長方形的絲紋。明夷子和大呆山人用盡方法,紋絲不動。又不願使用飛劍,將匣損毀,只得改用火攻。由明夷子與大呆山晝夜輪流,將玉匣抱在懷中打坐,用本身純陽真火鍛鍊。經了七天七夜工夫,明夷子抱匣打坐,正在神儀內瑩,真火外宣之際,匣上忽煥奇光。如是時候了,益發用志不分,潛陽吞吐,精光的的,包向匣外。不消半盞茶時,鏘然一聲,匣蓋倏地拱起。大呆山人在旁守護,立時接了過去。

明夷子將神一斂,起身下立,二次將匣供好,一一拜罷,手扶匣蓋,輕輕往上一舉。

蓋起匣開,彩華耀眼。匣中嚴絲合縫,現出兩冊丹書,兩冊劍訣,均分上、下兩卷。打開首卷丹書一看,果然附有一張絹條,朱書狂草,如舞龍蛇。除註明仙冊出現年月外,並說洞外危石坪中,還藏有純陽真人一玉瓶丹藥、一柄藥鏟、兩口煉魔寶劍。但這三樁寶物均另有人借用,惟鏟、劍將來尚可珠還。大呆山人便要趕出,探視寶物失未。明夷子道:“純陽真人既有仙示,寶物恐已被人乘隙取去了。獲賜仙冊已屬望外,怎敢還要貪得?何況日後二寶仍將歸還呢。此寶如應為我等所有,那日早隨玉匣出現,何待今日?

我二人連日為取匣中仙冊,晝夜輪流守護鍛鍊,不能離開,才致,回此。可見事有前定,徒勞無益也。道兄不信,只命兩位師侄往觀,自知分曉。”

姚、金二人在旁聞言,早不等吩咐,往外跑去。到了洞外石坪上一看,原裂石隙封鎖依然,碧蘚丰茸,全無動靜。方喜寶物未失,尚可尋取,猛一瞥見右側石邊上苔痕較淡,心疑有異。過去仔細一看,竟是幾個人手攀援之跡,越發心動。再低頭朝下一看,邊沿上裂有一個石縫,大小與日前現書縫隙相同,只是深極。還當寶物猶存,忙削了一技長藤探將進去,再將寶劍放入,借劍上光華一照,其深竟達兩丈,隙中空空,並無一物。隙口微現人手掌印與兵刃鉤劃之跡,來人好似攀著石沿,用長鉤之類兵器伸人下手竊取。二人四顧雲山蒼茫,巖谷幽深,靜蕩蕩地不見人蹤,只有飛烏。知道逃人已遠,無可追尋,暗恨自己不該終日在洞中看兩位師長取那仙書,不曾留意洞外,已致寶物失去,後悔無及,只得廢然歸報。

明夷子笑對大呆山人道:“如何?我早料到此了。這取寶的人未必是甚高明之士,大約無心經此,見石隙自裂,寶物呈現光華,立時下手撿了便宜而去。否則,必要尋根究底,探索來源,豈會一獲即行,對於別的所在全未留意?就算他不知仙府來歷,洞外石坪孤懸崖腰,突出大半,左右飛瀑映帶,明眼人一望而知有異。不近前還看不出,既已身臨此洞,因他們小弟兄三人時常出外練劍遊散,用的不過尋常封鎖,來人稍為細心,便可看出。據姚、金二師侄所說,石邊苔薛俱被手攀殘損,寶穴裡面也有鉤裂之痕,不特洞前,連石坪上俱都未到,可見粗率識淺。純陽真人既先將此數寶暫借與他,穴內預藏至今的靈丹全憑取用,來人當非左道旁門,定是正派道友門下未學新進無疑。再者,那日我等將石坪上下四圍全都尋遍,並無一毫線索可尋,等一離開,便即發現,可知專為此人而設。由此看來,前輩真仙的玄妙精微真不可測了。事已過去,只合靜俟珠還。

我們還是敬覽丹書,勤習劍訣,暫時不必再作得隴望蜀之想了。”

大呆山人仍欲觀察來蹤,親自出外詳查了一回,果然來人只將穴中丹寶取走,坪上並未到達。看形跡,又似算準時地,有心專意而來,又似無心經此,做來卻又不甚乾淨,心中好生奇怪。便命姚、金二人隨時留意,回洞與明夷子同參劍訣。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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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5: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回 往事愴神 銳身急難 故人第宅招魂祭 長路關山仗劍行

話說一晃三年,明夷子及大呆山人師徒道行劍法自然愈加精進,取寶的人卻從未見他再來。內中只黃潛一人志壯心苦,眼看師長、同門日益精進,自己每日只能打坐習靜,徐養氣機,休說飛仙劍法不能從學,連尋常武術都不能習練,還得徐壓盛氣,強自斂抑,以免舊病加劇。先是真個苦痛已極,直到三五年後方將銳氣挫平,歸於純靜,把以前躁妄之氣磨去個乾乾淨淨。好容易盼到第七年上,這日明夷子忽然取出半葫蘆丹露,與一百零八丸丹藥,命分三次一日服完,黃潛本來常服仙藥,自從矜平躁釋以來,明知銀肺草早已長成,兜率仙芝移置洞中,經乃師日用靈藥培植,更比從前肥茂,也不再像從前時常過問,一心靜等時機之來。這日眼藥三次,夜間打坐,忽然腹痛欲瀉。便後歸座,猛覺臟腑空靈,氣機流暢,迥異平時。當時還不知數年苦盼的靈藥仙草,已經乃師煉製成了丹露,自己已在日間服用。正在奇怪,明夷子忽然走來,笑對黃潛道:“這些年,著實難為了你,今日是你難滿之日。今日所服何藥可知道麼?”

黃潛聞言,驚喜交集,慌忙下拜請問道,“弟子自從受傷以來,多蒙恩師賜救,得保殘生。嗣由終南移居大行,本已無多痛楚。不料一時疏忽,練劍犯病,幸得恩師靈丹,雖未大礙,但是平日稍為過勞,胸前便自脹痛。今早起連服三次靈丹、仙露,先是胸前脹癢,抓撈不著,適才走動了一次,立覺臟腑空靈,迥異從前。聽恩師之言,那靈丹、仙露定是銀肺草和兜率仙芝所煉製的了。”

明夷子道:“此二靈藥已早成長,別的配藥也早煉製備用,只緣你災厄未滿,遲遲至今,昨晚方將二藥化為丹、露。因純陽真人丹書也載有此藥制服之法,較我所知尤為精美,此藥服後,立時便要化腐生肌。你肺腑受傷震裂,全仗我的丹藥培養,苟延性命,諸凡勞頓不得。學劍首重煉氣之功,肺司吐納,最關重要,更難學習。服藥以後,肺葉生長,才得萌芽,又當它化腐分淤之際,怒固不宜,喜亦有害。你多年魂夢懸念,無非此藥,一旦如願,即便近來躁妄之氣已平,當時也難免欣喜如狂,新肺脆弱,怎禁得起?

一時如不能平心靜氣,喜極而肺葉大開,將所化血汙吸入肺內,或是稍有傷損,不特服藥費事,或者還有大礙,故此事前不使你知。如今殘肺淤血俱已下盡,新肺成形,病體復原。如自明日起便即練劍,日後成就只能與你姚、金二師弟相伯仲,報仇僅夠,要想傳我衣缽卻不能。不如借新肺成長之機,仍照往常一樣,譬如未服靈藥,每日還是打坐靜養,學那上乘內家功夫。你這幾年來初步坐功頗有根底,再由此精進,只須年餘,根基便能堅牢。那時你將!日日武藝溫習,由我從旁指點,略傳一些防身劍法,暫且做個人間能手。索性下山,不辭艱苦卓絕,受盡跋涉艱難,徑去利物濟人,使新生靈腑依次磨練,不假人力,逐漸自然堅韌。你有此秉賦,又因禍得福,去腐朽而生仙肌,無殊脫胎換骨。等兩三年外功圓滿歸來,重新向道,作我傳人,豈非絕妙?有此二途,由你自擇回話。”

黃潛聞言,略一尋思,躬身答道:“弟子近年心平氣斂,已知萬事有定,欲速不達。

既承恩師明教,弟子情願甘受苦難,不敢急進,以負師門厚期了。”明夷子聞言,喜道:

“適才見你聞說服了仙藥,病已痊癒,雖然不免喜形於色,神態卻甚沉穩,今又這等說法,足見涵養功深。吾道不孤,好自力之,我不患沒有傳人了。”黃潛見師獎許,益發心中謹慎自勉,以期大成。第二日,大呆山人師徒也向黃潛道賀,又各勸勉了一番,過了些日,黃潛方得溫習舊業,本是會家,又得明夷子指點,自然突飛猛進。

一年後,明夷子說黃潛的武功,人間已是無敵,足可下山行道。因為邇來各異派廣收門徒,與峨眉、青城諸派相抗,到處橫行為惡,恐狹路相逢,不是對手,除賜給一口仙劍用作防身之具,另傳了兩種臨危應變法術。黃潛聞命,一一謹記,臨行拜別,嚮明夷子請問,下山之後應往何處。明夷子笑道:“滔滔天下,哪裡都有不公平之事,苦痛呻吟,待救之人正多,只要留心,隨時可遇,你只任意所如,自有遇合,無須指定。吾門最忌貪盜,即便遇著好惡豪強,移富濟貧則可,也不能分潤盜泉,沾染分毫。你當初上山時帶有一些散碎銀兩,省儉度用,足敷你一半年的用途,過此即有遇合。留此無用,可全數攜去。外功圓滿,為師自會接引,中間也還有相逢之期。你姚、金二師弟不久也當奉命下山行道,不出一年,即可謀面,你一人先行吧。”

黃潛聞言,猛想起那銀乃姑父所贈,暗忖:“自己從小寄養他家,多蒙恩育,愛如親生,與表兄情好,尤為莫逆。多年未見,也不知他家光景如何?以前屢次請師占卜,俱未明言。此去下山的途徑方向,師父既未指定,何不先往京城探詢他家行蹤,一敘渴想,也免他父子懸念;就便沿途行道:豈非一舉兩全?”便和明夷子說了。明夷子只說:

“由你由你。”並無他言。黃潛知道師父要使自己多受艱難,飽經磨練,如間顏家此時究竟在籍在京,蹤跡近況,必不肯說。只得拜別師長,與姚、金二人依依判袂,獨自離了太行,往京城進發。

黃潛才一出山到了城鎮,便見四民疾首蹙額,憔悴呻吟,彷彿災厄甚重。間他們卻又不肯明言,吞吞吐吐。先還以為天時不順,偶值飢懂。後見茹苦含愁之狀各地皆然,一查年歲並不荒旱,而官貪吏酷,民不聊生,餓殍載道,盜賊群起,人心惶惶,恍如大難將至。細一打聽,才知好逆閹豎權勢日重一日,官吏希顏承旨,競建生祠;賄賂公行,幾於市中交易,計官論值;加以橫徵暴斂,刑賦繁苛。鬧得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所以造成一路上的陰霾悽苦景象。

黃潛暗忖:“姑父為人正直忠義,昔日權閹初用,尚未過分橫行,尚且疾首痛心,不欲與之井立,如今閹焰高漲,積惡已極,豈能容忍?即使不批逆鱗,為國除好,也必歸隱故鄉,以遠危難。看神氣,此時絕不會還在京城留戀,去了也是白跑。”又一想:

“一路行來,離京只二三百里,憑自己腳程,如不途中留連,半日即至。就算姑父、表兄歸隱,京寓總還留有家人,也可以打探出一個蹤跡。等打探出他父子或是還鄉,或是外任,再行趕去,也可早見些日,省得又撲個空。自己既以利物濟人為念,閹狗如此好惡,縱因形格勢禁,不能立時下手將他除去,也當一探虛實,為異日下手之地。”想了想,還是走一趟為是,便把腳步加緊,仍往京趕去。

這時魏忠賢正是權傾朝野,勢力滔天。義子乾兒,朋比為好,自不必說;連門下家奴廝養,也都倚勢橫行,無惡不作。路上自然免不了打些個不平,做些個俠行義舉。仗著一身本領,辦得甚是順手,倒也無甚可記。

這日,黃潛走到京城顏家舊宅。一打聽,宅已易主數年。一間顏家蹤跡,人都掩耳疾走,不敢聞對,情知凶多吉少。後來,遇見一個賣零食的老年小販,黃潛幼時隨姑父遊宦京城,常和顏覥背了家人買他的食物,往往給錢甚多,談起來居然認得。不等黃潛再問,便大驚失色,拉向僻靜之處,說了顏家遭禍之事,並說:“當時只顏公子兩小夫妻逃去,至今未獲。不特家產查抄,還要訪拿餘黨。聽說顏公子夫妻二人逃往四川一禽,至今不曾弋獲,公子怎還到此尋他?如被他們知道,那還有命?趁無人知,快逃出京城為妙。”黃潛聞言,不由悲憤填膺,如非這多年涵養功深,幾乎當時便要尋閹狗一拼死活。暗想:“姑父雖死,表兄尚避禍蜀中。他為人孝義,數年不報父仇,必有難處。再者,市販傳言,語焉不詳。此事關係不小,自己還須慎重。莫如找到舊日姑父幾家同僚至好家中,問了詳情,再定行止。如表兄真在四川,便立時尋去。等尋到以後,問明詳情,再助他同報父仇不晚。”主意打定,便謝別了那小販,徑尋舊日顏家的幾處同僚至友打聽。

黃潛連尋了十數家,有的吃好黨陷害,已不在原處居住,無從尋訪;有幾家卻做了大官,等尋到一問,俱支吾其詞,休說探問顏氏父子蹤跡,連面都見不到。連去數次以後,家人漸出惡聲,說黃潛是地痞流棍,要喚坊裡捉去治罪。黃潛知他們俱已投在權閹門下,好說相見不成,當時隱忍退走。候至晚問,索性施展輕身功夫,夜人內宅,先禮後兵,強探顏家被禍之事。對方當時懼怕他的聲威,只得把前事略說大概。除顏覥夫妻逃往四川雲貴一帶,官府至今尚在嚴緝未獲比較稍詳外,餘皆吞吞吐吐,和小販所說差不了多少。黃潛本想給他一個警誡,恐張揚出去打草驚蛇,於事有礙,只略為指斥了幾句,便飛身走去。因所聞不如意,還待第二晚再向別家詢明再走。誰知這班好黨聲氣相通,頭一家等黃潛一走,便連夜命人往各地面官送信,又親去權閹家中告密說:日前出了飛賊,乃顏氏戚黨,來去無蹤,恐將來難免乘隙行刺。權閹原養有武師打手多人,內中還有兩個旁門妖道。一聞警報,立時召集黨羽,傳下密令,窮搜全城,廣設陷阱,引敵人網。

黃潛次晚去探的一家姓胡,以前曾受顏氏大恩,又是同官至好,顏氏被禍以前做了權閹走狗。顏覥夫妻當年望門投止,不但不肯容留,反去向權閹告密,說出行止。顏覥夫妻如非會點武藝,生性機警,幾乎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本知黃潛出家養病底細,小時又見過多次,一得信息,不等人到,早設下埋伏相候。黃潛如在往昔,也許上了他的大當,如今卻活該惡人遭報。這天黃潛剛飛身落下,那姓胡的已在庭中相待,口講:“賢侄,日裡兩次不見,實為避人耳目。算計早晚駕臨,已然候了兩晚。令親家事,我所盡知,且請書房接風,宴後一一詳告。如不棄嫌,便請下榻我家,暫住些日,再設法去尋顏賢侄的下落如何?”黃潛見他說得誠懇,知與顏家情非泛常,先也未疑。及至人席,見他勸飲勸吃,甚是殷勤,正經話卻不提起。一問,卻說:“此話太長,還有機密,賢侄遠來,酒後奉告不晚。”黃潛漸覺有詐,故意停杯不飲。

姓胡的雖然老奸巨猾,畢竟作賊心虛,強笑問道:“老賢侄不肯進酒,莫非還疑心老夫麼?”偏偏埋伏窗外的幾名廠衛是些蠢貨,等得不耐,前往窗下窺探,儘管腳步很輕,怎能瞞過高明人的耳目。黃潛側耳一聽步聲有異,當時還未深信,立即站起往窗前走去,欲待探頭一觀動作。姓胡的久聞他武藝頗好,請了廠衛埋伏,猶恐不濟,黃潛到時又命人飛馬馳報。同時穩住黃潛,等上菜家人一個暗號,報知援兵到來,便即設詞退走,由伏甲上前捉人。伴虎同飲,本來就是強作鎮定,一見黃潛神色微變,突然起立走向窗前,當是看破機密,慌忙站起,往裡間便跑。

這時,黃潛業已看見窗外刀光隱現,人影幢幢,又聽步履匆忙之聲,回望主人,離座而起,不由大悟。罵道:“無知閹黨,敢害我麼?”略一墊步,早飛身上前,提小雞一般將人抓住舉起。拔出腰間佩劍,加在姓胡的頸上。怒罵道:“你這忘恩負義的老狗!

我姑父從前對你何等厚待,今日不過探詢他家的行蹤下落,被禍原由,說不說在你,竟敢瞎了狗眼,下此毒手。快快說了實話,還可饒你狗命;稍一遲延,休怪我心辣手狠!”

那姓胡的自從媚事權閹,昔年恩友早已置諸九霄雲外。事前一心害人,全未準備對答之詞。此時嚇得魂亡膽落之際,哪裡還應答得上。急喘吁吁,剛喊得一聲:“黃賢侄。”

黃潛已劈臉啐了一口道:“你這等喪盡天良的閹奴走狗,誰是你的黃賢侄?”言還未了,窗外人聲喧譁,幾名廠衛連同後來的官兵已蜂擁而至,將那問書房圍住,牆外面更是人喊馬嘶,攪成一片。來人待要闖進,見姓胡的被敵人舉起,白刃加頸,因是權閹寵任之人。未免存了投鼠忌器之心。方在觀望,姓胡的見救兵大至,以為黃潛如殺了自己,他也難逃活命,一尋思,又生惡計。低聲悄語道:“此時四外俱有重兵,你與我同在危境。

我對令表兄蹤跡,除知他逃往四川外,實無所知。你有此好身手,一人還可逃走。莫如將我放下,由我在前領路,他們見我在前,怕我受傷,必不敢上來拿人。你出其不意,仍可照來時辦法越牆而走。否則,他們佈置一定,你就殺了我也逃不脫了。”黃潛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把閹狗手下這群奴下之奴,放在眼裡麼?看你這老狗今日行為,當初陷害我姑父全家必也有份。我不殺你,情理難容;殺你,罪狀尚未證實。我先給你留一點記號,等我尋到表兄,問明前情,那時再尋閹狗一於狗黨算賬。留你殘命,且在旁看我怎樣走法。”姓胡的聽話不對,一時情急,剛喊了聲:“救命!”便見黃潛手舉處,光華耀眼,閃了兩閃,同時耳際微涼,身子便被放開。

房外眾人見黃潛放手,一聲吶喊,首先各舉鏢箭向房中發來,滿以為準可將人射倒。

忽聽黃潛喊一聲:“來得好!”手中寶劍一舞,立時連人帶劍化成一團光華,從門內飛射出來。屋外伏兵立時一陣大亂,紛紛各舉刀矛,一擁而上,哪裡還有人跡,張皇駭顧問,又聽黃潛在屋上怒罵道:“我不殺你們這群無知蠢奴,歸報閹狗,叫他早晚留神首級!”眾伏兵舉箭欲射,劍光閃處,人已不見,連忙追出。一問牆外埋伏的馬隊,只聽牆內喧噪拿賊,連刺客影子也未見。眾廠衛人等無法,只得垂頭喪氣回去覆命。

姓胡的驚魂乍定,微覺耳邊作痛。用手一摸,兩耳已被削去,方覺奇疼難忍,暈倒在地。人走之後,家人齊集,將他救起,一尋殘耳,早被刺客取走。身上還中了一枝流箭,幸不甚重。僥倖得保首級,自去養傷,咒罵仇人,向權閹哭訴。不提。

黃潛離了胡家,越想越覺權閹好黨可惡,竟不及等候尋見顏覥,徑於次日晚間往權閹家中行刺。去時自恃仙傳本領,以為取閹狗首級無殊探囊取物。誰知對方有了準備,並且權閹因知多行不義,怨滿天下,平日不借重金厚禮,早就豢養著有好幾個異派中會劍術妖法的人近身保護,日夕不離。加以昨晚廠衛歸報,黃潛又從容逃走,正悔一時疏忽,輕視敵人,沒派能人前往。除密令九城一體嚴拿外,斷定黃潛既是顏家戚黨,早晚必來行刺,防備異常周密。黃潛一到,便有兩妖人上前應戰,幾乎為邪術所中,自投羅網。幸仗明夷子所傳脫身避難之法,才得遁走。黃潛方知事非易與,表兄緩報親仇,必也因此。知難當退,再留無益,只得買了些冥鋤祭禮,尋了一個冷僻寺觀,招魂設祭,痛哭了一場。祭畢,又往權閹家中試了一次,仍是防衛緊嚴,無法下手。只得連夜離京,趕往四川,一路無話。

黃潛先由旱路取道成都,到後,連訪數月,並無朕兆。又去川東、重慶一帶尋訪,仍問不出一毫端倪。夜入各地官署暗查案卷,翻出當年卷宗,也只是閹狗以前風聞表兄嫂逃往川中匿跡,命地方官嚴緝解京治罪的話,大半捕風捉影,查不出所以然來。不得已,返回成都一帶,日裡遍搜巖壑鄉野之間,夜晚又去衙署探查。

這一夜,黃潛前去,正遇官和幕友拿著權閹第三次嚴緝刺客的催令,上有“黃某既聞顏氏孽子在川潛伏,定往尋訪。屢經開具年貌,嚴令緝拿,何以久緝不獲?殊屬翫忽”

等嚴加申斥,仍著務緝歸案之言。黃潛暗中好笑。心想:“自己行蹤飄忽,一身絕藝,即遇官府捕役,也拿我無可奈何。況且自在閹狗家中受挫,益發謹慎。入川以來,大半晝伏夜動。寄居之地,不是受過恩惠之家,便是巖棲野處。任你嚴限查緝,有甚用處?

不過閹黨爪牙密佈,搜查如此嚴厲,表兄嫂是外鄉人,倘在此潛居,日久不會不露一絲行藏。這裡近接滇黔,想已逃入蠻荒。反正找到方休,何不前往一試?”正欲起行,第二天青羊宮集會,黃潛也不畏官府耳目,意欲一觀盛會,再作長征,看看是否與傳說相符,有無神仙異人出現。

次日,天色微明黃潛便趕了前去,隨時隨地留心物色。一直游到下午未申之交,除了肩摩背接人多擁擠而外,毫無所遇。僅殿旁有兩個江湖道士,在那裡弄花巧搗鬼,也引不起自己興趣。暗忖:“世俗所說的會神仙原來如此。這等喧鬧塵囂所在,神仙原也不會到來,我本多此一舉,還是走吧。”信步出宮,且喜無人識破。正欲起行,忽聽有人笑語道:“這個人也是呆子,既知親戚隱在南疆,卻只管奔馳全川,到處瞎撞亂跑。

前邊放著明路卻又不去打聽,任他踏破鐵鞋,有甚用處?”黃潛聞言心動,忙回頭一看,乃是一個身背大紅葫蘆的中年道士,吃得酒醉醺醺,正和一個同行的道童且說且行。忙跟過去,欲待尋他攀談。偏值散會之際,宮中游人如潮湧一般退出,急切問擠不上前,只得遙遙認定那個紅葫蘆尾隨。

黃潛行離宮門才十餘步,又聽道旁有人問答。內中一個說道:“可惜這一對行醫的夫妻,已有好久不到我們墟里來了。這就是當時用剩的藥,各墟集上都沒處配,又無法認得,才幾千里路趕到這裡來,往各大藥鋪尋訪。不料這麼大地方,竟也配不出,也是沒人認得,找更找它不到。我那親媽必是活不成了。”黃潛聞言,剛一回首,猛聽耳旁有極細的聲音說道:“問他好了,不必尋我。”心中奇怪。再一尋那道人師徒,就在這晃眼工夫,竟在萬人叢中失蹤,不知去向。那道旁問答的乃是幾個山民。不禁觸動靈機,暗忖:“姑父乃世傳外科名手,表兄也從小醫理極有悟性。聞他夫妻逃時匆忙,帶錢不多,如隱南疆,必以行醫自活。我在自尋訪經年,怎未想到這上頭來?料那道人師徒定非尋常,兩次所說,似乎有心指點,未次所說尤為暗合我心事。既然隱去,必不肯見,尋也無益。且從山人口中一探,莫要顧此失彼。如問非所答,再尋訪道人蹤跡未晚。”

想到這裡,便閃出人叢,往山人身前湊去。越聽山人所言,越覺有望。故意閒立到人散將盡,山人也語盡分手,便認準問藥的一個,尾隨到了田野無人之處,上前喚住,問道:“客家先說有甚藥兒,可能給我一看麼?”山人驚問道:“官人能識這藥?那太好了。”黃潛接過那藥一看,乃是一粒銀衣朱九,看出與顏家制法相同。便問來處。

山人答道:“我家原住雲貴交界的菜花墟,只因我爹是個多年痰喘,數年前遇一走方漢客,夫妻二人醫道都好。先時無人信他,我用五分碎銀買了他一包治喘的丸藥,我爹還不肯吃。他夫妻見生意不多,無人上門,不久也便走去。過了些時,我爹喘得要死,一聽族人說他藥頗有奇效,我才瞞了我爹,假說別一個走墟名醫的藥,早晚照他法子共吃兩回,便止了喘。等藥用完,即斷了根。這時,他夫妻已漸漸有人信服。按說我們那裡是大墟大集,人多富足,他夫妻能做常年的好生意。不知怎的竟沒了影,一直也未再到墟里來。去年我媽忽然也害了喘病,什麼方法都用盡,只是不能好,今年越發厲害。

只恨當初沒將他藥都買下,這一粒還是當初我留的樣子,原想等他來時比著買來,準備我爹犯病用的。不料我媽也害這病,到處打探,只打探不到。我急得無法,心想他夫妻說家原住在四川,雖然口音不大像,丸藥不比草藥,總是從四川販去的。誰知連問多少醫生、藥鋪,俱不能識。官人如能識得,代配一料,將我媽病醫好,我家金沙甚多,情願送你兩升如何?”

黃潛見那山民孝心至誠,便笑答道:“謝到無須,少時我送你點藥,包將你媽病治好就是。”山人聞言,慌忙跪倒拜謝,連問那藥可是身帶。黃潛道:“我不但給你好藥,還可同你前往包醫。只是那行醫夫妻,頗似我的親人,你可知他姓名麼?”山人道:

“官人原來和他有親麼?這大好了。他夫妻初來時沒有人理會他,事後我曾向人打聽,說他姓嚴,不知是不?”黃潛知“嚴”、“顏”音近,或是傳聞之誤。暗想:“表兄既然亡命奔逃,怎連姓都未改?就改也無須用這與本姓相近之音,難怪閹狗得知蹤跡。聽山人之言,他此時雖已離去,必仍在遠近南疆中以醫自隱。”略一尋思,決計不再尋那道人,取出明夷子所賜在外濟人的靈丹與山人看了,相約同往醫治。只路上要山人教他土語;假如中途有事離開,必須前途相會,不許盤問,並向人說起,山人一一應諾。黃潛見天已黃昏,於是同返那山人寄居的地方共宿一宵。

第二早,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山人慣於跋涉,走不兩天,便棄了官驛大道,改抄荒野捷徑,所遇都是土蠻之類。那山人與菜花墟孟寨主同族,沿途山民多來延款。加以步履輕捷,一天往往能走二三百里的山路。由成都上道南行,沿岷江驛路越過大涼山,走人屏山、野家山這一條赴滇捷徑,雖是土蠻雜居之所,風景卻極佳妙,山清水秀,澗谷幽奇,野烏蠻花,山光如沐。原生野林遍地都是,常在林中走一兩天不見天日。到處俱值勾留,不捨遽去,所以路上一些不覺遲緩。因山野遼闊,常斷人煙,除偶為山人用靈丹治病外,更無別事耽擱,始終也未離伴他去。那山人見黃潛用的只有一種丹丸,卻是藥到回春,越發敬服感戴。

二人行約半月,相隔菜花墟只有一二日途程,忽然又遇到一個山民,與盂寨山人一見面,便笑道:“我報你一個喜信,那一對神醫現在青狼寨當長年醫生呢。”黃潛路上本不斷留神打聽,聞言大喜,忙問究竟。那山人說:“我與孟寨主交情最好,因聞孟母病,尋訪神醫不到,也幫著打聽。前日無心中在金牛寨山口上遇著一個青狼寨的舊人,說他寨主多疑性暴,女寨主也兇得很。他因犯了點忌,恐怕送命,連夜逃出避禍,意欲投奔他一個先逃走出來的同族。無形中談起前幾年黑王神給他們引去一對會醫病的夫婦,一盤問,竟是以前來此的那兩個神醫。我沒等他說完,便忙跑向孟家,孟家的人已趕往四川去了。因為青狼寨主夫婦為了金牛寨,與孟寨主有仇,不敢冒失抬了孟母去求醫。

此事只有等孟寨主回來,求寨主設法向他硬借。如今我有事須往前山,不想途中與你們相遇。”黃潛問知青狼寨相隔僅百里山路,越發心喜。當下別了那山人,第三日趕到孟寨主家內,黃潛給孟母服了靈丹。因當地俱是山民,不時來往城鎮買賣,恐宣揚出去,洩了自己和顏氏夫妻行藏,再三叮囑不可洩漏於人。丹藥也暫時停施。等病治好,問明瞭去青狼寨的道路,便要別去。孟寨主自然千恩萬謝,送了許多土物、金沙。黃潛一概不收,只取了三天的糧食,做一口袋裝好。孟寨主說:“青狼寨主夫婦兇狠詭詐,又與本墟有仇。此去要穿行螺盤灣,便是我們認路的人,也常常走迷,只一疏神,將灣中谷套數錯,就一月半月困在灣裡不得出來。恩人沒走過,只憑我口說,哪裡行得?”執意要伴送同行。黃潛一則恐洩機密,二則知道兩方不合,萬一同行遇見青狼寨人尋仇,動起手來,表兄現正寄居對方,相助同敵,恐傷人不便,反多累贅。自己=身本領,只要認得方向,豈懼山嶺阻險?執意不許同往。孟寨主無法,只得說道:。、我家恰在本墟最遠最偏僻的所在,往青狼寨須走螺盤灣,恩人路生,實不好走。既不要我陪去,請恩人退回來路,改走前路。雖然中隔兩座高山,仍要穿過螺盤灣,但只是灣的盡頭,決不至於迷路,多走百十里,卻放心得多。”黃潛應了,問好改走前墟的路,便即起行。盂寨主送了一程,方行別去。再走一二里,到了兩路分歧之處,黃潛暗忖:“前墟人多熱鬧,路既要遠得多,山路更是峻險,何必費這些事?”想了想,仍往後路走去。

黃潛步履迅速,行至中午,已到螺盤灣。只見兩崖高峙,中通峽谷,覺得並無甚出奇。誰知入谷走不三二里,路徑便難走起來。兩邊俱是危崖峭壁,其高排天,光滑如鏡,猿猱也難攀援。再加谷徑彎曲錯綜,歧路百出,互相重複顛倒。黃潛心中有事盤算,一個不小心,忽然數錯了兩個彎套,將谷徑記迷,誤走入不該進去的谷套之中。等到盡頭被危崖阻住,看出有誤,連忙回身時,來路方向、途徑全未留神記住,又惜入別的死谷之中。黃潛雖知走迷,仗著一身輕功,先還不甚發慌,以為所見灣中崖壁雖然都是危巖低覆,日光全隱,看不出方向,拼著踏遍全灣,總不至於找不到可攀援之處,一達高處,即可辨明。再者,先前來路也還有兩處記得,只要找到,便可推測。誰知越走越不對,走到黃昏,始終未將路尋到。好容易尋到兩個略可攀登的崖壁,攀援上去一看,下面山連山,山套山,兩山相間,成了一條條的峽谷,千頭萬緒,好似千百條龍蛇盤糾其下,哪裡分辨得出來蹤去跡。黃潛試返下來,略為定了定神,取出於糧,飽餐一頓。猛想迷徑,姑且往下再走,天已昏黑。斜月掛崖,星光閃樹,下面卻是暗沉沉的。仗著練就目力,雖然不畏谷中昏黑,無奈灣中谷徑阻塞的多,偶有幾條可以通連,過後細一辨認,在自繞了許多彎轉,多半仍然回到原處。

黃潛連走了一日夜不停腳,未免有些勞乏。一賭氣,尋了一個地方,坐眠到了天明。

滿擬少時日出,總可辨明方向,偏又是危崖交覆,谷徑陰森,日光不能透下。想再攀上崖頂去看時,昨日那兩處較可攀援之所,已不可復得。耐著性子,一面試探前行。靜候到了日中,方向雖已辨明,可是照方向走,路均不通,仍須彎曲繞越,照舊是進退兩難。

尤其有一樁最難受的事:照孟寨主說,谷中泉水原有兩三處,這一走迷,更找不到滴水,口渴已極。幸是黃潛學過多年坐功,能調氣生津;如換常人,渴都熬不過去。

黃潛似這樣往來亂鑽亂竄,在谷中走了兩天兩夜,心中未免煩亂。第三日早起,忽經一谷,有一面崖壁雖高,卻滿生藤樹,可以攀升。連忙施展輕功夫,援升到頂。細看那一面也是一條峽谷,離地百丈,上半截溜斜可行,下半彷彿陡峭,隱隱聞得流水之聲,心中甚喜,好在下躍比上縱要容易得多,便走向半崖,往下縱去。身剛縱起,落未丈許,腰間乾糧口袋忽被一塊鋒利突出的石角掛住。人正下落,事出倉猝,難以挽救,糧袋立被扯碎,掛在石上,內中所貯乾糧、肉塊紛紛墜落,噗噗之聲直響。

黃潛行時雖只帶三日之浪,孟寨主感恩心切,暗中多塞了好些在內,黃潛首次檢視,足供七八天之用,雖然失路,食糧暫時尚可無憂。先還以為落在地上,東西仍在。及至到地一看,靠崖腳的一面竟是一個小溪澗,相隔落處不過尺許。適才下望,因有藤草遮住,又有突崖掩護,沒有看出,那些惜粑、乾肉沿壁直墜,不比自己是擇地飛縱,業已全數墜落澗中,不禁著起慌來。見澗水湯湯,沿崖而流,卻又不長,盡頭處水忽成淤,如有無底深洞在下,巨吻吞波,汨汨不已,意欲取水,先解了渴再說。貼身伏地,剛剛懸腳澗岸,哪知腥腐之氣,中人慾嘔。知南疆山中常有毒泉惡水,又想起適落乾糧沉底無一浮起,連行三日不見一鳥一獸,可見地之險惡,不敢造次,只得作罷。

黃潛知道危難將臨,一半日還好挨撐,再若日久不出,恐難逃死。想了想,無計可施,只得仍舊亂竄,只盼或者誤打誤撞,衝了出去,此外別無善策。黃潛是早本未進食,捱到夜間,仍然沒有出路。接連已是三天,腳底又是不停地飛跑,路仍迷無頭緒,腹中飢渴已極,越往後越難忍受。身上雖還剩有百餘粒丹藥,那是師父救人之物,不到生望已絕,行將待斃,又不願拿它充飢。正在飢疲交加,走投無路,忽然行經一座斷崖之下,彷彿走過。攀升上去一看,正是那丟失糧袋的所在。此時因袋裂未落,估量袋中必有餘糧,無心得此,宛如絕處逢生。提氣沿壁下到崖腰危石之間,將破袋取到手中,居然在裡面尋到大小四塊糌粑,一條熟臘肉。如節省充飢,尚敷一二日之用。便仍沿崖縱下。

不知何日脫困,哪敢飽餐,只取了太平塊糌粑略為點飢,吃完將餘糧包好又走。

黃潛因屢次繞越,終仍不高原處,反正難走出去,姑且見谷就鑽,見彎就拐,不問道路相反與否,亂走一回試試。行到黃昏,雖未尋到出路,所經已與往日不同,重複之處甚少。暗忖:“這裡不但鳥獸絕跡,溪流毒穢,連黃精、野菜之類都發掘不著。自己年來慣走蠻荒山野之區,幾曾見過這等窮山惡水行次?”一眼瞥見崖缺新月斜照之處有一巖洞,猛想起:“來時孟寨主曾說,此灣沿途有三個巖洞,內有泉瀑可飲。莫非誤打誤撞,尋到出入正路不成?”想到這裡,心中一喜,便拔出寶劍,借劍光華映照人洞。

人洞一看,洞內沙石潔淨,大可棲身。洞角沙地溼軟,壁間似有水痕,水卻無有,料水源業已乾涸。原擬餘糧分成數日之用,一天只吃一頓,未再取食。隨便擇了塊大石,枕著糧包臥倒。意欲睡至天明,看巖洞形勢與孟寨主所說是否相合,再行端詳出路。

黃潛連日眠食均乖,精神不濟,著枕便即酣睡。睡了好一會,忽聽洞頂山石爆裂之聲,驚醒轉來,借劍光往上一照,頂石已成冰裂,搖搖欲落,地皮也在搖晃,似要坍塌。

知道不好,連忙飛跑,往外縱去。身剛離洞縱向空曠之處,耳聽轟隆兩聲大震,黑煙衝起,沙石驚飛,全洞竟然崩裂,稍遲一步,怕不壓為齏粉。黃潛驚魂乍定,想起糧包當了枕頭,逃時匆迫,沒有攜出。還算好,山行已慣,隨身衣包和劍匣不曾摘下,沒有失落。白日費了好些手腳尋到餘糧,只少進了一些點飢,連半飽都捨不得吃,萬不料二次又會失去。

一會,地震停止,黃潛心煩了一陣,無法,捱到天明,見昨晚巖洞連山根整個塌陷下去,成了一個巨穴,穴中直冒黑水,知道餘糧絕望。決計再挨走兩日,若不能脫險,人也委頓難支,即以丹藥提神。既然見了巖洞,且照孟寨主所說,往洞左反走,用三進一退之法再試試看。走至午後,居然見了第二巖洞。越往下走,越與孟寨主所說途徑相似,由此也未再走重路。才知昨晚所經乃第一洞,距離人口並不甚遠。以前數日所行,始終在左近數十里灣中胡亂轉圈,不離原處,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連日疲睏,行得較緩,到第三日早晨才行脫險。

黃潛出了螺盤灣,自忖:“食糧雖絕,前去隨地都有黃精、山果、獸肉之類充飢,當不妨事。”沿途發掘探索,食物尚未找到,又誤入亂山之中。直到越過盤龍嶺,方又見不是正路,忽聽水聲潺潺,溪流垢耳。黃潛本來斷了好幾天的水,況且有水之處每多果樹、野菜可食,立即振作精神,循聲跑去。跑沒幾步,忽見闊澗前橫,阻住去路。飢疲交加,強用平生之力,剛一飛身縱過,喘息未定,便聽耳後風生。回頭一看,一隻花斑大豹從身後崖上直撲過來,勢絕猛惡,又在倉猝之間,不及拔劍,連忙提氣飛身縱過。

腳才點地,順手將劍拔出,那豹也跟蹤撲過來。如在平時,再有幾隻,黃潛也不放在心上。此時正當連日飢疲,力竭氣弱之際,知道不耐久戰,忙使一個應急的解數,不但不再退避,反倒迎將上去。眼看那豹飛身撲向當頭,雙方快要撞在一起,危機瞬息,倏地雙手握劍,往上一舉,由朝天一柱香化成魚遊順水之勢,由豹腹下平穿出去。那豹雖猛,怎經得住仙家寶劍,這一劍,正刺進豹的頸腹之間。一個借勁使勁,一個負痛往前急竄,恰似利剪裂帛,由頸到後陰,不偏不歪,豁然迎刃而解。當時狂吼一聲,腹破腸流,死於就地。

黃潛氣不過,跑去連砍了好幾劍。正待割些豹肉,取火烤來充飢,不料那豹原是兩隻,俱伏崖上獵食,相隔不遠。頭一隻撲來時,第二隻已發現有人,輕悄悄由斜刺裡趕來,意欲與前豹爭食。黃潛用寶劍殺了前豹,這隻業已追近,又恰在黃潛身後,不聲不響,起爪飛身便撲。這隻豹本由隱處潛出,大出意外,撲時相隔也更近,如換旁人,不死必負重傷。總算黃潛練過多年靜功,雖當危難,耳目仍是聰靈。剛刺破豹皮割肉,微聞身後有了聲息,一轉臉,那豹來勢迅速,又見同類慘死,更加猛烈,黃潛只覺眼前一花,豹已臨頭。這時如往前縱,腳底又被死豹阻住。情知不妙,心裡一著慌,急不暇擇,不禁大喝一聲,奮起神威,一縱身,舉手中劍,直朝那豹橫截上去。情急用力太過,這一劍雖然砍中,人卻被豹身撞了一下,吃不住勁,撞出兩三丈遠。當時耳鳴心跳,頭暈目眩,身子晃了兩晃,方才站定。一看,那豹比前豹還大,業已身首異處,死時連聲都未吼出。

黃潛自覺力已用盡,見身側有一大樹,便倚樹坐下,暫時喘息。歇不一會,遇著那個採花的山女,給他吃了幾塊糌粑,又給尋了些山泉。黃潛飢渴一解,精神立時大振。

也沒多吐實話,一問路徑,知又走了岔路。當下先從衣包內取了一條花汗中,送給山女,當做謝意。山女見他人好,請他在崖前少待,回去多取些糌粑與他做行糧,原說至多個把時辰即行迴轉。後來黃潛久候山女不至,心想:“據山女說,當地趕往青狼寨不過二三日的途程,說的定是尋常人的足力,如照自己走法,豈不當日可到?前後連斷數日飲食,早夜奔馳,尚且能支,何況適才業已飽餐足飲,還怕什麼,螺盤灣中已然冤枉耽延了多日,好容易才訪出表兄下落,現成的豹肉可用,還不及早趕去?在此久候下去,勢必又要多延一日見面,實在不值。”想到這裡,便割下一塊豹肉,用樹葉包好,系在衣包之上,餘剩的留贈山女。自己按照所說途徑,往青狼寨山口裡趕去。行時已是中午。

黃潛腳程雖快,無奈沿途山徑崎嶇,一過山口內大草坪,便即難走。山女照本山人的腳程說話,並不算慢。黃潛到底路生,雖然不致再走迷路,當日怎到到達?行至黃昏,見暮靄蒼茫,山風凜冽,宿鳥歸巢,獸嗥之聲四起。憑高下望,還看不見青狼寨的影子,知道相隔尚遠。只得趁天未黑,擇了一處山洞安身,就山泉將豹肉洗淨,拾些枯柴,準備在洞口外烤食。火剛點燃,忽聽洞側樹抄微響。側臉一看,一條白影,彷彿是隻猿猴,疾逾鷹隼,穿越林叢,一閃即逝。黃潛沿途所遇山中猿猴不知多少,如這般周身雪白,舉動神速輕快的,卻也少見。因天將黑,也沒跟蹤追視。略烤吃了些豹肉。與途中採得的山果,尋來石塊,堵好洞門,靜坐了一會,便已臥倒睡去。

半夜,黃潛為獸嘯之聲驚醒,洞外黑沉沉的。山風呼呼,夾著溼氣,穿隙入內。由石縫外視,長空星月光華全部隱去。側耳一聽,獸聲愈厲,中間似有猿嘯,彷彿兩獸惡鬥方甜,呼嘯不絕。聽出相隔猶遠,天陰欲雨,不願出視。意欲再睡片時,已難成夢,又不知時辰早晚,在黑洞中坐等。好容易捱到天明,獸聲始住。出洞一看,天色澄清,石凹積水,草木肥潤,山光如沐,方知昨晚醒時正當小雨初晴之際。略進飲食,便趁著朝墩就道。

黃潛行不數里,一眼瞥見路側大樹梢上金輝映日,毛茸茸掛著一團東西。近前取下一看,乃是一叢金黃色的獸毛,像是新被扯落,上面還帶有血跡。用手一扯,不用十分力竟扯不斷。心想:“這樣柔中帶韌,又長又亮的金毛,生平從未見過。昨晚獸鬥,必是此物無疑,只不知是何野獸,這樣猛惡?此處既有遺毛,獸跡當不在遠。”順眼往林中一看,林梢樹底又發現了兩處,不禁動了好奇之想,信步往林中走去。

那片樹林只有數畝方圓地面,越往前,扯落的毛片越多,絲絲縷縷,牽掛林木之上,金色湛然,隨風飄動。等將樹林走完,乃是一座山峰,並不十分高大,形勢卻異常陡峭,撐空矗立,宛若石筍,上面洞穴甚多,寸草不生。峰腳長著數十百株大果木樹,就中半是紅桃,實大如碗,鮮肥悅目。峰左高山炭峨,中隔絕澗,峰右長嶺遙橫,上連雲漢,恰好做了峰的兩面屏障。峰前卻是一大片盆地,細草蒙茸,隱現血跡,到處都有踐踏之痕,知離猛獸窟穴已近。昨日幾乎為惡豹所襲,不敢大意,便將寶劍拔出,一提氣,徑往峰上面走去。

黃潛快要走到峰頭大石洞前,忽聽吱哇一聲獸嘯,從洞中飛縱出來一條白影。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傍晚所見到的那隻白猿,手裡拿著一株異草,頗與自己在太行所服兜率仙芝相似。心剛一動,正要劫取,那白猿動作絕快,身剛飛縱出洞,腳略一沾塵,便凌空數十丈,往峰下飛去,穿樹登枝,只兩三個起落,便越澗往對山而去,晃眼不見蹤跡。

黃潛知是靈猿,就追也未必追上。只不知那扯落金毛是甚怪獸,仍欲走往洞內一窮其異。

見洞徑光滑整潔,四壁鐘乳已折去,僅剩遺蹟,不時聞見腥腐之氣。猿猴不吃肉食,估量藏有別的猛獸,不由加了幾分戒備。

黃潛深入約有十丈,由一石甬路轉出,忽見天光透入,照見洞壁邊堆著好幾具虎豹等猛獸的屍骨,雖然頭破腦裂,大半俱是整具屍身,皮肉俱存,並未殘損。細一查看透光之所,那山峰宛如五丁開山,從中裂成一個巨縫,洞當峰腹,恰巧分成兩截。洞裡面望去頗深,洞口淨無纖塵,比前洞還要乾淨得多。黃潛剛行進後洞口外,邁步欲入,才一舉步,隱聞獸喘聲息,知道有警。就在這按劍卻顧之際,忽見兩點藍光射向臉上。剛往後一退身,下襬衣襟已被那東西抓住,登時覺得後腿上被鋼爪掛了一下。倉猝中也沒看清面目,舉劍往下便砍。不想劍又被那東西撈住,覺得力量絕大。同時劍光指處,也看出怪物的形狀。忙一穩氣,移步換形,改退為進,就著那東西搶劍前奪之勢,運用全力將手中劍一擰,對準怪物分心刺去。只聽一聲慘嘯過處,怪物兩爪松劍,不再動彈。

黃潛因為初退時力猛,下衣被怪物抓裂,腳上皮肉略帶著了些,也被抓傷見血,隱隱作痛。暗訝:“是何怪物,具有這等神力?自己內外武功俱臻絕頂,身上皮肉如鐵一般堅硬,竟會被它抓傷。這口寶劍出諸仙傳,無論鋼鐵、玉石,挨著便碎,竟敢用爪來強奪。既然這般厲害,怎又一劍便即刺死?”隨想,隨用劍試了試,不見動靜。用劍尖挑到明處一看,那怪物似猴非猴,比先見白猿略大一些。生著一身金色長毛,腦後披著幾縷金髮。一雙長臂,掌大如箕。因為奪劍,前爪已被劍尖拉斷了好幾根,連皮搭下。

身上皮毛有好些地方俱已扯落。那未扯落的卻是亮晶晶,油光水滑,又密又繁,與先見殘毛相類。

黃潛這才明白昨晚嘯聲便是此物,與白猿鬥了一夜,身受多傷,力盡精疲,仙草必原生洞內,也被白猿奪去。躺在洞側喘息,看見生人進來,已不能縱身起鬥,仗著利爪來抓。不料是口仙劍,等往回一奪,爪斷負痛,爪剛一鬆,吃自己順勢一劍,刺中要害,立時了賬。否則,看它種種厲害神氣,如在平時相遇,死得決無如此容易。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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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6: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回 臥薪嚐膽 山寨練仙兵 出谷遷喬 蠻山驅獸陣

話說黃潛驚心初定,好生僥倖。試探著往後洞內再一搜尋,除比前洞整潔外,只有好些怪物採得未食的肥桃山果。還有一塊光滑大青石,想是怪物臥處,並無別物,當下取了桃果出洞。這一來,又耽延個把時辰。忙著趕路前進,一路飛跑。快到青狼寨山麓,日色又已偏西,忽聽颼的一聲,崖頂下飛來一枝東西。黃潛出其不意,吃了一驚。縱開一看,乃是一隻梭標顫巍巍斜插地上。知道崖上有人暗算,抬頭一看,危崖聳立,山石崎嶇,並不見一個人影。料是藏在暗處,正待喝問,猛地颼颼連聲,又是四五枝長箭往下射來。黃潛喊聲:“來得好!”隨使出一身本領,一面手接腳踢,將箭撥落;一面朝那發箭之處尋視,才看出亂草蓬蓬中隱現著幾個山人影子。忙用土語大喊道:“我是漢客,孤身一人往青狼寨送貨物,尋訪親友的。與你們無仇無怨,有話下來說,決不傷害你們,射我則甚?”說罷,上面果然止住了射,好似有數人在互相商議。

待不一會,從蓬草中鑽出一個山人,朝下喝道:“你這漢客可是從菜花墟來的麼?

要往我們寨裡尋找哪個,快說。”黃潛來時已知青狼寨岑氏夫婦與鄰近各寨俱都有仇,如說實話,必有阻難。便答道:“我從省裡出來,尋訪一家姓顏的親人。沿途打聽,說他夫妻二人在你寨中行醫,一路只在山中繞行,幸得一人指路到此,並不知什麼菜花墟。”黃潛言還未了,那山人臉上頓作失驚之狀,將雙手連連搖擺,意似叫黃潛不要再說。接著身子往下一俯,援著叢中隱著的一條藤蔓,便往崖下縋來。身後還有四個山人,也都由草裡現身,相隨援藤而下。為首一人說了句:“漢客且隨我來,有話對你說呢。”

說罷,將黃潛引向崖後隱僻之處。行約半里多地,走人一個石洞,裡面陳設山人臥具和食飲之物。先請黃潛在一竹榻上落座,餘人便端上糌粑、山泉請用。

黃潛見他們意態不惡,行了半日,正用得著,也不作客套,拿來便吃。方要詢問顏家蹤跡,為首山人已經說道:“漢客你真大膽,敢一個人到此。這幾日因黑王神恨了我們,虎豹到處傷人,遇上就死,再加上寨主夫婦又與金牛寨結了大仇,恐金牛寨主勾引菜花墟孟寨主前來報仇殺害,近寨一帶添了好些眩望防守,見了生人,先發一標,答不上話,立時便放毒箭射死。這還不說,偏你尋的又是寨主的對頭冤家。幸是我們這幾個,如遇見寨主心腹近人,包你沒有命在咧。”黃潛聞言,不禁心驚。想了一想,問道:

“我聽說我那姓顏的親人在此行醫,你寨主不是甚為敬禮的麼?怎的又是他的對頭?如今他夫妻在這裡麼?”山人答道:“顏恩客如在這裡還說什麼?你說的是從前的事啦!”

當下便把顏覥因神虎入寨,產子行醫,先友後仇,以及岑氏夫妻日久疑忌,勾引韓登陷害,顏氏全家知機先逃,由一神猿救護,到了山口,吃金牛寨主父子預先派人埋伏接去的經過,一一詳說了一遍。並說青狼寨恐老人父子不肯甘休,又懼神虎為禍,防禦甚嚴。

自己和諸同伴俱曾受顏氏醫病之德和老人父子厚待,對岑氏夫妻虐待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無奈妻子、田業俱在青狼寨,暫時不能逃走。今知漢客是顏家親人,為此實說。如要見他,可往金牛寨去,必能相遇,還受禮待。

黃潛知表兄嫂已脫險,才放了心。猶恐有誤,再細一盤問顏氏全家名姓、容貌,除名字改去,添生一子外,無不與表兄嫂年貌吻合,料定無差。並問清遇見山女的地方便是金牛寨境,只怪一時沒有耐心,未等山女送糧回來細問。事已經官,恐其金牛寨存身不住,又避往別處。因擾了山人飲食,又問出顏覥真情,心中甚喜,意欲取些銀物作酬。

山人卻是執意不受,說:“漢客是顏恩客的親人,哪能要你謝禮?那日我們原受寨主逼迫,隨三熊追殺恩客夫婦。後來三熊被白猿抓死,韓登同隨去的官人死的死,捉的捉,一個也未逃回。我們俱受金牛寨小寨主藍石郎之託,回來只說業已追上恩客,忽被黑王神和怪物抓死,沒對岑氏夫妻說出實話。事隔不多天,恩客必還在金牛寨內居住。漢客去到那裡,可請顏恩客向老少兩寨主給我等說個好話。就說我們本是一家,如今都受岑氏夫妻虐待,聽他寨中甚是安樂,十有九個都想投奔他去,只苦暫時走不脫身,稍有一點縫子,立時逃往。求他務必在寨口附近常派些好手睬望,遇上我們逃去的人,隨時打個接應,免得被狗崽追上送命,就感恩不盡了。”說完,又送了些食物。

黃潛自然滿口答應。當下略問路途,別了山人,忙著上路。青狼寨出山的路本有好幾條,雖不似螺盤灣那般迂曲盤繞,容易走迷,生人也不易走。黃潛行時因見來路彎轉,心想抄近,向山人間路,走的是昔年老人初逃的夾谷,未由原來途徑經行。滿以為天剛昏黑,藉著星月光輝連夜趕行,腳底多加點勁,第二日午時前後便可出山,到金牛寨與表兄嫂相會。誰知入谷一深,路便難走起來。先時目光雖被崖壁擋住,伏著練就目力,還能辨路前行。走出百十里,到了半夜,谷中忽然起了濃霧,伸手不辨五指。山風四起,虎嘯猿啼,隔山應嘯,石飛樹舞,都成怪影,礙足牽衣,如有鬼物伺襲。荒山獨行,越顯景物鬱暗陰森,淒厲可怖。有時行經霧稀之處,天上星光隱約可辨,可是谷深崖峻,黑暗之中,難以攀越,還得留神豺虎蟲蛇潛伏傷人。黃潛無奈,只得借用劍光照路,偏生那霧越來越濃,劍光不能及遠,彷彿一條銀蛇在暗雲中閃動,離身二三尺仍是茫然。

鼻孔中更時聞腥溼之氣,恐霧中含有毒瘴,取了兩粒靈丹咽服下去,高一腳,低一腳,往前急走,只盼走出霧陣,得見星月。不料一個忙中有錯,又走入了歧路,直到山霧漸消,天色嚮明,見了日頭,才行發覺方向偏出東南,又把途徑走錯。

黃潛暗中奔馳,一夜無休,甚覺疲倦,一賭氣,在路旁石上歇息,取出山人所贈乾糧略吃了些。暗忖:“連日慌張,如撞見鬼一般,到處迷途差誤,冤枉路不知走有多少,難道這也是命數註定?”方在想起好氣好笑,忽見谷旁塵土掀起,扒掘成一大坑,坑中似橫臥著一個東西,五色斑斕,正對著初升朝日閃閃放光,爛若雲錦。首尾俱被叢草擋住,看身軀粗大平扁,不似蛇蟒之類。黃潛心中一驚,立即站起,不敢招惹。先端詳好了退步,定睛再視,絲毫不見動轉。試取小石遙擲了三次,仍不見那東西絲毫動作,如死去的一般。試探著近前一看,那東西身長丈三四,生得與穿山甲相似。首尾俱已斷裂,身上盡是兵刃之傷,殘鱗斷甲,坑內外到處都是,血跡猶新,像是剛死不久。用劍一刺,撲哧一聲,雖然破甲而入,並不甚深。暗訝:“這東西不知是何怪獸?形態如此兇惡,鱗甲又極堅,必然厲害非凡。看傷痕,分明昨晚有人用兵器將它殺死。這蠻荒窮谷之中,哪來這等有本領的異人?”越看越奇怪,只想不出個道理。腥血汙穢,異人已杏,無可逗留。

黃潛正要尋路出谷,走不數十步,猛聽野獸微微喘息之聲發自頭上。仰面尋視,危崖高聳,峭壁千尋,只離頭兩丈處一石突出,方廣丈餘。估量獸在石上,繞向前面較高之處一看,上面臥的正是昨日所見的那隻白猿。周身銀毛襯著好些血痕,紅白相映,越顯鮮明。一隻長爪握著那束兜率仙芝,平置石上,彷彿睡時恐將靈藥殘損,故此將爪平伸,不使相近。一爪壓在胸前,俯身貼石而臥,睡得甚是香甜。黃潛不禁大喜,忙用輕身功夫平地一縱,到了石上。見石上碎石羅列,白猿臥處似有裂痕。黃潛哪知白猿昨晚和適見怪獸噴雲神塗鬥了一夜,中毒疲乏,特地裂石藏寶,身臥其上,下面穴中還藏有兩件異寶,一心只想把兜率仙芝取走。因知昨日洞中怪物是此猿除去,身上血跡又與坑中異獸相似,必然又死它手。為世除害,大是可嘉;看它動作、形象,似已通靈。如在此時乘機殺死,雖然容易,未免有乖好生之德。就此取草,將它驚醒,又必難於對付。

想了想,便右手舉劍,左手拿了仙芝輕輕一提,居然得到手中,並未將猿驚覺,好生慶幸。

黃潛正要走去,繼一想:“此猿毛白如雪,已是靈物,它如此珍惜仙芝,必知仙芝妙用,得時定也不易。這兩晚連除二惡,便為此芝也說不定。自己不勞而獲,殊覺於心不安,似應少酬其勞為是。恩師曾說,所賜兩種靈藥,一種只是醫病而已;另一種仙效神奇:凡人服了,可以起沉菏而致修齡;如給稍有靈性的禽獸服了,足可抵它數十年苦修之功。自下山以來,所遇都是尋常病人,尚未用過,何不給它一粒,以嘗其勞?”當下把靈藥取出一粒,輕輕塞在白猿爪內,然後縱身下石而去。

黃潛去時高興,未免疏忽,舉動稍微重了一些。白猿原因昨晚殺死噴雲神狳時,中了毒霧,勉強飛縱石上,先想取走那先藏的一株兜率仙芝。後來覺著四肢痠軟,頭暈欲眠,一著急,剛把石頭裂開,將所得二寶放入裂穴,已支持不住。手握仙芝,伏身臥倒,將穴遮蔽。它已是多年通靈神物,耳目心性何等機警敏銳,只不過暫時昏迷。睡夢中早就防到仙芝失盜,經過兩個時辰昏睡,毒已斷解,聞聲便已驚醒。白猿一覺察爪中仙芝失去,立即暴怒欲起,無奈毒氣未解,身仍疲軟,不能轉動。勉強側過臉來一看,見一人影飛下石去,手持一劍,寒輝四射,迥非凡品。知道此時體力未復,來人厲害,動必無幸,儘管咬牙痛恨,連絲毫聲息也未出。

白猿等人去較遠,強自掙扎起立,覺爪掌中有一小物。拿起一看,乃是一粒丹藥,清香撲鼻,知是靈藥。暗罵“惡人!你盜了我辛苦得來的仙芝,一粒丹藥就抵過麼?上天下地,且難饒你呢。”連忙吞服下去。再仔細查看,且喜所得二寶未失,便從穴中取出,分持在手。見盜芝人由東北退出旁谷,已轉向峽谷山路,腳不沾塵,飛也似往前奔去,越知不是常人,這時初服靈藥,四肢仍是疲軟,哪敢貿然追去。只得爬上高處,幹瞪著一雙金睛火眼,望著前路發急,無可奈何。還算好,明夷子百鍊靈丹,乃仙家至寶,白猿秉賦又與常獸不同,僅過了半個時辰,便有了靈效。一陣腹痛過去,將毒下盡,體力雖不似往常矯捷,業已逐漸復原。再看盜芝人已跑出數十里外。仗著神目敏銳,憑高下視,目光所及,便能望見。當時急不可耐,惟恐其逃脫,立即飛身下石,順路尾追。

追到後來,雙方相隔不過二十來裡。

白猿機智,前回因抱虎兒出遊,遇見能人,幾乎吃了大虧,從此有了戒心。儘管心中忿恨,緊隨不捨,因恐又遇仙俠一流人物,一到將要追近,反而躊躇起來。心想:

“先查看出敵人虛實,再作計較。如是能手,自忖敵他不過,便不上前自討苦吃,等跟到落腳之處,暗中盜取回來。”此舉雖然穩妥,又恐敵人行至中途,將那粒兜率仙珠吃去,好生委決不下。谷徑迂迴,不時繞道,縱往高處前望,見仙芝仍系在敵人背上包袱外面,才放心下地,接著再追。它這裡隨地繞越,觀望遲疑,黃潛腳程本快,且因途中耽延,愈發加緊急趕,所以中途未被追上。

後來將出山口,白猿追了多時,漸覺敵人無甚出奇之處,同時體力已復。暗忖:

“那人寶劍雖利,不似能飛,腳底不過比常人快些,毫無異處。自己手上也有兩件寶物利器,適才是身軟無力,容他走脫,此時怕他何來?”當下膽氣一壯,便飛速追將下去。

白猿自然比黃潛要快得多,不消片刻,相隔便只十里左右。黃潛行經峰側,因知入了金牛寨地界,意欲尋人間路;又加一口氣跑了小半天,也想歇息歇息,過澗以後便將腳步放慢,不一會便被白猿追上。

自猿身步輕靈,跑起來聲息全無,快要臨近,黃潛還未覺察,黃潛因見前面有極清泉水,剛把包裹取下,待取待糧,猛一回頭,見白猿追來,知它醒來失盜,跟蹤報仇。

手中還拿著一長一短兩件兵器,精光映日,來勢厲害,不可輕敵。忙一縱身,先將包裹掛向道旁大樹枝上。剛把寶劍出鞘,說時遲,那時快,白猿已長嘯一聲,右手一件三尖兩刃,旁帶三個如意鉤環,長約五尺的怪兵器首先刺到。黃潛將劍一迎,鏘的一聲,剛擋過去,白猿左手一枝形似判官筆的兵刃,又復縱身當頭點到。白猿身體矯捷,急如飄風,加上那一長一短兩件兵刃形式奇特,光華燦燦,寶劍竟削它不動,黃潛劍法雖然出諸仙傳,僅僅敵個平手,鬥到後來,黃潛漸覺氣力不加,恐鬥長了吃虧,正待暗中施展法術防身取勝,顏覥已是趕下嶺來喚住。兩人互說前事,好生傷感。

那白猿到了嶺上,便和虎兒在一處玩去。二人見虎兒拿著那兩件奇怪兵器不住擺弄,要將過來一看,短的一技,都認得是武當內家最有名的兵器九宮筆。聞說當初武當派名家銅衫客最善用此筆,專破敵人真氣,能發能收,與飛劍相似。那三尖兩刃,附有三環月牙的一件,黃潛雖然學藝多年,平時常聽乃師明夷子講說各門派中仙劍利器的名稱用法,多所聞識,也說不出它的名來,這兩件怪兵器都是光華閃耀,照眼生擷,冷氣森森,侵人肌發,知是寶物無疑。先當白猿送給虎兒,及至顏覥一問,白猿卻又打著手勢,意似不然。虎兒接口道:“它適才和我說,這兩樣寶貝連那仙果,原是給我找來的。因為這個,還和怪物打了兩夜,它幾乎被怪物抓死。等我向它要,它又說我年紀大小,爹爹媽媽不久要上京裡去,剩我一人,怕被惡人搶去,只給我先玩上幾天。等爹媽走了,它就拿這個送到我師父那裡去,長大仍舊歸我。到時,這東西還會飛。它現在想見黑哥哥,要爹爹回去呢。”黃潛見虎兒一點小人,竟通獸語,大是驚異。顏覥又把生時許多異狀,以及神虎。仙猿日常作伴護救之事,一一說了。

顏覥親仇時刻在唸,與黃潛相見,得知京中逆閹情形,本就躍躍欲試。再一聽虎兒之言,知道白猿靈異,既說自己要往京師,必有原故,益發動了復仇之念,只不知虎兒怎生不去。便問白猿:“我夫妻與黃表弟去京辦那事能成麼?”白猿點了點頭,又伸手往金牛寨那方連知指。顏覥知它要自己回去,加上至戚好友化外重逢,也須傾吐心腹,石郎雖非外人,到底有些不便,當下便倡議回寨。四人一猿回到寨內,石郎知他有話要說,先自別去,準備酒肉,為新客接風。不提。

顏覥先引黃潛見了顏妻。虎兒、白猿自尋神虎去訖,顏覥夫妻與黃潛商量,逆閹聲勢日盛,近幾年服了妖人丹藥,體魄強健,雖說君寵已衰,究屬傳聞,不可置信,這樣耗將下去,耗到幾時?難得黃潛武藝高強,又學會臨危脫身之法,正好出其不意,同往京師相機下手行刺,報了親仇,再作打算,黃潛也覺父母之仇,該早報為是,艱危行險,均非所計。顏覥原意將妻子留居金牛寨。顏妻因自己也會武藝,不比尋常婦女。一則患難恩愛夫妻,不願相離;二則同往,還可相助,有益無損。因此堅持欲往,只虎兒去留大是為難。顏覥因白猿曾有虎兒獨留之言,忖道:“仇敵勢盛,到處都有網羅,爪牙密佈,又有妖人相助,此番前去全憑天佑,萬里行險,僥倖一擊,成敗利鈍實難預料。虎兒前往,不特孺子無知,徒多累贅,設有不幸,顏氏豈不絕了後嗣?石郎父子情深義重,託付與他,決無差錯,何況又有神虎、靈猿日夕伴護。行刺成功,異日歸來,父子重逢,自不必說;即使事敗身死,此子天生異稟,大來也必能重報兩世之仇,終以留此為是。”

便和顏妻說了。顏妻雖然不捨愛子,利害相權,也就無可奈何。

正說之間,虎兒已一手拉了白猿,一手用一根長索繫了虎頸,連跳帶蹦跑將進來,要黃潛觀看神虎。黃潛見那黑虎生得那般威猛長大,也甚駭然。因聽顏覥說起虎、猿許多異跡,便起立致了幾句謝詞。虎、猿也各點首微嘯示意。顏妻嫌虎兒侮弄神虎,忙過去將虎頸長索解了,說了虎兒幾句。哪虎微一轉身蹲臥在地,虎兒便縱上身去騎了。

黃潛見虎與人如此親呢,宛如家畜一般,問虎兒怎不害怕?顏妻笑道:“老表弟,你哪裡知道。虎兒天生是野孩子,一身蠻力,有時犯起性來,大人都拗他不過。這裡人家娃兒,大的小的都很多,前日石郎引了幾個來,他都不愛和人家玩,獨和神虎、仙猿在一處,形影不離。這還是神虎的傷剛好,須要調養些日,暫時不能勞頓呢。前在青狼寨,竟三天兩日,獨個兒和仙猿騎了神虎出遊,一去大半天,到黑方回,也不知去些什麼所在。有時連他爹都不叫跟去。這神虎也真和虎兒有緣,打降生那天起便佑護他,直到如今。這次還為我們受了重傷。平時任是多厲害的猛惡野東西,聞聲望影而逃,不敢近身,挨著它便即送命。青狼寨上千山人刀矛齊上,毒箭亂射,也未傷它一點皮毛,反吃它撲傷了寨主。這樣威猛,卻和虎兒親熱得馴羊相似,隨他怎樣侮弄,決不在意。我常恐虎兒無知,招神虎、仙猿生氣,每每喝止,它還不願呢。”

黃潛聞言,猛想:“逆閹門下豢養著許多異派中的能手,便是廠衛、家將,也都大半精通武藝,此番前去,利器必不可少,三人中僅自己有一寶劍,如何濟事?”又想:

“白猿現有兩件寶器,長的一件雖不知名,內家功藝觸類可以旁通,看形式,大約與內家七寶中的月牙鉤連刃用法相同。短的一枝明是九宮筆,更聽恩師指點過,當時因手邊沒有此筆,不曾練習,用法還全記得。聽見表兄嫂說,這多年來因一心復仇,常揹人勤習,武功並未荒廢,只未經高明人指點,遇見大敵,恐難必勝罷了。何不將這兩件寶器借來,按照恩師傳授,略加變化,教他夫妻練上些日,學會了再走,豈不要好得多?”

當下忙叫顏覥去和白猿商量。白猿聞言,先是搔首沉思,顏、黃等三人看出它作難神情,以為不允,又不便勉強,方在失望。隔了些時,白猿忽朝虎兒連叫帶比。虎兒喜叫道:

“爹爹,白哥哥答應借啦。等爹、媽、表叔一走,他隨後還跟去呢。”顏、黃等三人聞言大喜。這兩件寶器原插在虎兒背上,便取了過來。

一會,老人父子過訪,說已備酒肉,來請佳客前去接風洗塵。三人謝了,攜了虎兒,同往大寨。當晚盡歡而散。

第二日早起,黃潛因兜率仙芝中一粒靈果為虎兒吃了,下餘芝草已不能移植。此芝功能益氣增力,輕身明目,自己服過,知道用法,正好與表兄嫂服用。便向顏妻要了一塊玉牌,將芝草碾碎為泥,加和了兩粒靈丹,盛入瓦罐,吩咐用細絹將口密封,交與隨侍山女,依法九蒸九曬,以備服用。然後老幼四人帶了猿、虎同往寨側僻靜空曠之處,教顏氏夫妻練那九宮筆和月牙鉤連刃。石郎昨晚得信,練時也走來旁觀,並備酒食助興。

因忙著練成好早起身,率性連飯都未回去吃,夫妻二人輪流演習。好在原是會家,又都聰明堅毅,自然一點便透,一學便成。虎兒見父母相隨表叔學藝,兔起鴿落,縱躍如飛,周身寒光閃閃,不禁心喜,強磨著黃潛教他。黃潛情不可卻,趁著閒時,意欲引逗為樂,略為教他幾手。誰知虎兒天生奇稟,初生不久便服仙丹,前隨猿、虎出遊;多食靈藥異果,體力、精氣本勝常人十倍,加以昨日又服了一粒兜率仙珠,身子益發輕靈,適才旁觀,早已心領神會。見黃潛只教了幾手容易的,憨嘻嘻地笑道:“表叔,這個我會呢。”

接過九宮筆,一個黃鵲沖霄之勢,一雙小腳一點,便凌空飛縱起三五丈,施展開來。

黃潛雖知他不是凡兒,卻也不料竟是如此神異,好生驚讚。暗忖:“此兒有此身手,如非恐萬一事敗,同歸於盡,將他教好武藝帶走,這倒是個絕好幫手呢。”正在心動,虎兒練未幾下,方在起勁,旁蹲白猿忽然一聲長嘯,縱越空中,將虎兒接住,抱將下來,將九宮筆奪過,遞與黃潛,指著虎兒連嘯不已。虎兒性強,頭一次受白猿強制,氣得要哭,伸著一隻小手,朝白猿頭上不住亂抓亂打。白猿也不發怒,仍是連叫帶比,只不放他下地。顏妻見狀大驚,剛出聲喝止,虎兒已解白猿之意,緊抱猿頸,喜笑顏開起來。

顏氏夫妻見狀奇怪,喝問虎兒是何原故。虎兒剛說了句:“白哥哥不要我跟表叔學,他有好……”言還未了,白猿將手一搖怒嘯了兩聲。虎兒又說了句:“白哥哥不許我說呢。”便不往下再說,徑拉了白猿,騎虎往林谷中走去。

虎兒起初看得那般起勁,自經白猿這一來,從此三人練時,他自和猿、虎四處遊玩,除有時與父母同食飲外,絕少在場之時。顏、黃三人俱不知白猿不許虎兒從學之意何在。

人本大小,三人又忙著用功,每早起身練到黃昏日落。為求深造,回去又由黃潛傳授坐功練氣之法。又知虎兒有此神虎、靈猿隨護,決無差錯,俱沒留神他的行止,也沒再向他盤問。只石郎細心,見虎兒自第一日學九宮筆,被白猿禁止之後,每次騎虎出遊,多半由寨側林谷中出去,卻由後寨僻徑中回來。知道寨前後一東一西,相差大多,路更絕險,完全背道而行,繞越往返不下六七百里,而每出卻只有一整天的時候,有時僅只三四個時辰。雖然有些奇怪,因猿、虎靈蹟久著,虎兒又是生有自來,以為顏、黃二人一個能通神會算,一個是仙人門徒,會有仙法,既然置之不問,想必無關緊要,略想了想,也就未提。因此顏氏夫妻始終沒問虎兒在何處遊玩,相隔金牛寨多遠。

忙裡光陰易過,不覺便是半年多光景。顏氏夫妻進境神速,居然分別將兩件寶器學得精通純熟。方在籌議行期,恰巧老人派赴省城辦貨的山人歸報逆閹逆跡大著,黨羽已遍天下,風聞有謀朝篡位之舉,不久就要發動等情。三人聞言,益發心急。加以虎兒生長快得出乎情理,數齡黃口孺子,在黃潛來金牛寨這半年工夫,竟長得和十五六歲健童相仿,身輕似燕,力猛如虎。石郎愛他已極,常命寨中山人逗他角力為樂。數十強壯山民合拉一條長索,竟拉他一個小孩不過,大可放心,委之而去。依了顏妻,還恨不得帶走才好。顏黃二人因他畢竟年幼性剛,又未學過武藝,終是不妥而止。因虎兒年幼無知,顏氏夫妻只說隨黃潛入京訪友,辦一要事,並未明言報仇。

行前特地作了一個錦囊,用白絹將家世和乃祖被害,父母逃亡,如今方得報仇情由,一一詳記在上。未後說:“仙猿不準學藝,必然有待。我三人此去,如果十年以內不歸,也無一人有音信,定為仇人所害。彼時你已然長大成人,學會武藝。你有此資稟,定非凡物,可急速趕往京城,將逆閹全家殺死,報這兩世奇冤大仇。不過去時早也在七八年間,得遇名師,學成之後,不去與不到學成年滿前去,均為不孝。”寫完,連虎兒祖父顏浩死前託人偷寄顏硯,命他速逃,為異日報仇除惡之計,勿殉小節的一封血書,一併包藏囊內,密縫,與虎兒貼胸帶好,切戒不許失落。顏覥並說:“我兒平時頑皮,不愛文事,從母口授,識字無多,此囊須要小心謹藏。我此去也許當年迴轉,否則,欲知父母身世,須在五年之後,或是得遇名師,請師拆看,或是請石郎大哥拆看,外人前不可洩露。”

顏氏夫妻告誡完畢,又再三拜託老人父子和白猿、神虎照護虎兒,然後起身。全寨人等俱都送出寨外老遠。父子天性,臨歧灑淚,自不必說,連老人父子也哭出聲來。

顏、黃等三人走後,石郎因見虎兒當時孺慕依依,牽著父母悲哭不止之狀,恐他年幼不捨父母,性又倔強,倘或一旦想要跟蹤尋去,豈不為難?後來見他只當日晚飯未吃,拉抱著猿、虎,思親垂淚哭了一陣,便自睡去。第二日起身,便仍歡歡喜喜,並無異狀,每日照舊騎虎攜猿出遊。石郎見他每次都是早出晚歸,絕少在寨中吃飯,一向說出遊在外多由白猿,採來山果充飢,有時還給石郎帶回許多珍奇果品,看慣也就不以為意。石郎剛放心沒有幾天,這日虎兒晚間回寨,忽要服役山女教他學做糌粑、生火煮飯等雜事。

石郎因受恩人重託,每早晚都來看望,見他如此,以為小孩學著好玩,撫慰談笑了一會,便自歸臥。虎兒學起來卻極認真,恨不得當時便要學會。先讓山女挨次做給他看,跟著如法炮製,不對便又重做。虎兒雖然聰明,舉動卻極粗豪,柴米瑣屑之事素不經心,未能一學就會,反覆學做了好幾回,不覺到了深夜,生熟糌粑堆得到處都是,仍然沒個準頭。山女勸他安歇,明早再學,說:“這也不是急事,何必忙在一時?”虎兒執意不聽。

要是故意愉懶不教,虎兒看出固是不依,那猿、虎也跟著在旁怒吼怪嘯,嚇得服侍他的兩名山女不敢違拗。

一直學到快天明時,虎兒才勉強學會了些。當下便命山女取來兩個裝青棵的大麻袋,將那生、熟各半惜粑,連父母與他留的醃臘肉、鹹菜,還有鐵鍋、支架、刀、叉、水瓢等供食用的器具,一齊胡亂裝入,用索繫好袋口,紮在一起。白猿跟著動手,搭向神虎背上。虎兒又取了兩件衣服,跨上虎背,往外便跑。

山女俱經石郎挑選而來,也頗仔細,到此方明白虎兒要離此他去。一見情勢不好,連忙追出,取出身旁牛角哨子,正要吹起聚眾,報與石郎知道,群起攔阻,虎兒已經覺察,便即喝道:“我同白哥哥要搬到好地方去,怕石郎哥哥攔我,才不要他曉得。他原攔我不住,無奈有爹媽的話,我不敢和他強。你不等我走,敢吹哨子把他喊來,我叫黑哥哥咬死你。”山女哭求道:“少寨主恐你想爹媽,追去惹禍,來時再三囑咐好好服侍你,一舉一動都和他說,早晚多加留神。如怠慢了你和出甚事兒,便要揭我們的皮。你走不妨,我們卻是活不成啦。小爺爺,你可憐可憐我們,就是要走,也等過了明天好不?”虎兒笑道:“如是明天,他知道就要攔我啦。康康、連連也快餓死啦,爹爹不在,找誰給它們藥吃?這個不能依你。我走後,可對石郎哥哥說:他和老大伯待我爹媽真好,我拜了師父學成了仙,定來謝他。我不是找爹媽去,搬的地方也離此不遠。”還要往下說時,白猿似已不耐,一聲長嘯,將虎屁股一拍,那虎便折轉身,馱了虎兒,如飛往寨側林谷之中跑去。

山女情急,知虎兒此去不歸,一個拿起牛角哨子狂吹,一個拼命往大寨跑去。這時天漸明朗,山人已多起身,聞警齊集,石郎也趕了來,聞報大驚,忙率眾人往谷中飛趕,連跑帶喊,直追出二十來裡,也未見猿、虎蹤跡。前面谷路到頭,盡是懸崖峭壁,烏道蠶叢,人極難上,知已去遠,不可追尋。勉強攀援到了崖頂一看,下面絕壑千尋,相隔不下數十丈,勢難飛渡,十分懊喪。歸來查問了二山女虎兒走時情狀。自己昨晚也曾親眼見他學做糌粑飯食,以為童心好弄,不曾想他有此一舉。此子本有來歷,虎、猿又是仙獸,真走誰也攔他不住,其勢難怪山女疏急。揣測他行時取物用意,並非趕往京城尋找父母,必是同了猿、虎移居深山窮谷之中。照他每次早出晚歸的時候來看,或者就在近處也未可知。但是尋不回來,日後見了恩人怎生交代?心中難過已極。

老人也得了信,又將石郎和二山女喚去責罵一頓。無計可施,只得多派手下強壯山民四出探尋,如若見人,千萬不可驚動,急速歸報,再由石郎親自尋去,用好話安慰,勸他回來。

且不說老人父子著急。只說虎兒自從白猿回來,服了靈藥,獸語日益精通,身體也跟著暴長。那日因想跟隨父母向表叔學那兩件寶器,被白猿強止,正犯牛性之際,白猿忽用獸語說道:“你將來是仙人徒弟,本事要比姓黃的勝強十倍,現在跟他學這人間的武功,沒的耽誤了你,學他則甚?前些日子我給你捉到兩個神猱,是那天被我們弄死的那怪物金髮神猱的兒子,如今關在一處石洞以內,已然餓了好些天。你將它降服收養,異日長成,大是有用。這兩天虎傷已好,小猱火氣也殺下許多。那裡風景地勢甚好,等你父母走後,便可搬去居住,靜等有緣仙人到來拜師。何不瞞了他們抽空隨我騎虎同去看看,豈不比呆在這裡強得多哩?”

虎兒聞言,立時轉怒為喜,上了虎背,往寨側林谷之中走去。谷徑奇險,從無人打此通行。虎兒仗著猿、虎之力,穿山越澗,上了懸崖峭壁之間,相隔大寨約有五六百里的山路。虎兒在虎背上,先和白猿談說小猱,還不在意。後見沿途盡是危峰怪石,峻崖峭坂,不是叢莽塞途,荊棒遍地,便是森林陰翳,不見天日,除了草間怪蛇亂竄,樹底毒蟲鳴躍而外,休說人跡,連鳥獸都找不到一個。但覺虎行如飛,風生兩耳,走了好一會還不見到,與往日青狼寨騎虎出遊迥不相同。虎兒正在心焦,回頭向白猿詢問,黑虎腳步倏地放慢許多。所經之地,左邊是碧峰排天,望不到頂;右邊是無底絕壑,黑沉沉不知有幾丈深。低頭一看,腳底並沒有路,只是峭壁當中有無數突出的怪石,棋佈星羅,高低平斜,參差相間,長短大小也不等。虎行其上,易跑為縱。小的突石只比拳大,窄處更是不容跬步。那虎卻和跳蚤一般,時上時下,忽高忽低,由這石跳向那石。前腳抓到突石,身子往前一起,後腳跟縱繼至,再忙往後一登,便又換到第二突石之上,迅速前進,毫不停留。實則也無法停留,稍一疏失,連人帶虎,均要墜入壑底,有粉身碎骨之險。虎兒剛失聲驚呼:“哎呀!”白猿已從背後伸過一隻毛手將嘴捂住。虎兒知道危險,不敢掙扎,索性連眼也閉上,一任那虎縱去。

虎兒似這樣在虎背上跳跳縱縱約有數十次,猛覺白猿不再捂嘴,虎步加速,到了平地。再睜眼一看,那段危壁業已過完,轉入一條廣谷之中。兩壁山花秀媚,五色爭芬,異香撲鼻。地上是竹林彌望,參天挺立,一片蕭森,青映眉宇。加以細草平鋪,丰茸如褥,翠筱搖風,聲如鳴玉。虎兒年幼心粗,雖不懂什麼雅趣,才離危徑,忽入佳景,也覺氣爽神清,心開氣逸,自然發動天籟,喜叫起來。幽谷傳聲,空山迴響,餘音嫋嫋。

虎兒叫聲未絕,左邊谷壁忽然中斷。那虎往右一拐,出了竹林,高山在望,繞山迴旋。又行了一截崎嶇路徑,走到一條闊澗旁邊。白猿先下虎背,越澗往前飛跑。黑虎也馱著虎兒平躍過去,行到一座圓崖之下,便即止住。虎兒下虎,正張望間,白猿已從左近桃林跑來,兩隻毛手捧著許多肥大桃子。虎兒拿起吃了一個,甚甜,方要再吃,白猿搖手比畫示意,輕悄悄將虎兒引到崖後一塊丈許方圓大石旁邊。先側耳聽了聽,面現喜容。然後對虎兒招手,叫他上前。自己將石旁一塊小石搬開,縱過一旁。

虎兒來時路上已受指教,那小石封處是大石的凹處,恰容虎兒一人。剛走近前,忽聽咔啦一聲,從小石缺處閃出兩點藍光。走到眼前一看,石隙有碗大,裡面現出一個小毛頭,生相似猿非猿,黑毛漆亮,圓臉如人,滴溜溜圓一雙藍眼睛,光射尺許。才一見人,倏地一閃隱去。虎兒手上本拿著一個大桃子,覺這小猱好玩,意欲憑穴觀望,設法逗它出現。頭剛往前一探,白猿忽從旁邊伸過手來,將他拉住。就在虎兒卻步退立之際,猛覺小穴中長蛇出洞般飛出一條黑影,直射胸前。虎兒一害怕,忙縱開時,手中一動,那個大肥桃已被劈手奪去。來去迅速,其疾如矢,只到穴口時稍慢,這才看出那黑影是那小猱的一隻長爪。接著便聽穴中跳躍爭奪,康康連連叫了一陣。

嘯聲甫歇,穴口毛影一閃,又現出一個紅毛頭,紅得油光水滑,比起頭一個黑的,還要來得可愛些。虎兒越看越喜歡,又拿了兩個大桃引逗。因上次被奪,加了小心,相隔也遠些。那小猱被白猿困閉數日,已是餓極,饞得口水直流,一雙圓眼珠滴溜溜亂轉。

隔了一會,虎兒見它不肯來奪,故意把桃伸近了些。小猱又看了一會,倏地隱去。這個紅猱比黑猱還快,早就覷準地方,小毛頭剛一閃開,長臂利爪便跟著飛抓出來。虎兒雖然有備,還幾乎沒吃它奪去。那猱抓了個空,好似發怒,又在穴中撲騰跳躍,叫嘯起來。

一會,露面來窺。這次竟快得出奇,略一露面,爪便飛出,卻又抓了個空。二猱依舊在穴中撲騰叫嘯一陣,又換了黑猱來,終未奪去,引得虎兒哈哈大笑。

未次,紅猱出現,想是智力已窮,更不再隱,一味口張眼眨,面現哀乞之容。虎兒把桃伸向穴口,也不來搶,不住口直叫康康。虎兒見它可憐,便把桃塞入穴口。小猱一口咬住,退了下去,也未再撲騰,二猱邊吃邊叫。

隔了一會,換了黑猱出現,口中直叫連連。虎兒故意捧起桃子與它看,用手連比帶怒罵道:“誰叫你搶我桃子、等你關在洞裡餓死,偏不給你。”黑猱聽著似有愧容,後來眼中竟現淚痕。白猿原教虎兒每次只給一猱一個,多的與看,不使吃飽,殺它火性,以便制服。見狀不忍,又給了它一個。二猱以為有求必應,更不再叫,黑猱得桃而退,穴口又換了紅猱,也不再搶奪,只流淚哀乞,輪流索取。虎兒又要給時,白猿藏蹲石旁,搖手禁止。虎兒心愛二猱,哪知此物機智厲害,雖然幼小,猛惡非常。越看越難過,不由出聲向白猿道:“白哥哥,毋攔我,今天頭一回,多給它們吃兩巴……”

這幾句話一說不要緊,小猱看出神情,來人有同伴在側,但還不知是對頭冤家。等虎兒給完這個又給那個,把十幾個桃子給的只剩下一少半時,白猿伸手拉他不要再給,促令退下,封石回寨,手揚處,恰被小猱一眼瞥見,立時目露兇光,鋼牙亂錯。虎兒逗慣了,不知進退。一面向白猿央告再給紅的一個,才顯公平;一面將手中桃往穴口伸去。

誰知小猱桃已吃飽,看出是仇敵,竟從穴中暗下毒手,嘴剛將桃咬去,利爪便飛射出來,照著虎兒臉上便抓。幸得白猿靈警,一聽小猱錯牙之聲,知道不好,早就留神這一著,桃剛遞出,便伸長臂將虎兒抱出石凹,差點沒被抓壞面目。紅猱一見抓空,怒目來窺。

白猿也知看破,挺身起立,先指著小猱,隔穴口怒嘯了一陣,然後用石封了石凹,一同回去。

路上,白猿埋怨虎兒,大意說:二猱父母都死在白猿爪下。殺母猱時,如非乘其無備,先抓傷了它一隻眼睛,幾乎沒被抓死,即此還惡鬥了一整夜。母猿先因公猱未歸,又不捨小猱,恐有閃失,特地將二小猱藏在隱秘石洞之中。此物乃天生怪獸,靈異非常,早晚必能尋到仇敵。它藏好小猱,正要起身,雙方便即相遇。鬥時原在洞側不遠,小猱在洞中看得清楚,知道白猿是乃母仇敵。後來母猿恐小猱被發現,特地引白猿鬥向所居本洞,雙方相持,連翻四個山頭,母猱周身皮毛扯落,連受重傷,才逃入洞內。白猿知它氣未絕,但因它臂長爪利,最後難免拼死來抓,如若近身,被它抓住,難免不兩敗俱傷。因知豬婆灣谷中石穴之內,連夜有寶氣上升,該有寶物出現,意欲取來之後,再結束母猱性命,以免後患,當時便不與死鬥。又聞異香,知有靈藥在洞內,遂徑入後洞,將母猱新採來留等公猱同食的兜率仙芝取走。出洞時遇見黃潛,匆匆也未在意。嗣因尋寶,遇見怪獸噴雲神狳又苦鬥了一夜,殺塗得寶,中毒昏臥。黃潛盜芝,跟蹤尋仇。等明白是一家,同到嶺上,聽說母猱已死,才放了心。白猿原意,不久將遠行,去見舊日恩主交寶覆命,暫不與二猱相見,任其禁閉穴中受餓,連穴外見光的石凹也用石堵塞。

過些日,俟其火性稍殺,再由虎兒出面以恩相結,每日用山果前往引逗。照它策劃,不消旬月,便可收服。異日虎兒拜師,再請恩主以佛力解冤。此猱恩怨心重,這一來,它發覺虎凡是仇人引去,不特多費數月光陰,還須另使他法,恩威並用,才能放出。否則,它爪利如鉤,力逾虎豹,不能為用,反有隱患。

虎兒也說不出道理,只是想著好笑。見回時未走原路,方在詫異,一會那虎已往高山之上跑去。山盡是崖,下面雖是平地,可是那崖壁立於仞,由上至下,少說也有百丈之高。那虎沿崖飛跑,轉瞬到頭,還不收勢,方在心驚,虎已往下縱去。虎兒心剛一驚,身子已被白猿抱緊,在虎背上如騰雲一般,晃眼及地。略一轉折,便見廣原,路徑彷彿曾經走過。頃刻出山,才知是那日走過的青狼寨外山口。虎兒問白猿為何往返不走一條路,才知所遊之地三面部不通人跡,只山南百里有一條秘徑可以行人,也絕少人知由金牛寨去。按說走這條路近而好走,但有那座高崖是天生阻隔,離地大高,去時虎不能飛躍而上,不比回時可縱落。如由山南那條路走要繞一千多里,中間還經好幾處山寨墟集,諸多不便。所以去走林谷險徑,回來改走危崖飛躍。

虎兒由此每日必往,半年多工夫,只初起頭有兩次是由原路險徑回來。去時騎虎,回時虎卻離開,走向別處,由白猿抱著攀蘿援葛,沿壁縱躍而歸。每問白猿,神虎何往,白猿說是給虎兒去找異日伴侶,虎兒也未在意。

三月後,兩個小猱逐漸長大,因受虎兒長期餵養,馴服了許多。虎兒又和白猿說情,將那堵塞石凹的一塊山石去掉,使其通風透明,可以瞭望。二猱每當虎兒將至,總是爭著由石隙外望,康連之聲叫個不已。虎兒與二猱相處日久,彼此均能聞聲知意,甚是親呢,只仍見不得白猿,偶從隙中望見,依舊磨牙怒嘯,伸爪作勢,意欲得而甘心。虎兒因二猱靈慧解人,便教它們說話,雖然發音與人不同,仍是獸叫,虎兒生有異才,竟能懂得。照它叫聲取名,紅猱叫康康,黑猱叫連連。每去,不是採些山果、松實、黃精之類,便是從寨中帶些糌粑、青菜與它們去吃。

半年過去,顏覥夫妻同了黃潛進京,虎兒仍照常前去哺餵二猱。去到第二次上,白猿忽說時機將至,教虎兒先不給它吃的,暫時餓上幾日再作計較。虎兒早就要放康、連二猱出洞,白猿總是不允,那塊封洞大石重有萬斤,自己又弄它不動。當下聞言大喜,立即應允。照白猿計策,故意找個錯兒,斷了二猱食物。二猱先頗倔強,繼以怒嘯。到第三天,始覺難耐,變作求懇。虎兒只不睬它。過有十來天,二猱實在忍不住餓,見了虎兒,竟向隙流淚哀號起來。

虎兒雖是於心不忍,無奈白猿說:“再一兩天就該放它,你也要搬到崖上石洞中來,在此等你的仙師。這東西野性,難馴已極,如不由你親身制伏,我在無妨,我一離開,縱有神虎隨侍,二猱同上,也奈何它們不得。莫如將它們先餓個夠,然後和它們說:如聽話順從,永遠隨你為奴,才可將它們放出,日後拜了仙師,還有大好處;不然,它兩個年紀還小,不比它父母力大,推不開這塊封洞大石,關在裡面,早晚活活餓死,哀求無用。這東西愛發如命,天性生成。你只看它們不用你說,自己將腦後金髮拔了一根給你,便永遠降伏,死活由你,決不再叛。出時它們必向我尋仇,我須將它們制個半死,不到我出聲示意,你切莫要阻攔勸解,這樣方保無患。”當下又教給虎兒一條妙計。

第二天,虎兒出遊回寨。白猿說:“明早移居,並放小猱出來,此去暫時不再回來。

事要機密,勿使人知,將用具衣物帶去。”虎兒一想:“自己平日吃得多,新居雖好,但是無有飯食、糌粑,吃的只是山果,恐解不了餓,自己又不會做。”想了想,便逼著隨侍山女教生火、煮飯、蒸糌粑等家居雜事,亂了一夜,勉強學會。

次早,虎兒不別而行。到了地頭,白猿早把崖頂巨洞整治潔淨,搬了些石頭做几榻。

虎兒先將用具、食物一一運將上去安置,便催著移石放猱。到了崖後一看,連連已餓得有氣無力,滿臉淚痕,眼巴巴朝著石隙外望。一見虎兒到來,宛如見了親人,又哭又叫。

一會,換了康康,也是如此。虎兒便問道:“日前因你們抓傷了我的手臂,我才把你兩個餓了這些天。我有心將這大石搬開放你兩個出來,如肯一生一世永遠跟隨我在此,我就放你們。為了你們,我連家都不回去,靜等我的仙師來了學本事。你們肯服我麼?”

康康聞言,臉上頓現驚喜交集之容,叫了起來。連連也跟著在洞內啞聲應和。虎兒聽出二猱叫聲直是喜出望外,萬分願意,特地先給甜頭,遞了兩塊惜粑、兩大捧山慄過去,吩咐分食,不許爭搶,吃完再說。

這時二猱已有人性,不過性情猛烈而已。多日飢餓,忽得美食,喜歡到難以形容。

忙接過去,又伸出頭面,把虎兒的手親了親,才退向洞中,邊吃邊喜嘯不已。一會吃完,從隙中現出毛臉,面露感激希冀之容,不住口曼聲媚叫,意求虎兒踐言,去石開放。虎兒笑道:“關你們受苦的並不是我。要不是白哥哥和我說,天天多老遠到此看望,給你們吃的,怕不早餓死了呢。放你們不難,你們要是出來,會聽話,不慪人嗎?”連連聞言,連叫兩聲:“一定永遠相從,死生惟命。”便退下去,和康康低叫相商了幾聲,倏地伸爪,遞出兩根金髮。虎兒見果如白猿之言,忙向白猿示意。又朝石隙喝道:“現在我就放你們,但這石頭太大太重,你兩個可躲向洞角,將臉朝裡,不要來外邊看,免得我弄它不動。”二猱應了,立即退下。這裡猿、虎同時從旁用力,一陣轟隆之聲,竟將那萬斤大石移開了些,回到母猱未移時的原來地方,現出一個一人來高的洞穴。

虎兒高興已極,剛喊得一聲:“康康、連連,你兩個東西還不出來我看?”二猱便飛也似竄出,伏向虎兒腳底,各捧一手,不住亂親亂聞。虎兒見二猱生得一般高矮,一紅一黑,都是油光水滑,一身細茸毛,腦後長髮燦若黃金,閃閃生輝,煞是靈巧好看,不禁大喜。

二猱正喜叫不休,猛一回頭,看見白猿拿著一根去掉枝葉的長藤,蹲踞石上。大仇對面,分外眼紅,無奈敬畏虎兒,不敢上前,只急得把滿嘴鋼牙直錯,不時窺視虎兒臉色。虎兒見狀,笑道:“你兩個莫這樣。你們的媽是仙人殺死,不是我白哥哥。真要不信,講打,你兩個也打不過它,不信就試試。可是,今朝要打不過時,就永不許再爭打了。”二猱聞言,康康首先起立,奔了過去,將身一縱,伸出長爪,往白猿臉上便抓。

白猿更是靈活,身子微閃,讓開來勢,兩手持著長藤,當頭套下去,往起一兜一甩。剛將康康甩出去二三十丈遠近,跌落地上,說時遲,那時快,連連見虎兒沒有出聲喝禁康康,也跟縱繼至,白猿就著甩出餘勢,反手一兜,又將連連雙足兜住,跌了個仰八叉。

二猱就地縱起,怔了一怔,互相怒嘯兩聲,同時齊上。白猿將身一縱,二猱也忙跟著縱起,誰知上了白猿的當。白猿猛地將長藤由上套下,恰將二揉同時套住,套近腿際,又是用力一兜。二猱身在空中,用不得力,這一兜,連翻了好幾個筋斗,才行跌趴地上。

白猿借這一兜的勁,卻從它們頭上一個魚鷹人水之勢,斜穿出老遠去。二猱吃了虧,益發暴怒,猛力上前。白猿身法真個神妙莫測,搖晃起那根長藤,連縱帶舞,或上或下,或前或後,單來單兜,雙來雙套,從不空發。二猱被它兜上,便是一交跌落。似這佯鬥有個把時辰,白猿仍是從容應付,二猱卻被兜得手足慌亂,不知如何是好了。

虎兒看得有趣,忽聽白猿一嘯,知是時候了,忙喝道:“康康、連連,你這兩個東西,打些什麼?你們怎打得過我白哥哥呢?你爹媽又不是它殺的。它要是生了氣,你兩個就沒命了。”康、連二猱先時那般猛惡,聞聲竟然停住,滿臉帶著羞憤之容,走將過來,趴伏在虎兒腳下。虎兒便道:“以後你兩個就跟我用的人一樣了,不聽話,我是要打的。放乖些,給我做事看家採果子,等我長大拜了仙師,自有你們的好處,曉得麼?”

虎兒又取了好些東西與二猱吃,一會看看這個,一會摸摸那個,心裡真說不出來的喜歡,坐在山石頭上,也想不起作甚事好。

待了一會,白猿走近虎兒身側,往高崖上一指。二猱怨氣未消,雖未敢公然撲鬥,卻把怪眼圓瞪,牙齒錯得山響。虎兒見狀正要喝罵,猛想起神虎不知何往,方欲詢問白猿,忽然山風大作,西北角上萬馬奔騰之聲震動山嶽,由遠而近。二猱倏地一聲長嘯,便要迎聲飛縱前去。白猿在側早有防備,不等二猱縱去,由側面一探身,夾頸皮一爪一個,將二猱抓了起來。再向虎兒一聲長嘯,往崖頂當先跑去。虎兒蹤追上。二猱冷不防吃白猿抓緊,身子懸空,施展不得,一路亂掙,怒嘯不已。一人三獸同到崖頂,白猿才行放手。二猱自然激怒,一落地便張牙舞爪,怒嘯連聲,欲與白猿拼命。虎兒喝道:

“連我都聽白哥哥的話,你兩個再要這樣,我仍把你們關在山洞裡去餓死,不救你們了。”二猱見虎兒發怒,恨恨而退,同蹲一旁,交頭接耳,低聲微語。虎兒也未在意。

這時,騷動之聲漸微,白猿指著下面直喊:“來了!”虎兒順它指處一看,只見西北方肢陀林莽,起伏如潮。遙望草際林隙之間,似有黃黑相間的影子閃動,此竄彼逐,彷彿為數甚多,卻不似往崖前走近。林莽深密,也看不出是甚野物。隔了一會,忽聽震天價一聲虎嘯,那些黃黑色的野物才聚做一群,緩緩迎面走來。這才看出是大小數百隻花斑豹子,有的口中還銜有山羊、野鹿之類的野獸,神虎卻在豹群后面督隊,漸行漸近。

康、連二猱天生是各種猛獸的凶煞,忍不住在虎兒身側一聲怒嘯。豹群聞聲,立時一陣大亂,紛紛撥轉身往後飛跑。神虎見狀大怒,也是一聲怒吼,爪起處早撲倒了兩個,神虎雖然威猛,無奈物各有制,群豹早已膽寒,終是不敢再進,有的還在覓路亡命奔逃,有的竟伏地哀鳴起來。白猿知道就裡,便和虎兒一說。大意說:這些豹群為數不下千百,原生息在金牛寨附近深山窮谷之間。因吃山人毒箭火攻獵取,死亡大半,殘餘的四散潛伏。白猿知道鄰近有人群居,恐異日自己去後,虎兒雖有二猱、神虎為助,畢竟勢力單薄,又知虎兒最愛野獸,特地由神虎幾次前去召集攏來。一則託庇虎兒羽下,免受獵人傷害;二則給虎兒閒居解悶。馴練起來,以壯聲勢。二猱有伏獸之威,所以群豹聞聲害怕,不敢近前,連神虎都禁喝不住。只須命二猱前去生逼過來,便可收伏。

虎兒一聽這許多雄壯威猛的野獸,俱可收養來玩,不禁大喜。忙喚:“康康、連連快來。下面那麼多花豹兒俱是我收來玩的,它們怕你們,不敢近前。快去將它們趕到崖底下,只不許傷它們一個。”二猱見了群豹,早就躍躍欲試,歡嘯一聲,凌空百十丈,往崖下縱去,轉眼及地,比飛還快,相隔裡許,接連十幾縱便到了豹群之中。說也真怪,二猱那般小的身量,豹群中最大的與水牛差不許多,起初聞得嘯聲還在想逃,只一見二猱的面,竟是全數嚇倒,趴伏在地,動也不動。二猱也沒怎樣撲擊,只在豹群中轉了幾圈,挨個用長爪在豹頭上摸了一下,等到摸完,群豹齊如待死之囚,瞑目趴伏,聲息全無。二猱又朝前一指,嘯了兩聲,群豹一個個垂頭喪氣,搖著長尾,慢騰騰站起,由連連在前引導,康康、神虎後面督隊,雁行魚貫般走至崖前,又復閉眼,趴伏在地。

虎兒見那麼兇猛的豹子,竟被二猱不知怎樣製得伏伏貼貼,馴善非常,比起神虎專以威力制服群獸要好得多,當時心花怒放,一迭連聲誇好,並拔步往崖下跑去。二猱見主人高興,也是歡呼不已。

虎兒一點,共是大小一百零三隻。便問白猿:“這麼多花豹兒,給它們吃點糌粑好麼?”白猿搖首說:“它們俱能自覓野獸充飢,吃的無關緊要。倒是要給它們尋一個住處,好陪你玩,給你打野獸,免得分散了,被山人毒箭傷害。”虎兒想了想,一看地勢,崖側恰好有一個凹洞,甚是寬大,足可容納,便與白猿說了。又命神虎教給群豹住處,不打發出去捕獸時不許離群亂走。虎、豹原是同類,神虎先朝群豹吼嘯了一陣。

按著神猱殘殺野獸慣例,先是將獸群聚在一起,然後挑肥揀瘦去摸。被摸中的自知難活,惟有伏地待死,任其生裂頭腦。不過神猱天生靈獸,性喜素食,以靈藥草根及各種山果為糧,一年生食獸腦只有幾次,各依定時,所取無多。每當時至,山中群獸聞聲望影而逃,遇上一被看中,便無幸理。今天群豹全被摸遍,戰兢兢趴伏等死,忽然皇恩大赦。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俱都喜出望外,紛紛抬頭朝著虎兒歡嘯,響成一片。虎兒聞聲知意,益發心喜。神虎又一吼,二猱也跟著揮動長臂,作勢指了地方,百餘野豹竟如馴羊一般,乖乖地走向崖凹之中伏下。神虎又奔向前去,將所有豹口中銜的死獸陸續取來,給虎兒留了半隻肥鹿腿。餘下有三四十隻野物,都投入崖凹,仍給群豹自去受用。

虎兒高高興興玩到天黑,留下神虎著守群豹,自己帶了白猿、二猱,上崖頂洞中安歇。第二日起,又仿照山入關養牲畜之法,與白猿、二猱折木插地為棚,做成豹圈。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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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27: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回 烏桕山奇 童誅惡道 錦雞谷孝 女孕靈胎

話說光陰易逝,晃眼年餘。人獸甚是相安。二猱也不再向白猿尋仇,並且穎悟解人,靈慧無比。虎兒每日馴獸為樂,時率群豹出遊,身材也逐漸長成大人模樣。屢問白猿,父母何時可見,又要它往金牛寨去探看父母歸未。白猿說歸期遙遠,非等拜了仙師之後不能相見。虎兒雖然極信服白猿的話,無如思親情切,每隔些時日,忍不住要向白猿絮聒,白猿總以前言對答,虎兒想念一陣,也就罷了。

這日,虎兒因天氣漸熱,又嫌舊日帶來衣服大小,緊繃在身上難受,賭氣一脫,忽然看見胸前所佩錦囊,不由觸動孺慕之情,想起前事。除照前向白猿追問父母下落外,並要神虎馱了他往金牛寨查詢一回。

白猿吃他糾纏不過,怒道:“我和黑虎原是你恩師門前聽經靈獸,只因一時淘氣,引你出寺,誤傷後山修煉千年的靈狐,以致害你轉劫;我和黑虎也受了重責。念你平日相待甚厚,又知靈狐必要報仇,向你恩師苦求了七晝夜,才承他老人家說明前因後果,命我兩個去至青狼寨守候。又過好些年,好容易使你離開塵世,接引到此。仗著這裡天然的地勢和你恩師神符,將兩道山口封鎖,以免靈狐跟縱尋來,難以抵禦。又知此狐最怕神猱利爪,才費了若干心力,代你將康、連二猱收伏,以為護衛。你須在此待滿十四年,耐過靈狐尋你的年歲,你恩師踐了昔日與靈狐的諾言,方始前來度你入門。這期中你避禍還來不及,還敢離山他去?你爹媽現在京中,不久跟著仇人出京,一得手後便另有機緣遇合。所借去的兩件法寶乃仙家降魔利器。再有旬日,我便要趕去取回,送交你恩師行法淬鍊。此去歸期難定,弄巧就許隨你恩師同來。我走後黑虎還有兩次災劫。你如不聽我的囑咐,隨意強它引你去往金牛寨,萬一與靈狐相逢狹路,無異自投羅網,休想脫得性命。不等你重拜恩師,學成劍仙,你爹媽仍是見不著。你又不知途徑,瞎跑亂走,有何用處?”

虎兒一聽白猿不久要走,大是惶急,再三央告留下,情願事事聽從,不再違拗。白猿又道:“我走也是為你將來地步。方有此行。你不出山,靈狐尋你不著,自是無憂。

即使萬一相遇,它和你一樣,轉劫後法力道行也非昔比。除了防它乘隙暗算而外,你現有黑虎與康、連二猱為助,更有群豹可壯聲勢,它也未必能奈你何。我至多不出十日必行,既然彼此難捨,我每得閒,定來探望便了。”

說到後半截行期時,恰值康康、連連走來獻果,相處已慣,人、猿全未理會。虎兒因和白猿分手在即,小孩子心性,當時難受了好半天,經猿虎引逗他一遊玩,也就丟開。

一連數日,無事可記。

這日,白猿因時屆行期,又和虎兒說,再有兩日就要起身,遲恐無及。囑咐他只可在山中游息,多服二猱所採靈藥、異果,日久自有功效,不可遠離生事。說時,康、連二猱又在旁諦聽。虎兒自是快快不樂,知道攔它不住,悶了一陣,一賭氣,連飯也不吃,徑去睡了。

那康、連二猱蓄志報仇,原非一日,無奈白猿已是通靈,每晚大多靜坐吐納,絕少睡眠,稍有動作,便即驚醒,所以隔了年餘,一直未敢妄動。日前一聽說白猿要走,愈發報仇情急。藉著給虎兒採果之便,不知從哪裡尋來一株迷魂草。假裝惜別親近,康康持草,驟出不意,向白猿鼻端一指。白猿何等靈警,聞得異香,知有變故,一伸長臂,奪草過來,也拂向康康臉上。剛厲嘯得一聲,頭腦便覺昏暈,連連已從右側伸利爪襲來。

迷惘中無力迎拒,只得將兩條長臂往自己頸間一繞,護住要害,緊閉雙目,跌倒在地上。

同時康康也受迷暈倒。連連縱身上前,便去分它雙臂,想抓裂白猿頭頸,偏生白猿臂長,其堅如鋼,其柔如帶,一見中計,便向頸間一環,連繞數匝,急切間難以分開。

連連這裡正在下手,崖腳臥守的神虎已被白猿嘯聲驚覺,飛也似往崖頂跑上,不等近前,便已發威怒吼。連連還在不捨。虎兒也被虎嘯之聲驚醒出來,見狀大怒,大喝一聲:“該死的狗畜生!好大膽子。”奔過去,舉拳便打。

二猱與虎兒本有前緣,又處了年餘,更是愛服,連連見神虎與恩主同時到來,嚇得舍了白猿,抱起地下昏倒的康康,接連幾縱,便往崖下逃去。

虎兒過去一看,白猿昏迷不醒,氣得直跳,大罵畜生。一面命神虎速將二猱抓回打死;一面撲在白猿身上,連喊帶哭,鬧了一會。還算好,白猿適才見機,應變神速,一照面,先奪過毒草將康康迷倒,去了一個敵手;覺頭一昏,立即護住頸間要害;神虎與虎兒又發覺得快,一點傷也未受到,昏迷了沒多時,便已醒轉。翻身縱起一看,虎兒在側,二猱不見,略問了兩句,飛身往崖下便跑。

虎兒平日極愛二猱,先時雖然痛恨,一見白猿無恙,氣便消了一多半。反因神虎未歸,恐二猱害怕、從此遠逃;又恐白猿追去傷害。急忙在崖上高喊:“白哥哥,你只將它兩個捉回來,我自己打它們替你出氣,千萬不要傷它們。”邊喊邊往崖下追去。這晚又值陰晦,雲霧滿山,暗影中,虎兒只見白猿如一條白錢也似,疾逾流星,轉眼沒入崖下濃霧之中。下面崖凹裡的群豹也齊聲吼嘯起來,震得山鳴谷應。使暗夜荒山,越顯淒厲。虎兒上下崖徑雖熟,任是身輕目敏,體力強健,這般濃霧,也是難行。勉強追到崖下,看不出猿、虎追向何方,只得廢然止步,站在崖腳,不住口直喊。

約有個把時辰,猿、虎方始一同歸來,康、連二猱卻未迴轉。虎兒一問,白猿說它和神虎直追出二百多里,並未見康、連二猱影子。夜深霧重。恐虎兒一人在崖下懸念,或發生別的變故,只得相約回來,明日再去尋找,好歹也將二猱尋回再走。虎兒先因二猱暗害白猿,恨不得打它們一頓。及見它們畏罪逃走,又難割捨。聞言無法,只得同了白猿回洞。累了多半夜,入已疲極,頭一著榻,便已睡著。

第二早,虎兒醒來,見洞外陽光已然射人。猛想起昨晚之事,知天不早,跳下石榻,忙往洞外跑去。一看昨晚那株迷人異草尚在地下放著,一找猿、虎,卻不見蹤跡,連喊並無應聲,料是尋找康、連去了。見那草花隔一夜,沾了些晨露,越發鮮豔,並沒枯萎。

虎兒從小有愛花之癖,平時還在蒐羅,移植崖間,不捨拋棄,隨手拿起。跑下崖來,不知猿。虎往何方追尋,正拿不定主意,恰值一頭教練馴熟的巨豹從崖側凹洞中搖尾走來,虎兒心中一動,就問道:“你知今早白哥哥它兩個往哪邊走了麼?快馱我找它們去。”

豹將頭一偏,向著崖西一聲長嘯,身於往虎兒身前一湊。虎兒解意,一縱身上了豹背,手拍豹頸,喝聲:“快走!”豹便放開四足,連縱帶跳,飛也似朝西方林莽中奔去。

虎兒初下崖時,原想將那株異草在崖下擇一地方種上,心中又惦著尋找康、連二猱,這一忙,沒顧得種,也沒放下,仍舊拿在手上。騎著豹,一路穿山過澗,飛越險阻。走有個把時辰,見前面現出一條山峽,兩旁危崖高聳,藤廕庇日。峽中還有淺水流出。奔湍激石,音甚幽越。看去陰森森的,竟是一個從來未到過的所在。那豹行近峽口澗邊,忽然停住,低頭不住聞嗅。虎兒知它尋嗅猿、虎和康、連二猱的氣息,便由它去。那豹繞著峽外崖壁來回走了數十步,好似崖高無路,露出為難神氣。未後,又轉身去尋路,正經峽口,倏地峽內一陣山風吹來。那豹昂首迎風一嗅了一下,猛地一側身,縱過峽口一條丈許寬的橫澗,徑踏著峽底淺水逆流而上。峽中山水出沒無常,時淺時深。虎兒進時正當水淺之際,還齊不到豹腹。那吃山水衝落的石塊,星羅棋佈,散在峽底。豹行遇到水深之處,便踏著亂石飛縱過去。走了一陣,又迎著風頭嗅了幾嗅,不時停頓遲疑。

虎兒漸漸看出它意似畏怯,以為它怕尋到康、連二猱,拿它出氣,便拍著豹頸喝道:

“你只管領我去,有我在,你怕它們則甚?”這一說不打緊,那豹索性停了下來,又望空嗅了幾嗅,撥轉身,回頭要走。虎兒哪知這老豹已有靈性,迎風嗅味,覺出前面有險,知難而退。只道白在峽中走了十來裡,濺了一身的水,臨了卻又往回走,沒好氣罵道:

“該打的蠢東西,我正心急,你卻慢騰騰的。它們四個不在此,你馱我跑這些冤枉路,又不好好地走,把我周身都弄溼了。”那豹吃虎兒一喝罵,重又折轉身子,緩步前行。

虎兒見它自從到了峽口便未吼叫,始終靜悄悄地走著,時進時退,不知是什麼意思,忍不住又問道:“它們到底是在前邊麼?”豹點了點頭,仍不作聲。虎兒怒罵道:“蠢畜生,既這樣,還不快走,適才又往回走則甚?”虎兒儘自催速,豹卻不睬,走幾步,嗅幾步,一會又停了下來,徘徊遲疑。如非虎兒再三督飭,那意思,恨不得退回身才好。

虎兒騎獸出遊已成習慣,起先並未想到下了豹涉水自行。後見豹行越遲,一賭氣,縱將下來,大罵:“畜生,懶蛇一樣。反正我身上都溼透了,你既不願馱我去,我自己莫非不會走給你看?少時尋到它們,回去再收拾你。”越說越氣,踢了那豹一腳。正要踏石迎波,飛身前行,剛一舉步,身後衣襟忽被那豹一口咬住。虎兒力大,起得勢猛,冷不防被豹一扯,嘩的一聲,將上身一件麻布短衣撕裂半邊,人還差一點跌撲峽底,濺得滿頭滿臉的水。近來虎兒身子逐日暴長,幼年衣服已不能穿。僅有這一身短衣褲,原是顏覥的舊衣,行時不曾帶去,虎兒移居時收拾衣物,將它攜至山中,倒還穿著合身,更無二件,這一下被豹撕裂,不由氣上加氣,大罵:“畜生!”回身便要踢打。豹知他手腳厲害,嚇得回身便逃。

虎兒因急於尋到猿、虎、康、連,見豹逃得飛快,不願再挨時候,只得忍著暴怒,手拿著花,縱躍前行。進約半里,峽道忽然彎轉。順峽徑剛往左一拐,前面奇景豁然呈露。正眺望欲進間,倏地眼前白影一閃,連眼帶嘴,忽吃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塞了個密不透風,同時身子也被一條東西攔腰捲住,憑空往上提起,不一會,便帶了他跑起來,只聽耳際風生,迅速已極。虎兒自幼與神虎、靈猿在山中廝混,嗅覺很靈。先因事起倉猝,心中慌急,不住拼命掙扎。嗣覺對方力量絕大,自己身、首像被鐵箍著一般,掙扎簡直無效,剛一鬆勁,便覺出那毛手氣息極熟。只苦幹口被塞緊,做聲不得。正想出其不意,設法脫身,腳忽沾地。頭上毛手去處,睛前一亮,正是白猿在側。虎兒喜怒交集,跳腳大嚷道:“白哥哥,你找著康康、連連了嗎?我被那老豹兒該死的蠢畜生氣苦了,你還要這樣慪我玩。”

白猿等他嚷完,嘻著滿口銀牙笑道:“我就知你見我要高聲亂說,才這樣做的。你先莫亂,聽我細說。你去的地方,正離那妖入巢穴不遠,幸而正當午時,他在打坐,如被察覺,你也休想活命。我同黑虎為救康、連二猱,老早來此,用了多少心機,俱都不敢現身近前。後來遙望了些時無法,黑虎便去山北尋找你恩師當年好友清波上人求救去了。我正隱藏峽谷老藤中想主意,並等它請人來,遠遠聽見你在喊罵,忙迎上去。那老豹聞著了我們的氣味,想又聞出妖人邪味,知道不妙,想阻你前進,它原是好意,你卻將它趕走。我知道你見了我必定高喊,早想提你上來,偏生地勢不好,一動手便會被你看見。又跟你在上面走了幾步,才伸手下來,將你提到此地。如今康康、連連,已被烏柏山岩洞中妖人捉去,今天晚間就要送命了。”

虎兒聞言,大驚道:“康康、連連是我心愛之物,怎捨得它死?你說那妖人現在哪裡?快些領我去,把他殺死,不是就好救它兩個了嗎?”白猿道:“你倒說得容易。那妖人會使邪法,我們一伸手,稍微驚動他,他只需將手一動,我們便中迷倒地,由他殺害。除非清波上人肯來,我們簡直近他不得。”

虎兒忽然失驚道:“都是你不先說一句,就把我抱來,嚇了我一跳,又把我一株心愛的草花丟了。”白猿笑道:“在自你前世有半仙之分,一轉世,小孩子終是小孩子。

康康、連連將來是你膀臂,現在正話沒說完,什麼花也值這般稀罕?說出樣兒,我明天給你採,要多少有多少。”虎兒說:“你給我崖上下種的花也多了,這花卻是頭一回見,真好看極了。也不知它兩個哪裡採的。可惜有毒,不好聞它。”白猿驚問:“你說的可是昨晚康康。連連拿來迷我的異草?你今日聞了麼?”虎兒答道:“正是那草花。我因昨晚回洞時,你說康康用迷魂毒草迷你,你不留神聞了花香暈倒,當時我要睡,也沒細看。今早見那花真好看,根也還在。想起你的話,沒敢聞,打算種在崖下。忙著騎豹找你們,無心拿著,路上沒捨得丟。適才你往上提我,一著急,舉拳打你,隨手甩落了。

嘴也被你捂住,乾著急,喊不出來。”還要往下說時,白猿忙止住他。

白猿微一尋思,面帶喜容道:“我正想清波上人白雲封洞已數十年,未必肯管我們的事。適才只顧著急,沒想到此花用處。如今被你提醒、只要此花能重尋到,妖人這一打坐,要到日落黃昏才完。此花昨晚連我聞了還昏迷呢,只須輕輕到他身前向鼻孔一擦,縱然驚醒,也昏迷過去,就不怕他了。”虎兒聞言,喜得亂蹦。忙叫:“我們快到原地方找去。”白猿先要獨往下手,以免虎兒涉險,虎兒不允。後來白猿又想了想,先商量好下手之策,再三叮囑:“事要機密神速,不可大意。妖道雖在打坐,稍有聲息,仍會驚醒,便難免禍。”虎兒應了,仍由白猿抱了他,攀援縱躍,上下於危壁峭崖之間,一會到了原處。那花從虎兒手中落下時,並未墜入峽底,恰巧絆住在壁間藤蔓之上。白猿持花向前,俟將妖人迷倒,再行近身。

虎兒經了白猿指點,才看出那妖人打坐之處。原來一過峽灣,左半邊崖壁中間大半截便向裡平塌下去,形如一個橫立著沒有蓋的長方匣子,其大約有百畝,平地面上大小怪石森列,宛如劍戟,高低不一。離虎兒藏身的峽灣約有四五十丈,是匣最中心處。每一根石劍尖上,都有一朵碧綠明亮的碗大星花,照得三面石壁都成翠色。妖人打坐在數十根怪石中間的石榻上。因為裝束奇詭,非僧非道,衣服又是綠色,星光照處,通體一碧。身子又被怪石擋住,只現出半邊側影,乍看時很難辨認。這時各怪石尖上的星光時暗時明,閃耀不定。

自猿手持草花,躡足潛蹤,掩掩藏藏地往妖人身旁走近。不時回首朝虎兒打手勢,叫他不要出聲妄動。行止甚是謹慎。一會掩到那百十根有星光的怪石下面,便停步遲疑起來。虎兒性暴,先見白猿動作遲緩,迥非平日矯捷神速之狀,已是發急、又見它這般光景,越發忍耐不住。他自從出生,幾曾遇見過大敵。心想:“我道這惡人有甚了得,原來是這樣一個怪人,怕他怎的?”因白猿先後叮囑示意,雖沒出聲呼喚,人卻從藤蔓中現身,輕輕縱落,跟蹤上前。

白猿原是看出妖人身側事先設有防範,不敢造次,意欲審視好了行事,聚精會神向前探索門戶。偶一回首,見虎兒不聽招呼,跟蹤走來,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恐將怪人驚醒,必陷羅網,連忙搖手禁止,示意躲向石後隱身之處。虎兒偏不肯,一面用手勢回答,一面腳底益發加速往前跑去。白猿知虎兒心性,此時如果回身強阻,必然出聲怪叫無疑,只好咬牙切齒,做出痛恨憂急神氣。虎兒仍是不聽。白猿一著急,猛地靈機一動,剛將主意想好,虎兒已從地上抓起一根茶杯粗細,二尺長短的斷石筍,當做兵器奔來。

不料腳底一不小心,踢起一塊碎石,無巧不巧,正落在一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柱上,噹的一聲,發為巨響,空穴傳聲,震得澗壑起了迴音,半晌不停。這一來,那還不將妖人驚醒,妖人眼睛睜開,看見對面奔來一個有根基的童子,不由心花怒放,一聲獰笑,便下位走將出來,雙方恰好迎個正著。

虎兒見那妖人生得又高又瘦,臉色碧綠,鷹鼻拱起,兩顴高聳,下面一蓬連鬢絡腮鬍子,隱隱露出一張闊口,兩根翹出唇外的獠牙。圓眼白多仁少,兩粒豆般大的黃瞳仁滴溜亂轉,閃閃放光。笑聲淒厲,和梟鳥夜嗚相似,從百十根放光怪石林內緩步往外走來。真個相貌猙獰,醜惡非常。

虎兒因二猱失陷,痛恨妖人已極。原以為既然他是在閉目坐睡,衝上前去,一下即可打倒,不必像白猿那般費事。及至將妖人驚醒,見了這等醜形怪狀,心裡一納悶,不由止住腳步,呆呆地望著,反倒忘了當時動手。等到妖人走近,一望前側面怪石旁站定的白猿不在,這才想起前事。喝問道:“你就是把我康康、連連捉去關住,今晚要害死它兩個的妖怪麼?快給我放出來,我不打死你;要是不放,我就要打死你了。”那妖人聞言又是一聲獰笑,慢騰騰從袍袖中伸出一雙精瘦細長,與枯骨相似,帶著半尺多長指甲的怪手,向虎兒作勢抓來。虎兒見狀,笑罵道:“你這有氣無力的妖怪,還想和我打麼,我這塊石頭你接得住便算你贏。”嘴裡說著,手中石筍早朝妖人當胸擲去。妖人看見石到,也不往旁躲閃,徑伸手指一彈,那塊數十斤重,數百斤力量的石筍,竟如彈丸一般拋起,從虎兒頭上飛過,墜落澗中去了。

虎兒滿以為自己兩膀神力,妖人行動又遲緩,這石筍一發出去,必將他打倒。不料妖人力氣比自己似要大得多,一彈指間石便飛出;哪知是妖法禁制作用。知道不妙,罵聲:“該死的妖怪!”縱身上前,舉拳便打。妖人一身邪術,虎兒全仗天生神力,自敵不過。也是妖人欺虎兒是個幼童,送上門的買賣,輕敵太甚,以為自己手長,舉手便抓。

虎兒身剛縱起,一拳打向妖人臉上。見妖人舉手來抓,猛想起他手力比自己還大,不可被他抓住,仗著動作神速,未容抓到,倏地雙手一收,身子往後一個倒仰,兩隻鐵腿雙雙踹向妖道胸腹之間,借勁使勁一登,倒縱出去。妖人原以為虎兒身已懸空,只須雙手往上一合,便可攔腰抓住,捉個清醒的好問話。不料卻中了虎兒的道兒,一下踹了個結實。驟出不備,胸腹問如被巨大鐵杵猛擊了一下,痛得內腑震動,頭腦昏黑,如非有多年苦修之功,幾乎傷重身死。當時急怒攻心,忙一定神,將手一摸胸腹,先用禁法止痛。

然後行使妖法,朝著虎兒將手一揚。

虎幾倒身縱起,雙腳落地。見妖人身子晃了幾晃,幾乎跌倒,知已受傷不輕,甚是高興。正在得意,還想再來,作勢將起,忽見妖人手一揚,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撲去。

眼看妖人縮頸躬身,張開兩臂,獰目詭笑,聚精會神,做出欲抓之勢迎了上來,無奈身子似被大力吸住,轉瞬就要被他抓住。正在惶急,倏地從妖人身後大石筍旁,飛也似射出一條白影,只一晃間,妖人立時暈倒,昏迷不醒,自己也跟著跌落在妖人手旁,言動不得;

原來白猿見妖人驚醒,便知虎兒無有幸理。自己不退,也是白白饒上一命,反不如見機藏起:還可設法解救虎兒。不等妖人開目,一聞石響,先己隱過一旁。加上虎兒不該遭害,小孩子心性,只顧看妖人生得異樣,臨危不進,未入埋伏。這又是個下三門的妖人,道行尚淺。因見來人只是璞玉渾金,未有師承,只當路過誤入,把事情看得太易,沒想到還有一個厲害同伴潛伺在側,一心打算吸取他的真靈。偏生虎兒仙根深厚,多服靈藥,人雖中迷撲來,本身靈元卻未搖動。妖人見狀驚奇,只顧全神貫注到前面幼童身上,不料禍發瞬息。白猿見他被虎兒用腳踢傷,已看出其能為有限,當下出伏來鬥,便減了三分畏懼。再一看妖人當時便行法害人,辣手下得太快,遲必無救,一時情急,便不顧危險,如良鷹搏兔,乘隙出擊,用手中迷魂異草徑向妖人鼻間一按。妖人聞得異香。

知中暗算,欲行法解救,已是無及,立即昏迷過去。白猿恐時久生變,妖人一倒地,先用異草將他鼻子塞滿,以防回醒。然後一找妖人身旁,從腰間搜出一把碧光熒熒的小匕首,刺向妖人胸前,只一下,便腹破腸流,結果了性命。

虎兒倒在地上,看得清楚,心裡也明白,只是不能言動。直到妖人死後,過有半盞茶時,才緩醒過來,跳起身,氣得踢了妖人好幾腳。拉了白猿,便要去尋康、連二猱。

白猿正對著那百十根上有星光的怪石林中端詳,聞言答道:“都是你不聽話,險些被妖人將你害死。你當事情就這容易嗎?適才多虧你還沒有闖進這裡頭麼,要不的話,除非清波上人當時趕到,連我也救不了你。它兩個就在石林那邊巖洞中綁吊著,過去非穿行石林不可。妖人已死,不知怎的,石上星光並不熄滅,只不過無人主持,光稍呆些,不似先前閃動罷了。妖法想必未解,一進去,定又遭殃。最好等清波上人到來,破了妖法,再行穿過。你若性急,寧可回走原路,翻上崖頂,由我揹著你繞行後山,再抄到那邊去,雖遠幾十里路,卻免得中了道兒。”

虎兒見石林內無甚動靜,急於尋到康、連二猱,又因妖人已死,哪裡肯信。力說:

“這些石頭都不甚高,白哥哥你怕受害,何不帶我縱了過去,也省走許多的路?”白猿怒道:“你年輕,懂得什麼?如若不信,你站遠些,待我來試給你看看。”說罷,將虎兒攔遠了些,就地下提起妖人屍首,對準石林空隙,往妖人生前打坐處擲去。說時遲,那時快,妖人屍首剛一擲入,每根怪石尖上的星光忽然爆散開來,一陣陰風起處,碧焰中似有數十百個惡鬼現出半截身形,各從石尖上伸下一條長臂,將妖人屍首抓住。就在互相爭扯之間,地下又冒起一團濃煙,連那百十根怪石和妖人屍首一齊裹住。一會工夫,邪煙散盡,惡鬼全隱,石上星光復明。再看妖人屍首,俱是一條條黑影,像繩索一般綁了個緊。

白猿吐了吐舌頭,說道:“你看見了沒有?石林裡面除妖法埋伏外,暗中還藏有邪教中練就的法寶呢。這時行法的妖人已死。尚且這般厲害,你看行得過去麼?”虎兒雖然膽大,鬼魅妖物卻是初見,這才有了畏心。正要拉了白猿由迴路上崖繞到後山過去,忽聽遠遠傳來一聲虎嘯,正是神虎到來。白猿喜道:“你且莫忙,這定是它將你清波師叔請得來了,不然它不會叫的。他們來的快,沒等我們繞到他們就先到了,忙它怎的?”

言還未了,接連又是兩聲虎嘯。虎兒聽未後一聲已達崖頂,卻不見人、虎下來。白猿聽出來意,似還未知妖人已死,在崖上怒吼誘敵,心中奇怪,立即長嘯相應。虎兒也跟著亂喊。兩邊應和,沒有幾聲,一團黑影忽自來路崖口飛將下來。虎兒定睛一看,正是神虎,背上還馱著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小孩,一露面便喝問:“妖道現在何處,快領我殺他去。”白猿不等說完,便已上前拜倒。小孩也跳下虎來。

虎兒見那小孩生得還沒有自己雄偉。一個拳頭般大的頭,前發齊額,後發披肩,又黃又密。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字,緊壓著眉底下一雙三角怪眼,閃閃放光。兩顴高凸,鼻樑卻塌了下去,露出一雙朝天的大鼻孔。尖嘴縮腮,暴牙外露,兩隻兔耳貼肉倒立。

上身穿著一件黃葛蓮花雲肩,下穿白麻短褲,赤腿芒鞋,背插雙劍。舉動跳跳蹦蹦,活似一個猴子。白猿對他禮數恭敬,卻是平生僅見,心想:“這樣一個猴頭猴腦,比小童不如的醜小孩,難道說就是清波上人不成?”

虎兒正在有些氣不服,白猿已用獸語要虎兒上前拜見,說那孩子是清波上人愛徒,叫虎兒稱他作師兄,並向他述說經過,請他行法將妖人妖法破去,以便救出康、連二猱。

也是合該虎兒結一同道好友,為異日之助。那小孩天生古怪性情,最重恩怨,此時一生嫌隙,異日便難和好。虎兒先本看他不起,及聽白猿一說,忽然觸動靈機。暗忖:“那妖人看去也不甚打眼,怎會敵他不過?白哥哥從沒說錯,還是聽他話好。現在石林過不去,正好看看他的本領再說。他又不是對頭,和他鬥啥子?”想到這裡,便學白猿的樣,也跑上前跪倒,喊了一聲:“師兄!”

那小孩本不通獸語,見前面沒有妖陣,並無妖人出戰。知道虎兒必是師父所說那孩子,見他那般生相,先甚喜愛。只奇怪白猿尚知禮數,他聽完自己問活並不回答,卻睜著一雙大眼朝自己上下打量,頗有輕視神色。正在氣忿,欲待發作,忽見白猿朝虎兒叫了幾聲,虎兒便走過來跪倒,口稱師兄。這才看出他能通獸語,先是不知自己來歷,所以發呆,並非輕視,益發心喜。連忙拉起說道:“師弟,你今生姓顏麼?莫多禮,我承師父教養才十三年,論起來,你前生還是我的師兄呢。”

虎兒哪有心腸聽這個,便叫道:“師兄,你來得大好了。妖人已被我白哥哥殺死,偏生石林裡有好些惡鬼和怪煙子捉人,我們都不敢過去。我的康康、連連被妖人綁吊在那邊石洞裡面,師兄快些想個法兒,代我救出它兩個來,我給你叩頭呢。”那小孩聞言,才知妖人已死。又見虎兒著急神氣,便笑道:“我背了師父偷偷跑來,還當妖道活著呢。

難怪師父說你一會便能脫險。這點小事有甚打緊,你們隨我來。”隨說,拉了虎兒,走向怪石林前,見妖人屍橫地上,滿地鮮血,不禁詫道:“這妖人聽師父說,是邪教中最下等的披麻教。道行深的,死後尚能還魂。怎他六陽魁首並未斬裂,只破了他肚皮,就人事不知呢?”白猿聞言,知自己一時疏忽,未斬妖人首級,如非給他鼻中堵塞迷魂異草,幾乎種下禍根。便叫虎兒將前事轉述了一遍。

小孩道:“這就是了。這陣法只是他煉就的惡魂厲魄作怪,他座位前還暗張著九十六根陰索,破它容易。”說罷,吩咐虎兒、猿、虎暫立林外。腳一點,縱人陣內。陰風起處,石尖上的百十惡鬼,又在碧光中出現,伸臂來攫,下面濃霧也同時升起。小孩早有防備,一入內便將雙臂一搖,刷刷兩聲,兩道白光,似長虹一般飛將出來,勢如蛇驚龍舞,飛向妖光邪霧之中。白光到處,只聽鬼聲淒厲,霧散煙消,頃刻工夫,星光全滅,惡鬼化為殘煙,隨風四散。虎兒見狀,正喜得亂蹦,忽又聽一聲斷喝,白光斂處,小孩伸手相招。再看地下妖人,業已從頭至股斬為兩半。

虎兒萬想不到小孩有如此大的本領,不禁又是欽羨,又是佩服。忙跑進去拉著小孩的手,滿口師兄喊個不住。當下由白猿領路,穿過那百十根怪石林,沿壁而行。走約半里,才見壁凹中現一小洞,高僅丈許,洞外石門緊閉,側耳遙聞二猱在洞內呼救之聲。

小孩放出劍光,向石門一掃,門便開裂。人、猿、虎一同入內,深入幾及三重,方到二猱被困的一間石室外面。

白猿在路上又教虎兒問小孩的姓名。才知清波上人自從歸隱虔修,久不出洞。十三年前,忽然一日心動,想往滇黔一帶遊散,就便在莽蒼山採些靈藥回來煉丹。行經思明山中,忽見一個健足山女,用紅錦包著一個東西,飛也似往左側山谷中奔去。南疆之中原多毒嵐惡瘴,尤以凌晨、傍晚為甚。毒霧氖氫,浮光紅彩籠罩山凹沼澤之間,聚而不散。常人一不小心為瘴毒所中,重則毒發,當時身死;輕亦周身浮腫,久治難痊。無論是漢人、山人,望見它,沒有不躲避的。清波上人見這時天方見曙,谷中瘴氣正濃,那山女卻往谷中飛跑,好似不知死活一般,心中奇怪。忙一縱遁光,飛向谷口,擋住山女去路,喝道:“裡面瘴氣正濃,看你也是本地人,難道就不知厲害麼?”那山女遇人攔路,忙回頭往身後看了看,一言不答,仍往前闖。清波上人見她不應,左閃右避,一味想闖過去,面上神色甚是張皇,料知有事,越發不放。山女亂闖了幾次無效,急得臉漲通紅,低聲哀懇道:“道爺,你行個好,這事關係大著呢,我死當得甚緊,快些放我過去吧,要被他家的人看見,我主僕的命都沒有了。”

清波上人先見山女資稟不俗,手腳矯健,似曾練過武藝,已覺少見。再一聽口音,竟是土裝的漢女,語氣中含有冤抑,不由動了惻隱之心。便好言安慰道:“你且莫急。

我非歹人,你只要把事情說將出來,天大的事我都擔當,如何?”女子哪裡肯信,口中哀懇放行,仍是乘隙就往前走。又相持了一陣,清波上人一面攔她前進,一面仔細端詳她兩手緊持的錦袱。見包的是一個圓球般的東西,隱隱在動,微聞血腥氣味,疑似人頭,又有些不類。便指問道:“你紅錦包中何物?如說出來,也許放你走。”女子回顧墟煙漸起,朝陽已升,道人力大身靈,實強不過,低頭一尋思,又對道人細看了看,嘆口氣說道:“道爺,你不該攔我去路。如今人都快起來了,我也趕不回去了。反正是我主僕的性命。就對你說,看道爺有甚法子能救我們。”清波上人笑道:“你只管放心,遇著我,你主僕決死不了。”當下女子把清波上人引到谷側山石後僻靜之處詳說經過。

原來,紅錦包中是個怪胎,女子的主人姓塗,也是個少女。乃父病故於思明知府任上,除孤女璉珍外,尚有繼妻朱氏,原是浙東名武師萬里飛鵬朱英之女,曾有一身好武藝。塗知府娶朱女時,原因萬里為官,道途險阻,床頭人有些本領,諸多倚傍,誰知朱女天性淫蕩。過了門,夫妻感情尚好,因為無子,對前室之女也頗相安,無事時,還常教璉珍和女婢菱菱武藝消遣,本來一家安樂無事。及至塗知府染病身死,正要扶棕歸葬之際,不知怎的孽緣遇合,朱氏不耐孤裳,竟和塗知府所用官親、前室內弟尤克家苟合起來。這一雙狗男女先是支吾,不肯回籍。後來戀好情熱,索性將塗知府多年積下的宦囊,在思明一個大寨墟中置了田產過活,不再提起歸字。同時對於璉珍主僕也改了虐待,日常凌踐,無所不至。

當時璉珍主僕才只十來歲。先因看不慣那些醜態,又心懸父骨,略形詞色,捱了好些毒打。後來怵於積威,謹慎小心,去仰狗男女的鼻息,又被逼認仇作父,方得免禍。

主僕二人,相依為命。力弱知非仇人之敵,每日早夜揹人習武。滿心只想將武藝練成,合力將狗男女殺死,報了父仇,再行負骨逃轉故鄉。無奈朱氏家學淵源,本領高強,自從變節以後,已不傳二人武藝。無師之承,除根基扎得牢固,身手矯健外,別無進境。

有一次菱菱冒著險,故櫻朱氏之怒,等她打時,微一防禦,以試能否。結果白捱了一頓好打,相差仍是大遠。主僕二人在自背後痛哭。

二人正忍苦待時,無可如何,偏又禍從天降。朱氏淫妒成性,一晃數年,璉珍出落得十分美貌,本就防到姦夫染指。幸是尤克家素來怕她,不敢妄動,璉珍主僕也懼狼子野心,防閒周密,未生變故。也是合該魔難。這時,璉珍已積慮處心,將浮盾父骨起出,揹人焚化,裝在瓦壇之內,準備萬一時至,下手後逃去。骨殖壇就藏在附近錦雞谷內巖凹之中,常借採樵為名,去往谷中哭奠。朱氏年屆狼虎之交,日常白晝宣淫,本就嫌她主僕礙眼,此舉正合心意,還當她有心避開,這一層倒沒去拘束。那谷中早晚瘴氣極重,二人先頗畏避。日子一久,無心中發現一種靈草,不特可御瘴毒,中毒之後也可醫治。

璉珍因父骨在彼,又愛谷中景物奇麗,輕易無人敢作深入,如有不幸,還可作為避禍藏身之所。那靈草凹谷中甚多,卻無人知,二人各採了些,秘藏身旁備用。近一二年中,幾乎無日不到。

禍發前半年,二人又去哭奠,因值忌辰,採了些山花供在靈前,痛哭了一陣。菱菱去捉山雞來烤吃,前往谷底未歸。璉珍一時神昏,便在崖凹大石上沉沉睡去。過有個把時辰,忽被狂風迅雷之聲驚醒。睜眼一看,暴雨傾盆,狂風拔木,山洪怒瀉,谷中都成了河,奔流夾著石沙滾滾流出,勢如飛馬,聲勢甚是嚇人。菱菱阻雨,未曾歸來。所幸巖凹頗深,雨打不到璉珍身上。正懸念菱菱之間,猛地震天價一個大霹靂,離身不遠打將下來,雷聲猛烈,震得人耳目昏眩。前面暗雲低壓中,似有一個尖嘴鳥翼,雷公般的怪物影子閃了一下,當時因為受震過甚,精神恍惚,覺著心裡跳動了一下,也未怎樣在意。迅雷之後,驟雨忽止。谷中地形原本有點往外溜斜,存不住水,雨一止,頃刻之間全都流盡。二女當下忙著回家,雖然歸晚,朱氏知道阻雨,也未深問。璉珍飯後安歇,忽然腹中隱隱作痛,轉側了一夜。第二早起腹痛雖止,可是由此吞酸嘔吐,不思飲食,患起冤孽病來。其實,此時璉珍如若告知朱氏,延醫診治,或者也能免禍。無如璉珍性情剛毅,認作雨中冒寒,沒有和朱氏說。

一晃數日,璉珍的病漸好,飲食也復了原。只是腰圍漸大,身子總軟軟的。主僕二人均不知是甚緣故,正疑慮間,偏巧這日狗男女約好去趕山人墟集,行前,尤克家忽患頭風,不能同往。朱氏因要往墟集中購辦一些待用的物品,又帶了兩名長隨相隨,任尤克家在家養病。朱氏去時,璉珍主僕正在谷中閒遊,不曾在家。等遊倦歸來,璉珍不知姦夫因病獨留,偶往朱氏房內取針線,進房,才看見床上躺著姦夫。正要退出房去,姦夫頭風剛好一些,口渴思飲,正要喚人取茶,見璉珍入內,便喚她取。璉珍本來恨他切骨,無奈心怯淫威,恐怕他在朱氏面前使壞,不敢違拗。剛強忍奇忿,將茶端過,放向姦夫床邊,恰值朱氏迴轉,行至院內,聞得姦夫語聲,三不知蜇了進來。朱氏夭性多疑,因璉珍素日不特不和姦夫相近,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今日竟會背了人給他取茶,雖沒看出有甚舉動,總覺情形可疑。當時強壓著滿腔酸眼沒有發作,卻惡狠狠瞪了姦夫一眼。

璉珍見朱氏輕悄悄掩了進來,本就有些吃驚,喊了一聲:“娘。”沒聽答應。偷覷神色不善,益知不妙,忙即避了出來。

朱氏何等留神,見璉珍臉色不定,越猜是情弊顯然。璉珍一出門,便按住姦夫查究根底。尤克家原也冤枉,急得賭神罰咒,叫了無數聲的撞天屈,後來,朱氏又查問二女回家的時刻,經了好夫種種解釋,兀自不肯深信。除留神觀察外,又故意出門躲避,放姦夫一人在家,然後拿出當年本領,暗中回來,伏身屋上,準備拿著真贓實犯再行算賬。

二女機智,自看出朱氏生疑,無時無地不加小心。尤克家原本不敢妄動,這一來,也更兢兢業業。雙方又是深仇,璉珍主僕避之惟恐不逞,哪裡會再有同樣的事兒發生。朱氏試探窺查了多次,始終無跡可尋,疑雲漸解。原可無事。

誰知璉珍的肚皮大不爭氣,定要給她惹禍,一天比一天大將起來,簡直像有了身孕一般。日久竟被朱氏看出,想起前事廠誣定與尤克家有好,定要將她置之死地。姦夫知道朱氏心毒,事若弄假成真,自己也脫不了干係,極力苦辯,力說無染,惡咒賭了千萬。

朱氏哪裡肯信,把璉珍主僕喚來,拷間了數次。二女身受奇冤,有關名節的事,寧被打死,也不肯招認。朱氏認是強詞抵賴,便命人去請墟上的走方郎中,來診斷是孕不是。

總算璉珍有救,尤克家料知朱氏有此一著,早暗中用銀子買通好了郎中,到來做張做智了一陣,說是大腹臌,並非有喜。朱氏聞言,惡陣仗方始緩和了些。但又屢次聲言,且等到了日期再看。如若是肢症,自然生不下來;如若足月生了,莫說兩個賤人休想再活,連姦夫也決不輕饒。

璉珍主僕俱是幼女,以為自身清白,好端端怎會有孕?醫生說是膨症,定然不差。

想醫,朱氏不許,恐二女使了手腳,存心要觀察個水落石出。不特不準醫治,還時常向墟集中查問,以防暗中就醫,將胎打去。璉珍見她禁醫,好在除腹大外別無痛楚,也就置之不理。

又過有半年多光景,朱氏默察她肚子近三四月來不曾再大,孕期早過,不見分娩,己覺果然是臌非孕,以前冤枉了她。不料這一天晚問璉珍忽然腹中作痛,一陣緊似一陣,水下甚多,完全輿平日耳聞婦人臨產情形相似,璉珍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朱氏以前又說過那些狠話,被她害死還是小事,一則父仇未報,二則冤枉死了還留下一個汙名。連氣帶急,又負著萬分痛楚,還不敢哭出聲音,以防警覺狗男女,只管抱著被角,蒙了頭吞聲飲位,哭了個死去活來好幾次。菱菱在旁也急得眼含痛淚,心如刀割,只恨自己替她不來。後見情形越來越像,無可奈何,只得照著平時耳聞,勉強偷偷準備好了剪刀,盆水等必用之物。好容易捱到亥子之交,璉珍腹中一陣奇痛之後,猛覺下體脹裂,疼如刀割,一個支持不住,疼暈過去。菱菱早脫了她的中衣準備,一見璉珍閉過氣去,忙過去掐著人中,輕聲呼喚,忽聽璉珍哎呀了一聲。菱菱聽她大叫,心裡一驚,剛伸開手掌去捂她嘴,猛一眼瞥見璉珍兩條玉腿伸張處,血水橫流,產門已開,露出小半個紅裡透白的圓球一般的東西,比西瓜小不了多少,緊擠產門,似要脫穎而出。先還當是胎兒的頭,驚慌駭亂中,手託璉珍玉股,才說得一句:“小姐,再使點氣力就下來了。”那胎皮微一動彈之間,猛然噗地一聲,連臍帶滾將出來,血水如泉,濺得到處都是。菱菱慌不迭地將臍帶如法剪了,湊向枕邊,問了聲:“小姐,怎樣?”璉珍呻吟著說道:“下邊有點麻,比適才好得多了。你快想法丟了吧。”

菱菱聞言,略為放心。因知小姐和自己行止坐臥寸步不離,不夫而孕定是怪物。因一心惦著病人,雖彷彿覺著生的不似小孩,並未及於細看。這時才想起天剛半夜,正可滅跡。忙又到璉珍腳邊一看,那怪胎果然無頭無腳,只是一個圓肉球,好似比初生時已長大有一倍光景。菱菱心中又氣又憤,隨手取了一片舊紅錦,低聲指罵道:“該死的冤孽!你害我苦命主僕做啥子?”隨說隨包,無意中,指頭把怪胎戳了一下,那胎竟有知覺,倏地蹦了起來。菱菱忙用手去按,力猛了些,哧的一聲,肉球忽然綻裂一個小孔,孔裡面伸出一隻鳥爪一般的烏黑小手,四外亂抓,彷彿包中怪物就要裂皮而出。嚇得菱菱心慌意亂,連忙包好。璉珍聞聲,又問怎樣了。菱菱哪敢和她實說,便道:“小姐放心,你生的不是胎兒,是塊血團,恐淫婦早起見了又是禍事,趁他們睡熟,天方半夜,我收拾了。你明早用了棉花包墊在肚上,仍裝大肚,強掙起床,當著淫婦,裝作腹痛,大解回來把棉包去掉,說解了些髒東西,膨病忽然好了。連夜將這東西往谷中澗底一扔,便無事了。”璉珍點了點頭。

菱菱雖然精幹,身是少女,幾曾服侍過月子。血跡又多,心慮憂危,越發手忙腳亂。

等到收拾清楚,又給璉珍揩洗乾淨,才將穢被等藏過,拿了包中怪胎往錦雞谷跑去。

二女也是少不更事,情急之間沒有細想,只欲滅跡了事,卻不想尋常婦人產後,汙血往往經旬逾月才能止住,璉珍是個未婚少女,生的又是怪胎,下血更多,豈是一揩洗便可乾淨的?再者,產後身子何等虛弱,怎能行動自如?朱氏狼虎之年,已成老獪,哪會瞞得過去?當晚如果實話實說,一發動便去喚醒淫婦,以表無私,或是生後喚其看視,朱氏原意,即使璉珍真個與人通姦有孕,只要與她姦夫無染,也無關緊要,如見是個怪胎,更去疑心,至多不過罵上幾句而已。這一來,滅跡不成,反倒弄巧成拙。如非胎兒仙緣前定,璉珍主僕該當難滿,菱菱棄胎之時巧遇清波上人,幾乎又惹下殺身之禍。

菱菱這裡剛把一切經過與滿腹奇冤說完,便問:“道爺怎生救我主僕?”清波上人偶然側耳一聽,喊聲:“不好!快隨我救你主人去。”說罷,伸手提著菱菱衣領,喝了一聲:“疾!”便已破空飛起。

菱菱人本聰慧,先因去路被道人阻住,不說明原因決不放過,又見其氣度不凡,和畫上的神仙一般,又有天大的禍他都擔承的話,一時觸動靈機,忍著氣忿,把實情說出。

雖望道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是朱氏勇武絕倫,除了道人真是神仙中人;決非敵手,心中只管希冀,並未敢信。不料一席話剛剛說完,道人便提了自己衣領,光華閃處,凌空而起。知道遇見神仙垂救,喜出望外,連害怕也都忘了。

菱菱目視下方山石林木,一排排,一堆堆,疾如駭浪驚濤,從腳底下往後捲去,不到半盞茶時,家門已然在望。迎面天風又急又勁,連向側面透氣都覺艱難,哪裡張得開口。心恐道人初來,認不得門戶,正發急間,前望家門越近,晃眼工夫,身子忽如彈丸飛墜,直往鎮上人家中落去。驚駭昏眩中,也沒看清楚是否到家。腳才點地,便聞璉珍悲泣與朱氏怒罵之聲。心剛一跳,道人已是鬆手。勉強定神一看,正落在璉珍臥房外面天井之中。道人恰似來過的熟人一樣,一放手,便向璉珍房內走去。

這時菱菱救主情急,便不暇再計別的,見房外懸有朱氏舊日用的一枝鐵杖,放了手中錦包怪胎,隨手抄起,忙跟著進房。一看,璉珍伏臥床上,身子縮在被窩裡面,雖在悲泣,臉上卻帶著驚詫之容。菱菱見狀痛心,腳底一點勁,從道人身旁擦過,往床上縱去。剛要慰問打傷沒有,璉珍含著痛淚,朝外一使眼色,菱菱才想起朱氏怒罵正烈。往前一看,朱氏手持皮鞭,站離床前約有七八尺遠近,凶神惡煞一般,手指璉珍,揚鞭惡署,罵得鐵青一張臉皮,卻不打將過來。道人就立在她身後,也似沒有覺察。好夫尤克家已打得青一條,紫一條,滿頭滿臉都是傷痕。菱菱心中好生驚訝,暗忖:“姦夫實未敢勾引璉珍,朱氏戀好之情極熱,就算多疑,何致沒先拷問明白,就下毒手,將姦夫打得這樣?”

菱菱尋思未已,朱氏在急怒之中,急然發現菱菱從外奔回,縱向床上,手裡還拿著一枝鐵杖。知她護衛主人,意欲相抗,不禁怒上加怒,口中大罵:“該萬死的小賤人!

你將私娃藏到哪裡去了?”隨罵,縱身上前,揚鞭就向菱菱頭上打去。菱菱一則準備拼死,二則有了仗恃,忙喊:“神仙快救我們!”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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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四回 妙法懲兇淫 電掣雷轟 姦夫畢命 宿緣多孽累 會稀別遠 孺子思親

話說菱菱一橫手中鐵杖,正要抵擋,卻不料朱氏的鞭還未接觸自己,猛覺眼前一花,耳聽得一聲慘叫,只見尤克家連肩帶臉早著了朱氏一皮鞭,跌倒在地上,疼得滿地打滾。

朱氏也是情急暴怒,忘了適才打璉珍時所受教訓,殊不知菱菱義婢一樣也是打她不得,仇人沒挨著分毫,自己心上人反倒又著一下最重的。嚇得忙跑過去,就地上將姦夫抱起,扶向椅上坐定,再看兩個仇人,一蹲一臥,在床上仍是好好的。這一來,才知道果然厲害。時正清晨,太陽光正從窗根中斜射進來。大白日裡,房中更無異狀,不似鬧鬼神氣,怎會一而再,再而三打人不成,反傷自己人?這時朱氏心情,真是又急又怒又羞,又心疼又害怕。明知不是好兆,只是無法下台,心恨二女切骨,打不出絲毫主意。

璉珍先見朱氏看破形跡,嚇得膽落魂飛,以為決無生理,幾乎死過去,後見姦夫連吃大虧,自己似有神靈默佑,一下也未被朱氏打上。接著菱菱縱入,又是姦夫捱打,與前一般。再見房中添了一個道人,朱氏是久經大敵的能手,卻並未覺察,定是神仙降凡解救,朱氏才會如此顛倒。膽子一壯,心裡痛快,不覺止了悲泣,口角微現笑容。菱菱早查看主人並未受傷,姦夫反是重傷狼狽,自然心喜。但震於朱氏積威,又在匆匆之中,雖還不敢細問經過,誠中形外,驚喜之色,也是無形流露。

朱氏哪裡容得,立時暴怒,大喝一聲,“我與狗賤婢拼了!”鞭一揚,二次又要打上前去。忽然念頭一轉,強忍怒氣,獰笑道:“今天有鬼,姑且容你們多活些日。只要將好情招出,說出私娃丟在哪裡,我便兔打。”菱菱方要答言,一抬頭,見道人站在朱氏身後,含笑示意,搖了搖頭,菱菱心已稍定,想道:“我主僕有仙人相助,怕她何來?

如真不行,怕一會也免不了死。”便也冷笑一聲道:“你做夢呢。我小姐玉潔冰清,多年來和我寸步不離,幾曾見有野男人和她說話過?明明是因膨症生下一個肉團,怕你疑心,害她的命,把來扔了。你血口噴人,天都不容,無怪把你心上人打成那個樣兒。這是神仙菩薩教你先心痛個夠,真報應還在後頭呢。”

朱氏聽她出言無狀,平生未聞,不禁怒火千丈。因恐又蹈前轍,先不動手。忙出房喚來了兩個長年,將尤克家扶回自己房內,安置床上養傷。因是急怒攻心,全沒絲毫悔悟之意,一面匆匆摘下牆上懸掛著的腰刀、鏢囊,一面吩咐長年準備那狗汙血備用,又取了一塊穢布掖在身旁。原意是二女房中有了邪祟,此去先拿菱菱試刀,砍不到時再用鏢打,先殺菱菱,後取璉珍的性命。如還試出不濟,使用汙血穢物潑向二女床上,然後下手。無論怎樣,也須出了這口惡氣。及至奔回二女房中一看,璉珍仍臥床上,菱菱也下床持棍相候,秀眉上翹,滿臉忿激之容,全不似日常恭順畏惠,大有拼死氣概。朱氏連罵都不顧得,一橫手中腰刀,正要縱砍上去,猛覺身側冷風,似有人影一閃,朱氏也是久經大敵,加以適才種種怪事,不禁心驚。忙一回頭,室中除二女外,哪有第三人影。

菱菱自朱氏扶了姦夫回房,一問璉珍經過,膽子大壯。這時又見道人明明從身側閃向她身後,動作甚是從容,並不急遽,朱氏卻偏往相反的一方查看,近在咫尺,竟未看出。加上見到朱氏連受捉弄,氣急敗壞,臉色鐵青,頭如飛蓬,狼狽之狀。想起主僕多年來含冤負屈,飽受凌虐,居然也有今日,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便指著朱氏喝道:

“我小姐孝心感動,今天這屋裡有神仙降凡,我們看得見,你卻看不見。你遭報應的時候到了,看啥子?”朱氏正沒好氣,聞言怒吼一聲,一縱身,擺刀上前,照準菱菱就砍。

原來璉珍當菱菱未回以前,下體由麻轉痛,血流不已,忍不住低聲呻吟,不料竟被朱氏走來聽見,看出璉珍臉色有異,嚇得身子發抖,心中起疑,猛揭被一看,滿是血跡,知是生產。怒喚菱菱不見,伸手打了璉珍一下。氣得跑回房去,就熱被窩中拉起姦夫,穿好衣服,持了皮鞭跑來,定要璉珍供招與誰通姦。璉珍被適才朱氏一掌,連驚帶急,暈死過去。剛剛回醒,又見朱氏凶神附體般,怒衝衝拉了姦夫持鞭進房,四肢無力,逃遁不得,知無生理,不由心膽俱裂。驚駭迷惘中,似聞一個老婆子的口音在耳旁說道:

“小姑娘莫怕,有我在此,保她害不了你就是。”璉珍雖覺奇怪,並未想到真有能人解救,仍是傷心悲痛,無言可答。

朱氏見狀,益當情實,上前劈頭劈臉就是一皮鞭打下。璉珍知她手狠,剛伸手一護面目,沒想到皮鞭並未打到身上。耳聽哎呀一聲急叫,悄悄睜眼一看,反是姦夫連肩帶臉捱了一下,疼得狼嗥鬼叫,抱著頭肩亂抖,跪向朱氏面前。朱氏明明存心先將璉珍拷打出實情,再問姦夫,並沒打他的心思。一見姦夫受傷,又急又疼。先以為氣急神迷,打錯了人,還想將錯就鍺,就勢忍著心疼逼間姦夫。把姦夫嚇得負痛跪在她面前,戰兢兢沒口子叫起撞天屈來。朱氏不捨二次下手真打,只白了一眼,喝退一旁,重又掄鞭照璉珍打去。璉珍也不知有人捉弄,心想:“這淫婦對姦夫尚且毒打,何況自己,這一下打上,不死也得重傷。”誰知朱氏的鞭方用力打下,璉珍仍是好好的。姦夫尤克家卻不知怎的,二次又著了一下,疼得殺豬也似慘嗥起來,朱氏忙跑過去,將姦夫抱起慰問,心疼已是無用,這才知道有異。

正在急怒交加,菱菱已隨清波上人趕回。璉珍始終不知來了兩個救星,見了菱菱,正悲泣間,忽又聽耳旁小語道:“清波客來,你更不用害怕了。”接著又見姦夫捱了第三下,而且比前打得更重。一抬頭,見朱氏身後立著一仙風道骨的道人,方知神仙垂救。

及至朱氏扶了姦夫走出,主僕二人才說經過。璉珍因未穿小衣,便在被上叩頭致謝。

清波上人搖頭笑道:“我還晚來了一步,另有救你之人。可將胎兒抱來,留神受凍。”

菱菱領命,忙下床將怪胎抱進。剛往床角一放,朱氏已惡狠狠持刀奔入。

菱菱雖然有恃無恐,終因積威之下,有些怯敵。一見刀到,勉強舉棍一迎,覺著有人在棍上推了一下。朱氏來得勢猛,萬不料菱菱忽增神力,淨的一聲,刀棍相接,朱氏虎口立被震裂。那柄腰刀再也把握不住,撒手飛出。身子晃了一晃,幾乎跌倒。不由大驚,腳底搖動,忙即縱開。一情急,左手取鏢,照定菱菱連珠打去。菱菱知她飛鏢厲害,方在心驚欲避。偏那鏢全沒個準頭,三枝直向菱菱身旁穿壁而過。朱氏尚欲再發,忽聽後屋長年驚呼之聲。心剛一動,便聽長年高喊:“大娘快來,尤相公被鏢打死了。”朱氏聞言,急痛交加,不知如何是好。慌不迭地正要跑將出去查看,倏地眼前人影一晃,猛聽一人怒喝道:“賊淫婦!報應臨頭,還往哪走?”話言未了,臉上已著了一掌。立時眼冒金花,順嘴直流鮮血,倒於地上。

二女一聽姦夫身死,方在心喜,忽見房門口現出一個瘦小枯乾的老年道婆,一掌將朱氏打倒。菱菱恨她切齒,上前一棍。正趕朱氏掙扎欲起,一下子打了一個筋斷骨折。

朱氏雖然武勇,多年錦衣玉食,酒色淘虛:菱菱用的力猛,哪能禁受,不由痛徹心髓,暈死過去。菱菱方知屋中還有一位神仙,打倒朱氏之後,忙跑過來跪下叩頭,直喊:

“神仙菩薩救命!”璉珍也伏枕叩頭不止。

清波上人道:“你主僕無須發急,快快起來聽這位無缺大師的安排,自然消災脫難,轉禍為福了。”道婆聞言,笑道:“清波道友說得好輕鬆的話兒。我昨夜由九華金頂訪友歸來,今早天明前路經此間,聞得女人悲泣之聲甚是慘切,偶然心動,入房查看,見此女雖然臨蓐,血汙狼藉,室中卻無穢氣。再一查看她的面目神情,料定所生是個異胎。

後聽她低聲哭訴,得知所受奇冤。方欲現身詢問底細,潑婦已拉了姦夫進房拷打。被我略用禁制之法,使姦夫代捱了幾下,道兄便救了此婢和胎兒趕回。我不過路見不平,發了惻隱,所救只是為了此女。如今姦夫被鏢打死,潑婦也奄奄待斃,我事已了,亟應別去。道兄起意救她主僕,自應救援,怎又推在貧道頭上?”

清波上人賠笑道:“話不是這麼說。大師法力無邊,勝強貧道百倍。在此救善除惡,自是分所應為。既然法駕臨降,便是她主僕的曠世仙緣。貧道門下並無女弟子,加以息影多年,不欲多事,縱思越俎為謀,亦屬事所不能,適見二女均非凡質,又復孝義感人,仍望大師大發慈悲,救人救徹,功德無量。”道婆笑道:“道友明明當時激於義俠,想救二女脫難,不過既恐安置費事,又恐胎兒血光汙了法體。知貧道所學不是玄門正宗,不畏血汙,門下本有女弟子,多收兩個也不妨事,樂得都推在貧道身上罷了。就算我生來好事,難道道友救人一場,因貧道在此,就一點不相干麼?”

清波上人道:“大師明鑑。貧道如救二女,誠如尊言,確有諸多礙難。當時事在危急,不容坐視,正苦無法善後,難得無心巧遇大師,如終始玉成,所有難題俱都迎刃而解。大師既不許貧道置身事外,也不敢就此卸責。謹煩大師將二女收歸門下,連胎兒帶回山去。等此子離乳之後,大師如與無緣,再賜交貧道收養,或有其他吩咐,無不惟命。”道婆笑道:“無怪同道中人都說你巧,說了半天,還是照你的心意辦理,胎兒實實與我無緣。好在他感氣而生,本具異稟,無乳亦復可活。我代道友將胎兒取出,略施小術,去了血汙,再給他服一粒丹藥,助其成長,骨肉堅凝,仍在這裡交與道友,攜回山去收養,如何?”

清波上人聞言大喜,忙命菱菱抱來怪胎。天缺大師接了過去一看,那胎兒已將皮撐破,露出漆黑雞爪子一般的兩隻小手,四下亂抓,身子仍在胞裡不住亂掙,一個厚厚的胞衣已被撐得成了長圓形。大師笑道:“這小冤孽性子還烈呢。”隨說,左手託定胎胞,右手戟指照著胞皮當中一劃。胎兒本在裡面用力掙扎,噝的一聲,胞皮中分,胞內一個尖嘴火眼,形似雷公般的怪物早一躍而起,伸開兩手,徑照準大師頸間抓去,一下抓了個結實。緊接著張開那雷公嘴,又照大師面門咬去。

菱菱見狀嚇了一跳,忙上前伸手搶拉。忽聽大師喝令:“速取盆水應用。”再看胎兒,已被大師擺脫利爪,抓在手內舉起。菱菱忙從床下拉出一個木盆,正要衝出門去取水,大師早隨手提了几旁水壺倒了些下去,將胎兒往盆中一按。手指處,一團熱氣射落盆中,水便自然往上飛起,一股股像溫泉噴射般,圍著胎兒周身灌注不已。胎兒意似不耐,齜著滿口密牙吱哇怪叫,一雙火眼精光閃閃,幾次想掙出門外。無奈身子被大師禁法制住,只在盆裡打滾翻跌,縱不出來。似這樣約有刻許工夫。

所有用人俱已知道姦夫鏢傷慘死,朱氏也受了重傷暈倒在房內,只當是菱菱由外勾來道人所為。加以朱氏平時極能買惑人心,所用長年又多半山人,有甚知識?此時看出主人吃了大虧,遂各持器械蜂擁而來,將房門口堵滿,無奈大師早施禁法攔阻,眾人一味互相推擠喧譁,齊喊:“快救出大娘,莫放兇手逃走。”只是擠不進房去。

大師和清波上人看了好笑,也不去理他們,從容在裡施為。等到胎兒性氣稍殺,大師才走過去夾頸一把提起,硬給口中塞了一粒丹藥。又拉過一條幹淨棉被,包了個密不透風。交與清波上人道:“貧道效勞已畢,且喜道友有了傳人。只是此子秉賦戾氣太重,不得不令他吃點苦頭,少時悶死回生,當可變化氣質了。”清波上人連聲稱謝,接了過去。璉珍因知仙人已允度化入門,喜之不勝,幾番掙起,俱被大師攔住。一見事完,又要起來拜師同行。大師連說:“你本元已虧,縱服靈藥,暫時也動轉不得。我既收你為徒,無須拘此形跡,日後再補行見師之禮不晚。”說罷,又取出四粒丹藥,一粒賜與菱菱,三粒賜與璉珍,俱令服下。略停片刻,見屋外的人越聚越多,連左鄰右舍也俱聞聲趕來,大師將眉頭一皺,吩咐菱菱:“速將你主僕衣物收拾帶去,另取兩床乾淨棉被備用。”菱菱忙去收拾。

也是朱氏該死。她被菱菱打傷暈倒,一會便已疼醒,睜眼偷覷,見室中添了兩個道裝生人。她自幼隨定乃父闖蕩江湖,見識異人甚多,知道菱菱天不亮就出外棄嬰,一去多時,又將嬰胎帶回,必在棄嬰之時遇見能人訴苦,搬請來了救兵。自己行為不正,無可諱言。看來人本領高強,兼通法術,決非好相與。他們已被菱菱說動,彼強我弱,情勢相差懸遠,此刻如不甘認吃虧,稍不知機,命必難保。朱氏心中雖然痛恨二女人骨,卻連大氣不敢出,一味忍痛,躺在地下裝死,偷偷察聽仇人動作。原以為腿上雖受重傷,二女仍非己敵。璉珍新產,不能行動,出家人不見得肯抱了產婦同走,至多再警戒威嚇自己一頓。只盼當時能逃毒手,臨去不傷害自己,捱到那兩個厲害幫手一走,便可相機報仇。或用懷中暗器,或用辣手,先毀了賤婢菱菱。剩下一產婦,命還不是提在自己手上?誰知後來越聽越不對,來人竟是救人救徹,連二女與嬰兒也一齊帶了同走。這一來,不但仇報不成,還有許多後患。想起姦夫多年情愛,心如刀割。認定菱菱是個罪魁禍首,縱死也饒她不得。姦夫已死,身又受傷,難免殘廢。妖道借鏢殺人,那兇器本是己物,還得去打入命官司,縱能脫死,有何意味?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反正他們臨走未必輕饒,一死沒有兩死,終以報了仇再死合算。雖明知來人精通法術,私心總以為詐死了好一會,並未被仇人們看出;菱菱又在收拾衣物,臨去匆忙之際必然不知防範。朱氏一面微睜妙目,覷定室中仇人們的動作;一面暗中徐徐伸手人囊,取了一隻飛鏢握在手內。因為大敵當前,作賊心虛,深恐露出馬腳,動作甚慢。等將鏢取到手,菱菱已將衣物用具收拾齊備,打成了兩個包裹。璉珍服了靈藥,也止血住痛,體氣漸復,在床上穿好衣服。房外長年人等看出兇手要走,益發喧吵,七張八口,人聲如沸。室中諸人卻通不理會。

朱氏見那道人懷抱嬰兒,目視道婆,神態暇逸。道婆正取了一床乾淨被褥,將璉珍連頭裹好。只那不知死活的菱菱還在忙亂著找東找西,拿起一床新被,待學璉珍的樣,要往身上裹,站處相隔甚近,正好下手。時機瞬息,更不怠慢,暗中一錯銀牙,將周身之力運向手臂,照準菱菱當胸便打。手剛揚起,朱氏猛見那道婆倏地回身,雙瞳炯炯,正註定自己。不禁大驚,嚇得忙把眼睛一閉。手中鏢業已發出,心還想:“只要報得了仇,雖死無恨。”一聽菱菱並沒出聲喊,再睜眼一看,菱菱已被道婆用被裹好,與璉珍用帶子紮在一起,提向手中。說了句:“這惡婦萬萬便宜她不得!”朱氏方暗道得一聲:

“不好!”猛見道婆手揚處,霹靂一聲,立時震死過去。

隔有多時,朱氏醒轉,覺得周身骨碎,痛楚非常,耳旁人聲嘈雜。再睜眼一看,身臥床板之上,面前聚了不少的人。手足四體好似受傷寸折,動轉不得,奇痛無比。強忍著痛,細問就裡。原來璉珍主僕已被道婆帶走,臨去之時,房中一聲大霹靂,將房頂生揭去了大半邊,屋瓦驚飛,人被打傷了好些。眼看那道婆夾著兩個大包,電光閃閃,往天上飛去,晃眼工夫,不知去向。眾人才知神仙降凡,嚇得個個叩頭禮拜不迭。過有好一會不見動靜,進房一找,見朱氏頭破血流,遍體鱗傷,骨頭有好幾處都被震斷,鼻息全無,只胸前還有微溫,當她必死,一面分人去向墟里司官稟報,一面用床板將她抬起,準備司官到來驗看之後,再行備棺成殮。不料朱氏孽難未滿,竟會醒轉。

朱氏當初本是一時血氣,因姦夫慘死,又被丫頭打傷,急怒痛恨,憤不欲生。及至死後還陽,見仇敵已走,雖然遍體重傷,痛楚非常,反倒怕死起來。心想:“留得命在,總還有報仇之日。”忙呻吟著叫身側長年泡了一碗參湯,用紅糖水兌服下去,又將乃父家傳秘製的止痛藥,吞嚥了好些九,是傷處都敷上金創藥。一切弄好,還想移向床上安臥,無奈四肢微一轉動,便作劇痛,只得暫時仍躺在木板上面。

仗著她平日馭下甚厚,人也外場,對於近鄰都有個人緣。加以山人素畏神鬼,明見許多奇蹟,都當神仙下凡。朱氏所居之處正當寨墟,地方上事慣例都由山人司官處置。

一會,司官率了手下兵到來,見眾口一詞,都說神仙降凡為禍,打死尤克家,朱氏在旁受了連累,被雷震傷。苦主就是本家,又受了重傷,無人出頭告狀。況且又是寄居的漢人,更有新被大雷揭去的房頂為證。七張八嘴,越說越神,鬧得那司官和眾人也害起怕來,恭恭敬敬朝著破房禮拜了一陣,竟然走去。

朱氏等司官去後,令人從豐埋殮了姦夫。因自己從小就精通外科,知道傷勢雖然奇重,除五官略受雷震,兩耳整日嗡嗡外,內裡並未受著大傷。寨墟絕少良醫,也沒延醫診治,就以自身經驗,內服補心益氣之藥,外用家制傷藥敷洗,咬定牙關,專心忍痛將養。每日輾轉床褥,連便溺都不能自理。

朱氏也算生具異稟,難為她熬煎了半年多,受了無窮的苦痛,才將傷勢完全治好。

右腿骨節已被菱菱一棍打折,雖經人工和藥力,將傷處用生狗皮裹好治癒,無奈當時流血過多,成了殘廢,僅能扶杖而行。痛定思痛,想起自身成了一個孤鬼,痛恨璉珍主僕切齒。無奈仇人已在異人門下,又不知來歷居所,此仇怎樣報法、籌思多日,覺著當地再住下去,徒是令人傷心,毫無生趣。便將田地變賣成了金條、珠寶。凡拿不走的產業用具,都分給了家中長年人等。獨自一人離了南疆,往湖廣一帶走去。

朱氏原意是多年未和老父通信,不知生死存亡,打算先取道湖廣,回到江南故鄉看望一次。自己僅入中年,傷愈以後,反因床上養了半年多,面容較前豐腴,看去還是花信年華的美婦。雖然左腿微跛。但是還有一身絕好武功,早晚必能練得將杖棄去。手邊又有不少金珠,就算報仇無望,總可遇見良緣,圖一個後半世的快活歸宿。誰知淫孽前定,天缺大師臨去時只加重懲,未傷她命,留下後來許多隱患。朱氏一入湖南省境,便有了一番奇遇,異日璉珍主僕幾遭毒手。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清波上人抱了嬰兒,與天缺大師分手後,也顧不得再採靈藥,徑直帶回黑蠻山鐵花塢洞府之中。解開包一看,只見那怪嬰已比初出胎胞時長了好些,遍體漆黑,又精又瘦。稀疏疏地長著一頭金髮。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字,緊壓在眼皮上面。鼻樑凹陷,兩顴高聳,露出一對朝天大鼻孔,下面是一張雷公嘴,嘴裡生就兩排雪白細齒,兩隻免耳貼肉倒立,一雙三角怪眼骨碌碌亂轉放光。看去相貌雖然十分怪醜,但是骨格清奇,皮肉結實,天生異稟奇資,從來罕見。又是從小隨師,不染塵惡,異日造就,大未可量。

不禁越看越愛。

因他落地便離母,降生以前又當鬼胎,一切嬰兒衣服通未置備,仗著蠻山氣候溫和,四時皆春,嬰兒本非凡物,能耐寒冷。上人又給他服了一粒靈藥,助他堅強骨髓,早日成長。取了些豹皮,用山麻縫成一條圍腰,一件披肩,權充衣服。下面就任他赤著一雙雞爪般的雙足。因對他期許甚殷,認為他今後必是光大門戶的衣缽傳人,故從小就不給他煙火食吃,每日只用些黃精、首烏之類研碎成糊,以代乳食。

怪嬰自從服了天缺大師的靈藥,把先夭中帶來猛惡的氣質去了多半,加以與清波上人本有師徒的緣分,竟和尋常嬰兒戀乳一般,與清波上人親熱異常。清波上人為了逗弄他,好些次連本身應作的功課都耽誤了。他一出生本就能縱躍爬行,再加多服黃精、首烏之類的靈藥,又有清波上人教導,不消數日,已能隨定乃師進出,滿山亂跑,爬樹穿枝,絕塵飛馳。身量卻不見大長。清波上人見他如此好的資質,自然格外喜愛。過了一年,漸漸傳他道家吐納導引和本門中劍法。因是感雷而孕,相貌又生得和雷公相似,無父而生,從了母姓,取名塗雷。不消三年,已將初步入門根基扎得穩固,清波上人這才將本門道法、劍術挨次一一傳授。

一晃十年。塗雷天資穎異,又極好強,任多艱難的修為,一點便透,一學便精,天性更極純厚。上人愛極,益發加意教導。一面又教他道家各種經典,以及正邪各派修為異同,遇上妖術邪法時如何應付。所以塗雷年紀雖輕,論本領道行,已非常人可比。但他天性純孝,從三五歲起便屢生孺慕之思,不時朝上人懇求,要尋找天缺大師探母。上人俱說:“你年紀還輕,身劍尚未練到合一地步,你不好生事,目前正邪各派互相仇視,循環報復,外面能人甚多,你雖進境神速,畢竟功候太差,還出去歷練不得。”雖再三嚴阻不許,塗雷仍是不聽,隔兩日便向上人苦求。上人被他攪得無法,因說道:“你頭上厄紋,煞氣更重,近數年內終是下山不得。我憐你這一片孝思,天缺大師已有十年不見,不知你母修為如何,等我修書問她一同,如有成就,便著她自來看你如何?”塗雷大喜,並請上人急速修書去問。上人便用飛劍傳書之法,給滇邊伏波崖上元宮天缺大師送了一封信去。當日劍光飛回,接著覆信。

原來璉珍、菱菱自隨大師出家,十年光景,已學會一身驚人道法,還各煉成了二十四口飛刀,當時相偕出山採藥行道去了。

璉珍因當初生塗雷時是不夫而孕,受了無窮冤苦羞辱,生時又差點沒送了性命,當他是冤孽,恨到極處。及至因禍得福,明白胎兒來歷,隨大師入山之後,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漸漸動了母子天性,轉仇為愛。心想:“如非此子,怎得巧遇仙緣?由兒成就,怎便還去恨他?”日常無事,璉珍背地和菱菱談起,甚為想念。

旁門道法,入手容易,不消三年,有了點成就。便和菱菱稟明大師,前往錦雞谷藏骨之所,將乃父骨罈起出,送回原籍,埋入祖圭安葬。歸途原想略繞點路,往黑蠻山鐵花塢探看兒子,就便向清波上人拜謝當年救助之德。無奈天缺大師雖近旁門一派,與尋常左道妖邪大不相同,家法最是嚴峻,犯了毫不寬恕。因出來忘了稟明,不敢私自擅專,只好作罷回山。先想稟明而行,屢用言語試探,大師未理。未兩次實忍不住,只得率直稟告。大師聞言,眉頭一皺,不置可否。二女看出大師不喜乃子,以前又有“此子與我無緣”的話,由此不敢再提前事。

這一天二女新從外面回來,正與諸同門等在宮後製煉救人的丹藥,忽然大師命人來喚。二女忙即走去一看,大師又是眉頭微皺,面上似有不悅之容,手拿一封柬帖,殿角上停著一道劍光,正往外飛去。大師見二女走來,說道:“適才清波道友飛劍傳書,因我不喜見你孽子,不敢命來相見,但是此子頗有孝思,朝夕向乃師絮聒不休。清波道友書中情詞頗為謙婉,未便不許。以前你二人和我說,沒有明許,實因此子殺孽太重,異日道成,必向我這裡無事生非,甚且於我有害。當初本可不去救他。一則事前不知,無心巧遇;二則意欲借這救你母子恩德,解釋冤愆;三則清波道友已然先救了他,我縱不救,他也必加援手;再加他已看出此事,盛意相讓,使我獨成其事,樂得現成人情。我先見你二人痛恨此子,生前冤遭連累,以為或者可以割斷恩愛。後見你母子天性日久油然發動,常慮未來,時謀善處之方。清波道友不令他來,也是為了我故。現在我想運數雖然前定,但我自成道以來,除前世孽冤外,從未再犯無心之過,近年外功積得更多。

休說各異派旁門中無人似我,就連峨眉、崑崙各正派中道友,對我也一致推許,好些結了方外之交。這次總算與你母子有過一番救命之恩,如若善於預防,人定當可勝天。你此去可不時將當年母子難中遇救之事,不厭求詳,加以申說,使他常記在心。此子天性甚厚,或者到時不致忘恩背本,種下惡因,也不在你隨我一場。須知為師並非懼他,也非取巧規避,無奈此中別有好幾生的因果在內,令我輕重都難罷了。”

璉珍聞言,嚇得跪稟道:“弟子等受師門再造之恩,粉身碎骨難以圖報,怎能為了孽子,使恩師心憂未來?拼著割斷母子之愛,弟子不願再見他了。”大師笑道:“你二人極有至性,我已深知。倫常最重,世無不忠不孝的神仙。你二人如非孝義,怎能到我門下?前和我說時,我雖未置可否,並非明禁你去,你卻不敢背師私往,足見真誠。以後你不必稟告,儘可隨時與他相見。我別有謀劃,無庸逆數而行。況我回信已答應了清波道友,言說等你們三日後制煉好了丹藥,即行前往,怎能食言?只管到時去吧。”璉珍只得謝恩遵命。因想:“恩師道妙通玄,又極愛護門人。相隨十年以來,無論遇見多兇險的事,從沒見她為過難,怎對這小小頑童,反有許多顧忌?”料知事關重大,好生躊躇。如非大師回信已發,堅命前往,幾乎不想與乃子見面了。

這裡清波上人接了回書,與塗雷看了,自是喜出望外。塗雷孺慕情深,由第二日便站在鐵花塢對面山頭上面,向東南方盼起,直盼到第四天將近黃昏。清波上人也出洞閒眺,見他目不轉睛,痴立呆望,至性天真,誠中形外,不禁暗中點頭,甚是讚許。塗雷正凝望間,忽見瞑色蒼茫,東南方天際密雲中,似有幾縷青紅光線掣動。知來了異教中人,忙喊:“師父快看,來的甚人?”清波上人笑道:“那不就是你朝夕懸盼要想見面的母親麼?”塗雷聞言,驚喜道:“師父,你不是常說無缺大師道法高妙,不在師父以下麼?怎弟子母親卻練這左道旁門中的劍術呢?”上人本知他的來歷因果,聞言微慍道:

“為師雖常和你說起各派劍術,但是哪一派中也有正人能手,不可一概而論。你年輕識淺,知道什麼?當年你母子如非天缺大師,命早沒有,還能到今日?以後下山行道,無論遇見什麼旁門之士,首先需要查明他的行徑,用邪正分清敵友,切忌躁妄操切。一個處置不善,惹下亂子,便是為師也護庇你不得。”

這時那青紅光線已越飛越近。塗雷口中唯唯答著乃師的話,心頭怦怦跳動,恨不得飛身迎上前去相見才好。想和上人開口,還沒有說出,晃眼間嗖的一聲,一青一紅兩道光線已如流星飛墜,自天直下,投在山頭,現出兩個道裝女子,走近前朝著上人納頭便拜。上人含笑命起,指著二女對塗雷道:“這個穿黑衣的是你母親。那一個原是你母親的義婢金菱菱,如今已與你母結為姊妹,同門學道。快些上前分別拜見。”

塗雷先望見璉珍,便覺心動目潤,聞言大叫了一聲:“娘啊!”第二句話顧不得說,已是撲上前去,抱定雙膝跪倒。因為喜歡過度,反倒流下淚來。璉珍有了乃師先人之見,來時本不想愛他,經這一來,不知不覺中激發了母子天性。遂忙一把扶起,抱在懷中,直喊:“我兒不要傷心,從此可常見面了。那是菱姑,快上前見過。”塗雷遵命拜罷,菱菱忙也扶起。二女學道十年,已非俗眼。這時仔細一看塗雷,不特生得骨格清奇,迥非凡品,而且一身道氣,天性又是那般淳厚,好生心喜。菱菱更是讚不絕口。塗雷好強,性猛如火,自來沒聽人這般誇獎過,不知不覺對菱菱起了許多好感。

清波上人等他母子見禮後,便命同往洞府中相聚長談。二女、塗雷遵命,隨同人內,重又跪倒,拜謝當年救命之恩與救養塗雷之德。往事傷心,不禁淚下。上人含笑喊起,慰勉了幾句,吩咐同坐敘話。塗雷依母、師之側,真是說不出來的喜歡。二女先向上人稟過別後之事。未了又向塗雷提起當年感孕遇救情形,反覆申說,再三命塗雷不可忘了天缺大師與清波上人再造深恩。

塗雷聽到乃母往錦雞谷取祖父遺骨歸葬之時,便道曾往墟中打探,得知朱氏並未被天缺大師神雷震死,調養痊癒,即將家產變賣成了金珠,忽然走去,氣得攢緊兩個雞爪般的小拳頭,眼孔內都要冒出火來。聽完說道:“天缺師祖人這樣好,真叫兒子感激,異日恩將恩報,自不消說。只可恨朱氏賤人漏了網,娘和菱姑俱有一身道法,怎不尋她報仇去去?”璉珍聞言,猛想起最近由武夷回來,聽一同門至好偷偷說起那件事兒,女的頗似當年對頭朱氏,名姓年貌,有好些相合之處,如若不差,將來弄巧,還是一個隱患。看塗雷性甚猛烈,知被他知曉,早晚難免尋上門去生事。朱氏不打緊,這裡頭有好些關礙,還是不說的好。當時呆了一下,話到口邊,沒有說出。

塗雷見乃母臉上似有忿容,忽又沉吟不語,便問何故。璉珍道:“我想朱氏雖然可惡,論輩分她是你祖父側室扶正,也算我的繼母,總是尊長。現在事隔十年,縱在世間,人已老了,我兒不值與她生氣。萬一日後出外行道,無心巧遇,裝作不理也罷。”塗雷聞言,怒道:“她已背了去世祖父,私通外人,已不算我家人,況又凌虐娘和菱姑。日後不遇上便罷,遇上決饒她不得。”清波上人喝道:“雷兒怎的出言挺撞你母親?事以順為孝,你只說朱氏該殺,可知你也有罪麼?你母別有苦衷,你哪裡知道?就是天缺大師,人雖正直善好,但她門人、侄兒甚多,難免有不肖之人背了她在外橫行,她又有護短之習,日後與你難免狹路相逢,難道你也不分青白,不論情面,忘了昔日恩德,徑下辣手麼?”

塗雷聞訓,心中雖然有些不服,因上人規矩嚴正,並不一味溺愛,當時不得不躬身斂容,口稱:“弟子知罪。”並說:“心感師祖恩德,圖報尚且不逞,怎敢恩將仇報?

異日遇見異派中人,必先問明姓名來歷,才行動手。如是師祖門下,但能避開,就吃點虧,也絕不還手就是。”璉珍喜道:“我兒謹遵恩師慈訓,我便安心了。”塗雷話雖如此,因上人說乃母別有苦衷,未敢再問,兀自狐疑不解。

菱菱因為塗雷劫後重逢,目前已是他的尊長,仍未免卻世俗之見,想不起打發什麼東西好,便將自己近三年來煉的一件旁門護身法寶小旁門六戊遁形旗算做見面禮。上人一見甚喜,立命塗雷拜謝收下。說道:“此子天性疾惡如仇,異日出外行道,遇見異派中能手,難免不受挫折。天缺大師防身遁形各種法術有無窮妙用,今得此旗,大可防身免患了。”璉珍也給了塗雷一塊古玉符,乃上古修道人壓邪之寶。塗雷一一跪謝拜領。

傳了用法,二女方始起身,向清波上人行禮作別。

塗雷數年孺慕,好容易盼到今日得見生身之母,如何能捨分離,只管依依璉珍時腋之間,牽衣挽袂,堅乞暫留,不覺聲淚俱下,璉珍見狀,也是心酸,強作笑容道:“雷兒休得如此。你是個有來歷的孩子,又在仙師門下;我也吞列玄門,得勉清修。日後仙緣深厚,相見日長,怎學那世上兒女一般,難捨這片時的離別?況且你師祖已然允我隨時可來看望,無須稟命而行。即使勤於修煉,不克分身,依我想,至多隔上三月五月,必和你金姑姑同來看你一次。只要彼此勉力修為,有了成就,我母子得在一處修道,同參正果,也在意中,要這般難受則甚?”

塗雷無法,又再三央懇:“三五月期限大長,務請娘和金姑姑改成每月來此相見一次。”並說:“娘如過期不來,兒便到祖師上元宮找娘去。”璉珍知天缺大師不喜此子,聞言大驚,無奈糾纏,只得允他每月來一次,又力戒塗雷不可往上元宮去。並說:“因祖師家法至嚴,宮中俱是女弟子,不奉命,任何人不許擅入,門人更不許擅自延款外人。

如若犯了,不特你有飛劍之厄,累得為娘也受嚴譴。弄不好重責之後,還要追回法寶、飛劍,逐出門牆,豈不把十年功行休於一旦?這事萬萬做不得。我不時奉命出外採藥行道,不必限定一準時日,總在一月前後,不過兩個月的期間,來看望你一次就是。”

塗雷聞言,把兩隻怪眼翻了翻,兀自不解,答道:“想不到師祖家法如此嚴刻。如不是怕累我娘受責,兒子真想請問她一問:娘是師祖徒弟,我是她徒孫,又有救命之恩,並非外人,就說娘不在那裡學道,也應該容我登門拜謁叩謝,怎這般不近情理,拒人於千里之外?真叫人心裡不得明白。”璉珍聞言,無可答覆,假裝微慍道:“你年輕輕,懂得什麼?各派有各派的家法,豈容紊亂?你如感恩,只要永記在心,遇機圖報,即使暗中默祝,望空遙拜,她老人家也必知道。當初救你,莫非為了你今日登門叩拜麼?如若能去,恩師早就命你前往,我也不必如此阻攔了。”塗雷聞言,不敢再說。戀戀然重申後會之期,方始放開乃母。等其和菱菱拜別完了清波上人,恭送出去,眼看仍駕兩線光華破空入雲,飛得不見影子,才行回洞。

由此二女每隔一月前後,必來看望塗雷一次。去時必定叮囑:“迤來正在加緊修為,今日抽空趕來,萬一過期不能分身,千萬不可冒昧往探,累娘與金姑受苦。”塗雷雖然應允,心裡越發起疑。無奈師父也和娘口吻大半相同,不敢多問,老是悶在心裡。

一晃過了三年,除母子按時相見外,無甚可記。這一晚,璉珍忽然神色匆匆,獨自飛臨。這次母子相隔才只半月光景,別期比歷來都短得多。一到,先背了塗雷,與清波上人密語片時,方和塗雷相見,再三叮囑說:“近因奉師命下山行道濟世,途遇一人發生要事,須覓一隱僻洞府祭煉法寶。你金姑姑現還留在那裡。此去多則半年以上,最早也須三五個月方能相見,惟恐我兒見我到期不來心又懸念,特地抽空趕來,與你見上一面,略說此事。我並不在上元宮內,那煉寶的地方你也找不著;即使找到,我和你金姑姑已行法封閉洞門,也進不去。這三五月中,務要聽恩師吩咐,無論如何想我,也不可往上元宮去給我惹禍,尤其不可下山亂跑。我事一辦完,定即趕來看你。我聽你恩師說,只等我再來,你也不久就要下山歷練,積修外功去了。千萬不可毛暴,累我心懸兩地。”

塗雷因乃母每次來都是歡歡喜喜的,惟獨這次顯得神色遑遽,面有憂色,把上項話,反覆叮囑,料出事體重大,暗藏危機,否則不會如此。再一尋思:“自從與母親重逢,每日只專心學道,盼母常臨,並未有過出山之想,怎會叮囑到這上頭去?來時又和恩師揹人私語,此事大有可疑。猜那路遇之人定是母親的冤家對頭,必因我不久下山行道,恐在外得知此事,趕去尋仇,敵不過人家,吃了虧苦,特地抽身趕來。一則稟明恩師,暫緩下山之命;二則告誡自己一番,以免盼母不來,前往上元宮探間,犯了天缺大師規矩。”塗雷越想越對。心中雖然疑慮,但他為人至孝,這三年中已看出乃母最擔心的,便是怕自己前往上元宮去,或與天缺大師門下為敵,此時若稍拂其意,必使慈母格外焦急。聞言想了想,和顏婉答道:“娘既有要事不能分身,兒子怎敢違命往上元宮去探望?

況且娘又不在那裡。下山的話,自從見娘以後,兒子從無此意,娘知道的。再者,恩師也不準兒亂走一步啊。娘只管放心前去就是。不過娘遇那人是好是壞,為何發生此事,娘有什麼妨礙沒有,所煉是何寶物,也要請說出來,好使兒子放心呀。”

璉珍聞言,不由顏色更變,因恐乃子看出,忙又定神斂住。說道:“這些事,你暫不用打聽。我事忙,即刻要走,也無暇多說。到了半年我如不來,再問恩師,便知詳情。

我去了。”說罷,把塗雷抱在懷中摟了一摟,便即進入雲房,向清波上人叩別,重囑塗雷勿忘母訓,竟自出洞破空飛去。

塗雷何等機警,早將乃母憂急之狀,看在眼裡,當時不敢深說,滿口答應。追送出門,目送乃母去後,心如刀割,撥轉身跑進房去,跪在清波上人面前,含淚請間,不肯起立。清波上人原知璉珍有難臨身,異日仍得塗雷解圍,不過此時說出,塗雷必然違命偷往,轉致憤事,貽患無窮。便故作笑容道:“雷兒痴了,你母親她怎會有甚對頭?漫說她為人善良,不至有甚災危,就有也必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我對你母女自來關切,如見不了,我就決不至於旁觀。何況她師父天缺大師道法高妙,平日最為庇護門人,難道坐視愛徒有難,卻漠不關心?不過此事曲折甚多,所煉法寶又須避人。在這封洞煉寶的三五月中,因你近來殺氣大重,惟恐思親情切,久等不耐,到處胡亂尋找,給她惹下事不好收拾,所以託我管束,向你告誡。別期較久,母子情長,難受自所不免,為何胡思亂想起來?快快站起。你目前已能身與劍合,只要從此用功,到了運用變化,無不如意之時,她雖不來,我也必令你下山尋找,就便行道濟世如何?”

塗雷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意欲再問,見上人已帶微慍之容,只得站起。暗忖:

“前日師父說,自己飛劍功候已離成功不遠,今日又說,練到運用由心便可下山。何不多加苦功,以期早日練成,豈不來去可隨意了麼?師父從未打過誑語,適才雖略覺含糊其詞,但是母親就有大難,別說師父,天缺師祖頭一個不會不管。想是母親出了點小周折,發生阻礙,決不至於要緊。”想到這裡,心中略寬。雖仍是懸念不已,無奈師父也不肯說出實地實情,急也枉然,只得晝夜加功,苦苦修為。他那等的異稟天資,又加玄機劍法早已悟徹,所差只是點功候而已,哪消三月,居然練到變化無窮,運行自如地步。

未兩次和清波上人試劍相鬥,差一點便可匹敵。休說塗雷心裡高興,連清波上人也喜愛非常,贊獎頻頻。

塗雷滿擬劍成可以下山,上人只說還差,出外遇敵,尚難以應付。屢問乃母蹤跡,仍不明告。塗雷力請先在近處歷練一回,找點對頭試試。上人笑道:“事有機遇。下山行道全為積修外功,濟眾而須除惡,多是狹路相逢,不得已而為之,豈是容你到處找對頭試身手的麼?說出這話來,更教人難以放心了。”塗雷又變了話頭,婉言堅請遇上事時,命他略試鋒芒,以便看看能否應付,為下山之證,並非成心見人就樹敵結怨。上人被他糾纏不過,便說:“目前無事,且看機遇再說。如見可為,必令你去。否則滿了半年期限,也必放行。”塗雷方覺期近為快。

第二日,正隨侍上人在洞中論道,忽聽洞外有重物觸門之聲。出外一看,乃是一隻絕大黑虎。心想:“因為常在洞前練習飛劍,本山猛獸從不敢在近洞一帶走動,這隻大黑虎從未見過,哪裡來的?看它屈爪跪伏地上,向洞微嘯,意似有所申訴,並不似平時山行所遇猛獸見人發威之狀。”好生奇怪。試上前一揪虎耳,那虎竟毫不倔強,站起身來,隨了就走。

虎隨塗雷走到上人面前,便照前跪伏在地,將頭連點。上人指虎道:“你和白猿這兩個業障引人為惡,惹下許多是非,慘死的慘死,轉劫的劫,如今不去深山古洞潛伏苦修,以謀懺悔,卻來我洞中則甚?”那虎聞言,竟低聲嗚嘯起來。上人屈指算了一算,說道:“難得你這兩個業障還有良心,居然敢在你恩主前討命,挑上這副千斤重擔,保定轉劫人隱居山野,避禍待時。我看你恩主面上,助你不難。但今日所遇乃左道中無知小輩,又非那孩子自己遇難,不過關係兩個異獸在內。適算此人少時便遭劫數,你回去時即有應驗。不過他雖受傷破腹,元神未死,草毒一解,仍要回醒,為禍更烈。回去可對白猿說,可用妖人匕首將他六陽之首割裂,便不復為害了。”黑虎又點首連叩,仍不起身。後來上人怒道:“我已多年不出問事,今日之事實無庸我去,已然明示,為何還要強求?再如不走,妖人毒解回生,豈非誤事?”黑虎聞言,這才又叩了兩下站起,低頭戢尾。緩步退出門去。

塗雷見上人與虎說話直似素識,那虎更靈慧能解人意,不禁動了好奇之心,忙向上人間那黑虎來歷。上人道:“這話說起來,恰是你的好榜樣呢。”塗雷問故。上人便把虎兒前生學道經過向塗雷說了個大概。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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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1: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回 誓根深恩 遍歸故里 心驚夙怨 獨撲妖神

話說虎兒前生原是四川岷山白馬坡妙音寺神僧一塵禪師的弟子,俗家名叫李棄,法名能濟。只因禪師宏通佛法,妙講禪經,感得山中猛獸齊來聽經聞道。就中有一隻黑虎,一隻白猿,本來通靈,皈依更切。偏生聽經第二年上,猿、虎閒行山中,遇見紅蟒,苦鬥三日夜,堪堪待斃。禪師升大殿宏宣妙法,見往日群獸鹹集,惟獨不見虎、猿到來。

默運玄機,內觀反視,得知猿、虎有難,便命能濟帶了靈丹前往解救。行時曾囑:“那紅蟒已有數百年吐納之功,往救猿、虎,只可解冤懲戒,不可傷害結怨,又種孽因。”

能濟到了一看,猿、虎已被紅蟒纏住,仗著虎、猿前爪厲害,雙雙抓住蟒頭,死力撐拒,不使近身來咬,雖未送命,已顯出精力交敝之狀。那紅蟒頭被虎、猿抓住,毒口中一二尺長火焰一般的紅信吞吐不歇,只要虎、猿稍一不支,被它咬中要害,立時準死無疑。能濟因虎、猿神情危殆,見自己到來,不住哀嘯悲嗚,看去可憐,動了惻隱,又知虎、猿俱是素食,與尋常猛獸不同,從不輕易傷生,又有平日相處的情感,不知不覺先就有了偏向。而那蟒紅潛伏山中,雖不曾見它出山害人,但是性極殘忍,以前幾次見它橫山曬鱗,空中如有鳥群經過,它只一昂首,呼吸之間,成群飛鳥便連翩自墜,投入它那火口之中,晃眼間噴將出來,只剩滿空毛羽,映日紛飛。這多年來,不知傷害多少生靈。心中痛恨已極,屢欲除它,只恐給禪師知道受責罰而止。這時見它緊纏猿、虎,磨牙吮血,獰惡狠毒之狀,越發憎恨。

其實紅蟒也是通靈之物,不是不知禪師師徒厲害,見能濟走來,自知無幸,本欲逃跑。無奈頭被猿。虎抓緊,脫身不得,急得斜眼望著能濟,那水桶粗細紅錦一般的長大身子不住屈伸鼓動使勁,猿、虎受不得緊束,悲鳴更急。能濟不知它是掙扎圖逃,以為對自己也存了不利之心,不由怒火上升,頓忘師戒,大喝一聲,一揚手,把戒刀化成一道金光,照準紅蟒連繞數匝的長軀中間經過,立時將它斬成了數十段。紅蟒身遭劍斬,靈氣尚存,蛇頭被猿、虎抓著的一段,兀自怒目如火,赤信頻伸,口中噓噓怪叫不止。

惱得能濟性起,喝令猿、虎松爪,擲向地上,那蟒竟拼了命,一落地,便向能濟縱去,如何能是對手,吃能濟一指金光,當頭先劈成了兩半。接著金光一陣亂攪,把那數十丈長一條紅鱗毒蟒,全身斬成血泥,方始收住。再行法禁制,聚石一堆,埋人地下深處。

一看猿、虎俱都軟癱地上,動轉不得,忙用禪師所賜靈丹與它們服了,候到毒消回醒,才行領回寺去。見了禪師,稟知除蟒之事,說它死纏不捨,妄殺實非得已。

禪師早知就裡,宿孽難解,錯已鑄成,只朝他看了一眼,並未深說。能濟隨侍禪師多年,頗有道力,偷觀師父神色不善,心裡吃驚,從此修持益發謹嚴。隔了多日,見禪師始終不加責怪,也未再提前事,心才略放。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黑虎、白猿自從遇救,死裡逃生,服了禪師靈丹之後,不消三二日便已復原。虎猿因感能濟救命之恩,知道後山有一靈狐苦煉多年,內丹已成,每歲三五月圓,必向空吐納,吸取月華。修道人如得了此丹吞服下去,足抵得千百年修為之功,便想由白猿盜來送與能濟。知道禪師門下戒律謹嚴,明說定然不允,每次慫恿能濟乘月出遊,覷便下手。能濟因新犯殺戒,每日勤謹自勵,惟恐有失,哪還有閒心出遊,俱沒答應。

一晃過有半年,虎、猿無計可施,又知靈狐不久滿了功候,就要脫體飛昇,成為天狐,益發不可捉摸。正打算不告而行,徑去盜來獻上,偏巧禪師適在望前三日,前往吳門上方山石門寺,應覺照禪師之請,講經說法,救度眾生,不在寺內。白猿忽生一計,乘著月明去見能濟,假說:“後山新近出了一個妖物,昨晚並親見它由山外飛回,帶了許多新死人頭向月大嚼,留下骷髏,望月煉丹。我和黑虎本想弄死它,為世人除害,估量妖物厲害,恐敵它不過,沒敢下手。今晚那妖物又從山外帶回七個人頭,正在大嚼大吃。本山是老禪師恩主清修之所,怎能容妖物在此盤踞猖狂,每晚出山傷生害命?特來報知,請示定奪。”

能濟天性疾惡如仇,聞言大怒。暗忖:“師父雖有戒殺之命,但是斬妖降魔,為世除害,分所應為,想必不致怪責。”立命白猿引路同往。剛出寺門,黑虎業已迎候路隅,便騎了上去。這時離靈狐吐納之時尚還未到,猿、虎不料能濟如此易於說動,知道先期趕往,難免不被能濟看破,故意馱著他在深谷中滿處跑,延宕時光,卻不往後山跑去。

能濟喝問白猿:“你適說妖物,已然在後山出現,怎還不去,卻引我在這谷中亂跑?”

白猿急口分辯說:“妖物雖藏後山,每晚拜月大嚼人頭,卻多在這谷中一帶,此來正為尋它。走完此谷如再不遇,必已迴轉巢穴無疑。總之,今晚定能除它。不過這東西已然通靈變化,去時最要縝密,輕悄悄的,一掩到立即下手,才可成功;稍微驚動,便被逃走,難再尋蹤了。”能濟原本精通獸語,只當猿、虎素來忠誠,決無虛假。又因寺中數月苦行,久未出門,見月滿空山,清景如畫,沿途觀賞,頗洽心意。便也不再過問,一任猿、虎馱著他緩步前跑。

一會工夫,到了亥未,快交子初。白猿見是時候了,私朝黑虎一打招呼。又朝能濟叮囑道:“妖物不在這裡,此時必在巢穴外頂著死人頭,向月煉丹。少禪師到了那裡,下手必須神速,一驚走就難除了。”能濟臼小出家,隨禪師參修上乘功果,雖有降龍伏虎之能,畢竟沒有奉命下山行道。禪師道妙通玄,法力無邊,一切邪魔外教,從來不敢輕易侵犯;間或相遇,也有禪師在前驅除誅滅。當初斬蟒,還是第一次出手,因而見聞不多,經歷尤少,對於這種踏罡拜斗,採煉月華的異類,哪知底細,便跟著到了後山。

忽覺白猿不在身側,那虎也輕悄悄走上山去,停在一塊可藏身的怪石後面,趴伏不動。

心知到了地點,探頭石外一看,恰值那黑狐煉形拜月到了緊要關頭,地下鋪著一張人皮,面前大方石上供著六個人頭骨,兩隻前爪還捧著一個人頭骨,如轉風車一般,正在月光底下舞蹈不歇。

黑狐因為成功在即,又在本山修煉多年,知道禪師慈悲,只要不害人,不但無事,還可仰仗他的法力,任何異類妖邪不敢來此窺伺,因而放心大膽,早晚苦修,毫無顧忌,哪知禍生瞬息。因它舞蹈飛速,能濟那目力,先並未看出它的原形。又有白猿先人之言,一見死人皮和幾個人骷髏,已證實白猿所說不虛。再一看那東西,只是一團油光水滑的黑毛,中藏火一般的雙眼,在月光下繞地疾轉了一陣,倏地往平鋪的人皮上一個滾打去,立時起身變成一個千嬌百媚的赤身少女,粉彎雪股,玉立亭亭,秀髮如雲,柔腰欲折。

月光下看去,越覺得膚比花妍,顏同玉潤,珠靨星眸,掩映流輝。端的容光照人,蕩心融魄,儀態萬方,不可逼視,能濟益發斷定是個害人的妖物,傷生的邪魅,不禁怒從心起,遽下無情,一指手中戒刀,化成一道清光,直飛下去。黑狐如不將內丹吐出,也能化形遁走,偏是大劫臨身,不能避免。因見自己化身為人,形神完全無異,當時情不自禁,喜極忘形,向天一聲長嘯,竟將那粒內丹吐出,化成一團透明五彩、熒熒欲活的晶光,向月中飛起。它這裡內丹飛高才百餘丈,能濟的刀光也似電閃一般飛來,不由嚇得亡魂皆冒。驚慌失措中意欲收丹遁走,已是無及,刀光過處,屍橫就地,從頭自尾斬成兩半。

這時只喜壞了石旁窺伺的白猿,趕忙搶上前去,覷準那團載沉載浮正往下降的晶光,縱身一躍,便搶到手內,捧好不放。同時,能濟因想看看妖物原形,也從山頭飛到。一見是個身披死人皮臉的黑狐,左手上還抓著一個骷髏,仍還當是個傷害生靈的妖狐,並未在意。一回首,見白猿滿面歡容跪在地上,雙手捧著那團晶光,要請自己吞服下去,知是那黑狐煉的內丹,才明白了黑虎、白猿用意。心想:“佛門戒條,最忌貪殺。誅妖為了除害還可,怎能動這貪慾?”便把白猿數說了幾句,命將此丹,連同妖狐與死人皮骨等一齊葬埋。白猿正極口勸說不可如此,忽聽寺內鐘聲催動。能濟知道師父歸來,忙說:“誰要妖物的內丹,快給我拿去一同埋了。”說完,便匆匆飛回。

能濟到了一看,禪師正升大殿,眾弟子和全寺人眾,俱都合掌閉目,肅立侍側,面上若有憂懼之色,便知情形不妙,忙即上前參拜。禪師吩咐起立,說道:“能濟,你知罪麼?”能濟惶恐道:“弟子自從恩師出門,每日捧經虔修,兢兢業業,實未敢犯戒律。

只今晚白猿來說後山出了妖物,每日傷生害命,弟子上體我佛慈悲之旨,及師門降魔除害,救濟眾生宏願,前往誅除。果然看見妖物在彼煉形拜斗,被弟子飛出戒刀將它劈死。

恩師說弟子有罪,想必指此而言了。”還要往下說時,禪師喝道:“好個糊塗東西!你說那妖物傷生害命,是你親見的麼?為師自居此山多年,幾曾見有甚妖物敢來窺視過?

何況明目張膽,公然在此盤踞麼?你前此誤殺紅蟒,還可說那東西雖未害及人類,但也多傷生物,劫數臨頭,咎有應得。為師見你錯已鑄成,正借佛法為你解除孽冤,怎奈你道淺魔高,殺戒一開,便難遏止,平白地又種下惡因,犯我本門戒條。你即日便要轉劫入世,負我多年期許,還在夢裡麼?”

能濟聞言,嚇得戰戰兢兢跪伏在地,哀聲稟道:“弟子一心除妖,並無惡念,況且當時明明見妖物身披人皮,面前供著幾個死人頭,才下的手,以為這等害人精魅,理應誅戮,不能說是有背本門戒條。恩師如此說法,弟子死也不得明白。”說罷,痛哭起來。

禪師道:“你真糊塗!你仗我降魔真傳,任它多厲害的山精野魅,三百里內不能逃死,何故如此心急,怎不細看看那些人皮頭骨,是否新死之物?毫不審視,遵下毒手,可知道家旁門原有煉氣變形之法?那黑狐不特得道以來不曾害過生靈,便是那一張人皮、七個人頭骨,也是向青螺峪凌真人處明白乞取,得諸妖人囊內,並非偷盜兇殺而來。它因自知無罪,才想仰借佛力,在此寄跡,早夜公然修煉,並不避人。誰知千年苦修之功,敗於一旦。休說它不能甘休,便是我也無從寬縱。何況你又是本門傳人,如不使你轉這一劫,了此冤愆,怎能受我衣缽?那猿、虎只為報恩情切,想奪那粒內丹與你,不想愛之實以害之。還算你未起貪心,未將此丹據為己有,總算是無心之失;否則後患更是不堪設想,只恐轉劫再來都無望了。這一來,為師又須多等你好些年,方得完成正果。話已說完,你自己前往後殿茶毗去吧。”

能濟知禪師戒律極嚴,言出法隨,無可寬免。略一尋思,把心一橫,跪求道:“弟子道淺魔高,此去轉劫,又有這兩層冤孽,自作自受,夫復何言?所望恩師念在弟子從小隨侍,親逾父子,大發慈悲,施大法力解難消災,度化接引,以免墮落濁世。”說罷痛哭不止。禪師道:“你茶毗以後,我為你先煉真神,再使入世,便是莫大鴻恩。我遲卻數十年飛昇,所為何來?這個你可放心。你只要此行不昧夙根,努力修為,自有重來之日。雖說你冤孽太重,一轉世便成凡人,狹路逢仇,難以抵禦,但你夙根深厚,到了那時,自能轉危為安,一切不消慮得。現距託生之期還早,你自去吧。”

那白猿、黑虎見能濟執意不收那粒內丹,又聞鐘聲催動,禪師恰在此時迴轉,也恐事情敗露,必受斥責,萬不料能濟為此一事已墮一劫。當下由黑虎用前爪匆匆扒地,埋好黑狐,正欲趕到寺中窺探動靜,誰知那內丹只是一團光華,又輕又柔軟,彷彿吹彈得破一般,捧在手上,虛飄飄的,似要乘風飛去。白猿用兩手合攏捧持著沒走幾步,內丹光華倏地往裡一收,立時縮小大半。白猿深知此物靈異,惟恐化去,剛把手一緊,內丹忽又長大,彩光熒熒,照眼生穎,比起先前還要鮮明瑩澈得多。等把手一鬆,又復往回縮小。似這樣,幾收幾放過去。白猿不知靈狐本身真神已由散而聚,那粒內丹是它千年吐納苦功煉就的元嬰,當時沒有將它消滅,此時軀殼雖死,真神猶在,白猿又不諳禁制之法,如何能保持得住。見它消長無定,只料有異,卻想不出應付之法。未一次收得更小,長得更大。白猿心裡一著慌,把持未免緊了一些,奇彩輝幻中,耳聽叭的一聲,那團光華立時爆散,化成彈丸大小一點奇亮奪目的銀光,流星電射般往上空升起。白猿縱身數十丈,一把沒撈住,轉瞬它已高出雲表。再漸長漸大,往下緩緩落來,流輝四射,照得山石林木都成銀色。

白猿妄想失而復得,運足周身力氣,還在作勢相待,等夠得到時向上躍取。眼看那團銀光長有拷栳般大小,離地也只一二百丈左右時,忽聽黑虎一聲怒嘯,向來路直撲過去。回頭一看,黑虎撲處,有一團黑氣影影綽綽裹著一個黑狐形體,身後帶起一溜黑煙,其疾如矢,直朝當空銀光中射去。兩下里才一接觸,黑影不見,銀光閃了兩閃,立時化散開來。晃眼問又由分而合,變成蝌蚪形一道光華,頭大尾小,略一撥轉,後面帶起一條芒尾,無數大小明光恰似長替飛馳,萬點流星過渡,徑向東南方投去,一瞥即逝。猿、虎俱看得呆了,白喜歡一場,到手之物又復失去,好生掃興。

猿、虎再回到寺中,伏在殿外一聽,正趕上能濟痛哭陳詞,行即轉劫之際,才知鑄成大錯,害了恩人,這一驚真非同小可。也不顧禪師責罰,雙雙躍上殿去,趴伏在地,不住以頭撞地,極口悲鳴,願以身代。禪師早知前孽註定,能濟該有這場劫難,並沒深責猿、虎。只喝道:“你這兩個孽畜,才脫大難,不安分虔修,卻去誘人為惡,使我門下弟子犯戒遭劫。本當將爾等斬首,永墮泥犁,方足蔽辜。今姑念畜類無知,事由報恩情切,素行無他,暫且免死,還敢代人求恩麼?能濟犯我家法,咎有應得,自作之孽,誰也不能替他。”說罷,便命旁立侍者:“將這兩個孽畜逐出寺外,不能再來聽經了。”

這時能濟已跪謝完了師恩,自往後殿引用本身真火,茶毗轉劫去了。猿、虎見侍者持杖喝逐,知禪師意甚堅決,無可求恩。只得戰兢兢站起,不住悲鳴哀嘯,倒退出去。

因恩人為已所誤,甚為傷心,雖被禪師逐出,仍然不肯遠離,不分日夜,在寺門外伏地哀聲鳴嘯。口吐獸語,求禪師大發慈悲,寬恕既往,指點明路,許其自保恩人,直到仙緣遇合,引渡入門,以免中途為仇敵所害。接連幾天未離開寺門一步,一片真誠,竟將禪師感動,出寺面示機宜:命黑虎先去青狼寨等待,白猿隨後即去。直到能濟轉生顏家,窮途落魄,朝夕相隨,守護不離。白猿更是靈異,知道清波上人是禪師好友,意欲藉著搭救康、連二猱為名,將上人請動。事完,再引虎兒前往拜謁,日後許多個支援。所以黑虎雖被上人喝出,仍在洞外徘徊未走。

塗雷聽上人說完大概,既想乘機一試身手,又想和虎兒見面,看看這轉劫再生的能濟是何等人物,故連請求幾次。上人明知他與虎兒別有因緣,因受乃母之託,恐明許了他,異日出去久了,又往別處生事,故作不允,拂袖而入。塗雷絕頂聰明,看出乃師意非堅決,又一想:“日前師父原答應過,只要有機緣到來,即可往試,今天有了事,偏又不許。反正相隔不遠,且背了他去去就回,想必無礙。”便又趕進房去和上人說,要往北山採些果子。上人點了點頭。塗雷大喜。出門時猛想起:“路雖不遠,卻未去過,忘了向師父探問一下,縱駕遁光尋找,免不了仍要費事。”正覺美中不足,一出洞門,忽見那隻黑虎仍在門外趴伏,見人走出,不住點首,好似識得自己意思一般。知它通靈,便問:“我現在揹著師父,同你去殺死那妖道好麼?”黑虎點了點頭,挨近塗雷身側,把前腿一伸,四足趴伏在地。塗雷知要他騎,心想反正得虎引路,便騎了上去。

那虎等人上了背,將頭一昂,放開四足,往前跑去。塗雷先還以為騎虎比起御劍飛行相差天地,誰知那虎竟如飛的一般,一路躥山跳澗,上下於峻崖峻嶺之間。只覺耳際呼呼風生,林木肢陀成排成陣,如浪濤起伏,迎面奔來,再往身後倒瀉下去。略一回顧的工夫,便飛越了一二十里的崎嶇山徑,奇景萬千,目不暇接,一瞥即逝。自己穩坐其上,迎風長驅,真是又舒服又壯觀,比起初習御劍飛行,別是一番情趣,高興之極。恨不能也收一隻虎豹之類的猛獸,來充坐騎,才稱心意。

塗雷正尋思間,忽聽那虎嘯聲連連,接著又聽崖下猿嘯相應,已到了妖人巢穴上面。

一會轉到崖下,一見虎兒生相,先自心喜。後來斬了妖道,破去邪法,一同前往救康、連二猱,路上彼此通問姓名,一說經過,益發投機,由此成了至契。

康、連二猱被困的那間石室,只是邪教中的尋常禁閉之法,本無足奇,妖道一死,不攻自破。當下由塗雷上前放出飛劍,斬關直入。裡面地方不大,甚是汙穢陰溼。康、連二猱被妖道用蛟筋倒綁,吊在室頂當中,看見主人、猿、虎進來,哀鳴求救。塗雷見二猱遍體金毛,油光水滑,生得甚是異樣,不禁喜愛。正欲上前解救,被虎兒一把攔住道:“師兄莫忙,這兩個狗東西太可惡了,我還有話問它們呢。”

虎兒說罷,指著二猱發氣罵道:“你這兩個該死的狗東西!當初如不是白哥哥引我救你們出來,你們早在山窟窿裡餓死了。它雖和你娘打過架,你娘又不是它弄死的,你怎不聽我話,三番兩次朝它行兇?憑它氣力本事,弄死你兩個,還不是和掐死一個蟲子一樣?不過因我還喜歡你們,它看在我的情分,不肯動手罷了。你們怎還起壞心,不知從哪個鬼地方弄一技鬼花朵來,想把它迷倒害死?害它不成,又敢背了我逃跑,偏生報應,被妖道捉來。如不是我白哥哥寬宏大量,打發黑哥哥到清波師叔那裡請來我塗師兄將妖道殺死,你們今晚便沒命了。該死的狗東西,太可惡了。我也不打你們,仍由你們在這裡吊上幾個月,我再來放,看你們還弄鬼花樣害人不?反正不是我白哥哥害你們吃苦,莫非這也恨他?”二猱一聽這次遇救全仗白猿,這一半日工夫苦頭業已吃足,又悔又怕,哪裡還敢絲毫倔強,望著虎兒不住哀聲乞憐,表示誠心悔過。虎兒本來愛它們,原是故意威嚇,顯出白猿恩惠,以免日後一個顧不到,又去背地尋仇。假裝發怒,又喝罵了幾句,經白猿一講情,這才轉請塗雷解救。

塗雷先見虎兒小小年紀,獨居深山,有通靈猿、虎為伴,已是驚奇。及聽喝罵二猱,不知就裡。後來用飛劍解綁,問起詳情,才知他不只有此靈猿、神虎常相廝守,還有這兩個善解人意、靈慧奇猛的金星神猱,以及千百金錢花斑大豹朝夕服役,隨同出入,不禁慾羨已極。等二猱一一跪叩謝罪謝恩之後,便要伴送虎兒回去,認清門戶,以便暇中時常過訪。虎兒、白猿巴不得日後和他時常來往盤桓,聞言大喜。

兩人四獸離了妖窟,因虎兒來時所騎之豹仍在峽外,欲循原路迴轉。白猿卻說:

“來路迂迴繞遠,無須如此。可命康康招豹回去,大家仍由崖上回轉。”塗雷本要飛行前去,虎兒因荒山獨處,從不見人,不意空谷足音,得此良友,真是喜出望外,和塗雷親熱已極,堅邀一同騎虎回去。塗雷雖恐出來久了,回去招恩師責罰,但一則年幼貪玩,二則生平頭一次交到這樣好友,又心想主人未歸,自己先去了也是無用,立即應了。

二人手挽手臂,並肩騎上虎背,不消頓飯光景,便到了虎兒洞中。虎兒引將進去,一同坐下。白猿和連連慌不迭地獻上山果食物。塗雷、虎兒邊吃邊說,越談越對勁,俱都相見恨晚。一會兒,康康引豹歸來。塗雷要見群豹,虎兒便陪了出來。一聲長嘯,崖下豹柵中大小金錢花斑野豹千百成群,紛紛跑出,一同擁到崖前,面朝上跪伏在地,似練習有素的一般。虎兒又是一聲長嘯,群豹俱各昂首,齊聲吼嘯,立時山鳴谷應,怪風四起,沙石驚飛,山花亂墜,宛如紅雨,聲勢雄壯威猛,若撼山嶽。喜得塗雷心花怒放,也跟著引吭高呼,歡躍不已。群豹怒嘯了一陣,虎兒把手一揮,轟的一聲,戛然頓止。

只剩四山回應之聲,嗡嗡震盪,半晌不絕。塗雷拉著虎兒雙手,笑嘻嘻讚不絕口。

虎兒看出他喜歡這些猛獸,便說道:“康康、連連性子太野,不肯跟隨生人,白哥哥要出門找我爹和娘去。黑哥哥從小陪我在一處,永不離開。除開它們這四個,還有這麼多豹兒,只要塗師兄喜歡,隨便挑了帶走,要多少有多少。如伯其野性不聽你的話,它們都怕康康、連連,只須吼上幾聲,也就不敢強了。”塗雷原知虎、猿與虎兒有前生宿契,漫說不肯相贈,縱肯也絕不會跟了同去。心中頗愛康、連二猱,想分它一個,又不便開口。繼而一想:“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康、連一母雙生,何苦給它拆散?”正把念頭轉在豹身上,聞言大喜。因虎兒有恐豹性野難制的話,暗忖:“他小小年紀便能降伏群獸,難道自己一身遁法本領還不如他?”不願示弱,接口答道:“我原有此心,既承兄弟盛意,我此時還不知師父心意如何,且先挑兩個大豹和一個小豹崽吧。”

虎兒正要張口呼喚康、連二猱,塗雷忙把手連搖道:“這倒不消,我自會降伏它們。”說罷,朝豹群中仔細看了一看,覷準兩隻又大又雄壯好看的金錢花斑大豹,一縱遁光,往崖下飛去,滿擬手到擒來,誰知物各有制,野豹生性猛惡,憑塗雷本領,盡殺群豹不難,要想馴服它們,卻非容易。就是虎兒,如非先有猿、虎與康、連二猱相助,這上千大小野豹,也休想制服得住。塗雷剛剛飛起,腳還沒有踏地,群豹先是一陣大亂,互相擠撞。先看中的那兩隻大的,早不知擠向何處。一片金錢花斑錦毛中,千頭攢動,擠成一團,簡直分辨不出來。等落地收住劍光再找群豹,又各齊聲咆哮,紛紛躥起,同向塗雷撲來。豹是虎兒家養,塗雷是客,又不便真用飛劍斬殺。虎兒偏又過信塗雷本領,想看看他伏獸之法,群豹見主人沒有喝止,益發膽大,來勢猛惡非常。塗雷無法,只得飛身縱起。因這一遲疑之間起得稍慢了些,將身著短衣抓裂了一大片。,如非生就銅筋鐵骨,差點沒被豹爪抓得骨碎筋裂,鬧了個老大不是意思。

塗雷不禁心頭火起,在空中盤旋了兩轉,二次覷準一隻大的,想好主意,電射星流般朝豹群中直落下去。就在群豹二次駭亂驚竄中,一伸雙手,抓住那隻大豹的頭頸皮,大喝一聲:“起!”便提了起來,往崖上飛去。這隻大豹恰巧是虎兒先騎的那隻,最是猛烈,加以人小豹大,抓的地方只是頭頸一處,急得那豹在空中不住亂掙亂舞,怒吼連聲,下面群豹見狀,俱各發威怒吼,風起塵昏,聲震山谷,比起適才勢子還要來得驚人。

塗雷飛到虎兒身側,剛將手一鬆,往地一擲,那豹便一打滾翻起,張牙舞爪,惡狠狠向塗雷撲去。塗雷見那豹如此兇猛,喊聲:“來得好!”身子往下微俯,讓過來勢,再略一偏,便閃向豹的左側。貼著豹腹飛身縱起,一伸右手,又將豹頸皮抓住,奮起神威,口裡嗯了一聲,往下一拉。

那豹撲時正在情急暴怒之際,勢於絕猛,吃塗雷神力逆著勢子硬拉回來,兩下里都是個急勁,那豹身不由己,兩隻後腿朝天向上彎轉。山中猛獸,豹類身子最是靈活。這隻又是多年老豹,群中之王,更為厲害。就著上翻之勢,前腿一掙,後腿索性連身反轉過來,伸出兩隻鋼鐵般的利爪,便朝塗雷身上抓去。這一下力量何止千斤,塗雷縱是生就異稟,如被抓在要害之處,也難保不受傷害。幸是塗雷身靈力大,內外功均到上乘地步,頭一次吃豹將衣服抓裂乃是偶然大意。知豹難制,早留了心,一見豹的後半身上翻,手中豹頸皮一扭,便知要出花樣,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雙方動作瞬息之際,人與豹全未落地,未容那豹整個翻身扭轉,塗雷倏地右手一鬆豹頸,身子往上微升,左手早攥住那豹手臂粗細的一條長尾,掄將起來,在空中一連悠盪了好幾十下。悠得那豹頭暈眼花,張著血盆大口,腥涎直流,吼叫不出。

虎兒不忍那豹吃苦,連忙勸止時,下面群豹怒吼之聲越厲,已然陰雲四起,狂風大作,加上山谷迴音,直如驚濤怒卷,地陷天崩,貼耳欲聾,哪裡還聽得出說話來。還是白猿、黑虎和康、連二猱看出虎兒心意,紛紛往崖下豹群之中飛落,一聲吼嘯,群豹見了剋星,才逐漸靜止。等到虎兒喚住塗雷,那豹已亂噴白沫,急暈過去。

虎兒笑對塗雷道:“師兄,你本事真大。但是這樣硬收拾它,就算降伏了,日後也不會好好跟你在一處的。”塗雷問故,虎兒便說:“我因承白猿指點,不只能通獸語,並且深明獸性。因為獸類除豺狼等有限幾種外,大半義烈。馴養它們,須得恩威並用,尤其是威不可妄發,只要使它們時時刻刻對主人都有懼怕,而又感激非常,則自然馴服,生死不二,任何驅遣,無不如意,硬制未始不可,但是隻能使它們當時害怕,心中卻憤恨已極,過後不是遇機圖逃,便是乘隙報復。似這般只有畏心,並無情義,只能制服,不能馴養,有甚趣味?這隻老豹更是群豹之王,頗有靈性,你如此待它,死也不會歸心。

適才群豹怒吼,固由於未加禁止,卻也因見豹王受難,奮不顧身之故,如非崖上現有兩個剋星,早一同拼命撲上來了。還是我來代你另挑一公一母兩隻大的,再將這兩隻新生的小豹崽一同帶去,本是一窩,使它們有所依戀。再叫白哥哥和康康、連連與它們說明,永遠隨你,不準離開。它們已見過你適才的本事,一點不用費事,自然害怕,聽你驅使了。”說時,那豹已然回醒,怒吼一聲,果有想朝塗雷撲去之念。經虎兒喝止,撫慰了幾句,命康康領入洞內給些肉食。又問:“師兄心意如何?”塗雷正覺有力無處使,便也就此下台。

虎兒陪了他,帶著白猿和連連縱下崖去,走人豹群,將適才所說大小四豹指與塗雷,問中意否。說也奇怪,起初塗雷單身下來,群豹那等兇威,這次竟是馴善異常,一個個趴伏在地,動也不動。塗雷見那隻公豹只比豹王略小一些,周身全是金錢花斑,目光如電,形甚威猛,比前豹似還要好看些,很是中意,母豹也不算小,爪牙犀利,靈活非常。

那兩隻小豹,只有狗大,錦毛細密,身子雄壯,甚為可愛。心中大喜,連忙謝了。因出來時久,告辭要走。白猿又教虎兒隨去拜渴清波上人致謝,也認清門戶,日後便於來往。

塗雷首次背師行事,來時沒有說明,恐跟去受責,但又心愛虎兒,極願其去。想了想,與虎兒商妥,當日同去只認門戶,先不見清波上人,等塗雷日後伺便稟明,再來引去相見。

當下虎兒、塗雷仍乘黑虎,與白猿二猱帶了四豹,往黑蠻山鐵花塢跑去。塗雷還以為出來時辰比往日差不了多少,師父不致察覺。行近山麓,一眼望見清波上人正在洞外閒眺,知道隱瞞不住。咧著一張雷公嘴,笑對虎兒道:“我們行藏已被師父看破,左右招罵,你前生是他師侄,索性就見了他吧。只罵我時,你們不許笑我。”虎兒聞言大喜,連聲應諾。白猿又叫虎兒速下坐騎,步行上去。快要到達時,塗雷涎著臉,笑嘻嘻先跑上去,高喊道:“師父,我把虎師弟領來了。”虎兒早有白猿叮囑,也跟著跑近,跪下行禮,口尊:“師叔,弟子顏虎拜見。”清波上人看了塗雷一眼,也沒理他。先命虎兒起立,說道:“你雖轉劫再生,並未忘卻本來,實可慶幸。今日之事,我已盡知。雷兒揹我行事,大犯家規,姑念初犯,又看在你的面上,權且記責。再不俊改,二罪歸一,一定從重處治了。相見不易,可隨我至洞中落座,還有話說。”虎兒領命。清波上人便命虎、豹、猿、猱暫留洞外,徑往洞中步去。

塗雷見師父只略說了兩句,並未深究,大出意料。上人一轉背,塗雷朝虎兒扮了個鬼臉,喜洋洋走過來,拉了虎兒的手一同進入。虎兒到了裡面一看,石室修廣,洞壁如玉,雲床丹灶,陳設井然,通體明朗,淨無纖塵。洞甚深宏,石室不下數十間,也不知光從何來,比起自己所居崖洞終年陰暗,真有天淵之別。心想:“幾時也找這麼一處山洞來住才好。”

正懸想間,清波上人已將二人引人丹房之內,各命坐下。先將虎兒前生因果一一告知。然後說道:“那靈狐因你壞了它的道行,銜恨入骨,尋你報仇,已非一日。只因你茶毗以後,令師將你真靈禁閉內殿,傳你煉氣凝形之法。過了數十年,形神俱固,才令轉世。所以你生具異稟,大異常人。靈狐先時固無奈你何,如今你已轉世,宿根雖厚,因令師要使你險阻備嘗,歷應災劫,前生法力已化烏有,僅仗虎、猿等靈獸護持,如何能是敵手?尚幸它目前還不知你託生在此,你所居之處又有令師預設禁法,暫時或者不受侵害,但是靈狐神通廣大,事頗難料。適才令師託髯仙李元化路過傳語:因鐵花塢與你所居密邇,囑我代為隨時照應,以防不測,恰值雷兒將你引來。現已將你前生因果說明,少時我再傳你入門功夫,以後如有事時,我不親去,也必命雷兒前往。你來時須要經過斑竹澗,那一帶相隔靈狐修煉的北斗坪扯旗峰甚近,如被窺見,便生禍變。回去好好修為,靜待仙緣遇合。此地不可常來,平日出遊也以山南一帶為宜,切忌走過斑竹澗。

比如好好天氣,忽然天地晦冥,陰風四起,少停風止,現出生人,不論男女老少,俱是那靈狐幻化。此狐得道千年,精通邪術,千萬不可使之近前。速將第一道靈符展開,便生妙用。如還不退,再將二、三兩道靈符依次招展。縱然不能傷它,也可惜以脫身,暫避當時之禍。”說罷,傳了坐功與使用靈符之法,命塗雷陪了他在洞內外遊散片時,再行護送回去。

塗雷乘間稟說虎兒送了他大小四隻野豹,請準留養。清波上人笑道:“你師弟能馴猛獸,半由宿根天賦,半由靈物輔佐,你如何也想學樣?你不久下山,這類猛惡野性東西不能隨帶了去,我日常修煉,又沒工夫教化。你童心甚盛,一個不好,將來反要惹禍。

仍由你師弟帶回去吧。”塗雷如何肯舍,涎著臉再三苦求說:“這些豹兒都解人意,來時師弟已然告誡,決不致闖禍。異日師父出門,留它看守洞府也是好的。”上人見他情詞惶急,虎兒又代求說,便答道:“你這孩子實是淘氣,為了你,不知要添我多少糾纏。

你既再三求說,也罷,答應你不難,只你未奉命下山以前,不許騎了它滿處亂跑。如若違背,或在外惹禍,連同今日,二罪歸一,定然重責不饒。每日還須由你抽出空來教練,使其變得馴善,可能應得?”塗雷原想日常騎著豹出門遊玩,聞言雖覺有些美中不足。

終園師命難違,只得應了。清波上人適有日課,虎兒先行跪拜謝別,隨了塗雷出來。

小弟兄二入到了洞外,同在山石之上落座,暢談一切。一面叫白猿、二猱用獸語告誡四豹,此後務須長隨新主,不許違逆生事。盤桓到了日落黃昏,虎兒兀是不捨言歸,嗣經白猿幾次催促,方行上路。將四豹留在洞外,仍由塗雷送回。因有上人前言,路過斑竹澗時,虎兒、塗雷俱都留神四處查看,並無異狀。塗雷對虎兒道:“師弟你不要害怕。那狐精不來惹你,是它福氣;它要是動你一根頭髮,我便尋上門去,非把他斬成肉泥才罷。”白猿一聽塗雷高聲口出狂言,大吃一驚,慌囑虎兒勸止。虎兒雖是幼童心性,但極信服白猿,忙向塗雷道:“師兄請勿高聲。你話雖好,只是當初還是怪我不該殺它,照師叔說,明明是我不好,怎麼能怪它尋我?如今我打它不過,你又不和我常在一起,如被它聽見,有你它不敢出來,等你一走,我就糟了。”塗雷聞言,當時雖然住口,心中卻存了尋找靈狐與虎兒除害的念頭。

虎兒等回崖之後,康、連二猱點起火炬,二次又搬出果品食物款客。虎兒堅留塗雷用完晚餐再走。因清波上人已久斷煙火,黑蠻山周圍千百里,到處都是窮山惡水,奇峰怪石,鐵花塢境極靈秀,可供修道人果腹的山糧卻絕少。上人每日閉洞虔修,無暇他去。

而塗雷年幼道淺,所學又是降魔出世的功夫,不能遽絕食飲,求糧不易,所以自幼出家,並未禁其肉食。可是上人不欲無故殺生,又不許塗雷遠離洞府,經年中除偶獵一兩隻為害生物的猛獸外,塗雷日常多半以少許松子、黃精之類為糧,難得大嚼一回,至於鹿肉之類的馴獸,簡直從未吃過。不比虎兒,自身既無拘束,更能驅使群獸,有猿、虎、二猱隨時服侍,好多珍奇的山餚異果,都成了他家常便飯。白猿又給他釀了幾瓦罐果子酒,香冽異常,醇美無比。今日遇上佳客初來,恨不能把所有家當全擺出來待承,羅列滿前,殷勤勸嚼。加以猿猱靈慧,爭先捧奉,應接不逞,塗雷大半都沒見過,吃到口裡,更覺腴美非常,不住口開懷食飲,越吃越高興。塗雷笑對虎兒道:“師弟,你小小年紀,一個人住此荒山,竟有許多好東西吃。聽你說,這都是白哥哥和康康、連連替你弄來的。

我人小食量卻大,如非略知服氣的話,早餓死了。我那裡出產少,師父又不許隨便打野東西吃,除師父兩三年難得一回去城市上帶些米糧回來,能吃上些外,每日只吃一點首烏、黃精。最焦人的是剝松子仁吃,費了好多事,肚皮還是空的,我一賭氣,就懶得吃了。雖然因我學習吐納導引,從不知餓,但總覺極少有吃夠的時候。方才你到我那裡,連果子都拿不出一個來,真怪寒酸的。幾時我也能夠有像它們三個這樣聰明的猿猱,我就喜歡極了。”白猿便叫虎兒告訴塗雷說,它此去岷山,那裡同類甚多,必代他物色一個靈慧之猱帶來,供他驅使。塗雷益發心喜。

一會兒,吃了個酒足肉飽。天已深夜,正要說走,又想起洞中沒肉食,無法喂那四豹,發起愁來。虎兒笑道:“師兄你真想得到。要照你說,我有這麼多豹兒,它們肚子雖沒虎大,一個大豹兒也和我吃的差不了多少,一隻大肥鹿不過夠七八隻豹兒吃的,我還喂得起麼?它雖歸你收養坐騎,吃的它卻自會去找的。我過斑竹澗時,見近側不遠山坡上,灰的黃的一大片,羊兒很多,那都是它們口裡的好東西。這裡老豹兒都有點靈性,它們跟隨我們不去,一則是怕康康、連連;二則是山外土人打獵的人多,因我們有本事,遇上時好護庇它們,不許山人傷害,它們圖的只是這一樣。要圖吃的時,我一個人就有白哥哥和康、連幫助,也找不了許多,那每天不叫人心焦死麼?它們自從歸我,我第一不許它們不聽我話就傷人;第二找吃的,得由我成群帶了出去,不許單走。因有白哥哥、康、連兩個幫助,力大腿快,眼睛又尖,打上一回野物,就能吃上好幾天。多餘的風乾了,防備下雨、下雪不能出門時吃。從沒操過一天心。你共總才四個,焦急啥子?我另送你四條肥鹿腿,四條黃羊腿,都是一條鮮的,三條風乾的。怕師叔等久,你自駕劍光飛回。我叫康康、連連用草藤紮好,挑兩個大豹馱著,由白哥哥隨後給你送去。可留一半自吃,一半作你頭一回給四豹打牙祭。”塗雷聞言,喜得沒口子稱謝。出來時久,不便再事留連,方與虎兒握手殷殷,訂了後會,出洞駕劍光破空飛去。

白猿忙與康、連二猱將八條羊腿紮好,連夜押送前往,未明迴轉。虎兒累了一日,已是睡熟。白猿將他喚醒,說肉送到時,塗雷同了四豹正在洞外守候,見白猿去甚喜。

現在大援已有,二猱從此馴服,諸事就緒,你我早晚終須分手,不如早行。因叮囑虎兒厚結塗雷,謹守清波上人之戒,靜候仙緣到來。自己事一辦完,便即歸來。縱與禪師同至,也必先期趕回送信。雖然早去數日,卻可早日相見,也是一樣。虎兒萬不料它當夜就走,聞言猛然驚起,再四堅留。經白猿力說利害,此行愈早愈妙,虎兒知留不住,只得含淚出洞相送。黑虎和二猱已早得信,伺伏在側。自猿重又向虎、猱告誡,善事主人,勿得擅離,防虎兒日久淡忘,切忌往斑竹澗去。說罷,與虎兒作別下山。這時晨光欲吐,殘月初墜,只見白猿化作一條白線,其疾如矢,出沒昏林暗影之中,俄頃不見。虎兒目送白猿去後,直到看不見影跡,方始怏怏回洞。

由此,塗雷每隔些日,必來虎兒洞中看望,並將乃母給的古玉符轉贈虎兒,作緊急時防身御邪之用,兩人成了至交莫逆。虎兒日常無事,便騎了黑虎,帶著康、連二猱,驅使群豹滿山行獵為樂。一晃數年,無事可記。中間塗雷業已下山兩次,往往一去經年。

白猿也沒歸來。虎兒越發覺著不慣。

這日虎兒正苦唸白猿、塗雷,康康見主人心煩,勸主人出遊解悶。連連又說:早起出外採鮮果,因為時當秋暮,附近果林都是桃、李、梨、杏之類,業已過時,想往離此較遠的紅橘山去看橘兒熟未,就便挑幾個紅大的橘兒回來與主人嘗新。歸途因追一隻落單的小角鹿,走岔了道。遠望鄰近高峰上面,花開甚奇,花旁似盤著一條紅蛇。同時峰下面還有好些竹樓。天已不早,恐主人起床呼喚,又恐遇見生人,言語不通惹亨,趕了回來。主人日前因青裸早吃絕了種,老是想吃。那谷中山民必有主人愛吃的東西,何不前去和他要些?說時天已將近黃昏。照例,虎兒傍晚歸來,即在崖前馴獸為樂,不再出遊。只因以青稞、獸肉為糧,久不食米穀,想換一換口味,加以性又愛花,聞言立被說動。忙喚黑虎,卻不在跟前。康、連二猱到處尋呼不見。連連一問豹王,說黑虎自隨虎兒出獵歸來,沒隔多一會,便往南跑了下去,走得飛快。連連聽黑虎所去之處正是同路,才想起適才曾和它說過凌晨往紅橘山之事,莫非他已先去?便和虎兒說了。虎兒近來益發身輕體健,神力大長,翻山越嶺,其捷如飛,本用不著騎虎,又當望後一二m司,月光正明之際,以為路上可以與虎相遇,便率二猱趕去。恐驚山人,連豹群也不帶。

那峰相隔約有二百里遠近,在一個深谷的盡頭處,偏向紅橘山西南二十來裡。外有茂林密莽掩蔽,內中藏伏不少山人村寨,田園屋舍,漁獵畜牧,別是一個天地。雖有出入之路,便是谷中山人,也經年難得通行。外面看去,只是叢草森林,荊棒匝地,密壓壓連山蔽野,一望無涯,形勢險惡異常。

虎兒行至紅橘山,已是黃昏月上。望後明月,分外皎潔,加上秋空晴霽,萬里無雲,似一個大晶盤低懸於林梢崖角之間。僅有數得出的數十顆明星,稀落落散置天空,與它做陪襯。清光所被,照得近嶺遙岑,岩石草樹,明澈如畫。越覺靜曠寂寥,夜色幽麗。

虎兒不禁脫口喊了聲:“好大月亮!”極目四顧,月光下除卻來去紅橘山的那條山路而外,到處都是林木藉翳,叢莽茂密,隨著山勢高下起伏,看不見片石寸土,腳旁時有不知名的野花秋菊之類,在微風中亭亭搖曳,淡紅淺翠,薄紫浮金,五色繽紛,天生麗色。

再被月光一照,花上面又泛出一層異彩,恰似雨花台的五色寶石,浸在玉碗清泉裡一般珠圓玉潤,更顯明潔。有時清風吹動,花影娟娟,因風零亂。緊跟著便是密莽波顫,簌簌有聲,林枝舞動,聲如濤湧。真是奇景萬幹,筆難盡舉。虎兒雖然久處山中,因守白猿行時之誡,絕少夜出;所居山崖,石多樹少,縱然多植奇花,皆由人工佈置,加以年幼,胸少丘壑,那比得上這等天然雄奇幽麗的境界。佳景當前,只覺應接不暇。暗忖:

“這裡以前也曾來過,春夏時滿山是花,都不覺怎樣,想不到夜間景緻這般好法。”由此動了夜遊之想。

正想把腳步放慢,沿途觀賞流連,不捨疾走,康、連二猱忽引虎兒往左一拐,走向樹林之中。林森枝繁,盡是松、檜、槐、捕之類的千百年間老樹。上面亂柯虯結,互為穿插。下面一株緊挨一株,密匝匝排立挺生,大部數圍,小亦成抱。人行其中,最密接處直須斜肩側背而過。隙地上又時有叢草沒脛,荊棒礙路。若在春夏之交,鎮日陰暗,冥如長夜,草更高密,幾及林枝,休想見著一線天光。幸是九秋時節,山風勁道,木葉多脫,草莽也漸黃萎,除了幾種長春的樹木而外,有的地方還能從無葉繁枝中漏下些月光,化為無數條粗細橫直的暗影交織地上,略可分辨方向路徑。

虎兒入林走沒多遠,便不耐煩道:“路這樣難走,老黑也沒找著,多會才到呢?”

連連道:“這裡要抄近些,還不是正路。主人嫌黑,我們繞過去吧。”說罷,領了虎兒,經行之處,盡是松柏等類的長春林木,比先走的一段還要陰森黑暗,叢草荊棒卻不多見,路也平坦得多。虎兒正要喝問,地勢轉高,攀越過一條崎嶇的崗脊。再走不一會,便走向入谷的幽徑。前半截仍在森林之中,路寬丈許、數尺不等,時有危石肢陀間阻。徑頗彎曲,如無連連引導,即便得入,照樣也要走迷。谷中山人當初為闢這條通路,曾將當路的林木砍去,道側雖是老樹參天,卻不甚妨礙天光。松風稷稷,清蔭匝地,人行其中,別有一番幽趣。虎兒不禁又高興起來,一催二猱,便撒開腿往下跑去。

約行七八里路,進了谷口。那谷上下四方俱有林莽包蔽,隱秘非常。谷口甚狹,谷內卻極修廣。虎兒見兩邊山腰上俱有梯田,高低錯落,時有竹樓依崖高建,蘆棚木架,制甚粗劣,沒有青狼寨所居精細。過時屢屢聞見血腥之氣。越往裡走進,竹樓越多。只是靜悄悄的,不見一個山人影子,也沒聽到一點聲息。心想:“山民愛月,今晚月亮這麼大,天黑沒多時候,難道都睡熟了?”想喚出人來問話,還沒張口,連連在前面想也看出有異,已往一所竹樓上縱去。只探首人門看了一看,便即縱落,又往第二所竹樓縱去。接連幾所,俱似不曾見人,一望而下。虎兒追過去問道:“上面都有人麼?”言未了,忽聽遠遠傳來一聲虎嘯。虎兒和康、連二猱一聽,便知是黑虎被陷,呼喚二猱求救之聲,俱都大驚,更不暇再說別的。虎兒忙喝:“老黑吃了虧,在喊我們,你兩個還不快走?”

康、連二猱原是神獸,耳目是最精靈敏銳的,又能繞樹穿枝,踏葉飛行,捷逾飛鳥,真走起來,自比虎兒要快得多。知道黑虎尋常人欺它不了,這求救之聲,尚是第一次聽到,必在危難之中無疑。沒等虎兒把話說完,各自躍上高處,首先引吭長嘯了幾聲,其音清越悠長,響振林樾。嘯罷飛落,空谷傳聲與四山迴響,兀自嗡嗡不歇。二猱向黑虎打了回應,又向家中豹群遙嘯,發下號令。便即縱落,腳一點地,長臂向上一揚,身體向前一躥,月光下便似兩枝離了弦的金箭,當先往前飛去。

虎兒知道二猱嘯聲極能傳遠,多老遠都能聽見,既然呼喚群豹,路上又見那麼多竹屋田舍,料知谷中山人必多,特地喚來以壯聲勢。黑虎有難,想起白猿行時之言,心急如焚,跟著二猱忘命一般飛跑下去。跑約裡許,又聽黑虎連嘯了幾聲,越發心慌。這時康、連二猱早跑得沒有蹤跡,所幸兩邊山崖谷徑雖然曲折,卻只有一條,不患迷路。虎兒加勁狂奔,跑出約有八九里路,虎嘯之聲由悲壯變為猛厲。漸聞人聲鼎沸,夾著婦女悲號,恍如潮湧。聽去黑虎已經脫險,因為關切太過,心中尚拿不定準。這時谷徑已被前峰阻住,須往左面倒轉。身子剛一拐過崖角,地勢忽然展開,平疇曠野,竹屋雲連,當中一片寬大的廣場,直達最前面的高峰之下。峰腳下烈火熊熊,大約數畝,焰高丈許,無數上身赤裸,頭插鳥羽的山人,紛紛吶喊,各用刀矛矢石,正向對面山峰隔火擲去。

人叢中還有一條黃影,縱橫飛躍,中雜哀號悲叫之聲,山人漸有退勢。再趕前幾步,定睛一看,黑虎半伏半蹲,倒貼在火對面筆立孤峰腰上。背後康康用雙足倒掛樹根,一條長臂緊緊撈住黑虎那條長尾,一條長臂去撥落那群山人射擲過去的刀矛矢石。有時得手接了去,還得回敬山人一下。連連卻在山人叢中亂抓亂甩。知道黑虎、二猱周身刀箭不入,只要不射中雙目便不妨事。二猱在未奉命以前,雖不致多弄死人,但是情勢所迫,估量山人受傷的已不在少。虎兒幾世善根,見虎,猱無恙,氣便消了一半。因不知人虎因何起釁,恐多傷人,忙用土語連聲大喝:“你們快些住手,免得送死。”飛步跑去。

虎兒還未近前,山人婦孺已連哭帶喊,跑過了好幾起。那些山人先見二猱生相雖奇,體格矮小,並沒怎看得起眼。後來吃連連一陣抓打,挨著便皮破血流,骨折肉碎,早已心寒膽怯,疑神疑鬼,紛紛敗退下來。虎兒邊喊邊跑,喝住連連。一看那邊已是谷的盡頭,當中高峰筆立,兩旁崖壁如削,與峰相連,高達百丈,僅比峰頭稍矮,峰下就著地勢,掘成了一個大坑,深逾十丈,火焰熊熊,兀是未熄。再看黑虎,身上皮毛燒焦了好幾處。康康前臂上金毛也燎去了一片。因對峰無可駐足,又有烈火阻隔,非等火熄,除了康、連二猱,人、虎均難往來,只得耐心忍住。

原來黑虎當日回去稍早,無意中聽連連說起谷中山人與峰上異花、紅蛇之事。黑虎一聽,料定是岷山紅蟒轉世,既然到此,早晚必尋虎兒報仇。意欲潛往谷中探看,相機除害,免得虎兒出遊路遇,驟出不意,為它所傷。誰知那紅蟒專好生吃猿、虎與漢人,卻不傷害山人,谷中山人認為神奇,把它當作天神一般看待,已歷多年。便是那條出谷通路,也是為了月望祭獻,缺乏這三樣祭品時,出谷搜擒猿、虎、漢人而闢。山南森林內猿、虎原多,因山人逐年搜殺,存身不住,業已他徙,絕跡將近十年。紅蟒蓄意報仇,又不要別的祭品。山人因祭品難尋,時常著慌。有幾次不得已,綁了同類活人假充漢人祭獻。那紅蟒也真怪,竟連面都不照。山人恐蟒神不享降禍,益發愁急。日久幸無甚事,雖略放心,總覺有些缺欠似的。

這樣過了兩三年。中間只遇到四個打獵的漢人,因他們均有武藝,死傷了不少山人,才得擒到。有兩個被毒箭射傷,當時身死,還不合用,所以共只祭了兩次。然紅蟒不知何故,自從前年生下一條小蟒,吃了最後兩個漢人外,便不常見。同時山人連遭瘟疫,死去多人,俱以為紅蟒神發怒所致。幸而病過一陣,也就過去,未再蔓延。山人實在尋不到祭品,又守著祖傳仙巫之戒,不敢多出,在自焦急,無計可施。

照例每次上祭,都當月望起始,接連三日,將各種生熟糧肉酒飯等祭品堆列峰前,每晚在廣場上向月跳舞,唱歌為樂。等神吞食完了祭品,再將祭餘糧肉酒飯分攜取食。

本日原是第三夜,因紅蟒久未現身,只那條小紅蛇在峰上盤遊,也不過來享用,山人方覺掃興,忽見谷外奔來了一隻絕大的黑虎。以為祭品自送上門,俱都喜出望外,紛紛上前擒捉。誰知這虎不比常虎,還未怎樣發威,稍一挨近,便被撲倒,周身刀矛不入。山人正無主意,偏巧黑虎直往峰前跑去。先還想蟒神出來湊現成,比生擒還強,哪知紅蟒偏又他出不在。黑虎一見小紅蛇生相與岷山死蟒無異,誤以為是它轉生,縱身躍過去,只一下,便抓落坑底。猶恐未死,跟蹤追落,又是兩爪,便即抓死。

那深坑靠來路一面,有一個數丈長尺許寬的巨縫,裡面滿是天產石油,山人常用此油蘸作火把。一見黑虎把小神抓死,俱都情急,各把刀矛矢石往坑中亂扔。坑深僅十餘丈,以黑虎神力,本不難一躍而上。偏虎性慈,見上面山人密集,這一躍之勢,至少也許死幾十個人,便在坑中盤旋,向上發喊怒吼。意欲將人驚退一些,稍有空隙,便可縱出。不料山人俱是死心眼,紅蛇一死,認為奇禍,齊集坑邊,一個也不肯退。雙方相持了一會,因月光斜照,坑深黑暗,發射矢石刀矛還恐難中要害,好些山人持有火把。內中一個拿著火把,正伸手向坑中照去,鄰近的人一技長矛從斜刺裡飛擲過來,碰了火把一下,持火把的人一吃驚,手一鬆,火把正順坑邊墜落。殘火飛入油穴之中,一下將石油點燃,轟的一聲,湧起一二十丈高下的烈火,熊熊直上,嚇得山人紛紛倒退。

幸而油穴深藏凹下,橫嵌坑底,只有一面火勢冒上來,穴口不寬,火苗被束,順石罐斜出,到了口外,再朝上噴起,勢子先減了一半。坑上面看似被火佈滿,坑底近峰一面反倒無火。黑虎只被火燎焦了些皮毛,就地一滾,便已熄滅,當時欲待縱出,無奈出路被火阻斷。那峰又是筆立百丈,溜光油滑。僅近峰腳處有幾塊危石錯落,三兩株老樹挺生,但是勢絕險陡,著身不得。黑虎發急,向峰上躥。頭一次上來,剛抓住一株樹幹,無奈身子大重,用力又猛,咔嚓一聲,齊根折斷,連虎帶樹墜落坑底。虎忙松爪時,樹枝已被火苗燎著,燃燒起來。如非爪松得快,差點又被燒傷。虎知上躥無望,只得罷休。

坑底雖然有大半無火,無奈火熱猛烈,炙烤難禁,延時久了,不被燒死,也被烤死。黑虎實難禁受,想起二猱耳目聰靈,均能及遠,這才奮起神威,大聲吼嘯求救。自知來時沒有通知虎兒與康、連二猱,不過情勢萬分危急,略作萬一之想而已,誰知虎兒、二猱早跟蹤趕來,才吼兩聲,便有回應。隔不一會,康、連二猱先已追到。

那夥山人把虎視如殺父之仇,恨它人骨。先時還想生擒上祭,嗣見刀箭難中,才想起使用火攻之法,把山柴樹枝一齊拋下去,要將它活活燒死。正隔火喧譁,飛擲刀矛之際,一聽虎在坑口震天價發出一聲怒吼,立時四山大震,狂風怒號,沙石驚飛,連火苗也冒高了好幾尺。眾山人吃這山君一震之威,俱嚇得心搖手顫,不知不覺倒退了幾尺。

正驚惶辟易間,黑虎又接連小吼兩聲,康、連二猱也有了回應。山人看出黑虎聲勢雖然威猛,仍在坑底繞著峰腳迴旋,好似無甚伎倆。雖聽二猱嘯聲有異,深山荒谷異聲原多,急於得虎,為蟒神報仇,仍未在意。心中略定,又是紛紛吶喊,擁到坑邊,拿起山柴雜草七手八腳往下亂擲,一會便擲了不少在坑裡。

黑虎見上面擲下柴草,坑中到處火起,仗著地面廣大,尚未遍及,人被火逼住,不能近坑對準自己下擲,還有閃避所在。但是山人眾多,四外柴枝雜草亂下如雨,時候稍久,定葬身火窟無疑。正惶急竄避間,恰好康、連二猱趕到。先時康、連二猱不知就裡,並未傷人。仗著天賦本能,雙雙一縱身,徑從山人頭上飛到坑邊。一聽黑虎在坑口吼嘯,略一端詳形勢,競拔地數十丈,從火頭上似飛鳥般一躍而過,落到對面峰腰一株盤生石隙的老樹幹上。往下一看,黑虎業已被火包圍,正在騰挪撲閃。康康見狀,當先飛下,身才近虎,便被上面擲下來的一束帶火枯枝燎著前臂上的金毛。康康見勢不佳,只得用爪按滅,縱身而上。

黑虎見二猱到來,仍是無法援救,一時情急,便往峰上躥去。一撲撲在峰腰又光又滑的頑石之上,沒有抓住,順勢溜落,石頭卻被虎爪擊碎,成塊下墜了好些。康、連二猱見虎上縱時相隔樹根不遠,猛生一策,便向坑中大叫,教虎再縱高些,康康單足掛緊樹根倒垂下去,連連蹲身碎石之處接應。這時坑底火勢越大,黑虎情勢危險,此外別無生路,便從二猱之教。運足周身神力,在坑中怒吼一聲,朝峰腰上二猱存身所在飛躍而起。這次躍得比前兩次都高得多,勢於更猛,竟飛過了康康存身的老樹。黑虎躍過了頭,一發急,兩爪一抱,將那古樹上半截連枝抱住了大半。黑虎神力何止於斤,樹枝如何能吃得住。峰是石體,峰腰一帶樹只三五株,僅兩株年久根固,能夠載重。其中一株較小的已被黑虎頭一次上縱時齊根折斷,僅此一株,如再斷落,休想能夠活命。幸而二猱機智靈警,康康腳掛樹根,見黑虎來勢疾驟,不敢當時就接。身子一偏,剛剛讓過,便聽頭上一片咔嚓之聲,柯斷乾折,枝葉紛飛。上半截樹身被虎抱住,往下沉落,勢將斷折。

知道不好,口中忙喊:“快放!”長臂一伸,已將虎尾緊緊撈住。當這千鈞一髮之際,黑虎雙爪一卷,擦著亂枝下落,身子往側一彎,貼著峰石就要滑下。連連早在彼等候,因峰勢陡峭,無法下手,只得四面抓緊山石,奮起神力一擋,勉強將虎身擋住。勢子一緩,樹的上半身已早還了原位,樹也不致再受重壓折斷了。黑虎就勢奮起神威,用力一抓,四隻虎爪全部嵌入石裡,身後再有康康揪住長尾,才得懸伏峰腰之上,脫出險境,不致墜身火窟。

二猱初到時,山人並未覺察,只見兩條黃影從眾人身後往前飛墜,落地現出兩個似猿非猿的怪獸。因二猱身量矮小,又是那麼輕靈,無甚先聲奪人,還當是兩隻猴子和小拂拂之類。譁噪忙亂間,有兩個山人立得較近,手持長矛,正要扎去,二猱已雙雙隔著一二十丈的烈焰飛躍而起,晃眼便在對面的峰腰上出現。方才有些駭異,誰知二猱一到,不消片刻,便將黑虎救上峰去,隔火吼嘯不已,震山撼谷,狂火四起。山人見狀,益發心驚,漸把虎、猱也當成了神怪,大半追巡欲退。

偏生山酋麻大拉,前次愛妻偶染時疫,向小紅蛇跪求賜藥,等蛇歸洞,爬過峰去,將蛇盤身所在的枯草取了些來服,居然一藥而癒,另外又救活了幾個垂死的同族。他不知蛇盤過的草有毒,乃妻之病原由中了山嵐惡瘴而起,以毒攻毒,所以靈效,只當是小蛇神真個垂佑,益發感激敬奉,視為恩物。一旦死在黑虎爪下,哪得不恨,報仇之心既切,又恐大蟒神歸來怪罪降禍,見手下眾山民有些畏葸,不由憤怒交加。一面督飭眾山民加緊使用刀矛石箭上前進攻,不準後退;一面大聲疾呼,曉偷利害。眾人聞言,也想起紅蟒降禍可畏。再一想,“兩個怪猴雖將黑虎救出火坑,但是峰腰筆立,無處著足,面前又隔著大火,跳不過來。只能互相攀扯,大聲怒吼,仍是上下行動不得,並無甚出奇之處。”膽又頓壯,紛紛吶喊,刀矛石箭,隔火亂擲。

麻大拉見山峰那面隔著一層大火,雖然不比常火,除上頭濃煙飛揚外,中下截顏色青碧,明比澄波,還能觀察對峰仇敵所在,不致擋眼,但畢竟橫著穿火飛投,阻力絕大,力量稍弱,便被火衝浮出,還沒等落到對峰,凡是竹木製成的全都成了灰燼。兩處相隔又遠,極難命中。估量虎、猱懸身趴伏,全仗那株古樹,非將樹弄折,不能奏功。忙即喝令眾山民,用腰刀、鐵箭、石弩、梭標之類,連虎帶樹一齊投擲,不再使用竹木製成的矛、箭,以免勞而無功,反傷兵器。

二猱見山人飛刀擲向樹上,常將枝幹砍落,時候久了,那樹早晚必被砍折,不禁大怒。康康忙改用一隻腳爪去揪緊虎尾,身子改懸在大樹幹上,用一條長臂攀定,揮動剩下一臂一爪去接擋刀、箭,上護下半截樹身,下護虎目。好在虎、猱身上都似精鋼一般,尋常刀、箭休想傷害它們分毫。山人鐵箭中有毒汁,只要不被它傷中面、口、眼等可一刺見血的要害,便不妨事。連連飛過火坑,去奪山人兵刃。連連性情最暴,見黑虎吃了外人的虧,早就躍躍欲試。因黑虎自知註定災劫,喝止二猱,不令上前對敵。嗣見山人一任發威怒吼,終是不退,火大峰滑,存身吃力,忙於出困,方始應允。連連初過來時,猶未忘主人平日之誡,不肯傷人,只在群中起落跳躍,亂奪兵刃。山人偏不知趣,欺它瘦小,毫不退讓,反將矛、刀亂砍亂溯。連連利爪身單勢孤,雖然所向無敵,爪無空發,身上免不得捱了兩下。不禁性起,一聲長嘯,發揮天生異稟神力,前後爪並用。有時連人一起抓起,便往人群中擲去。山人紛紛受傷,這才覺出它力大身輕,非同小可。那夾在人群中的婦孺首先害怕,往後逃竄。山人固是驚心,但一則人數大多,二則賦性猛悍,又有麻大拉厲聲督飭,慌亂號叫中,仍將刀、箭往對岸擲去,兀是不肯就退。

連連見眾山人此僕彼繼,益發暴怒,起落如飛,極力抵抗。山人挨著它便筋斷骨折,皮裂肉破。麻大拉還在發號施令,連連看出他是眾山民之首,飛身過去,一把抓住肩膀,往前甩出去二十多丈遠近。尚幸落在一群奔逃的山女身上,將人砸倒了兩個,除肩、臂被連連抓傷血流見骨外,沒有喪了性命。眾山民見狀,登時齊聲呼嘯,一陣大亂。虎兒也恰在這時趕到。

虎兒匆匆略問了一些經過,看虎、猱健在。眾山民受傷的甚多,有的倒身近側,還在呻吟哀號,轉動不得,動了惻隱之心,本不想再與為敵。正打算喚來為首之人,設法將火救滅,好使黑虎過來,不料這些山人復仇之心極盛,麻大拉更是兇悍強毅,留不畏死,眾山人在他積威之下,個個畏服。先見他受傷,暫時逃退。等麻大拉從地上爬起,驚魂一定,越想越不肯甘休,又將眾山民聚在一起。遙遙觀望了一會,竟被他看出黑虎、二猱是虎兒家養的,便用土語對眾喝道:“那黑虎只生得大些,無甚出奇。那猴兒卻是兇惡,打它不過。我看後來那漢人是它家主,娃兒們不要害怕。今番帶了索圈兒去,能全捉住更好,要不就將它主人活捉過來吊起,叫他喊住猴兒,由我們捉住,不是把仇報了麼?”眾山民一聽,轟的應了一聲,紛紛取了藤草絞成的索圈及刀矛石箭,吶喊連天,一擁而上。

虎兒先見眾山民二次喊殺而來,本心不欲傷人。便喝住連連少動,挺身上前,正要張口喚人答話。誰知山人一味蠻橫,更不容他張口,手揚處,紛紛先將索圈當頭拋起。

野人投索原是慣技,平時用來打獵擒獸,從無虛發。幸是虎兒力大身輕,一見十餘個圓圈連同七八丈長的索子似長蛇交舞,當頭飛到,估量不是什麼好相與,腳一點處,飛縱起十來丈高下,才算躲過。等到雙足落地,山人索圈業已抽回。二次又發將出來,虎兒再想躲開,已是無及,身雖縱起,竟被兩個索圈套住。仗著天生神力,縱得又高,不但沒有被人拽去擒住,反將兩個發索的山人帶出老遠,跌趴在地。同時虎兒被套發了急,落下時兩手挽住長索,用力一抖,二人握索的手指全被抖折。長索松處,虎兒身上的圈無人拖拽,自行解脫。

連連護主情殷,早不等招呼,徑往山民人群中飛去,仍舊四爪並用,專往發索的人撲去。所到之處,眾山人紛紛受傷倒地。立時一陣大亂,互相擠撞踐踏,再想發索已不可能。

虎兒忙喝:“你們快些住手,便不傷你們,要不休想活命!”連喝兩聲,麻大拉仍率眾山人以死相拼,兀自不退,仍舊刀矛石箭朝著虎兒,連連亂髮。虎兒雖然力大矯健,身上結實,皮肉到底沒有黑虎。二猱堅韌,刀箭不入,加以眾山民人多手眾,忘命爭先,前仆後繼,任是虎兒縱躍輕靈,閃躲敏捷,照樣也受了兩處輕傷。不由怒起來,大喝一聲,便往人叢中縱去,手起處,便打倒近側兩個山人,就勢奪過一柄長矛,打將起來。

連連見主人動手,益發起勁。麻大拉吃過它的苦頭,一面督促眾山民進攻,一面留神注視,始終避著連連,不等近前,便即閃過一旁,連連幾次要想抓他,俱被溜脫,正沒好氣。及至虎兒一動手,麻大拉不知怎的看出便宜,又見連連與虎兒相隔較遠,悄悄從側面眾山民中繞將過去,縱身躍起,照準虎兒就是一刀。滿以為與人對敵,總比那怪猴子要容易得多。卻不料虎幾天賦異稟奇資,兩膀神力不下千斤,跳得雖沒二猱高,因為受過白猿指點,也有不少極妙的絕招,山人全部受傷倒退,休想挨近。因是短兵相接,眾山民一味混戰,矢、石、索圈全用不上,益發放心應敵,手中一柄長矛舞了個風雨不透。麻大拉如何是他對手,刀砍下去,吃虎兒振臂一獠,迎面正著,咔嚓一聲,矛尖雖被刀砍斷尺許,可是發力太猛,震得麻大拉虎口綻裂,手臂痠麻。手中刀再也把握不住,叮噹兩聲,連同斷矛尖墜落地上。麻大拉吃了一驚,方欲縱退,正值身後有幾個山人擁殺上來,撞個滿懷。急切問沒轉開身,虎兒趕過去,一矛杆打在他左肩頭上,噯呀一聲剛喊出口,那旁連連已由人叢中橫躍而至。

連連本意欲與主人會合,一同應敵,身才落地,一眼瞥見為首山人負傷欲逃,心中大喜,只一撈,便抓在爪內。因恨他不過,頓忘主人不許妄殺之戒,就地飛身縱起,再一把撈住麻大拉的腳,正要勻出原抓的爪,將他撕裂兩半。虎兒此時仍無殺人之意,對敵均用矛杆橫打直刺,矛尖已經拔去。一見連連欲行兇,忙即喝止時,連連身子懸空,收不住勢。百忙中聽主人厲聲喝令放手,心裡一驚,慌不迭單臂一甩,飛擲出去。不覺用力太猛,那地方離火又近,一下將麻大拉從十來丈高處扔到火坑裡面,死於非命。

山酋一死,眾山民失了主帥。又見那漢家少年生龍活虎一般,威猛異常;那隻怪猴子更宛如神怪,厲害無比,只一飛近身來,便無倖免。心中一害怕,立時氣餒,不再拼死上前。當前幾個一喊:“山王死啦!打他不過,快些逃呀!”四處的人便齊聲應和,一窩蜂逃退下去。

虎兒見狀,忙喝住連連,不令追趕。回身一看,坑內火勢更熾,近坑石岸已然崩裂了好幾處,大有坍塌之狀,虎、猱仍懸峰腰之上,無法飛渡。看神氣,非找當地山人想法不可。無奈這些山人來時喊殺連天,敗時更亂,又夾著受傷人悲號之聲,益發貼耳欲聾,怎麼大聲喝止也是無用。正想重命連連超越眾山民之前阻止,忽聽嗷嗷吼叫之聲由遠而近。抬頭往來路上一看,月光底下,先是四五隻大豹,各瞪著一雙碧光閃閃的豹眼,從崖腳折轉處現身跑來,接著又是十來只成群的大豹跟蹤繼至。當先跑的數十山人逃得正緊,一見有豹阻路,有兩個便舉手中長矛照豹擲去。當頭幾隻大豹,豹王恰在其內,原是聽到康、連二猱適才嘯聲,趕來應援。山人的矛並未打中,卻將豹王激怒,踞地一聲怒吼,後面千百群豹紛紛應和,從轉角處爭先縱撲過來,立時山風大作,塵沙四起。

遠遠望去,除當頭數十豹外,後面只是一片濃煙,夾雜著無數黑影碧星,上下飛躍。加上吼聲震天,蹄聲動地,宛如萬馬衝鋒,戰鼓交鳴,海嘯山崩,怒濤澎湃,聲勢委實驚人。前面山人躲避不及,早被撲倒了一二十個,後面山人哪裡還敢上前,嚇得個個狼嗥鬼叫,忘命在廣原中東奔西躥。因為前有豹群,後有強敵,只管互相踐踏擠撞,如鑽窗凍蠅一般,也不知究竟往哪裡逃好。

虎兒見狀,猛生一計。忙命連連速趕上前,喝住群豹,不許叫嘯聒耳,速向前、左、右三面分散過來,只留自己這一面退路,將眾山人圈在一起,遇有倔強動手的,只許撲倒,不許傷人性命。連連領命,引吭一聲長嘯。神猱嘯聲不洪,卻極尖銳悠長,群豹吼嘯立被止住。連連跟著飛起,邊嘯邊縱,一會趕入豹群之中,同了豹王,各率一半豹子,傍著兩邊山麓成一半圓陣式,向眾山人包圍上去。眾山人粗愚,打勝不打敗,一落下風,只知一味亂躥,既無鬥志,又無心計。只有限數十個腿快的,得以拼命攀援上到兩邊山崖外,十有九全被豹群圍住,不住哭喊狂號,欲逃無路。

虎兒見眾山民逐漸被豹圍緊,往身前倒退下來,知計已成,心中大喜。忙將周身神力運足,覷準兩個身材高大、頭上鳥羽甚長的山人,猛地雙足一點勁,飛身縱將過去,一手一個,飛鷹捉兔般攔腰一把抓住,擒起回身,再一縱回到原地,將二山人往地下一擲,高聲大喝道:“我叫你們不要動手,你們偏要找死。這麼多豹兒全都聽我的話,再如倔強,叫你們一個也活不了。快些叫他們跪下投降,聽我的話便罷,不然一個也休想活命!”

那兩名山人,一是山酋麻大拉的兄弟二拉,兇悍不在乃兄之下,並且較有智慧,只力氣稍弱,屈居乃兄之下,心常不忿;另一個是他叔父麻么狗。兩個恰都算是眾山人之首。當地土語與青狼、金牛兩寨同是山民村寨,相差不多,虎兒幼時所學恰好用上。先時二山人因為虎兒先聲奪人,又有群豹助威,被擒時俱嚇了個魂不附體,一毫未敢抗拒,自覺必無生理,及聽敵人口出土語,已有了一線生機。頭一遍驚駭中沒有聽得明白,虎兒又照樣說了一遍。二山人會過意來,才知只有跪地降伏,不僅自己,連全族都可獲免。

但求死裡逃生,早把紅蟒神威忘諸九霄雲外,立時跪伏在地,叩頭不止。虎兒便命二山人速去召集眾山民來降順;並高呼連連喝住群豹,休要進逼。

這時眾山人互相擠作一團,三面被豹圍了個水洩不通,正往虎兒這面退避,不料虎兒飛身下落,一下將二拉、麼狗擒去,越發惶急,亂作一片。直到二拉、么狗迴轉,連番大聲疾呼,才將眾人鎮住。二拉更乘機欲繼山酋之位,極力向眾宣示說:“來的漢人乃是虎王,身有神法,手下養著成千累萬的神獸,比紅蟒神厲害得多。大家如若跪下降服,不僅免死,還可降福。”眾山民本無主見,求生情切,有幾個一答應,轟的一下齊聲應和。以二拉為首,率領眾山民擁到虎兒面前一同跪下,口喊:“虎王饒命。”

虎兒正要喝問用甚法兒將黑虎接引過來,忽覺地底有些搖動,接著便聽身後面山崩地裂一聲大震,身子震得連晃了兩晃,兩耳嗡嗡直響。剛一回頭,峰前煙飛霧湧中,倏地飛來一黃一黑兩條影子,正是黑虎和神猱康康。百忙中再定睛往對峰一看,一二十丈高的烈焰忽然不見,月光下只剩黑鴉鴉一座山峰,冒著一股股極濃烈的煤煙氣味,令人慾嘔。原來火勢太裂,己將峰對面高岸燒烈,塌了下去,恰巧將火口堵塞,將火壓滅。

虎、猱目光何等敏銳,見斷崖崩裂,填滅了火路,立即飛身從濃煙中衝越而過。虎兒見虎已脫險,勿庸再要山人設法,乃改口索要食糧。

眾山人經此一來,個個膽戰心驚,把虎兒視若天神,要的又是極尋常現成之物,自然惟命是從。虎兒聞知山酋麻大拉已死,因二拉、么狗先來投順,二拉更是首先率眾來降之人,便命他做了酋長。二拉喜出望外,忙命人取了不少青稞、糌粑來獻。虎兒只取了幾藤包,馱在豹身上,自率虎、猱、群豹迴轉。眾山民自去擁立二拉為主,收拾傷亡,按時向虎兒貢獻食糧。虎兒從此也改稱虎王。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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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1: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回 鉅變識先機 預儲山糧驅猛獸 昏林逢大慈 潛挑野怪鬥兇魈

話說虎王又在山中住了數月,已是隆冬天氣。這日虎王正和雙猱、群豹在崖前馳逐為樂,漸覺雲暗天低,風也沒有,像是要下長雨的天氣。虎王笑對雙猱道:“你們看天要下雨了,老黑怎還不回來?莫不和上次一樣,又遭難了吧?快找找它去。”康康道:

“它因昨日看見山洞那一對小老虎沒奶吃,叫得可憐,近日山南像有了人跡,故今天特意前去查看小虎的媽是不是被惡人打死了。要是的話,便領了回來,交給母豹們喂著。

那裡路遠,它去還不多一會。上次如不是火,它也不會困住。紅蟒自今不見,想已移去,尋常惡人怎傷得了它?”正說之間,忽聽遠遠一聲虎嘯。二猱同叫道:“虎王你聽,這不是它回來了嗎?”虎王縱到崖腰上往來路一看,頃刻之間,山風起處,一條黑影疾逾奔馬,一路躥坡跳澗,由長林密莽之中飛也似跑過來。虎王一高興,也引吭揚聲,與虎嘯相應。康、連二猱早跳跳蹦蹦,飛身過澗,迎上前去,不一會,同騎虎背而歸。虎王縱下崖去接住,說道:“一大清早你往哪裡去了,這時才回?叫我好想呢。”黑虎便連叫數十聲。虎王聞聲知意,先愣了一愣,又笑道:“哪有這事?就這樣也難不倒我們,愁些啥子?那小虎既被那夥人捉去餵養,不曾弄死,就由它去吧。”黑虎又將頭連搖,吼嘯了幾聲。虎王道:“我今日有些發懶,不願出去,你定要去捉那長頸鹿和黃羊兒,那我們就去吧。”說完,立時騎上虎背,帶了雙猱,驅著豹陣,出發行獵。

黑虎剛才吼叫原意是說:“今早去尋昨日黃昏在山南所見兩隻乳虎,看母虎歸來否,到時小虎已經失蹤。又在裡許間發現虎血,料知母虎已死。同類關心,跟蹤查看。”走了百十里生路,在一個極隱僻的盆地裡發現一所田莊。莊前廣場上聚著許多人,有的練武,有的做工,另有幾十人正用牛肉引逗那兩隻小虎為樂。黑虎看出他們沒有殺那小虎之心,不願惹事。正躊躇間,猛覺出天氣有異。憑著它多少年來的經驗和靈智,知將變天,今明日必降本山從未降過的大雪,不久全山封凍,人獸都難通行,無處覓食。又知近來群豹繁衍,洞中存糧向來至多能管個十天半月,恐山封久了,人獸均有楞腹之虞。

恰巧近來山中鹿、漳、羊、兔之類甚多,尚可早辦。不顧得再查看小虎動靜,慌不迭地趕了回來報信,欲乘雪前及初降雪一二日間,人獸全數出動,多打些野物,以作過冬之用。

南山氣候溫暖,四時如春,虎王從小至大,從沒遇到過大雪。自恃武勇,又有虎、猱、群豹相助,以為就下雪也無關緊要。加以當日身子發懶,意欲緩行。黑虎力說:

“天雪封山,人獸難行,非同小可。身上發懶就是變天之兆,萬緩不得。”虎王只得答應前往。到了平日打黃羊之處一看,山原肢陀之間殘草狼藉,滿是羊蹄踐踏足印,羊卻不見一隻,看情形像是不久以前還有大隊羊群在此。

山中氣候雖是和暖,畢竟隆冬時節,綠草不多,只那一片山原野草豐肥,是大好羊群棲息之地。虎王每次獵羊,總是先命群豹四面八方遠遠將羊圍住,不讓逃脫。雙猱再引吭一聲長嘯,羊群立時懼伏,絕少逃竄,一任擇肥而取。虎王又是扶弱抑強的性情,覺著山中群獸只有羊、鹿性最純善,又不傷生害命,每當行獵,看見群羊悲鳴恐懼之狀,便生惻隱。平日到處搜殺的都是野豬,豺狼、豺狗之類,輕易不去傷它;就去也不準虎、猱多取,尤其不準弄死母羊和乳羊。所以羊群日益繁育,一年中雖免不了受到幾次侵害,兀自戀著那一片天生牧場不捨他移。

這次虎王因黑虎力說天將劇冷,一封山無處覓食,急切間獲不到大批野獸,只羊群現成,才趕了來。原意只弄個五七百隻到手,打好底子,再去尋找別的野獸。誰知一隻俱無,這一來大出意料之外。知本山除自己時來騷擾外,別無可以為害之物。況且野羊多力性猛,頭角堅銳,又極合群,不比家羊易侮。這上萬的野羊勢眾力厚,差不多的猛獸除乘它走單時,偷偷摸摸弄它兩隻外,從不敢來侵犯。且地上面又不見有其他猛獸足印。

虎王正在奇怪間,忽聽康、連二猱在前齊聲呼嘯。跑將過去一看,那一片草地中到處都是羊的血跡零亂。一會,連連又在前面拾來兩三枝斷箭。仔細辨認,式樣靈巧講究,箭鏈鋒利,並非山人所遺。可以斷定山中有了生人,羊必被他們驅走。正尋思間,又聽黑虎嘯聲發自坡後,忙帶雙猱、群豹跟追過去。坡後的血愈多,矮樹叢莽中多處掛有扯落下的羊毛。虎、猱嗅覺俱極靈敏,目光尤銳,一同循著血跡殘蹤搜尋。行約四五十里,接連穿越了好些僻徑險路,最後由密林草棘之間尋到一個崖洞。穿將出去,又經過一條極陰暗幽僻的山夾縫,才在山凹裡面發現羊群,人卻不見一個。那裡地方不大,上萬的黃羊密壓壓擠作一大片。受驚之餘,看見虎王率領虎、猱到來,嚇得狼奔象突,紛紛逃竄。被雙猱縱入群中振臂引吭,幾聲長嘯,立時鎮住,不敢再跑。

虎王仍照以前行獵之法,命黑虎率了群豹守候,二猱挑那肥壯老羊抓死,擒過來放在一處。二猱揮動長臂,縱躍如飛,利爪起處,小驢一般的肥壯黃羊,似拋瓜一般從羊群中飛舞而起。過有半個時辰,虎王見羊已弄到三百多隻。適才路上一耽擱,天已不早,又不忍目睹群羊延頸待死的慘狀,想乘黃昏以前趕往東山搜尋別的猛獸,去晚了怕尋不到多的。忙和黑虎一商量,喝住雙猱。命跟來的野豹,一豹一羊銜著出去。偏生地方太窄,豹群跟進來的還不到一半,已將道路填滿,急切間不易退出。嗣經康康由豹身上飛出,繞向前面,領導在前野豹先退。虎王騎虎繼出,留下連連和三百多野豹,銜了所擒黃羊押送回家。

分派定後,各自分途。虎王帶康康先走向高處,四望群山蒼莽,並無人蹤。當時忙著尋糧,顧不得再查訪那夥人的蹤跡,只得乘著日頭,率領群豹漫山遍野又往東山趕去。

虎行生風,再加上那群野豹萬蹄踏地,聲如雷鼓,益發震得山鳴谷應,木落鳥飛。那消個把時辰,便已趕到。

那東山一帶山深水惡,林木蓊翳,更有數百里方圓一片原始森林,本是野獸出沒之區。虎王平時行獵原有兩處:一在森林側面山坡之上,那裡鹿、兔、野豹之類最多,去時多在白天,方法先用群豹合圍,與獵羊差不多;另一處在密林深處,有一絕大池塘,塘前地勢空曠,大逾百頃。林內各種野獸都有,大半日裡潛伏茂林深草裡面,晚間便來塘邊走動,飲水的飲水,泅泳的泅泳,各自成群,依時進退,分毫不差,尤以月明之夜最為歡躍。虎王也是近數月間才由康、連二猱發現,乘月明去過好幾次,無不滿載而歸。

因林中行獵,月夜最宜,去早了群獸潛伏未出,即使遇上,並非成群出遊,恐所得無多。虎王因見當日天陰雲低,晚來無日,林中深黑,難以發現,意欲日問入林尋獵野獸。黑虎力說:“天變在即,事須從速,最好尋那現成易獵之獸。今日不能尋到大批存糧,豹群大多,日後難免絕食之虞。如實不忍多殺馴獸,便將豹群暫時驅散,任其自去覓食,各憑時運。”虎王還是不肯。想了想,分出一半野豹交與黑虎,率領去獵鹿、兔、狗、豺之類;自己帶了康康和下餘群豹入林行獵。等連連率豹趕來,再留它在外,由黑虎入林接應。黑虎通靈,知林內慣出猛惡野獸,雖然神猱康康有天生伏獸之能,也不可不加仔細。行時再三叮囑康康:“此去不可擅離主人一步,如見有大隊成群的猛獸,急速長嘯報警,以免閃失。”

虎王同了康康,約帶著三百多隻野豹,豹王也在其內。一進森林,虎王便命豹群散列開來,分中、左、右三面齊向池塘合圍過去,自己只帶康康、豹王和七八隻大豹飛步前進。這時天上陰雲越厚,一點風也沒有,林中靜蕩蕩的,只聽豹群踏著地上落葉草棘之聲,沙沙簌簌響個不住。虎王身手矯捷,行甚迅速,等走進去約有二三十里之遙,豹群相隔已遠,蹄聲漸稀。到處陰沉沉的,不見一隻野獸的蹤跡。虎王心中不耐,對康康道:“我們以前白日裡也曾來過,多少總弄它幾十只花騾、野豬回去,今天怎的不見一隻,難道它們都死完啦?”康康道,“適才好似聞到一股子奇怪氣味,後來繞過十幾株大樹,再聞就沒了,定有不常見的奇怪東西藏在林裡。可惜今天連一點風也沒有,樹木又大又多,甚為礙事,不到近前,聞不出它的氣味,找起來費事多了。我想要有怪東西,定在池塘附近潛伏,這前半截是不會有的了。”

虎王聞言,益發將腳步加緊,一路繞樹穿枝,抄近路朝前飛躍。林中本有一條野徑,兩旁林木較稀,三五隻野獸均可井馳。虎王這時心急抄近,所行之處大半虯枝低檻,密林緊接,最狹之處,人不能側身而過,須由林梢樹抄飛身縱躍。野豹身子肥壯,無法跟隨,只能依路繞行。一會,便將豹王等七八隻大豹落在後面,只康康緊緊跟隨未離。行離池塘不遠,康康還是且行且嗅,忽然一陣微風,又聞到一股子極腥的怪味自池塘那邊一方傳來,比先前所聞濃烈得多。一看前面,俱是大約十抱上下的參天老槐,上面繁枝糾結,宛如天幕;下面根幹相連,一株緊接一株,稍大的獸類不能走進。因平日行獵,無論什麼樣的野獸多老遠都能聞出氣味,惟獨適才這股子怪味,竟是出生以來不曾嗅到過。雖知氣味越奇怪腥臊的東西越是猛惡,仗著自己生具伏獸之能,天賦神力鋼爪,並未放在心上。

康康正和虎王說有了怪東西,虎王也聞到奇腥之氣隨風吹來。康康更聞出那怪東西還不在少數,不禁有些心動,忙對虎王道:“今天聞見的不知是個什麼怪物,又這麼多。

來時路上不見一隻生物,也與往日不同,弄巧就許是林裡頭有了怪物的原故。且由我到前邊先看看去,因這裡樹大林密,它跑不進來。虎王你隨後跟著,到了前邊如不見我回來,又未聽見我的喊聲,先不要走出林去。”說罷,將身子一躍,便穿越林抄,往前飛去。康康先隨虎王,畢竟與人同走,只得慢一些,這時才顯出它的本領。只見一條黃影在暗林深處,虯枝盤結之間,見縫就鑽,也不著地,似半天陰雲中忽有流星過渡,略為隱現,便已消逝。

虎王膽大氣豪,不過想早一點尋到野獸蹤跡,把黑虎和康康所囑全沒放在心上。康康一走,更是心急,無奈越往前,林木枝幹生得越密,天色本來不好,林蔭所蔽,晦如黑夜,處處都是阻礙,急也無用。那裡相隔池塘只有四五里遠近,卻走了好一會才到達。

眼看密林將盡,從林中看過去,已能辨出一線水光。虎王猛想起:“康康去了好久,怎麼沒聽到嘯聲?自己先雖走得快,快到時卻為密林所阻,耽擱好些時,那幾百野豹算計起來,就是還未走到,也該聽到一點走動的聲音,這般靜蕩蕩的,是何緣故?白猿分手時曾再三叮囑,說深山幽谷、暗林絕壑之中,往往藏著鬼怪,又有狐、蟒尋仇,如見形跡可疑,便須留神,急謀退路。清波上人賜符時也說,如見天地晦冥,陰風四起,便須當心留神。今日林中情況與往日大不相同,雖還沒見陰風,天卻這般暗法,莫非林中真個出了鬼怪?”想到這裡,不禁心中一動,將身旁所帶靈符取出看了看,又將塗雷所贈古玉符摸了一摸。

虎王走到密林盡頭,先不出去,閃在一株大樹後面。剛要探頭往外尋視,忽聽遠遠嗒一聲,喀嚓一聲巨響,像是一株大樹折斷的聲音。一看林外廣原中幽曠空寂,方塘若鑑,並無動靜。耳際似聞沙沙沙一片微響發自對岸,再定睛往池塘那邊一看,對岸廣原平沙之上,正聚著千百成群從未見過的怪獸,一隻只生得比水牛還要健壯,俱都聚在一起,或蹲或俯,或臥或立,意態甚為暇逸。靠林邊剛折倒一株大樹,看時正在搖搖下落,還未及地。樹下倒臥著一隻怪獸,剛才緩緩起立。後面站著幾隻同類,各瞪著一雙藍光閃閃的圓眼,愣愣地望著。卻不見康康的影子。虎王看出那株大樹是被頭一隻怪獸撞折,見它起立時神態,只撞得有些頭暈,並未受傷,連聲也未出。暗訝:“這東西有如此猛力,無怪康康聞著氣味便料不是尋常。看起來,還真不好弄呢。康康原是尋覓野獸,對岸野獸這麼多,它卻往哪裡去了呢?”

虎王念頭動處,心裡一莽撞,剛要引頸長嘯,大聲相喚,猛瞥見斷樹後面密林內射出一條黃影,直朝怪獸群中飛落,一看便知是康康。如照平日,無論獸群多少,康、連二猱到時只是一聲極尖銳震耳的長嘯,獸群立時被這一嘯之威鎮住,大半動也不動,再去動手挑選,任憑取捨。這次來勢甚猛,不知何故,也並未出聲。那些怪獸也好似不甚在意,當中幾個肥壯的依然搖頭擺尾,悠然自適。虎王方在奇怪,那康康身手也真迅捷,腳未落地,兩條長臂伸處,便照準一隻大怪獸的頭頸皮抓去。按著往日擒獸慣例,待要抓著飛身高起,再朝地上擲去,摔它一個半死,誰知那怪獸不特身軀健壯,力大非常,動作也頗敏捷。一見康康抓到,將頭一低,避過雙爪。再將頭一低,微一偏身,倏地昂首,揚著那支上豐下銳的獨角,朝著康康當胸挑去。

康康想是知道怪獸獨角厲害,落時在空中一個倒仰,轉折過來,正落在怪獸後腿之上,四爪並用,一同抓了一把。二次待要飛起,吃怪獸眸的微微一聲極輕的怒吼,奮身一甩,一個大回旋過來,反將康康甩脫,落到地上。這一來,竟將那近身幾隻怪獸惹惱,共有七八隻,紛紛將前腿低屈,後腿高聳,低頭揚角,急如弩箭離弦,並排著照準康康撞去。身後沙土似浪濤一般,捲成急漩,緊緊相隨。康康到底比它輕靈得多,一連兩縱,便到密林邊際。先前斷樹旁那幾只怪獸,大約早和康康鬥過,康康一到,本就在抖毛髮威,作勢欲上。康康第二縱落地時,正和前幾隻相隔不遠,也各自輕輕眸了一聲,低頭往前撞去。同時後面七八隻也自趕到。此時康康業已三次縱起,飛人密林之內。

這些怪獸看似身軀敏捷,雄壯多力,心思卻是極蠢。跑起來和箭一般,一個勁低了頭朝前直駛,其勢又急又猛。前面明明有合抱大樹柏隔,竟如不見,不問青紅皂白,仍然猛力照前便撞。先前只斷一株,虎王看時還不甚覺出那怪獸的威力,這一來,頓添聲色。只聽嗒嗒連聲,雜以喀嚓喀嚓之聲,連成繁音巨響,暗塵驚飛,枝柯亂舞,稍細一點的成抱大樹,又被撞斷了四五株。折落的粗枝巨幹,更是滿地飛舞,半晌方歇。撞暈了的怪獸,在地下也躺有八九隻。那一帶林木繁密,怪獸體壯,本難走進。妙在先時那般強橫,不肯收勢,一經碰壁,吃了點虧,立時收住勢子。躺了一會,緩緩起立,仍然搖頭擺尾,行若無事。

那未追康康的怪獸為數何止千百,俱圍著一隻最大無比的主獸,立臥閒步,好似沒把敵人放在眼裡,一副事不關心神氣,怔怔地望著前面,並無絲毫動作。

虎王這時才看出康康和獸鬥已非一次,雖未吃了虧,也並沒佔著絲毫便宜。平日威鎮百獸的金毛神猱,那些怪獸競不知畏懼,不禁駭然。心想:“這紅牛一般的東西,多而有力。康康既不能取勝,自己過去也是白饒,不如會著康康,再作計較。”當下便沒有露面,徑由林內繞著池塘過去。路雖較遠,還算林邊樹木較稀,沒有先前難走。加以虎王膽大,原意打算定了計策,再行現身獵取群獸,並非全是畏怯,遇到難行之處,便貼著林邊外面行走,一路掩掩藏藏飛跑,不過有頓飯工夫,即行趕到。

這時康康已然連出數次。每出去一回,必和上次一樣,逗得十來個怪獸拼命追逐,直到林前被阻,撞暈了頭,方始停步,那前排成抱林木連被撞折了二三十株。到了後來,林前一片沙地上橫七豎八,盡是斷木巨幹阻礙,怪獸追來,還沒撞到樹上,便被阻住。

好幾只氣性大、威發得猛的小獸,一味猛進不休,有的腳被地上橫臥著的堅實老幹的權碰套上,有的誤踏朽木,前蹄深陷在樹窟窿內,急得帶著殘枝巨幹亂奔亂撞,眸眸怪叫。

無奈那些前排林木至少也是百年間物,枝繁葉茂。怪獸仗著天生就的蠻力堅角,撞折它固是容易。但是林木上半截牽枝拖葉,何等笨重,又是浮擱在地,一套在腳上,任使多大的力,只能隨著拖拽,急切間拔不出來。邊拖邊掙,索性連其餘未陷住的蹄腿也陷了進去。再不就是前邊好容易拔出一腿,後面又陷進去了兩隻。彼此一陣亂掙亂拔,不一會,又將斷木殘枝牽連,此糾彼結,聯成一片,越發難以脫出。

康康由林內懸空飛躍,一躍數十丈高遠。並且身子輕靈,勝逾飛鳥,即便落到亂木繁枝之上,水上蜻蜓般一點即起,絕不礙事。後來更看出這些怪獸專以力敵,無甚大效,索性不去傷它,仗著密林為屏蔽,專一引逗,誘它來追。那怪獸也真是蠢笨,每逗必追,每追必撞,不是撞得木裂頭暈,便是陷入亂幹殘枝之內,不能自拔。竟是刻板文章,一毫不知變換,也不會選擇空處,尋徑人林。最奇怪的是,上千怪獸,大半都圍繞著一個最肥大健壯的主獸,餘者十八為群,沒有被康康引逗到的,竟都行所無事,睬也不睬。

說是不會合群禦侮,但每一群中,康康只要觸惱了一個,下餘八九個卻又一樣拼命追逐,只不知它是個什麼心理。前後個把時辰,被康康引逗了七八次。到了後來,怪獸前進愈難,陷身林網的已有二十隻左右。先還強力掙扎,輕聲怒吼,逐漸力竭精疲,倒臥林網殘枝之內,大半不見轉動。未次康康剛從林外飛回,正遇虎王趕到。

虎王一問情由,才知康康先前在林中聞到那股怪獸的氣味,便知林中有了奇特猛惡的東西。走到後來,聞見氣味越濃,更見不到一個獸跡,越知事有蹊蹺。康康是初生犢兒,出世不久,並不懂得什麼叫害怕。不過見天色將晚,如遇大群怪獸,連連、黑虎都不在側,群豹不知為何一個也沒趕到,恐自己上前迎敵,虎王孤身一人受到群獸圍攻,應付不開,受到侵害。當時只顧搶向前面去探查獸跡,竟忘了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不可離開虎王之言。往暗林中走沒多遠,嫌那一帶林木太密,縱躍穿行不能爽利,一賭氣,索性挑空闊處往側後面繞行。仗著天賦本能,真比飛鳥還快,不一會繞到正路前面。

眼看出林不遠,再有三四里,便是林心池塘。正跑在起勁頭上,一眼瞥見豹王同了七八隻花斑大豹,忘命一般繞著林木往回路飛跑。情知有異,攔住豹王一問,果然前面有了大群極猛惡的怪獸。豹王未到以先,已有十多隻從別徑繞出去的大豹趕到,初見那些怪獸,以為蠢然一物,和牛相似,一個個飛撲上前。誰知剛一出林,便被當頭幾隻怪獸迎住,僅止一個照面,幾乎全數死於怪獸鋼牙銳角之下。再被後面獸群合圍上來,一陣爭奪吞嚼,頃刻撕成粉碎,嚥了下去,皮骨無存。那東西跑得又飛快,內中只逃回一隻見機先退的老豹子,仗著密林阻隔,怪獸身大,一味直撞,多半不善繞越,才得免死。

豹王得信,趕去一看,認出那東西乃大雪山所產的一種猛獸,牙角犀利,力大無比。多年前,山裡不知從何處跑來兩個,一大一小,傷卻無數生物,虎豹全奈何它不得,時為所害。過了數月,不知去向,不想這裡竟聚著這麼多。虎王。神猱又不在側,如何敢櫻其鋒。更恐同族趕來受害,又恐惹動怪獸,不敢大聲呼嘯,連忙飛跑逃回,意欲分路攔阻豹群前進。

康康得知就裡,略一尋思,忙命豹王速與林外黑虎送信;豹群暫時不進,四下分伏,聽嘯聲進退。自己仍朝前趕去。一會到達,恐虎王不知,聞聲前來涉險,並未似往時呼嘯。試縱身林外一看,那些怪獸不但不似別的獸類見了金猱就畏縮懼伏,竟嫌它生得瘦小,不足以膏飢吻,沒有怎樣看在眼裡。還是康康先動手,才惹翻了一隻,雙方鬥在一處。餘獸仍只旁觀,並未上前。

這些怪獸原來是雪域有名的獨角紅犀,公的多,母的少。別的獸類多半是公的為尊,生得也比母的雄壯威猛,獨這獨角紅犀卻正相反。又因母的少的原故,每十來只公的只擁有一隻母的在內,算一小群。另有一隻主獸,群犀鹹惟它的馬首是瞻,也是一隻母的。

除惹翻主獸,要全數上前拼命而外,便以每一小群中的母犀為主。對方如不將這隻母的招惱,無論和群中哪一隻公犀惡鬥,別的公犀也只看著不聞不間。

康康先和一隻公犀鬥了一陣,只抓傷了幾處皮肉,並未十分得手。後來鬥到酣處,無意中縱起,恰落在那一群中的母犀身上。康康就勢隨手抓了它一爪,將母犀觸怒,鬥將起來,餘下八九隻公犀這才忘命一般紛紛齊上。康康已覺出這東西不但力大猛惡,頭角尤其厲害,不比別的猛獸易侮。一見敵眾我寡,不是路頭,忙即縱入林中退避,隱身樹抄,往前觀察來勢,再打點除它之策。只見那些獨角紅犀來勢疾驟,眨眼工夫便追到林前,身大林密,本來人林不易,但它卻不尋徑追入,竟照直跑來,一揚頭朝前硬撞上去,全撞到樹幹之上。林前樹木雖沒林中古樹粗大,也有半抱粗細,況且後面俱是連排密生的大木,紅犀頭角雖是堅銳,要想撞折衝人,豈非夢想。頭一次僅被撞折了一株,紅犀已十九撞得頭暈,停勢子不能再追。那便是虎王初見樹斷之時。康康見狀,知是蠢物,更放了心。連出幾次,又看出群犀以母犀為長,不禁發了頑皮心思。一味飛上前去,觸怒母犀,引它率犀來撞個頭暈倒地,自己看了好玩。撞到未幾次上,惹得紅犀追逐的越多。那麼粗壯堅實的林木竟吃紅犀連二連三地猛撞,折斷了二三十株,散亂滿地。群犀也被亂木陷住了好多隻,康康越發高興。

虎王童心猶盛,見了也覺好笑。聞言反誇獎了幾句,叫它再出引逗,使其自陷,全忘此來用意。於是康康又出去鬥了幾次,每出總挑一群新的逗弄,以致群犀與它為仇的越眾。除後面靠小山圍擁著主獸的一大群相隔較遠,尚未引動外,在前一點的,都被康康惹惱,一見它出,紛紛率群拼命追逐,雖有林前亂樹阻隔,容易受陷,並不畏懼。這一來,卻苦了先失陷的那些紅犀,本來陷身木網,發急亂掙,鬧得力竭筋疲,躺臥在殘枝斷幹堆中動彈不得,再被這麼多同類不顧死活急撞上來,一陣胡亂踐踏,不消幾次,全都了賬。只換了有限三五隻新被陷住的,在那裡拼命。林前一片已無空隙,盡是亂木。

死犀堆滿。犀群來勢雖眾,無奈四蹄大半踏在軟處,使不上勁。有時蹄腿被亂木繁枝繞住,衝起來更不得勢,只聽犀頭撞到大樹幹上啪啪山響,樹卻輕易不再斷折一株。但是林前的死犀和亂於繁枝,漸被犀群踏得寸斷,僅剩二三株殘缺的大木橫臥在地,輕易已陷它不住。所幸林木越往後越繁密粗大,紅犀在自拼命用力猛撞,一隻也未被它沖人。

虎王隱身林內,細看那些怪獸,最大的身長有一丈三五,與水牛一般肥壯,看去比牛要堅實靈活得多。一張闊門像鍋鏟一般翹起,隱現出兩排雪也似白的鋼牙。頭生一隻烏光閃亮的獨角,形粗而扁,長的竟達二三尺以上。兩隻滴溜滾圓的怪眼,藍光閃閃,越顯兇威。加上獸群既多,天又陰沉,從暗林外望,只見黑壓壓一片裡,閃耀著數千百點藍色星光,好看已極。跑起來更是絕塵飛駛,一窩蜂似,其快非常。帶起一片羶風,使得前排林木枝鳴葉舞,聲如濤湧,其勢端的驚人。

虎王先見康康只能逗它們自陷自撞為樂,不能取勝,也頗驚心,不敢輕出。嗣見怪獸伎倆不斷如此,天又越發暗將下來,心裡一發急,恰值康康新由身側飛出,方欲跟出嘗試,腳底一點,勁身剛縱起,猛覺兩耳風生,胸前似有兩條黑影一閃。虎王久居山中,慣與百獸蟲蟒惡鬥,耳目異常靈敏,知道有東西暗算,益發把氣往上提,兩手一分,穿過林抄,往前縱去。腳甫及地,又聽身後枝葉騷然亂響。虎王忙回過身來一看,一個比自己要高出一兩倍的人形怪物,正當自己適才存身的樹側,伸著兩條瘦骨難看的長臂分枝撥幹,追將過來。看神氣,似已早掩到了自己身後,意欲暗算。幸而自己恰在它下手前俄頃縱起,怪物吃了身子大高的虧,亂枝繁密,本多阻礙,自己又是朝前斜飛,所以撲了個空,不曾得手。先見那麼繁密的老幹亂枝,吃怪物兩條瘦長鐵臂微一分撥,紛紛折斷,也頗驚心。嗣見怪物雖然力大非常,走起路來卻是雙腳直去,跳躍挪移,除兩臂外身子不甚靈活,估量無礙,才放了心。

虎王定睛仔細一看,那怪物生得活似一具死人骷髏。通體瘦硬,其黑如鐵,胸前和大腿上全長著一兩寸長的白毛。頭如栲栳,凹鼻朝天,掀唇突嘴,露出上下兩徘白森森的利齒,口角邊各有兩隻獠牙,上下交錯。目眶深陷進去,從裡面射出豆大兩點碧光。

一頭白髮,似一團亂茅草頂在頭上。兩隻蒲扇大的怪手像鳥爪一般。形象真個猙獰兇惡已極。

虎王洞中雖從山人那裡要有一些刀、矛、弓、箭,用來引逗康、連二猱為樂,因每次出獵有神虎、金猱輔佐,山中群獸聞風喪膽,輕易用不著他動手,一向不曾帶過兵刃。

而那怪物生得長大多力,自己上前,恐夠它不著,反被撈住,又有林木阻隔,無法施展身手,只得一面後退,隨手在地上拾些石塊打去。虎王那麼大手勁,發出的石塊最小的也有碗大,怪物身子閃躲不靈,每下都打個正著,按說不死也受重傷。誰知怪物除不時用手防護雙目外,全然不懼,石塊打在他身上嗒的一響,便被震落。未後虎王拾了兩塊缽盂大的尖角頑石,雙手用力,頭一下故意朝怪物前額打去。怪物橫臂一擋,無心中將目光遮住。不想虎王緊接著第二塊頑石又對準它突出的暴牙打去,一下打了個正著,喀嚓一聲,竟將怪物突出的暴牙利齒打折了七八枚,連左右角上下交錯的兩枚獠牙一起打斷。

怪物受到重創,不由暴怒,猛的一聲尖銳淒厲的怪嘯,揮動長臂利爪,連跳帶衝,急追過來。偏生那一帶林木較稀,怪物前進較易。虎王一下得手,高了興,只顧立定身拾石飛擲,忘了退避,直到怪物追離較近,才行知覺,百忙中猛動靈機,暗忖:“林外現有許多猛獸,這毛人也兇猛得很,何不引它出去,使其互相惡鬥?這裡樹不大密,不好動手,石塊又打不死它,我老和它糾纏作甚?”虎王想到這裡,邊退邊往下一看,這才聞警回身,繞著林木,同怪物且鬥且退,沒有留神出林道路,不知怎地一偏,錯了方向,退了這一陣,反倒相距林外遠了一些。再側耳一聽林外面的動靜,獸群眸眸輕吼之聲匯為繁響,夾著劈劈啪啪撞木之聲,響個不已。可是那聲音卻在遠處,也不見康康回來,心中好生奇怪。

虎王眼看怪物相追愈急,欲誘它出林,偏又有一片斷崖在前斜列作梗,上面滿生荊棘、刺藤、矮樹之類,不易攀越。略一端詳地勢,見左側林木較密,仗著身子輕靈,仍抬石塊去打怪物,徑怪往左側繞去。怪物追臨切近,前有斷崖阻隔,眼看伸手可得,忽見敵人身子一轉,便穿人左側密林之內,忙也轉身追去。虎王見它來追,仗著林木掩蔽,不用現身引逗,手中沙土、石塊發個不絕。引得怪物益發暴怒,竟不問前邊有什麼阻隔,揮舞雙臂,一味橫衝亂撞。所過之處,只聽一片喀嚓之聲,亂枝老幹紛紛斷落如雨,稍細一點的樹,挨著便被推撞得不歪即倒。

到了後來快要出林之際,虎王閃在一株大半抱粗細的棗樹後面。怪物情急生智,明明看出敵人隱身在側,故作未見,假意分枝撥幹,四下胡找,身子卻漸漸往側面棗樹前橫移,準備捱到切近,一發即中。虎王也是膽大心粗,因見怪物行動遲蠢,不覺疏忽了一些,手裡恰又拾到兩塊合用的石塊,以為怪物尚未發現自己。心想:“出林在即,容易退走。打了它這一陣,只有一塊石頭打中,餘者俱似不關痛癢。”也打算等它走近,重襲故智,再給怪物一下重的。這一來,雙方暗想心思,不謀而合,俱在隱忍待發。

虎王見怪物已距離棗樹不過丈許,樹前恰又比較空曠,只見怪物橫著走來,不現正面,恐打不中臉上要害之處,正想出聲引它側轉臉來下手。忽然瞥見怪物身後的大樹後面,似有兩點藍光一閃,頗似黑虎的雙目,心中一動,不禁又延遲了一下,怪物自然走離更近。還沒等虎王出聲,怪物倏地旋轉身子,往下一矮,伸開兩條長臂,對準虎王,連人帶樹一把抱去,只聽樹枝折斷之聲響成一片,其勢迅疾異常。虎王驟出不意,大吃一驚,知道不妙,百忙中無計可施,一時情急,雙足一踹樹根,身子斜著往後縱起便退。

因只顧逃脫毒手,竟未想到身後還有林木阻隔,後腦殼正撞在一株大樹上面。退時用力過猛,頭腦受了劇震,當時撞暈,兩眼金星亂冒,跌倒在地,轉動不得。怪物近在咫尺,虎王神思昏迷中,自覺只有閉目等死,決無幸理。

待了一會,虎王神志少復,覺得腦後脹痛欲裂,耳聽身前樹聲如潮,夾著折枝和怪物亂吼之聲,匯為繁喧,沙土暴雨一般打到臉上,怪物利爪卻並未抓上身來。虎王心中奇怪,試睜眼一看,面前頻現怪狀:那一棵棗樹已被怪物連根拔起。金猱連連不知何時跑來,躲在怪物腦後,兩隻腳勒緊了怪物的咽喉,雙手抱緊怪物的頭,兩隻利爪業已深深抓入怪物二目之內。黑虎同了豹王蹲伏近側,作勢欲撲,尚未上前。怪物頭吃連連抱住,並未還手,一味抓緊手中棗樹亂舞亂甩。多年老樹大都根深須密,和上半截枝幹差不了多少,林木又密,哪裡施展得開,在自聲勢浩大,一下也挨不著頭上敵人。加以雙目已瞎,連方向也辨不出來。怪物到處受著困阻,急得口中連聲怪吼,腳底亂跳,神情狼狽已極。

虎王見連連得手,黑虎也同時趕到,膽氣頓壯,不顧腦後痛楚,強掙起身,繞向黑虎身旁,走過怪物側面,才看出它那一雙利爪雙雙深陷木裡,拔不出來,難怪它不能用手禦敵。便將適才引它去鬥怪獸的主意對黑虎說了。怪物眼吃連連抓傷,兩耳仍是靈敏,暴怒急跳中忽聞人語,他是起禍根苗,第一仇敵,如何容得,立時手舉棗樹追蹤過來。

虎王忙叫虎、豹不要迎敵,速隨自己繞退出林,引它去鬥那些怪獸。邊說邊繞著林木往林外跑,不時發聲引逗。怪物在林內雙手舞著那株棗樹,一路東闖西撞,循聲追去,一會,居然被它追向林外。

原來事有湊巧,怪物起初去抓樹後仇敵時,滿以為它的手長,出其不意,一下準可連人帶樹一齊抱住。抓死之後,再過去吃敵人的腦子心血。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金猱連連率領群豹押送黃羊剛回轉,與黑虎相見,正要替換黑虎入林相助虎王行獵,恰值豹王奉了康康之命趕出報警,說池塘那邊出了大群獨角紅犀。黑虎深知此物習性,皮革、角、爪俱有用處,並且肉極好吃,正愁今日鹿、狼、狐、兔之類的野獸打得不多,難得有這一大群好東西,如能全數得到,豈非絕妙?又因紅犀猛惡,人極難敵,恐虎王有了閃失,匆匆留了數十隻豹子看守獵得的野獸,同連連。豹王和一百多隻大一點的豹子如飛往林中趕去。

連連、黑虎跑得快些,行離池塘只約裡許遠近,黑虎忽然聽到一聲極尖厲的怪嘯。

黑虎通靈識貨,一聽便知前邊林內有了山魈,忙囑連連:“不可妄動。這東西身逾堅鋼,爪利如鉤,周身只有雙眼和胸前當心一塊極小的氣穴是它要害。此外除了仙人的飛劍、法寶,多快刀斧都不能傷它分毫。首先是那一雙利爪厲害非常,如與之相遇,切忌被它撈著,務要看準要害,謹慎下手。”連連耳目和嗅覺最靈,老遠已聞出主人也在那裡,料定虎王正和山魈惡鬥。它膽大慣了的,全沒把黑虎囑咐放在心上,一味關心虎王安危,邊應邊和黑虎往前飛跑,裡許的路,晃眼即到,正趕上山魈暗算虎王之際。它這裡雙臂剛往樹上要抱去,恰被虎、猱看見,並看出虎王好似沒有防備。救主情急,不暇再計及本身安危,雙雙飛縱過去。一個向上,四爪齊施,照準山魈咽喉、眼目下手,一個縱到山魈身後,伸開虎爪,抓緊腰問,往前便抓。兩個都是一般急智,意欲乘它未抓到人以前,停它一下勢子,好使虎王脫出毒手,主意並不高明。尤其在上面下手的更是危險,一個鬆手不及,吃山魈回手抓住,連連縱然力大身堅,也未必能夠倖免。

也是那山魈合該數盡。它原是側身移近,猛一回身向樹抓抱,只知注意樹後敵人,別的通沒顧到。吃黑虎、金猱上下一夾攻,既急於要護敵人來攻,又忙著要護它那雙怪眼。偏生地窄林密,樹老幹多,全往上長,鐵幹糾結。本是想往回收爪禦敵,還沒收回一半,雙目已吃連連利爪深陷進去,奇痛攻心。爪又被那堅韌的繁枝老幹阻住,倉猝不能全數折斷,手抬不起來。神志一慌亂,反倒運足力量,怪吼一聲,照準樹上抓去。棗木紋理細密堅實,不似別的林木鬆脆易折。山魈爪長如鉤,又是屈抓進去,力用得絕猛,一下將雙爪深深插陷木裡,夾了個結實,再也拔不出來。它頭上盤踞著的敵人更是淘氣,雙腳夾緊它的咽喉,前爪陷入它的眼內。見它雙爪受制,無法用武,並不忙著將它眼珠挖出,只用雙爪不住抓弄,山魈任多厲害也吃不住。因為痛極難禁,越發將樹抓緊,始終忘了用力將爪拔出,一味亂跳亂蹦,意欲舉樹反擊頭上之敵,林中障礙橫生,偏又施展不開。直到追向林外空曠之處,那樹的枝葉根鬚已被它亂扯亂撞,多半折落,舞起來較在林內自然要方便些。

虎王出時,先看那群怪獸已換了追逐方向,仍是十來只一群朝著對面林中猛撞不休,林前地下的斷樹又倒下好幾十株。正端詳康康所在,耳聽怪物追近,猛一回首,一眼看到怪物並未被地上亂木絆倒,雙爪插處,木縫大裂,舞起來漸漸有些活動。知道那爪一鬆,連連難免吃虧,忙喊:“連連仔細!你還不取了它眼珠下來,只管呆在它頭上則甚?”話才說完,山魈負痛,恨極了仇敵,手舉大樹,循聲追上來,橫著便掃。虎王雖然早已縱過一旁,山魈這一甩,居然甩脫了一雙爪,想起頭上仇敵,正要往上抓去。黑虎看出連連尚未覺察,恐其不及縱退,一聲怒嘯,飛縱上去,舉起虎爪,照準山魈前爪撲了一下。虎王也在旁急喊。連連方才警覺,雙爪用力一挖,將山魈一對碧綠眼珠挖在爪裡,兩腳一鬆,就勢一拳腿,就著它頸肩上一登,飛身縱落。山魈又是一陣劇烈的奇痛,慘嗥了一聲,再舉爪抓敵時,連連業已縱退出去老遠,黑虎更是早已往旁縱開,哪會撈著。

那康康原因林前亂木殘枝曾陷倒了好些紅犀,可惜後來被犀群踏平寸斷,不能再使自陷。黑虎、連連尚還未到,自己又難取勝。未次出林引逗犀群時,忽然想起除了左側斷崖圍著池塘,四方八面俱是密林,何必限定哪一個地方?以為虎王見狀總會繞著過去,也沒回來通知,徑從犀群頭上越過,直朝相隔二三里的對面密林中飛去,一路之上,專挑群中母犀抓弄,引逗了十好幾群紅犀,紛紛低首揚角,急追猛撞過去。不消片刻,仍和這邊一樣,樹撞折了十好幾根,紅犀也有幾隻被陷亂木之內。

康康方有些得意,猛聽對面林中厲聲怪嘯,方想起主人怎還未見過來?意欲趕回探看。因它屢次三番引逗,無意中將犀群中那隻主犀惹怒。只因那主犀懷有身孕,懶得追逐,只輕輕怒吼了一聲。雖還未追,可是全體犀群已都把陣列開,紛紛低頭聳角,作勢待發,只等主犀一開步,便並列急衝上前。這千百猛獸密層層排集起來,勢更猛惡。康康雖是膽大,也識得這東西的厲害。見去路已被犀群遮斷,一個橫飛不過去,身落其中,吃了苦就不是輕的。心又惦記虎王。正想不出過去的主意,又聽出了有黑虎嘯聲,知道無礙,才放了心。於是仍引逗群犀追撞林木,不時朝著對面觀望。

康康好容易盼到虎王出林,忽見黑虎身後死犀亂木之上,連縱帶跳追出一個手舞大樹的大毛人,連連卻抓緊在那毛人頭上,心裡不禁高興。恰值廣原中大隊犀群因主犀久無動作,漸漸鬆懈,收了勢子。康康便拼著冒險,想趕將過去,急於要知毛人就裡。這次康康過廣原時,本無引逗犀群之意,仗著身輕靈巧,覷準落腳之處,只幾縱躍間,已到廣原中間。眼看越過犀群,一個不留神,縱到主犀身旁,大隊犀群疑它又來侵犯主犀,本就在哞哞嗥叫作勢。偏巧康康落地時,旁邊一隻比狗略大的小犀,不知為何受了驚,從斜刺裡急躥過來,正衝向康康身前,來勢異常猛驟,幾乎撞到腿上。康康閃身避過去,順手一把抓起小犀的頭頸皮,往犀群中擲去。跟著腳一點飛過,朝前便縱。此舉原出無心,不料這一擲,正撞在主犀懷著身孕的大肚子上,當時負痛觸怒,眸的一聲,低著頭,昂著三尺來長一支獨角,開步便追。場中千百群犀立時全數騷動,紛紛輕聲怒吼,軟蹄踏在沙上,響起萬點輕雷,激起百丈沙塵,似狂潮怒湧,風捲殘雲一般追將過來。聲勢之浩大,比起適才小群追逐,何止百倍。

康康聞聲回顧大驚,知道不能力敵。又見來勢急驟,相隔虎王立處不過一箭多地,恐虎王被獸群撞傷。百忙中一眼瞥見右側岡尾一帶林木分外嚴密粗大,不過有半里多長的岡尾橫梗其間,地勢高高下下。若誘引犀群來撞,雖沒平地合適,卻是藏身閃躲的極好所在。忙將身子一側,往橫裡飛去。

這時在前排追逐康康的盡是一些大紅犀,跑得極快,雙方相隔不過十幾丈遠近,首尾相銜,一晃即要追上。康康往側飛起時還長嘯了一聲,原意是將犀群引向側面。誰知犀群發起性來,俱是低頭急馳,一味照直猛進,收不住勢子。前面不遠,偏又立著金猱連連,生得與康康一般無二。雖有少數紅犀看見仇敵向側飛去,意欲轉身追去,無奈本身既收不住蹄步,身左右又有同類並列作梗,急切間轉不開身,後面大小千百犀群又如潮水一般擁至,略一停頓,便會互相撞上。再加主犀未轉向,照例不能改途,惟有緊緊相隨。

那當先飛馳的主犀看見康康飛起,步還沒有收住,一抬頭又見連連在前,還有一人一虎一豹同在一處分立。只山魈剛挖去了雙目,一抓仇敵沒有抓住,一爪抓緊斷樹,一爪猱眼,在那裡負痛慘嗥。它身材本來高大,下半截又被樹阻住,犀目僅能平視,看不甚高,只當是一株樹木,沒有看清。又誤把連連當成了適才仇敵,因相隔已近,眸眸怪叫,益發奮力追去。

這邊虎王同了黑虎、豹王、連連挖瞎了山魈雙目,剛剛各自縱開,潛伺在側,想引逗它去鬥犀群,忽見康康由樹林飛來,在犀群中一個起落,忽將千百犀群同時激怒,猛追過來,康康又往斜刺裡縱去。雖然勢甚駭人,但因那裡離林甚近,且已都識得紅犀習性,全想誘它們到了跟前才退,正在觀望。說時遲,那時快,那山魈奇痛攻心,忿怒已極,忽聞呻曄嘯聲,也誤把康康當成了仇敵,以為逃向側面。再一聽犀群萬蹄如雷,又是日常隨意凌踐之物,正好拿它們來殺一殺氣。竟忘了雙目被挖,身已成了廢物,有力也無處使。怒吼一聲,爪舉斷樹,縱跳起來便追。

那些紅犀的巢穴原來離那池塘還遠,只因當地出了山魈,拿它們當作日常食糧。雖然犀群有力,無奈天生剋制,見了那山魈就害怕亂竄,不敢衝前去撞。山魈爪利如鉤,獠牙似鋸,力氣絕大,紅犀被它抓起,只一撕,立時生裂嚼食。日子一多,死在它爪內的不知多少。後來犀群受不住侵害,好容易擠過密林,逃到池塘廣原之上,棲息游泳,安逸了不多幾天。山魈得不到食,滿林亂找,身高林密,也費了不少事,才繞尋到此地。

路上還在林中捉到一隻迷路的紅犀,吃了一飽。康康先時入林所聞怪氣息,便是那隻死犀的遺臭。山魈到後,從林內看見大隊犀群正在遊散。一則剛剛吃飽;二則因在林中搜尋犀群,繞了許多圈子,頗非容易,恐一出去又將犀群驚走,不大好尋。意欲留著它們,每日乘間縱出撈取,長期享受。正當要出未出之際,一眼瞥見側面林內有了生人,不由饞吻大動,從虎王身後掩來。不料人沒弄到手,竟惹下殺身之禍。

那些紅犀兩耳不靈,不能聽遠。先時只顧追敵,並未看見山魈,本來不知畏避,若以犀群之力合撞上來,十個山魈也被踏扁,何況那山魈又失了雙目。不料正往前急衝之間,正值山魈厲聲怒吼,猛地吃了一驚。主獸首先抬頭,看見山魈在前,嚇得心膽皆裂,腳底又收不住勢,驚慌過度,身子一偏,便往斜刺裡飛跑躥去。主犀因是在前領隊的頭一個,還能閃避,身後群犀卻吃了大苦。前兩排互相排擠,跟著主犀亂躥;後面的聞得山魈怒吼,個個膽寒,目光被前兩層犀群擋住,前犀已改道亂躥,還不知就裡,仍舊照直前衝,首尾相接,一個收不住蹄,紛紛撞在前犀腿腹之間。中間犀群再被最後幾排衝將上來,也吃了同樣的苦頭。各自負痛驚吼急躥,前擁後擠,互相踐踏,左衝右突,撞作一堆。立時塵沙滾滾,一陣大亂,眸眸怒吼之聲,宛如雷鳴一般。

山魈追沒幾步,便被擋住去路。紅犀剛一捱上,先甩了爪中斷樹,就地下抓起一隻,伸開爪向肚腹上一抓,便已皮破腸流。捧起來吸了幾大口犀血,胡亂吃些心臟,便又丟開。後來覺著哪裡都有紅犀礙腳,急得伸爪在地上亂抓一氣;又聽仇敵長嘯之聲就在近側,急欲得而甘心,不顧再取來抓吃,一抓起便扔。那大紅犀到了山魈手內,竟如拋瓜擲球一般,丟出老遠。

這大隊犀群見了山魈原想逃走,因擠在一起,急切間衝突不出。山魈又縱得快,漸漸沖人犀群中心。犀群越發害怕,衝撞得更急。山魈雙目失明,縱起身來,大半踹落在紅犀身上。紅犀負痛,拼命一掙。山魈晃了兩晃,幾番搖搖欲倒。剛復得踏實地,別的紅犀又受同類擠撞,朝它衝來。有這多猛獸在腳底身側密集,擠來撞去,剛抓起扔落了一個,又衝來好幾個,任山魈多大神力也禁不住,一連好幾次跌倒在犀群身上。還算紅犀都是死心眼,已成驚弓之鳥,由它自跌自起。山魈壓到它們身上,只是一味驚叫掙逃,並無用角相觸之意,便宜山魈多活片時。否則不等後來虎王等下手,早就被紅犀銳角重蹄弄成粉碎了。

總算犀群向惟主犀馬首是瞻,主犀一退,前排群犀略擠了擠,陸續跟去。山魈一縱到犀群中心,前面少了一層畏忌,也陸續向側面橫岡上主犀去路如飛追去。四外一散,中心的也逐漸鬆動。就這樣也亂有頓飯光景,犀群才得順過身子,緊隨主犀身後跑去。

可是吃山魈一路亂抓亂甩,連傷帶死的也不下好幾十只。

這時康康已被虎王命連連悄喚過來,與虎、豹聚在一起。先想讓犀群將瞎山魈撞死,再作計較。不料紅犀怕它已極,連它跌倒都不敢去招惹。眼看犀群如潮水一般,身後捲起數十丈飛沙塵旋,密壓壓向橫岡之上縱去,遙聞樹倒枝折之聲響成一片繁音,犀群業已衝進了一半。又見那山魈自康康被虎王喊回,聽不到嘯聲,一連跌倒了幾次,吃紅犀衝突擠撞,到底仍免不了挨著幾下重的。心火無處發洩,不禁又遷怒到紅犀身上。冒著沙塵,一路急跳亂縱,往前追趕。虎王忙命豹上喚來群豹,將廣原中百餘隻死傷倒臥的紅犀銜回洞去,當日打獵無多,僥倖得了這百餘隻猛獸,看去又肥又大,足供豹群飽餐多日。

虎王見犀群被追逃走,自然意還不足,也不管天氣早晚,忙上虎背,緊隨山魈之後,想多撿一點便宜。偶一回頭,康、連二猱不知何時離開,竟未在側。一問黑虎,說已從林中間道抄向前去。虎王嫌前面沙塵大多,迷漫耳目,也想由林內繞過。黑虎搖頭不肯。

虎王知人過不去,只得少停,等獸陣過完,沙塵稍息,順路追上岡去。

原來那條橫岡上的林木,盡是本山特產的天生大樹,與別處不同。其生長甚速,經年成抱,但是虛有其表,樹命不長,性脆易折,容易枯萎,岡尾又窄,只前面一片林木尚密。入林不過數丈,逐漸稀少,現出石地,不時發現枯了的斷木。此樹多是一根根直立生長,中有空隙。遠觀枝幹濃密,互相虯結,底下卻可通行。林中野獸平日都從此道來往,犀群遠處遷居也由此道而來。不過來時是從容繞越,去時顧命奔逃,勢甚疾驟,一味並列照直猛撞,犀多力猛,更易撞折,前排林木撞倒了數十根。林近側的紅犀因撞暈倒地,不能即時起立,被後面千百同類踐踏而死的,也不下二十多隻。

林中走不數步,一下岡便是山石磊阿,肢陀起伏,寸草不生。因是石地,前面塵土已不似適才瀰漫飛揚,只剩腥風羶氣迎面襲來。暮色灰茫中,遙望大隊犀群密壓壓一大片滾滾飛馳。康、連二猱卻在最前頭上下跳躍,不時長嘯,回身引逗。山魈又聽到前面有了仇敵嘯聲,追蹤更急,無奈地勢高低不平。亂石錯落,棋佈星分,沿途作梗,跑不多遠便跌在地。惱得山魈怒發性起,不住怪聲怒吼。犀群前有仇敵挑戰,後有兇魔追迫,益發往前爭先急躥。陣眸輕嘯之聲四起,雜以山魈和二猱嘯吼之聲,響動山林。

虎王見山魈踉踉蹌蹌,狼狽暴跳神情,先時頗覺好笑。嗣見越追越遠,二猱老不迴轉,山魈時跌時起,到處阻梗,又追犀群不止,暗忖:“以毒攻毒,應該引其回鬥。似這樣在它前頭,越引越遠,引到幾時方止?”欲發聲呼喊,又恐將山魈引回,此舉更成徒勞。正躊躇間,忽見前面雙峰陡起,宛如門戶,中間現出一條廣谷,甚是寬平。那谷虎王前一二年在林外打獵,曾經到過,不想竟與森林相通。谷內兩邊高崖壁立如削,盡頭是一個寬闊險峭的百丈深壑,下面原是蓄水深潭,上有極大瀑布。因為谷口來路地勢頗高,一進谷口逐漸低下,每當夏秋之交,四外山洪暴發,水勢就下,萬流奔放,齊注谷內。多少年來,把壑底石地衝激成無數根大小石筍。近年泉流忽竭,又值冬季,壑底的水流向別處,森森怪石似劍一般顯露出來。對岸一片平野,草木繁茂,地勢比前面稍低一些。兩邊相隔,倒有四五十丈。兩邊石壁縫裡長著許多盤松老藤,怒出挺生,直延到壑口之上。因谷中暖和,經冬猶密,遠望極似相聯,卻難飛渡。

犀群本欲逃回以前老巢,轉折時吃康、連二猱犯險一逗,逗得主犀野性大發,順勢追趕仇敵,往谷中衝去,大隊犀群跟在後面,全不知死期迫近。康、連二猱將犀群引上死路,仍然不肯罷休,逗弄不已。這時山魈已更落後,吼聲被來路峰壁擋住。紅犀耳目不靈,一隔遠便聽不到山魈吼聲,竟忘了身後殺星,追定當前仇敵,不得到不罷休,一味拼命朝前猛衝。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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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歸路遠 慈心全五友 冥巒迢遞使星飛

話說二猱來時受了黑虎指教,沿途逗弄,相隔主犀不過數丈之遙。眼看快到盡頭,先拾起兩三塊碗大石頭,照準主犀身上打去。然後雙雙一聲長嘯,縱向壑口藤蔓叢中。

然後身子一蹲,就勢援藤而下,抓緊藤蔓,貼藏石凹之內,靜候犀群自投入阱。天本陰暗,犀目僅能平視,只見仇敵縱入藤蔓叢中,哪知有此絕壑。再者跑勢急逾奔馬,走的又是斜坡,益發快上加快,就想收也收不住。天生兇狠猛悍之性,合抱大木尚要急撞上去,何況區區藤枝,眸的一聲,朝前一躥,四足落空,主犀和當頭的十隻大犀踏虛飛墜,直下絕壑。後面緊隨著的犀群只惟主犀馬首是瞻,也不管前面如何,仍是照直猛進,跟蹤墜落。二猱藏身石凹,見群犀由上面紛紛凌空墜落,四蹄亂掙,飛舞而下,只聽壑底撲通撲通之聲響成一片。猶恐後面的知難而退,口中連嘯不已。那千百犀群竟無一隻臨險卻步,哪消片刻工夫,全數墜了下來。前撥墜在鋒利如刀的亂石上面,多半破腹穿胸而死;就有幾個不死的,吃上面數百斤重一個個巨犀由高而下壓到身上,那還不是立時了賬。只剩下最後數十隻雖未送命,也都震傷暈倒,跌了個半死。

偏巧那該死的瞎山魈又吃了耳朵靈敏的苦,竟從遠處循著二猱嘯聲,往長谷中追來。

因連跌多次,也加了一番謹慎,不似先時亂奔亂縱。人谷以後,覺著地勢越往前越低下,生了戒心。等追近壑口,一聽嘯聲在下,更恐上當,便立定了試探著前進。後來又聽出仇敵嘯聲越近,只在一處,並未移動,才往前走了幾步,已然挨著壑口樹枝。只當那地方是一山坡,二猱又藏在深林密莽之中,正想側耳細聽,估量相隔遠近,猛出仇敵不意,好縱起便撲。誰知身後尾隨著的黑虎先恐被它聽出聲息,不敢隔得過近,一進谷前,先讓背上虎王下來,放輕腳步跟著山魈動作,本就防它不會上當。一見它臨壑躊躇,試步欲前之狀,更恐它試出前面有險不肯下去,再除不易,連忙往前急走幾步,相隔約在十丈左右,倏地運足神力,悄不聲縱起,一伸虎爪,照準山魈背後便撲。

山魈強忍暴怒,急於得仇敵而甘心,全神貫注下面雙猱,一腳已然向前提起,準備再試走兩步,循聲下手,腳下本是空的。就在這將落未落的瞬息之間,忽聞身後風聲,也疑有變,待欲側轉,黑虎來勢何等急驟,哪裡還來得及,一下撲在背上,其力何止千斤。山魈沒有防備,不由身子朝前一衝,腳往下一落,身長腿大,頭一腳踏了個空,身子吃這一撲之勢,再往前一撲,立時怪叫一聲,一個倒栽蔥,直往絕壑之中飛墜下去。

因比犀群墜得遠些,已落在空地石筍之上,硬骨碰硬石頭,鬧了個兩敗俱傷:兩腿一齊折斷,肩、背、頭骨重傷了好幾處,只剩一手一臂還能轉動,石筍也被撞折了好幾根。

下面銳石如林,休說是走,連站都站不起,只嵌陷在怪石叢中,厲聲怪吼不已。

虎王見黑虎成了功,也正趕到。睜著天生夜眼往下一看,見犀群積壓成了一大堆,十九不動。僅有二三十個負傷未死的,聞得山魈厲吼,害怕得眸眸急吼,欲逃不得。犀群的目光又碧又亮,恰似滿天明星倒影澄潭之內,有的靜止不動,有的熒熒欲流,疏疏密密,約有數十點之多,煞是奇觀。

這時天已入暮,到處灰沉沉的。虎王便問黑虎:“獸群全數在此。瞎山魈看神情是受了重傷,毫不足慮。但是下面也還有些活的巨犀,上下相隔這麼高,怎能弄它們回去?”黑虎連忙發聲,將雙猱喚上,又命它們長嘯,召集豹群。雙猱立時發了幾次極尖銳悠長的嘯聲。奉命御獸回崖的豹子數本不多,餘下的因懼山魈,全藏身密林隱僻之處候命。一聞二猱相召之聲,豹王首先率了數十大豹如飛而至,群豹也由遠近各地陸續趕來。

黑虎、雙猱各用獸語向虎王獻策,大意是說:天時已黑,天上雖然漸有雪粒飛落,嗅那風氣土氣,正是釀雪的時候,離降雪總還有幾個時辰。但是雪下愈晚,雪勢越大,此時如不將犀群弄了回去,明早休想再來。這壑雖然深,雙猱上下卻非難事。壁上老藤俱粗如人臂,比別處的柔韌耐用。為今之計,只有速伐山藤結一大圈,縋至壑底,由雙猱下去先將死犀分別縋上,再命群豹運回崖去。山魈重傷,未死的紅犀看勢也難轉動,況又為山魈厲吼之聲所懾,均不能為患,儘可從容下手。上千死犀,身又重大,明知縋運均非容易,無奈此外別無善法。天時大促,需糧甚急,有此千犀,連同今日所得,足夠三四月之需,怎能放棄?說不得只好費點事,做到哪裡算哪裡。能運完再好沒有,否則便將餘下的任其埋入冰雪,等雪住天晴,春暖將要開山之際,再來掘取,也是一樣能用。虎王稱善。

當下虎王便命雙猱下去取藤。它們仗著矯捷心靈,爪利如鉤,一會便弄上來一根極長老藤。藤上枝葉早被雙猱隨下隨折,順手去盡,連修都用不著。上下相隔過高,一試長短,仍不能直垂及地,又採了一根短的接上。短藤較柔,宜於做圈,更顯合用。把有圈的一端垂了下去,上端再用柔藤結了兩個圈,分套在黑虎和豹王頸間。等下面雙猱套上死犀,一聲低嘯,便往上扯。黑虎神力,又有豹王為助,拉起往前便跑,所擇之地,崖壁削立,自口以下往裡凹進,中無阻滯,一晃便拉了個大的起來。豹群早排隊候運,虎王喚來一隻大的,命它試一銜走。見犀身太沉,拖起來甚顯吃力,原想它們去了再回,輪流搬運,照此何時才能運完?幸而由谷口回崖,無須穿過那片森林,否則阻礙更多,真難回去了。想了想,虎王又喚過一豹,命其並立,將死犀橫擱二豹身上,一試居然要快得多,心中大喜。重命放倒,等拉上來十個八個,一起結隊走,以免遇上別的獸劫奪。

回到崖洞裡,將兩柄腰刀帶了來。一會工夫,死犀拉上了十多隻,虎王才喚群豹如法馱走。又命六隻空身走的豹子,隨同護送。吩咐兩豹馱一隻,並列同行,萬一在下坡時或遇阻礙滑落,也可由別的豹子相助,銜上身去。

頭一撥死犀馱走後,虎王因見拉起來甚易,命雙猱再套時可用兩隻一起拉上來。又恐分量大重,藤在石上磨擦久了易於折斷。一面尋了許多雜草和帶葉殘枝,緊結在崖口老根古松之間,墊入長膝下面;一面又去尋到兩根同樣粗細的老藤,命雙猱分出一個,折了繁枝,如法炮製。製成後,虎王猛想道:“現有這麼多大豹,何不分成兩起往上拉?”當下忙做了五個藤圈:一個做套死犀用;四個結在上端,挑了四隻大豹同樣施為。

拉夠了數,便由豹群馱走。下面雙猱輪流將死犀套好,兩隻一次,此下彼上。忙了個把時辰,居然套上了一百多對。先時揀死的套,有那猶存喘息的,頭角既無所施其技,吃雙猱利爪一抓,也都了帳。那幾十隻傷而未死的,因有亂石、死犀作梗,又為魈吼所震,只能互相悲吼擠踏,不能為害,二猱也不把它們放在心上。

拉到後來,連連因為淘氣,見山魈厲吼不歇,聲甚刺耳難聽,心想:“這東西可恨!

如今眼瞎足斷,有什怕它?何不拉上去,讓黑虎把它弄死,省得惹厭?”也沒和上面打招呼,竟用藤圈將山魈頭頸套住。拉這根長藤的,偏又是那四隻大豹,聞得連連嘯聲,往起便拉。山魈因在亂石叢中隱往,雖然連用雙臂打折了好幾根石筍,仍是到處阻礙。

正愁無法上去,拉時一點也沒掙扎。一下拉到上面,才著平地,雙手抓住頸間藤圈,一扯兩段,便滾了起來。那四隻大豹各被藤圈套定,脫身不出,眼看山魈時肩並用,循聲滾將過來,只嚇得嗷嗷慘叫,帶起長藤,往前便跑。旁立群豹立時一陣大亂,拼命竄逃。

谷中兩邊危崖參天,雖甚廣闊,路只一條,無法逃避。等那邊虎王發覺,黑虎也脫掉藤圈追來,已被山魈在地上像轉風車一般滾上前去,撈著一隻豹子,一爪抓向肚子,立時腹破腸流,死於當地。山魈撈出心臟,嚼了幾口,狂怒攻心,無可洩怒,丟下死豹,又待往前追趕。黑虎首先趕到,朝肩背間撲了一爪。山魈自從連受重傷,已無能為。群豹害怕過甚,只知逃竄,不敢反斗,才使它如此猖狂。及被黑虎鋼爪一撲,兩條受了傷的長臂又斷去了一隻。虎王跟蹤趕到,見它傷了豹子,心中忿極。一眼看到壁旁有一塊比磨盤還大點的墜石,順手捧起,搶步上前,當頭打下。恰值山魈負傷慘嘯,身子折轉,一下正打在那條好臂上面,如何能吃得往,喀嚓一聲,應聲折斷。四肢全去,只剩肩、股等處殘留下的一點骨渣,顫動不休。

康、連二猱覺出上面出了變故,也忙援藤縋上。虎王還欲拾石再打,黑虎說:“山魈已成廢物,就這樣打死,不將它形神消滅,靈性猶存,年深日久,仍能為害。”使命二猱折來枯枝,鋪積滿地,將它翻過身,面朝下放下去,用大石壓住,虎王打了火種點燃,將它焚化。山魈身本僵硬,手足俱無,上有千斤大石壓住,怎能掙扎,一味急吼慘嗥。頃刻工夫,便已燒化成灰,其臭異常。虎王點燃了火,問出情由,把連連一頓好打。

經此一番周折,不特白耽延了小半個時辰。下面未死紅犀不聽山魈吼聲,也沒有先前老實。康、連放它們人圈時,只要近這一隻,別隻也用頭角奮起觸僮。又費了好些事,才一一弄死。虎王嫌慢,自去尋了兩根春藤,用腰刀削去旁枝,挑了些大豹來拉。無奈康、連二猱只有四手,此上彼下,大忙一氣,比前也快不了多少。拉來拉去,拉到深夜尚未拉完。群豹輪流運送,前幾撥先走的也去而復轉。

虎王聽二猱說下面還有二三百隻,正喜快要拉完,猛然間見天色微現暗紅,一點風也沒有,鼻口問有些悶堵,便問黑虎:“天如何是紅的?天大陰暗,我的眼睛看不真,你看今晚不會下雪了麼?”黑虎原已覺出天氣越變越壞,一面往上急拉,一面催促二猱趕快。聞言抬頭一看,再深深嗅了一下,忙喚雙猱上來,用獸語催著回崖,說:“轉瞬大雪就要降下,回崖倒有數百里山路。空身走得快,還可在雪淺時趕回,但是路上馱著紅犀走的豹子卻難趕到。此時停止,還不致陷身雪內。下面紅犀由它去吧。”虎王不信雪有那麼厲害。黑虎再三催促馱走了的不說,連未次拖上來的都命扔下去。同時催著虎王上背,又命豹王和餘豹急速通知後兩撥馱犀走的群豹,路上如見雪深過了半尺,急速空身跑回,省得在未到以前被雪埋葬。虎王見它催促甚急,只得騎上虎背,帶了雙猱,出谷往回路就跑。這條路雖可不經密林,道途也頗遙遠。沿途盡是危峰峻扳,幽壑深溝,稍一失足,便有粉身碎骨之險。天又異常陰暗,虎、豹目光雖好,跑起來也不敢似白日裡任性急馳。黑虎還跑得快些,不多一會,便趕上豹王所率的一小群豹子,超越過去。

正跑之間,忽然一陣西北風吹過,吹得滿山林木蕭蕭,聲如濤湧,風一住,天上便降起雪來。先下時雪並不算大,等再跑出三五十里,地上積雪便厚約寸許。雪光反映,茫茫一白,路徑好認得多。虎王笑拍黑虎頸項說道:“那年也曾下雪,下了一夜,第二早起,看雪還不到三寸,兩三天就化了。今晚的雪和那年差不多大,怕什麼?”言還未了,又是一陣寒風劈面吹到,雪被風一絞,似紛紛亂花一般,滿天飛舞。虎王剛喊得一聲:“好!”雪勢忽然驟盛,雪片都有掌大。黑虎見狀,知道不妙,長嘯一聲,也不再等豹群同行,腳底便加了勁,除遇險徑危崖,因背上馱有虎王不敢過快外,直如箭一般朝前躥去。又恐雪初下時大松,身上有虎王,力大身沉,大雪蓋路,踏空了足,命二猱一個在前,先行探路:一個趕往後面通知豹群,查嗅著雪中遺留的氣息足印追來,並催快跑。豹群聞警,自也加緊前進。

黑虎一口氣跑出去百里之後,接連超過了好幾撥馱著紅犀走的豹子,計途再有數十里路便可到達。那雪已積有七八寸厚。虎王見雪愈深,雖然驚訝,因離家將近,數十里程途,半個多時辰便到,心裡不但不急,反覺那雪大得有趣,明早起身好看好玩,不住口直喊:“好。”

一會,連連由後面踏雪飛來,報稱雪勢太大,目前雪最深處有尺許厚,仗著初下,雖還能走,便是還有好大一截路才能到家,最落後的兩撥豹群相隔更遠,並且雪中腳印轉眼被雪填沒難認,再過一會就恐不能走了。虎王聞報,才著起慌來。黑虎忙命連連再向後飛馳,趕去挨撥通知:凡在離家五六十里以外的豹群,一齊將身上馱的紅犀甩下,寧願葬送百十隻紅犀,免得豹子陷身雪裡。棄犀以後,速往回路趕來。再超到前幾撥犀群的前面,著五隻一排結成了隊,用力在雪上踏走,好替後面馱犀走的豹群壓道開路。

如有失陷,速急吼嘯報警,以便馳往相救。連連領命,如飛而去。

黑虎、雙猱俱是通靈神獸,空身走起來,能在雪面飛馳如行平地,多大雪也阻不住它們。黑虎身上雖多著一個虎王,也還不甚妨害。那些豹子卻不行。那雪積得也真快,才看深約尺許,一晃便加了數寸。還算黑虎知機,部署周詳,前有空身豹群壓道,起初尚能行走。等虎王到了崖前,一點到達的豹群,竟還有十好幾撥在途中未至。漸聞豹群吼嘯之聲從遠處隱約傳來,虎王親自踏雪一試,那雪竟深及二尺,掌大雪花仍在茫茫飛舞,下個不已,腳踏上立被陷住。連自己那樣身輕力健都走不利落,何況馱著重物行走的豹子。知道豹群已有失陷,不禁大驚,忙命黑虎、二猱速往應援。虎、猱去了小半個時辰,這十幾撥豹群才經虎、猱接應,一個個通體雪白,熱汗蒸騰,狼狼狽狽,高一腳低一腳,連喘帶吼,陸續迴轉。

最末兩撥落在最後,雖有前行的大隊豹群開路壓道,無奈雪勢大大,先時還可連滾帶爬將雪踏平下去,現出一條雪路,後來越下越大,豹群走過不一會,便被遮沒。加以新雪松浮,無從著力,再一積過了尺,豹腳踏上去,便深深陷在雪裡。連空身走的豹子都無法急行,費上無窮力氣掙扎縱躍,僅能勉強前進,何況身上還馱著那般沉重的龐然大物。一撥是陷在凹雪積地之中,還有一撥也鬧得力盡精疲,急喘著在雪中掙命,行動不得。直到黑虎、雙猱聞得嘯聲趕去,才命這兩撥豹子將所馱紅犀甩下,由康、連二猱用利爪裂去了皮,先任它們就雪地裡分別大嚼一頓,再隨著同回。虎王約束群豹,賞罰嚴明,每值出獵,從不許無命偷吃,人、獸辛苦跋涉累了一整天,未曾進食。尤其這兩撥大豹於是當頭的幾撥,去而復轉,已運了兩次紅犀,格外飢疲交加,這一頓飽餐獸肉,自然精力大長。有的業已吃飽,眼看那麼多從未吃過的美味棄在雪裡,不能帶走,還捨不得,又去抓下一大塊銜了回去,餘豹也紛紛學樣。只借雪深,無法多帶,棄去的仍有十之七八。那兩片雪地被犀血染紅了畝許方圓地面,雪被豹群踐踏也溶化了好些。黑虎、雙猱原是挨撥指點教行,乘這兩撥大嚼之際,早把由凹地上縱的出路扒好,挨次引出,改作單行行走。由康、連二猱在前引路,四爪並用,將道中積雪一路扒抓,分向兩旁,黑虎斷後。隨進隨開,半個時辰工夫,竟開通出二十來裡一條雪巷,居然將群豹都救了回來,雖失了好些紅犀,豹子卻幸一個不短。

虎王再一查看積雪,業已將近三尺厚了。心情一寬,覺著飢腸雷鳴。立命黑虎、豹王同了康康監督群豹,抖去身上殘雪,各歸巖凹豹圈以內,大加犒勞,準其將當日打來的獸糧任意挑選,儘量飽餐一頓,只不許爭奪糟棄。自拔腰刀割下一大塊肥厚犀肉,兩隻山雞,帶了連連回洞烤吃。那犀肉又嫩又肥又香,虎王足吃了十成飽。虎、猱也各有它們的吃食。

人獸飽餐之後,檢點所得,除了不及帶回和沿途甩棄的,單紅犀就有千餘隻之多,當晚吃掉的尚不在內。其餘羊、鹿、野驢、狼、灌、狐、兔、山雞、野豬等,不計其數。

至少也夠好幾個月吃的。不禁欣喜欲狂,引吭長嘯。虎、猱、群豹也歡喜得相與應和。

大雪擋音,餘音嗡嗡的,兀自半晌方歇。這些獸糧一半堆積在崖前雪地裡,挑出一半極好的覓地藏好。一切未弄停當,人獸俱已累極,才行分別歇息。

次早起身,虎王見洞口天光甚是明亮,又無積雪堆壓。康、連二猱俱不在側。心想:

“昨晚那麼大雪,難道才隔一夜就住了麼?”連忙爬起,跑出洞去一看,雪並未住,只比昨晚小些,滿天空玉屑紛飛,仍然下個不住。康、連二猱各持一根新折樹枝綁紮成的長答帚,正在打掃崖頂積雪。再看別的地方,雪已積有七八尺厚。一眼望出去,山原林木,到處都是玉砌瓊凝,宛如銀裝世界的一般,不禁大喜。因那條上下崖洞的山道也被康、連二猱將積雪掃盡,虎王貪看雪景,喝住二猱,留雪好玩,不許再掃。

二猱齊聲說:“昨晚因聽遠近樹木壓折之聲,我們和黑虎起身查看,洞外雪勢稍止,積雪業將洞口堵住了一半。知道這雪不是暫時可停,還要積厚得多,北風一緊,立時成冰凍合。休說不能遠出,人獸全要被閉洞中,除俟開山,連出洞都不成了。況且下面崖凹的豹圈中還有上千野豹,也須預為準備。因此由我們先取山寨中帶來鐵鏟將雪鏟到崖下,將洞口處先行打通。又紮了兩把大管帚,將崖上餘雪掃盡。黑虎縱向崖下,與豹王率領群豹,將豹圈通向崖前一片平地上的積雪,趁著新雪松浮,連拱帶扒,齊向四外推去。餘下散雪等我們收拾完了上面,下來再掃。弄到黎明,仗著豹多,又有神獸相助,居然將崖前的雪扒盡,現出一個大圓場。雪又下了起來,我們又覆上崖持帚去掃。”

虎王方知就裡,只得任之。看二猱運帚如飛,隨積隨帚,毫不停歇,笑罵道:“你兩個呆東西,這般掃,掃到幾時才完?雪又不大,白費這氣力則甚?等它厚了再掃多好。

今天很冷,火池中火也滅了,還不給我將火點燃做東西吃去。”二猱淘氣,本是掃著好玩,聞言丟下帚,往洞中便跑。黑虎在崖下聽見虎王說話,縱將上來。虎王將它身上未化盡的殘雪拂去,抱著親熱了一陣。問起昨晚未收藏完的山糧,知己督飭群豹分別藏入崖凹以內。人、虎一同人洞,等康、連生好了火,胡亂做些吃的下肚。二次犒勞虎、猱和群豹,各憑所喜,又飽餐了一頓。因封山時日太久,以後計糧授食,不再盡情大嚼了。

吃罷一計算,食糧可告無虞,尚缺柴火。不特人用,雪一轉凍,山中溫暖慣了的,豹群也耐不住那般奇冷。還有虎王喜吃的青稞之類也存得無多。好在黑虎、雙猱俱能踏雪飛馳,少的東西尚可命雙猱遠處去向山人索取。柴火更滿山皆是,按說只要隔日取來,在火旁烘乾,即可應用。不過林中樹木多被大雪壓倒埋沒,雪封凍後,採伐不易,不得不早些下手儲存罷了。

虎王尋思一會,還是預先辦為妙。便命雙猱先去採伐樹枝,再往紅神谷向山人索取青稞米穀,留為日後之用。雙猱領命,仗著身輕,不怕行遠,留下近崖的林木不採,卻去採那遠處的。這般大雪,豹群已不能離崖行動,只黑虎一個尚能相助搬運。採到了下午,所得柴火已足月餘之用。虎王見積雪高有丈許,便命虎、猱暫且停了採運,幫同自己打掃崖前新積的雪,等人、獸合力將崖下扒盡,天色已然不早。

虎王原意,明日再去紅神谷取糧。雙猱因踏雪飛行,甚覺有趣,執意欲往。虎王知夜行無礙,便依了它們。雙猱空身行走,其疾如飛,這二百里遠近的程途,如照往日,至多不過兩個多點時辰便可來回。誰知雙猱這一去,竟是到了半夜還未迴轉,時間比起平日差不多多出一倍。雙猱掌平大,最宜滑雪疾駛,身又輕靈。去時見它們甚是高興,眼看兩條金黃色影子,在白雪地裡一瀉數十百丈,恍如彈丸之墜斜坡,身影由大而小,晃眼剩一小黑點,一瞥即逝,走得又比平日快些。久去不歸,虎王疑心它們又和上次一樣,被甚妖魔怪物困住。大雪阻路,又不能親身前往救援,不禁著起急來,屢問黑虎,雙猱是否遇險有難,黑虎俱都搖頭。虎王雖知其料事如神,仍然有些疑慮。又待了一會未回,實忍不住,正磨著要騎了黑虎前往尋找,忽聞雙猱長嘯之聲自遠處傳來。黑虎一聽,連忙回嘯了兩聲,縱身下崖,踏雪趕去。虎王聽出雙猱嘯聲是在喚黑虎前往,不似有什麼兇險,心才寬放。只不知何事在途中遲延,喚黑虎前去則甚,意欲趕往。黑虎已然走遠,勢所不能。

這時雪仍下個不住,天已交到寅未卯初。冬日夜長,天還未亮,虎王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心神一安,身子便倦,不覺在床上睡倒。睡夢中聞得耳畔似聽雙猱呼喚,雜以漢人說話聲。虎王自從隱居山中,從未遇到過一個漢人,聽著奇怪,還疑身在夢中。忙睜開眼一看,火池旁邊蹲伏著五個身穿半蠻半漢裝束的漢人,刀槍器械和鏢矛弩箭之類攤放了一地。俱都凍得身顫氣促,面白如紙,甚是萎憊。只有了個比較強些,一面向著火,一面朝著雙猱輕聲說話打手勢,目光註定自己身上,面帶驚奇之狀。

虎王剛問他們是哪裡來的,那漢人已當先起立,走近身來,朝著虎王深施一禮,說道:“愚下姓方名奎,同了七個同伴來山中行獵。不想昨晚在森林中走了大半夜,好容易跑出,又為大雪所阻,看不出路徑。先還勉強在雪中支持著走,到了天明,有二人失足墜入深溝,葬身雪裡。一人砍了樹枝,做成雪具,往前探路,忽然失蹤不見,遍喊無有迴音,想已身死。同時雪積愈深,大家都力盡精疲,食糧俱被先死兩人帶去,不能再走。費了無窮的事,拼命捱到一個山腳底下,掘了一個丈許大的雪坑,聚在裡面忍受飢寒挨命。堪堪殆斃,不想被兄台手下神獸遇到,將我等救來寶山。我等俱在隱賢村居住,離此尚遠。望乞兄台暫假一席之地,略御飢寒。等體力稍復,仍請這三個神獸將我等送回。開山以後,必當重報。”說罷,又作了一個長揖。同來四人,除一個手足凍傷不能行動,只能點首致謝外,餘下三人也跟著掙扎過來行禮相謝。

空谷足音,忽來佳客,風雪荒山,倍增興趣。虎王好生歡喜,立時跳起還禮,止住來人,仍請去至火旁坐下。說道:“我在這裡住了好些年,除山人外,從沒遇見過一個我們的人。你們來了,再好不過。這兩夭兩夜想必又冷又餓了,且先烤一會火,叫身上暖和暖和,我叫它們給你們弄好野牛肉來吃。我們前一天就知道有這場大雪,打來了不少野東西,你們吃上幾年都要得。我從小隻不願人婆婆媽媽,一邊吃,一邊說話,天也快亮了,少時吃完,我們再說。”說罷,也不待來人答言,徑命二猱取來肥犀、肥鹿和各樣野味,忙亂著連煮帶烤。頃刻工夫,肉香佈滿全洞。方奎等五人看出虎王性情豪邁,英雄本色,便也不再客套。又正餓極,無暇多言,便分出三個略為復原的人,從旁相助。

虎王益發高興。一會將肉弄熟,取出冷糌粑分與來人,圍火大嚼。賓主飽餐之後,重又說起涉險遇救之事。

原來雙猱奉命取糧,到了紅神谷一看,依山建築的山樓十有九被大雪壓坍,平地上的屋子多半被雪蓋沒。那些山人三停倒有一停因昨晚睡熟,不是高樓壓坍墜落時壓傷,便整個葬身雪裡。其餘二停連同那些負傷逃出的,全數擁擠到一個大雪洞中避難。因事先沒有準備,逃時倉猝,衣服、食糧均未取出。加以天氣奇冷,一個個啼飢號寒,愁容滿面,其狀甚慘。幸而山酋較有心計,知道食糧不多,有無不均,必起爭奪,自相殘殺。

一面命眾山民將所有食糧一起交出歸公,由他以身作則,公平分配;一面命人持了傢伙,前去發掘存糧衣物。總算苟安一時,沒有紛亂爭擾。山人雖然矯健,畢竟不如豹群力大,有虎、猱靈獸指揮,易於成事。所居分散,不在一處,不似虎、猱、群豹只掃扒崖上有限一片地方,積雪深厚,發掘自然艱難。集千百人之力掘了半天,掘得的食物並不甚多。

比較存得多的一個石洞,又在懸崖峭壁上,平日用竹梯上下,被雪壓斷。偏生崖下半截二十多丈又是個斜坡,雪深丈餘,簡直無法上去。

二猱見眾山民分班發掘,正忙得不可開交,心想:“他們自家糧食都不夠,哪有餘糧送人?”不由頓生惻隱。便向山酋一比手勢,願意幫他們去取存糧。山酋本因糧少為難,數日後便不免自相殘殺,以人為食。見二猱一到,知是來此索糧,又不敢不應,方在心驚。見狀大喜,忙將崖壁上存糧石洞指給二猱,請它們設法開路。二猱見雪深壁陡,下面還隔有一段,也覺發掘開通不是易事,想上去看看再作計較。和山酋一打手勢,提氣飛行,接連幾縱,便到坡前。二猱上去自然不難,下半截踏雪飛馳,晃眼便到。再一縱,便攀住壁上石根,壁虎一般沿壁上升,頃刻即到洞側,八爪並用,連扒帶抓,將洞口的餘雪去盡。

二猱入洞一看,裡面存糧甚多,還堆著不少野藤袋和竹皮細藤編就的兜簍。只須從上拋下,省事得多,心中大喜。先運了兩袋出洞,向山酋嘯得一聲,數百斤重一大包凌空飛擲下去,把丈餘深雪打成了一個大坑。因落在軟處,糧袋仍是好好的。喜得眾山民歡聲雷動,忙著開出一條通連崖洞的雪巷,準備運回。不消半個時辰,二猱把糧袋拋盡。

又打手勢,命山酋取來長藤索鉤。由康康縱落,帶了上來,直將那些兜簍縋運完罄。下餘隻剩散糧,懶得再弄,飛身一躍,到了下面。又幫助將那雪巷開通,直達眾山民存身的洞口。先後過了一個多時辰,天已入暮,這才向山酋要了兩口袋糧食山果,分攜回去。

雙猱一出谷口,見附近樹林多被厚雪壓倒埋沒。那未倒的,看去都矮了丈許,只剩上半段樹幹,戴著多而且厚的積雪,一株株瓊林玉山也似挺出雪外。天空雪花仍然飄個不住。猛想起:“昨晚路上所遺紅犀尚有不少,這般大雪,眾山人食糧既缺,肉食想必艱難,主人屢次向人家索糧,何不在他們缺肉之際,將這已棄之物從雪中掘起,明日再取糧時給他們也帶上三兩隻去?”彼此一商量,想繞道前去看看,原是一番好意,不料日後生了許多事故。

方奎等八人原是隱賢莊隱居的一向洗了手的綠林豪傑。此次出外並非真個行獵。只因近兩年來連出了幾樁異事,莊上同道失蹤了好幾個人,俱都下落茫然,屍骨無存,直到日前才發現本山有了山人,知道山中蠻野之人專好劫殺漢人,又有用人祭神生食的惡習,奉了莊主之命,帶了隨身的兵刃乾糧,出莊探訪。行至下午,誤入森林,狂躥了一夜,到了天明,方得繞出。無奈歸路已迷,積雪深厚,又死了三個同伴,力盡神疲。

正在雪中掙命,眼看垂危,恰值雙猱經過,聽到五人呻吟之聲,趕過去一看,雪窟中擠著五人,俱與主人相貌相似。想道:“日前黑虎追尋小虎,也曾見到漢人,後來歸報主人,曾囑如遇這類人,不許隨意傷害,想必對這類人有些喜愛。”不由動了惻隱,想將五人救回崖去。剛往下探頭一跳,還未及打手勢,五人中方奎最是強悍,猶有餘力,一見上面跳落兩個猴形的怪獸,不知來了救星,正當絕糧之際,還以為送上門來的糧食,一鼓勇氣,拔刀便砍。被連連一爪抓住刀刃,奪過去一甩,便已墜落老遠。方奎覺出二猱神力驚人,空手奪刀如同兒戲,不禁心驚膽戰。崖窟中又施展不開,餘下四個同伴更是氣息僅屬,起動不得,以為無幸。正待閉目等死,忽見怪猴奪刀以後並不抓,只不住口叫爪比。內中一個還用大爪從身背口袋內抓了一大把乾果遞將過來。這才明白它們是特意下來救人,不是惡意,絕處逢生,自然喜出望外。又見雙猱目射金光,力大無窮,動作靈巧,幾疑是山神派來相救,連忙拜倒相謝。

雙猱不會人言,全仗爪比。方奎等倒也略明大意,先胡亂吃了些山果,略為充飢,只是奇冷難當。方奎見有那兩大口袋糧食山果,已是喜出望外,並無出困之想。嗣見雙猱不住向他比劃,先不明白,鬧了一會,才知是要人隨它們上去。五人商量:這兩隻異獸如此威猛,看神氣雖不似有甚惡意,畢竟是個異類,此去吉凶究屬難保。況且積雪深厚,人也不能行走。不如和它們商量,只求它們留下那兩袋糧果暫且度命,再作計較。

誰知雙猱自小相隨虎王,雖不會說人話,卻句句都聽得懂。沒等方奎朝它們比說,便止住五人商談,用爪比示:如願隨去,立時可將五人救走,否則那糧食乃有主之物,不能相贈。五人見它們此時已將糧袋的口結好,夾在脅下,作出並不相強,等一回復,它們即行去之勢,不禁著起慌來。方奎忙止二猱勿行,對四人道:“雪勢如此深厚,還在下個不住,我們手腳業已凍傷,北風一起,走又走不脫,早晚難免一死。我們行獵多年,不特從沒見過這樣的神獸,還能通曉人言。按它們所比,並非相迫,頗系出於好意。所攜糧果,多半人吃之物。像它們這樣,常人怎製得住?或許本山有甚異人,知我們雪中遇難,差來相救;再不就是山神鑑佑,方才有此奇遇。如不隨行,它們將糧袋一拿走,不凍死也餓死了。命數有定,若是該死,哪裡都一樣。莫如應了,看它們怎生將我五人救將出去。”言還未了,忽聽二猱引吭長嘯,音甚尖銳悠長。

五人見它們嘯罷,放了糧袋,也不再比畫,略待一會,想系看出五人畏冷之狀,一個縱身上去,採來不少枯枝,敲去上附的殘雪,堆積坑底。方奎會意,幸身旁帶有火種,忙取出來去點。這時天早入夜,風雪甚大,枝多半溼,費了好些事,二猱又從旁相助,才行點燃。有了火,雖然暖和一些,但是溼煙甚濃,嗆人難耐。坑底積雪被火一烘,融化成水,五人全蹲伏在水裡,顧了冷,又顧不了溼。二猱見五人狼狽之狀,引得咧著一張闊嘴,格格怪笑。方奎見它們生火時動作甚熟,益料必與人類相習。只不知應允了它們,為何不再比畫提走。連問幾次,二猱也沒理他。

過有半個時辰,忽聽遠遠一聲虎嘯,二猱也引吭長嘯相應。五人雖然吃了一驚,因這般大雪,連會武功的人尚且難行,何況於虎。正說虎嘯來得奇怪,不料嘯聲由遠而近,似往坑前跑來。五人才面面相覷,嚇得連氣都不敢出。再看雙猱,卻高興起來,又在坑底嘯了兩聲,意似引虎前來。方奎想了想,把心一橫,向二猱道,“這虎是二位神獸喚來的麼?”見二猱剛把頭一點,猛覺坑沿上鼻息咻咻。一抬頭,首先發現的是一團黑影中射出兩點比茶杯還大的碧光,正對向自己臉上,不禁嚇了一跳。強多著膽子定睛一看,乃是一隻比水牛還大的黑虎,那兩點碧光便是虎的雙目。神態之威猛雄壯,竟是畢生未睹。方奎一害怕,往後倒退了幾步,伸手拔刀,刀已失去。忙去拾那火旁堆著的兵器時,手臂被二猱拉住,奇痛如勒。知虎、猱力猛不過,事已至此,只得把吉凶禍福付諸天命,手一緩勁,二猱也已將他放開。

五人中只方奎武藝最高,餘下四人在這負傷凍餒之餘,早嚇了個心驚膽戰,無一敢動。虎、猱也明白五人害怕,先向黑虎對叫一陣,然後迴轉身來朝五人用爪比畫。意思是:如無黑虎相助,眾人便難出險。此去有好地方可供眠食,還有一個和五人生相相同的主人在彼。虎並不傷人,無須害怕。如真不願隨行,仍不相強。五人和二猱先是相對了一陣,已漸明白它們的動作,比畫了一會,俱都會意。又見黑虎蹲伏坑邊,狀頗馴善。

再加天上的雪愈下愈大,不特適生之火被雪壓滅,這一耽擱,坑內積雪又復盈尺,萬不能再延下去,性命關頭,時機稍縱即逝。各自寒聲顫氣向二猱問了幾句,與所料比畫意思大致相同。知虎、猱的主人確是人類,大家一橫心,決計仍照前議,隨到那裡,再見機行事。

二猱先令五人將地下散放著的兵器各自帶好,將兩袋糧果綁在一起,橫擔在虎背之上。又夾了方奎,令其騎上虎背,抓緊虎頸皮先行。然後跳落坑底,兩猱各舒長臂,一邊夾起一人,長嘯一聲,衝風破雪而上,追上黑虎,一路連縱帶跑朝前走去。五人在虎背猱脅之下,雪花迷眼,各不相見,只覺虎、猱在雪面上縱躍急駛,宛如憑虛御空,其行如飛,又輕又快。寒風凜冽,刺面如割,連氣都被閉住透不過來,難受已極。

跑了好一會,正在支持不住,忽然身子隨著虎、猱凌空直上,好似向一個陡崖上縱去。四人被兩猱夾緊還不妨事,方奎因虎背平穩,一路疏忽,如非雙腿夾緊虎腹,並有一身武功,差點沒從虎背上跌將下來。剛在失聲驚叫,虎、猱腳步忽然放慢,接著雪勢頓止,一股暖氣迎面襲來。互相睜眼一看,已然到了一座大崖洞內,洞裡火池中燒著許多山柴,火光熊熊。虎、猱也停了步。五人俱凍得手足僵冷,身子發木,幾失知覺。兩猱一放手,四人相次仆倒,不能起立。方奎尚能掙扎,忙下了虎背,將四人扶向火池旁向火蹲伏。又將各人兵刃取下,堆在身旁。才脫雪窖,吉凶莫卜,做夢也想不到有此境遇,頓覺室暖如春,無異到了天堂一般。

虎王平日畏熱,石榻離火頗遠,五人驚魂乍定,俱搶著就火,初來倉猝,尚未見壁角暗處臥有生人。因感虎、猱救命之恩,方奎為首,欲代四人向虎、猱下拜致謝。剛從火旁立起,謝了旁邊蹲伏著的黑虎,再一看二猱已然離去,走向左壁,在那裡低聲相喚呢。循聲注視,左壁角上似並列有兩個大石榻:一榻空著;一榻上面似臥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臉被雙猱站在榻前擋住,看不出是漢人還是山人。料是本洞主人,既能馴養如此通靈威猛多力的神獸,定非尋常之士。既為求救,又欲結納,才往前走了幾步,康康便回過身來作勢喝止,不令近前。

方奎正逡巡卻步之間,虎王已經醒轉,見面拜謝,進罷飲食,說完經過。又向虎王說起本山還有一個隱賢莊,四外俱是崇山峻嶺阻隔,獨當中一片盆地,自成樂土。形勢也很幽僻險惡,尤其靠虎王所住這一面,中間橫著一百八十里的參天峭壁,休說外人無法攀越,便是鳥魯也難飛渡。莊主姓尹,自號遁夫,近數年才移居到此,愛當地形勝天然,土厚泉甘,出產豐富,禽畜稼稽無不易於繁殖,先只率閤家子侄昆弟輩來此開闢。

後又召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隱居。兩年後,便成了一個村莊,共有數十戶人家聚居,以佃漁畜牧為生。一年中只暗派幾個妥當人出山採辦日用諸物。近來莊上百物俱能自給,又掘通了一口鹽井,更與外間斷絕,不相往來。今承相救,甚是感激,意欲等雪開晴霧,請虎王去莊中一敘;如嫌獨處山中孤寂,便遷往莊上同居也可。

虎上才知日前捉去乳虎,黑虎跟蹤追去發現的人家廣場,便是他們。別的都未在意,惟因素居已久,聽說莊上聚有許多漢人,頗動同情之想。再加方奎等出身綠林,舉動粗豪,言談率直,頗投自己脾胃,益發高興。安心想留來人多住,不欲送歸,便答道:

“我雖有名有姓,但我有一白哥哥,它去京時叫我不要向人說起。紅神谷的山人因我時常騎虎,都叫我虎王,你們也叫我虎王好了。我們前天便知天要下大雪,與往年不同。

當日滿山亂跑,去打山糧,弄到好幾千只野牛、黃羊、鹿、豬、狐、兔,大家吃上半年也夠,只管放心。如說送你們回去,到你們那裡還隔有好兒處高山危崖,不比來路平坦,休說康康、連連它們無法跳過,這般大雪,只恐你們那莊上人家房子就是石頭做的,不被雪壓倒,也被雪封閉,無法進去了。”

方奎等五人本知回去是個難事,不過見虎。猱能馱夾著人飛行雪上,或者也能辦到。

聞言卻也無法,只得止了行意。因聽虎王說先就知要下雪,並在一日之內打到數千只野獸,別的不說,單是那獨角紅犀,適才取肉烤吃,曾見二猱運上一隻整的,這東西能生裂虎豹,身有厚皮,刀砍難傷,何等猛惡,怎會被他打來那樣多?又見把虎、猱神獸呼來喝去,馴順已極,俱當他精通法術,是個異人。及至相處時久,又聽出他不特精通獸語,崖下面還豢養著千百野豹,益發感德畏威,敬若天神了。虎王初次受人恭維,自是心喜,相待五人甚厚,宛若家人,賓主相得。

住了數日,那雪仍下個不住,最厚處竟積有三丈之高。五人中受傷的已逐漸康復。

大家惦念隱賢莊,經過這一場大雪,不知有無兇險,放心不下。婉言和虎王求說,因虎王能通獸語,意欲求虎王命一猱空身前往探看,並取一隻鐵鏢帶去,以示平安。虎王點頭應允,便命連連照黑虎日前所行路徑,往隱賢莊去訪。

方奎等五人粗心大意,因與虎、猱相處了些日,漸能聞聲知意,當時竟未想到連連是個異類。後想:“莊上人俱未見過這樣神獸,人獸言語不通,難免誤會。連連是去偷盜過東西的猴子,雖說持有鐵鏢為信物,終是難得明白,見面時必不容連連比畫,定要動手擒殺。這東西天生神力,刀劍難傷,身又輕靈迅捷,無與倫比。除卻飛仙、劍俠,估量全莊雖有好些能手,無一能抵敵。倘若傷人,這場大禍豈非自己鬧的?萬一再傷了莊主,更不得了。”越想越害怕,只得又向虎王說了心意,求他再命康康帶上一封信,隨後追去,比較穩妥。偏生五人多不會寫字。虎王小時父母見他聰明,雖然教過些時,無奈山中久居,不曾寫過,手生已極。又嫌麻煩,說連連沒有自己的話,輕易不肯傷人,任去無妨。五人再三央告,勉強從破筐中將顏帆遺留的筆、墨、紙張取出,代五人簡簡單單寫了一封短信,說五人雪中遇險,被虎王手下黑虎和康、連二猱救去,人甚平安。

字寫得拳頭般大,歪歪斜斜,盡是墨團,話才三四句,倒佔了大半張整紙。寫成烘乾卷好,交給康康,跟蹤追去。這一耽擱,連連已然先到,以致日後發生許多事故,皆由於此。

那隱賢莊的莊主,原是當年江湖上成了名的英雄。只因一時喜事,碰在能人手裡,栽了筋斗,臉上無光,一賭氣,帶了全家人等和幾個知交、門下愛徒,潛入南疆,隱姓埋名,最後開闢這座隱賢莊。數年工夫,隨他洗手同隱的人越聚越多。

他有一位好友,姓顧名修,文武兩門都來得,性情詭詐,足智多謀,也是個綠林中的健者。去年因一宿仇追逼,正不可開交,偶遇派往山外辦貨的徒弟,得知他師父改名尹遁夫,在南山中隱居避禍,便投奔到了莊上。見全莊盡是英雄豪傑之士,便力勸尹遁夫說:“目前天下荒亂,盜賊四起。我們據有天然形勢,無限田土,又有這麼多的能手,可以此作為根基,養精蓄銳,待時而動,以圖大業。”

尹遁夫年紀不過四旬開外,起初在盛名之下受挫,覺著丟人,隱居初非本懷。原意匿跡一時,暗中仍下苦功,勤習武藝,再尋對頭找回面子,重振威名,並未忘情前事。

嗣因當地風物清美,出產豐饒,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加投奔者眾,不是厭倦風塵的知心豪士,便是門徒弟侄極親至密之人,大家合力同心,把一座隱賢莊治得如天堂樂土一般,塵喧不到,萬事隨心。尹遁夫平時訂立規章,課督全莊人等佃漁畜牧,各司其事。

每年一兩次載了貴重皮革、藥材出山販賣,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一年比一年來得富足。

形勢險固,外人決難進入。自己除了帶些晚輩朋友同練武藝而外,每當勝日良宵,不是聚飲澆花,結伴消夏,便是玩月登山,踏雪尋勝。到了歲時伏臘,便烹羊炙羔,殺豬宰牛,率了全莊人等,連宵累日般狂歡縱飲,用盡方法快活。真個四時皆有佳境,件件俱是賞心樂事。幾年一過。尹遁夫便覺出山林之樂,王侯不易。再一想起以前對頭,原是自己無故尋隙,不能怪人。他又很講情面,佔了上風,並不露在表面,容詞謙遜,在場的人也未窺破,按說並不算栽。自己問心,不過一時盛氣,洗手歸隱,不想倒作成享了好些年的清樂。因感他手下留情,本無報仇之想,這日後前去尋他找回面子之舉,也可不必。尹妻賢淑,又從旁力勸說:“山居習武,原所應該,出山尋事,實是不可。放著清閒舒服歲月不過,沒的又惹出事來,自尋煩惱。”處到這等好境遇,日子一久,漸把向日意氣消磨殆盡,準備長享清福,不再與聞外事。

他和顧修原是莫逆之交,離別多年,忽然望門投止,自是歡喜。但顧修頭一次並未將他說動,反對顧修說道:“本莊規條,凡來加入同隱的,便須立誓由此共享安樂;不特不許向人前說起,更不許私自出山。賢弟如非我時常想念,常命出山辦貨人徒弟們在外打聽,遇到相機同來歸隱,奉有我命,又見你在危難之時,你也決不會知我在此。如願將家眷搬來,共同操勞,長此共隱,我立時便派人去接;如專為在此避難,仍欲出山,也請明言,我便破例當客待承了。”

顧修碰了個軟釘,仍不死心,仇人這口氣不輸。知道尹遁夫自歸隱以來決不再管閒事,求他代己報仇,直是白說。先時打算暫住,徐圖出山報仇之計。過了些日一想:

“這般不客不主,終不是事。一當外人地位,更無希望。”細一盤算,又生詭計:假裝受了尹遁夫的感化,竟請他派人將妻子接來,以示安心長住。遁夫自是高興,哪知顧修別有用心。先替遁夫出主意,整頓得莊上日益興盛,暗中卻結納全莊人等。眾人十九武夫,本就仰慕他的聲名,他再一折節下交,益發和他親近。尹遁夫又是一個光明磊落之士,胸無城府,最願大家協力同心,不鬧過節。自從顧修一來,不特莊上日益繁富,百事井井,有條不紊,最難得的是大家親若家人骨肉,終年沒有絲毫嫌隙。本來就是至交,益發親密信任,無形中成了第二莊主。顧修又引進了好些同類。日子一久,眾人漸漸受了他的慫恿,都覺有了這等好基礎同眼前的機會,不往山外發展,建立功業,實在可惜。

這些人不是莊主門徒,便是至親密友,什麼話都可說,於是群向遁夫時常絮貼。顧修冷眼旁觀,不發一言,直等尹遁夫轉而相問。他看出遁夫心意有些活動,乘機進言力說,竟然被他說得雄心陡起,改了主意。尹妻雖賢,也受了顧妾飛天銀燕計採珍的浸潤,不再勸阻。於是重訂規章,多修武事,已準備命人出山招納江湖英雄、綠林豪士,以為日後大舉地步。

日前莊上忽有兩個打獵的人失了蹤。想起去年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說是野獸所傷,又無遺物、殘骨可尋,搜索好久,不得下落,因本山素無人跡,只疑是行獵時自不小心,失足墜入崖壑,喪了性命。這次卻在獵場附近尋到兩枝山人慣用的斷矛,才知是被山人所害。附近有了山人,乃大隱患,當下立派手下人等,十人一隊,分途搜查山人的蹤跡巢穴,一連兩三天,全無跡兆。

這日方奎等八人又奉命外出,入暮未歸。當晚降了大雪,全山被雪封住,莊上的人出入困難。見八人一個未回,明知凶多吉少。無奈積雪深厚,若不隔著那座危崖,還可穿上雪具,冒著奇險,出莊搜索,因有這許多險阻,除了聽天由命,實無法可想。

顧修足智多謀,到了半夜,見積雪過了三尺,因他往西域等地去過,早料到雪勢不會就住,將要封凍全山,萬一雪深尋丈,全莊的人都難免埋在雪裡。連忙召集全莊人等,分成早夜兩班,持了鍬、鏟等器械,合力下手,冒著風雪,日夜不停,將屋頂的雪鏟盡,堆向別處;再開出許多雪路,通連到各人家內。柴、炭、糧、肉、家畜、用具,盡著各家容量,騰出空房收存。好在莊上富足,這類東西積存甚多,不憂睏乏。房舍多半是石塊壘就,用木料的甚少,堅固非常,不致因事起倉猝,沒有辦法。

起初尹遁夫和幾個住久的人全說本山氣候溫暖,雪積不住。多年來像今晚的雪已是僅見,決不致下得更厚。這等小心無殊自擾,白費力氣。顧修執意不從,力主防患未然,寧願大家受冷徒勞,以免禍到臨頭,趕辦不及。自己並親率妻、妾、愛子,勇躍爭先。

眾人與他情感深厚,雖然不願,也不好意思違逆,只得姑如所言辦理。那雪果然越下越大,剛去了半邊,那半邊又積厚尺許,未鏟處業已高出人頭之上。這才知道厲害,佩服他有先見,危急存亡關頭,人人努力,個個爭先,與風雪交戰。一連三日三夜,雪已積蓄三丈之厚,全莊人隱入雪內,好似在大雪坑中建了一堆房子。雪止天暖,北風又起,雪都成了冰,全莊才脫離了險境。

眾人見屋外奇寒,屋內因佈置周詳,溫暖如春,不由又想起方奎等八人必已葬身雪窟,決無生理,每當談起,好生難受。

這日尹遁夫因封山無聊,大家又一連累了幾天,特地在往日集眾議事的大廳堂內生好火牆,召集全莊人等聚飲三日,共度更生,並群向顧修全家致謝,不過借個名目,與大家同樂數日。那廳堂廣約數畝,地居尹家前面空地之上,甚是宏敞亮爽。堂側另有兩排廂房。宴時,莊上男女都到,少長鹹集,好幾十桌圍一個大半圓圈,面向著當中新修的一個大火池。池裡燃著木炭,火光熊熊。中間一席是尹、顧二人和各人的妻妾,共是五人。子女另有一席在後。餘者也是六開的席,六人一桌,依次列坐。

飲到半酣,尹遁夫又說:“我們在此快活,方老弟他們八人還不知怎麼樣了。”顧修道:“老大哥不要難受。大家雖料他們葬身雪裡,我卻不是這般想法。他們個個精通武藝,且一行共有八人。不比孤身。如遇見大群山人,縱敵不過,也決不會一個都逃不回來。如說陷身雪內,雪是由小而大,慢慢積厚了的,不是一下來就有那麼厚。除非死人,見勢不佳,難道就不會尋一巖洞暫避些時?所可慮者,就是糧帶的不多,怎麼省著吃也過不了兩天。但是他們去意除搜索山民外,還兼帶著行獵烏魯,他們在下雪以前不會毫無所得。只要打到幾隻羊、鹿,便能延上十天半月。依我看,他們不是走迷了路,便是前行大遠,途遇大雪,走不回來,困在什麼山凹巖洞以內,決不至於送命。下雪時定往回急趕,弄巧還許就在崖那邊近處,只因危崖阻隔,無法飛渡罷了。我為此事已然籌思多日,無奈新雪大鬆浮,人不能出莊一步,無計可施。適才我往雪上試行,經了連日北風,雪已凍結為冰,雖然尚脆,如命有輕身功夫的人帶了繩、鉤、雪具,將出門崖上積雪鏟出一片立足之地,再用繩、鉤縋下去踏雪搜尋,還能辦到。雪上滑行,比走要快得多。他們都在情急望救之時,存身所在,還會做出記號,容易找到。”尹遁夫忙接口道:“此法甚好。我們會輕功的人甚多,事不宜遲,哪位願去,立即開口,即時隨我前往,將他們八人救回,再行同樂多好。”

顧修剛說了句:“此事用不著老大哥親往……”忽然一陣寒風透入,大門上重簾掀起,颼的一聲,飛進一條黃影。落地現出一個頭披金髮,目光如電,似猿非猿的怪物,站在火池前面怪嘯連聲,爪舉足蹈,看身量不大,神態卻甚兇猛。眾人雪天無事,聚飲歡會,多沒帶著武器,立時一陣大亂,紛紛起立。有幾個手快的抄起座椅,正要上前,忽又聽一聲嬌叱之間,席上飛出一人,正是顧修的愛妾,手持一條軟鞭,越席向怪物縱去。

原來顧妾最愛豢養野獸,顧修未避禍來投時,家中養有不少,尤其喜歡猴子。本人既生得絕美,又工媚術,聰明多藝,武勇過人。她腰間終年帶著兩件奇特兵器。一件是仙人抓,形如一隻虎爪,上系蛟筋,和人對敵時,冷不防飛出取人,百發百中。那蛟筋細而堅韌,刀砍不斷。抓頭經她別出心裁,用百鍊精鋼製就,中有機關,裝制精巧,能隨時拆卸裝用。另一件是一條黃金軟鞭,細軟如蔥,長約丈許,前半截三個流金球,大如鵝卵。這兩件東西俱纏掛身上,當作佩物,終日不離,厲害非常,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了名的英雄,跌翻在她手裡。顧修成名,得她之力甚多,寵愛敬畏,自不必說。可是這次顧修與人結仇避禍,也因她用這兩件兵器,在五年前劫了江南有名鏢頭俞武的鏢車。

俞武因此關門傾家,一口氣不出,投到河南湯陰大俠木腳居士常芳門下,苦練三年,約了幾個同門師兄弟,到處尋他夫妻報仇。顧修知非敵手,不敢碰面,才棄家攜眷,避入南疆的。當時因為倉猝逃亡,所有心愛馴獸均無法攜帶,每一提起就難過。顧修為了討她歡心,日前百計搜索,好容易代她捉到一隻乳虎,剛在餵養,終嫌大少。今日忽見跳進這麼一隻和猴子相似的異獸,正中心懷,不等眾人動手,首先解下那條金軟鞭,隔席飛出,照定異獸腿上纏去。

那異獸正是連連,它奉命到了隱賢莊,見到處一片白,並無房舍,本心以為人和房子也像紅神谷山人一樣埋在雪裡。及至望見炊煙,尋到近前,見所有人傢俱是星羅棋佈,在一個極大雪坑以內,除四圍雪壁外,屋頂上連一點雪也沒有。暗忖:“畢竟和主人一樣的人有本事,難為他們做得這般整齊。”邊想邊往下落。

也是合該生事,全莊的人都在一處會飲。它又初來,連連打探了好幾家,都未遇到一人。心正奇怪,隱隱聞得笑語之聲,側耳細聽,竟在右側。循聲趕了過去,才在雪坑凹處發現一所大屋宇。因當初掘坑時就著形勢繞屋而掘,邊上頗多曲折,大廳深居極凹之處,連連身在低處,屋頂炊煙被壁遮住,反不如在上面看得清楚,所以不易發現。連連終是單純,性子又急,以為對方也和方奎等五人一樣,一比畫就明白,何況還持有鐵鏢為信,一見屋內有人,便飛身而入。才比畫了幾下,猛瞥見一人從席上縱起,手持一根軟鞭般的兵器,上有三球,攔腰打來。連連先並不想傷人,縱身一躍,避將過去。顧妾計採珍乃江湖上有名的飛天銀燕,身手靈活,解數精奇。見一下打空,手反腕一抖,乘著連連下落之勢,又照準雙腿纏去。連連自恃過甚,身如堅鋼,不畏刀斧,本是隨意一縱,並非真個畏避。再加身子懸空,避也辦不到,仍然照直下落。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連連將著地未著地之間,計採珍一鞭纏住雙腿,就勢凌空用力往懷中一帶。連連驟出不意,身子往側一歪,頭朝下撲,便往前跌去。

計採珍煞是行家,並不趕近前去擒捉。一見連連身子歪倒,仍然往後急拉。這時顧修業已抄起一條門閂。眾人因尹遁夫說此獸非常,有的往近處去取兵器,有的跟蹤縱出,準備相助。計採珍原意是怪猴爪利如鉤,業將雙足纏緊,先往後倒拉幾步,再由顧修等上前生擒。誰知她只看出爪大厲害,沒防到還有天生神力。口中剛在急喊:“這東西腳爪大惡,諸位不可近前,快用椅凳去按它的頭頸便可捉住了。”言還未了,連連身於前撲,業已爪著據地。計採珍猛覺手中一緊,扯不過來。方料不妙,長軟鞭已吃連連翻身一爪,揪住前頭半截。雙方較勁,計採珍如何能是對手,那軟鞭柄有一環套在腕上,立覺手腕受勒,奇痛欲裂,身不由己,隨著連連一扯之勢,便要前撲,雙方相距只剩三尺左近,揚爪可及。幸而她為人機警,連連又急於脫去雙足纏綁,沒有回爪來抓,軟鞭一鬆,三球自解。計採珍才知怪猴力大非常,後退反難脫手。藉著連連低頭專顧下面松去纏綁的機會,冒險往前一湊,手指一收,脫去腕上金環,棄了軟鞭,緊跟著倒縱出去。

取下腰懸仙人抓裝好,二次上前擒捉時,顧修等因見怪猴倒地,聞得計採珍急聲嬌喊,才知她要擒活的。

顧修那般機智的人,竟未想到這怪猴怎能到此。為討愛妾歡心,一時疏忽,自恃武勇,以為區區一猴,況又纏住雙腳,不能縱躍,手到成擒,何用人多。忙止眾人勿進,飛身縱上前去。一舉手中門閂,意欲朝連連頭頸間點去,將它按住再捉。才一起步,連連已據地反身,四爪抓住軟鞭,晃眼工夫,便已脫纏起立。本心要抓撲纏倒它的對頭,忽見有人持棍打到,心想:“好意送信,這裡人怎如此可惡?”隨手一撈。顧修也看出它力大,想抽回門閂再打,已來不及,吃連連一把撈住,只一擰一奪之間,顧修虎口便覺麻脹作痛。喊聲:“不好!”不敢再奪,只得撒手,順勢往前一送,人卻往後縱退。

滿擬突然鬆手,怪猴必往後倒。站定一看,怪猴奪過門閂,仍穩穩站住,動也未動,不由大驚。倉猝間尋不到兵器,一眼瞥見席上所設杯盤,順手拿起幾個,剛要暗中發出,忽見怪猴四外一看,倏地一聲長嘯,拋了手中木棍,飛身過來。顧修照它雙目連發了兩酒杯,俱被巨爪擋落。在場諸人,有的持了木柴、椅背當兵器,上前迎敵;有的舉起席上杯盤當暗器,亂髮如雨。

連連因顧、計二人俱自當中席上縱出,首先動手,認是為首之人,一心想抄紅神谷擒賊擒王的老調,縱被打中,也如不覺。先尋計採珍,因其身矮被人擋住,未看見,以為逃走,於是追定顧修不捨。追縱了半個圈,顧修眼看被它追上,正在危急之間,恰好計採珍裝好仙人抓,一見丈夫被追危急,嬌叱一聲,縱上前去。連連趕上顧修,正要下手,聞得身後呼叱之聲。回頭一看,正是首先發難,纏倒自己的對頭,心中大喜,立時舍了顧修,回身來鬥。這時取兵器的人已然趕到。計採珍拋仙人抓剛向連連當頭抓到,連連不但沒躲,一縱身迎上前,伸開大爪,左手將抓接住,右手先將那隻鐵鏢含向口內,再往前一探身。計採珍見來勢兇狠,欲待縱避,已吃連連一把抓住腰間。計採珍又驚又急,奮力往後一掙,嘩啦一聲,將幾層皮棉連中衣一齊扯破,露出半身精白皮膚。幸是縱避尚快,冷天衣服又穿得厚,只被利爪劃破了些油皮,沒有受著重傷。

眾人見狀大驚,一聲暴喝,各舉兵器,正要擁上前來救護,連連早丟了左手的抓,就勢一扯,計採珍立足不定,身略向前一撲,便被連連一爪抓臂,一爪抓腿,舉將起來一晃,眾人如何還敢下手。計採珍覺著臂、腿被抓之處直似銅箍勒緊,休想掙扎。眾目昭彰之下出乖露醜,悲憤填膺,將閒著的一手一腳拼命亂抓亂踢,口中悲聲哭喊道:

“諸位休要顧我,快些下手,將這孽畜殺死,我不要命了哇!”眾人自然不肯,尤其顧修心中難過,都是舉兵張拳,進止兩難。有的拿著暗器,瞄著連連雙目咽喉等處,欲發不敢。顧修先以為愛妾必定難逃毒手,誰知眾人一遲疑之間,怪猴反倒安靜下來。雙爪舉著人亂晃,瞪著一雙大眼,口裡嗷嗷亂叫。眾人都不知它是什麼用意。顧修更是關心者亂,不知如何是好。見它幹舉著人,一任顧妾在它爪、臂之間用力踢打亂抓,也不理睬,既不夾以退出,又不再動手傷人,都想保全,益發不敢。

又捱了一會,尹遁夫因自己是一莊之主,放著許多人卻任一個怪猴在此猖獗,太不像話,只得銳身急難,一手握刀,一手藏著暗器,繞向連連身旁。正要與顧妾打個招呼,然後用連珠彈照準連連兩耳打去,猛想起昔年在江湖上,曾聞老輩高人說起金星神猱的厲害。人若與之相遇,識得它性情的,或是預先避去,或是任憑擺弄,一味隨順,此物恃強好鬥,不與倔強,覺著無趣,也就放下而去;如把它誤當作猿猴一類,除了仙俠一流,惹翻了它,直無死所。尹遁夫越看怪猴形狀越與所聞相似,知它猛惡通靈,周身刀箭不入,不敢造次。忙喝:“眾兄弟不可上前。待我上前和它理論。”說罷,縱身躍向當場。

連連見來人手持兵器,疑是來鬥,手舉著人作出招架恫嚇之勢,口裡越發嗷嗷悶吼,口張微大,那隻鋼鏢掉將出來,噹的一聲落到地上。那鏢因連連掌大如箕,來時握在手內,還未取出,便遇顧妾縱身來鬥。後來忙著抓人,又銜在大口裡。而百忙中眾人只覺它手中有物,因其動作神速,始終沒有看清。這一落到地上,連連才想起這鏢是要與人看的,便把腳往前一撥。

尹遁夫低頭一看,竟是方奎常用之物,不禁大驚。見怪猴雖舉著人恫嚇作勢,似無傷人之意,料定有因,便不再近前。厲聲大喝道:“我等雖然行獵,像你這等異獸尚是初見,並未傷過,你我兩不相干,何苦為仇?今見這隻鏢,乃我們日前失蹤未歸的八人之物,你是怎生得到的?如若他們被困雪內,持來求救,便請速將人放下,我們從長計較,隨你同去,決不相害;如若途中所失,也請搖一搖頭,將人放下。人言獸語不通,你要什麼東西,我可命人引你前往去取,也決無惡意。”尹遁夫睹物生計,原想試它一試,未必便靈。誰知怪猴竟通人言。抓起顧妾為的是藉以禁嚇大眾,免多傷人,好傳達主人的使命,並無傷害之念。他這裡話未說完,已將手中俘虜輕輕放下。

計採珍脫了利爪束勒,低頭一看,中小衣全都撕裂掙破,嫩乳玉腹,粉彎雪股,一一畢現。想不到二十年英名敗於一旦,立時急暈過去。顧修疼惜已極,冒著奇險,飛身上前,就地下抱起,連衣服也不及掩好,慌不迭地縱退回去。

尹遁夫見怪猴只往後退了退,並未動手,益知所料不差,心中大放。正欲設法比問,忽聽嗷嗷連聲,又是一陣寒風透入,重簾微啟處,飛進一條黃影,直落當前,與前猴一般無二。方在驚駭,這一個卻來得和平些,一落地,略與前猴對叫了幾聲,便遞過一張紙卷。尹遁夫連忙接過手內,拆開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先向二猱施了一禮,道:“二位神獸為了我們之事而來,適才不知,又承手下留情,多有得罪,幸勿見怪,且請坐定,待我說與大家,再來賠話。”一言甫畢,、猱走上前去,指著方奎來信,伸手索要。還它原信,又搖頭。尹遁夫看出是要回信,忙命人去取紙筆。又對眾人說明,方奎等八人先死了三人,下餘五人俱被雙猱救去,現在虎王之處。因信上虎王下注明“漢人”二字,眾人見本山還有如此奇士,竟能役使這樣通靈神獸,俱都驚異不置。

來信甚簡。二猱雖通人言,卻不會說,問不出詳情來,一問一比,略悉大概。寫好回書,大意是說:“本莊人畜無恙,團居安樂。神猱初來,大家不知就裡,小有驚擾,並未傷害人命。”旋即接信。大雪封山,人決難行,命方奎等五人代向虎王致謝,行止惟命。二猱剛把回信拿過去,更不停留,便往外走,簾啟處,縱身而出。眾人追出一看,已箭一般射上雪頂。等眾人沿著預設的雲梯急趕上去一看,就這一上的工夫,已跑出裡許地面。僅見茫茫白雪中,有兩個金星在前飛駛,瞬息不見。細查雪皮上經行之處。連一毫痕跡均無。眾人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驚訝。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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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3: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回 玉積晶堆 踏橇滑行千嶺雪 雷轟電舞 拿舟騰越萬山洪

話說雙猱走後,尹遁夫一間計採珍,知已被顧修抱回家去。連忙趕去一看,人已救醒,身上的傷也不甚重。只是當眾丟醜,覺把半生英名喪盡,忿不欲生。經尹、顧等人再三勸慰說:“對方是一神獸,誰也不是敵手。在場都是自家人,並不算是丟臉,何苦生氣?”顧修夫妾又埋怨方奎等五人:“既打發這等兇惡孽畜歸報,就該只遣那持有書信的一個,來到就交信,何致有這場亂子?幸而莊主見多識廣,查知來意;不然的話,萬一採珍為它所殺,大家同仇敵愾,禍事豈不更大?獸主人又是為好,此事如何收拾?”

尹遁夫知道方奎等不能寫字,看來書字跡甚劣,虎王手筆也甚平常。起初必是以鏢為信,先派一猱歸報平安。後覺不妥,又請虎王寫信,加派一猱追來。方奎等身在客位,又受人救命收留之恩,出險已逾數日,才有信來,可見在彼不能隨便行事。況且金猱初到之時,只在席前比畫,怪聲亂叫,本無絲毫要傷人的舉動。當時如不與為敵,這東西能通人語,互一參詳,便可通曉;即使不能,持信之猱也必然趕到。如非顧妾心粗任性,想擒來馴養,顧修也跟著上前,怎會有這一場笑話?看金猱擒人高舉,聲勢雖惡,卻不下手傷害,一任顧妾亂扯亂踢,渾如無覺,平素定受乃主嚴加訓練,因在事急,藉以挾制罷了。顧妾受傷純系自取,怎能怪著別人?因與顧修交情太厚,計採珍是他多年患難相隨的心頭愛寵,又當忿恨頭上,不好意思說她,只得加意勸慰,好容易才將計採珍勸住,辭了出來。

尹遁夫一走,計採珍便眼含痛淚,拉著顧修的手哭說,定要他設法為己報仇雪忿,並以死活相挾。顧修原也是個量小的人,愛妾受了大委屈,如何不恨,立時應允。等計採珍傷勢痊癒,乘間和尹遁夫說:“虎王既能役使猛獸,必會妖法。這等妖人留在本山,大是日後心腹之患,須要早些打點主意,將他除去才好。自古兩雄不併立,邪與正尤其難於水乳交融,不能因他無心中救了我們的人,而貽誤全局。”尹遁夫平時對他雖是言聽計從,這次卻明白他是安心為愛妾復仇,心中不以為然,推說等方奎等五人回來問明,再作計較。此時大雪封山,就想除他,也無法下手。顧修早從來信上看出虎王十有八九不會法術,多半從小生長山中,具有蠻力武勇。二猱也是他從小收養,無甚大了不得。

凍開以後,方奎必引虎王前來。意欲先與遁夫商定,到時設下詭計,連人帶獸一齊暗算。

一探遁夫口氣,竟非同調,心中好生不快。

光陰易過,一晃冬去春來。天氣一暖,山上積雪逐漸融化成了洪水,狂濤一般往低處流去,近山數百里內全都成了澤國。隱賢莊是四面峰環中的一塊盆地,人畜田舍本來無一能夠倖免。但仗著顧修心計周密,一交春便料到本山氣候甚暖,風向一轉,立有劇變,不等解凍,便度地勢,率了全莊人等,在三丈積雪之中冒著寒風,鎮日興工,開通了幾條水道,把峰崖缺口的積雪去盡,用大石填塞。這樣山上衝下來的雪水流到峰前,便被阻住,只能環崖而流,順著峰那面的斜坡峭扳,經由山口出去,仗著水力開道,遠流入江。環莊四處平地的積雪,也順新開水道向低處歸入洪流。又用灰石環莊築了一道堅厚的長牆,即使雪化大快,也不致淹沒房舍。

剛剛一切佈置停妥,待沒兩天,這晚眾人正在夜飲歡敘,便聽四處微有崩裂之聲。

第二早起身,響聲更巨。天氣雖還不暖,卻甚清和,知己解凍,眾人個個驚心。連忙跑出一看,莊前冰雪已漸融化,長牆外雪水深有尺許,正順水道往外疾流,還不甚顯。尹、顧二人帶了幾個能手,越牆出去,援往高處一看,全山冰雪俱在化解之中。遠近峰戀崖壁之間,平空添了千百道銀瀑。到處都是冰雪崩裂倒塌,轟隆之聲大作,震耳欲聾。

因是雪積大厚,平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只見水紋龜裂,一塊塊的大冰似在那裡緩緩移動,極少見水。說也真快,等到中午,牆外所積冰雪已然崩裂大半。再往高處看時,就這半日工夫,峰巒上的飛瀑固然加大加多,就是平地上的冰雪,有的地方因勢擠撞,互相積壓一起,也成了一座大的冰山;還有的地方冰雪撞裂,或是隨流他去,或被高處崩滑下來的大塊堅冰擊散撞裂,為日光融化,陷出無數寬縫大坑。高處的山洪下流之勢本急,加上冰坑中原融化的雪水,其勢既壯且猛,俱是往低處奪路疾趨。有的吃這些冰堆冰塊中途一阻,激撞起數十丈高的浪花,間以碎冰,日光下看去,五色晶瑩,已是美觀。有的順流奔來,經過這無數冰坑冰縫直落下去,吃坑縫中原有的水互一衝激,飛射起無數湧泉冰柱,此衝彼陷,冰裂雪開,四外高處的山巒峰嶺都現出幾條水道。

陽光又暖,雪化越快。駭浪滔滔,挾白雪以同飛;奔流浩浩,逐銀波而疾走。一會工夫,水道相與會合,山一樣堅冰各自浮起,隨流移動,撞在一起,轟隆一聲巨響,瓦解分裂。冰原面積既大,地勢又較低,高地方的冰雪山洪俱在此處會流。數丈方圓,大小不等的冰塊如千峰林立,飄浮游動。這邊剛撞散寧息,那邊又撞個正準,鬧得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滿處珠雪紛飛。那大塊小塊的冰團更隨著洶湧洪波,載沉載浮,滾滾不息,朝崖下流來。出口水道不寬,浪頭直駛,勢絕迅急。先吃這大片山崖一阻遏,銀濤高卷,激起千丈白浪,拍崖飛湧。然後落將下去,繞崖而流,到了崖左,被出口處一束,不易宣洩,後浪壓著前浪,奪路爭先,其疾若箭。到處波濤怒吼,恍如天崩地陷,立身危崖,都似搖撼一般。下面這般聲勢驚人,天上卻見紅日微斜,晴光遠照,萬里藍天中,只有幾片白雲緩緩遊行,相映成趣。

尹、顧等人先還想不到雪後山洪如此迅速奇猛,幸而事前有了詳密佈置,更仗著這座危崖作了天然屏障,否則禍患何堪設想。眾人觸目驚心,益發感佩顧修,奉若神明瞭。

這山洪連流了好幾日夜,水勢不衰。因天氣日暖,莊四外冰雪化得太快,那麼堅厚的長牆還衝陷了幾個缺口,如非人多手眾,幾乎搶堵不住。尹。顧等人日坐木盆,出莊視察。直過了半個多月,水雖未見十分減低,勢卻緩和得多,只要不起大風,便可平安渡過,這才放了點心。

這日早起,尹、顧二人又坐木盆去至崖前,冒著飛瀑,援上頂去探看。尹遁夫見遠近山巒上急流飛騰,順流奔注,洪波滾滾,夾著沙石草樹之類,齊向岸前湧來,玉濺珠噴,浪花如雪。眼前一片山林漸漸現出本來面目。山中氣候溫和,冬夏長青。這場雪起得太驟,那冰雪所埋林木雖然好多凍死,看去仍是綠的。又當清和日暖,草木蘇生之際,隨著冰雪消融,發芽抽枝,到處山花含苞欲吐,千紫萬紅,五色繽紛,爭芬競豔於光天麗日之下。加上凝冰已伴,殘雪未融,真個美景無邊,目難窮盡。遁夫便對顧修說:

“賢弟,你看本莊景物多好,外邊哪裡有這好所在、好清福給我們享受?難得土地肥沃,氣候溫和,眾弟兄後輩又那麼情投意合,親同骨肉,人生到此,也就知足了。你總是雄心未死,亟欲重圖大業,幸而有成,也不過贏得一時浮名虛譽,卻要拿無數心血精力、風波勞碌去換,這是何苦來呢?”

顧修知他多年恬退,此次準備出山,一切施為,全是受了大家慫恿,不是本懷。聞言恐他已起雄心又復活動,正色答道:“大哥,話不是這麼說法。天生之材,必有所用。

休說大哥文武兼資,名震江湖,便是小弟不才,也不敢妄自菲薄。如當太平之世,我們躬耕山林,也不說了。目前天下大亂,盜賊四起,我們既然自命英傑,當以救人濟世為念。如只以自身享用已足,便不與聞治亂,甘願老死荒山,豈是真正英雄所為、果然如此,隆中草廬,盡多勝境,諸葛先生當年也不必再出來,向劉先主決策三分,鞠躬盡瘁。

自古以來,凡是真名士真山入,如嚴子陵、諸葛亮、李泌之類,大都立有功業,至多功成還山,從無不出之理。餘者不是自知非才,力卻徵聘,家有衣食,樂得嗚高欺世;不然便是互相標榜,盜取虛聲,並無真才實學。有的借為捷徑,獵取功名,先還看不起當時朝士,及至自家出山,反不如人。有的弄幾個養老錢,知難而退,尚可略獲名利。有那熱中一點的,結果多半身敗名裂,啼笑皆非。假使真個隱跡避世,怎會足不出境,竟能名動公卿呢?當先主三訪諸葛之時,隆中所遇諸人,俱說他時常出外閒遊,往往經年累月。後人以為他喜歡遊山玩水。我看他隆中一對,天下形勢瞭然指掌,可見他那每次出遊,分明是遊歷關河,廣結賢豪,周覽天下形勝,為異日建功立業之計。我們不可被古人瞞過。大哥自從隱居,常喜觀看古人書籍,加以境遇又好,昔年雄才大略逐漸消磨。

好容易經弟等常日勸說,才改了點念頭,怎的又萌退志了?”尹遁夫聞言,也覺眾人都不甘坐老荒山,獨自己一人作梗,於心不安,便笑答道:“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大家既有遠志,我還有何話說?”

二人正在問答,忽見最前面雙崖夾峙中閃出一根巨木,木。L面蹲著好幾個人,各持長竿、木槳,在水面上連撐帶劃,箭一樣直朝崖前駛來。稍近仔細一看,正是方奎等人,還同了一個英雄少年,以前送信的兩個怪猴也在其內。木心業已挖空,略具舟形。

順流而下,其疾如飛,片刻之間已然離崖不遠。尹、顧二人見了大喜,連忙高聲呼喚。

方奎歸心似箭,奮力撐劃,先未看見崖頂有人。聞聲尋視,動後相逢,大是驚喜,一面回聲相應,一面告知虎王:“莊上已有人接,上岸時容易多了。”說不幾句,木舟離崖僅剩半箭多遠。尹、顧二人因水深浪惡,來勢大驟,惟恐撞在崖石上面,將人撞落水裡,來時未攜索鉤,急切間取用不及。

那近崖一帶乃眾流所趨,又是受阻之處,波濤分外猛惡。木舟至此,正趕一個大浪頭從舟後打來,舟前面的洪波為石崖所阻,翻成數丈高下的駭浪驚湍,又照木舟頭上打到,兩個浪頭撞在一起。偏生前浪雖猛,只是一些反激回來的濤頭,下半截的洪水已橫崖歸流,水力較弱。而後浪水漲既多,地勢又來廣去狹,擁有無量山洪催波助勢,水力絕猛。木舟恰當兩浪相撞之上,先吃浪頭掀起了兩丈來高。前浪一被後浪壓倒,直漫過去,水面便陷了一個深坑。木舟隨著浪頭起伏,一下子順浪直落數丈,將要陷入漩渦。

幸而前面又有一個浪頭下壓,將下層的水湧起。木舟剛剛為水抬起,後浪吃這兩個浪頭一阻,勢雖略緩,蓄怒未宣,忽然水面生波,又有一個大浪頭從後捲來。二浪合而為一,將所有波瀾一齊漫過,湧著那隻木舟,疾逾奔馬,直朝崖石上面撞去。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輕舟上下,瞬息飛駛,危極一髮之間,尹、顧二人眼看木舟就要撞到崖上,崖後倏地又激起好幾丈高的驚浪,壓舟而下,舟已穿人回波之中,為水所掩,不見人影,不禁失色驚呼。顧修更斷定舟必撞成粉碎,回身就要喚人持了索鉤,以備搭救。忽聽怪猴嘯聲,以為失水呼救。再定睛往崖下一看,浪花飛落湧現處,木舟竟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之上,緊貼崖腳,隨著波濤起伏不停。除了全舟水溼,人像落湯雞一般,人舟依然無恙。

舟中站著一個少年,身穿豹皮衣褲,赤著腿足雙臂,手裡拿著一根長竹竿當篙使。方奎等五人齊聲朝上歡呼不已。

那兩個怪猴已沿著藤根、石隙,冒著崖際急流、飛泉,帶著一根藤麻搓成的長繩,往上急縱。身上金毛被水一淋,越顯得柔滑光澤。行動迅速異常,數十丈高下的危崖,顧修喚的人還未到,已經援上。

這時下面濤鳴浪吼,聲若雷喧。崖際飛泉百重,下落如瀑,木舟正顛蕩於泉瀑之下。

舟中諸人全在水裡淋著,微一仰首,便灌上滿嘴的水,連氣都透不過來,以致語聲斷續,彼此都聽不真切。

尹遁夫恐波濤險惡,木舟禁受不住,正欲催喚莊人速來。一見二猱攜繩而上,要過來一試,甚是結實,才知來人早有預備。忙喚顧修過來相助時,二猱將手一擺,雙雙尋了一塊崖石,將繩結套上。引吭一聲長嘯,倏地往崖下洪波之中縱去。二人趕向崖前一看,二猱已分波而起,踏水走近舟前,向少年叫了幾聲。少年點了點頭,便命方奎等五人先上。二猱一頭一個,各用兩腿夾住木舟,雙爪拽緊長索。少年獨立舟中,用長篙抵住崖上。那木舟便穩如泰山,停在離崖丈許的水面之上,一任舟側浪花飛濺,洪濤奔騰,毫不轉動。方奎等五人就此分作兩行,援繩而上。加了幾百斤重,那兩條長繩照樣筆也似直,全不彎曲。

尹、顧二人見少年和兩怪猴竟有這等神力,不禁駭然。顧修別有私心不說,便是尹遁夫初見這等異人,也不願失之交臂,安心結納。惟恐人上完以後,被他走會,忙向崖下高聲喊道:“舟中英雄可就是虎王麼?愚下幸託芳鄰,聞名已久。又蒙救我五弟兄之德,感激萬分。既承光臨,務望駕到小莊一敘才好。”言還未了,方奎首先援上。崖後莊上諸人也得信先後趕來。方奎一面忙著和尹、顧等人見禮,一面止住眾人說:“虎王性情特別,不必過去相助。來時已與他說好人莊相見,人上完以後,自會上來。”一會。

餘下四人上完,虎王才鬆了篙,援繩而上。眾人自是把他敬若天神。方奎一一引見。禮畢,將繩繫好木舟,二猱也援繩上來。尹遁夫防木舟被水衝去,又使眾人拉上了些,使其懸在水面,以備歸時取用。然後請虎王同往莊上,更衣拜謝,大家歡聚。

眾人由崖後預設的雲梯下來,分乘木盆,到了莊前,越牆而進。到了裡面,尹遁夫命人取出兩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內設下盆水浴具,又選了一套肥大鞋襪放在一起,請虎王進去沐浴更換。虎王多年未用熱水沐浴,又是剛從寒泉裡衝灌過來,身上寒冷,洗得甚是爽快。衣服初穿時也還溫暖適體,只嫌鞋襪拘束,穿了重又脫下,仍穿著原來山人獻給他的一雙溼草鞋走出。眾人見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褲高卷,赤著腿足,穿上一雙水溼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稱,轉倒沒有適才來得英雄氣概。加以虎王初試新衣,惟恐將它弄髒,山居性野,粗豪已慣,忽然間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狀甚窘。眾人自不便當面笑他。

顧妾計採珍本就挾著前仇,瞎寐不忘。先以為這人能役使猛獸,又有虎王之稱,必然精通法術,一定有多大本領。乍見時雖是一身水溼,還覺他英姿俊骨,氣概昂藏。這一換了長衣,穿得不倫不類,頗似一個初進城的鄉農,舉動都顯侷促,因此頓生輕視,不禁竊笑。

虎王行動言談雖極粗野,入卻聰明異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又見顧修舉動言語,時向眾人以詞色示意,滿臉狡猾之狀,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氣頗似意有所圖。

偏生眾人耳聽目視俱似惟他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眾人只見面一禮,神情淡漠,迥與來時方奎所說不符。這還不說,最奇怪的是不投緣法,看這些人的相貌言動幾乎無一順眼合意,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不禁把滿腔熱念一齊冰消。尹、方等人一思結納,一為感恩,始終敬禮。久了,虎王又覺生厭,坐在那裡好生難過,幸而一會擺上筵宴,尹、顧、方三人陪了虎工中坐,眾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恃立在側,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裡吃過這樣好酒菜,覺著樣樣可口,加以主人殷勤相勸,一陣大吃大喝,才把厭惡眾人心理減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溫暖,虎王周身發熱,滿臉通紅。見眾人穿著整齊,不便赤體相對。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體著裘,未穿襯衣,忙陪向別室換了一身短衣小襖。虎王頓覺周身鬆快,如釋重負,舉動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開懷暢飲。尹,方二人又將席上乾果取下兩盤,遞與旁立二猱去吃。

席散之後,虎王要率二猱回去。尹遁夫再三挽留,並說:“歸途是逆水行舟,不比來時順流直下,獨木舟又不方便,莫如等水勢平息之後再行歸去,藉此討教,大家盤桓些日。”方奎等五人又從旁幫同力勸。虎王來時曾應方奎之請,允來莊中小住。到了以後,覺著眾人不甚合意,才有去意。及見主人情意殷勤,自己已然答應過方奎,左右洪水未退,無處行獵,經過一番暢飲,對於眾人也不似先前憎惡,便不再堅持。笑答道:

“這山水雖大,頭幾天我還有點為難,你問方大哥就曉得,這幾天我已學會在水裡走,難不倒我了。莊主一定要留我,我就住上兩三天也好。大後天我怕豹兒們見我出來久了,爭東西吃打架,還是要回去的。莊主給我一個床,晚來我和康康、連連同睡便了。”尹遁夫知他性情粗直,不便再說,只得允了。

當下只尹遁夫、顧修、方奎三個主人陪了虎王,同往適才備下的一間客房以內,落座敘談。顧修見康、連二猱緊隨虎王不離。席間愛妾屢次以目示意,要自己克踐前言。

又見尹遁夫對虎王惺惺相借,禮貌誠懇,席終只喊方奎同來陪客,不要眾人跟來。因見自己是副莊主,不好意思不附帶喊一聲,細窺詞色,頗覺勉強。分明看破愛妾和自己的神情心事,明著下手,必要從中作梗。雖說眾人都聽指揮,十九信服,畢竟遁夫是老大哥,又是本莊主人,未便潛越專斷。如欲暗算,須先制住了虎王,再作計較。偏生虎王所居之室,就在遁夫家內,請多不便。尤其金猱厲害,早已領教,吃過苦頭。似這樣人與獸片刻不離,怎能近身?思來想去,只有軟做一法:先和虎王假意交歡,等到交厚,乘機勸他入夥,然後設法離間二猱,分別暗算。雖然曠日持久,畢竟穩妥得多。

顧修主意一改,便滿面含笑,用言語向虎王恭維兜搭。誰知虎王外粗內細,並且全莊上下人打頭起就看不順眼的,就是他和計採珍夫妾二人。加以到後不久,便聽連連用獸語告知,說那日無故啟釁動手的就是這兩個,益發有了成見。一任顧修說多好聽的話,連理也不理,只和尹、方二人說笑,直如未看見他在房裡一樣。鬧得尹,方二人也不好意思起來。顧修自然惱羞成怒,恨上加恨。但他為人陰毒,姑把虎王當作愚人孺子,自己寬解,並不形於詞色。虎王絲毫不為所動。顧修無計,只得朝著尹、方二人設詞走出。

二人知他難受,以為虎王厭他,是為了日前二猱送信相鬥之隙,當面不便解釋,正願顧修出去。等他去後,便對虎王道:“日前方老弟等多蒙救命之恩,又承派了康、連二神獸前來送信。只惜我等愚昧無知,因見第一個神獸來得兇猛,冒昧動手。後來第二神獸趕到,得信方知究竟。幸而手下留情,並未傷人。此事雖由顧賢弟和他夫人首先發動,但是事出無知,虎王大度包容,還望見諒一二才好。”虎王聽出言中之意,笑答道:

“這事怪我和方兄先沒想到,不能怪人,不是到這裡來,我都忘了。我實在是心裡不愛這幾個人,不願和他們說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並非為了那天送信打架的事。”

尹、方二人見虎上天真爛漫,拿他無法,暫時只好不提。漸漸拿話引話,盤問他的身世。虎王一則守著白猿之誡,二則對尹遁夫只是為他禮貌殷勤所感,並非真個投緣,因而存了心眼,並不完全吐實。只說生長山中,父母出門多年未歸,從小就與猿、虎相處,能通獸語,生俱伏獸之能而已。尹遁夫問不出所以然來,以為方奎等五人與虎王相處日久,總該探知一些底細,當下沒有再說。見天已不早,虎王連打了兩個呵欠。問知虎王昨晚趕製獨木舟,直到今日午前,才將舟制好,飯後便即趕來,一夜未眠。中間連遇兩處岡巒阻隔,全仗人力運舟,攀越上下,甚費手腳。便命人端進酒果餚點,以備夜半醒來食用,並派了兩名妥當人在室外聽命服役。一切周到,方始和方奎道安別去。虎王將酒果餚點與二猱分吃下肚,方去入睡不提。

尹遁夫到了裡面,詳問方奎經過。原來方奎等五人自從脫險,寄居虎王洞內,除了吃喝外,無所事事。先時虎王愛聽那江湖上的異聞奇績,日子一多,談無可談。五人俱是性情粗直,不會編造。屢次探問虎王身世,黑虎必向虎王吼嘯,虎王也就含而不吐。

後來五人看出黑虎不願虎王提說前事,虎王又不肯說,也就罷了。

大雪封山,到處銀裝玉砌,無法遠遊。這日早起,五人正覺枯坐無聊,忽聽洞外虎王歡聲呼嘯。趕出洞外一看,虎王腳上綁著兩根平直樹枝,正和雙猱在崖左有雪之處由上往下,滑行飛駛為戲。見五人出來,便喊:“方大哥,你們五個快去削了樹枝,也來照樣玩玩。”崖上下的冰雪自從雪住以後,黑虎因崖前地勢雖高,但是積雪大厚,天暖融化時難免不將崖凹豹圈淹沒,早乘北風未動之時,率領群豹將崖上下脆冰積雪一齊扒盡。只留下崖左一面因地勢陡斜,下面肢陀甚低,雪冰化時不會流到崖前,故留著未掃。

二猱本來淘氣,冰雪又阻不住它們,閒得無事,便在這面斜壁上滑行為戲。虎王看著有趣,心想:“自己也是力健身輕。雙猱踏雪不陷,並能在上飛馳往來,全仗它們腳掌生得大的。”先是削了兩片木板綁在腳上,雖然也能滑行,終覺不如二猱遠甚。當天早上,又試用兩根樹枝,削成木棍來試,竟比木板靈便得多,所以高興歡呼。

方奎原去過甘肅、新疆等地,見過雪橇、雪裡快等雪具,忽然想起樣式,便走過去喚住虎王說:“這個還不好,等我來給你做一個好的。”當下同去洞內,用刀砍了木塊,製成了兩副雪裡快。虎王套上一試,果然迅速省力,心中大喜。又命方奎依樣再製一副,賓、主六人帶了二猱,每日在冰雪上滑行飛馳,頗覺有趣。先還只在近崖一帶,後來越滑越遠。

虎王對五人道:“隱賢莊我還沒有去過,有這雪裡快,何人帶我認認路去?”方奎笑道:“這裡到隱賢莊,中間要翻過好幾處高山峻嶺,未了還有兩座危崖削壁阻路。此去頭一座直似天生屏風,連壁百丈,長有二百餘里。一邊盡頭處是大山,一邊盡頭處是個又寬又大的深溝。對崖削壁,更高更陡。只近森林那一段,我們就著原來的崖縫,打通一個五六尺寬的夾縫。地名小函關,長有二里。有幾處地方,兩邊的崖石還連著未斷,形如山洞。最矮的是兩頭出人口,不過一丈多高,定被冰雪封閉,萬通不過。前面又是群山環繞,峰巒起伏。繞越過去,經過一片大平原,才到莊前的金雁崖。如能通行,我們早向虎王告別回去了。”虎王定要試一遭。誰知雪具只能走平面斜坡,不能上下山崖。

下山仗著身輕膽大,各是會家,一滑數十百丈,還不覺為難,削壁飛躍,已有失足殞身之虞;要想上山,更辦不到。勉強越過兩座小山,已費了無窮的事,幾乎出事,前路尚遙,哪能達到,這才頹然而返。

第二日,虎王因久未往紅神谷去,這條路上雖然有山,途徑大半平斜,叢莽荊棒俱被冰雪蓋沒,算計比起平日還要易走。又聽康康說,山酋二拉因此次大雪,全仗虎王派二猱前去代他取出存糧,才免絕食之憂;二猱又將雪中埋棄的紅犀掘出,送了他幾十只:

甚是感德,渴念虎王,頗思一見,便邀五人同去。方奎等本為探查野人蹤跡而出,往日聽說,欲往不得,一聽能去,正合心意,虎王因頭一次走遠受了累,為防萬一,還命黑虎同行,以備緩急。當下六人帶了三獸,滑雪前往。駛行如飛,不消多時,便達紅橘山左近。穿過森林,度越小坡,進了紅神谷,到了山人避雪聚居的山洞。

眾山民見是虎王到來,一齊羅拜在地。虎王不見二拉,一問山人,說是往後洞祀神,已命人前往送信去了。一會,二拉到來,先向虎王等禮拜。然後請到中洞廣庭以內,居中落座。石室高大,火炬輝煌。山人獻上凍肉、糌粑,就著火池烤食。

虎王指著方奎等五人說道:“這是我的朋友。他們的人甚多,俱在本山隱賢莊居住。

前幾月你們又不聽話,私自殺害漢人,是何緣故?”說時聲色俱厲,神威凜凜。二拉和幾個山酋怕他發怒,連忙爭辯說:還是前年二拉未做酋長時,在森林那邊傷過打獵的。

後來二拉繼位,便聽虎王的吩咐,不再殺害生人了。去冬因有十幾人出谷打野豬,又遇見過打獵的,本來沒想傷他們,是那打獵的先動的手。因雙方言語不通,說不清楚,又連傷他們三人,才合力將他擒住殺死,並非他們過錯。

虎王又問道:“兩家爭打,各有死傷,且不怪你們。這兩人的屍首呢?”二拉等聞言,你看我,我看你,愕了一愕,才答道:“當時因這兩人拿小尖棒,一共打傷我們五個人,到家不久都死了。大家恨他不過,都把來生吃了。”虎於大怒道:“你們報仇無妨,誰叫你們又吃人肉,你們又不是野狗。誰吃的,快走出來,我也將他捉回喂豹兒去。”眾山民聞言,嚇得跪伏在地,作聲不得。

方奎知山人吃人,人人都要染指,越是山酋,越要搶先。這些山人個個兇惡力大,矯捷無比,自己身在虎穴,萬一將全體激變,逼得他們鋌而走險,群起拼命,虎王、二猱縱然厲害,恐也寡不敵眾。便勸虎玉道:“他們吃人惡習已慣,一時難改。此事既已過去,可以不必計較,且等異日查明,再說不遲。”虎王因眾山民恭順畏服,也消了一點怒氣,道:“方大哥給你們講情,饒你們初犯。如再傷害漢人,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

還不起來,跪著有什麼用處?沒的叫我生氣。”眾山民見虎王之怒漸解,方敢抬頭起立。

二拉想了想,躬身說道:“他們既是虎王朋友,我們自不敢和他們爭打。無奈兩家都有前仇,難免遇上,我們不打他們,他們打我們怎好?”虎王道:“這個我自然也是不許,等冰化以後,我叫兩家先見個面,各自說明,從今往後遇上時,各打各的獵,誰也不許記仇爭打如何?”二拉自是依從。方奎等五人明知自己這面前後兩次死傷了好幾個弟兄,這次言和,全莊人等必不甘願,迫於虎王威勢,不便公然違忤,也只得含糊應了。

眾山民本把虎王敬若天神,話一說明,個個安心,更番上酒進肉。虎王等六人飽餐了一頓。又和二拉要了些山糧交給二猱背上,當時俱沒想到問,適才二拉在內洞所祀何神,徑自起身回崖。

過不凡日,天暖開凍,冰雪融化。崖前一帶的地勢高低不齊,平險各異,到處肢陀起伏,岡嶺雜沓,澗壑縱橫,林莽密茂,又有幾條近年開闢的山路。起初許多成抱大樹俱被埋在雪裡,有的僅露上半截巔梢,也被浮雪蒙了個緊密,玉幹瓊枝,彌望皆是。雪一化,它們漸現出全身,成排成叢,挺出於驚波駭浪之上。左近的奇峰怪石,更似海中島嶼一般棋佈星羅。加上崖後溪壑中飛泉百丈,怒嘯如雷,與輕流擊石之聲匯為繁響,愈覺奇景萬千,有聲有色。

虎王小時原喜同了白猿前往溪澗泅泳。雪化第三天上,見崖下波浪翻滾,水勢深洪,用手一試,冰水甚寒。便問二猱:“這般大水也能下去不能?”二猱身輕掌大,天生能在水面上踏波飛行,如履平地,只是這般寒泉大波卻未試過。連連好勝,首先跳下水去,凌波急駛,環行了幾圈。上來便說水冷一些,水大力量也大,跑起來更是爽快。

第四天,虎王又命二猱一同下水。看了一陣,忽然興起,也想下水,只嫌那水奇冷侵骨。方奎給出主意:腳上一邊綁上一個大板,命二猱夾了他走,即使站立不穩,也不妨事。虎王先也以為容易,剛下水,由二猱夾著走了半圈,想空身試試。才鬆手學二猱的樣,雙足踹水往前一縱,不料水面上遊行,全仗身輕動巧,越用力越往下沉,虎王力大,性子又急,這一踹,身子沒有縱起,反連木板帶人踏陷到水裡去,幾乎沒頂。勁一緩,剛浮起半截,偏值一陣急浪打來。虎王越發著急,更拼命用力踹水,那還有個不沉之理。再被浪頭一衝,任是天生神力,也無從施展,立時捲入波心,滾了好幾下。仗著會水,知道無法再踏,才用雙手分波浮出水面,等二猱追來扶助時,已喝了一兩口水下肚去,寒透心肺,奇冷異常,還差點沒被浮冰撞傷。虎王又羞又怒,回到崖上,氣不出,二次又試,非要到與二猱一般不可。方奎等勸他不住。

一連練了數日,仍是離不開二猱一步,一撒手便陷於水內。雖然二猱不似頭次粗心,撒開以後總在虎王身側準備扶持,畢竟這種天賦奇能,非人力所能強為,每日總和落湯雞一般,一身全都溼透回到崖上。虎王見實在不能,才死了心。後來天氣日暖,虎王耐寒已慣,索性棄了木板,專習游泳。仗著天賦奇資,本來又會,一習便精,不消數日,便能出沒洪波,深潛水底。

方奎等五人早動歸思,無奈水面飄浮的碎冰甚多,水流又急,冰凌鋒利,如以舟行,撞上即無生理,比起冰原雪地還險,不敢冒昧,這日正看虎王和二猱踏波為戲,方奎說昨日起不見甚大冰,想將化盡,忽從上流浮來一塊。此冰塊通體不過丈許厚薄,覺有三分之一現出水面,冰層環列,載沉載浮,原是順流急駛。剛浮近兩山之間,後面危崖頂上忽然又墜裂了一塊大積冰下來,轟隆一聲,落到水裡,水花飛射,冒起數十丈高下。

山口地勢稍狹,水流甚急,再吃巨冰一激,連起了幾個大浪,朝山腳這邊打來,勢益洶湧,催得先那一塊大冰如飛馬一般往外直衝,吃山腳一擋,便隨著浪頭往斜刺裡飄去。

那裡恰是一排十幾株三五抱的大樹,這些日來連受雪壓風吹,水激浪打,已然受了重創,哪裡還經得起那麼重一擊,一下撞上,前排四根立即齊腰折斷,那塊大冰也撞成粉碎。

因當初下雪時天氣尚暖,樹上枝葉甚繁,雖被冰撞,互相牽扯,並未被山洪沖走。

方奎聞聲回顧,一眼瞥見內中有一株華蓋松,粗約七尺,又長又直,猛想起日前曾談起駕舟回莊之事,雖說中有山嶺阻隔,也不妨拿它試試。如將這根大木削去枝幹,刳空樹腹,用以代舟,豈非絕妙?忙向虎王一說。虎王要了三把刀,和二猱飛泳過去,將纏枝弄開,用繩繫好,人獸合力,橫流飛泳,拉到崖前,拖將上去。虎王童心甚盛,立命人獸興工,連夜下手。方奎又用刀就樹幹削成了篙槳。忙到第二日早上,居然一切停當。又用木筏釘了四片木塊在樹旁,以防在水裡翻轉。匆匆飽餐一頓,虎王便催著起身,駕了這獨木舟往隱賢莊去。

方奎因昨天除了那兩塊大冰外更不再見,有的只是一些殘冰碎塊,大不過尺,舟行料已無虞。至於沿途阻礙,看水流如此之急,連日水勢愈盛,卻不見甚漲,必有流出之路,或許能通到莊前。即使不然,這木舟並不甚重,合六人、二獸之力,也能上下拉縫,運過山去。便即應諾,並勸虎王此去,務請留在莊中盤桓些日。虎王常聽五人說全莊人等如何義氣,渴欲一見,當下答應。囑咐黑虎,命它率領群豹看守山洞,自己到隱賢莊住幾日去。興沖沖同五人帶了長繩、器械,上了獨木舟,駕著前駛,順水流行。本可繞到莊崖之下,因水路不熟,方向一偏,便恐迷路。一商量,寧多費點力氣,途中連遇到好幾處岡嶺高地,俱用人力拉舟上去,越過後再行下水。雖然不少耽擱,仗著水流浪急,舟行甚速,到了日色偏西,便已到達。

方奎等五人與虎王相聚多日,只知他天生神力異稟,能通獸語,從小就在山中,與虎、豹、二猱一同居處,身上似藏有兩件東西,從不取出示人,別的一概不知。

遁夫間完方奎經過,估量虎於身世必有難言之隱,乍問他,決不會吐出。因安心結納,便對顧修道:“我們日常打點出山之計,難得遇著這等異人奇士,於方老弟五位又有救命之恩,我們怎捨得放過?二弟妹那裡,務望賢弟婉言開導,明早我再叫你嫂子向她解說,野獸無知,計較它則甚?況且這兩個神猱通靈機智,力逾虎、豹,厲害非常,不是人力所能抵敵。去年來時,它還奉有主命,不肯傷人,尚且奈何不得;今若一個弄巧成拙,變友為仇,轉生許多禍事,那是何苦?我看此人豪邁天真,英雄本色,大是可交。只他性情太過執拗,毫不圓通。據他自謂,與賢弟不甚投緣,也講不出是甚緣故。

不過這等人如以禮貌至誠待之,久了自能感動。賢弟可有甚高見麼?”

顧修知遁夫正在心熱,不便固執成見。笑了笑道:“此人天生野性,絕不能受絲毫拘束,手底下又養著那麼多猛惡的野獸。若能使他真心相從,固是一員健將;一個羈勒不住,一旦犯了野性,誰能製得了他?豈不是全莊的人均受其害?自古兩雄不能並立。

看他心意,除了大哥與方兄等有限幾位而外,餘人都不看在眼裡,日久怎能相處?我們如此禮待,他連真姓名都不肯說,自稱虎王,狂妄已極,收服他決非易事。英雄行事,但顧大局,不計私恩;不能因他救過我們的人,便誤了全莊大事。大哥既愛惜他,不妨用權術先籠絡一番,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假使他一味驕橫倔強,不肯受撫,那時仍須設法除他,免留時腋之患。大哥以為然否?”

方奎與虎王同居數月,深知他天真爛漫,性情粗直,並無爭權奪利之心,極好相與。

又見過虎、猱許多奇蹟。心知如照顧修之意,分明恩將仇報,結果非吃大虧無疑。因此大不以為然,不等尹遁夫答話,便接口道:“我在虎王崖洞內同住數月,看他為人極光明磊落。據他說還有一個仙猿,本事比虎、猱還大得多。日後回來,將引他去拜一仙人為師,一心想學道練飛劍。我們也曾拿話引逗他,說這裡如何好法。他因一個人在山中住久寂寞,很想和漢人交朋友,並無絲毫塵世功名之念。他到此便想回去,怎會是個隱患?交得對勁,他也不過和我們常來常往罷了。入夥雖不見得答應,害人之心必不會有。

顧二哥平日那般愛惜好漢,今天的話為何改了樣兒?”

顧修冷笑道:“算我多優,日後就知道我說的話驗不驗了。”方奎性直,初回還不知顧妾銜恨大甚,便爭論道:“顧二哥是我們的諸葛亮,每次說話稱得起知事如神,惟獨這次卻說得不對。我如看錯,情願拿人頭和你打賭。”尹遁夫見顧修只是冷笑,便勸止道:“大家都是為好,何必爭論?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們總算受過人家的好處,雖不可恩將仇報,但也不可為他傷了自家義氣。暫時仍以禮相待,看能結納更好,不能,便聽其自然好了。”顧、方二人由此有了嫌隙。

虎王在莊上住了兩天,便已歸去。不久冰雪化盡,現出原來山地。尹、顧等人又去虎王崖洞答拜,登門再謝。遁夫越看虎王越愛,不惜用盡方法結納,想收為一黨。虎王本就不對心思,加上顧修日受愛妾絮貼,立意復仇,自然更不能合到一起。

遁夫智慧雖不如顧修,行事卻極恃重,知道如真謀將來大舉,必須紮好根基:第一是人,第二是財。又因這場大雪,看出隱賢莊地勢低下,既想出山,還怕甚人知道?相度左近地勢,在一個峰腰上建了一所新村寨。那峰是一條長岡的盡頭,峰腰與長岡相連。

地甚平廣,土地肥沃,花木繁多。峰頂設台,可以望遠,頗具形勝。顧修取了個村名,叫做建業村。將原莊作了別業,派上幾個輪值。

山寨建成以後,又借虎王之力,將山酋二拉喚來與全莊人等相見,言明以後各不相擾。用些針、線、茶、鹽、米、布日用之物,去換他的獸皮、藥材、金沙之類,派人出山販賣,大獲厚利。同時仍命人四出物色英雄,招募流亡和舊日黨羽。

虎王因喜漢人衣物、飲食,又不願白受人家東西,也拿些獸肉、皮角和村人交換,自己學著種些菜蔬。彼此各有需求,原可相安無事,偏生顧修心存詭謀,知此事遁夫不為所惑,便暗遣手下私黨暗中潛伏,遇見走了單的山人和豹子,便用毒藥、暗器殺死,連屍棄去。做了兩次,山人首先覺察,便向虎王申訴,說漢人不守信約,暗中殺人。同時虎王也得了逃回來的野豹報信。當時大怒,尋上門去責問。因當場指不出兇手,口辯又說不出事實來,顧修又出來說本村人決不行此歹事,虎王、二拉俱都將信將疑。當場虎王命二猱、神虎隨時留意,如若發現村人行兇,必不甘休。顧修知虎、猱厲害,對方已有警覺,不敢造次,斂了好些日子的跡,但氣總不出。

遁夫等自從遷居以後,建業村一天比一天興旺,江湖上聞風歸附的人也越來越眾。

中有尹、顧二人患難至交滇中五虎郝循、楊天真、楊天麒、毛能、申標和昆明修士鐵拂塵謝道明最為傑出。滇中五虎自從當年太子關與遁夫一別,也改了行當,改往緬甸經商,販賣犀角、象牙,多年不與遁夫相見,來時還帶來了幾匹大象。

那謝道明是個武夫打扮,年已七十,比顧修還要機智,軟硬功夫俱臻絕頂。當初曾幫過顧修大忙,兩人最是莫逆。當初顧修被仇敵追迫時,曾往昆明尋他兩次,均值雲遊未歸,只得留下書字,說自己被逼無奈,已舉家往隱賢莊避禍暫居。並說莊主乃當年好友戴中行,如今改名易姓,請他歸來前往相聚。謝道明本就渴念遁夫,得信忙即趕來,事已隔了年餘。顧修久候他不來,相見大喜。覷便說了自己力勸遁夫出山舉事心意,並請他相助,除去虎王和所養虎、猱。謝道明精幹星相、數理之學,加以年老,飽經世變,性已活退。見當地景物佳美,出產豐饒,無殊世外桃源,甚是安樂,眾人也難成氣候,頗不善顧修所為。因俱在心熱頭上,只知道明阻無效,先揹人探明瞭遁夫的本心,想出一個欲取姑與之策:假意贊同顧修,卻力說財勢不足,須要謀定而動,事須三五年後,急進無成,反倒取禍。眾人原極信他占斷如神,顧修雖然心急,也是無奈,俱不知他是故意延緩,另有用意。

住不兩天,恰值虎王到來換取用物,謝道明隱身門後偷看,見虎王那等奇資,不由又驚又奇,立意想收他作個徒弟。人去後,和尹、顧等人商議說:“此人不可力取,況有神獸為助,最好收服。”力勸顧修夫妾混了前隙,由自己去往虎王所居左近隱僻處結茅暫住,相機行事。不久虎王無心走來相遇,謝道明幾次拿話引逗,想收他為徒。虎王終不應允,說:“你要徒弟,我給你找。我的師父是仙人,不能拜你。”反領他到建業村去見尹、顧等人。弄得謝道明無計可施。

最後竟將虎王激怒,說道:“你如打得過我時,我再拜你為師。”謝道明以為自己武功絕倫,虎王雖是天生神力,論技藝卻差得太遠,自然巴不得這樣取決,立時點頭應允。誰知虎王身手靈活,迥出意表,並非全恃蠻勇,只稍一疏忽,便無幸理。謝道明益發看重,收服之心更切,便把內功絕技施展出來,化攻為守,伺隙取勝。打了一陣,虎王果然上當,一個不留神,一腳飛起,吃謝道明用鷹爪力擒拿手叼住左腿腳脛,借勁一擰。虎王覺得左腿一麻,身子再立不穩,就要往側翻倒,一著急,一聲暴喝,腳腿使勁猛掙。不特不向後倒,反往上一挺,連身躍起,揚起雙掌,便朝敵人打去。這一手原是一時情急,無心中卻成了絕妙的解數。加以神力如虎,迅捷異常,謝道明如何能吃得他住。謝道明方幸得手,就在這一擰一送瞬息之間,忽聽一聲暴喝,震耳欲聾,虎王已連身縱起撲來。驟出不意,又為虎王神威所懾,不禁大驚。正欲變換招數,再下辣手,不料旁立金猱連連看出主人的腳被人抓住,神情有些狼狽,也著了急,不等招呼,長嘯一聲,伸開長臂鐵爪,縱起便抓。謝道明知它厲害,如不撒手,被它抓上就是不輕。忙把手一鬆,縱退一旁,避開來勢,再作計較。腳才點地,連連已跟蹤追撲過來。謝道明只得施展平生武藝,極力應付。

虎王雖然未曾打敗,終因謝道明手硬如鐵,叼的地方又準,猛力用得太過,左腿全行麻木,心裡又有氣,又不服輸。因此見謝道明被連連追逼得手忙腳亂,也不喝禁。心想:“這老道士不是東西,且讓你嚐嚐厲害。”謝道明雖然武藝高強,無奈連逢兩個勁敵。這後一個更是力猛身輕,眼明手快,全身硬如堅鋼,任是多重手法也無用處。先還勉強支持,十來個回合以後,情知再不見機,必遭毒手,他方欲忍愧呼饒,幸而虎王天性仁厚,不願連連傷他,見謝道明已然汗流氣喘,便喝道:“連連過來,我和他打著玩的,他打不過我,不許再打了。”連連方始住手。虎王指著謝道明說道:“我的連連你都打不過,還能收我做徒弟嗎?我們還是交個朋友算了吧。”

謝道明縱橫江湖數十年,已是成了名的老輩英雄,幾曾栽過這樣筋斗,當時真是說不出的氣苦。幸而事前留心,因虎王性做,怕當眾戰敗,羞辱了他,過手時沒外人在場,不想卻給自己留了臉面。就這樣,終恐虎王口直,洩露出去,一世英名仍不免付於流水,只得紅著一張臉,強忍愧憤,向虎王敷衍籠絡,只想不出怎樣教他不向外說。正在為難,虎王反先開口道:“你雖不配做我師父,難得你這大年紀,還有這大力氣本事。方才我的腿被你抓了一下,如不是我力氣比你大,差點被你摔倒。總算能和我打個平手,比以前我遇的那些山人一碰便倒的強得多了。我小時爸媽和我說,不許好強欺人,對老年人更要敬重,不然叫人笑話,就打贏了也不香。今天是你找的我,我沒想和你打。好在誰也沒打倒誰,你可不許向他們說我欺負你老頭。”謝道明聞言,正合心意,自然連聲應允。可是對收虎王為徒,依然念念不忘,只是想不出妙法。

日子一久,顧修看出謝、尹二人不但沒有圖謀虎王之心,情感反益親厚,屢贊他天真誠直,磊落光明,縱使不能降服結為黨羽,交下這樣一個好朋友也好。而其愛妾計採珍一心要報仇,本就不肯罷手。偏生那隻小虎忽然逃到虎王洞中,黑虎不放歸來。顧修得知,親去索取,虎王執意不允放還,黑虎、豹群更大肆咆哮,將顧修驚走,益發銜恨切骨。夫妾二人晝夜盤算,想出一條好計:知虎王性情暴躁,一面聯合幾個有本領的死黨,專一伺隙殺害群豹,以傷兩家和氣;一面派專人去緬甸山中聘請異人,來除虎王和手下雙猱。

那異人姓米,名海客,本名浙生,乃世家子弟。幼時隨父宦遊雲南,受家丁惡僕引誘,少年紈絝,無所不為。乃父人卻正直,知道之後,將惡僕重責收禁。正要加以訓誡,他得信逃往附近山中,亂躥了一天,飢渴交加,方欲求死,恰值楊天真走過,解救贈金,使其往投一家遠戚,由此多年未見。楊天真近年行商緬甸,忽在雞鳴角深山中相遇,才知他別後遇見仙人,傳了許多道法,改了今名。因和峨眉派門下比劍不勝,一賭氣,遁入了緬甸雞鳴角深山,隱居潛修,煉一種極厲害的魔法,準備重回中土,並尋敵人報仇。

因心感楊天真以前救命之恩,好在當地緬人奉他如天神一般,隨便說兩句話,楊天真便可佔著莫大的便宜,樂得現成人情。

楊天真仗他之力,著實得了許多好處,每年必往他洞中盤桓些日。他曾和楊天真說起,乃父早已病死任上,家有老母、蠕姊、孤侄,還有幼年結髮妻室賴氏,一家四口流寓昆明,門庭衰弱,初學會道法那幾年,時常回家看望。自從避禍緬甸,久想接來團聚,無奈當地卑溼多雨,氣候惡劣,遲遲未果。意欲託楊天真前往看望,代為照料。楊天真銳身自任,說道:“我在省城有案,不能久居,願將老伯母和嫂夫人、令姊、令侄接到家中同居,豈不是好?”米海客幼承母愛,對乃母尚有孝心,說:“你代我先去看望一次,等我幾時煉法餘暇,抽空迴轉昆明一行,見了她老人家,問明之後再定。”為使楊天真避人耳目,去時用法術給他變了容貌。楊天真往昆明見了乃母,覆命說乃母念子甚切,催海客早歸。海客偏當煉法緊急之際,最近數月內不能分身,只好暫時擱起。

不久滇中五虎被尹、顧二人請來,行時往別。海客聽說雲南疆界之中,還有著這樣隱僻幽秘的好所在,本就有些動念。再經五虎一攛掇,說:“仇敵能在空中飛行,如你要尋晦氣,哪裡不能找到?況且你的仙法已將煉成,怕他何來?這裡瘴雨蠻煙,窮山惡水,就說修道隱居,也應找個好所在,久留在此則甚?莫如移居建業村,將老伯母、嫂夫人等一齊接去團聚多好。”海客想:“據來人說,當地從未見過外人,仇敵也未必便能尋到,再者,這些號稱正派門下的劍俠,素好虛聲,只要知難而退,不再招惹,無緣無故,十有九不會苦逼不捨,不過不能不防範些。”便對五虎說,等自己法術不久煉成,先去看了地勢,中意之後,再作計較,先無須向村中請人提說。

五虎弟兄雖與尹、顧二人均甚交好,但是五虎為人本是志大心高,不甚安分。加以自從太子關散夥為商,在城鎮鬧市中常受官家吏役勒索欺侮,雖然事後都報了仇,當時卻為買賣受了好些氣,恨貪官惡役之心甚濃。再經顧修一蠱惑,奮起雄心,益發情投意合,比起對遁夫的交情還厚密些。這日顧修失卻小虎,受了虎、猱的氣,跟楊天真談起。

天真說:“海客不特能使飛劍,道法高強,手下還有兩對守洞的奇禽猛獸,區區兇猱,何足道哉。他本有全家來此之心,等我促他法成以後,急速接母來此。虎王是個漢子,也不必弄死他。只把惡獸除去,略為做戒,願收服就收服,不願收服,任其自為野人便了。”顧修聞言大喜,請天真往請。又告知尹、謝等人,俱都願交異人,無不心喜。天真本要自去,因緬甸信奉海客,極不願他離去,自己如往,恐斷了異日交易道路,便共同寫下一封極懇切的長函,專人前往秘請。等他一到,如覺當地中意,再去接他母、妻、姊、侄,否則也請他把惡獸除了再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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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回 片語結朋歡 即席同傾金珀酒 輕飆搖燭影 捲簾驚現黑衣人

話說虎王始終未改常態,只與尹、謝、方奎等七八人比較投機。每次來如值尹、謝、方諸人不在,總是尋到管事的頭目,交換完了應用的物事,轉身就走。遇見別的人,均不甚愛答理。有時還請,也只是挑他對勁的,從沒請過滇中五虎。全不懂人情過節,一味率真而行。五虎初來時還有點愛惜他的心意,這一來,只當他有心輕視,俱都懷忿。

再經顧修一慫恿,益發和虎王作對,稍有機會,便偷著傷害豹子。先時虎王追究,大家都賴不認賬。尹遁夫明知顧修所使,未便深說,只好幫著支吾。有一次恰有豹王在場,虎王帶了去,當場指認出兇手,尹遁夫知賴不掉,顧修又生詭謀,教他與虎王約定,各以虎王崖前不遠的一條橫嶺為界。除了事先因故說明,不許村裡人往山南去;虎王手下的虎豹無人率領,也不許走過山北來,若過來遇見村人,便當作尋常野獸看待,任憑殺死,不得過問。原是一時搪塞,並沒說出入如過界,怎樣處罰,顧修等依舊可以違約暗算,稍一得便,即可下手。

虎王所養豹子本來很多,平日都是十九成群,任其自發獵食。如今界限一定,豹子獵食的區域自然縮小了好些,吃虧甚大。所以虎工定約回來後,受了黑虎的埋怨,說以後獵食之地要少去一半,而豹子卻一天多似一天,如何足用?虎王已經答應人家,不肯食言。暗自尋思:“附近周圍數百里地面俱曾踏遍,只崖後往東有一片小平原,地勢低下,滿生雜草,初來那兩年曾和猿,虎、雙猱走過。因草中盡是極深汙泥,早晚常有瘴氣,未一次歸途沒有騎虎,一不小心,陷入汙泥裡好幾尺深。回洞染了溼毒,腿足浮腫,疼癢了數日,後經白猿採來靈草治好,便厭惡那一帶地方。後來白猿往探,說前面還有一片叢莽密菁,裡面荊棒礙足,毒蟲遍地。出林又是危崖絕澗,野獸雖多,但有不少毒蛇怪蟒,還有極厲害的瘴嵐,不是不得已,最好不去,由此便沒再往。如今何不去看看?”當下便同虎、猱前往查看。只見自經前年那場大雪之後,那片有汙泥淤沙的平原,已被山洪衝下來的沙石填實,遍地生著極燦爛的野花細草,宛如錦繡,已不難行。只林菁中仍是荊棘怒生,蛇腴四伏,往來遊躥不輟。因不甚大,虎王也沒放在心上。第二日一大早,便帶了向鄰村換來的兵刃器械,驅遣虎、猱、群豹從林莽中開出一條道路,只見林那邊果然各種野獸都有,尤以斑馬。羊、鹿之類為最多。人獸均興高采烈,隔一二日便率獸前往行獵。中間也遇到幾次大蟒毒蛇和七星鉤子,俱被虎王、二猱和黑虎。豹群等弄死。

顧修等見虎王多與群豹同去,到了獵場才行散開,無法下手,空自氣憤不出,無計奈何。

過了些日,虎王許久不見謝道明,過山往訪。見紅神谷的山酋二拉帶了十多個手下,抬著一個面上雕花的山人,腿腫得有桶那般大,腿肚還有一處咬傷,傷口紫黑血水直流,人已半死,正在謝家求治。有一箇中年人,正給那山人用刀割去傷口,擦上藥膏。謝道明也從旁相助,代遞藥物。見虎王、二猱走來,二拉和眾山民首先拜倒。

謝道明一面與虎王招呼,一面指著那中年人說道:“虎王兄弟,我給你引見一個好朋友。這是我師弟,江湖上有名的神醫,人稱大力天王,又稱奪命手,姓韓名小湘。你二位多親近些。”韓小湘向虎王道了仰慕,仍去忙著醫傷。謝道明又道:“你看這山人被迫風烏梢毒蛇所傷,勢在必死,但一會工夫,他就能醫他活轉。自從他來,這一半月間,紅神谷被蛇咬傷殆死的人,被他治好的有十幾個了。這受傷的便是他們的二頭子。”

虎王一看那花面山人,並不認得。紅神谷前兩年每隔些日必去,自與鄰村往還,不必向他們索糧,雖不常往,但谷中野人都曾見過,何嘗有這樣的人?並且還是他的二頭子?偶一回顧,見二拉滿臉俱是驚惶之色,以為他心憂傷人,這人也許是新近從別處來的,略為動念,並未在意。等韓小湘治完了傷,主客三人同坐敘談。過了一會,那花面山人忽然怪吼了一聲,居然醒轉。二拉慌不迭地跑過去,附耳說了幾句。那花面山人立即把眼閉上,不再說話。二拉假裝道謝,走向謝道明身邊,又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虎王此時方看出他鬼鬼祟祟,有些生疑。

虎王正欲喝問,忽聽門外號叫之聲。又是一夥山人抬著兩個蛇咬傷的同類跑進門來。

向三人禮拜完了,又向韓小湘求治,說:“這兩人也是同時受傷,因蛇尚在,不敢往救。

現時二蛇苦鬥,纏在一起,滾入了山澗,才得搶救到此。”韓小湘看了傷處,再一按脈象,說:“此乃七星鉤子所傷。想必只是在追逐時,剛被追上挨著了一點,便被那條大追風烏梢躥將出來,迎著惡鬥,你們又逃縱得快,沒被它鉤尾鉤上,所以還有點氣未斷,不然早就死了。但是毒已竄滿全身,這等奇毒,神仙難治,我實不能救他。快抬回去埋了,免得臭味難聞。還有一件,你們慣吃人肉,這兩人的肉卻吃不得,吃了也和他一樣,必死無救。”二拉只得命來人速將受傷山人先行抬走。韓小湘又給花面山人上了些藥,說:“三五日內便可痊癒,也抬了回去吧。”二拉遵命,率領眾山民,向上坐三人分別拜謝,抬了傷人,告辭回去。

二拉走後,虎王才想起忘了問他何故兩次向人私語,轉問謝道明。

原來紅神谷這班山人敬神畏鬼,基於天性。自從小紅蛇一死,二拉繼位,當時雖為虎王德威所化,日久心中總覺寨中不供神,不吃人肉,不成事體。也是湊巧,這日二拉率眾遠出行獵,在虎王行獵的森林之內遇見一夥山民。這類山民滿身俱刺有花紋,膚作紫銅色,又號紋身族,奉有一種邪教,無論男女,都愛捨身為巫,不再婚嫁,專習巫蠱害人之事。昔年頗為各地山民所畏服,學成巫術以後,到處奉若神明,備受供養。無奈這種邪術,學時受許多楚毒,才能得到傳授,往往中途慘死,並非易事。加以生育不多,人口一年比一年減下去。到了此時,已沒有整個的族類,為數甚少,並不常見。這一夥二十餘人,奉著一個女巫,名叫都神婆,年才二十多歲。一個掌神刀的祭手,名叫扎端公,便是那被毒蛇咬的人。他二人先在雲南毛竹山中穿鼻山寨中為巫,專恃骨卜佔算,並無真實本領。不知怎地被迫帶了徒眾出走,輾轉到此,打算另尋安身之處。誤入本山森林,迷了途徑,困頓數日,無法逃出。手下徒眾發了急,說都神婆得罪天神,所以神不保佑,占卜不靈。意將她殺死祭神,大家分吃,另外選人繼位。

扎端公為人狡猾,素得眾心。知道殺了都神婆,眾人雖然擁立自己,可是三日之後再尋不到安身之處,一樣也是難免一死。自己又和都神婆有好,殺時她一喊破,眾人必更說因此神法不靈,當時就難活命,可是這班人個個兇殘,不可理喻,無法勸阻。便用緩兵之計,偷偷告訴都神婆防備,自己從旁與她助威。都神婆得計,忽然大叫倒地,井起身瞪目旋舞,假裝天神附體,說不日在森林之內便有奇遇,尚須候上些時,一出林事體便糟。並指出首倡兇謀之人,說神要殺他以享,即可降福。跳神時,眾人均伏跪在地。

那為首的一聽出要算計他,料定降神是假,方欲跳起,扎端公早潛伺右側,劈胸一刀,立時了賬。照慣例,用刀尖刺上人心,向都神婆擲去。這一手原是煉就了的,那都神婆將口一張,連人心帶刀一齊銜住,再往外一甩,那柄祭刀便飛出十來丈遠近,釘在一株樹幹上面。然後一陣亂嚼,將人心生嚥下肚去。仍然大叫一聲,假裝神去,倒臥地上,再行醒轉。眾紋身族驟出不意,果然受蒙鎮住。

扎端公一聲號令,正要分食人肉,二拉等已早在側窺伺,全都看在眼裡,以為天賜神巫,百年難遇,怎肯放過。慌不迭地率眾跑出,向前禮拜,苦求到紅神谷寨裡去受供養。都神婆等自然喜出望外,當時還做張做智,假裝請了神命,得報救命之恩,堅要二拉立扎端公為副寨主,方始應諾。二拉等自然惟命是從,當下將都神婆一行二十餘人迎往紅神谷去。這一奉上邪教,以前擄劫生人來祭神分食的惡習又復興起。惟恐虎王知道不饒,特地闢了一座極隱秘的石洞,將都神婆等安置在內。妖巫先還不願,後聽眾山民異口同聲說虎王帶有神獸和無數猛惡野豹,人不能近,直和天神相似,連小紅神都死在那神獸爪下,厲害非常。知非敵手,才息了念頭。加以虎王、二猱前往索糧,差不多均有定時,此外並無別的需索,到日避開,兩下決碰不上。二拉對虎王更是懷德畏威,恭順異常,是以虎王也不疑有他。

可是所供邪神須要生人祭獻,並且號稱越祭得次數多,神越降福。雪地僻處萬山之中,人跡不至,哪裡去找生人作祭品?二拉無法,先用抽籤之法,挑取老年山人應選,祭過兩次,出谷行獵的山民忽然發現隱賢莊出來打獵的漢人,便在暗中潛伺,乘其無備,用毒箭射死了兩個,偷偷擄回谷去。第一次,二拉恐死人與虎王有關,或被知悉,還在害怕,一面在後洞秘密行祭,一面力囑眾山民不許再出谷去劫人生事。隱賢莊人只當失蹤的人不是失足墜澗,便為猛獸所傷,哪知就裡。過了數月,又當祭神大典,眾山民又照樣做了一次,依舊得手而歸。隱賢莊人雖然起了疑心,因二拉作賊心虛,終恐洩露,嚴禁手下,一年只許三次,無故不許劫殺。隱賢莊人白搜尋了多日,總找不出絲毫線索。

直到最末一次,發現失蹤人的血跡和山人遺留的斷矛,方始斷定山中藏有吃人蠻族。正派人四出搜索,便值天降大雪。

當方奎等在森林中迷路時,恰有兩名山人往林中獵兔,看見八人,以為現成美食,不肯放過,遙遙尾隨。在林內轉到天亮,一直隨出林外,始終無法下手。見雪積越大,恐被陷住,只得繞到八人之前,奔回谷去。走出不遠,偏巧八人中有兩人失足慘死。另有一人用樹枝做了雪具,往前滑行探路,被二山人瞥見,立時埋伏在雪地裡。等他滑近,從後躍起,勒了個半死,用藤索綁好,也費了好些心力,才運回去。二拉因本期的神已祭過,便命留以備用。開春雪化,虎王同方奎等五人去紅神谷那天,未見二拉,眾山民說在後洞祭神,所用祭品便是此人。

二拉雖幸虎王沒有看出破綻,但已說明山北所有漢人俱是虎王朋友,從此不準再加傷害。不久虎王又帶二拉去隱賢莊與全莊人眾相見。二拉不敢違抗,而祭品沒處再找,又恐邪神降禍。扎端公便出主意,索性帶人去往鄰近驛路之處,擄劫過往行旅和山中藥客來充祭品。那所在正是西川雙俠等一行的來路,每出多由扎端公為首,率眾裹糧而行,往返一次也須二三十天。行蹤甚是隱秘,虎王果被瞞過。嗣見中間一段原野深谷之中野馬、羊。鹿甚多,便不擄人,眾山民也時常前往行獵。誰知近來獵場左近溝壑中出現了幾種毒蛇,時常傷人,尤以七星鉤子為甚,遇上便無幸理,眾山民漸漸視為畏途,不敢輕往。

日前因祭神期近,祭品尚缺,那裡又是必遊之路,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戒備前往,去時幸而無事。到了驛路附近山中潛伏,候了兩日,恰遇韓小湘入山採藥走迷了路。

扎端公欺他人少,率眾上前,想要生擒回去。不料韓小湘練就一身硬功,刀箭不入,倉猝問弄不翻他,還吃他傷了好幾個山民。雙方打得正難解難分之際,忽然山環中游出一條追風烏梢來。這種毒蛇身子細長,最長的有三幾十丈,扁頭闊腮,尾薄如帶,身子烏黑,性發時其疾如風。人被咬傷或被長尾掃中,至多一個時辰,必死無疑。雖其毒還沒有七星鉤子猛烈,行動卻敏捷得多。山中居民最懼此蛇。這條還算小的,也已有十六八丈長短。原在山環深草裡蟠伏,眾人爭鬥喧譁,將它驚動。剛游出時其行尚緩,一看見山環外面有人,噓噓叫了兩聲,身子微微一拱,便將前半身豎起丈許高下,拖著十六八丈長的身子,和箭一般,向人前射來。扎端公聞聲回顧,見狀大驚,立時一陣大亂,也顧不得再和敵人廝拼,丟下那幾個受傷較重的山人,四下紛紛逃竄不迭。

韓小湘曾得秘傳,專制各種毒蛇,又是傷科聖手。此次入山迷路,困頓之餘,忽遇山人截路,仗著一身武功,暫時雖然不怕,無奈山人力大耐鬥,自己又在飢渴交加,方愁好漢打不過人多,這一來卻給了他機會。他知道此蛇習性,胸有成竹,乘眾山民逃退之際,略一定神,緩了緩,取下身旁帶的如意齒環和隨身鐵杖,等那條追風烏梢躥到面前,不但沒躲,反倒把身子往下一矮,迎上前去。這時那蛇經過之處,恰有一名受傷的紋身族入被棄在地,看見蛇將追到,嚇得鬼叫狼嗥,跌跌撞撞,忘命掙起欲逃,爬沒幾步,蛇已追到,低頭便咬。紋身族人情急無計,舉臂一擋,那蛇順勢一口咬往。韓小湘此時也已趕到臨近,大喝一聲,舉起左手所持鐵杖一舞。那蛇看見小湘,立即張口鬆了地下山人,朝小湘衝來。小湘更不怠慢,早把左手鐵杖用力向下一杵,直立地上。又把右手如意齒環掄圓,對準昂起的蛇頭上套去,一下套到七寸上面,忙把手中鋼鏈一抖。

緊跟著身子一歪,一個箭步朝側面縱出去有丈許遠近。腳甫點地,又返身朝前,由蛇身上橫越而過。左手拿出三枝鋼鏢,用連珠手法,照準蛇的後身打去,鏢鏢全中,將蛇身釘在地上。

那如意齒環是個銳齒密佈、鋒尖向裡的鋼環,上有機簧,可大可小。中間是百鍊精鋼打就的一條細長鏈子。手握這頭是一根尺半長的短鐵棍,上有護手鉤。原是韓小湘精心研製的一件防身利器,專御毒蛇猛獸,因別的毒蛇多半攻正面,惟獨這追風烏梢動作神速,左右咸宜,先吃齒環套住頸間七寸,負痛往前猛衝,再吃韓小湘一抖,越發被齒刃絞緊,深陷肉內。情急拼命,看見敵人左縱,也把頭一偏,跟著躥去,不料敵人早已防到,又從它身後往右面橫越過來。方欲橫轉去咬,身子又有鐵杖作梗。就這略一緩勢的瞬息工夫,細長扁尾已被三枝鋼鏢釘住。論那蛇的力量,休說這地下釘的一根鐵杖,便是一株小樹也能纏拽倒斷。無奈蛇身最要害的地方被齒環束緊,初套上時急怒攻心,還有一點猛勁,兩三躥後,便覺出略一轉動,齒刃越發深嵌肉裡,奇痛難熬,連氣都透不過,有力也使不出。急得怒目冒火,紅信亂吐,口裡噓噓亂叫,一任韓小湘拽著蛇頭,一點也不敢倔強。

韓小湘知它力竭技窮,便將手握的短杖也插向地上。正擬取刀斬蛇,一回身看見適被蛇咬的紋身族人疼得滿地打滾,叫聲甚慘,不禁動了憐憫。便用土語喝道:“你們這夥山民也真可惡!你看這蛇的榜樣,能是我的對手麼,我知道山裡出有一種大葉黃花,你們叫它烏鴉草。如能領我去採,告訴你們那些同伴不和我再作對,我便救你一命。”

那山民哪裡還答得上話來,眼含痛淚,只把頭連點不已。小湘料定眾山民目睹自己力誅毒蛇,也必畏服,不致反覆。且不殺蛇,先把山民提開一旁,從懷中取出一些麻藥上在傷口。用力將傷處一片剜去,重新上了止痛生肌的傷藥,用布包好。又給他治了適才所受打傷。那山民見他用手剜肉,如無所覺,上藥後痛楚立止,大為神奇,翻身跪伏,叫了兩聲。

小湘回頭一看,適問逃走的眾山民全都出現。想已在遠處目睹除蛇經過,因蛇尚橫臥地上未死,不敢近前,只在遠處立定跪拜,求小湘饒了他們。小湘也不理睬,就道旁竹林內砍了七八根長竹,一頭削尖,每隔丈許釘上一根,朝蛇身釘去。等到釘完,招手命扎端公等走近。喝道:“此時或許還要用著你們,可能聽我話麼?”扎端公等齊聲應諾。小湘便命眾人用刀齊竹竿釘住的中間,將蛇斬成十來段。眾人刀一下去,一段段的蛇身齊都叭叭連聲,向上飛卷亂蹦,如非釘得甚深,幾乎連竹拔起,嚇得眾人紛紛倒退。

小湘忙喝:“無妨,此蛇不過氣長,一會便死,無須怕它。”見一山人背有口袋,問是糌粑,要些吃了一飽。一見地上腥涎四流,蛇的近頭半身急顫已緩,知已離死不遠,才走近前去,用腰刀將蛇頭斬下。就這樣,蛇頭落地時尚亂蹦起一丈多高,半晌始息。

起初小湘只欲借山人之力尋些藥草,尋路出山。偶一盤問山人居處,無意中得知蠻荒中竟有不少能人隱居,還有一個能役使猛獸的異人。且那一帶遍地盡是自己所難尋到的珍藥,心中大喜。再加上好奇之念,想看看那些漢人是誰,便令山人引去。扎端公正為平日經驗,這種烏梢毒蛇多半成對出來,如今只弄死一條,另一條歸途難免尋仇相遇,巴不得他能同去,立即喜諾。小湘又將別的受傷人治好,取了蛇膽、蛇頭,將蛇身拋入山澗,相隨同行。路上毒蛇並未再見。行進紅神谷百十里遠近,忽遇謝道明。二人乃是多年患難同門之交,自然舍了山人,去至謝家同住。

眾山民知他是神醫,每值中毒受傷,必往求救,十九治癒。不久扎端公等出山擄人行祭,歸途遇見一條七星鉤子,連傷兩人。扎端公亡命前跑,路側叢莽中又躥出一條追風烏梢,剛將扎端公咬倒,後面七星鉤於也已趕到,二毒蛇相遇,舍了人惡鬥不休。扎端公先吃手下山民救回,山酋二拉正率人抬他往謝家求治,不料被虎王走來闖見。二拉本就作賊心虛,人又愚魯,不善說謊,容色倉惶,在在自露馬腳,只暗求謝道明不要洩露機密,卻說不出掩飾之詞。謝道明又因尹、顧等人未忘前仇,只礙著虎王代立諾約,加以眾山民人多厲害,並非易與,又不知當初殺害打獵弟兄的真正凶手,隱忍至今,原欲收服虎王,或是伺便說明,再行下手。自從小湘一來,尹、顧等人得知山人時往求醫,便請謝、韓二人將計就計。小湘仍住謝家,以為異日遇機收服虎王時,暗中多一臂助。

並託道明不時向二拉打探當初殺人兇手和紅神谷中詳情。二拉心粗口快,感激二人醫傷之德,有間必答,不消幾次,盡吐底細。

原來每次暗害行獵弟兄的共只七人。為首的一個小頭目,最稱兇悍,已在小湘未來前被七星鉤子咬死。其餘六人因俱年輕勇健,每次出谷行事,照例踴躍當先。有兩個便是在大雪中擄劫方奎同伴的,彼時貪功心盛,人雖被他們運回谷去,卻為奇寒之氣所中,不久雙雙病死。餘下四人,兩個隨眾行獵,驟遇大隊野驢,踐踏慘死。只剩一個,正要算計擒去,與死人上祭,不料適才被七星鉤於所傷的便有此人在內,仇已不報自報。

二人與眾山民相處多日,覺出他們爽直,二拉人更忠厚。他們用人祭神,由於習慣,日久不難感化。只是還不知扎端公與都神婆作惡多端,二拉眾山民是受其愚弄。

虎王聞得二拉又祀邪神,勃然大怒,當時便要率領虎、猱趕去問罪。謝道明力勸不可,說:“山人自聽了你的話,不敢再向村人等暗算。因無處得人,迫於無奈,冒著毒蛇之險,跑出數百里遠處行劫。有時遇不到生人,竟不惜以本族的人殺了上祭。並且一年只三次,不肯常為。可知惡習太深,驟改不易。水清無魚,不在山中劫殺也就罷了,苦苦強他所難則甚?你此去徒將他們逼反。照我看,只有日久勸導,使其自悟為是。如若操切行事,除非將他全族一齊殺死,終仍不免陽奉陰違,這一來豈不反倒多傷人命?

你最好暫且裝聾作啞,我自有良策,使其悔悟如何?”虎王方始憤平而止。

眾山人因知虎王常往那一帶行獵,恐怕遇上追問前事,又換了一處獵場,一直無事。

中間虎王曾遇到過兩次七星鉤子,仗著虎、猱相助,人獸齊上,俱都弄死,拋人山澗之中。小湘和虎王比了一次力,也未得勝。謝道明總想收他為徒,便改了主意,送他兵刃飛叉,傳以用法。虎王見行獵斬蛇,有兵刃在手便利得多,雖然從學,仍是不肯拜師。

晃眼過了春天。顧修看出謝、韓二人雖經自己百般慫恿,終無傷害虎王之意。楊天真所說異人也無音信。時受愛妾埋怨絮聒,連日方在氣悶,忽然來了一個尹遁夫的好友,姓祝名功。顧修知他早年曾與遁夫同道,彼時他年紀尚輕,武藝也極平常。後來單人在湘江上劫一木排客人,不料那木排上有一姓向的排師父,精通法術,將他擒去,存亡全無下落。隔了半年,一班同道正要訪查那師父,給他報仇,忽有人替他帶了一封信給遁夫。說那排師父因見他頗有膽勇,人又聰明,擒到並未傷害,反將愛女許他為妻,帶回湘潭老家傳授道法。須俟學成以後,才與遁夫相見,請轉告眾人不要掛念。由此便無音信。後來遁夫在太子關閃失,改名退隱,不曾和他再見。常聽人說,他已盡得乃嶽傳授,學就驚人法術。顧修自己亦久欲結納,未得其便,難得如今自行投到,好生歡喜,連忙趕往寨堂相會。

那祝功原非安分之流,這次投奔遁夫,也是為了在江湖上恃著邪法招搖作惡,樹下強敵,存身不住。恰巧遇見村中派出販貨的人,得知遁夫夫婦隱居在此。光景甚好,地勢又絕隱僻,仇人尋訪不著,特地趕了前來。對於顧修和滇中五虎等慕名已久,見面甚喜。漸漸談起各人心事,愈發投機,認為志同道合。當下由顧修發起,將全村的人重敘年庚,獻血為盟。餘外又推出謝道明、尹遁夫、祝功、顧修和滇中五虎,算是九個村主。

表面上以年為序,實際卻是顧修連絡黨羽,暗中把持。

當推村主時,本想連韓小湘加入在內。小湘執意謙謝,說自己性情閒野,不喜常在一處,只願從旁以朋友之誼相助。謝道明本也不願當此虛名,因小湘已然堅拒,遁夫又在暗中再三殷勤相勸,說自己目前難以擺脫,但決不有背初衷,務請他勉為其難。道明與他患難至交,便不再為深拒,只得勉強允了。只推說虎王尚未收服,仍和小湘住在原處,輕易不往村寨中去,也不過問村中之事。顧修何等好猾,也看他不與自己同調,樂得如此,便也任之。

顧,楊等人雖恨虎王,但極伯他,除了得便偷偷摸摸去殺害凡個豹子而外,從不敢公然侵犯。自打祝功一來,仗著他會邪法,公然過山尋隙,才傷了兩隻豹子,虎王使得信,帶了二猱,騎虎追來責問。楊天真假說祝功是新從外來的客,當日出外行獵,不知以前定約。虎王已然不樂,祝功還從旁口出不遜,雙方話一說僵,動起手來。論打,祝功自非虎王之敵,楊天真又懼著康、連二猱。祝功見勢不佳,連忙施展邪法取勝。誰知虎上身旁帶有塗雷所贈玉符防身,祝功所學只是排教中下乘禁制之術,竟無功效。一著慌,被虎王擒住,喝罵了一頓,扔出老遠,總算沒有傷他。二人鬧了個愧忿交加,抱頭鼠竄而歸。祝功本欲再使惡毒禁法,背地裡暗算虎王,無奈這種邪術害人不成,反害自身。又見第一次行法時,虎王行所無事,神情頗似此中高手,不知深淺,未敢妄動。十分氣不出,只得仍以暗殺群豹,權且洩忿,靜候米海客到來,再算總賬。

在這時期,虎王又由二猱收服了幾百只野驢。嫌崖前豹圈小,容納不下,另在崖東北青草原闢了一處牧場。又命豹王分率了百餘大豹前去監牧,黑虎、二猱不時前往查看,晚來驅人附近一座大山洞以內棲息。虎王原意,前年大雪封山,尋覓肉食不易,目前豹群日益繁育,野驢的肉又絕肥美,惟恐萬一又遭天變,或是獵不著肉食時可以備用。偏生棲息遊牧之地為難,好容易尋到這片牧場,卻又是南北交界之處,從此釁端時起,群豹時常被害。顧、祝、楊等推說豹子過山,偷吃了村中耕牛。雞、犬,才追過山來殺死的。虎王幾次想大翻臉,俱因看在謝,尹二人面上。謝、尹二人又再三向顧、祝、楊等諸人勸阻,三人也覺單拿些豹子出氣,太覺無聊。

歇手沒有多日,三人聚飲大醉,說起前事生氣。乘著酒興,帶了十幾名有本領的心腹,半夜裡私過山南,到了虎王寨前,意欲在出入要口上埋伏下邪法,等虎王明早動身,自尋死路。不料驚動黑虎,未容施為,飛縱下崖,連咬了兩人。黑虎也中了祝功一暗箭。

可是柵中群豹一齊驚動,漫山遍野咆哮追出。虎王也在崖上洞中間聲驚醒,趕了下來。

幸而祝功見機,一看情勢不好,驚慌不迭,殺死了兩隻大豹,借豹身鮮血,行使障眼法東現西逃,連那兩具屍首一齊搶走。虎王只知朝著暗中人影空追,等聞得黑虎嘯聲指點逃人方向,來人逃走已遠,只得忿忿而回。顧、祝、楊等此行白死了兩個心腹有力弟兄,只換來兩隻野豹,老大不是意思,空自咬牙切齒,無可奈何。

虎王因見黑虎傷處看不見,只是通體寒戰,四肢無力,心中大怒,第二日一早,便要帶了二猱、群豹趕往建業村,尋顧修、祝功和滇中五虎等算賬,恰巧在起身前塗雷飛來,二人別已數年,見面大喜。塗雷看了黑虎的傷,笑道:“這是排教中的邪法,神虎乃是一時大意,否則也傷它不了。這個連手腳都不消動,只拿我給你那塊古玉符,向它身上一擦便好。”虎王一試果然。因是久別重逢,便沒有走,互相談起前事。塗雷勸虎王:“來人既未傷著你,他還死了兩人,可見都是廢物,報復難免要傷害多人。你還想要拜仙師學道,此舉定要作孽,不如算了的好。你把古玉符用法時刻記住,再加上我師父的傳授,稍有不妙,即行運用,憑他們絕害不了你,理他則甚?我來時曾代你請問師父,說你仙緣不久將至,只是你那兩個對頭早晚還要尋你晦氣。我不久出門。一半月就回來,我們先玩幾天吧。”虎王對塗雷自是言聽計從。

過了幾天,塗雷又復出外。虎王由此更厭惡建業村那夥子人,除偶尋謝、韓兩人學習飛叉,久未往村中去。

那獵場上斑馬、花鹿甚多,絕塵奔馳,其行如飛,當地毒蛇怪蟒時有發現,常受傷害。虎王平日行獵,最喜殺那豺狼。野豬、狗灌、野驢等猛惡害人之物,對於這類素食良善的野獸,不到打不著山糧時,輕易不許多殺。豹於最喜吃斑馬的肉,虎王又非絕對禁殺,虎王如未在場喝止,遇上時大都不肯輕易放過。有時虎王見打得斑馬大多,怒罵一陣,也就罷了。斑馬力大性靈,又極護群,豹子走了單,被群馬圍住,也是照樣吃虧。

日久雙方成了仇敵,見就眼紅。豹子更是一見了斑馬就拼命追撲,不得不止。豹比馬多,受過虎王訓練,又有二猱相助,自然勢力相差懸殊。斑馬先還戀著那片水草,終於被迫合群他徙。豹群不捨這種美味,每出行獵,必要到處搜索,已有多日不曾發現。

近日虎王又率豹群出獵,中途行經樹林以內,忽見林中生出一種異花,其大如蓮,雖只一叢,卻是幹莖挺豔,佔地丈許,重台疊瓣,五色繽紛,葉似枇杷,色作翠綠,甚是好看。虎王愛花成癖,又是初見,想要移植回去。無奈花太嬌豔,四外荊棒圍繞,估量花根甚大,難於掘取,立在花前徘徊觀賞,只打不定主意。這時有幾隻照例當先探路的花斑豹已然走出老遠,不知虎王停足賞花,將要出林不遠,還未見後面主人和大隊到來。方欲回身,忽然聞得斑馬氣息,接著便見數十匹斑馬掩身樹後,昂首窺伺。見了豹子,各把四蹄一登,飛也似紛紛往林外躥去。起初豹子因見斑馬大多,本想吼嘯大群到來,一同追逐。一遲頓間,群馬業已躥出林外,四散飛逃。

這些斑馬原因不捨當地水草豐肥,又懼豹群之害,知近日澗中出了幾條毒蛇,特地照著豹群來路,捨身入林誘敵,欲使雙方相鬥,同歸於盡。內中有兩匹大的,乃群馬之長,一見豹於沒有追來,群馬業已逃遠,又回身立定挑戰,向林內怒嘶了兩聲,然後跑去引它來追。林中幾隻豹子聞嘶追將出來,一見斑馬甚多,押後的是兩匹極肥大的斑馬。

中有三隻大豹頗有靈性,也知斑馬狡檜,以前上過它當,此來必是誘敵,還欲等大隊到來合攻,不欲便追。斑馬見豹出林,仍是不追,又復回身怒嘶,極力引逗,這一來將豹子觸怒。同時又聽林內風生,大隊將到,益發放心大膽,齊聲怒吼,奮身追去。斑馬知已將豹逗發了性,更不回頭,口中連連長嘶,電射星流,沿澗飛馳。豹子自然不捨,追得正緊,不想中計,吃澗中毒蛇七星鉤子長尾纏住。後來虎王、黑虎率了雙猱趕到,計傷七星鉤子。正在被蛇追逐危急之際,幸得呂偉用毒藥暗器將蛇殺死。

當呂偉伏身材上時,恰值一夥紋身族人同了十多名山人由山外行劫歸來,因聞群獸嘯聲,知道虎王又在獵場之上行獵,原是避道而行,沒敢打從獵場經過。偏生扎端公因見虎王時常拿虎當坐騎,心中羨慕,這時獵了一隻小虎,用藤索綁住,想捉回去養大來騎。行經崖後,那小虎比狗還大,忽然掙脫綁索,往崖上逃走。崖上叢草深茂,這邊便是獵場左近。扎端公不捨,追上崖去,剛用套索將小虎擒住,耳聽下面人喊獸嘯之聲甚急,偷偷潛身深草之內往下觀看。

原來是呂靈姑惹的亂子。她原和王守常婦孺等在一起,那地方雖然離崖不遠,但是藏處極隱。扎端公和眾山民最畏虎王,又見和幾條七星鉤子惡鬥,哪裡還敢近前,至多窺伺兩眼便即走去,眾人本來不會遇難。靈姑偏在此時遙望前面人、蛇、異獸追逐方酣,嫌樹枝茂密看不真切,一見其父呂偉和張鴻等藏處相隔廣場既近,又看得清楚,便往前邊移去。她這一走,卻被眾山民發現,左側樹上還藏有數人。這次出山沒劫到人,祭期將屆,只得歸來,心中本就失望。又見諸人掩掩藏藏神氣,料定是外來客人,與虎王無關,哪裡還肯放過。也是合該出事,呂偉如早和虎王相見,眾人也不致有這場危難。偏生不前不後,靈姑到時,呂偉剛和張鴻商妥,暗助虎王一臂之力,繞到前面,還沒下手;王守常又恰從存放行糧的洞內,取了乾糧來與婦孺們吃,都從樹上溜下來,掩身樹後,聚在一起,背向著崖:正是眾山民絕好下手機會。當下由扎端公為首,帶了十多名矯健紋身族人,輕悄悄掩到王守常等身後,用他本教中秘製的迷人香從後撒下,將王守常夫妻和張、呂兩人之子一齊迷倒擒去,這時在場人、獸全神貫注毒蛇,全沒覺察。

扎端公先想連張鴻、呂靈姑也一齊捉住,細看了看,終因兩人藏處相隔虎王鬥蛇之處頗近;人又高踞樹巔,那迷香須要身臨切近,出其不意順風撒出,方始有效;又見靈姑父女縱躍如飛,估量不是易與。心想:“這些人雖與虎王不熟,但是殺食生人終非所喜,一被發覺,連到手的人都保不住,還是知難而退的好。”立即息了念頭,率眾退去。

行至森林附近,扎端公因見張鴻之子張遠、王守常之子王文錦俱都身材豐盈,容貌俊美,不由饞吻大動,意欲先殺吃了,將王守常夫妻留著回谷祭神。偏巧建業村派了二十多名弟兄往西樹林打獵,歸途相遇,見是幾名漢人婦孺,激動義憤,上前喝問,意欲截留。

扎端公等自然暴怒,雙方動起手來。這夥山人雖然矯健,無奈不會武藝,人又只有三十多個,相差無幾,僅仗一把蠻刀,如何能是眾村人對手,不多一會便被打敗,死了幾名山人。扎端公連受刀鏢之傷,率眾逃走。王守常等大小四人全被救下,一個未傷,眾村人卻有一個腿上中了一矛。起初眾村人當王守常等人是山外過路行旅,被紋身族人從遠處擄來。及至救回村寨,用藥解醒一問,王守常當然不知就裡,見村人義氣,感激救命之恩,以為西川雙俠威名遠震,江湖上聲應氣求,說出來必更有個照應,誰知反惹下一場麻煩。

顧、楊等人在朝夕盤算如何收拾虎王,呂偉父女到的頭三天,恰好去緬甸的人歸來。

去人乃楊天真族弟,名喚楊滿,說海客本欲早來,因煉法中間前往昆明探親,不料所豢守洞奇禽虯鳥、猛獸獅獒在洞中私鬥,誤毀法旗,獅獒也受了重傷。留楊滿在洞,助他代理雜事,為獅獒醫傷,故此耽延至今,現始將法煉成。知眾人心焦,同時尚因別故,不能再在緬甸居住,特命楊滿先行歸報,就便給鳥、獒預備棲息之所。海客本人日內即去昆明接取母、妻,大約再過兩天即可到達。顧、楊聞言大喜,極力慫恿遁夫,說虎王倚仗惡獸,欺人太甚。今明日海客必到,可就此將張、呂等人留住。明日下午請虎王、呂偉赴宴,在席前除了虎王、二猱,就便向呂偉找回舊日的場面。

剛剛議定,張鴻便同了康康騎豹趕到。見了王守常等,得知遇救經過,自然免不了一番交代,說些感謝的話,顧修見張鴻騎豹而來,並且帶著惡獸金猱。他不想人家不帶金猱怎能認得路,竟疑心是虎王恃強索人。起初想全體留住不放,只派一手下人送柬請宴。康康只惟主命是從,哪裡肯應,便大鬧起來。所去的幾隻大豹也跟在一旁大肆咆哮,大有搏人而噬之狀,張鴻久闖江湖,看出主人詞色縱無惡意,也有過節。自己這面受過救助之德,不便固執不允。當下又交代了幾句過場,說:“主人如此念舊情殷,愚下恭敬不如從命。只請將王守常等四人放回,免得金猱無知作鬧。愚下暫作不速之客,在此下榻,留待明日盛會便了。”又喝止住猱、豹不許妄動。總算康康性情比較連連稍好一些,來時又受過虎王吩咐,要聽張鴻的話,見主人對王守常頗有禮貌,既允放回,也就罷了。

行時主人說:“王守常一人帶了三個婦孺,深山荒險,道途崎嶇,騎豹夜行,諸多可慮。呂朋友遠來,多年不見,既留張朋友在此,也須有一交代。如由王朋友帶口信邀說赴宴,未免太不恭敬。”便問:“哪位兄弟相送一一行,前往致候?”尹、顧二人因方奎曾受虎王救命之恩,交情尚好,本意想叫他去。方奎卻因自己和遁夫患難至交,起初夙志入山隱居,本過著極舒服的歲月,自從顧修來到,便誘惑遁夫,慫恿大眾,漸漸立下嚴刻規條,招募黨羽,以兵法部勒村人,隱以主公自命,視遁夫如傀儡,放著好好日子不過,別謀異圖。近更勾結滇中五虎等,露出本來面目,驕恣狂妄。對於虎王更是恩將仇報,人不犯我,我去犯人,雙方結仇已深,早晚爆發,不可收拾。謝道明、韓小湘苦口相勸,顧修不但不從,反加離間。無故開門揖盜,招一妖道前來,意欲暗算人家。

迥非英雄豪傑光明磊落行為。方奎知道虎王厭惡顧黨,去人稍有不合,便即無幸。心想:

“自己和虎王好好交情,何苦為他傷了?”見尹、顧二人看他,藉著和別人說話,故作不曾聞見,將頭一偏,遁夫終是長厚,仍欲指名派遣。滇中五虎的楊天真性情剛暴,自恃武勇,看出方奎不願前往的心意,老大不快。立時挺身而出,說道:“此去通候請宴,並非和他交手。這廝縱然染了禽獸習氣,不像人類,呂老英雄尚在他那裡,也不容他不講情理,怎無一位出頭前往?小弟不才,伴送幹朋友一行如何?”顧修知他與虎王嫌隙最深,虎工作事任性,不通江湖上的規矩過節,性情又暴,此去最不相宜,示意勸阻。

楊天真卻偏不肯聽,執意非去不可,當著外人,不好深攔,只得任之。

張鴻眼睛何等明亮,見康康聽楊天真說話時,喉中微微作聲,目光如火注視不已。

野獸性情,恐其中途出事,又不知兩家到底有何宿怨,行時藉著送行,向康康喝道:

“你乃神獸,應該明白道理。這位楊朋友,此去是你主人的客,路上務要聽他吩咐,和對我一樣,不可絲毫倔強,你曉得麼?”康康聞言,低頭想了一想,才哼了一聲,雙目斂了兇光。如非張鴻這幾句囑咐的話,康康行至中途,必想起以前殺豹傷虎均有此人在內,楊天真縱不送命,苦頭也吃定了。

當下尹、顧、張、祝諸人看著王、楊等人和康康分乘諸豹馳去。回寨時,遁夫已命人設了盛筵在峰腰後大寨中相待,又向張鴻重新道了仰慕。張鴻明知在座諸人均是雲貴間的綠林豪俠,顧修和滇中五虎等至少都有個耳聞,只為首之人,從來沒聽江湖上有這麼一個姓尹的大名。看他言語行徑,又決非尋常人物。自己和呂偉患難至交,離開之時絕少,事無鉅細,無不知悉,怎也沒聽說過?再聽尹、顧等人道及呂偉,似於敬佩仰慕之中,隱隱含有計較之意,估量定有極大的過節,好生不解。尹遁夫見張鴻言談豪爽,舉止從容,英氣勃勃,惺惺相借,也覺西川雙俠果然名不虛傳。幾杯酒一下肚,不禁動了豪興。又看出張鴻懸想神情,知他尚不知自己為何人,笑對張鴻道:“張兄適才尋思,敢莫是想知小弟的來歷麼?難得今日良朋相聚,甚是快活,且請於了這一大杯,待小弟揭開本來面目如何?”

張鴻這一會工夫,遍想以前江湖上有名之人,因遁夫滿口滇音,名字不似江湖中人,再追憶自己偶然不與呂偉在一起的事情,只有日前所說太子關一節有些相近,已然料著幾分,但不敢肯定。聞言舉杯一飲而盡,不等遁夫說出,先笑答道:“不怕村主見怪,小弟奔走江湖已歷半生,雖然見聞淺薄,但這數十年中,有名望的英雄,差不多均已見面訂交,聞名而未得見的甚少。這雲貴道上,只有當年名震江湖的滇南大俠戴中行,我和呂老哥彼時慕名已久,只因俗事羈身,山川間阻,無緣得晤。後來呂兄曾獨往雲貴一行,歸來他說因歸期太促,也未往謁。後來再一打探,聞得戴朋友不知何時舉家歸隱,由此緣鏗一面,不曾得見。我二人每每談起,引為憾事。此外也許見聞孤陋,或是村主自來久隱於此,所以不識姓名了。但又怎會和呂兄相識呢?如今在座英雄俱是當年有名人物,只村主一人如一潛龍伏虎,莫測高深,好生叫人慚愧,如承相示,足見村主義氣幹雲,一見如故,拿張某不當外人。小弟十分感慨,願聞其詳。”張鴻這一席話,暗點自己交遍天下,頗有眼力,並非浪得浮名;又給呂偉預留相見之地。表面卻是當面恭維,不露一點痕跡,說得甚是得體。

人都吃捧,何況遁夫當年又是滇南一霸,盛名赫赫,因為一時受挫,退隱荒山,未得展平生的抱負。雖然享盡世外清福,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昔年的豪情勝概依然尚在,又當酒酣之際,恭維他的更是方今有數英俠,哪得不興高采烈,歡喜非常。遁夫再一回想:“呂偉當年太子關一役,釁自我開。他明明本領高出己上,不但不為已甚,為了顧惜自己盛名顏面,竟不惜委曲求全,苦鬥連宵,不使絕手。直到自己看出他的心意,相寓無言,表面上誰也不傷,方始罷手。這等心胸行徑,已是難能可佩,尤其是他和張鴻齊名至交,親逾骨肉,當然無話不說。這樣露大臉的事,如換旁人,縱不滿處宣揚,也會故意洩露出去以顯威名。自己人山退隱,也為紙裡包不住火,當時雖無一人看出,早晚終於難免洩露。如再設計復仇,已然與人論交,無殊匿怨,不是英雄豪傑所為。萬一不勝,反又取辱。倒不如就此收手,顯得光明。不料他竟如此長厚,連張鴻這樣好友也隻字不提,並說滇中之行一面未晤,免人揣測。天底下哪裡還找這樣好人?自己倒落了個小人之心,妄度君子。”感佩欣喜之餘,不禁化敵為友,連明日找回場面的心思都打消了。

當下遁夫接口道:“這話說來大長,難怪張兄不知。便是在座諸位好友,除卻一半是小弟當年舊交,識得姓名、來歷,因受小弟囑咐,只以新名相稱,不再向人提起外,餘者凡是年輕新來的朋友,都只知小弟姓尹,居此多年而已。難得西川雙俠相繼駕到,小弟洗手入山,本為呂兄而起,張兄初次幸會,一見如故,不便再隱行藏。諸位且再同飲這一大杯,待我舊事重提,也可見我們江湖上交朋友的義氣哩。”

張鴻聞言,愈知所料不差。表面上仍裝到底,故作不知驚疑之狀,隨著眾人齊聲贊好。舉杯一飲而盡,眼望主人,都聽敘說前事。在座人數雖多,除了初隨入山的一些至親密友和徒弟外,只滇中五虎當時曾經在場目睹,也只當雙方苦鬥力竭,並不敢斷定戴中行是出於必敗之地。便是顧修也是後來投奔,聽遁夫酒後述說心事,並不深知就裡。

所以大家都想聽說詳情,無一插言。

遁夫見眾人幹完了杯,才起立對眾一揖道:“諸位高朋貴友、至好弟兄,恕我一向不實之罪。我的真名就是張兄所說的戴中行。只因當初在滇南一帶,承江湖上好友抬愛,頗有名聲。彼時恰有一家鏢局保了一船紅貨回滇,因知我厭惡那家客人,志在必得,說話不通,輾轉請求西川大俠呂兄保護。呂兄初意堅執不管,嗣因來人面重,情不可卻,惺惺相惜,又不願和我相鬥,想了一個暗度陳倉之計,人貨分途而行,使我撲了個空,按說已算讓我一步。我彼時壯年氣盛,偏生不知進退,定約呂兄赴宴,一決勝負。說也羞人,我這邊大張旗鼓,遍請各路英雄赴會,欲待人前顯耀;哪知呂兄竟單人獨馬,連隨身兵器也不帶,從容而來。我覺出已輸了一著,面上有些難堪,心裡越發氣忿。悄向到場諸友密告:我縱被此人打死,也只能事後復仇,無論是明是暗,千萬不可從旁相助,壞了我的名聲,貽羞於人。

“起初雖知呂兄名高藝精,不是易與,私衷也還自信不弱於他。及至酒罷三杯,一動上手,才知呂兄身負絕技,果然名不虛傳。我因眾目昭彰之下,雖然很敬重他,但是自己的顏面也關重要,起初也只想點到即止。打了半日,覺出呂兄身手精妙,越打越勇,封閉更是嚴緊,無隙可擊。我還當他守多攻少,是存心累我,想得後勝。這時偏又來了一個闖席的,姓朱名霆,也是一位成名英雄,要給我們講和。我不知他是好意,以為行強解勸,好生不快,幾與後來這位也動了手。結果還是呂兄接著往下再打。由當日午後動手,直到次日未申之交,只中間停手與新來的那位朋友說了幾句話,直打了一天一夜,未進一點飲食。我把什麼煞手都使盡,法子也想窮,始終佔不得絲毫便宜。後來呂兄大概因我太不識趣,才用八九玲瓏手法,只一照面中,在我身上連做了三個記號。做完還故賣我一個破綻,吃我點中一下,彼時呂兄正在壯年,武功靈巧,出神入化,所做記號均在隱僻之處,下手迅疾,在場的只有我自己明白,更無一人看出。尤難得的是,他先打招呼停手,處處留我地步,當時訂交言和。

“先還以為也曾點了他一下,可以扯直。及至事後一尋思,仍是他故意讓的。縱橫半生,不意遭此挫折,表面上雖是平手,久後傳揚出去,豈不把英名喪盡?越想越愧,不由心灰意懶,這才舉家入山,洗手歸隱。後來也曾常向川中往來的門人好友打聽,竟未聽人傳說此事。只聽說那朱朋友第二年便中瘴毒病死。我將信將疑,以為呂兄終要向人洩露。好在我已歸隱,就說也會顧得我未背豪傑行徑,不是庸俗無恥之流,不再置意。

適聞張兄之言,想不到呂兄竟如此盛德。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事雖多年,心終不無介介。實不相瞞,此番留宴,固因顧老弟夫妻與虎王有些過節,為日已久,我此時已無法再勸止;況且虎工人太粗野,對我尚好,對眾弟兄也著實有些難堪之處,明日之事,只得任之;而我也未始不想就便略找當日場面。知呂兄趕路心切,人又平和謙退,如知是我,未必應允光臨,找場面與否還是說說,我卻真想見他一面,故此去人未吐我的行藏。我想人生如白駒過隙,哪有許多較真之事?良朋相聚,正該痛飲歡會,特向張兄和諸位說明心事。並請張兄明日代向呂兄致意,請他暫留旬日,以敘闊別,並恕我先時隱瞞之罪吧。”

張鴻聞言,大喜道:“原來村主乃是當年滇中大俠戴兄麼?小弟聞名已久,真巧幸會。想不到呂兄還有這一段佳遇,更難得的是村主這等光明磊落行徑。二兄此舉,真乃二雄相併,千秋佳話,令人佩服無窮了。”眾人俱隨聲附和,稱讚不已。中行也覺自己事做得對,既免明日席前之爭,又可藉此結交兩位有名的大俠,心裡很痛快。

顧修和滇中五虎,與西川雙俠本無仇怨。原意是借明日早宴為名,收拾虎王、二猱,因而極力慫恿。及至中行吐露真名,與雙俠釋嫌修好,成全江湖上的義氣。此舉固屬光明豪爽,不過雙俠與虎王成了朋友,明日筵前縱不偏向一面,也必從中作梗,憑著老面子挺身出來解勸。中行本無傷虎王之心,明日之事出於勉強,按著江湖上的過節,也必要顧全雙俠情面,不與難堪。如此,自己心思豈不白費?看中行此舉用意,還許一半是為了虎王。話已出口,又不便攔,心中老大不快。悶了一陣,顧修又一想:“虎王性暴無知,平素就輕視人。明日筵前,我先激他自動做些無禮舉動,使來人看出其曲在彼,不是我不通情理,是他自己不肯罷休,逼得雙方非動手不可,想勸也無從開口。這時來人肯置身事外便罷,如不解事,還拿出過節交代,強自出頭,索性連他一齊毀掉,看看西川雙俠到底有多大本領?”想到這裡,才微笑著敷衍了中行幾句。

張鴻雖沒呂偉精細沉著,到底見多識廣,成名不虛。對於顧修為人詭詐,早有耳聞。

這時見他眼皮低垂,如有所思,臉上神情陰晴不定,料知他必有詭謀。暗忖:“戴中行說話真誠,舉止光明,不愧豪傑,此事已無芥蒂。此人大是鬼祟,不知要鬧什麼花樣?”

細查在座人數雖多,就拿這些知名的說,也非雙俠敵手。後起的不知深淺,看主人相待情形和所坐席位,除另有人未露不知外,似乎無甚能手,即使真個有甚舉動,憑自己和呂兄也決應付得過,先沒在意。繼想:“虎王居此多年,不特神勇過人,手下還有通靈異類和大群猛獸,他們不會不知厲害,適才又明說要和虎王較量,呂兄之事尚是附帶餘波。看金猱索人時暴跳神氣,眾人無一能制,奈何它不得,何況全來。假使沒有必勝之道,休說還與虎王為敵,便和呂偉為難,有虎王同來,也是不敵。他們並不愚蠢,所謂助手必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否則便是左道旁門一流。同來諸人俱受虎王禮待,如見危急,怎能坐視?”越想越覺可慮。

戴中行見他停杯沉吟,笑問道:“我們神交已久,天涯相逢,正當痛飲快樂,張兄頗似海量,為何停杯沉吟?莫非長途跋涉勞頓,貴體有甚不適麼?”張鴻酒後越發心直口快,又與主人投機,便沒有初談時慎重,脫口答道:“小弟雖與虎王初會,未知底細,見他人雖粗野,倒也有些英雄本色。不知因何開罪諸兄,可能見示一二麼?”戴中行平日受左右蠱惑,久而習慣,聽張鴻一問,回憶前事,自知理屈。並且自命蓋世英雄,不能制一野人,又不能約束手下,各不相犯,始則受恩不報,反倒縱容顧、楊等人挾嫌騷擾;等人家屢次登門問罪,知難抵敵,表面推託敷衍,暗中卻由顧、楊等人勞師動眾,遠出聘請能人、惡獸相助,能勝也屬沒臉。虧心行為,不是英雄所為,對著外人怎能出口:自己又不善說誑語,不禁羞得老臉通紅,沒答出來。

這一停頓的工夫,顧修見中行為難之狀,暗罵中行:“真是無用,似你這樣,怎為眾人首領?”方要搶著代答,力說虎王率獸食人惡跡,暗示張鴻,明日應告知呂偉休管閒事。還未張口,忽然有人稟道:“大當家的和韓英雄到了。”一言甫畢,便聽外面有人高聲說道:“西川雙俠千里遠來,良朋盛會,怎的這時才教人與我送信:真正欠罰了。”張鴻側臉一看,門簾啟處,進來二人:前行的一個,正是闊別多年的昆明修士鐵拂塵謝道明;後隨大力天王奪命手神醫韓小湘,雖無深交,昔年也曾見過。連忙立起,彼此拉手,連稱幸會不置。寒暄後,重又一同人席落座。張鴻先見主人為難,知道此人天良尚好,看神情必有不便交代之處。自己終是初交,問得也嫌冒失,正沒個台階下,恰好人來,藉此岔過,便向道明敘闊。

中行見張、謝二人交情頗厚,笑問:“二兄何年交好,怎沒聽提起?”謝道明道:

“我和張兄也是打出來的朋友,相熟大約就在賢弟歸隱的那一半年中。那時愚兄閒遊蜀中,在峨眉山解脫坡前得與張兄相遇,先彼此不知姓名。說也慚愧,彼時我有一惡徒鮑善,在外為非作歹,無惡不作。張兄為救一孤女,約他第二日往捨身崖比鬥。我因初至,尚在鼓裡,受了這業障蠱惑,與張兄在坡上打了半日,未分勝負。後來我自道名姓,張兄急了,也通名大罵,說我在稱修士,縱徒為惡。彼時我也在氣頭上,還不甚信。偏生這業障知我性情疾惡如仇,他作賊心虛,見我打時屢屢看他,疑心敗露,忽然逃走。我才有些省悟,忙叫張兄暫且停手,等我追上徒弟,問明再說。我二人立即停打,一先一後追去。誰知這業障詭計多端,早已防到此著:來時在山僻處隱伏了兩個同黨,見我二人追趕,竟用連珠毒藥鏢暗下毒手。我雖練內功,能避刀槍,因出不意,又當怒極失神之際,如非張兄知他還有同黨未出現,必有詭謀,見山徑險秘,留心埋伏,從我身後用西川雙俠馳名慣用的月牙飛刀,將連珠鏢破去,幾乎被他傷中要害。等我用鐵拂塵殺了二賊,業障已逃沒了影。張兄又領我去見所救孤女,問明業障惡跡,並助我趕往巴州尋著業障,清了門戶,併合誅護庇他的一十四名川江惡盜。由此成了好友,直盤桓了一年多,才因事迴轉昆明,此後多年未晤。因我二人初交,只韓賢弟尋我回滇,在張兄那裡相見得知外,在座諸位俱不相識,談不到這上頭去。便是我也因山川遠隔,多年未見,都忘懷了。適才來人說,尹、顧二位村主請我飲宴,並有新客到此,明日還有盛會,我還當是米道友來了呢。到此才知張兄駕到,怎不早與我送個信兒?”中行道:“我因張兄沿途跋涉,難免飢渴,所以沒等到大哥來,一面著人相請,一面徑自入席。適才談得投機,連我多年未說的真名來歷都說出來了。”

謝、韓二人素佩雙俠,太子關一役本也不知就裡,還是到了隱賢莊,才聽中行自己說起,益發心敬雙俠為人,只是始終沒談到以前訂交之事。今日去請,以為來的是米海客。一聽說是西川雙俠,惟恐中行記恨,聞言甚喜,好生稱讚。

張鴻聽手下人等稱謝道明為大當家,實際卻尊而無權,仍是戴、顧二人為首。謝。

韓二人只以客禮自居,住又不在本寨。再看在座諸人十九是江湖豪強,綠林暴客,雖然暫時洗手,多半未化去本來野性,在在顯出桀驁不馴之狀。料定此輩決不會安心歸隱,其中必有緣故。推說久別敘舊,要和謝道明同榻說話。謝道明又拉上韓小湘同陪遠客,不令獨自回去。中行自無話說。寨中原有謝道明一大間靜室,備他不時過訪,與中行談晚不歸下榻之用。當下命人將客室中床榻鋪蓋移人同居。席散後,戴,顧、謝、韓四人陪了張鴻,一同入室敘話。

顧修因受過謝道明的大恩,起初約了他來,本欲多結一個有力黨羽,以壯聲勢。誰知道明到後,因與中行也是舊交,又惜他辛苦經營的這些田園基業得之不易,大好安樂歲月不過,受人誘引,圖謀不軌,將來必無好結果,頗不善顧修所為。力勸中行不可自尋苦惱,併為籌劃脫身之策。中行心直好友,最重情面,不肯得罪顧修和滇中五虎等顧黨,便一味延宕下去,期其自悟。日久,顧修看出謝道明暗中作梗,好生不快,但又無法再將道明遣走,心中時常悔恨。今見道明與張鴻莫逆神情,又不便攔他與客同榻。適才張鴻席間問起與虎王結仇原因,正值謝、韓二人進門,沒有答出。惟恐道明向外人洩了機密,即使仗有米海客,不畏雙俠出頭,傳到外面也不好聽。便借話引話,力說虎王如何乖張兇暴,恃著養有惡獸,常帶群豹背約過山,傷人掠畜。並拿話點醒道明,不要對來人吐露真情。道明表面上裝作應諾,點頭示意,心中卻大不直他所言。

大家正談得起勁,忽報楊天真回來。顧修連忙走出問話,隔了一會進來,大罵虎王倚仗惡獸,侮慢信使,種種無禮。怒道:“明日說好服低便罷,否則定教他連人帶所有惡獸一齊死無葬身之地!”正罵得起勁,忽又報米海客帶了母、妻、家人和所養仙禽神獸,已由空中飛落,現在寨門之外,五虎兄弟已然迎接去了。顧修忙對中行道:“米真人為了我們老遠光臨,此人道法高強,無殊天上神仙,我們須要多加一分禮貌才好。”

說罷,看了謝道明一眼,連聲催走。道明知旨。自己雖非真正主人,總算是同盟中的老大哥,遠客新來,自然不能不出來接待。只得對小湘道:“你也遠客,可以無須出見,請代我弟兄三人,陪著張兄暢談一會。天已不早,你二位如倦,不妨先睡。愚兄去去就來。”說罷,與中行同向張鴻道歉告辭,接待來客去了。

三人去後,小湘為人爽直,平時又極敬佩雙俠為人,兩人越談越投機。小湘把顧修如何寵妾挾怨,以虎王為仇,愚弄中行,異謀惑眾等種種惡跡,以及此番請妖道米海客,想借他妖法和所養妖鳥怪獸之力暗算虎王,一一說了。

張鴻先和虎王初見,本就看出他是個英雄。一聽小湘的話,心想:“他對頭方面尚且有人如此贊他,其為人如何,不問可知。自己一行又受了他的好處,明日筵前,怎好坐視其危而不援手?無奈此行帶著婦孺,身居異地,強龍難鬥地頭蛇,縱有多大本領,也是施展不開,何況對方還有一個會使邪法的妖道,不是可以力敵。就算中行是個朋友,或者能賣點情面,但有顧修居中作梗,此人詭詐機變,黨羽又多,隱然左右全村,處心積慮施此毒計,中行也作不得主。虎王更是剛直,不知輕重利害,決不肯聽人勸。顧修只要在席前稍為挑釁,爭端立起,一發便非要分出勝敗存亡,不可收拾。”越想越替虎王發愁。

張鴻知謝、韓二人雖然收服虎王不了,卻都愛惜他。正想和小湘商量,打不定主意,忽然一陣微風吹入,門簾啟動處,飛進一條黑影。張、韓二人俱是久經大敵之人,知有不速之客進來。張鴻更疑心是顧黨暗算,忙暗中戒備。定睛看時,燭影幢幢中,現出一個黑衣少女,正是呂偉之女靈姑,不禁大驚。不等開口,先悄聲低問:“賢侄女怎麼如此膽大,深夜到此,令尊、虎王可曾同來麼?”韓小湘見是張鴻自己人,方始坐下,重又細看來人。見她年才十四五歲,頭上黑絹包頭,身穿玄色夜行衣履,左插寶劍,右掛鏈囊,身容秀美,英姿颯爽,相信也是個能手,估量她已在室外潛伺多時,竟沒聽到半點聲息,心中好生驚佩,不禁現於顏色。張鴻見狀,才想起沒給小湘引見,忙又攔住靈姑話頭,令先拜見過韓叔父。小湘聽是呂偉之女,益發讚許。

這靜室藉著山形,建在大寨後面半山峰腰凹處,以崖為頂。前有三畝平地,滿植花木,下臨絕壑。對面峭壁如刃,高矗天半,不可飛渡。左邊怪石微凸,上下相隔甚高。

除有時山風大作,吹得那瀑布如匹練搖曳,水花四射,擊蕩交鳴外,風和人靜之夜,只聽到峰頂發源處微有嘩嘩之聲,並不似尋常泉瀑那般轟隆怒嘯。右邊出口又是石壁如屏,又高又闊,恰將大寨隔斷,僅壁根近地處有一個三四丈深的石洞可以通行。全村寨的屋宇均在石壁之右,依著形勢四下散置。洞徑纖曲,裡外都看不見,還須繞行出去,才能望到村寨。室甚高大,本是中行闢作閒暇觀書之地,兼充謝道明的行榻,不奉使命,輕易無人走進。有兩個服侍的小童,因值夜深,又欲暢談無忌,業已遣睡。雖然地極幽僻,小湘終恐顧黨有甚好謀窺探張鴻,若無心闖來,見到靈姑,必然誤會,反傷了雙俠交情,便起身往門外走去。張鴻見狀,伸手要攔,小湘低聲笑道:“我不是迴避你們,我是代你們巡風去。”張鴻忙即謝了。靈姑重又從容敘述前事。

原來呂偉父女和王守常等聽虎王說了身世,得知一切詳情之後,先想不起那村主是何等人物。後雖由楊天真而想到滇中五虎,又由五虎而想到戴中行身上,心中仍拿不定。

卻料定明日之宴,必有爭端。想了一陣,笑對虎王道:“可惜神猱雖能通人語,卻不會說。否則再教它辛苦一次,半夜跑去問問我那賢弟、不使人見,即行回話,總可得到一點虛實,明日也好早作準備。”虎王屢佔上風,全沒把對方放在心上,力說:“他們除了尹,方、謝、韓等十來個是好人,餘者鬼頭鬼腦,還不如我養的畜生。尤其那顧修、楊天真這幾個更是可惡,本領不濟,專一暗算我的豹子,你說氣人不氣?你休聽姓楊的滿口大話,也不知從哪裡找來幾個廢物,明日打得贏我便好,打不贏時,有老尹的情面,我也不會傷他。這樣人我已遇見過好幾回了,不用康康、連連,就給我打跑了,理他怎的?”

呂偉卻不是這樣想法,細想楊天真的口氣,隱含殺機。對方多次吃虧,豈不知虎王和神虎、金猱的厲害,必定延有能手,懷著必勝之心無疑。目前江湖上妖人甚多,弄巧所請的還會邪法,事更糟了。虎王心直,哪知此輩詭詐。仗著一見如故,談得投機,話還能聽,便以婉言相勸,說江湖上妖人厲害,遇上會邪法的,休說有力難使,便是虎、猱,也無法施其神勇,不可不早為防備。並勸虎王明日務看自己眼色行事。虎王聞言,也想起昔年雙猱私逃,為妖道所陷,自己騎豹往救,多虧塗雷相助,才得無事,不禁心動了一下。因生平所見會法術的人,無論正邪全是道裝,一心記著明日如見有道裝的人,多留他一點神。好在身有玉符,又會防身之法,也不怕他邪法暗算。便和呂偉一說,又將身佩玉符取出來看。

呂偉見那仙人給的玉符,上刻符簫,入手溫潤,隱泛光華,知是寶物。便對他道:

“你適才不說送你玉符的那位朋友,日前出去就要回來麼,何不試他一試?由我寫下一信,命你神獸明早給他送去,打一後援,有備無患,總是好些。明日他若善請便罷,否則各憑真實本領,大家一個對一個,真比勝負,我們連神虎、金猱也不許上前。索性就這一回,由我出頭分清曲直,不論誰勝誰敗,兩罷干戈。萬一他約有妖人,我們約仙人相助,既無敗理,彼此均是約友助拳,也不為過。如人未回山,那是無法,也許能得他仙師垂佑。你看如何?”虎王想了想,點頭應允。

當下由呂偉尋出靈姑所帶紙筆,與塗雷寫下一信。因仙人洞府時常雲封,天已深夜,不便冒昧驚動。黑虎通靈,能知進退,便命康康持書,未明前與虎同去,到時相機行事。

塗雷如回,必在洞前乘著朝陽吐納練劍,一見信必然趕來,同往赴宴;要是未回,便將此函恭置洞前,或遇仙師同時呈上。等虎、猱回來,再去赴宴也來得及。虎、猱領命,將信接去。

這時天已深夜,呂偉因靈姑飯後不久推說身倦,拉了王守常之妻,同往洞角一個小洞中石榻之上,鋪上被褥,安歇去了,此時睡得正香,又有王妻在內,不便人視,便和王守常父子、張鴻之子張遠、虎王諸人一同就臥。那洞本來寬大,那年方奎等五人到來,虎王又添了幾座石榻,當初為了便於談天,所有石榻俱設在東壁角里,地最寬敞。靈姑住的那間小石室,原是雙猱臥處。虎王雖在南疆生長,幼讀文書。後和尹、顧等人來往,知道漢人男女有別,不似山人隨便。知王妻和靈姑不願與男人們一同列臥外面,特命雙猱遷出。

實則靈姑少年氣盛,心中另有打算,並非真睡,先拉王妻作伴,全是掩人耳目。工妻倒是真個倦極欲眠。靈站猶恐她中間驚覺洩漏,假說自己不過因主客都未說睡,身子疲倦,進來睡一會,少時醒轉,仍到外面寬敞處睡去。王妻老實,信以為真,就枕一會,便自睡熟。因虎王平時畏熱,不是極冷的天,從不近火。這小洞相隔主客諸人睡處頗遠,離那聚談之處卻近,眾人說話聲音又大,靈姑聽得甚是真切。到了夜深,見眾人還不去睡,正在發急,恐路遠時晏,明早趕不回來,一聽他們一同就臥,好不歡喜。略待了片刻,便結束停當,偷偷走出。

靈姑先以為山徑方向已向王妻、張遠問明,別無難題。及至走出一看,全洞靜蕩蕩的,不見一點動靜,火池中的餘火未熄,照在左側鍾乳上面,晶光回映,幻為異彩。遙聽虎王鼻聲如雷,聲震全洞,從東壁角暗處傳來。中間隔著兩三處鍾乳瓔珞、石屏之類,看不見諸人臥榻,諒已睡熟。方欲往洞門外走去,一回身瞥見那隻比水牛還大一倍的神虎當門而臥,二目神光遠射數尺,正注視著自己,形態甚是威猛。康、連二猱也蹲在虎側,一個拿著適才呂偉代寫的信,正在交頭接耳作獸語,見靈姑回身,便一同站了起來。

靈姑想起來時一切情景,這裡野獸毒蛇到處皆是,自己人生路不熟,僅憑兩人傳言,路又有那麼遠,休說有甚閃失,便今晚走不到建業村也是丟人。有心想喊張遠同往,又嫌他本領不濟;且恐驚動老父,必受攔阻,更走不成。若不去,又覺虎王輕視自己是個無用的女孩子,心不甘服;去則事情太險,更恐虎、猱攔她。再側耳一聽崖下群豹鼻息咻咻,起伏如潮,夜靜山空,分外驚人,不禁有些膽怯起來。

方在躊躇,二猱忽然走近身前,朝著靈姑伏拜,又扯弄她的衣角,意頗馴善。忽然心中一動,暗忖:“這三隻神獸俱極通靈威猛,能通人語,建業村中人人害怕。況且黑虎、金猱少時便要到鐵花塢與仙人送信去。何不和它們商量商量,如得允許,索性藉著此行,就便隨虎前往,等到見著張叔父,問明虛實,再騎它同往投信,還可看一看仙人是什麼樣;或是約定地方,等虎。猱歸途再接。有此神獸相助,有什麼險阻艱難都不怕了。否則它們在此守門,要是不允,連這門都出不去,還說甚別的?”

靈姑想了想,恐說話驚動諸人,先和康、連二猱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往洞外,並請同去。二猱會意。便點了點頭,轉身先行。靈姑見狀,忙往外走。黑虎也起身跑了出來。靈姑因黑虎能主持一切,到了崖口僻處立定,向黑虎商量,說自己要往建業村去探看張鴻,探村中虛實,無奈路生勢險,欲借神虎、金猱送信之便,攜帶騎了同去,見人即回,決不惹事,使虎王見怪。起初黑虎將頭連搖,意似不允。後來靈姑撫摸虎頸柔毛,不住央告;二猱又各自從旁朝虎連聲低叫。黑虎瞪著一對光閃閃虎目望了望靈姑,方始點頭應諾,朝著連連低叫了兩聲,虎身往靈姑腿旁一橫。靈姑喜出望外,忙即跨上背去。康康業已當先馳下。只連連被虎阻住留守。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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