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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綠藥] 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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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4 00:23:32 |倒序瀏覽 | x 1
本文最後由 匿名 於 2024-8-25 00:25 編輯

書名】:夫人跟老爺的小妾跑了

作者】:綠藥

內容簡介】:

  尤玉璣奉旨嫁進陳家,新郎官竟在大婚之日公然與美妓廝混,荒唐至極。

  都以為尤玉璣必日日以淚洗面活成怨婦,卻不想她煮茶聽琴,對雪淺酌,悠閒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甚至,她見陳安之新納的小妾可憐,亦多加照拂。

  一來二去,這小妾竟黏在她身邊一口一個姐姐地喊,越來越親密。

  不僅同吃還要同睡,甚至同浴。

  只是這衣服一脫,尤玉璣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

  明明她最初只想對可憐的小妾好一些,誰知好著好著,自己大著肚子跟小妾跑了!

  陳安之一生愛過兩個女人。

  一個是別國病弱公主,是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他想方設法終將人納進府中為妾。

  另一個是他原本厭惡的髮妻,後來才知自己對髮妻早已情根深種,愛得不可自拔。

  還好,兩個女人都在他身邊,他很滿足。

  ……但是,誰能告訴他他的白月光為什麼是個男人,還和他的髮妻鶼鰈情深一年抱倆了!!他都沒來得及碰一下的髮妻啊!!!

  食用指南:

  ①白切黑女裝大佬×溫柔美豔小姐姐,he

  ②男主性格有缺陷,不太正常。

  ③男配追妻火葬場,骨灰揚了餵狗那種。

  一句話簡介:和女裝大佬談戀愛

  立意:反封建納妾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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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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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4 00:24:22
第一章 大婚

  蠟油沿著喜字浮雕紋路蜿蜒淌下,落在燭托上,慢慢聚成一小灣,黏黏糊糊。

  尤玉璣一身鮮紅嫁衣端坐在床邊,望著靜燃的喜燭已良久。

  本就是名動十二國的美人,妍姿豔質,婀娜綽約。今日大婚更是濃妝嫵色,重熠燭光籠在她身上,襯得她越發美豔不可方物。

  子時將盡,喜房裡只她一個。

  不多時,三兩帶著哽咽的小聲嘀咕從碧玉落地屏後傳來。

  「世子爺怎能如此行事,誠心羞辱咱們姑娘,讓咱們姑娘日後抬不起頭來!既有酒後糊塗的毛病,怎可飲那麼多酒!」

  「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何用?就算把世子爺從那兩個妓子房中拖過來也於事無補了……」

  須臾,一個年長些的婦人沉聲斥責:「還嫌不夠亂,在這裡多嘴!」

  重新安靜下來了。

  尤玉璣微微側耳,去聽窗外的動靜。後知後覺夜已深,賓客早已歸家,這場鬧劇已經熄了。

  尤玉璣長長舒了口氣。

  拜堂時聞到陳安之身上濃重的酒味兒,她便有了不詳的預感。不曾想晚宴上他繼續飲酒,最終醉成那樣。

  他竟厭她至此,在兩人的婚宴上招了妓。

  丫鬟跑去喜宴上探情況,親眼見他如何爛醉,如何當眾與妓子摟摟抱抱,又如何口不擇言——

  「不過是敗國女也想嫁我當世子妃。」

  「來來來,繼續投壺。怎麼,嫌賭注不夠?贏了本世子,當今日的新郎官又何妨!」

  喜宴離婚房有些距離,可仍有隻言片語或哄笑聲陸續傳進尤玉璣耳中。

  初聞時驚愕,半晌心緒歸於平和。此時垂眸端坐,旁人瞧不出她的情緒。

  景娘子繞過落地屏進來,見尤玉璣仍一動不動坐在床邊,她壓下心疼與擔憂,走過去沉靜開口:「很晚了,先歇下吧?明日還要早起。」

  自這場鬧劇起,尤玉璣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不知曉他不願。」

  太久沒開口,她的聲音輕低中噙著絲悶啞。

  尤玉璣慢慢抬起眼,望著景娘子。是問她,也是問自己:「是我做錯了嗎?我沒有問過他願不願,所以是我咎由自取,是這樣嗎?」

  景娘子心裡鋸扯般的疼,她怕尤玉璣鑽了牛角尖,更怕今日之辱讓她一時想不開。名聲與臉面往往牽絆一個人一生。她沉聲道:「您沒錯。賜婚是陛下的口諭,是西太后讓您立刻在幾位世子中選夫婿。他若不願,當時便可直說!他是什麼身份,咱們又是什麼處境?他若不願,有一百個回絕的法子!沒有到了今日再這般作踐人的!」

  瞧著景娘子情緒略有激動,尤玉璣反倒是慢慢彎唇,嫣然楚楚。她點頭:「你說得對,太晚了,明日還要早起敬茶,是該歇了。」

  景娘子張了張嘴,只好把怨忿咽回去,招呼碧玉落地屏後的兩個丫鬟進來伺候尤玉璣換衣梳洗。大的那個喚枕絮,小的那個看上去只十三四歲,喚抱荷。

  尤玉璣神色如常地收拾妥當,歇於喜賬內。

  景娘子帶著枕絮和抱荷退下時,尤玉璣枕著鴛鴦喜枕,目光虛落,輕聲說:「今日之事盡量瞞一瞞母親。」

  景娘子腳步一頓,眸色漸黯,應了聲,闔門退下。

  尤玉璣翻了個身,面朝床裡側。時辰雖晚可她睡意全無。但她若不躺下,下面的人便都不得歇了。

  隨著她翻身的動作,纖細雪頸上的珠墜從紅色的寢衣中滑出。

  她輕輕摩撫著這枚紫色的珍珠,眼角忽地濕了。

  這是父親臨行前送她的。

  今日這般難堪不曾讓她落淚,想起戰亡的父親,眼中酸澀忍不住。

  父親戰亡,母親病危,阿弟年幼。

  怎敢懦弱啜哭。

  纖纖素指壓在自己的眼角,尤玉璣將百轉千回的眼淚忍回去。

  她不敢深想家人,轉而思起如今的處境。

  前些年十二國割據,戰事不斷,百姓苦不堪言。

  陳帝驍勇,漸吞諸國,如今只三國尚未臣服。陳帝決心一統天下,武力降服之後便是懷柔。將歸順的降國皇室好好養在別宮,降國的舊臣,若願效力,亦重用。他有心開創千古盛世,有意拉攏諸降國貴族與重臣。

  姻親是絕佳的紐帶關係。

  他不僅樂見諸降國間嫁娶,更在中秋佳宴上為陳國適齡王親貴族指婚,指的都是各降國貴女。

  那一日成了許多眷侶,大多由東西兩位太后指配。

  唯有尤玉璣是西太后親口詢問芳心何許。尤玉璣惶恐,連稱任由太后做主,西太后笑著點了三位世子,仍讓她自己選。

  旁人羨慕她和西太后有些親戚關係,可以自己選夫婿。可尤玉璣心裡明白是父親的戰死,才換來這份「殊榮」,這份「殊榮」是做給降國臣子看的。

  三位世子中,有兩位世子的父王牽扯到與太子的奪嫡,她便望了陳安之一眼……

  出嫁前,她不是沒有想過王府裡的生活。身為降國人,本就低一等。她不奢求鶼鰈情深恩愛纏綿,只盼著平安和氣。

  原來連這也是奢求。

  忽地想起故土——一望無際的草原,歌聲伴著馬蹄飛揚。夜晚篝火徐徐,圍而起舞,星月相伴,歡笑不息……

  眼淚終究從緊閉的眼瞼溢出一點,又被她很快擦去。

  尤玉璣將紫珍珠小心翼翼放於心口,強迫自己入睡。

  ‧

  翌日清晨,尤玉璣醒得很早。得知陳安之宿醉喊不醒,她親自去尋陳安之。她剛一邁進門檻,便聞到濃重的酒味兒,看見侍女往陳安之口中灌醒酒湯。

  尤玉璣很快退了出去。

  「這可怎麼好?再遲,就要誤了請安的時辰。」枕絮眉心緊皺,小聲詢問。

  「我自己過去。」尤玉璣道。

  「這怎麼行!」枕絮睜大了眼睛。大婚第二日向公婆敬茶怎可新婦一人過去?這像什麼話啊!

  經歷了昨晚的難堪,尤玉璣覺得自己一個人過去敬茶也沒什麼。更何況,不與陳安之同往,她竟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陳安之。

  ‧

  堂廳裡聚滿了人,等著新婦來請安,又何嘗不是等著看笑話。婆子通傳世子妃到了,廳內眾人停下閒談,急迫地望向門口。

  廳門大開,尤玉璣一襲紅衣從遠處緩緩行來。晨曦溫柔的光透過枝椏罅隙,斑駁浮動地落在她身上,散漫的光影讓她的容貌變得不真實起來——雪肌玉骨,眉目如畫,柳腰花態,就連影子也逶迤動人。

  氣氛有一瞬凝滯。

  陳凌煙小聲嘀咕一句:「從頭髮絲到腳後跟都透著一股狐媚樣,怪不得哥哥看不上她。」

  晉南王妃瞪了女兒一眼。

  陳凌煙不敢再多說,偏過頭向表姐方清怡使眼色,卻見表姐望著正要邁過門檻的尤玉璣愣神。

  晉南王一早進了宮,這是尤玉璣提前知曉的。她款步邁進廳中,接過婆子遞過來的茶,端正地在晉南王妃面前跪下。

  「母親喝茶。」尤玉璣舉起茶盞。

  她喚這個第一次見的女人母親,心裡想著的是此時不知是甦醒還是昏迷的阿娘,悶痛的擔憂與記掛在心裡慢慢洇延著。

  晉南王妃接過茶,抿了一口放下,又按照規矩遞了封紅。

  「昨天是安之糊塗。他平時不這般,這是飲多了酒,才糊塗至此。既是聖上賜婚,便是一生一世相伴之人,需互相包容與諒解,莫要與他計較。」

  尤玉璣垂眸,只能應一聲是。

  晉南王妃這才讓她起來。

  晉南王妃身邊的老嬤嬤向尤玉璣介紹人。陳安之上頭還有一個庶長兄陳順之,年初剛成家,娶了林氏。林氏笑起來溫溫柔柔的,與尤玉璣說話也算和氣。

  陳安之下面還有個待字閨中的妹妹,陳凌煙。只一個照面,尤玉璣便知這小姑不喜她。

  然後,尤玉璣又見了暫住在王府的晉南王妃胞妹方氏,及她的女兒方清怡。

  尤玉璣任由廳內主主僕僕各色打量的目光,始終款款有禮,未有一絲差錯。

  寒暄客套了一陣,晉南王妃將落在尤玉璣身上的目光收回來,她壓了壓眼角,略顯疲憊地說:「今晨吹了風,得回去再躺一會兒,都回吧。」

  廳內人未動,她先起身扶著老嬤嬤的手從側門往裡去。進了裡間,她的臉色又冷三分,怒道:「去查清楚,昨日究竟何人勾了世子醉酒!」

  ‧

  尤玉璣剛走出院門,便被陳凌煙喊住。

  尤玉璣駐足側身而候,待陳凌煙和方清怡走近。陳凌煙驚奇地盯著尤玉璣的臉,認真道:「司國有兩位美人名動十二國,並稱司京雙絕。一個是司國的闕公主,一個正是二嫂你。今日見了才知傳言不虛!」

  陳凌煙聲音不小,引得陳順之夫婦側首,就連下人也望向這邊。

  「傳言當不得真。凌煙與表妹都生得極美。」尤玉璣柔聲說。

  陳凌煙眨眨眼,道:「二嫂可真謙虛。當初陵陽之戰,姚國主帥可是願意用一城換你的!」

  尤玉璣垂下眼睛,沒有接話。的確有這事,後來父親砍了那主帥的頭顱。

  見尤玉璣不搭理人,陳凌煙又笑嘻嘻地湊過去,問:「二嫂,我聽說你們司國草原兒女做派很是放縱。甚至赤足露腰,男女一起歌舞。是與不是?」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向她。

  陳凌煙笑得很甜美,她特別認真地說:「二嫂來京中不久,日後可要好好改習慣才好。你若還是身在草原時的做派,往後獨守空房的日子恐怕就要多了。二哥向來不喜舉止輕佻的媚態,他喜歡……」

  陳凌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表姐,驚覺不合適,迅速收回視線,將話說完:「端莊清雅的姑娘。」

  一瞬間,尤玉璣恍然。

  她慢慢揚起唇角,嫣然一笑,嫵麗逼人。她瞥一眼端莊清雅的表姑娘,含笑的目光落回陳凌煙身上,頷首道:「是的。不僅赤足露腰男女共舞,赤身裸體也是有的。他日邀二位同樂。」

  言罷,尤玉璣帶著枕絮轉身。

  陳凌煙望著尤玉璣的背影,怔了怔才反應過來,她故意胡言搪塞她!她盯著尤玉璣娉婷纖細的背影,頓時氣得鼓起兩腮。她憤憤攥住方清怡的袖子,低聲道:「低賤的降國婢,她不配!」

  方清怡望著尤玉璣走遠的背影,輕輕咬唇,臉色有點不太好。

  雖然陳安之喜歡形態清雅著素衣擅音律的女子,可是面對尤玉璣這樣的絕色,當真會不動心不起意?

  她有了危機感。

  晌午,陳安之終於從宿醉中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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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4 00:25:23
第二章 納妾

  陳安之覺得頭痛欲裂,似有兩個小錘子在他腦子裡拼比誰敲的鼓點快。他皺眉,晃了晃頭。

  「爺,您可終於醒了!」小廝望江愁眉苦臉。

  「昨晚我怎歇在這裡?」陳安之一開口,驚於自己嗓音的沙啞。

  望江在心裡叫苦,原來您還知道昨晚不該宿在這裡。可這話他哪敢說呢?他避開不答,而是說:「爺,王妃吩咐您醒了立刻過去一趟。」

  陳安之撐著床榻起身,望江趕忙去扶。陳安之往外間走,每走一步,腦子裡便浮現些昨夜的雜亂情景。他到了外間,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擦臉帕子。浸了水的棉帕覆在臉上,令他一下子清醒許多。

  陳安之一愣,臉上的濕帕落了地。

  侍女拾了棉帕,也不能再遞過去,轉而擰了新帕子遞過去。侍女舉了半天,見陳安之還在發怔,不由開口:「爺?」

  陳安之將濕帕子接過來,覆在臉上慢慢擦潤。昨夜的荒唐情景亂糟糟地接連憶起。陳安之皺眉:「什麼時辰了?」

  「巳時末了。」望江說。

  陳安之心裡事情多,匆匆洗漱換衣,立刻趕去了晉南王妃那邊。剛進院子,王妃身邊的谷嬤嬤低聲叮囑:「王妃在氣頭上,莫要與她頂撞。」

  陳安之胡亂點頭,繼續往裡走。他邁進門檻,一聲「母親」還沒出口,一盞茶杯碎在他腳邊。

  陳凌煙嚇了一跳,輕啊出聲。

  方清怡溫聲勸:「姨母莫要動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陳安之認錯極快,他躬身道:「是兒子糊塗,讓母親心憂了。」

  「心憂?」王妃氣得搖頭,「你竟當成小事!你以為讓她丟了大臉,其實是滿京城的人看你的笑話,看我們晉南王府的笑話!這婚事怎麼來的你不是不清楚!你皇帝爺爺如今最記掛的便是如何穩諸國,你這是給你皇帝爺爺添亂!若你能想明白這點,也不至於胡鬧至此。整日玩樂不思進取!」

  最後一句,咬著牙般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

  陳安之皺眉,明顯不太喜歡母親對他不思進取的評斷。

  王妃豈會看不出他的心思?氣得偏頭痛的舊疾隱隱發作,她失望搖頭:「為了你的糊塗,你父親一早進宮去。你倒是好,酣睡到這個時辰,今日更是荒唐地讓新婦獨自過來請安敬茶。」

  屋內並非只母子二人,陳安之顯然被訓得臉上掛不住。不過他自知有錯,也不辯駁,只軟著語氣認錯:「兒子真的知錯了。」

  陳凌煙拉拉母親的袖子求情:「哥哥已經知道錯啦,母親就饒他這一回吧。」

  方清怡淑賢地遞上潤喉的茶。

  王妃略消了氣,望著陳安之沉聲道:「安之,如今不太平。切莫壞了你父王的明哲保身。你當知道,身在帝王家,一招錯不僅滿盤輸,更是滿門滅!」

  陳安之鄭重跪下,正色道:「千錯萬錯都是兒子昨日糊塗,一會兒進宮親自向皇帝爺爺負荊請罪。都是醉酒的錯,日後絕不飲那麼多酒。」

  良久,王妃嘆了口氣。

  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

  陳凌煙笑著沖哥哥使眼色,陳安之猶豫了一下,才站起身。

  王妃再度開口:「昨日你召進府中的兩個妓子,打算如何處置?」

  陳安之立刻解釋:「她們是清倌,不是妓。」

  「我是問你打算如何處置!」王妃猛拍了一下扶案,其上的茶器磕碰脆響。

  陳安之斟酌了語句才開口:「妾室自然由主母做主。她若同意,便留下。她若不願,送出府便是。」

  王妃臉上沒什麼表情,陳安之探了一眼收回視線,因不知母親對他的話是否讚同,而惴惴。

  又是很長的一陣沉默。

  谷嬤嬤從外面進來,到了午膳的時辰,詢問要不要擺膳,也詢問世子是否留下一起用。

  王妃命令陳安之:「你去曇香映月用午膳。」

  陳安之忙說:「兒子本就打算如此。」

  ——曇香映月是尤玉璣的院落。

  陳安之遲疑再開口:「那……我先過去了。」

  王妃嘆了口氣。陳安之頓時不敢轉身離開。

  「安郎,我是你的母親,縱然氣你訓你,總是偏疼你的。可假若尤氏是我的女兒,你這所作所為,我非要將你千刀萬剮不可!」因為自己也有女兒,只要一想到倘若這事發生在陳凌煙身上,晉南王妃心裡生出太多不忍,「若非朝廷改了孝制,她還在為父守孝。國破離鄉,父亡母疾,無兄幼弟,你堂堂七尺男兒就是這樣欺負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她是要與你相攜一生的妻!幸虧尤氏心寬些,若她一個想不開白綾一拋、毒酒一杯,你就是殺人犯!」

  陳安之聽得臉紅,眼睛也紅了。他再一次誠懇地說:「兒子知道錯了,日後絕不再飲酒,不再犯這樣的錯。日後會好好待她,好好補償她!」

  頭疼得難捱,王妃不願再開口,疲憊地揮了揮手。陳安之只好抹淚退下。

  方清怡望著陳安之的背影,眼前浮現的仍是他為另一個女人紅了眼睛的模樣。她將手放在自己的小腹,黯然地垂下眼睛,慢慢咬了唇。

  ‧

  陳安之到了曇香映月,明顯感覺到院子裡的下人看他的眼神不得勁。他勉強忽略掉,邁進屋。

  尤玉璣一邊攏著雲鬢,一邊迎上來,明顯剛剛在躺著。

  陳安之有些尷尬地開口:「在歇著嗎?擾到你了。」

  「在軟塌上稍倚了會兒。」

  陳安之胡亂點頭,有些不敢面對尤玉璣。他望向尤玉璣說的窗下軟塌,一卷書放在一端,旁邊堆著一條薄毯。陳安之眼前浮現美人斜倚軟塌慵懶讀書的情景。

  「在讀什麼書?」陳安之走過去,拿起那卷書發現是一本醫書。他有些驚訝,脫口而出:「你看得懂這些?」

  他又胡亂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尤玉璣沒有說話,安靜地望著陳安之。

  因為尤玉璣的沉默,陳安之越發尷尬。他握著那卷醫書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指腹反復磨蹭著書角。

  他強作鎮靜地輕咳一聲,聲線的尾音有一絲抖,反倒欲蓋彌彰。

  尤玉璣收回視線。

  她原以為自己沒有做好準備不知如何面對陳安之,原以為自己見了他會氣憤會尷尬會委屈。

  竟不想處處不自在的人是他。而她心裡是如此平靜。

  房間裡還留著新婚的處處紅飾,雕花窗上貼的鴛鴦喜字彷彿變成鬼臉笑話他的窘境。就在陳安之快要待不下去時,尤玉璣開口了。

  「世子用過午膳嗎?」

  陳安之急急回話:「來與你一起吃。」

  一旁的枕絮轉身下去吩咐,另有侍婢捧上淨手的香湯。陳安之很快洗了手,抓了帕子擦手。他轉頭望向尤玉璣,見她剛由侍女挽了袖,露出一小節皓腕,瑩白似雪。陳安之擦手的動作慢下去,盯著尤玉璣放進水中的一雙柔荑。

  瓷盆中的花瓣隨著水波浮動,貼在她皙白膩理的手背,又隨著她浣洗的動作,溫吞滑落,黏在她纖細的指。

  陳安之收回視線,眼前還是那片濕漉漉的鮮豔紅花瓣,揮之不去。

  他聽著下人在外間擺膳的聲響,想著應該主動與她說些什麼。他知道自己昨天過分了,可道歉的話卡在喉嚨,怎麼都說不出口。

  見著尤玉璣往外間走,陳安之跟上去,在她身邊低聲說:「要是缺了什麼盡管與我說。東西用得不舒服,也隨時吩咐下面的人置辦。」

  尤玉璣點了點頭。陳安之望她一眼,沒瞧見別的表情,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兩人坐下,陳安之掃了一眼桌上膳食,皺眉道:「廚子怎麼拿這些東西糊弄人?不知道世子妃從司地而來,多備些牛羊肉食?」

  尤玉璣抿了一口花茶,纖細的指尖慢慢輕轉茶盞,說:「雖孝制改了,可我父親畢竟亡故不足一年。我應該會繼續吃素一段時日。的確不該讓世子與我同席。」

  陳安之一怔,心中頓時生出懊惱,責怪自己一時忘了她的亡父。可她的話什麼意思?讓他以後不要過來和她一起用膳嗎?

  陳安之低著頭,吃著青菜糙粥,心裡越來越不是滋味。

  他自知有錯,拿出低姿態過來,可她為何這般相待?來前路上,他心中不安,想過她會如何哭鬧、指責,卻全然想不到她待他是這樣的態度。

  他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陳安之握著銀箸的手逐漸用力,攥得骨節發白。

  尤玉璣將筍片放進口中,慢慢吃了。司地沒有筍,她來陳國之後挺喜歡這個味道的。

  「有件事情……」陳安之輕咳了一聲,「昨天我喊回府的兩人我想留下。都知道被我喊進了府,若再將她們趕出府,也太不給她們臉面了……」

  還好意思提臉面?抱荷瞪圓了眼睛,氣得想撓人。

  「好。」尤玉璣幾乎沒有猶豫。

  「什麼?」陳安之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你安排住處,還是我安排?」尤玉璣神色如常地望向他。

  陳安之張了張嘴,一時失聲。

  望江腳步匆匆進來,臉色不大好。他貼在陳安之耳邊嘀咕兩句,陳安之臉色大變,他放下筷子,轉身大步往外走,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

  尤玉璣又慢悠悠地吃了一片青筍。

  她將午膳用完,吩咐景娘子去安置昨晚那倆妓子,然後回床榻小睡一會兒,醒後懶散倚靠在窗下軟塌,繼續讀上午未讀完的書。傍晚時分,帶著枕絮出了院落,在王府轉轉,認認路。

  ‧

  「夫人!」抱荷氣喘籲籲追來,「世、世子又……又帶回來一個妾!」

  尤玉璣訝然。陳安之中午急匆匆離去,傍晚又帶回來一妾?這就是看不起草原人做派的陳國世子爺?尤玉璣忽覺得好笑。

  她未言,繼續往前走,沿著石階登上假山上的涼亭,吹著秋末涼風,憶著草原上的風。

  尤玉璣沒想到會看見司闕。

  他一身雪衣,抱著一把琴,緩步而行,清雅孤傲一如既往。

  尤玉璣有些懵,明知不會認錯人,又盼著認錯人。她提裙,匆匆踩階而下,三兩碎石沿著石階跌落,滾到司闕腳邊。

  她走到一半停下,輕聲:「殿下……」

  司闕駐足,瞥一眼落在腳邊的石子兒,慢慢抬眼,望向站在半山石階上的尤玉璣。涼風將她的層層紅裙向後吹拂,與繡滿天的紅霞慢慢融成一幅生動的畫卷。

  司闕逆光眯了眯眼,道:「又見面了。」

  其實他想說的,本是另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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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4 00:25:42
第三章 不急

  清磁的聲線和他的人一樣,如雪山松、月上仙。

  在司國雙絕的名號名動十二國之前,司國闕公主早已天下知。十三歲時,曾與諸國大儒論道,最終令所有學者鎩羽而歸,從此聲名大振。文采斐然,驚才絕豔。所書詩詞無不被爭相傳誦。與書畫文章相比,又更精音律。相傳,一曲《雲陵賦》可引青鳥悲啼。

  偏偏,闕公主極少露面,十分神秘。

  又傳,闕公主之所以極少露面,是因為身體十分羸弱。還有人傳,闕公主是犯了錯被貶下凡的神女,才會有如此才學,才會如此病弱……

  於天下男郎而言,司國闕公主是只可遠觀的神女。於司國人而言,闕公主是驕傲,是珍寶,更是信仰。

  尤玉璣想不到會在陳京晉南王府遇到闕公主。

  司國歸降後,皇室與其他降國一樣居於別宮。陳帝不言囚禁,皇室人可出入別宮。但是若出別宮,要經過層層記錄、通報,十分麻煩,還會有軍隊跟隨。不僅不方便,陌生國土亦代表了危險。是以,居於各別宮的降國皇室幾乎從不走出別宮,安生度日。

  而現在,闕公主出現在晉南王府,管家和望江為他引路。

  尤玉璣下意識想要行禮,又及時止住,驚覺世事變遷。這裡不是司國,沒有闕公主,也沒有尤家女。

  她不由向後退了一點,足後抵在上一層的石階。

  忽地想起抱荷急匆匆跑來告訴她世子又帶回來一妾。尤玉璣望了一眼管家身邊的望江,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攥緊。

  望江很是尷尬,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夫人,世子讓人將闕公主引去雲霄閣安頓……」

  尤玉璣艱難地頷首。

  她站在半山的石階上,目送司闕離去的背影。

  顯然世子將闕公主帶回來的事情已在府中傳開,時有奴僕趕來躲在遠處好奇張望。尤玉璣忍不住去想闕公主知道很多人在打量自己嗎?她猜不到闕公主此時的心情,她卻已覺難堪。

  這便是國破?

  昨夜的難堪忽地又爬上心頭。

  闕公主的清傲滲透在他所有的詩詞文章琴曲中,尤玉璣不敢想那樣高傲的公主如今淪落成一個妾室,會是何等滋味。

  因自己經歷過難堪,讓尤玉璣此時對闕公主的困境感同身受,又不僅感同身受,甚至為公主殿下更不平。

  風忽起,秋末的涼風不講道理般吹扯呼嘯。

  站在這異鄉的土地上,一瞬間,尤玉璣也說不清是為闕公主悲,還是為自己悲。

  父親在時,曾嘆亂世合一是大道。尤玉璣亦明白在這歷史的長河中,吞並諸國一統天下的陳帝必將成為千古一帝為後人拜讚。如今的貧亂不過暫時,統一之後的昌榮早晚會來。可身為滄海一粟的個人哀喜呢?

  涼風將她的長裙吹得鼓起又高拋,她抬手壓理,慢慢從蒼涼的悲戚中緩過來。

  不對啊……

  陳帝並非暴君,對降國向來禮待,怎會將堂堂公主貶為奴妾?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尤玉璣不再自己瞎琢磨,快步走下假山回去,讓景娘子去探消息。

  事實上,景娘子在尤玉璣回來前,已經主動出去問情況。尤玉璣又等了一會兒,景娘子便回來了。

  「咱們太子逃了!」景娘子急促地說。她是向來沉穩的性子,此時聲音裡也透著絲慌。

  尤玉璣不由怔住。

  司國歸降已快兩年,居於別宮的皇室向來沒什麼動靜,太子怎麼會突然逃了?再言,陳帝雖禮待,威信卻不能缺。官兵重重把守別宮,出了別宮巡邏、關卡亦森嚴。這怎麼逃?

  「確定逃走了?沒有擒回來?怎麼逃的?什麼時候逃的?」尤玉璣有太多疑惑。

  「問題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逃的,更不知道怎麼逃的!現在是人沒了!陛下大怒,將別宮掘地三尺,確定人不在了。之前記錄顯示,太子自入行宮從未出去過!」景娘子大喘了口氣,「陛下雖禮待,可出了這樣的事情自然要樹威信。別宮中所有男子被打入死牢終生不得釋放,所有女子被貶為奴籍典賣。」

  景娘子又頓了頓,才皺眉說:「本來事情到這裡便結了,可世子向陛下要了闕公主……世子和晉南王一同回府,直接被晉南王帶去書房訓話。聽說王爺大怒,似乎連家法都要上了。」

  景娘子已派人去前頭盯著,隨時回來送消息。

  好半晌,尤玉璣緩慢地點了點頭。側坐在軟塌上的她,又側了側細腰,將窗戶推開一些,讓外面的涼風灌進來解一解屋子裡的悶。

  景娘子與枕絮對視一眼,皆有愁容。

  過了一會兒,尤玉璣望著窗外搖曳的枝葉樹影,輕聲說:「準備些家鄉的糕點。」

  ‧

  方清怡坐在陰影裡,垂著頭,已呆坐了許久。自聽說陳安之傍晚帶回來一個女人,她便呆坐在這裡不曾動過。

  她走了一步險棋之後,不得不繼續走險棋,可還是沒能如願。

  ——草原上來的狐媚子如今還好好活著,縱使丟了臉面,仍當著正經世子妃。

  勾欄裡的那兩個低賤貨反倒名正言順成了世子的賤妾。這還不夠,他又領回來一個……

  表哥向來孝順聽話,竟為那個司國公主頂撞了父母。

  那她呢?她算什麼?她與表哥的兩心知算什麼?

  大婚前一日,表哥抱著她落淚,對她抱怨指婚荒唐,逼他迎娶放浪草原女子,不能正大光明迎娶她,又言辭懇切地發誓必不負她只是不敢抗旨不敢忤逆父母……

  這算什麼呢?

  方清怡慢慢抬起頭,眼淚緩緩滑落。

  那些琴瑟和鳴愉情綿長的過往一幕幕無聲浮現。表哥說她穿白衣最好看,她從此不著他色。表哥很喜歡她彈琴,吟詩讚她撫琴的樣子那麼令他痴迷。方清怡知道男人的話不可盡信,卻對他這話信了。因為每每她彈琴時,表哥望過來的目光總是那樣深情,甚至噙著讓她受寵若驚的仰望之姿。

  於是,她請了琴師認真求學,日日撫琴。功夫不負有心人,本就彈的一手好琴的她,琴技越發精湛,無人不讚。

  這些……都算什麼呢?

  久違的怨憤和不甘再次湧上心頭。

  她不能再枯等了,也等不起。她將手輕輕搭在小腹上。她自小沒有父親隨母姓,知其味,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也如此。

  侍女紅簪快步進來,說:「姑娘,世子爺被抬回去了。挨了十板子。王爺動怒,下面的人沒敢手下留情,傷得不輕,看來是要躺著養幾日才能好了。」

  方清怡想了想,起身道:「給我拿衣裳,我要去凌煙那裡一趟。」

  ‧

  晉南王本是個很和氣的人,這回是真的動了怒。陳安之被抬回去之後,他仍鐵青臉色。

  谷嬤嬤暗示王妃勸勸,王妃自己也氣著呢。這逆子中午信誓旦旦與她說要進宮去向陛下負荊請罪。結果,他的確進了宮,卻又領了個女人回來……

  闖的禍事,一個未平,又來一個。

  「司太子逃了,陛下盛怒。他竟領了司國人回來……」王妃嘆了口氣,「陛下如何說的?」

  晉南王搖搖頭,道:「君心難測啊。」

  他現在想起陳安之走上前對陛下說想要闕公主時,陛下的表情,仍心有餘悸。陛下應允,未言其他。可陛下越是什麼都不說,越是令人不安。

  晉南王嘆了口氣,無奈道:「是太嬌慣這孩子了嗎?也是快及冠的年紀了,怎行事如此不周全?他當真是咱們的親生骨肉?」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懷疑我?」王妃本就心亂,一聽這話更氣了,扶案被她拍地響個不停。

  晉南王坐直上半身,忙說:「我這哪是懷疑你啊!我要是懷疑你,只會說他不像本王的骨肉。咱們,咱們!我是罵他沒腦子啊!」

  夫妻二人對望沉默,繼而同時嘆了口氣。

  晉南王嘴上沒說,心裡倒是有些可惜只這一個嫡子。

  ‧

  剛戌時,尤玉璣帶著景娘子親手做的幾味家鄉糕點往雲霄閣去。雖平日裡景娘子並不怎麼下廚,可她做的糕點是一絕。尤其是司地家鄉糕點,口感更是極好。

  尤玉璣只帶了枕絮一個人。

  「上午還晴空萬里呢,從傍晚開始就隱隱要變天。」枕絮抬起頭望著沒有星月的夜幕,「說不定初雪就在這幾日呢。」

  尤玉璣點點頭,眉心染著幾縷愁緒,心裡更是被種種煩心事壓得沉甸甸的。

  枕絮瞧一眼尤玉璣臉色,知道她為闕公主的處境擔憂,便住了口,不再說話。

  又行了許久,尤玉璣聽見了從遠處的雲霄閣傳來的琴聲。她一邊繼續往雲霄閣走,一邊認真聽著公主的琴聲,直到雲霄閣的正門就在眼前,她駐足,站在夜風裡靜靜聆聽良久。

  空谷鶯深潭漪的琴聲中,尤玉璣雜亂的心緒慢慢理順,歸於禪靜。

  一曲終了,尤玉璣慢慢彎唇,笑了。

  原來竟是她多慮了。她在路上準備安慰公主的話,全都用不上了。

  司闕的琴聲裡沒有難堪,沒有低落,和昔日草原時,尤玉璣偶爾聽到的琴心並無不同。

  她讓枕絮將糕點送進去,自己沒進去見公主,回了曇香映月,抱荷應該已經將牛乳準備好了,她回去就能泡個乳浴,早些歇著了。

  ‧

  司闕坐在琴案後,正在擦拭琴弦。長指壓著雪白的帕子,仔細擦拭每一根琴弦,專注又悠閒。

  停雲提著枕絮送來的食盒進來,規矩將食盒放在一旁,稟話:「殿下,世子妃令人送了幾味司地的糕點過來。世子妃本是帶著侍女親自過來,在外面立了許久,最後只讓丫鬟送東西來。」

  「白日見了一句話也不與我說,這時候倒是來送糕點。」雪帕擦到琴弦盡端,司闕抬指,彈回的琴弦忽起一道嗡音。

  司闕垂眸瞥了一眼。

  不合時宜的音弦不該存在。

  「剪子。」他說。

  停雲趕忙遞來。

  司闕拿起剪子,將那根琴弦剪斷了。

  停雲雖不解,卻已習慣了。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詢問:「殿下準備什麼時候離開晉南王府?」

  殿下本是男兒郎,從小著女裝,如今成了陳安之的妾……這簡直荒唐……

  司闕望著那根斷弦,涼聲道:「不急。頭一遭給人當妾,可得好好體驗一番。」

  他一直沒有表情的臉,慢悠悠地浮現一絲笑來。

  另一個侍女流風從外面進來:「殿下,沐浴的牛乳已經備好了。」

  司闕抬眼,又是霜寒般沒有情緒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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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暴雨

  翌日清晨,尤玉璣剛要去向王妃請安,谷嬤嬤趕來傳話,王妃犯了頭疾,最近的請安盡數免了,還將一些事情交給尤玉璣來掌理。瑣事皆有管事來辦,只有過幾日陳安之的及冠禮需要尤玉璣多上心些。

  谷嬤嬤還帶了一些府上裁冬衣的料子,讓尤玉璣先挑選之後,將餘下的分一分。

  料子質地雖略有不同,卻差別不大,都是不錯的料子。花紋顏色倒是各有不同,讓人眼花繚亂。

  尤玉璣一眼看見那匹雪色的緞料,她親自將那匹料子取出,指腹輕撫其上精致的疊雲繡紋。

  「把這個送去雲霄閣。」尤玉璣頓了頓,改了口,「放在那邊吧,晚些時候我親自送過去。」

  然後她又讓枕絮將餘下的料子分成不偏不倚的三份,給陳安之的兩妾一通房。也不用送去,一會兒她們來請安時順便拿回去便是。

  剛分完,三個女人幾乎同時過來。

  春杏最先來。她原本是陳安之身邊的大丫頭,幾年前成了曉事的通房。她模樣並不出挑,穿著也樸素,言辭舉動更是規規矩矩。

  春杏剛坐下,翠玉和徐瑩瑩一起過來。兩個人跪下行妾禮,尤玉璣接了茶,並不難為人,和氣地讓她們坐。

  然後,尤玉璣就發現了件奇怪的事情。

  春杏穿著牙白的衣衫,可翠玉和林瑩瑩居然也穿著白衣,一個比一個白。這兩個女人畢竟是從勾欄之地過來,尤玉璣先入為主以為會看見兩個濃妝豔抹的麗人。可這兩個女人不僅一身白衣,雲鬢間也只最簡單的束髮木簪。

  尤玉璣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紅裳。

  明明是她有孝在身,這一屋子的侍妾卻更像在服喪……

  嫁來王府前,她還在為父守喪,如今是依規矩新婦前三日穿紅衣,到了明日,她會換回素衣。

  尤玉璣重新打量這三個女人的臉,繼而發現她們都有一雙狹長的眼。尤玉璣沒忍住,問:「你們可有人會彈琴?」

  「夫人說笑了,我和翠玉不敢說琴技精湛,可畢竟是吃飯的本事,學了十多年呢。」林瑩瑩說。

  春杏小聲說:「只、只會一點皮毛……」

  她膽子小顧慮多,不敢說是世子爺教她的。

  尤玉璣輕輕頷首,終於明白陳安之為什麼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執意將司闕帶回府了……

  尤玉璣打量她們三個時,三個女人也在打量這輩子的主母。

  三個人中數林瑩瑩五官最出挑,她來前本是挺胸抬頭,以為會看見一個因為受辱而臉色蒼白強顏歡笑的主母,卻不想見到這樣一個主母。

  早聽說尤玉璣是個美人,可林瑩瑩並沒怎麼當回事。她從小在女人窩裡長大,胭脂巷裡,花魁三年出一茬,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

  可此時,她望著尤玉璣愣神。

  原以為美人各有各的美處,誰也擔不上一個最字,今日方知司京雙絕真的是從十二國挑出的最美。

  更讓她驚奇的是夫人似乎並沒有受到大婚之日的難堪影響,至於是不是裝出來的,她便不知曉了。

  翠玉開口:「夫人問這個做什麼?世子爺前天晚上還讓我和瑩瑩彈了琴呢。夫人也想聽嗎?」

  前天晚上——尤玉璣和陳安之的洞房之夜。

  春杏和林瑩瑩驚訝地望向翠玉,又偷偷去看尤玉璣的神色。

  尤玉璣溫柔地笑著,道:「你們是世子爺的妾,是他喜歡聽你們彈琴。你們不必為我撫琴。」

  「我們自然會好好伺候世子爺的。如今爺受了責罰,最是需要人伺候的時候,妾一會兒想過去侍奉。」

  「好。」尤玉璣眉眼間仍舊掛著溫柔的淺笑。

  翠玉欲言又止地低下頭。她知道為妾的性命捏住主母手裡,可是主母大婚之夜獨守空房,她好不容易抓到可以刺著主母的事兒,忍不住來搖尾巴,哪曾想主母始終眉眼含笑,一點不在意的模樣。

  林瑩瑩將翠玉的洩氣看在眼裡,她換了個路子,燦爛笑起來,發揮嘴甜的本事:「瑩瑩真是有福氣,攤上這樣一個好主母。姐姐不僅心善仁和,人也長得好看極了,好看到望著姐姐就能將所有的煩心事兒都忘掉。」

  她輕「啊」一聲,捂住自己的嘴,揪起眉頭來像是犯了難。她小心翼翼地望著尤玉璣,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這樣喊會不會太不知分寸了……可以喚姐姐嗎?」

  「可以呀。」尤玉璣眉眼間的笑意不減。

  林瑩瑩最會察言觀色,知尤玉璣的表情不是裝出來的,她瞬間綻出更燦爛的笑容,從坐的繡凳上起身,挨著尤玉璣在軟塌坐下,亮著眼睛望著尤玉璣:「姐姐身上可真香呀,一定是美人才有的體香。」

  尤玉璣被她逗笑了,說:「是香料,你若喜歡這味道一會兒走時拿一盒。」

  林瑩瑩想了想,連連搖頭:「因為姐姐貌美,這香用在姐姐身上是錦上添花。瑩瑩用了同樣的香,那就是東施效顰,也浪費了這香料呀!」

  春杏規規矩矩地坐著,她也想說些好聽的話,可是她嘴笨說不出來。她又安慰自己多說多錯、禍從口出。

  翠玉翻了個白眼。

  又坐了一會兒,三人告退。春杏走在前面,翠玉和林瑩瑩故意落後一些悄悄說話。

  翠玉抱怨:「你拍馬屁的本事可越來越厲害了。」

  林瑩瑩笑嘻嘻地說:「要是哄哄人就能日子好過,我能天天來拍馬屁。你也是,嗆什麼?主母一個不高興,還能有好果子吃?」

  林瑩瑩摸著懷裡新得的料子笑,她喜歡裡面那匹粉色的布料,可惜陳安之喜白衣。她覺得有點可惜,只好偶爾穿一下解饞。

  「我的鐲子不見了。」翠玉忽然說。

  林瑩瑩陪她找了一會兒沒找到,懷疑落在曇香映月,便折回去尋。

  守在尤玉璣門外的丫鬟不知道去了哪裡,並沒有人通傳,兩人正猶豫要不要等一等下人回來通傳了再進去,便聽見屋內的談話。

  「……那兩個妓子,一個尖酸刻薄翹著尾巴愛挖苦,一個裝傻充愣借著嘴甜虛偽樣。」景娘子板著臉。

  翠玉和林瑩瑩尷尬地杵在門外。

  尤玉璣溫柔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都是可憐人罷了,就算有些不好的小毛病不過是在那個環境下的不得已。人無完人,何必苛責。如今她們離了那地方來了府裡,也算好事一樁。」

  「兩位姨娘怎麼回來了?」忙完事情回來的抱荷出聲詢問。

  林瑩瑩和翠玉嚇了一跳,更是尷尬得不行。

  「落、落了帕子。」林瑩瑩胡亂搪塞一句,和翠玉一起腳步匆匆地離開。

  屋內的景娘子快步走到門口推開門,只看見兩位姨娘落荒而逃的背影。

  尤玉璣目光一掃,瞧見方桌上的碧玉鐲,隱約想起來這是翠玉的,她讓枕絮將鐲子送過去。

  尤玉璣起身,款步回寢屋去,慵懶地斜倚在窗下的榻上,拾起一卷醫書來讀。她以前不懂醫,此時讀醫書亦覺十分晦澀。只是母親懸著一口氣,她心中焦灼,病急亂投醫般開始讀醫書,能幫上一丁點的忙也好。

  香爐裡徐徐燃著平心靜氣的熏香。

  許久,尤玉璣輕嘆一聲。

  在故鄉時,大婚第二日新婚夫婦會帶著禮回娘家。然而依陳國的規矩,卻是在第五日才能回。

  她歸心似箭。

  ‧

  下午,陳安之板著臉一瘸一拐地來了曇香映月。

  尤玉璣用過午膳之後又看了會兒醫書才午休,睡得晚。陳安之來時,她還在睡著。枕絮趕忙將她推醒。

  尤玉璣睡眼朦朧地撐著起身,攏了外衫往外間走,剛好迎上要進來的陳安之。

  「世子怎麼過來了?」尤玉璣詢問的聲音裡噙著尚未徹底清醒的迷糊。

  「怎麼?你的屋子我來不得?」

  他一開口,便是語氣不善。

  尤玉璣蹙了蹙眉,在心裡琢磨了一下自己哪裡惹了他。想不到,便不想。不知道怎麼答話,便沉默。

  尤玉璣的沉默反而讓陳安之更不高興。

  「雲霄閣那位身體不好,她不用給你請安示好。」陳安之沉聲道。

  「好。」

  就一個字?陳安之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收回視線。

  兩個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相對而立,好一陣沉默,陳安之咬了咬牙,再度開口:「尤玉璣,你就是這樣做一個妻子的?」

  「我哪裡做得不好,請世子明言。」

  「我來了這樣久,你連扶我坐下都不會?」

  尤玉璣抬起眼睛望向他生氣的臉,柔聲反問:「世子爺現在可以坐嗎?」

  「你!」陳安之咬牙。

  板子接連狠狠打下來,過了一個晚上和大半個白天,他才勉強能下床行走,的確還不能坐。

  他剛能行動,就急急趕過來,擔心她因為他又帶回來一個女人而難過。可她呢?怎還是這樣冷淡的態度?陳安之忽然覺得自己忍著傷痛過來哄她實在不值得。

  「你的夫君受了傷,你就是這樣不聞不問安心睡大覺的?」陳安之越想越氣,就連那幾個小妾都一遍一遍往他那邊跑,可是她大白天酣眠?

  「府上給世子爺召了太醫診治,廚房也備了補湯。」

  「好!很好!」陳安之氣得轉身就走,順手摔了高腳桌上的花盆。他覺得自己根本不該過來。想起妹妹上午對他說的話,他越發怪這樁錯誤的指婚。

  尤玉璣安靜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著碎了一地的花盆。

  許久,她用指腹壓了壓眼角,走回寢屋換了衣裳,帶著給司闕的料子和幾位家鄉糕點往雲霄閣去。

  到時,雲霄閣安安靜靜的,連個奴僕的影子都沒有。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往裡走。

  不由自主,她將腳步放得輕緩。

  房門開著,珠簾半垂。她剛走到門口,琴聲起。

  尤玉璣駐足,不再往前打擾,也不後退。站在珠簾後,安靜地聆聽。沉悶的、憂慮的、焦急的……萬千壓在心頭的煩擾再一次在司闕的琴聲中得到安撫。

  她好像回到了故土,策馬飛奔,碧草也芬芳。

  直到琴聲止,尤玉璣仍舊安靜地立在原地。一聲驚雷炸響,尤玉璣雙肩輕顫,從回憶裡抽神。

  忽地變天,狂風大作,將屋內的窗戶吹開,暴雨灌入。

  公主體弱,經不得這樣的寒氣。

  尤玉璣疾步跑進去關窗,珠簾在她身後晃顫。

  司闕坐在窗下木榻,已有些雨水落在他肩上。尤玉璣膝蓋抵在榻上,抬手關窗,軟袖滑落,雪臂擦過司闕的臉側。

  司闕慢慢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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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夜

  忽降的暴雨瓢潑一般傾灌。尤玉璣跪在木榻上,欠身抬臂將窗戶重新關好。呼嘯的風雨瞬間被隔在了外面。只這麼片刻的工夫,涼涼的雨水順著她纖細的手臂淌下來,弄濕她的衣袖,甚至連腰間也濕了一片。

  尤玉璣瞧著打濕的衣袖和腰側,蹙蹙眉。她順勢在木榻上歪著身子側坐下來,略挽了袖,拿著帕子輕抹小臂上的雨水。紅色的軟紗積了水,成了暗紅的色調。露出的小臂,堆雪軟玉。

  她臉側的一縷烏髮也淋濕了,軟軟貼在臉側。

  司闕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你肩上的衣服都被打濕了,換一身吧。」尤玉璣望向司闕的肩。

  司闕回頭瞥了一眼,再無別的動作。

  尤玉璣環顧左右,確定一個下人也沒有。她帶著枕絮過來,只她一個上樓,讓枕絮提著糕點和緞料去尋司闕的侍女,將東西收放。

  尤玉璣在心裡想著改日得多指幾個丫鬟過來做事才好。

  似知尤玉璣所想,司闕忽然開口:「清淨些也不錯。」

  尤玉璣愣了一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擔心公主體弱不能受寒,也提醒過了,畢竟兩人不熟,便沒有再囉嗦的道理。尤玉璣轉了話題:「天氣越來越涼,府上陸續開始裁冬衣,帶了些料子過來。」

  「有勞了。」

  尤玉璣抿了下唇,便不知道再說什麼了。大抵因為都是司國人,處境相同,讓她對司闕忍不住格外上心些。可兩人到底不熟,在故土時也只見過幾次罷了。

  若是平日裡,尤玉璣現在就該起身離去。可偏偏窗外暴雨,走不得。

  司闕好似當尤玉璣不存在般,拿了帕子開始擦拭琴弦。他極愛他的琴,每次撫琴之後必要仔細擦拭,專注的模樣帶著絲虔誠。

  尤玉璣不由望過來,打量起司闕。

  離得他近了,尤玉璣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

  尤玉璣知道自己的五官偏媚,所以幾乎從不敢濃妝豔抹,妝容盡量淺淡,免得太過豔麗。而公主似乎完全不施粉黛。尤玉璣悄悄湊過去一點,細瞧。驚奇地發現公主真的是連淡妝也未上,雪膚如璞玉。口脂也不曾用過,雲鬢編髮亦簡單,半攏半散,青絲鋪貼雪衣。尤玉璣的目光落在司闕的眼睛上,他垂著眼,眼睫很長。

  司闕忽然轉眸望過來。

  眼眸狹長,輕挑的眼尾下洇著一抹天生的紅,眸子清澈又安靜。

  四目相對,尤玉璣愣了一下,頓覺失禮,將目光移開。她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司闕又開始擦拭琴弦,她才悄悄鬆了口氣。

  她也不知道這憑空出現的緊張與尷尬因何而生。

  暴雨還在繼續,不停地敲打著窗戶。尤玉璣聽著雜亂的雨聲,思緒飄得遠了些,不由想起太子逃走的事情。公主可知道這件事?知道了又做何想?尤玉璣以前聽說同胞所生,情義極深,甚至心有靈犀,福禍相伴。

  太子與公主,乃雙生。

  尤玉璣聽人說過,當年的國師很是厲害,能夠未卜先知、祈風換雨,深得陛下敬重,是宮中座上賓,被司國人人推崇。國師向來料事如神,只失算過一次。

  太子與公主還未出生前,國師卜言此胎為雙生子,可誰料生下來卻是一龍一鳳。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多少人在意這樣的小事。

  寒氣從窗縫滲進來,寒冷讓尤玉璣很快收回神。

  她都覺得冷了?公主應該更會覺得冷吧?

  尤玉璣朝門口望去,仍不見枕絮的身影。也不知是還沒尋到侍女還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尤玉璣猶豫了一會兒,起身朝不遠處的火盆走去。裡面裝著乾淨的新炭,是剛送來的,尚未用過。尤玉璣取了一旁的火折子,將火生起來,絲絲縷縷的熱氣慢慢升起。暖氣撲來,將身上的寒氣一點點驅離。

  免得熱氣溜出去,尤玉璣起身將房門關上。

  折回來時,尤玉璣瞧見房門旁的圓桌上擺著茶器。她走過去掌心貼了貼壺身,發覺茶水還是熱的,心裡想著喝點熱茶會更暖些。茶壺周圍四個茶杯,三個倒扣著。尤玉璣先在正放的茶杯裡倒了茶,打算給司闕。然後再拿了個倒扣的茶杯倒了半杯熱茶,暖意隔著杯身傳到手心,她捧著茶杯剛喝了一口,窗下擦拭琴弦的司闕忽然抬頭,急道:「別喝。」

  遲了。

  尤玉璣的身子軟綿綿地躺下,已沒了知覺。

  隔著徐徐燃著的炭火,司闕面無表情地望著倒地的女人。明明知道尤玉璣已經沒了知覺,根本聽不見,他仍涼著聲音開口:「你爹娘沒教過你不能吃別人的東西?」

  當然沒有回答。

  時間緩緩地流,尤玉璣的生機正在緩緩流逝。

  司闕安靜地望著尤玉璣,紋絲未動。

  炭火盆裡忽地一聲極小的噼啪碎響,司闕挪了挪眸光,瞥向靜燃的火焰。他收回視線,不緊不慢地取了一枚銅板。

  正生反死。

  銅板高拋,司闕慢慢揚起一側唇角勾勒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來。

  銅板落地,晃響不休。

  銅板徹底安靜下來時,司闕才悠閒地瞥了一眼。

  他終於從木榻上起身,緩步朝尤玉璣走過去。他在尤玉璣面前蹲下來,雪裳拂地。他抱起尤玉璣,將她放在木榻上。

  窗外的暴雨仍在叫囂。一道閃電在窗外照下,映出尤玉璣毫無血色的臉,還有已經逐漸變黑的唇。

  司闕立在木榻旁,伸手去解尤玉璣的腰帶。長指剛碰到尤玉璣細腰上纖細的細帶,司闕猶豫了一下,才繼續解。

  纖細的帶子繞在他的指上,被慢慢拽開。司闕在木榻旁坐下,將尤玉璣扶起,把她的外衫褪去。

  司闕怔了一下。

  女扮男裝會裹束胸,她裹什麼?

  司闕皺皺眉,將尤玉璣一層層的裹胸綢布解開。紅色的綢布堆在他雪色的衣擺上,另一端落了地。

  當將她的裹胸盡數解開,司闕才隱約明白她為何要束胸。

  司闕沉默了一瞬,才握著尤玉璣的雙肩,讓她伏在他懷裡。軟意撞滿懷。

  司闕垂眸,一邊解著尤玉璣心衣後背的繫帶,一邊說:「我這是在救你的命,你可千萬別訛上我搞以身相許的把戲。聽見了沒有?」

  尤玉璣自然不能回答他。

  司闕將一根根黑色的細針刺進尤玉璣蝴蝶骨下的穴位,細針漸深,針上的黑色逐漸淡去。

  炭火盆裡的火焰燒得越來越旺了。

  琴尾旁,銀針散堆。

  司闕將尤玉璣後腰的細帶重新繫上,然後彎腰拾起她的束胸布,回憶著原先的模樣,再為她一層層纏繞回去。蝴蝶結繫在腰側,又輕輕掖在裡側。

  司闕剛為尤玉璣穿好外衣,便聽見了腳步聲。他將尤玉璣放下,拿了薄毯蓋在她身上。

  他在尤玉璣身邊坐下,理了理裙上的褶皺,才開口:「進來。」

  房門打開,枕絮和流風站在門口。

  原來是枕絮將東西交給流風後,聽見了琴聲,便不敢上去打擾,正好流風要將緞料收起來,枕絮便陪她一同去了,再折回來時遇到了暴雨,身上幾乎被澆透,流風拿了自己的衣裳給枕絮換上,耽擱至此。

  枕絮伸長了脖子往裡望,見尤玉璣躺在木榻上,急問:「夫人怎麼了?」

  司闕順著枕絮的目光回首,望向身側的尤玉璣,淡淡道:「聽琴聽得哭了起來,哭累了便睡了。」

  想起夫人自嫁過來受到的委屈,枕絮不由心疼。她放輕腳步走過去,輕喚幾聲:「夫人?夫人?醒一醒啊夫人……」

  尤玉璣安靜地睡著,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

  「讓她在這裡睡吧,反正這麼大的雨也回不去。」司闕神色如常,將琴尾處堆的銀針一根根拾起。

  「那……那麻煩公主殿下了。只是不知有沒有空閒的被子?」

  司闕看了流風一眼,流風立刻帶枕絮去取。兩個人很快回來,枕絮揪著眉心小心翼翼將棉被蓋在尤玉璣的身上。

  流風將枕絮帶到樓下暫且安頓一晚。

  屋內的燈忽然熄了一盞。司闕起身,走到門口的圓桌旁,端起尤玉璣為他倒的那盞茶,慢悠悠地喝了。

  過了這麼久,茶已涼透。

  流風安頓完枕絮回來,立在門外低聲:「殿下?夫人要挪別的房間嗎?」

  這裡雖然是司闕寢屋的外間,可平時夜裡也是不准有人過來的。

  司闕沒有立刻回話,他望著木榻上沉睡的尤玉璣,將茶杯裡剩的一丁點涼茶飲盡,才道:「不用。」

  流風愣了一下,不敢多說,屈了屈膝,悄聲退下去。

  司闕走到木榻旁,彎下腰來,將尤玉璣貼在臉頰的那縷髮輕輕拂開。他將掌心貼在尤玉璣的額頭試了溫,她果真開始燒了。

  司闕掀開尤玉璣身上的被子,在狹窄的木榻外側躺下,手臂壓過尤玉璣纖細的腰側,覆在她的前腹。溫熱的力量從他的掌心緩緩渡進尤玉璣的身體裡,她的身子逐漸熱起來,滾燙的額上溫度卻在慢慢降下來。

  長夜慢慢,燈火一盞盞熄了,唯炭火盆裡的炭火還在溫柔燒著。

  夜已深,窗外的暴雨也早已停止。蟲兒悄悄鑽出巢穴,開始低鳴。

  良久,司闕收了手。

  蒼白的指腹抹去唇角的一絲血痕,司闕慢悠悠地低語:「如此衣不解帶地救你照顧你,你可得雙倍還回來。」

  他慢慢扯起唇角笑了,再道一聲好眠。

  ‧

  尤玉璣醒來的時候,覺得哪裡都疼。她撐著坐起身,窗外耀目的陽光照過來,晃得她下意識合上雙眸。下一刻,她驚覺不在自己的房間,頓時清醒了。

  她愕然環顧左右,想起這裡是公主殿下的住處,又輕輕鬆了口氣。

  她努力回憶,想起昨天晚上她來送東西,本也是想和公主殿下能多說幾句話慢慢熟識起來,畢竟日後都要留在這裡。只是公主實在少言,兩個人並沒有說上幾句話,她聽了公主的琴,想離去時降了暴雨,她與公主都淋濕了。她生了炭火,又倒了茶……

  然後……

  尤玉璣擰眉。接下來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

  尤玉璣起身欲尋枕絮,她望了望門口,又望了望裡屋的方向。猶豫片刻,尤玉璣走到裡屋門口,想瞧瞧公主在不在。

  裡間的房門關著,從上方的雕花紋縫隙間,她看見公主殿下躺在床榻上正睡著,被子大半滑落在地。

  稍作猶豫,尤玉璣輕輕推開房門,提裙踮腳悄聲走向床榻,動作輕柔地捧起落地的被子重新為公主蓋好。

  床榻間,藥味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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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低語

  生怕將公主吵醒,尤玉璣離開的時候腳步格外輕巧。

  司闕睜開眼,望著她踮著腳尖離開的背影,目光在她不盈一握的細腰上多停留了一瞬。

  尤玉璣下了樓,枕絮趕忙迎上去。

  「夫人您醒啦,都已到巳時了。」

  尤玉璣沒想到自己睡到這麼晚。她忙說:「昨天晚上你也不喊醒我。」

  「奴婢喊了,您睡得正香。那時候外面雨還大著,索性讓夫人繼續睡了。」枕絮想起昨天晚上公主說夫人哭累了才睡著……心裡酸酸的。

  尤玉璣沒再多說,吩咐一旁的流風等公主醒了,去請個大夫過來。然後她便帶著枕絮急匆匆回了曇香映月。

  春杏、林瑩瑩和翠玉用了早膳後過來請安,知尤玉璣不在,坐在偏屋一邊閒聊一邊等她回來。

  「這司國雙絕,尤是見了,司倒藏著。也不知道那位到底長得什麼模樣。竟沒想到夫人會直接在那邊留宿,我還以為能看見兩位大美人爭風吃醋的戲碼呢。」翠玉有點失望。

  翠玉看望春杏,希望這個悶葫蘆能多說兩句話。

  春杏笑笑,說:「夫人寬厚,主母哪有和妾室爭風吃醋的。」

  三個人都是妾的身份,她是這樣想的,可另外兩個人未必愛聽。翠玉轉過頭去吃南瓜子兒,不想理她了。

  林瑩瑩眼眸轉了轉,朝抱荷招手,笑嘻嘻地詢問:「你見過闕公主吧?」

  「見過呀。」

  「那你說司國雙絕,到底誰更美?」

  抱荷還沒說話呢,翠玉「嘖」了一聲,道:「你問她,她當然說她主子更貌美。」

  抱荷不服氣地皺皺眉,急說:「這是事實!」

  三個人都好奇地望向她,抱荷撓了撓頭,小聲說:「反正就是夫人更好看!」

  抱荷可不敢說公主的不好,可她總覺得公主美則美矣,卻是一種很奇怪的貌美。見了公主,只想退到十丈遠,才敢仰望公主之美。看了一眼,還得急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其實原來在司國,小丫鬟們私下裡討論過這個問題,人人都覺得尤玉璣更美。只身段這一點,尤玉璣就能甩闕公主十條街!沒有尤玉璣那般婀娜有致的身段便罷了,公主還那樣高,比許多男子都要高……

  抱荷正胡思亂想著,尤玉璣回來了,她趕忙跑去服侍。尤玉璣梳洗換衣後,才見三個妾室。已過了新婚前三日,她褪下紅裳,換了素些的衣裳——藏青的對襟衫和杏色的褶襉裙,行動間足邊綻出一層層的花浪。

  三個妾明顯感覺到夫人心情很好,她們忍不住在心裡猜夫人和雲霄閣那位看來是相談甚歡……

  其實,是因為尤玉璣一日一日熬,明日就是第五日,她可以歸家的第五日。一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家見到阿娘和弟弟,她的唇角總是忍不住勾著笑。

  有人歡喜有人愁。

  方清怡坐在窗下,望著窗外樹枝上的一對麻雀走神。剛剛陳凌煙派侍女過來傳話邀她去做女紅,被她拒絕了。

  做女紅只是托詞,其實是陳安之要見她。

  ——為了避諱,這兩年方清怡每次與陳安之相見都在陳凌煙那裡。

  丫鬟紅簪焦心尋問:「姑娘,您怎麼不過去呢?拖不得啊……」

  「過去做什麼?商議如何說服王妃,又如何讓尤玉璣點頭,才准我入門當妾?」方清怡淒然而笑,「我方清怡,難道要去做低賤的妾?」

  紅簪欲言又止。她知道姑娘是個心氣高的,可如今世子爺已經娶了妻,還能如何呢?

  「寧肯做繼室,也不為妾。」方清怡慢慢笑了。

  晚些時候,另一個丫鬟腳步匆匆地打簾進屋,稟話:「姑娘,王妃讓您過去一趟。」

  方清怡微微詫異,王妃犯了頭疾,這個時候召喚,想來不是小事。方清怡不敢怠慢,趕忙過去。她過去時,發現陳安之也在。

  「表妹。」陳安之深深望過來一眼,關切不敢外露,只藏在這一眼中,他相信她的表妹會懂。

  方清怡大大方方地回了一禮,不再多看他一眼。

  方清怡不想做一個溫順的妾,她要努力勾一個男人的心。

  不多時,晉南王妃從裡間出來,尤玉璣竟然跟在王妃身邊。

  方清怡愣了一下。

  尤玉璣扶著王妃在軟塌上坐下,剛要起身,王妃拉住她的手腕,讓她在身邊坐。

  王妃盯著方清怡:「是你讓你的兩個兄弟故意勾著安之喝酒。不對,是故意灌酒。」

  方清怡咬唇,一時沒敢答話,她必須謹慎回答,不能有差錯。

  「母親!那日……」陳安之往前大步邁了一步。

  王妃直接打斷他的話,怒道:「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我已經知曉了!」

  陳安之望向尤玉璣,皺了皺眉。

  王妃仍盯著方清怡,繼續追問:「我問你,你讓你的兩個兄弟給世子灌的酒裡可加了東西?」

  方清怡臉上一陣白一陣紅,她咬咬唇,直接跪下來:「清怡不知道姨母從哪裡聽來了些閒言碎語。既然姨母興師問罪,清怡也不想再遮掩。是,表哥儀表堂堂滿腹詩書,清怡心悅良久……」

  陳安之望過來。

  表妹當眾承認了。一時間,他心裡頗為復雜。因為表妹的不畏流言而感動,也為自己讓她受了委屈而自責。

  「只是清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姨母認為是我讓我的兄弟故意灌醉表哥,這是冤枉。他們心情如何,是不是要喝酒,不是清怡所能控制的。我也沒有這樣做的道理。我既心悅表哥,又怎會捨得他醉酒出醜。」方清怡抬頭,眼眶裡含著淚,卻倔強的不肯落淚,「姨母,表哥奉旨娶妻,我亦不是自甘下賤去作妾的人。表哥大婚之時便是我們情斷之日!」

  方清怡閉上眼睛,眼中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淒然落下。

  「表妹……」陳安之再也不能沉默。

  「母親,是我心情不好喝多了。這怎麼能冤枉是表妹故意指使旁人灌我酒?我有自己的決斷,又不是輕易聽從別人哄騙的三歲孩童!」

  尤玉璣也只比陳安之他們早過來一會兒,事先並不知曉王妃要說什麼。她安靜旁觀自己的夫君和別的女子情意綿長,自己像個壞人姻緣的惡人。

  王妃是在幫她找臉面、幫她出氣,幫她解開大婚那日的心結。可是她坐在這裡,心裡很平靜。她試著去探知自己的心情,企圖尋找些憤怒或委屈的情緒,結果只是徒勞。

  她與陳安之大婚的那天晚上,婚前所有對這樁婚姻的期待幾乎消失殆盡。只是那時候她還想見一見這個男人醒酒後的模樣。

  後來她見到了,最後那一丁點的期待也沒了。

  她沒有心結。

  世間事,理順或拋卻,何必將打了結的東西放在心上惹人煩。

  「你不會不容她吧?」陳安之望過來。

  尤玉璣對上他的目光,慢慢彎唇,說:「是你安排住處,還是我安排?」

  陳安之怔怔望著尤玉璣眉眼間的笑,一陣恍惚。這句話,她前日也曾對他說過。

  她嫁過來第一日,他縱酒招妓,洞房花燭夜,留她獨守。

  第二日,他白日將兩個妓子抬了妾,傍晚又將司闕帶回府。

  今天是第四日,他問她你不會不容我的表妹吧?

  王妃頭疼難忍。今日之事,陳安之與方清怡或一刀兩道,她將方清怡送出去。或將方清怡抬了妾,認真向主母行妾禮日後也好受主母管制。也算,給尤玉璣一個交代。可她萬萬沒想到陳安之竟然這般……

  「世子別難為世子妃了。」方清怡站起來,「再言,你將我當成什麼人了?私相授受是我糊塗。可我早就跟你說過許多次,我斷然不會給人當妾!」

  她淚眼婆娑地望向王妃:「姨母,清怡沒有臉再在王府住下去。這就回去收拾東西,立刻搬走!」

  說完,她急急屈膝行了一禮,哭著跑出去。

  「表妹!」陳安之一瘸一拐追出去。

  王妃站起身喊了兩聲,也沒將陳安之喊回來,不由一陣眩暈。尤玉璣趕忙扶了扶,王妃皺眉望過來,望見尤玉璣平和的眼眸,不由一愣——她竟不生氣的?

  方清怡跑回房令人關了門,不管陳安之怎麼叫也不開門。

  她必須搬走。

  「東西確定都處理了?」她低聲問。

  紅簪點頭。

  方清怡讓兩個兄弟在大婚之日給陳安之灌酒,那酒中的確加了東西,連她的兩個兄弟也不知情。那是能讓人易怒失態的藥。

  聖上賜婚,聖意不可違。

  可若尤玉璣死了,她不就可以嫁給世子了?就算是繼室,也是正妻,是堂堂正正世子妃。

  尤玉璣國破離鄉,父親死了,母親吊著一口氣。洞房花燭夜受辱,理當一個想不開跳井上吊才對。

  沒想到這草原來的放蕩女子完全不在意臉面。

  方清怡擦去臉上的淚,冷笑:「好,你不肯自己去死?那我只好幫你去死。」

  ‧

  尤玉璣回到曇香映月,便早早開始收拾明日回娘家的東西,還想著明早路上要去哪幾家店買東西。只是不知道阿娘還能不能吃進去……

  傍晚時,流風來傳話——司闕新作了曲子邀尤玉璣去品鑑。

  尤玉璣很是意外。

  尤玉璣到了雲霄閣,司闕已坐在琴後。當她走進去,司闕開始彈琴。尤玉璣聽了聽,的確是新曲子。她找了角落坐下,安靜地聽琴。

  一曲終了,司闕長指壓在琴弦上,頓了頓,他抬指,直接彈了另一支曲子。

  第一道琴音從他指尖流出,尤玉璣驚訝地微睜圓了眼。

  是《雲陵賦》。

  那支聞名天下可引青鳥悲啼的《雲陵賦》。

  尤玉璣不知道司闕是怎麼作出這樣一支蒼涼悲傷的曲子,她在這支琴曲中好像回到父親棺木被送回來的那日。

  甲胄寸寸皸裂,心房濕軟酸痛。

  曲未盡,淚滿襟。

  司闕走過去,遞她拭淚的軟帕。

  尤玉璣擦了淚,身子軟綿無力地朝一側倒下。司闕探手扶了扶,順勢將她抱起來,放在木榻上,解她衣。

  今日裹胸的布換成了雪色。

  司闕如昨日為她解開,轉身去拿抽屜裡的銀針。尤玉璣身子軟綿綿地朝榻下栽去,司闕回手去扶,柔軟撞在他的手背上。

  司闕動作頓住,一動不動僵坐了半刻鐘,才握著尤玉璣的肩膀,將她摁趴在木榻上。他俯身,在尤玉璣耳邊低語:「狐狸精。」

  還好,解毒只需三日。

  再忍一忍。

  司闕慢悠悠地拍了拍尤玉璣的臉,發號施令:「後天起,離我遠遠的。聽見沒,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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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歸家

  司闕慢慢直起身,鬆開壓著尤玉璣的手,如昨夜那般拿了黑色的銀針一根根刺進她後背的穴位中。銀針顏色褪去,再取出。這一次,他將尤玉璣的衣服重新穿好後,讓她伏在懷裡靠著。

  他取了一把小刀,在掌中輕輕一劃,鮮血一滴滴落進一盞通體雪白的小小瓷盞裡。

  她誤食的毒,卻是他治病的藥。

  她解毒最好的藥,是他。

  司闕捏著尤玉璣的鼻子,將小半盞他的血灌進她的口中。鮮血從尤玉璣的唇邊流出來一點,緩緩滑過她的臉頰。

  「知不知道我的血多珍貴,一滴都不准浪費。」司闕慢悠悠地用指腹將那點血沾了,再反反復復用力蹭在她嬌嫩的唇上。

  他割破的手放在膝上,傷口還在流血,漸染他的雪衣。他自小便如此,傷口痊癒得比常人慢許多。

  他本不必用自己的血餵她,大可繼續用昨日的法子。

  可他更不想在這狹窄的木榻上擁她而眠。

  很煩。

  司闕將尤玉璣放下,拿了濕帕子仔細將唇邊的血跡擦乾淨。他一邊裹纏傷手,一邊往裡間去。

  ‧

  翌日,尤玉璣睜開眼睛,再次發現昨晚沒有睡在自己的房中。她撐著坐起身,轉首望向裡間的方向。她努力回憶昨天晚上的事情,眉心輕蹙,眸中染上幾縷困惑。

  她並非愛哭的人,怎麼會接連兩日在別人住處哭得睡著?

  尤玉璣隱隱覺得不對勁。她垂眸,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裳,倒也完好。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

  可是疑惑的種子已悄悄在她心裡埋下。

  一陣咳嗽聲打斷了尤玉璣的思緒,她起身,詫異地循聲朝裡間走去。裡間的門竟是半開著的,她看見司闕坐在床邊,一陣陣咳嗽。

  「你怎麼了?」尤玉璣猶豫了一下,將門輕輕推開,快步朝裡走去。

  屋內藥味很濃,比昨日還要濃。

  尤玉璣疾步走過去,在司闕面前蹲下來,仰起臉望向她,蹙眉詢問:「是覺得不舒服嗎?昨天早上便覺得你臉色不太好。讓流風去請大夫,可請了?」

  司闕意味不明地望過來。

  這個眼神,尤玉璣沒有看懂。

  不過尤玉璣看出來司闕的臉色很差,比昨日還差。

  「是不是前晚的暴雨發燒了?」尤玉璣抬手,溫軟的手心貼在司闕的額頭,「好像是有一點,一會兒還是得請個大夫過來。」

  司闕剛想開口說不用,喉間又是一陣酥癢,他側過臉,抑制不住地一陣咳嗦。點點血跡落在雪白的帕子上。

  尤玉璣站起來,手足無措地望著這一幕。

  「去叫流風。」

  「好。」尤玉璣急忙往外小跑。她剛跑到外面,正好遇見上樓的流風。

  「殿下喚你。她臉色很差,剛剛還咳了血。」尤玉璣急聲解釋。

  流風一愣,快步走到牆角的櫃子前,在抽屜裡取出一瓶藥,連忙走到裡間交給司闕。尤玉璣站在門口,焦慮地望著司闕,不由想起傳聞來。看來傳聞不假,公主不僅僅是體弱。

  不多時,司闕不再咳。流風快步走出去,她要下樓去煎藥。

  尤玉璣走到床邊,柔聲關切:「要不要躺一會兒?」

  司闕垂著眼,尤玉璣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想了想,走到一旁倒了一杯流風剛剛提上來的溫水,遞給司闕。

  「喝一些?」

  司闕接了。

  尤玉璣這才注意到司闕的左手纏著紗布。她記得昨天晚上聽公主撫琴的時候,公主的手還好好的呀。

  「你的手怎麼了?」

  司闕喝了一小口溫水,才開口:「換弦的時候割傷的。」

  今天是尤玉璣心心念念歸家的日子,她不能再在這裡耽擱,柔聲說:「我得走了,你若還是不舒服記得叫個大夫。這兩天晚上都稀裡糊塗睡在你這裡,實在是打擾了你。」

  尤玉璣蹙眉,帶著點歉意:「我也不知道怎會睡著……也不知是不是我的叨擾連累你病了……」

  司闕瞥了她一眼,說:「我夜裡睡不好。博山爐裡的熏香一直有助眠的東西。」

  尤玉璣恍然。她溫柔地笑笑,彎下腰來,將手搭在司闕的肩上,近距離地含笑望著他,說:「他鄉重逢是一種緣,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和我說。」

  司闕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尤玉璣搭在他肩上的手,垂眸溫聲:「好。」

  「那你好好歇著。」尤玉璣溫柔笑笑,收了手直起腰轉身往外走。

  司闕望著尤玉璣離開的背影,慢悠悠地喝著溫水。尤玉璣走到門口,轉過身沖他笑了下,再幫他把房門關上。

  尤玉璣腳步匆匆回了曇香映月,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換衣,然後登上歸家的馬車。然而馬車停在府門前許久,不能出發。

  因為陳安之還沒醒。

  尤玉璣派丫鬟過去問情況,傳回來的消息是昨天晚上陳安之嚷著身上的傷折磨人,很晚才歇下。早晨小廝喊了他兩次,他都沒有起身的打算。

  尤玉璣坐在馬車裡,膝上抱著一個盒子。這是她讓枕絮一早去買的酒釀蘇子糕,隔著木盒,她仍能感受到溫度。

  這是阿娘極喜歡的一種糕點。

  尤玉璣抱著木盒的手微微用力。

  又等了一刻鐘,還是不見陳安之的身影。尤玉璣輕輕舒了口氣,道:「不等了,出發。」

  一旁的景娘子皺眉:「這怎麼行?歸寧哪能自己回去,這是讓人看笑話啊!」

  「洞房是我一個人,敬茶是我一個人。」尤玉璣淺淺地笑著,「一個人歸家又何妨。」

  笑話?她被旁人看的笑話還不夠嗎?不差這一回了。也無所謂了,什麼笑話什麼臉面,都比不得飛奔歸家,擁抱阿娘。

  景娘子張了張嘴,最後將臉扭到一旁,悄悄擦一擦眼角。

  因為頭疾,王妃最近對府中各種事情實在有心無力。當她從谷嬤嬤那裡知曉尤玉璣獨自歸寧時,尤玉璣的馬車已經離開許久。王妃怒不可遏,忍著頭疾,直接去了陳安之房中,將趴在床上的陳安之拽下來。

  「母親!母親您怎麼來了!」陳安之一下子從睏倦中清醒過來。

  「若你還認我這個母親,現在立刻出發去尤家!」

  「她又與你說什麼……」陳安之瞧見母親臉色極差,識相地住了口。他趕忙令侍女打水,手腳麻利地梳洗換衣,登上另一輛馬車往尤家去。

  ‧

  離家越來越近,尤玉璣挑開垂簾,望著窗外熟悉的街景。

  許多人認出來這是晉南王府的馬車,湊熱鬧地望過來。尤玉璣不得不將垂簾放下,不能往外望了。

  尤家和晉南王府有些遠,已經過了午膳的時辰才到。

  眼看著離家近了,尤玉璣聽見熟悉的聲音。管不得旁人打量,她再次挑開垂簾望過去,一眼看見阿弟。

  「嘉木!」

  尤嘉木轉頭望過來,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瞬間燦爛笑起來。他今年十一歲,生得比同齡人高大,強壯得像隻力大又勇的小牛崽。他一早騎著馬在前街溜達來溜達去,等著阿姊歸家。

  他立刻打馬過來,將懷裡的荷葉包從車窗遞給尤玉璣。

  尤玉璣詫異地打開,發現荷葉裡抱著烤紅薯。她頓時哭笑不得,望向弟弟:「這樣藏在衣服裡燙不燙的?」

  尤嘉木搖頭,用手揉了揉胸口。

  「快吃,趁熱吃!」

  尤玉璣輕輕頷首,捏了一小口焦黃的薯肉放進口中,又暖又甜。

  不過是離家四日,再次回來,她站在庭院裡,細碎的過往瓢至,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其實他們一家人搬來這裡還不到兩年,時光並不長。可是因為家人在這裡,所以這裡就是寄托了濃濃情感的家。

  母親身邊的柳嬤嬤瞧見尤玉璣一個人回來,不由眸色一黯,她又很快笑起來,說:「姑娘回家了,夫人早上還念著你呢!」

  尤玉璣一邊快步往裡走一邊詢問:「阿娘可醒著?」

  「早晨醒了一會兒,眼下又睡了……」

  尤玉璣縱使心裡有準備,還是忍不住心頭一酸。她快步進了屋,在床榻邊坐下,凝望著阿娘。阿娘消瘦的臉龐上毫無血色。

  尤玉璣俯下身來,用臉頰蹭了蹭阿娘的手背,柔聲說:「阿娘,女兒回來了。」

  感覺到阿娘的手指動了動,尤玉璣急忙抬眼望過去,見阿娘睜開眼溫柔望著她。

  「阿娘醒了!」尤玉璣立刻揚起唇角開心笑起來,淚珠兒卻接連掉下來。

  阿娘費力地點點頭,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

  哪怕阿娘只是醒了一小會兒,尤玉璣也滿足了。她脫了外衣褪了鞋襪,在床外側躺下,抱著阿娘的手,安靜偎在阿娘身邊,一整個下午。

  尤嘉木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悄聲退出去,讓所有人都不要打擾。他找到抱荷,問:「王府裡的人是不是欺負姐姐?」

  抱荷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尤嘉木又打斷她的話。

  「算了,你不用說了。」

  他都知道了,整個京城沒人不知道。

  半下午,陳安之終於趕來。得知尤玉璣守在岳母身邊睡著了,知道岳母的身體情況,他倒也理解。尤嘉木是尤家唯一的男郎,只能是他招待陳安之。

  尤嘉木帶陳安之在後院的湖邊釣魚。

  陳安之不喜歡釣魚,只能硬著頭皮打發時間。

  尤嘉木也不喜歡釣魚。

  父親在時,曾樂呵呵地逼他陪著釣魚。父親說:「你啊,毛毛躁躁急脾氣,就該來陪爹釣魚養養耐心。哈哈哈……」

  父親的笑聲彷彿還在耳邊,尤嘉木逐漸用力握緊手中的魚竿。

  是的,他要更耐心一些。他不僅要殺了陳安之,還要全身而退帶著姐姐回草原去。短短四五日,仇恨的種子在他心裡栽種,瘋狂生長。

  莫欺尤家男兒年少。

  「我們要一直在這裡釣魚?」陳安之問,他有點不耐煩了。

  尤嘉木抬頭,扯起唇角,露出少年純稚的笑容:「姐夫,先生給我留了功課,我有些地方不懂。姐夫人中龍鳳,可否幫我解惑?」

  「那是自然。」

  「姐夫真好。」尤嘉木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

  傍晚時分,司闕讓流風去請尤玉璣。

  「殿下,夫人不在府中。今日歸寧,要和世子爺一起回尤家。尤家有些遠,就算回來也要夜裡了。」流風想了想,「夫人很可能和世子在尤家宿一晚,明日再回來。」

  司闕垂眸,視線落在自己纏繞著紗布的左手。

  今日是給她解毒的最後一日,若見不到人,他的血豈不是白流了?

  許久,司闕輕聲低語:「還真是不省心啊……」

  司闕緩步下樓,拿了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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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懷疑

  陳安之在尤玉璣未出嫁前的閨房裡,打量著這裡的布置。入眼,紫色隨處可見。他走到尤玉璣的衣櫥前,將其打開,見到裡面的衣裳也大多紫色。那年,她便是穿著紫裳跳舞。

  忽想起那一年司國的夜宴。

  那場夜宴是司國歸降前最後一次大宴。正是那場夜宴讓司闕的《雲陵賦》天下知,也是那場夜宴,讓尤玉璣的一支《薰娥引》舞姿豔驚四座,自此才有了司京雙絕名揚天下。

  陳安之一陣恍惚,彷彿回到了那一夜。

  那一晚一身雪裳撫琴的闕公主,仿若神女降臨,降落在他心上,成了他日思夜寐的存在。

  作為旁觀者,陳安之也驚豔於尤玉璣的舞姿。可是當眾起舞,任由諸多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仔細打量品鑑,實在輕佻放浪不像話。可為紅顏,不可為妻。

  木已成舟,尤玉璣的確已是他的妻。陳安之嘆了口氣。他心裡清楚這幾日自己的行徑的確過分,他也不是不願意哄一哄她。可是尤玉璣端著的態度,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所作所為。她既不在乎,他還哄什麼?誰還沒點骨氣了?何況他這種從小金貴長大的世子爺,讓他服軟低頭著實有些難。

  下人過來請他去前院用晚膳,陳安之從思緒裡回過神來,往前院去,還沒走到遇見了尤嘉木,便和他一起過去。他們在桌邊坐下不多時,尤玉璣姍姍來遲。

  「久等了。」尤玉璣歉意地笑笑。她偎在阿娘身邊一整個下午,衣裳得換,頭髮也重新梳過。

  用膳時,陳安之一直沉默著,反倒是尤玉璣和弟弟偶爾會說說話,說到母親的病,說到尤嘉木的功課。

  陳安之側首,望向坐在身邊的尤玉璣。她眉眼含笑地望著弟弟,一顰一笑裡都是溫柔。陳安之在尤玉璣掖髮的手指上多看了一眼。她的手生得極美。陳安之又想起她浣手時,花瓣輕撫她纖指的情景來,也不知這雙手握在掌中貼在懷裡是何等滋味。

  罷了,餘生還這樣長,只要她以後安分守己就好,她畢竟已經是他的妻,聖上賜婚,聖旨難為,一生一世。

  陳安之心裡想著今晚兩人獨處時,他該對她好一些,也算彌補這幾日對她的虧欠。陳安之捏了捏自己的袖子,裡面放著一條細金手串,是準備送給尤玉璣的。他見到這條手串時,眼前立刻浮現尤玉璣的手,心裡想著這條手串戴在她的腕上才好看,於是今日便帶來了。

  晚膳剛用完,下人笑著來稟告趙將軍過來了。

  「快請。」尤玉璣急忙說。趙升是父親生前的部下,父親去後,他幫了不少忙,如今尤嘉木也在跟他學武。

  尤玉璣沒有注意到陳安之的臉色瞬間變了。

  趙升是來給尤夫人送藥的。

  「新得的幾盒藥,給夫人送來。」趙升人高馬大,笑起來卻一副憨厚的模樣。

  「趙將軍費心了。」尤玉璣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讓弟弟親自接過來。母親病得重,全靠珍貴的藥材吊著一口氣,很多藥材不僅昂貴還很稀少,在尋藥這事上,趙升幫了不少忙。

  尤玉璣望著趙升,真心感激。

  陳安之冷笑了一聲,道:「趙升,你天黑了過來也不知道避諱。」

  趙升一愣,趕忙拱手彎腰作了一禮,道:「趙升見過世子。白日裡當差不得閒,是以才過來。」

  「隨便差個小廝就可送過來的事情,非要自己跑一趟,可真是有心了。」陳安之不鹹不淡地說。

  趙升有點懵,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他少年時就在尤將軍身邊做事,將軍對他極好,他一直十分敬重尤將軍。又因他無父無母,自小年節日都跑來尤家討吉利,在心裡倒是有幾分把尤家當成第二個家的意思。後來尤將軍去世,尤家病的病幼的幼,他更要多上心些。

  他今日不過是如往常一樣過來送藥,怎麼好像犯了什麼錯誤?

  趙升望了一眼尤玉璣,想起那些傳言,頓時了然。他急忙憨笑著說:「我也是順路過來看看嘉木。」

  「嘉木日日在家,你非今日過來,想要看望的恐怕不是這孩子。」

  「世子。」尤玉璣望過來。

  「什麼事?」陳安之翹著二郎腿抬眼對上尤玉璣的目光,他臉上掛著笑,用著尋常的語氣,好像只是最尋常的嘮家常。

  趙升目光閃了閃,免得自己的存在讓夫妻二人生了矛盾,他趕忙憨笑著說:「時辰不早了,我這就回去了。」

  尤玉璣轉眸望向趙升,一片光明磊落,她柔聲問:「趙將軍下了差便過來,可用了晚膳?」

  「用過才來的。」趙升忙說。

  「哪有送了東西立刻就走的道理,怎麼要也飲口熱茶。」尤玉璣溫聲說。

  陳安之臉色沉了沉。他原以為尤玉璣會生氣會解釋,可是她再次無視了他!他最氣她這般!

  趙升搖頭,笑著說:「不了,淳娘剛有了身子,我得早些回去陪著她。」

  「竟有了好消息!怎麼沒與我說的,改日我得登門看望她才是。」尤玉璣瞬間笑起來,明豔動人。

  「月份還小,剛兩個月,就都沒說。」趙升憨憨地笑。

  一般孕事滿了三個月才會報喜。趙升是隱約覺察出世子的態度,才提了自己的內人。

  「原來如此。那我不留你了,幫我轉告淳娘,過一陣我去府上看看她。」尤玉璣又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讓弟弟親自去送趙升。

  她站在原地,微笑著目送弟弟和趙升離開。待他們走了,她才收回視線,轉身往裡去。

  「你站住。」陳安之開口。

  尤玉璣腳步沒停,繼續往裡走。

  陳安之的臉色越發難看。

  柳嬤嬤望向景娘子。景娘子搖了搖頭,無聲長嘆。

  尤玉璣去了父親生前的書房,幾位管事已在那裡等著她。尤家有些田莊和商鋪,往常都是她在打理,嫁去王府後這幾日,事情都由幾位管事自己做主,拿不準主意的去問柳嬤嬤。今日尤玉璣回來,幾位管事立刻將堆積的事情拿來問她主意。

  尤玉璣一邊翻著賬目一邊與管事議事,心口有些沉悶。阿娘病著阿弟年幼,這個家現在沒有撐事的主人,實在是放心不下。

  她好想歸家。

  陳安之站在門口,望著被幾個管事圍著的尤玉璣。他站了半刻鐘,尤玉璣都沒有發現他,他不由開口:「我有話跟你說。」

  尤玉璣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難色,她收回視線翻了翻手裡的賬本,再次抬頭,說:「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完,世子再等一會兒。嗯,再半個時辰差不多。」

  陳安之盯著尤玉璣的臉,咬了咬牙,見她執意,他深吸一口氣,憤而轉身。

  幾位管事偷偷眼光交流,皆有惋惜之意。

  尤玉璣垂下眼睛,又翻了一頁賬本,繼續處理事情。

  半個時辰後,陳安之再次過來。他邁進門檻,冷著臉:「尤玉璣,你別太過分了!」

  尤玉璣握著筆的纖指用力握了一下,再鬆開。她將賬本合上,溫聲與幾位管事說:「今日就到這裡了。還勞煩李叔明早再過來一趟,李莊的事情明早再說。」

  李叔趕忙應著,和其他幾位管事一起退出去。

  他們走出去沒多久,就聽見身後的書房裡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幾人連連搖頭,卻只能加快腳步,非禮勿視。

  尤玉璣望著陳安之順手打碎的門邊高腳架上的花盆,她垂著眼,緩聲道:「有什麼事情回王府再說好不好?」

  「你剛剛還說等你半個時辰,現在又說回王府再說?尤玉璣,你在推脫什麼?心虛什麼?」

  「我無事可心虛。」尤玉璣心裡生出幾許疲憊來。

  「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還在這裡裝模作樣!」

  尤玉璣蹙眉。她原本不懂陳安之為何厭她至此,原以為是不喜她的舉止,他又有心上人。如今看來,陳安之似乎對她有什麼誤會,竟誤會她與趙升?

  是誤會,還是有人有心挑撥?

  只不過尤玉璣現在沒心力去想這些。

  「怎麼不說話了?承認了嗎?」陳安之仍站在門口望著她,「尤玉璣,我不管你以前在草原上的那些爛事。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世子妃,行事能不能像個正經女子?」

  尤玉璣將手中的筆放下,抬眼正視陳安之。

  「世子一定要在今日,在這裡與我鬧嗎?」

  今日,是她歸寧的日子,這裡是尤家,是父親生前日日來的書房。

  陳安之一怔,用眼角的餘光瞥向腳邊打碎的花盆,玉蘭被埋在泥土和碎陶片之下。他心想剛剛那幾位管事定然聽見他摔了東西,尤家上上下下的僕人恐怕也會傳開。他頓時有些後悔,明明來時的路上還想著今日對她好些,就算做做樣子也是彌補。

  陳安之向後退了一步,聲音放得低緩:「我在房中等你。」

  枕絮扭過頭去把眼淚擦了,咽下哽咽,才開口:「夫人,不能一直這樣啊。您和世子好好談一談?將誤會都解釋清楚……」

  尤玉璣望著碎了一地的花盆,這是陳安之打碎的第二個盆花。

  她是個驕傲的人,她沒有做錯,就不會去解釋。

  陳安之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一邊回憶今日之事一邊等著尤玉璣。他是個愛衝動的人,往往衝動說了錯話,又立刻開始後悔。他一直等著尤玉璣回來,想尋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再說幾句話,可是尤玉璣並沒有回來,她去陪了母親。

  柳嬤嬤勸過,但尤玉璣還是梳洗之後軟綿綿地偎在阿娘身邊。她將阿娘的手抱在懷裡,唇角勾笑,眼淚卻簌簌落下。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偎在阿娘身邊聞著阿娘身上熟悉的氣息,總是忍不住想落淚。

  「阿娘,我知道你一定很想父親。可是別捨下女兒好不好?」

  女兒很需要你,想念你笑時眉眼裡的溫柔,想念你一聲聲的嘮叨。

  酒釀蘇子糕已經涼透了。

  ‧

  下半夜,司闕來到了尤家。他先去了尤玉璣的閨房,發現只陳安之一個人睡在那裡。他壓了壓斗笠,去了尤夫人的房間,果然見尤玉璣偎在她母親身邊。

  她像個孩童般縮成一團,將母親的手緊緊抱在懷裡。她穿著紫色的寬鬆寢衣,袖子蹭到肘上,露出瑩白的小臂。

  司闕站在床榻旁望著尤玉璣,慢悠悠地說出當日王府重逢時,原本想說的那句話——

  「還是穿紫色好看些。」

  他俯身去抱尤玉璣,手背蹭到一把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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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8-4 00:27:44
第九章 畜生

  尤玉璣在沉睡中蹙了蹙眉。即使是夢裡,也記掛著阿娘,使得她並沒有睡沉。司闕瞥一眼她淚跡未乾的臉頰,將銀針刺進她後頸,助她深眠。然後才將她抱起來。

  尤夫人的房間布置簡單,連一張坐塌也無。司闕乾脆在櫃子前的椅子坐下,將尤玉璣放在腿上。她今日已換了寬鬆寢衣,淡紫色的寢衣內沒有再一層層裹胸,只一件貼身的心衣。司闕將其後背礙事的帶子解開,最後一次為她施針祛毒。

  他將左手纏繞的紗布解開,昨夜的傷口幾乎沒有要癒合的跡象。他在傷口上再次輕劃了一下,也不尋杯盞接著,直接將掌側貼在尤玉璣的唇上,讓他的血一滴一滴流進她口中。

  隨著鮮血流失,他的臉色漸漸蒼白。

  不管是第一日以內力為她逼毒,還是後兩日用血餵她,於他的身體而言都是極大的消耗。

  可司闕不是輸不起的人。

  他願賭服輸。

  制定規則的人,更要遵守規則。

  司闕將尤玉璣的衣裳穿好抱回床榻。大概是毀屍滅跡的事情做得多了,他極擅長將一切恢復原樣。就連尤玉璣心衣的帶子打了結後哪邊更長些,都恢復如初。

  他悄聲離去,未驚動任何一個人。在他離開尤家一刻鐘後,沉睡的守門老人家揉著眼睛醒來,責怪自己的不稱職,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醒醒神。

  司闕來時天氣尚好,從尤家出來之後卻起了風,風不大,卻有些涼。寒氣逼身,他步履仍舊閒緩。

  夜已深,萬籟俱寂。星月缺席,一片漆黑。

  司闕走過河畔,風拂水面聲響細微。知曉有人跟蹤他,他停下來,在河畔青石砌的半腰護欄坐下,耐心等候。即使沒有人跟蹤,虛弱也讓他不得不停下暫歇。

  不多時,司華從暗處走出來。

  司華,司國的二皇子,司闕的庶兄。

  「你怎麼從晉南王府出來了?」司華壓低聲音質問,聲音裡帶著絲急躁。

  司闕長指略抬了抬帷帽的白紗,望過來。

  天色太黑,司華看不清司闕的表情。他快步朝司闕走去,在司闕身前三五步的地方停下。他用更低的聲音詢問:「東西拿到了沒有?」

  「什麼東西?」司闕清磁的聲線涼如水。

  「你不是因為拿到了東西才出了王府?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是這慢悠悠的態度。咱們不惜付出那般大的代價將太子送出去,這是咱們司國孤注一擲的選擇啊!」

  司闕忽地想起那一日。

  是司闕想法子將太子送出了行宮。老皇帝做著復國夢,知道自己年老無能將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就算他告訴老皇帝這麼做的代價將是行宮中的所有皇室入牢、為奴,甚至陳帝一怒之下盡屠之。老皇帝還是願意相信他的太子。

  司闕幾不可見地輕勾唇角,勾出一抹笑來。也不知道現在在死牢裡的老皇帝是不是還對太子復國堅信不已。他很想看看老皇帝在天牢裡滿懷希望地等候,能不能等到太子哥哥的「有出息」。

  司闕從思緒裡回神,冷眼看著面前的二皇兄。

  司華又往前走了一步,拿出帶著哄人意味的語氣:「二哥知道讓你以女兒身靠近陳國世子哄騙他實在是難為你。可是咱們司國的藏寶圖必然不能落在陳國手中。陳安之當年夜宴之日起便對你念念不忘,你稍微哄他些,總能將藏寶圖騙來。就算騙不到,毀了它也好。如今為了復國大業,父皇帶著族人在陳氏的死牢裡忍辱負重,你若能毀了那張藏寶圖,就算身隕亦是千古壯舉……」

  司闕自小因為某些原因男扮女裝,如今成了陳安之的妾,兩人相處極易發現他的男兒身。即使這般,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晉南王府接近陳安之,用這千萬分之一的機會毀掉那張藏寶圖。至於司闕是否能全身而退,這並不重要,反正他也活不久。

  聽著司華不停聒噪,司闕慢慢笑起來。

  司華仍在不停勸說,忽見一片黑暗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定睛一看,發現司闕將一枚銅板高高拋起。

  司闕抬手將下落的銅板接住,將其壓在纏著白紗布的手背上。他抬起右手,冷眼瞥向銅板。

  ——反面。

  司闕挑了下眉,收回視線望向司華,道:「東西雖沒拿到,可我知道在哪裡。」

  「在哪裡?」司華急問。

  一陣涼風吹來,司闕忍不住側首輕咳了兩聲,喉間略有腥甜。

  「二哥俯首過來。」

  又是一陣咳嗽,點點血跡落在司闕左手的紗布上。

  司華心道司闕活不至及冠的說法看來是真的。見司闕有氣無力至此,他趕忙走過去,在司闕身邊俯身靠近。

  司闕緩了緩,側首湊到司華耳邊,低聲緩語:「我說藏寶圖在陳安之手中你們便都信了,就這般腦子還痴想造反復國?」

  司華整個人怔住。他剛要直起身,司闕指間的三根長針從他頸側而入,貫穿咽喉。司華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想高呼遠處的屬下,然而根本發不出音來。他拼盡全力,也只微弱地吐出兩個字。

  司闕仔細辨了辨,知他說的是「畜生」。

  司闕饒有趣味地笑了。

  「從小一起長大的親手足,你竟今日才知我是畜生。死得不冤。」司闕唇畔笑意越來越燦爛,乃至低笑出聲來,笑著笑著變成一陣斷斷續續的輕咳。他又瞬間收了笑,冷眼睥向倒地的司華。

  司闕仿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靜坐了片刻,身上有些力氣了,才起身離開。可沒過多久,他又折了回來,手裡拿了一支潔白的晚秋茉莉。

  這是他剛剛在路邊發現的。

  司闕輕嗅茉莉的鬱香,然後俯身將它放在司華的胸口。他露出一個純稚乖順的笑容來,道一句:「好眠,我的二哥。」

  司華睜大了眼睛,死不瞑目。

  司闕轉身離去,一步步走遠後,司華的屍體慢慢化成一汪血水,又漸漸升起白煙。不多時,連血水也不見,唯有那支潔白的茉莉仍躺在河畔,在夜風裡花瓣輕輕戰慄。

  人人都道司國闕公主文采斐然,琴技更精。可只有司國皇宮少數人才知曉他最擅毒。沒有他研不出的毒,沒有他毒不死的人。他身邊的東西隨處是毒。甚至,他自己的身體就是最大的毒源。

  尤家距離晉南王府不近,司闕卻徐行。又過了兩刻鐘,開始落雨,秋末的雨就算只是淅淅瀝瀝的小雨,也透著寒。

  不多時,司闕聽見路邊有微弱的叫聲。他循聲走過去,在枯草堆裡發現一隻奄奄一息的小貓,瞧上去還不足月。小貓全身被雨水又或泥水澆透,髒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毛色。它小聲地叫喚,又怕又冷,弱小的身子不停發抖。

  在它身邊還有幾隻小奶貓凍死的屍體,大貓卻沒了蹤影。

  司闕用雪帕子擦了擦它身上的泥水,然後將它放進懷裡給它取暖。貓兒瑟縮抓蹭,淤泥弄髒了他的雪衣。

  司闕拽了拽帷帽的白紗,為懷中的小奶貓勉強遮去傾斜的雨幕。他一邊走,一邊捏捏小奶貓的後頸,溫聲說:「咱們來比一比,看誰活得久。」

  他給這隻貓取名百歲。

  他可以笑著殘殺手足,也可以憐憫一隻路邊貓。

  人心復雜,未開神志的獸物反倒純粹。

  ‧

  尤玉璣第二天醒來時,眼角紅紅的。她每次哭過眼尾都會留下這樣殷紅的印記許久。她在父親的書房裡將昨晚沒有處理完的事情處理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阿娘床榻,再與弟弟告別。

  尤玉璣蹲在尤嘉木面前,為他整理前襟的褶皺。她柔聲說:「母親如今臥床,要你辛苦了。」

  想到弟弟還小,就要當起拿主意的主人,尤玉璣不免心疼又心酸。

  「好啦,我得回去了。」尤玉璣站起身。

  「姐!」尤嘉木握了握拳,「你們都把我當小孩子。」

  尤玉璣摸了摸他的頭頂,含笑說:「嘉木不是小孩子,是小男子漢。」

  尤嘉木好似忽然洩了氣,他搖搖頭。

  「我是小孩子,很多事都做不了的小孩子。可是……」他仰望著姐姐語氣堅定,「姐,可你是大人。我做不了的事情興許你自己可以做到。就算我幫不了你,也不想成為你的累贅。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想做什麼事情就去做,不要擔心我。」

  尤玉璣一怔,仔細琢磨著弟弟繞圈子般的一段話。

  尤嘉木拉拉尤玉璣的袖角,說:「姐,不管你做什麼我都站在你這一邊。就算所有人都說你的選擇不對,只要你選擇的,我就說是對的!一起死了又怎樣!」

  尤玉璣聽懂了。

  好半晌,她才微笑著緩緩點頭。

  弟弟比她想像中成長得更快,早已不是那個四處闖禍,惹得父親和母親生氣的頑劣孩童。

  回去的一路上,陳安之都很安靜,全然沒了昨日種種找麻煩的跡象。甚至,他還會給尤玉璣倒茶水。

  尤玉璣有些意外地瞥向他。

  陳安之輕咳一聲,小聲說:「別哭了……」

  尤玉璣一怔,繼而恍然。昨天在阿娘身邊,她只要一想到阿娘隨時都可能追父親去了,眼淚便止不住。

  陳安之誤會她是因為他而委屈得落淚了?

  尤玉璣沒有解釋,她垂下眼默默喝著茶水。她想著弟弟剛剛與她說的話,再一次想起她與陳安之的未來。

  馬車又行了一陣,尤玉璣讓馬車停下。陳安之疑惑地望過去,想詢問,見她扶著車壁下馬車沒有主動與他解釋的打算,他臉色一沉,抱胸靠著車壁,也不舔著臉去問。

  尤玉璣去了萬福藥房。

  她以前時常來這裡給母親買藥,掌櫃對她很熟悉。不過她這次過來卻不是給母親買藥,而是買了一盒治外傷的金瘡藥。

  「這盒銀霜膏治外傷效果又好又快,保準一點疤痕不會留下。」掌櫃笑呵呵地介紹最好的外傷藥。

  尤玉璣想起司闕傷了手,路過這裡,便給司闕買了藥。

  她隱約記得父親曾對她說過闕公主體質極差,而且傷口比常人難癒合。她不知這話真假,卻覺得公主淪落成妾奴,許是有很多不便,也不知道公主身邊有沒有效果好一些的良藥。

  馬車駛到王府前一條街時,陳安之喊停了馬車。他下了馬車,並沒有回王府,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景娘子嘆了口氣,愁容滿面。

  尤玉璣卻並不想管陳安之去哪。回了王府,她換了衣裳帶著銀霜膏去雲霄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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