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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滿河星] 洞仙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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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24-12-20 02:00 編輯

洞仙歌 作者:滿河星

內容簡介】:

  他喜歡殺人,她喜歡吃飯。

  他嫌這小道士既寒酸又笨舌,小道士本人覺得挺冤。

  她下面沒那二兩貨,不得低調點嗎?

  愛殺人、會殺人並且想殺人的小王爺,因為同命結,

  不僅殺不了,還被迫和鹹魚小道士綁一塊除妖 一起做春夢的故事。

  前期互相嫌得像狗,後來彼此纏得似蜜,橫批: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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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1:43: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十六

  當今聖上崇道。

  遂世人多青袍大袖,高談歧黃陰陽之術,派教林立,尤以真一、天罡教最為強勢。

  真一教修的是符篆,畫符為咒,驅邪押鬼,超度亡靈,天罡教則講求性命雙修,養氣煉丹,飛升登仙。兩派間道法精髓、修行禁忌皆有不同。

  兩者纏鬥多年,國師之位終落於真一教一派,算是偃旗息鼓,告一段落。

  求的是大道至簡,鬥的卻是人心算計。

  不過這與唐十六沒有什麼相關,她只是真一教手底下的一個小道士,最微不足道的那種。

  唯一了不起一點的,大概就是她的師父唐元挺厲害。

  她師父是師父的師父的關門弟子,而師父的師父是很厲害很厲害的道士,所以她師父年紀沒大到白花鬍子一把,在教裡輩分卻很高。

  她的師兄們各個都很出息,符畫得好,劍也舞得好,她不太一樣,她做飯做得好,吃飯吃得更好。

  唐十六並不行十六,她在師兄弟裡排第七,是師父有次下山時順手撿來的,撿到她的時候,襁褓裡還抱著個石榴,就跟著他姓,取名唐十六了。

  可能是這名字的影響,唐十六很能吃,她其他方面不中用,筆下是鬼畫符,馬步也扎不穩,桃木劍舞得和中風一樣,為師兄們所不齒。

  唯一樣,飯做得好。

  吃食往裡進得勤,言語往外就要守得牢,她是姑娘,可姑娘不能留在真一教裡,若被人發現了她就得被趕下山去,師父和師兄們也要受連累。

  原來還好,後來真一教受聖上青眼,得了天師之位,就算得上是國教了,加上有天罡教虎視眈眈盯在一旁,管束更加嚴格,若有欺瞞叛教之事,可不是攆下山去就能了事的。

  她從略懂事起就愁這事,自己愁了半天沒招,被師父發現了,摸著她的頭,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說著瞎話:「那就少說話,少招眼,多說多錯,保命要緊。」

  所以唐十六在外人眼裡,是個長相極清秀,冷得和冰霜一樣的小道士,一言一行極為板正,倒得了個抱樸守拙,潛心向道的名聲。

  唐十六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北邊出了一件事。

  先是聖上於睡夢中見一獸,首白而似狸,落於其足邊,咬了他一口後往北方逃去。

  當夜,長安城起了一把大火,燒得整個通善坊的夜都變了顏色,好在通善坊離曲江池不遠,才沒有連坊成片,燒了整座城。

  天師連夜進了宮,言明此前有星隕落於北方,或為天狗降世。

  「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千里破軍殺將。」

  這是凶兆。

  況且,北方還盤著那位小王爺。

  定王,李玄慈,當今聖上的侄兒,極貴,亦極賤。

  極貴,是因為其父是先太子李通,李通一落地便加封了太子,為先帝嫡出,卻未及繼位便薨了,李玄慈是其留下的唯一血脈。

  極賤,是因為其母不祥,什麼樣的傳言都有,有說是低賤的胡女,有說是修習邪術的妖女,有說是教坊的娼妓,這些話盡管從未擺到明面上,但他母親身份不明卻是真的。

  因此,儘管先帝極為偏愛先太子,卻還是傳位給了當今聖上。

  但先帝也破格將李玄慈封為定王,送去了北邊,封邑頗厚,甚至手握私兵。

  到了民間,對定王則另有一番說法,叫做玉面閻羅。

  他生了一副極好的相貌,卻嗜血食骨,這便是業障深重,妖而不壽,上則攪天混地,堪為九閽虎豹,天子亦難容,下則刳胎焚夭,能止小兒夜啼,民怨皆沸騰。

  然其不思悔改,樂在其中。

  這樣的人,自然是聖上的心患,聖上的心患,自然也就是天師的心患。

  恰逢兩番蹊蹺,不久,北邊就有妖獸出沒的傳言四起,真一教作為國教,義不容辭地擔負起責任。

  天師抽調了教中精銳子弟,由族中長老帶領,先行去北方收復妖獸,順便會一會定王。

  十六也在其列。

  她起先非常困惑,自己哪裡算得上精銳弟子了,若比的是廚藝、飯量,那倒是能爭上一爭,若是論法術、修行,她有自信說一句,那可真是差到姥姥家了。

  雖然她也不知道她姥姥家什麼樣,但意思就是這麼個意思。

  與她一同被抽調去的師兄敲了她頭,罵道:「笨蛋,精銳弟子自然是從各位打頭的師叔伯的座下挑,能混到這份上的,弟子能差到哪呢?」

  十六摸了下被打的頭,從懷裡掏出自己做好的核桃酥,邊吃邊掉渣,默默沉浸在一下子晉升高階弟子的小小喜悅中。

  「當然了,估計掌教也沒想到會混進你這種漏網之魚。」桃酥的渣還落在半空呢,殘酷的大實話就跟著來了,「本來也不想讓你去的,可是從大師兄到五師兄都下山去南海收妖了,只能勉為其難拿你湊數了。」

  十六有點傷心,一邊傷心,一邊猶豫到底要不要撿落到衣襟上的桃酥渣吃,好大一塊呢,又沒掉到地上,不吃好浪費。

  她手一伸,飛快把桃酥渣扔進嘴裡,然後邊嚼邊傷感地問:「那怎麼辦啊?我不想給師父丟臉。」

  六師兄有些高深地捋了捋他還沒長出來的鬍鬚,指導道:「你就還和以前一樣,別說話,別亂動。」然後撇了她一眼,補充道:「加一條,別整天吃東西,不莊重。」

  十六有些可憐地哦了一聲,回頭收拾了塞滿零食和炊具的包袱,和師兄一同上路了。

  --------------------------------

  本文為架空,相關背景全部是胡寫的,別代入。

  關於真一教和天罡教,部分取自中國傳統教派中的兩大教,正一教和全真教,但只部分取材,請勿代入現實。

  關於天狗,分別出自《山海經‧西山經》:「有獸,曰天狗,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和《史記》:「狀如大奔星,有聲。其下止地,類狗。所墮及,望之,如火光,炎炎沖天,千里破軍殺將。」

  閽:音同昏,宮門。

  刳:音同哭,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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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9 01: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桃酥

  真一教下十餘弟子連同渾儀監的監副,向北方日夜兼程,好在道門弟子平時課業即多修煉,時時還要跟隨師父下山捉妖降邪多,因此倒也沒有人叫苦。

  倒是那監副,平日裡在長安城裡住得離衙署不過兩坊之餘,若不是為了顯官威,兩條腿提溜著走過去都足夠,偏偏這人腹大如球,走兩步就喘,顯見是平日裡養尊處優,坐慣了馬車的,也不知聖上為什麼選了他來。

  十幾日下來,確實辛苦,這日露營山間,選擇扎帳營地時,隊裡最小的王解不過剛剛十三歲,這是第一次正兒八經下山除妖,累了這麼些時日,人都有點懵了,到了取水的山澗旁,忍不住問道:「咱們晚上在這露營不成嗎?這地兒多好啊?」

  話音剛落,監副就哼了一聲,滿目的不屑,斥道:「蠢貨,也不知是魚目混珠,還是盛名難副。」

  這麼些天的辛苦王解沒叫過一句屈,被這麼一斥,他到底小,一下子就紅了眼睛,低著頭,想辯又不敢,連脊背都塌下來了,周圍的師兄弟們,臉色也都不好看起來。

  剛塌了腰,一隻手便扶上王解的背,讓他站直咯,十六一看,果然是她古道熱腸、鋤強扶弱的好師兄,何沖。

  她一下放了心,六師兄平時搶她肉包子的時候,都能義正言辭到彷彿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不給師兄吃她精心捏了十六褶的肉包子更罪大惡極的事情,讓她幡然悔悟主動上交。

  和師兄從小長大的十六都抵不住,更何況是肥頭大耳的監副。

  豬,是說不過人的,只夠被人做成肉包子的份。

  果然,下一刻六師兄就耍起了兵法。

  「監副高明,自然通曉這野營得避開山口、河溝和凹岸,王解年紀小,這次是第一次下山歷練,讓您笑話了,王解,還不快多謝監副大人指教。」

  先禮。

  然後不等王解的那個揖作下去,就攔住了他,繼續說。

  「不過,本教講求積善成功,,弟子不僅要承道理,更要親身踐行,為百姓降妖伏魔,每個弟子都是如此磨練出來的,雖非各個都能堪入廟堂之高,但確實算得上處江湖之遠,奉行忠孝誠信、行善積德的道誡。」

  「想必聖上也是因為時時心懷百姓,才會為本教上下這一份正心所感,賜號本派掌教天師以先生之名。」

  後兵。

  十六暗暗在心裡嘖嘖兩聲,她見到第一眼就懷疑渾儀監的夥食是不是特別好,就為了讓他們都吃得重些,夜觀星象時不被夜裡的野風給吹走了,還偷偷羨慕來著。

  結果監副這人生得心寬體胖,卻和小兒斤斤計較,說話陰陽怪氣,想來肯定是因為他們真一教出身民間、基礎雄厚,本來與他們渾儀監算是民官兩不犯,可自從當今聖上好道,擇了真一教做統領,渾儀監就被隱隱壓了一頭,受了聖上冷落,如今既拉不下臉來籠絡,又沒這實力打壓,所以只能在這邊角地方撒撒氣。

  可她師兄最會說漂亮話,一下子把真一教弟子下山歷練和聖上心懷萬民連了起來,監副要打臉,打的可就不只是他們真一教的臉了。

  果然,監副一下住了口,臉漲紅得讓十六想起了她偷偷晾在後廚小西門的臘腸,嘴也跟那臘腸紮的口一樣,緊緊閉了起來,哼了一聲就甩袖走了。

  哎,她的臘腸要是有監副的肚子那麼肥就好了,十六有些傷感地想到。

  她就愛吃肥肉,可惜山上的豬吃得少、養得也瘦,這次走得急,都忘了把掛起來的臘腸收進屋子裡,不知等她回去的時候,臘腸會先被鳥啄完還是先被其他師兄發現沒收。

  雖然收拾了場面,可王解顯然為自己惹出這番事來有些內疚,何況還在大家面前出了這大的醜,何沖懟完了監副,就來收拾他了。

  勘測風水是基本課,這樣的錯誤自然是不該犯的,師兄要他負責提來今日所有人的用水,還要再把《青囊經》、《天玉經》全部再抄一遍。

  王解奄頭奄腦地去了,竹竿一樣抽條的身子抱著大水桶晃晃悠悠地給十六送水。大家夥兒都帶了乾糧,十六負責再做點熱湯食兒下乾糧。

  她看王解耷拉著頭,也不管他,自顧自地燒著火,等火都燒旺要添柴了,抬頭一看那小孩還在面壁思過。

  十六本來不想管閒事,她也一向躲在師父和師兄們的羽翼下不用管閒事,但四下無人,這小屁孩又一臉恨不得要上吊的表情站在她旁邊面壁,實在……倒人胃口啊。

  十六自我比較下平日自己認錯時的態度,自覺王解已經非常沉痛深刻了,於是從懷裡掏了個東西,順手扔了過去。

  天降異物,王解反射性接了才看清是個小小的棉布包,打開一看,是金燦燦的桃酥。

  他到底是小孩,平日裡也少見葷腥點心,聞見這香噴噴的桃酥,口水止不住地湧,連還在沉痛反思的大腦都不轉了。

  「抄書去,別在這礙事了。」十六面無表情地一邊繼續生火,一邊說道。

  王解小心翼翼地包好那點心往回走,腳步不自覺輕快起來。

  等走出一點距離,他才終於忍不住地悄悄拿了一塊桃酥出來吃。

  太香了,實在太香了!

  他食指大動,沒忍住又吃了好幾塊,才回頭看了看已經隔得有些遠的十六。

  都說十六師兄為人清高冷淡,教裡的師長都說十六師兄很有他師父年輕時道骨天成、有如謫仙的風姿,平日裡諱莫如深、從不妄言,他一路這樣看來,也確實是喜怒不形於色的高深模樣。

  可是,這樣的十六師兄,為什麼隨身帶著這麼好吃的核桃酥呢?

  當晚,王解一邊抄著書,一邊從嘴裡掉著桃酥渣,一邊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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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山間河谷露營,如果發生泥石流會很危險,所以要避開這類地方露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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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燃箭

  晚飯過後,等十六終於收拾好回了自己的帳篷,已經累到恨不得倒頭睡下,她掰著指頭算著路程,不管定王是個什麼妖魔鬼怪,哪怕是頭吊睛白額大虎,她寧願趕緊被吃了乾淨,也不想再繼續風餐露宿了。

  他們宿在山林前的一塊空地上,這樣的地界,白日裡越是亮,到了晚上便會黑透。

  帳篷裡朦朧透出的一點微光,根本照不穿沉密的夜林,那點光線剛觸到從黑暗裡伸出來的藤蔓枝葉,便像被吞了一樣,不留一點痕跡。

  突然起了一陣夜風,陰測測的,彷彿還沾著濕冷的黏意,帶著漿,裹著冷,嗚呼地在黑壓壓的枝葉中穿梭著,帶起一點波動,又被寂靜的密林吞噬。

  這個地方好像凝固了一樣,風凝固了,霧凝固了,連樹葉都凝固了,風吹起,只是緩慢而沉重地攪動著這片黑暗而已,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凝滯了。

  嗚咽聲越來越大,風開始起了漩,像生了手,不斷撩撥著帳前的火燭,那熊熊燃燒的烈色被吹得閃爍,忽明忽暗,一下子黑掉,那黑暗如同響鈴一樣讓人驚醒,寒毛剛立了起來,火光又幽幽轉明,散著幽藍色的亮。

  何沖第一個發現了不對勁,他用劍挑開帳篷的簾,飛身閃了出來,只見灰濛濛的帳篷布上,突然印上密密麻麻的樹影,枝蔓尖利,曲折如勾,如爪牙正好刺向帳篷中人心口的位置。

  「不好!」

  林子那邊明明一片漆黑,僅有的光源也是他們這邊的,為什麼會有如此詭異的樹影從林子那邊照過來?鬼影重重,這形狀如此怪異尖銳,分明有異!

  何沖大聲呼叫眾人從帳篷中出來,一時間亂了起來,大家都是修行之人,倒也還算鎮靜,同樣提了劍往外衝,他在一片衝撞裡點著人頭,發現連肥頭大耳的監副都捧著肚子跑出來了,卻不見十六的身影。

  為了方便,他單獨給十六撥了個小帳篷在稍遠一旁的,可沒想到會碰到這種事。

  「十六,十六!」何沖一邊叫著,一邊胡亂撥開旁人,想要去找她。

  但此刻卻忽起大霧,這霧黑而濃稠,沾在肌膚上便從骨頭縫裡生出一陣冷意,彷彿有實質一樣,纏著眾人的身體,神智分明還清醒,可眼前卻一片令人作嘔的繚亂。

  一看不見,就容易心慌,大家衝撞在一塊,手裡拿著劍,卻誰都不敢使。

  「十六!」何沖往懷裡摸著火折,繼續呼喊道,還夾雜著「保護本官!」的怒吼。

  「師兄!」

  好一會兒,才終於從不遠處傳來有些細微的回應聲。何沖一顆心終於稍安了些,吩咐道:「你站在那裡不要動,我過來尋你。」

  可那霧似乎越來越沉,盡數浸在了腳底,明明起了風的嗚咽聲,可霧卻似乎被風越攪越濃,連帶著沉在腳底的黑霧也更濃,如有實質一般鎖住了腳踝,讓人邁不動步。

  何沖定了定神,將指心放在齒間一咬,湧了血出來,不帶落下,便往劍鋒上一抹,開了血鋒,一筆畫符。

  「避!」他喝了一聲,周圍的師兄弟們立刻循聲避開一丈。

  「破!」何沖利劍一揮,那血畫的符咒終於刺穿這沉暗的濃霧,向前突進。

  可就在這一瞬間,虛空裡響起咻的一聲,極烈地破開虛空,所到之處帶起的風成了刀劍,刺開濃稠的霧,將黑暗捲卸殆盡。

  那是一支箭,一支燃著的箭。

  它飛得極快,所到之處便是烈焰照亮的光,刮起一陣風的嗚咽聲,彷彿是幽冥被真火燒盡的淒厲絕叫。

  還來不及反應,那支箭就劃過黑暗,穿過還未反應過來的眾人,最後射向站在最末的十六!

  何沖目眥欲裂,拚了命想要去斬掉那支箭,劍尖起得極快,流光溢彩,卻還是差了毫釐。

  啪!

  十六呆呆地站著,眼裡裡還殘留著箭飛來時那絕豔的火光,刺透了瞳孔,只留下一片燃盡後的斑斕。

  那支箭深深刺進她身後的樹幹裡,她的一縷髮絲從冠中落了下來,髮尾燒焦了,掉在地上。

  身前響起馬蹄聲,何沖警惕地轉身看了過去,卻只見火光驟起,不再似妖,卻是人群,一群舉著兵器、武裝完備的人。

  為首的高坐在一匹黑馬上,那馬通體如緞,油光發亮,唯獨四蹄白亮賽雪。

  它的主人穿了一身俐落的騎裝,拿著一把鴉羽弓,髮尾卻繫得極高,沒有收進冠裡,也沒有用任何配飾,就這麼任由烏髮用一根紅繩子繫著,垂蕩在背後。

  這是個少年。

  還是個生得極美的少年。

  他的皮膚在月光下白得如同玉瓷,眉毛卻生得黑,微微挑開個凌厲的弧度,瞳孔極亮,亮得在這樣的黑夜裡,像平白燃燒起來的月亮。

  如同他的箭。

  少年抿起薄唇,微微翹出一個弧度。

  「原來是群道士。」他抬起手,指尖蒼白似雪,像是看著被困在籠子裡打轉的貓,眼裡閃過一點寥寥的興味,說出的話卻無情。

  「殺。」他指尖落下,冷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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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血月

  「殺。」

  他指尖輕輕劃下,冷淡地說道。

  身後的弩張了起來,火把連成一片光,跳動的火焰將張滿的弓箭拉出長長的陰影,弓弦繃到極限的聲音,詭異到讓人豎起汗毛。

  他們在真一教裡雖自小修煉,身手俱佳,可那是近身搏鬥時佔優,在密密麻麻的強弩這種絕對優勢面前,依然如同困獸。

  「我是官身,你不能殺我!」監副疾呼,捧著肚子氣喘籲籲地從一幫弟子中擠了出來,似乎要與這些「草莽道士」區分開來。

  可他到了前面,卻看見高頭駿馬上的少年人,眉間沒有驚起一絲波瀾,將手上的鴉羽弓拋給了身旁的侍衛,自己乾脆屈起一足踩在馬鞍上,另一足垂下,沒有比這更傲慢無禮的姿態了。

  他的手肘支在膝蓋上,精練收攏的騎裝袖口隨著火光映過,隱隱有暗紋浮現,那隻剛剛還在下絕殺令的蒼白的手抵著下巴,少年略歪了頭,髮尾將將擦過肩上。

  「幾品?」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監副便是傻子,少年背後拉滿了的、沒有絲毫退據的強弩,也足夠震懾了,他一邊慢慢往後挪著,嘴裡強說道:「正……正六品!」

  他薄薄的唇浮了一抹笑,下一個瞬間,那踏雪黑馬飛馳而來,昏暗中只見它賽雪的四蹄如流火一般閃過,下一秒,比那還寒亮的劍芒劃過。

  呲,有微小而緊繃的聲音響起,一簇血極快地濺在空中,劃出詭秘的弧線,有幾滴正打在身後不遠處站著的王解臉上,他的眼睛瞪大,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這瞬息間發生的事。

  他的劍太快,監副甚至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捧著被劃傷的肚子哀鳴起來,血不斷從那條細細的弧線中湧出。

  「喊什麼?」那少年勒了馬,笑著打量有些慌亂的眾人,悠悠說道:「就憑你,還不配我斬殺。」

  他的劍尖指向監副捧著的圓滾滾的肚子,用帶了一點玩味的口氣說道:「我不過是想知道,這樣痴肥的肚子,要是淺淺劃開,流的是油,還是血呢?」

  站在身後的王解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這……這是人嗎?此刻正好月亮升起來了,可王解卻愣了下,使勁揉了揉眼睛,是他眼裡濺了血嗎?

  原本清冷的月光鍍上了一層血色,彷彿被什麼牽引,懸在這山頭上,離得極近,那輪銀盤像盛了暗色的葡萄酒,變得渾濁慘紅。

  那輪血月映在背後,將少年的身影框了起來,他烏黑的髮絲在光輪裡微微拂動,讓人不由生出錯覺,似乎要幻化獠牙。

  他沒有回頭,卻似乎察覺了什麼,抬起手來,打量著自己如玉的指尖被鍍上一層淡淡血色,那一瞬間,眼裡似乎終於燃起了興奮火花。

  彷彿吹起虐殺的號角。

  他的劍尖舉了起來,下一刻就要落下。

  「你不能殺我們!」何沖猛地上前,大聲喊道,他身後站了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的十六。

  少年連眉毛都沒抬一下,絲毫沒有被他的話所動。

  「殺了我們,你便是引出你想要的東西,也捉不住的。」何沖定了定神,繼續說道。

  這次總算有用了,少年的劍還未落下,卻往這邊望過來,被撩起些興趣,問道:「哦,誰告訴你我是在引東西?」

  躲在陰影裡的十六暗鬆了一口氣。

  賭對了。

  她嘴唇絲毫未動,面色依然鎮靜,但只有離得極近的何沖能聽到她發出的腹語。

  何沖說道:「這林子裡之前分明有鬼魅,所經之處即起怪霧,如有實質能困人入局,可你的那支燃箭一射,分明便破了那霧,剛剛連那東西也不見了,可見你與那東西並不是一路的,而是追它過來的。」

  「其次,閣下劃破監副的肚子,血落在草上一路流遠,你一直在注意那血的流向,直到血月起,你明顯興奮起來,說明你開始就打算以血為餌,誘那東西出來。」

  「這東西無實形,又嗜血,還有困人生幻的蹊蹺,顯見是不一般的邪祟,想必閣下也追蹤了一段時間了,應該了解縱使閣下有驚才絕豔之功能破除邪幻,可它最多也只是不斷逃竄,要想真正捉住,我們這群道士或許能助上一二。」

  十六在心裡點頭,師兄果然得體,她說的是「你反正也搞不定,與其這麼浪費地把我們放血當餌,不如讓我們發揮下道士的本職作用,反正肯定比你強」,被師兄修飾得不卑不亢。

  少年從馬上俯視著他們,如同俯視一群螻蟻,他在掂量這群螻蟻的分量,問道:「若是捉不住,如何?」

  他的聲音並不高,也不重,是清冽的少年嗓音,但尾音上調,帶上一抹輕蔑,透出危險的味道。

  十六不自覺有點怕,她面上還是那副冷臉,但心裡一直砰砰跳,她從小生活在山上,所見之人大多熱膽熱腸,眼前這樣詭譎的,居然不是妖怪,而是活人,可真叫人起雞皮疙瘩。

  何沖不愧為這些小輩中的領頭人,鎮定自若地說:「若是不能,我任您處置。」

  師兄真滑頭啊,他們現在本來不也任他處置嘛,現在倒成了談判的籌碼了,十六在心裡暗暗給自家師兄拍起馬屁。

  「若是不能,我就將你身後的小道士倒吊起來放乾了血。」

  少年抿起一點微笑,劍芒刷地指向何沖身後的人。

  十六。

  他的笑容清淺,猛一望去,美得攝人心魂,可那隱隱露出的虎牙尖利,讓十六一下子從骨頭縫裡生出寒意。

  那是身體的本能,在警告致命危險的來臨。

  何沖鎮定的神色終於出現一絲裂縫,不動聲色往前邁了一步,暗暗護住十六,嘴上卻道:「好!」

  十六面上爭氣,紋絲未動,心裡卻在落淚狂呼,師兄救我!

  少年打量著十六依然清冷的面色,微微啟唇,「上前來,別躲在你師兄身後借他之口了。」

  果然,被他察覺了。十六心中嘆氣,明明連離得那麼近的師弟們都沒發現,這人到底長了幾隻眼睛啊。

  十六暗暗在心裡鼓勁,輸人不輸陣,她不能給師父和師兄們丟臉,硬是穩穩地邁了出去。

  與此同時,少年的劍也飛快地來了,比劍鋒劃出的風聲都要先到,硬是在昏暗的血月下閃出一道清光。

  十六的瞳孔猛地放大到極限,那劍尖停在她眼前不過一寸,只要稍稍一抖,就要刺進眼球裡。

  「不錯,還算有點骨氣,那就你吧,把那怪給引出來。」少年收回了劍,閒閒說道,「若引不出來……」

  話未盡,意卻明。

  面無表情的十六,暗暗咽下一口口水,她只是從小就習慣裝冷臉,越緊張就裝得越像,論畫符、論劍術、論捉妖,她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啊!

  蒼天啊,大地啊,王母娘娘,太上老君,祖師爺、太師公、師父師兄啊,誰來救救可憐的小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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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誘牢

  一輪血月,低低壓在山林間,黑壓壓的樹枝尖向上聳立著,似刀如劍,近處燃起一片火光,烈焰燒透了半邊夜空,呼啦啦被風吹得愈發囂張。

  少年立於馬上,一雙桃花眼微微挑起,月光流淌過其中,即便在這樣的時刻,十六也忍不住分出心神感嘆,這人生得真好看啊。

  十六默默嘆了口氣,大概是秀色可餐,她又愛吃,所以自己才這樣沒出息的吧。

  但箭在弦上,已不由她做主,十六只能硬著頭皮應道:「好,不過你追了一路,也該知道此物狡猾,我一人恐怕不行,還需一人。」

  「那便從後面的道士裡再挑一個。」少年答得意興闌珊,並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他們不行。」十六卻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要你。」

  自出現以來從來漫不經心的少年,頭一次愣了一瞬,然後微微上挑的眼尾眯了起來,歪著頭,打量著前面這個瘦不鋃鐺的小道士。

  「倒是我小瞧你了。」他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唇角還帶著一抹笑,可其中危險的氣息越發濃了,連最遲鈍的王解後脖子都起了一陣涼意。

  何沖有些急,他知道十六並不是故意挑釁,而是她向來寡言,說話也就一根直腸子通到底。

  十六後知後覺地有些察覺不對勁,可她臉上表情還是那副鹹魚樣子,直愣愣地繼續說:「不不不,不是要你,是要你的血。」

  後面隱隱的抽氣聲無法抑制,十六克制住衝動轉頭看師兄弟的表情,她又說錯了什麼啊?

  不管了,乾脆說到底。

  「剛剛的箭是塗了你的血吧,火焰的顏色透著金,又能祛邪,分明是純陽血,這樣的血,凡是邪祟都十分懼怕,所以哪怕你不修功法,也能去魔。」

  「這樣的血,凡是邪祟都最為害怕,但禍福相依,陰陽相生,若能以巧法攝得純陽血,對精怪修為也有大有裨益,所以你的血,便是引那怪出來的關鍵。」

  十六符畫不好,劍舞不好,連馬步也不會扎,可她除了吃飯和做飯,還有一樣算是得心應手,那就是背書,整個真一教全青山梓桐洞的藏書,她幾乎都被罰抄過好幾遍了,這樣那樣的稀奇古怪的知識她被迫記了不少,沒想到今日派上用場了。

  全場一片寂靜,只剩下淡淡的紅色月光在夜裡流淌。

  「好。」少年朗聲應道,瞬息間便提劍劃破中指指腹。

  「主子!」站在後面的一位穿著輕甲的男子急急喚道,馬上的少年卻微一抬手,一下子就止住了他的話,變得鴉雀無聲,少年鮮紅的血順著雪白修長的指滑到手腕,啪嗒,滴落在草尖上,濺起一點波動。

  十六微微梗住了,心裡暗暗腹誹,這也太快了,自己還沒說要怎麼取血呢,也不怕浪費咯。

  她有些無語地走向前,停在高高的馬下,抬頭望著馬上的人,向他伸出了手。

  她的手生得小,就這麼停在半空,等著那裡,少年挑了一分眉,借著月光用目光刮著這不知死活的小道士,像是在秤他的骨頭有幾斤幾兩。

  可十六沒管那麼多,她手都抬得累了,這人到底想不想捉妖啊,手裡還滴滴答答滲著血呢,還端著架子。

  終於,少年屈尊將手放了上去,卻隔著一寸,不肯落實。

  十六忍住撇嘴的衝動,將自己的中指也咬破,與他指心的血混在了一起,另一隻手掏出一張空白符來,歪歪曲曲地畫起符咒。

  無論是那狗刨樣的符咒,還是她混入自己血的舉動,都讓少年挑了眉,隱隱有不滿。

  「不是要純陽血嗎,此舉為何?」他口氣裡的挑剔清晰可聞。

  但十六不能老實說,因為你的純陽血太烈,她是女子,以陰為介,血液陰陽調和後,畫誘牢符方能有效,所以就敷衍道:「你的血至陽,威懾力太重,需要混入其他人的血作引子。」

  反正他或許大概應該也不懂道法吧。

  十六畫好符,抬頭見那人仍然挑著眉毛看自己畫的符,她也低頭看了下,是醜了點,不夠仙風道骨,但這符不畫太歪,只要有效不就行了。

  她符畫得不好,是因為教裡考核老要加上美觀度這條標準,好出去上唬貴人、下蒙百姓……啊,不對!是追求盡善盡美!但若單純是論功效,她也不差的。

  十六轉身將符放在前方空地,提起自己的佩劍,在周圍畫起復雜的圖紋,神情肅穆、頗有些高深的意味了,最後走到陣心,默念口訣,最後高舉劍尖,猛地將符咒刺入土中。

  那符咒燃了起來,燒著金色的光,逐漸轉烈,又倏忽變紅,漸漸成了深紅色,似無數絲線,從土中蜿蜒伸展出去。

  「滅燈!」十六喊道。

  那穿了輕甲的男子望向少年,只見他微微頷首,便下令滅燈,只一聲,隊伍裡燈火瞬息全滅,十分整肅。

  黑暗在悄悄蔓延著,所有人都未出聲,只有馬兒的鼻息間或響起,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空氣都變得凝重。

  十六黑暗中的面容依然鎮定,但心裡卻漸漸有些急了,仔細回憶著,原理沒錯,符咒沒錯,陣法沒錯,口訣沒錯。

  師父,你可不能坑我啊,徒兒可是老老實實把抄的書都背了的,徒兒不想當冤死鬼!

  就在人群中的情緒漸漸要焦躁起來時,遠處的樹影晃了起來,血月映下的黑影,蔓延出尖利的爪牙,一點一滴向那暗暗燃著的火光靠近。

  那黑影越近,就越現出實質的痕跡,起初是樹影,後來如同一團濃霧,濃霧漸漸有了模糊的模樣,似乎彎曲的脊背上有類似翅膀的東西在搧動。

  它十分謹慎地靠近著,不停在顫抖,可那火就像致命的誘惑,吸引著這怪物如同飛蛾一樣撲來。

  將將要臨近時,它顫得越發厲害了,像是被那火光燙傷一樣,甚至發出痛苦的嚎叫,步伐也停滯不前,再不肯進。

  十六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上面,她是不是要被倒吊放血,就看能不能捉住了。

  瞬間也管不了那麼多,抓起少年的手,含入口中,舌尖劃過他的傷口,順著那傷痕挑開將將掩上的傷口,狠狠一吮,便含了滿口的血。

  然後又轉頭去含了自己的血,往陣心一噴,灑出一片血霧,那血霧似乎與陣法起了感應,本來埋在土中的紅色細線竄土而出,與空中的血霧連了起來,成了一道細密的牢籠。

  十六專注地看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她身後少年的眸子變得有多冷,襯著身後的血月,簡直比前面的精怪還要可怕。

  那怪物似乎被困在牢籠中了,困獸一般纏鬥著,想要闖出去,卻一碰到那牢籠的紅線便劇痛一般彈回去,身上的濃霧也被打散幾分。

  數次下來,便奄奄一息了。

  「成了。」十六終於鬆了口氣,臉上掛了一點笑,轉頭去看,卻被少年冷峻的神情嚇了一跳。

  她剛擔心這廝不會是要反悔吧,忽然山林那邊狂風驟起,黑雲捲沒血月,有嘶鳴聲傳來,竟讓腳下的土都震了一震。

  「不好,這東西竟然是一對的!」十六舉劍回身,全身都再次警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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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同命結

  山風凌冽,像刀子一樣,髮絲驟然吹亂,胡亂打在臉上,微微做疼,十六卻難分心神,只專注地望著變幻的山色。

  何沖趕了過來,低聲問道:「可有把握?」

  十六面色凝重,回了一句:「我試試。」

  然後催動起陣法,那組成牢籠的紅線像活了一般,從中抽出細細的線,如有意志般地蜿蜒起伏著,向遠處勾伸。

  那咆哮著的精怪似乎也受了些影響,一大團濃霧遠遠靠近過來,可沒等它觸及紅線的範圍,籠中的霧鳥便哀哀叫了起來,其聲淒厲蒼涼,有撕裂之感。

  「這鳥在示警。」何沖急急說道,果然,下一刻,那團黑霧便停住了,無論閃著紅光的細線再如何招搖,也不肯進半步。

  十六與師兄一對視,互相都知道這下難辦了,何沖沉思一瞬,然後望向籠中的困鳥,眼神一凝。

  十六懂了師兄的意思,是要虐殺這鳥,引它的同伴按捺不住來救它,再一起困住。

  她心裡有些難言,但隨即又暗暗咬住唇,她有什麼資格可憐這對妖鳥,今日本就是這對鳥先要吞了他們,捉妖道士可憐被捉的妖,真是最假惺惺、最矯情的事了。

  下了決心,十六便拈了個訣,師兄聽完口訣也加入一起,催動法陣,一時紅光大盛,那光刺進困在籠中奄奄一息的鳥怪中,一道接著一道,如同細密的針線穿刺進去。

  那鳥的翅膀徒勞地在地上狂亂拍打著,極為用力,幾乎要被折成扭曲的模樣。

  終於,那鳥發出前所未有的淒厲叫聲,穿刺耳膜,讓人心神暈眩,陣陣聲浪波動開來,驚起一片鴉。

  何沖和十六暗暗咬住舌尖,維持清醒,身後的少年卻絲毫沒有不適,眼中興味反而更濃,似乎被這場面點燃,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遠處的黑霧飛快地襲來,比困籠中的大得多,嘭地一下,竟正面與飛舞的紅線撞上,無數黑色的鴉羽蛻了下來,殘缺地飛在空中,久久未落下。

  它被籠中鳥的悲鳴所誘,竟然又狠狠撞了上去,這下落的黑霧籠著的羽毛更多了,身體似乎被紅線灼傷,生出難聞的煙氣來。

  就在那紅線不斷蜿蜒,就要籠住外面這隻鳥怪的時候,籠中鳥竟然猛地拍打地面立了起來,艱難地發出急促又慘烈的鳴叫,居然讓人生出悲鳴的錯覺。

  下一刻,它向陣中飛快撞去,不要命一般,狠狠撞向中心那插著符咒的劍。

  它沒有絲毫保留,劍刃狠狠刺進它的身體,瞬間從破口處湧出極大量的黑霧,那黑霧噴湧而出,極為有力,大團大團的濃霧如席捲的海嘯一般,瞬間便蔓延開來,困住所有人的視線。

  「不好,它要逃!」何沖喊道,可一片濃霧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一聲聲悲鳴響起,如泣如訴,令人毛骨悚然。

  兩隻鳥相對叫著,裡面的那隻一聲急過一聲,也一聲短過一聲,外面那隻久久悲鳴,終於在這催促聲中漸漸遠了。

  等濃霧散去時,地上只剩下殘破的一具妖屍,黑色的血漫了滿地,深深浸到土裡,形成詭異的暗暗血色。

  天上低掛著的那輪涼月,卻不知什麼時候退了血色,只剩下如水的月光灑在林間。

  何沖和十六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無奈。

  「原來還是群沒用的道士。」身後傳來少年的聲音,沒有顯而易見的怒氣,但語氣中的涼意,卻更加心驚。

  十六拳心攥了下,回身站在月光裡,朗聲說道:「這陣本沒有問題。」

  「哦,那為何讓它逃了?」尾音危險地上揚。

  「這陣是用純陽血定的陣,以陰……常人血液為介,調和陰陽,方能起效。」

  「可奇就奇在,這鳥竟然是一對雌雄雙生,雌鳥以性命為代價,用自己的陰質血身奠了陣眼,所以才破了這陣,讓那雄鳥逃了。」

  她臉色絲毫未變,鎮定自若地說著,面容在月色下鍍上一層冷釉,微微泛著光,有一種涼薄的柔弱感,可背脊卻挺得直。

  少年似乎不打算再聽下去,隱隱透著光華的劍尖舉了起來,正對著她。

  十六咽了下口水,開始討價還價:「捉了一半,也算捉住了吧。」

  那少年似乎終於被逗得發笑,嘴角掛上帶著惡意的譏諷,輕聲說道:「那我便把你倒吊起來,放一半血吧。」

  他聲音輕柔,卻像細鉤子鑽入耳道,令人脊骨縫裡都發涼。

  十六卻沒有懼怕或求饒的樣子,還是那副鹹魚臉,只是眸子裡露了點不顯眼的尷尬。

  「這個,恐怕你不能如願了,因為……」

  她舉起手腕來,雪白的腕子看上去伶仃得很,感覺淺淺一握都會有餘,月華流轉,隱隱透了一抹紅,似乎要潛進血管裡。

  「你現在大概,和我一樣,被種了同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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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賭

  「你現在大概,和我一樣,被種了同命結。」

  十六的聲音並不大,可何沖卻立刻緊緊盯向她伸出的手腕,那裡果然生了一條紅色暗線,若有似無地沿著青色血管蜿蜒開,似乎要鑽進皮膚裡去,再往小主子那裡看去,他舉了手正在查看,果然,也有。

  比他的目光更有壓力的,是那雙桃花眼投來的視線,說不清楚是怒是恨,只覺得像是無端端墮進冬夜涼月下凍起來的冰窟窿,沒一絲熱氣。

  「小道士,妄言是要被剝皮拔舌的。」他的聲音還帶著一點少年人的清俊,可外表越是蠱惑人心,話語就越讓人膽寒。

  「我沒有撒謊。」十六轉過去,看著那雙桃花眼,直愣愣地說道。

  她確實沒有撒謊,他們二人是被種了同命結。

  誘牢陣以純陽血為基,以陰質血為介,陰陽調和,循環不滅,能誘法力高強的精怪入陣,最大的優勢就在於能將精怪困於陣中活捉。

  這陣法就相當於下了契,可誰曾想這鳥怪是極為罕見的雌雄雙生,被困在陣中的又偏偏是雌鳥,以陰身為代價衝撞陣心,生生破了這陣。

  可陣破了,下的契卻還在,他們二人的血混在一起,立下的契法循環不滅,直至捉住立契時要捉之物方可休止。

  現在雌鳥死了,雄鳥逃了,自然沒有成契,於是便反噬到立契之人身上,也就是他們兩個倒黴蛋。

  何況……

  十六清清嗓子,說道:「這鳥是雙生一對,本該同日生同日死,一日不分、同運同命,如今這雌鳥填了陣眼,血盡而亡,等於拿命下咒,報復讓它與伴偶分離之人,所以我倆才會被種了同命結。」

  「不信,你看看你手腕上有沒有紅線好了,出家人不打誑語。」

  十六是沒說謊,那鳥確實是同命鳥,獨死便會生咒,她只是巧妙地、恰當地、十分值得理解的,稍稍省略了自己這陣法在其中起的作用。

  同時,她也終於記起來了,為什麼這陣法如此絕妙卻甚少使用,以至於那本書都在角落積灰,無人問津。

  一是純陽血萬裡挑一,二是此陣雖道法無窮,能活捉大妖,但同樣它也立契無悔,一旦不成便會轉嫁到設陣人身上。

  關鍵警示居然是寫在翻過來的第二頁的,這麼重要的內容,應該用紅筆在開頭重重寫上三遍的啊。

  師父!十六被你害苦了!

  陣法的反噬,加上同命鳥的詛咒,就成了他們二人現在手腕上種下的同命結。

  「你是說,我要和你這樣一個沒用的道士,同生共死?」

  月亮越發逼近了,低低地垂在山頭,莫名壓抑而詭譎,夜風烈得和刀子一樣,將被月影勾勒的少年的身影吹得散動,他用紅繩子束起來的髮絲瘋狂地被烈風挑動著,隱隱像生了細細觸角的狂獸。

  十六心裡不是不怕的,這樣喜怒無常又顯然毫無生死觀念束縛的人,再加上他身後隨時待發的強弩和數不清的精兵,他們十數人根本無力抗擊。

  現在她手腕上的,既是她的催命符,也是她的保命符。

  「你若不信,大可以試試,只是我痛,你也會痛,我死,你必然也亡。」

  不知是從哪裡生出的膽子,或許是她自小便學習如何裝腔作勢,這話說得倒是信誓旦旦、頗為讓人信服。

  「這是訛上我了?」

  那少年卻沒動怒,反而掛上一抹極淡的笑,隨即眼神一變,像是在看著愚蠢而又莽撞的獵物。

  「可惜了,就算真是如此,你身後還有那麼多人可供我殺個痛快,是把肉一片片剔下來,還是把血放乾了,再全部做成吃食,讓你一點點吃下去,我可以慢慢試。」

  他紅潤的唇翹了起來,露出一點雪亮的牙齒,牙尖小而銳利,倒正適合撕咬開獵物的皮肉。

  「哦,對了,你別想用自戕來威脅我,無論是把你用軟布日夜綁起來,還是囚在暗室裡永不見光,都是辦法,半點不會影響我的命勢。」

  「要折磨人,有時候根本不用見血,那都是下等玩意了。」

  他的話裡甚至還有些不屑於尋常手段的自矜,語氣平淡又尋常,可十六不知為何能感覺到,他說的都是真的。

  一陣顫慄從她尾椎骨竄了上來,那是一種害怕混合著應激本能的復雜感受,她的脊骨都像有天上的細火閃突然刺過,即便再愚蠢的困獸,在這種時候也會想盡辦法求生。

  「這同命結也不是不能解!」她終於說出少年想要聽的話。

  少年似乎料到了,唇邊綻出笑容,似春景融融,可偏偏是在這詭譎的夜裡,讓人更加發涼。

  「乖,這才像話。」他就像對著終於學會了咬球的細犬,褒獎一樣誘哄道。

  「可你能不能答應我,若是解了,便放我們一命,以後也永不再追究。」十六看著他,認真問道。

  「你以為,你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有些好笑地問。

  「自然有,在你眼裡,我賤你貴,為什麼要用天上的月亮來換井裡的泡影呢?」

  少年卻懶得聽這些話,眼睫一動,似乎想到什麼,噙著笑說道:「好,不過我只能答應你一半,要麼饒你,要麼饒你身後那群人,你自己選吧。」

  他喜歡看困獸掙扎,這也是他為什麼追蹤至此都不放棄。

  十六是認真地陷入了苦惱,她才十六歲,有好多好吃的沒吃,好多地方沒去過,這次是下山後走得最遠的一次,她還沒活夠。

  她苦惱了好久,終於開口。

  「饒他們。」

  她有這個催命符當保命符,好歹有一線生機,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落子無悔。」少年似乎被點燃了興趣,翻身下了馬,一步步走了過來。

  他伸手抖了抖腕,露出手上繫的紅繩和紅繩下隱隱蔓延開的一線,每進一步,十六便覺得周圍空氣都重了一寸。

  他終於停在十六身前,他看起來年紀尚輕,可身量卻長得有些高了,十六只將將到他鼻尖。

  少年沒有低頭,只是垂眸冷漠地看著十六,像看著籠中鳥,突然閃電般出手,將手腕上的紅繩把十六的雙手捆在一起。

  然後牽起繩另一頭,翻身上馬,像鎖著打獵的獵物,鉗制著十六跌跌撞撞跟在馬後。

  「走!」他下令,沒給何沖他們任何反應的時間,便浩浩蕩蕩地開拔離去了,只留下火把燃下的餘煙,嗆得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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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談判

  「十六!」

  何沖見十六被擒,立刻要飛身追上去,可旁邊捧著肚子的監副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滿嘴「快救本官,本官要是有三長兩短,你們交代不了。」

  此次下山弟子中,何沖年紀雖不是最大,資歷、能力卻都隱隱為首,周圍一群師兄弟們全有些無措地看向他,確實,監副是官身,又與他們真一教向來有些齟齬,若真出了事倒是大麻煩。

  可十六與他自小一起長大,他怎能不管!何沖心急如焚,只能匆匆指派幾名師弟立刻下山找大夫,其餘人留守原地,為監副包扎處理,再自己孤身追了上去。

  何沖腳程飛快,不一會兒便看見了遠處沿著黑沉沉的山林邊緣燃起的光道,火把劃破寂靜,馬蹄聲隱隱將山中的鳥禽都驚飛,不時有鴉雀離林,叫聲更添不詳。

  何沖抄了山壁上的近道,一個鷂子翻身,落到了隊伍中心。

  只看見十六踉踉蹌蹌地跟在少年的馬後,他沒有絲毫憐惜,行進如常,十六跟得吃力,踩了滿腳的泥,雙手被擒在紅線裡,深深勒了進去,不一會兒便泛了紅印。

  何沖心中一急,十六比他們都小許多,從師父撿上山那日起,他們幾個師兄便十分寶貝這個小「師弟」,雖說老是欺負她,可卻也沒讓她真受過什麼苦。

  「且慢!」他快步走到少年馬前,身旁的侍衛立刻拔了刀,一副十分警惕的樣子,卻被少年抬手輕輕止住。

  「何意?」他問道,並沒有將何沖放在眼裡,反而是身後的十六,雖氣喘籲籲並未發聲,面上卻有焦色浮現。

  「我想與您做個交易。」何沖卻沒看十六,只望著少年說道。

  少年譏諷地笑了一聲,刺道:「今日是什麼日子,一個個阿貓阿狗都要同我做交易。」

  「貧道自知身份低微,與您乃雲泥之別,可巨大如山象,卻也難踩死一隻螞蟻,反而有時一群螞蟻,也能讓山象坐立難安。」何沖迎著火把和刀劍,用不大的聲音說著,口氣坦蕩。

  「好大的口氣。」少年笑道。

  「貧道只是想說,即便卑微如我和十六這樣的道士,身上或許也有您想要的東西,定王殿下。」

  十六瞪大了眼,她雖已猜到此人在北境如此囂張,除了那位貴人大概不做他想,可師兄為何點明……

  定王眼眸微眯,為他清秀的面容添了一分狠氣,手指微動,下一秒便要暴起。

  「貧道此次前來,是為了天狗一事,此事事關重大,上達天聽,故派真一教前來調查,此事乃絕密。天狗為何,此間何意,相信您自然也明白。」

  「說了這麼許多,不過是為了我身後這個廢物吧?」定王打量了他一會兒,沒有接上何沖話裡的內涵,反而頗有興味地刺了二人一句。

  「若您能在解咒後對十六高抬貴手,說不定也能為自己結一份善緣。」何沖右手握住左手拇指,抱拳躬身,將姿態擺得極低,在馬下深深彎折,低下了頭。

  定王卻也不應,只在馬上睥睨著這道士,任由他折身,眼神冷漠得沒有溫度,沉沉地壓在他彎折的脊梁骨上,將凌晨的山霧都凝得更重。

  「師兄!」十六看不下去,急急呼道,今夜種種變故以來,不管心中如何驚濤駭浪,她面上多半還是那副冷臉,現在卻有些藏不住的焦急。

  定王微微側首,他的髮極黑,眉如遠弓,眼似星辰亮,此刻眉角微微一挑,眸中有流光閃過,輕輕帶了一抹笑。

  這倒是有意思了。

  「先將那天狗查清,再來與本王囉嗦吧,到時候,把這蠢貨還你,也不是不可能。」他看回眼前還在沉沉躬身的道士,掩住眸裡的淺淺的興致,朗聲說道。

  這便是有迴旋的餘地了,何沖暗暗舒了口氣,起身立到一旁,將路讓了出來。

  隊伍又動了起來,定王沒有多看他一眼,催動了馬便往前走,倒是十六和他交換了個眼神,十六面色帶急,他暗暗點了下頭,安撫著她。

  天狗一行之事確實是絕密,可偏偏被定王撞上,監副那蠢貨又已經叫破自己的官身,他們一群人的身份自然也難以再瞞下去。

  他們是聖上派來的,定王則是地方藩王,貴人殺江湖道士,和藩王殺聖上遣臣,自然不是一個性質。

  既已被撞上,不如乾脆叫破定王的身份,反而多一份鉗制,讓他不能輕易下手,十六便也能多一分生機。

  何沖憂心忡忡地看著遠去的隊伍,直到火光消失在山崖轉角,才終於一狠心,往回趕去。

  只是此時的何沖並不知道,定王殿下願意鬆口,可不是怕了聖上,對他這樣的瘋子來說,世上只有兩件事,他感興趣的,和不感興趣的。

  前者,必要佔為己有直至厭倦,後者,便是在眼前頃刻翻天覆地也不得他半分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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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養豬

  山腳下,蒼翠正濃,雲霧間生,明暗正在此刻交替,天際昏沉沉地現了一線光,將深山的邊緣鍍上抹暗金。

  偶爾有鳥雀鳴了一聲,反倒更顯寂靜。

  天光將明。

  李玄慈仍然坐在那馬上,任由它闊步行進,沒有回頭看過一眼,只有那被紅繩高高束起的馬尾輕輕蕩著,黑沉沉的髮掃過衣領縫隙裡露出的一點後頸,從背影望去,有一種少年的單薄與天真。

  他手上牽了根細細的紅繩,玩鬧一般纏在手心,牽連出悠悠的弧線,一路輕輕墜下,在這樣蒼綠得彷彿要凝出霧氣的山間,那線紅顯得跳脫又可愛。

  那線鬆鬆垂著,間或又拉緊,馬上的李玄慈便會垂一垂眸,像是看見豢養的貓兒上桌打翻了玉瓶,便懶洋洋地伸手懲罰,也不回頭,只狠狠拽一把紅繩,身後便會多一串有些踉蹌的腳步聲。

  然後他心情便莫名好了一些。

  十六卻是不怎麼好受的,她被綁著拉了一路,稍稍慢些,腕上的紅繩便緊緊牽扯起來。有些疼,走得也累了。

  她天生生得臉皮厚,倒也沒覺得這樣被捆縛著走有什麼丟人的,只是怕疼怕累,昨日做了一晚上飯,沒等休息多久就遇上這一夜的突變,現在腳也痛,手也痛,腦袋也痛,只想乾脆躺下睡個痛快。

  可前面這個閻羅王顯然在拿自己取樂,哪裡可能停歇,十六乾脆麻痺了神經,只直愣愣往前走,什麼都不想,就什麼都不煩了。

  倒是李玄慈身後一直跟著的親近金展,屢屢回頭打量著十六。

  王爺的性子向來難以捉摸,唯獨一樣愛好,貫徹始終,那便是愛高高在上,看困獸猶鬥,為此便是再麻煩的事,也樂在其中,這次的鳥怪也是因此才一路緊追不放的。

  卻沒想到,給王爺招來這麼個麻煩,殺殺不得,打打不得,反倒成了命門,還是個細皮嫩肉的命門。

  金展又悄悄睨了一眼馬後跟著的十六,這小道士長得如此……娘氣,但倒是個漢子!

  不管是昨夜以己換人,還是如今被這樣折辱,都一身硬氣,現在髮冠也亂了,道袍也沾染了道上污泥,卻如同深山中的青竹一樣,不折腰,不摧眉,一派坦然自若的模樣。

  看人看骨不看面,他心中倒暗暗生了些對此等真正男兒好漢的敬佩,倒不愧為修道之人。

  十六聽不到金展心中真言,若是聽到怕也要暗暗捧腹大笑,她哪裡是什麼泰山崩於前而不改容色的得道真人。

  頂多也就算是「反正也跑不了,那就指望個高的埋她前面當個屏風、個矮的埋她後面當個墊背」的貨色罷了。

  面上的寵辱不驚、超凡脫俗,那都要仰仗師父從小的指導有方。

  下山換了官道,早有車馬等在那裡,李玄慈下馬,袍裙翻飛,他順手撩起下擺便要跨上車,手上的紅線卻在車框上折出一道痕,牽連著他目光投向身後勉強趕來的人。

  金展順著望了過來,微一忖,低聲稟道:「王爺,是否應讓那道士在近處看管起來,他如今畢竟與您……茲事體大,還是謹慎些好。」

  這話說得實在,想要他死的人可太多了,但李玄慈身份特殊,輕易死不得,又手握私兵,輕易死不了。可如今有個這般的鄉野道士與他命格牽連,實在是個要命的軟肋。

  昨夜兩人對話之時,都刻意都放低了聲音,只有離得最近的金展和何沖聽見了,但到底有洩密的風險。

  這樣一來,十六倒成了「二主子」,想不護著也得護著。

  李玄慈眼角動了動,琉璃樣的眸子閃過一絲冷,混著初冬裡河上薄冰刀子一樣的冷淡和不耐,金展連忙低下頭,知道這是定王動了些脾氣。

  李玄慈向來有所求必要有所應,天地不管,道法不拘,生生多了鉗制,便像頸上生了惡瘤,連呼吸都透著厭煩。

  金展背脊壓得極低,不敢稍動半分。

  他輕輕擰了眉,最後終於吐了句:「讓她過來。」

  「是。」金展仍躬著身,快步退去。

  十六不知怎麼被請上了車,走了半夜的山路,這仁慈來得有些突然,她摸不著頭腦,可身體實在累極了,乾脆破罐破摔。

  反正人都成了別人嘴邊的魚肉,還介意是水煮還是油炸嗎?

  她心一橫,道了聲「多謝」便吭哧吭哧往車上跨,奈何手上被綁得牢實,這高轅闊車她爬上去都困難。

  金展見狀想給她先鬆開點繩子,手還沒碰到,就見從半開的簾子裡投來的隱約可見的目光。

  那是吃飽了的老虎在殘缺的血肉旁假寐,偶爾甩動尾巴,驚飛欲來趕食的禿鷲。

  金展立刻收回手退了下去,剩下心中暗自期待能鬆快些,又不知為何被突然甩下的十六。

  一個兩個都稀奇古怪的!

  她在心裡暗暗扎了個小人戳戳戳,努力自救,用盡量優雅些的方式鑽進了馬車裡。

  簾子在她身後合了下來,車裡瞬間變得有些昏暗,只從風輕輕撩動的縫隙裡跌跌撞撞地洩進一點光,曖昧又昏黃。

  馬車大而牢,隔絕了晨昏交替時涼透的山風,裡面似乎用了香,卻不見煙氣,只微微添了些許的暖意,軟薄地繞著口鼻,讓人骨頭縫都不自覺軟下來,軟爛成泥一般。

  偏偏車上還鋪了極厚極軟的白羔羊皮子,是用了出生後一鞭子也沒挨過、身上一絲痕跡也沒有的小羊羔皮做的,一絲雜都沒有,鬆軟又雪潤,像在最晴朗時摘下來的扎實的雲朵,滿滿鋪了一地,人見了便恨不得鬆軟成泥。

  十六盯著那皮子不可抑制看了一會兒,她太累了,身上每處都隱隱酸痛,直想就這麼撲下去不動了。

  可她裝樣的本能還在,越是想睡,面上便越沒有顏色,十分冷淡地盯著那皮子,倒像是看不慣的樣子。

  李玄慈自顧自喝著茶,半天才抬眸看見這寒酸道士在他跟前犯倔。

  怎麼,出家人瞧不慣這樣的奢侈享受嗎,已經成了他腳底下被踩的淤泥,還一副傲骨的樣子,倒是讓他手心癢癢,想尋來鞭子,扒光了細細抽上一遍,看他是否還能這副嘴臉。

  李玄慈如今暫時抽不了他,可心裡起了勁,非得發洩出去不可,否則便覺得腦仁都像鑽了細釘,催著他殺人。

  於是那隻暗繡了金線的皂色靴子,啪地落到了十六背上,他足尖用了巧勁,十六被踩著脊梁骨摁到了地上。

  她的臉頰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圓潤,被擠壓得有些變形,死死貼在皮子上,狠狠擦過細嫩的肌膚,即便是那麼軟的羔羊毛,也磨得發疼。

  李玄慈卻像終於痛快了些,得了樂趣,輕輕笑了起來。

  「還傲嗎?」他輕聲問道,帶著清晰可辨的愉悅。

  撒臆症!

  十六在心裡恨恨罵道,這就是師父說的臆症了吧,犯了病,心智和豬狗無異,她才不和痴豬計較,它們早晚是要出欄宰了的。

  十六乾脆不抵抗了,就這麼趴在羔羊皮子上閉眼休息起來。

  反正她早就想趴趴這毯子了,果然很軟很舒服啊。師父,看來當個搜刮民脂民膏的權貴,雖然可恥,但真的好愜意啊。

  李玄慈的愉悅只維持了一會兒,等馬車裡漸漸響起均勻又綿長的呼吸聲時,那雙桃花眼愣了一瞬,然後冷了下來。

  很好,看來他這次獵到的,不是鳥,不是羊,而是隻豬。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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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5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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