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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畫七】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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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3:2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本文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25-3-18 01:16 編輯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 作者:畫七

內容簡介】:

  薛妤少時身份尊貴,是鄴都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後來,她在六界審判台諸多死囚中,一眼挑中了奄奄一息,全身仙骨被剔除的松珩。

  誰也想不到,那位被小公主隨手一指,手腳筋齊斷,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少年,後面能咬著牙,吞著血,憑借著手中的劍,一步步往上爬,王侯、道君、宗主,直至登頂仙界君主之位。

  薛妤總認為,人心就算是塊石頭,也能捂熱。她數千年如一日地捂著松珩這塊石頭,結果沒等到他半點溫情,反而等來了他帶兵踏平鄴都,迎回受難白月光的消息。

  松珩凱旋而歸那日,天宮上下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主殿內,他脫下盔甲,執著染血的佩劍,對薛妤道︰「此事非我之願,乃不得已而為之。」

那夜,薛妤將自己燃成了一團烈火,以慘烈的近乎神魂俱碎的方式與松珩同歸於盡。

  誰知,機緣巧合之下,兩人同時回到了千年之前。

  彼時,年少的松珩如瀕死的小獸,渾身上下都是鞭痕,氣息奄奄地倒在審判台上,幾乎只剩一口氣。

  這一次,薛妤高居首位,視線在松珩身上滑過,半點不帶停留。

  半晌,她伸出青蔥一樣的指尖,點了點松珩身邊同樣才受過罰,如狼崽子一樣凶狠的少年,朱唇點點︰「我要他。」

小劇場︰

  溯侑是極惡之鬼,他生來被至親拋棄,受人冷眼,唾罵,卻擁有著最頑強的根系,以及最令人艷羨的天賦。他年少成名,走上歧路,手染血污,作惡多端,最終被斬斷筋脈,廢除修為,壓上六界審判台。

  他以為自己命盡於此,卻沒想到,審判台之上,六張道椅之中,有一人伸出指尖,漫不經心地點了他一下。

  救他的人,鄴都皇太女,薛妤。

  她命人接好他的筋骨,給他用最好的藥,她教他權謀之術,將他培養成心腹之臣。

  溯侑從一個人人憎厭的惡鬼,變成了世人眼中風光霽月,深不可測的侑公子。

  終有一回,六界盛會上,溯侑與同樣風頭盛極的松珩對撞上。

  對陣台上,溯侑再一次化身惡鬼,他拖著殘破的羽翼,戾氣滔天,不緊不慢地碾碎了松珩朝薛妤伸出的指骨,眼裡流露的陰翳和佔有欲濃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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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3:50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七月天,天宮仙境暴雨如注。

  薛妤冷著臉從清遠殿踏出,一路向西,裙邊隨動作盪開層層疊疊的褶花。她所到之處,仙侍們臉上的笑即刻收斂起來,在沿途兩側跪了長長一溜,籠罩在一團團水霧般模糊的燈盞皎光中。

  瓢潑雨簾中,那些仙侍看她的眼神,既敬畏,又懼怕。

  薛妤恍若未覺,逕直跨入雲霄殿。

  守門的大監無聲朝她躬身,像是早得了什麼命令似的,不敢攔她。

  雨下成了水簾,辟里啪啦的聲音環繞在耳邊。薛妤跨過門檻,視線在清冷的殿內轉了一圈,腳步有一瞬的停頓,她伸出手掌,道:「都在外面等著。」話音落下,她獨身一人進了內殿,清瘦背影很快被珠簾遮住。

  內殿暖香浮動,八仙立櫃旁,一人坐著,一人站著。站著的男子尚未卸下身上的盔甲,腰間別著佩劍,臉上難掩疲憊,眉眼卻顯得溫柔,坐著的那個以手撐頭,眼睛半睜半閉,短短幾息時間,不知長吁短歎了多少聲。

  「得了。這件事,我去跟薛妤說。」路承澤睜眼,在松珩身上掃了幾眼,道:「你不會說話,越說越錯。」

  「說什麼。」身後,薛妤接了他的話,音色冷得跟結了冰似的,每字每句都帶著寒氣:「我人就在這,要說什麼,來,直接同我說。」

  松珩和路承澤同時轉身看向她。

  披散著長髮的女子長裙曳地,柳葉眉,鵝蛋臉,杏仁眼,美得精緻而講究,像沉澱了歲月古韻的細膩白瓷擺件。分明是溫婉昳麗的長相,她皺眉冷聲說話時,卻自然而然的帶著一股上位者的清貴氣勢。

  這是鄴都洛煌一脈用心培養澆灌的明珠,若不是跟著松珩一路平山海,拓疆土,這個時候,早已坐上鄴都女皇之位了。

  松珩朝前走了一步,看她的眼神是不同往日的複雜,開口時,聲音比平日都低:「竹允說你月前去桑地捉天狼王,打鬥時受了傷,如今身體可好些了?」

  薛妤看著眼前男子俊朗的臉,手指捏了下袖邊,她垂眼,連名帶姓地喚他:「松珩,你我相識千年,今天你給我一句真話。」

  「我去桑地捉拿天狼時,你人在哪,在做什麼?」

  路承澤見狀不對,連忙出聲道:「薛妤,你冷靜一下,這件事跟你聽的想的不一樣。事出有因,松珩他也有苦衷。」

  「你自己是不會說話嗎。」薛妤側首,看著十步之外站著的松珩,聲音裡帶著幾分譏嘲,冷得出奇:「千年前當階下囚時如此,今日成了仙主依舊如此,你這輩子,就只會躲在別人身後?」

  松珩是那種典型的貴公子長相,無需金玉琳琅相襯,隨意一站,便是言語形容不出的春風玉樹,令人心折。從被宿敵構陷,壓上六界審判台的狼狽少年,到如今天宮最受擁戴的仙主,他心中的那一腔意氣,好似從未變過。

  薛妤曾不止一次說松珩是個固執的老好人,有時候又像迂腐又不知變通的古僧。

  困於水火中的人,能救,他就一定要救,於眾生有利的事,即使前方困難重重,他也會不知疲倦推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善人,而像各大聖地培養出來的年輕人,如薛妤,如路承澤,他們反而極難做到這一點。

  可就在前兩日,這個舉世公認的好人,帶著他那戰無不勝的兵將,將整個鄴都填平。除卻聖地和城中居住的原住民,鄴都中心城中數十萬亡靈,妖獸,除卻少數妖力強大,有自保逃生之力的,其餘全被大陣鎮壓,封死。

  若不是傳訊玉牌上如雪花般飄來的消息,若不是寄放在她身邊,代表著那些強大生靈的命燈一盞接一盞黯淡,薛妤也不敢相信,做出這種事的,會是松珩。

  居然會是松珩。

  窗外雨疾風驟,流雲如潑墨,殿內佈置了小結界,將一切聲音隔絕在外。一片無聲中,松珩抬眼,面對那雙像是綴著雪色的清冷瞳孔,他緊了緊掌心,喚她:「阿妤。」

  僅一聲,什麼也沒說,卻什麼都認了。

  薛妤閉了下眼,反而冷靜了下來,「我父親呢?」她問。

  「鄴主心存大義,以身成陣,將鄴都中心城與外界徹底隔絕。」松珩輕輕呼出一口氣,道:「阿妤,對不起。我沒能攔住他。」

  「心存大義。」薛妤將這四個字徐徐念了一遍,纖細玲瓏的指骨在半空中漸漸落下,像是操控著某種提線傀儡,現出一種蒼白而破碎的凌厲感來。她看著眼前熟悉的面龐,唇上慢慢爬上一抹妖異的嫣紅:「所做種種,為你所謂的眾生大義,還是為那位茶仙?」

  松珩站在原地,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良久,才道:「此事非我之願,乃不得已而為之。」

  薛妤最聽不得這些大空話。

  她輕輕眨了下眼,磅礡浩瀚的靈力以她為中心盪開無聲氣漣。松珩似有所感,側首一看,發現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鵝毛一樣的落雪,不過須臾,天地間已是一片蒼茫之色。

  七月飛雪,殿中人已在不知不覺中入陣。

  「你身上有傷,不宜動手。」他道。

  看,松珩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使是在動手之前,也會因為對方身上有傷而做出善意的提醒。他心懷天下,對誰都好,誰都喜歡他,擁戴他,即使是凶性滔天的妖獸和惡鬼,也會試著去親近他。

  很難想像,這樣的人,也會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時候。

  可笑的是,相伴千年,紅顏不是她,而他卻為了那位紅顏,毫不心軟毀了鄴都世世代代的堅守。

  而她薛妤千年的奔波,為三地平衡做出的努力和犧牲,全成了笑話。

  薛妤長長的袖擺無風而動,精細縫製的纏枝花宛若水紋般在她手腕邊漾動,數不清的靈力光點匯聚成了一個巨大的囚陣,在三人的視線中一寸寸擴大,將整座纂刻著符文的雲霄殿籠罩了進去。

  「陣法能成,亦能解。」她眼尾有白色水紋滲出,很快蜿蜒成兩道霜痕,像搖曳著的長長尾羽,「既如此,將你捉回鄴都,把封印解開就是。」

  見她執意出手,松珩瞳色微凝,隨後丟開手中的本命劍,週身也開始有靈光滲出。

  「——不是。」路承澤終於看不下去,硬著頭皮擠在兩人之間,「你們這三句話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毛病到底是從哪學來的。有什麼事不能坐下來好好說?」

  「你們這樣打起來,半片天宮都得塌下來。」

  說罷,他扭頭,看向松珩和被他丟在一邊的靈劍,滿臉都是「你腦子沒事吧,這可是薛妤」的荒誕和滑稽。

  薛妤可不是什麼溫柔心善,遇事會嬌滴滴撒嬌的女子,她的手中,不知鎮壓了多少大妖惡鬼,早在千年前,她便是六聖地中出了名的冰霜美人,是帶荊棘的玫瑰。

  這種受刺激的狀態下,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在她手上討到好,結果松珩還學別人放水那一套。

  松珩知道薛妤會生氣,她是個黑白分明,眼裡揉不得半粒沙子的人。而自己的行為,不論是哪一點,在她眼中,都屬於徹頭徹尾的背叛。

  背叛者,當殺。

  無聲風暴起,馥郁到幾乎化不開的靈力浪潮在領域中橫衝直撞。

  像是雙方都抱了速戰速決的心思,很快,兩道身影在交鋒後錯開。此時,松珩的食指落在距離薛妤額心半寸處,而他的頸側,冷然壓著一柄由冰玉凝成的小巧匕首,刺痛感撲面而來。

  若是不知情的來看,這儼然就是生死仇人見面,馬上就要同歸於盡的架勢。

  路承澤在結界中左突右閃片刻,一看這陣仗,當即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又上前勸架。說是勸架,其實只是在單方面勸薛妤:「洛煌一脈,無論嫡系庶支,全被妥善安置,毫髮無損。」

  「被鎮壓的只是惡鬼和妖靈,他們那種東西,本就該被鎮壓。」

  薛妤恍若未聞,清冷瞳色中像是覆蓋了一層冰雪,手中的匕首卻緩緩浸入松珩皮肉中,壓出一條殷紅的妖異血線。路承澤神色凝重起來,他手掌落在薛妤細瘦的手腕上,用著阻攔的力道,「薛妤,松珩這事做得固然欠妥,可你因為那些東西要他性命,這說不過去吧。」

  「他因為區區茶仙,強入鄴都,越過王城直接出手,說得過去?」薛妤終於抬眼,視線在他那張正經起來的臉上掃了一圈,問:「明日,我去你們赤水,下個封印大陣,你也覺得這是不值得大動干戈的小事?」

  路承澤咂了咂嘴,不敢說話了。

  薛妤是真能做出這種事的人,她不是個善茬。

  「松珩。」薛妤沒再搭理路承澤,她視線轉回來,落到松珩臉上。她的眼睛很漂亮,聲音雖冷,可也清脆,唯獨那雙手,養尊處優,卻是殺人的手,此刻壓著匕首劃過天帝頸側時,半分也沒抖。「我有千萬種解陣的方法。普通辦法不行,就血祭,靈祭,若是還不行,便用下陣人活祭。」

  說到最後,已然是要松珩拿命破陣。

  這話若是由別人口中說出,必定會被認為是大放厥詞。天下靈陣大大小小多如繁星,有的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別說解陣,就連最基本的認陣都成問題,可偏偏說有「千萬種解陣方法」的人,是薛妤。

  在這個靈修遍地走的世間,有一種人格外特殊,他們不修肉身,不專靈息,看著孱弱,卻依舊有通天徹地之能。一念成陣,一念解陣。薛妤就是其中最具天賦的一個。

  「上古之陣,無解。」松珩看著她的側臉,無視路承澤暗示得快抽筋的眼神,低聲道:「那些惡鬼和妖物,再也不可能出來。」

  「你下定決心,執意如此?」薛妤像是頭一次認識他,一雙眼認認真真審視他,聲音冷得像是寒冬臘月帶雪的山風。

  「阿妤。」松珩一字一句回她:「今日種種,是我食言。」

  「可我非得如此。」

  一句非得如此,饒是以薛妤這樣的心性,也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垂了垂睫,閉了下眼。千年的時間,她眼看著眼前的男人從當初奄奄一息的孱弱一步步蛻變,時光流轉,春秋變幻,她總覺得他還是當時的少年模樣,唯獨忘了最重要的一點。

  ——權力的更迭中,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

  當年那個彷彿能被她一眼看穿所有心事的少年,早有了通天的本事和能耐,以至於竟能在她眼皮底下偷天換日,將整個人間格局攪得一團糟。

  匕首重重斬在松珩的頸側,滾熱的血液噴薄而出時,她的眉心也被隨之而來的靈力長指點穿。難以形容的劇痛傳遍四肢骨隙,薛妤迎著松珩和路承澤震驚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卻只是繃了繃下顎,並沒有什麼恐懼驚慌。

  她知道自己不會死。

  她雖然心狠,但骨子裡並不是喜歡用自己命換別人命的人。

  鄴都至寶乾坤珠就藏在她的袖子裡,從她踏進內殿的那一刻開始就散發起月華的光芒,所以她二話沒說就設陣,用幾乎同歸於盡的方式在最短的時間內和松珩拼成了兩敗俱傷的局面,所倚仗的,不過是乾坤珠會替她擋下一半的傷害。

  她想得簡單,松珩是仙主,修為不在她之下,不會死得這麼輕易。顧及兩族因果臉面,她也不要他的性命,她只要他配合她將中心城的封印陣解開——用任何方式。

  等解陣之後,她再去將那位據說善良得不行,一脫困就能慫恿松珩起兵鄴都的柔弱茶仙殺了。如此,外面那些鋪天蓋地和唏噓和流言便會戛然而止。

  沒有誰能看鄴都的笑話。誰都不行。

  可當薛妤冷冷瞥著路承澤,同時囚著松珩,在她即將帶著人踏入空間陣前往鄴都時,整座雲霄殿開始震顫起來,像是有什麼巨物感受到了某種傳召,在一瞬間悍然拔地而起。

  薛妤的陣法開始無故坍塌,瓦解,數不清的銀輝如老舊般斑駁脫落,不合時宜的鵝毛大雪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旋即,薛妤袖中的乾坤珠滾落,順勢滾進松珩腳下的小叢血泊裡,又恰好接觸到了路承澤忍無可忍出手阻攔的浩蕩靈力,一個銀灰色的風旋毫無徵兆出現在三人眼前。

  薛妤像是被針尖戳到了眼,連著倒退三步,身體抵著一方案桌,在神思和視線同時昏暗下來之前,她瞇著眼,恍惚看到了千年之前的情形。

  ——那是個滴水成冰的大雪天,天極冷,數十個血跡斑斑,面色蒼灰的少年被人強硬壓著跪在審判台上。

  年少的松珩赫然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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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4:09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薛妤醒來時,四肢被撕扯的劇痛尚還餘韻綿長的留在骨子裡,她撐著手肘警醒地掃視四周,背靠在硬枕上,不動聲色打量。之前發生的事很快湧入腦海。

  那個風旋出現時,松珩已經負傷,靈力被冰刃上附帶的靈陣暫時封印,自保都尚且吃力,更遑論施展大神通逆轉局勢,而路承澤代表赤水,不會輕易插手在他們的糾葛中,即使出手,也只是想從她手中將松珩搶回去。

  所以,她現在是在哪?那個憑空出現的詭異風旋又是什麼?

  沒等她想明白,屋外突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沿著窗,停在門口,最後嘎吱一聲,輕手輕腳推開了門。

  幾乎是出自身體本能,薛妤手指頭微動,原以為會無聲無息出現一個困人的靈陣,結果卻只有幾根雪色絲線在指尖一閃而過,像一簇驟然燃起又很快熄滅的火苗。

  薛妤臉上終於透露出了幾分愕然,緊接著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她從天品靈陣師連跌數階,跌到了大靈師之境,且身上有傷,靈氣滯塞。

  大靈師——那是她千年之前就達到的境界。

  輕緩的腳步聲最終停在靜止的水晶簾前,緊接著,一道溫婉輕語傳出:「殿下,原定時辰將至,是否如時啟程?」

  啟程?去哪?

  水晶簾外的人朝內欠了下身,說話時姿態恭敬:「羲和聖地方才遣人來傳話,說最近天有異象,加之審判台位置特殊,幾經思慮後定了新規矩,此次只有持身份令牌的人能隨行進入聖地。」

  「主上已重新遣人過來,只是路途遙遠,兩日後才能與我們匯合。」女子聲音恰到好處地停了停,又問:「殿下,我們是先行一步,還是等人到齊後出發?」

  在聽到「審判台」三個字之後,薛妤起身下榻,赤足站在鋪了一層厚厚絨毯的踏板上,長長的衣袖自然垂下,像兩片散下來的雲,神情卻依舊沒什麼變化,眼尾掃下來時,透著一種冰雪剔透的冷淡之意。

  作為聖地繼承者,薛妤記性一向很好,觀察力也強,可按理說,現在這種情況,再聽著這沒頭沒尾的隻言片語,神仙也不能保證可以回想起些什麼來。

  而薛妤卻真在腦海中尋出了些印象。

  因為「審判台」這三個字,實在夠特殊。

  審判台位於六聖地之首的羲和祖地,每五十年到百年開啟一次,被壓上去的人不是天生惡種,就是誤入歧途的少年天驕,都曾釀下轟動一時的血案,任何一個名字放出去,都有著響噹噹的震懾效果。除此之外,他們無一例外,都擁有令人艷羨的天賦和頭腦,天道將他們押上審判台,在千萬雙眼睛的注視下廢除他們的修為,用以震懾世人,棄惡從善。

  可偏偏絕路也不算絕路,若是他們之中有人能被六聖地的掌權者看上,便能撿回一條性命,從此帶上枷鎖,穿行於聖地之中為奴為婢。這在許多人眼中,叫做以善贖罪。

  這些其實都跟她沒什麼關係。

  薛妤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千年前,她從審判台帶了一個人下來。

  她的眼光很好。不過千年時間,那人愣是憑著胸腔裡的一股氣勁,步步攀爬,最終登頂,並且反過來狠狠咬了她一口。

  到了後來,人人都稱他為——仙主松珩。

  世人總說他純良,人人對他讚不絕口,時間長了,導致她也忘了,能被押上審判台的,哪裡有真良善之人。

  薛妤垂下眼,心想,若真是千年前,那她倒退的修為以及眼前這人的談話,都能一一對應上了。

  只是為什麼?是乾坤珠不對,還是那座大殿被人提前做了手腳?

  同樣被那座風旋籠罩進去的松珩和路承澤是不是也回到了同樣的時間點?

  久久等不到回答,水晶簾後曲著身的女子不敢催促,呼吸都放輕了,直到外頭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薛妤才開口:「梁燕?」

  「奴婢在。」女子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應聲。

  還真是。

  薛妤手指尖無意識動了動,不小心拉出幾根長長的交纏在一起的雪絲。

  半個時辰之後,薛妤理清了當下的確切年月和具體發生的事件。

  她確實回到了千年之前,身上的傷是她前段時間帶人捉拿一頭為禍人間門派的狼妖時所受的。那妖活得久,凶得很,又不知從哪聽了風聲,竟還會拿當地的山民做人質。薛妤投鼠忌器,不得不耐心周旋,最後雖然成功將其擊殺,但也遭受了狼妖的臨死反撲,受了點輕傷。

  事情辦完後,她原本應該回鄴都,可羲和祖地卻在此時傳來消息,審判台開啟,邀其餘五聖地的古仙前往。

  這種說大不大,又不好推脫的事,大人們一向不摻和,全丟到繼承衣缽的小輩們身上,算是一種培養和磨礪。

  薛妤作為鄴都長女,在聽到傳音後,帶人轉道前往羲和。

  眼下,他們就是在去就近傳送陣的路上,一個小小的驛站裡。原本薛妤定好了夜半出發,誰料羲和突然改了規矩,這樣一來,薛妤身邊帶的小妖小怪幾乎全進不了聖地,只能等鄴都那邊新派人過來。

  於是便有了開始的幾段對話。

  薛妤隨意攏了攏敞開的外襟,推開窗往外望去,只見暮色沉沉,雨色霏霏,只有幾盞橘色的燈在驛站門前掛著,被風吹得搖搖晃晃,裡面的那點燈火隨時都要熄滅似的。

  「按計劃趕路。」薛妤沒有思考很久,很快給出了和千年前一樣的回答,「我們時間不多,讓主城派的人直接趕去羲和,聽我命令,在城中匯合。」

  梁燕垂頭應是,應完之後,幾乎是出自妖族天性本能的,她不著痕跡抬頭看了看薛妤。

  少女背影單薄,一頭青絲沒有被挽成髮髻,而是鬆鬆散著,像是一捧流動的水泉。這幅畫面本該是恬靜而美好的,可不知為什麼,梁燕每一次看這位小殿下,腦海中下意識浮現出來的詞只有冷漠,也不是那種上位者見慣了人間百態,俯瞰生死的涼薄,而是浮於表面的,霜雪一樣的距離感。

  梁燕跟在薛妤身邊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見過不少世面,知道似她這般出身的聖地古仙,對他們這樣的妖,鬼和精怪,大多不屑垂眸掃一眼,骨子裡就帶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薛妤卻不同,她對所有人都是這副模樣,初時接觸她的妖鬼們往往只覺得她不好接近,戰戰兢兢惶惑不可終日,相處久了才知她這個人沒什麼惡意,只是不愛說話,天生情緒淡。

  此刻,窗牖大開,風和雨斜灌進屋裡,梁燕卻敏銳的察覺到了薛妤剎那間不太穩定的情緒波動。

  她不敢多看,亦不敢多想,很快欠身退出裡屋。

  薛妤的隨行隊伍做事效率極快,離她發話不過一刻鐘,靈馬和車架都已安安靜靜在驛站外候著。

  經營驛站的夫妻老實巴交,因為收了梁燕給的豐厚賞銀而坐立不安,老闆娘連著誒了好幾聲,最後抱著一壇自釀的酒塞進梁燕身後站著的小妖怪懷裡,話裡帶著些當地的口音,卻意外的直爽:「這酒是我們夫妻自釀的,用的是當地的活泉和高粱,許多外地客人喜歡,特意趕來嘗這一口。」

  「這酒聞著味重,滋味卻不錯,甜得很俚。」

  「知道貴人不缺什麼,這只當是我們夫妻一點心意,煩請一定要收下。」

  那老闆娘明顯是主事的那個,她說話時,那個體態發福的老闆便只樂呵呵地瞇著眼點頭。少女模樣的小妖怪很少見人族這樣和善的態度,罕見的遲疑了一瞬,等回過神想將懷中的酒遞回去時,卻見方纔還熱情無比的夫婦兩齊齊噤聲,雨中的梁燕和一直站在車架戴著面具,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錦衣使像是同時被摁下了什麼開關,朝著才出驛站的人行禮:「女郎。」

  小妖怪一哆嗦,也顧不得其他,抱著酒罈跟著行禮,腦子裡一片空白。

  驛站前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中。

  薛妤輕飄飄地掃過那名身體繃得不行的妖族少女,視線落到她懷中的酒罈上,又很快別開,看向那對不斷搓著手的夫婦兩,很輕地頷了下首。

  隨後,她在眾人的注視下輕飄飄掠進馬車,動作輕盈,裙裾間飄帶若驚鴻雪影,從出現到離開的過程,半分聲音也不曾發出。

  他們這次剿殺狼妖帶的人並不多,為了趕路,卻準備了足足四五輛車架。薛妤向來不喜與人共處,獨自乘了最前頭的一架,梁燕帶著那位抱著酒罈不知所措的妖族少女坐在後頭。

  時值初春,冬末的寒氣卻並未完全褪去,四足繪製了小型靈陣的馬匹踩風踏雨,跑得飛快,噠噠的聲音在空曠的山野小道中蕩了一路。

  梁燕伸手掀開車內的簾子朝外看了看,又不動聲色垂落下來。她看向坐在一邊安安靜靜,仍拘束得不行的少女,輕聲道:「輕羅,將罈子放下來吧。」

  輕羅唇角動了動,聽話地將老闆娘塞進懷裡的酒罈放到身側,一雙眼懵懵懂懂,裡頭全是不安與膽怯。

  「梁燕姐,女郎是不是生氣了?」在外面,他們一律被勒令改口,稱薛妤為女郎。

  同為妖族,梁燕觀她此刻神情,多少有些感同身受,她安慰道:「你別擔心,女郎她——」她停了下,一時竟不知如何形容,想了想,接道:「女郎平素事務纏身,又是那樣的身份,面對紛雜人與事,總要嚴肅些,內裡卻不是你所想模樣。」

  「女郎她方纔,一句話也沒說。」輕羅想想那雙剔透清冷的杏眼,怕得肩頭耷拉下去,幾近不自覺地震顫著,聲音像是從牙縫裡逼出來一樣。

  梁燕看著眼前這張瓦白的小臉,不由想起十幾天前她第一次見到輕羅時的情形。

  那頭狼妖佔山為王後便在山巔上建了一座石殿,又捉了山中開了靈智的逍遙小怪做侍從,時不時帶著它們浩浩蕩蕩下山,在附近村寨裡放一把火,炸一個坑,時間長了,真有一方土皇帝的架勢。

  輕羅就是被他擄去看殿的小妖怪之一。生於山間,長於山間的山貓眼中不辨是非,她不知道狼妖綁了山下一百餘名村民是在和薛妤談條件,更不懂他們在周旋對峙什麼,只是不忍見那些人無辜殞命,最後在狼妖戰敗逃回石殿準備和眾人同歸於盡的前一刻,咬咬牙將人都放了。

  薛妤和梁燕等人趕到時,輕羅被狼妖扼著脖頸,氣若游絲,兩隻大大的眼睛裡瞳孔縮成一線,幾乎維持不住人形。

  後半夜,那頭在輕羅眼中強大得無所不能的狼妖被擊斃在她眼前,就在距離不到十米的地方,死時尚不瞑目,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所有曾經跟在狼妖身後為虎作倀的山妖精怪全部被薛妤身邊的人押了下去。

  那一刻,這只只在書中看過隻字片語描述的貓妖才真正認識到,原來這就是令所有妖族恨之入骨,又本能懼怕的聖地古仙。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被輕羅放出來的人中,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年輕獵戶跺跺腳,湊到薛妤身邊說——仙子,這貓妖,要不你們一併收了吧。

  他們以狩獵為生,常年跟山中妖物打交道,知道這些東西天性狡詐,即使當下良心不安,想的也是斬草除,未免留下後患之憂。

  薛妤那雙琉璃似的清眸望過來時,才逃出生天的輕羅內心一片冰涼。

  她一邊發抖,一邊忍不住閉上眼,想,這便是人族。

  可她並沒有死。薛妤將她帶在了自己身邊。

  即便如此,聖地古仙駭人的一面還是深深刻在了涉世未深的小妖怪腦中。

  望著輕羅縮成針尖大小的瞳孔,梁燕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想到了才跟在薛妤身邊伺候時的自己,她怕嚇到眼前人似的低聲問:「你父母呢?」

  「我沒見過他們。」輕羅飛快看了她一眼,回:「自我有記憶開始,就是自己一個人。」

  「可有下山去看過?」梁燕又問。

  輕羅搖頭,一張圓圓的小臉垂到衣領邊,聲音懨懨的:「山裡有人去大城池走過,回來時受了很嚴重的傷,她告訴我們,不論是人族的王侯勳貴,還是門派中修道有成的長老掌門,都不大喜歡妖族。似我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妖怪,若是進城,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梁燕失笑,手指在一側酒罈上點了點,道:「快將你之前聽的所有關於聖地,人族的話語通通忘掉。」她身體稍微往前傾了傾,道:「女郎是聖地古仙,身邊形形色色的妖鬼如雲流,犯事的固然會受到懲罰,可我從未聽過有哪個被處以極刑,或被帶去供人尋歡作樂的。如真像你所說那般,當日你就該死在那座山頭上,焉能有命活到現在?」

  說罷,她又道:「跟在女郎身邊,膽子要放大些,今日面對人族都拘束成那樣,若是他日,面對其他聖地古仙,又該如何。豈不是要暈過去?」

  夜色靜謐,車軲轆碾過碎石發出的響動便是傳入耳裡唯一的聲音,薛妤將神識放出去,聽了會後面兩丫頭的交談,又很快收回來。自她出生起便備受關注,來自身邊人或是外界的議論從來沒有止歇,話聽得多了,就不在意了。

  困擾她的另有其事。

  松珩鎮壓鄴都中心城數萬妖鬼的陣,她的父親,以及那個茶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都等著她處理,關鍵時候,她卻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回到了千年之前。

  現在她心裡有兩種推測,一種是自己落入了松珩和路承澤聯手佈置的某個術法中,目的是困住她,等外面一切塵埃落定,她再出去也已於事無補。一種是偶然之中,他們三人誤打誤撞同時回到了千年之前。

  前者只需尋出破解之法,後者情況就複雜很多。

  而照目前的情勢看,後者的可能性無疑更大一些。

  如果真像薛妤猜測的一樣,那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她出身好,從小到大堪稱事事如意,事到如今,若要真說有什麼叫人悔得耿耿於懷的,唯有救下松珩這一件事。

  這許多年,松珩一步步攀上頂峰,天下人無不唏噓感歎,說若不是當日審判台上薛妤相救,若不是之後鄴都給的各種助力,怎會有後來的仙主松珩。往日這些話在薛妤耳裡,就像一陣穿堂風,過了就過了,可刀戈相向後再想,這些話,一個字都沒錯。

  沒有薛妤,哪來之後威風八面,發號施令的松珩。

  他早該死在那個風雪交加的清晨,死在審判台的五十道雷刑之下。

  薛妤長長的睫毛不經意往下壓了壓,濃而密的一排,心想,若是真的重來了一回。

  這個時間。

  松珩應該已經修為盡失,手腳筋齊斷,被關在羲和最森嚴的地牢裡跟祟物作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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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從晉西到羲和,得穿過幾座人間城池,即使一行人趕路的馬車上纂刻了加速的法陣,未免嚇到凡人,也始終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只有到了夜裡,才會風一樣疾馳,閃電般掠過郊野山頭和樹叢。

  如此三五日,他們的馬車終於停在了入山海城的關卡前。

  此時,離審判台開啟還有四天。

  入城之後,戴著面具的錦衣使行至薛妤馬車前,低聲道:「女郎,山海城到了。」

  山海城是座大城池,不在人間帝王管轄之內,城裡居住的一半是普通人,一半是修行之人。東邊比鄰的是小有名氣的修仙之地紫薇洞府,後面則是六聖地之首的羲和聖地,因為這個緣故,城中人熙熙攘攘,往來不絕,卻依舊秩序井然,很少有尋釁滋事的情況發生。

  薛妤在車馬內嗯了一聲,問:「父親那邊派來的人可到了?」

  錦衣使察覺到周圍的打量目光,摁了摁臉上貼得嚴絲合縫的面具,回:「到了,昨日到的。」

  薛妤頷首,聲似清玉:「去西樓。」

  「晚些讓他們來見我。」

  馬車很快轉了個方向,奔往山海城最繁華的中心之地。

  羲和在聖地中居首位,素來神秘,許多人只聞其名,卻難窺其真面目。其餘五聖地轄域極廣,普通人想進也無不可,唯獨羲和戒備極嚴,規矩繁多,不說慕名而來的普通人,即使是受邀前來的五聖地之人,也得執著身份牌,經過嚴格的驗查,方能從西樓後門進入。

  西樓是山海城四十七樓之首,白日美酒佳餚不斷,一到夜裡,數不清的佳人便從一間間小屋裡走出來,或陪著客人飲酒,或嬌笑著被人擁上三樓,是達官顯貴們心照不宣的銷魂窟。

  外人萬萬想不到,莊嚴肅穆的羲和聖地就隱匿在這座聲浪滔天的西樓之後。

  也因此,彼此間常有走動的幾大聖地在西樓都有另僻的居所,薛妤的腰牌才呈上去,後腳就被穿著錦衣的小童子引上了樓。

  「女郎遠道而來,我們主家已得了消息,要為女郎備宴接風洗塵。」引路的童子約莫只有七八歲,身量圓潤,穿著厚厚的紅色小襖,即使鄭重其事地說話,也免不得透出一種天真爛漫的情調。

  此時天將黑未黑,樓裡卻已經熱鬧起來,薛妤看著樓中一路亮起的各式花燈,眼微微垂了下,聲音不疾不徐,似隨口一說:「你們主家有心。其他聖地的人可到了?」

  兩小童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很快出聲:「太華的大人離得近,兩日前到了,其他大人都還未到。」

  也就是說,路承澤還沒來。

  怕薛妤被樓中尋歡作樂,不知禮數的浪蕩子衝撞,兩位小童帶他們走的曲道,沒過多久就停在一處小院前。「女郎若有所需,西樓女使們都在院外候著,隨時聽從女郎吩咐。」小童頗懂禮數,朝薛妤稽首後慢慢退了。

  在這樣縱情聲色,倚風弄月的場所,夜晚往往比白天熱鬧許多。薛妤倚在二樓的漆紅靠欄邊,眼睛往下稍垂,露出半張精緻小巧的臉,一眼掃過去,給人種孤高臨下的疏離感,可她偏偏看得極認真,半晌半晌眼也不眨。

  梁燕引著鄴都的人來時,恰好見到這一幕,她愣了一下,想,這位鄴都公主於公事上雷厲風行,有時候卻像個事事好奇,不動聲色觀察塵世的稚童。

  「見過女郎。」梁燕身後十幾人齊整地朝薛妤拱手。他們穿著深色衣袍,都戴著跟錦衣使相似的面具,面具邊緣壓著一圈淺色的圖案,看起來頗為神秘。

  烏壓壓的陣仗,一瞧便知是某個古世家的人出門。

  薛妤收回視線,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片刻後開口道:「聖地戒嚴,我們是被邀之客,凡事當以禮讓為先,不可尋釁滋事。」

  她吐字如玉,聲音落得不重,年齡又不大,按理說沒什麼氣勢,可偏偏能震懾住人。

  薛妤其實不常說這樣類似告誡的話,她身邊大多都是被馴服的妖族,受生死鏈束縛,有規矩得很。而眼前這些要隨她一起入羲和的人是從她父親身邊臨時調來的,不知道她身邊的規矩。

  在這世間,各族生靈被分為三六九等,勳貴世家,皇族大姓,修仙門派各佔一份,妖鬼之流排最末,除此之外,還有幾個十分特殊的存在,聖地赫然在其列。

  聖地有六,各司其職,遊走世間,剷除邪祟,世代如此,故而在世人心中擁有極高的威望和地位。

  出生聖地的原住民被稱為古仙,修煉一途得天獨厚,不論走到哪都是被人追捧的存在,時間長了,自然有股不同於常人的傲氣。這麼多年下來,因此鬧出了幾樁大風波,各聖地汲取教訓,對族人三令五申,嚴加管教,出門在外的提醒幾乎已成習慣。

  領頭的那個率先抱拳,沉聲應下薛妤的話:「一切聽女郎吩咐。」

  薛妤頷首,梁燕見狀,上前輕聲細語補充了幾句,而後領著他們退至小院外間的廂房裡。

  天色漸漸沉下來,先前那兩位生得珠圓玉潤的小童引著一女子穿過迴廊,逕直朝薛妤走來。女子約莫三四十歲,身段豐腴,穿著件長至腳踝的榴紅月華裙,裙擺下綴著一圈圓潤光潔的珍珠,隨著她走路的動作左右曳動,環珮作響。

  「見過女郎。」女子舉著扇朝薛妤福身,笑道:「未想女郎今日到,榴娘待客不周,前來向女郎賠罪。」

  薛妤聽到「榴娘」這兩個字時稍稍抬了下眼,對這位將西樓經營得風生水起的幕後老闆並不陌生,但見卻還是頭一次見。

  「西樓待客一向周到。」薛妤嘴角微動,道:「娘子客氣了。」

  榴娘搖著扇笑起來,一雙勾人的鳳眼不動聲色打量眼前站著的少女,能將西樓經營至今,她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別的且不說,察言觀色和看人這塊已經成了潛意識的習慣。

  這位鄴都嫡系長女穿得並不華貴,上身一件簡單交領兔毛小襖,下邊搭同色襖裙,看不出似她這樣年齡少女的鮮嫩活潑,卻偏偏生了張極精緻小巧的臉。此刻抬眼看她時,那雙好看的眼裡映著這樓裡上下無數盞亮澄澄的燈,流光閃爍,莫名顯露出一種與她氣質不符的煙火溫暖氣。

  在這樓裡待久了,看久了,榴娘眼前最不缺的便是這如花一般的少女,饒是如此,此刻見到這臉,這身段,仍不由生出一股讚歎之意。而最叫人眼前一亮的,則是她身上透露出的一股韌意,青草般往上拔高。

  這是聖地培養出的傳人,擔的是除污祛穢,撥亂反正的擔子,與這樓裡嬌嬌弱弱的姑娘自然不一樣。

  榴娘含笑收回目光,手中金線燦燦的團扇輕輕朝薛妤前方斜了下,道:「樓裡姑娘已備好酒菜。女郎請往這邊來。」

  畢竟在人家的地盤,饒是薛妤無心接下來的推杯換盞,也還是頷首,客氣道:「有勞娘子。」

  兩人才要移步,卻見前頭那兩個長得珠圓玉潤的小童面有急色地跑過來,兩條小腿邁得生風。榴娘見了也不呵斥,等豆丁似的人到跟前站穩,才笑道:「冒冒失失的,這才幾日,先生教的規矩就全忘了?」

  話雖如此說,卻沒有什麼疾言厲色責怪的意思。說完,榴娘自然而然地彎了下身,一副洗耳聆聽的模樣。

  小童中左邊那個看著年齡稍大些,行事也更有章程一點,他見狀朝前半步,湊到榴娘耳邊,低低說了一長串。

  以修行之人的耳力,即使不刻意去關注,薛妤也還是聽到了話的後半段:「……赤水的大人們到了,聖子聖女都來了。」

  薛妤抬頭,緩緩握了握手掌。

  榴娘也有些訝異,她直起身,面色不變,一邊引著薛妤朝左邊的小道走,一邊知道方纔的話瞞不住她,索性直言:「赤水的客人到了。」

  「赤水離山海城遠,往常都是掐著聖地開啟的點到,在我們這樓裡待不了多久。」榴娘頓了下,想起自己身邊這位儼然也是個掐著點到的,不由失笑:「早兩日來也好。後日山海城有個祈風節,城中居民極為重視,西樓的姑娘們也排了節目,屆時我讓樓裡的小童引女郎前往,當看個熱鬧。」

  薛妤的心思從來不在玩樂上,她在踏入拐角前停下腳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兩條細長的眉擰起來,道:「煩勞娘子遣人將赤水聖子請來,我有事同他商議。」

  六聖地之間有千絲萬縷的牽扯,因此常有聯繫,榴娘並不多問,只從善如流應下。

  薛妤拿準的就是這一點。她原本想私下聯繫路承澤,可很顯然,在這座臨近羲和的樓裡,他們的行蹤瞞不過暗地裡的無數雙眼睛。

  既然如此,倒不如光明正大相見。

  這樣坦蕩磊落的姿態,有心者反而不會多想。

  片刻後,薛妤坐在隔音石另僻出來的廂房裡,隔著一桌美酒佳餚,目光落在路承澤那張千年來不曾怎麼變化,似乎時時春風得意的臉上。

  「馬不停蹄趕路,人才剛到,就聽說鄴都公主要見我。」路承澤將手邊的茶盞轉了半圈,噙著笑吊兒郎當地問:「這是怎麼了?」

  若是千年之前,路承澤這樣和她說話,十分合乎情理。

  薛妤是清冷的性情,跟什麼人都不熱絡,平日除了鄴都,就是跟著天機書發佈的任務往外跑。她獨來獨往慣了,即使跟同為聖地傳承者的路承澤也沒什麼話說,屬於那種見了面也不過彼此點點頭的交情。

  這樣的情況下,她突然相邀,路承澤確實該有這個反應。

  可薛妤不信有那麼巧,當日那個銀色風旋明明將在場三人全部覆蓋了進去,憑什麼就她一人遇到這種事。

  再退一步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更好。

  松珩這次必死無疑。

  在此之前,薛妤得確認眼前這個路承澤,是沒經歷過那千年,沒跟松珩處成生死至交的路承澤。

  時間彷彿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顆一顆順著手指頭淌下去。薛妤沒放過路承澤臉上任何一絲細微表情,可他們這樣的人,表情管控已經是溶於肌膚的一種本能,什麼時候該是怎樣的神情,少有人比他們更懂。

  「不是大事。」薛妤臉上全然是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淡模樣,「上月赤水抓獲的十隻紅線妖,何時移交鄴都?」

  這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至於路承澤聽過之後還愣了一下,壓根不記得有這麼一件事。

  六地各司其職,守衛世間,其中赤水負責制定刑律,傳召審問,鄴都則負責收押妖鬼邪祟,所以兩地間常有政務上的往來交接。

  看薛妤冷著張臉,一副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樣子,路承澤也跟著打起了些精神,沉吟片刻後道:「我回去催催。只是你也知道,該走的流程都得走一遍,急也沒辦法。」

  說完,廂房中又恢復了安靜。微妙的氣氛中,誰也沒有動筷。

  路承澤一向是個話多愛操心的,可遇上薛妤這樣不近人情的冷美人,哪怕有心找話題,一時之間也不知從何聊起,只好拿起手邊的琉璃酒盞,只是那酒才送到唇邊,就聽坐在對面的薛妤開了口。

  「此次審判台開啟,聖子有什麼想法?」

  這話幾乎是不留餘地的直白。只要路承澤是那個路承澤,一聽便能聽出來。

  路承澤這口到了嘴邊的酒,頓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這樣的事,現在能說出個什麼章程來。」路承澤竭力顯得平靜地放下酒盞,他勾著眼露出點笑意,道:「審判台都還沒開呢。」

  「赤水一向主張嚴法懲治,不止一次提出廢除審判台,將那些惡徒除之後快。聖子承聖地意志,也會有想從上面帶人下來的時候?」薛妤一隻手掌落在膝頭,顏色雪一樣白,連帶著說話聲音也透出清涼之意。

  路承澤知道瞞不過她,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從他進來到現在,他們說的話,掰著手指頭都能數清楚。

  她卻已經用三言兩語將他逼到了死胡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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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4:44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廂房內寂靜無聲,取暖的炭盆裡火燒得旺,光芒呼吸般明明滅滅。

  薛妤從擺滿菜餚的案桌前緩緩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覷著路承澤。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靜靜落在一個人身上時,卻給人一種後脊骨微僵的壓迫之意。

  四目相對,他彷彿聽見她在說:裝,你接著裝。

  路承澤深深吐出一口氣,終於苦笑著舉手投降:「早就猜到瞞不住你。」

  確實瞞不住,即使今日薛妤不找他,四日後審判台開啟,只要他開口保下松珩,就避無可避會被她察覺出來。

  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死結。

  薛妤早就猜到會是這麼個局面,在得到證實的一瞬,還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荒誕感。

  「你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在她開口前,路承澤攤了攤手掌,說話時嘴裡有些發苦:「我不過勸了一架,也沒動手,結果眼睛一睜一閉,醒來就得知自己在去羲和的路上。」

  「你別不信。」他看了薛妤一眼,接著道:「我赤水的事也不少,困在這裡對我而言全無好處。」

  路承澤和松珩是生死至交,他的話說得再情真意切,薛妤都不會全信。「那日我進雲霄殿前,松珩做了什麼?」她看著路承澤,一句接一句問:「你一直同他在一起?」

  這是懷疑松珩暗地裡搞小動作的意思。

  她問的這些,路承澤在才醒來搞不清狀況那會,就已經在腦子裡回想了不下百十遍。

  誠然,誰也不是傻子,事出必有因這句話誰都知道。他們不可能平白無故回到千年前。

  「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路承澤長指一下一下敲在桌沿邊,瞇著雙桃花眼回憶,「鄴都事發,他知道瞞不過你,那天什麼事都推了,哪都沒去,專程在雲霄殿等你。」

  「他是個怎樣的人,怎樣的品性,不必我多說,你也清楚。」他下意識為松珩說話:「別說暗算人的招數,那日和你動手前,他都丟了自己的本命劍才上。」

  從知道鄴都出事,到和松珩對峙,動手,意外回到千年之前,薛妤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的模樣,沒什麼大的情緒波動,似乎在一夕之間接受和消化了這個消息。但在路承澤話音落下後,她突然抬了抬下顎,像是突然繃不住某種洶湧的情緒,冷聲反問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劣跡斑斑的階下囚,筋脈全斷,筋骨皆廢,依仗著鄴都續命生存,一步步走到高位,不說回報什麼,但能恩將仇報到如此程度——」她猛的動了動睫,一字一句道:「我即使用千年的時間去養條狗,也不至於如此。」

  路承澤從未見過這樣的薛妤。

  他和松珩玩得好,可跟薛妤的關係也不差。他們這樣的身份,難免會有一起接天機書任務的時候,跟松珩交好之後,更是好幾次結伴而行,說起來也是危難時候可以托付後背的戰友,久而久之,彼此也有幾分瞭解。

  她是典型的面冷心熱,話不多,人卻不是咄咄逼人,惡毒刻薄的性格,想一想也知道,能一直縱容松珩那種大好人,老善人秉性的,心地能差到哪裡去。

  骨子裡的教養也讓她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

  這真是頭一次。

  「薛妤。」路承澤沉默了半晌,坦誠道:「這件事發生後,我想過你的反應。」

  「我承認,這事落在誰頭上,誰都得生氣。」

  他停下來斟酌了下言辭,想不明白似地抬頭打量薛妤:「可我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大。你一向冷靜,照理說,即使有乾坤珠在身,也不會托大到要跟松珩同歸於盡的地步。」

  「鄴都扣押的那些妖魔鬼怪生性涼薄放肆,無惡不作,哪個手裡沒幾條人命。別說只是被封,即使全部消亡,對你,對鄴都,不過是清空一個負債纍纍的軀殼,影響微乎其微。」

  他語氣鬆了些:「松珩固然有錯,可千年的感情,朝夕相處,你和他之間,怎至於為那些東西走到這一步。」

  薛妤冷眼看他,閉合的窗牖下映著外面樓中隱隱綽綽的燈影,有一兩縷橙紅的光躍上她的眼皮,她被閃得閉了一下眼。

  看,傷不在自己身上人都不會覺得疼。

  松珩可憐,松珩情有可原,他是大好人,大善人,即使違背仁義,恩將仇報,也是為了蒼生著想。

  所有人都應該原諒他,體諒他,包括薛妤。

  「路承澤。」薛妤根本不想浪費口舌和他說那麼多,她彎了下唇,語帶涼意:「審判台開啟後,他生不如死之時,你記得幫我問一問,他怎麼就要因為區區一個茶仙將我得罪至此。」

  說完,她垂著眼攏了攏袖邊,轉身散開結界,離開廂房。

  廂房內,路承澤眼裡的疑雲被那句「茶仙」擊得煙消雲散。

  如果松珩封禁鄴都妖鬼是因為別的原因,那薛妤這樣的反應確實有些不合常理,可偏偏,是因為一個女人。

  在舉世皆知他和薛妤是一對的前提之下。

  這讓薛妤的面子往哪擱。

  換成誰,誰能不氣,誰能不心寒。

  路承澤想想接下來的局面,不由撫著額慢慢歎了口氣。

  ===

  夜深之後,西樓越發熱鬧起來。薛妤等人被安排在三樓住著,來回行走伺候的是榴娘精心挑選過的人,動靜小,手腳輕,個個都是機靈能幹的模樣。

  輕羅和梁燕就在小院門前掛著的花燈下等著,見她回來,一前一後迎上去。後者在薛妤耳邊輕聲道:「女郎,方纔我們探查過了,赤水這次來的人不少,明面上有三十多個,暗裡還不清楚,由聖子路承澤與聖女音靈帶隊。」

  薛妤頓足,點了下頭示意自己知道,旋即目光在梁燕臉上滑過,緊接著落到難掩緊張忐忑的輕羅身上。

  沒見過世面的小妖頂不住壓力,她還未曾說話,輕羅髮絲間就「彭」的冒出了一雙耳朵,耳尖朝後壓著,一副受了驚的模樣。

  薛妤默了一瞬,在小妖跪下來請罪之前開口:「傳信給朝華,讓她去查鄴都大獄裡是否關著一位茶仙。」

  萬物有靈,相對於生來就有凶性的豺狼虎豹,人對這種蘊天地精華而成的花草樹木,霜雲雨露總是免不了生出一兩分鐘親近之心。於是這樣的精怪若是機緣巧合拜入某個正道門派中修習仙法,便會得人稱一句「小仙」,若是沒有那種機緣,憑本能修習妖法,便是「小妖」。

  松珩口中的「茶仙」,說白了就是一隻修了術法,又犯了事被關進鄴都的小茶妖。

  據說,松珩前去鄴都,最初只是為了找這麼一個人,他是在聽了那茶妖的話之後,突然決定出兵鄴都的。

  能誘得松珩大開殺戒,薛妤是真想見識見識這茶妖的本事。

  輕羅愣了愣,回過神來顫聲回了個是。

  薛妤走後,梁燕從身後托了下輕羅的脊背,有些好笑地看她呆滯的表情,道:「乾站著做什麼,女郎吩咐了事,還不快去做?」

  輕羅手忙腳亂地掏出腰間聯繫人的靈符,才要點燃,手指尖又停了下來,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有些遲疑地問梁燕:「可是——女郎為什麼……」

  梁燕含笑拍了下她的肩,「你沒有父母,又沒有什麼可以投靠的親朋好友,若是讓你走,能去哪呢。」

  在山海城這種修士和人族各佔一半的大城池,一隻連耳朵都控制不住的小妖,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即使現在的她是個累贅,什麼也不會,女郎也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將她留在身邊做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梁燕眼神柔和下來,道:「等你跟在女郎身邊時間久了就知道,女郎的心腸,比誰都軟呢。」

  輕羅捏著手中燃起來的靈符,重重地點了下頭。

  薛妤吩咐完事情,並沒有在自己房裡久待,很快像陣風一樣出了西樓。

  天地一線,銀月如鉤。整座山海城像潛伏在霧氣和夜色中的巨獸,安靜盤踞著,二月末的風一陣接一陣吹過街市兩邊乾枯的銀杏枝頭,吹得枝幹相撞,辟啪做響。

  薛妤足尖輕輕一點,躍上西樓房梁,朝後望去,視野中是空茫茫的一片,一盞燈,一簇火光也沒有,像是有什麼東西強硬的將這塊地方和熱鬧非凡的西樓隔開了。

  那是羲和聖地。

  羲和向來神秘,規矩頗多,行事一板一眼,因為神樹扶桑和聖物天機書扎根於此,即使嫡系支脈人丁凋敝,在天下人眼中還是一等一的特殊,聖地之首的位置從未變過。

  如今聖地尚未開啟,薛妤進不去,也看不到被關在大獄裡的松珩。

  不知道當慣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也開始將萬物生靈的命視為草芥的松珩,再一次回到命運被他人掌控玩弄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一次,即便路承澤能救下他,但在嫉惡如仇的赤水,他松珩能獲得怎樣的栽培,得到幾分重視呢。

  路承澤再想幫他,能怎麼幫?

  把自己的聖子之位讓給他去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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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入住山海城的第二天,城中天氣突變,原本已經有些開春意思的氣溫陡然下降,一場夜雨淅淅瀝瀝下到清晨,花草葉表面覆起一層濛濛的霜,街頭巷尾出門採買的人又裹上了厚厚的襖子。

  不同於縱情聲色的夜晚,西樓的白天留給了啜飲清茶的文人雅客,大多時候都靜著,偶爾飄出幾句壓低了的交談聲。

  自夜裡回來之後,薛妤就沒再出過門,開始專心療傷。

  這具身體和狼妖周旋時受了點輕傷,前幾天她心底疑雲重重,又忙著趕路,沒有及時沉下心仔細查看身體狀況。

  直到昨夜見到同樣摸不著頭腦的路承澤,薛妤明白,她回不去了。至少短時間內沒有辦法。

  對這件事,她接受得快,並沒有怎麼驚慌或不安。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比起在羲和大獄裡苟延殘喘的松珩,她都無疑佔據了絕對的上風。

  只是重頭再來,擺在她面前要她處理的絕對不止審判台一件。

  她是鄴都長女,生下來就是清清冷冷,不愛熱鬧的性格,不像同齡的宗門貴女,總喜歡些新奇的漂亮的東西。她的時間大多花在鑽研靈陣和處理鄴都事務上,除了這些,就是出門捉拿棘手作亂的妖魔鬼怪。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

  在此之前,她得保證自己的身體狀態。

  這次的傷並不嚴重,薛妤體內紊亂的氣勁在用了幾顆恢復的丹藥之後慢慢平息下來。

  她掐著點出房門的時候,山海城的祈風節已經過了,距離聖地開啟只剩幾個時辰。

  梁燕在外間的長廊上跟人輕聲細語確認著進聖地的事宜,事無鉅細,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遺漏的地方——她身為妖族,沒有身份牌,是沒有資格跟薛妤進羲和聖地的。

  輕羅輕手輕腳進了屋,一張標誌的鵝蛋臉因為緊張憋得有點紅,看著薛妤時烏溜溜的瞳仁縮成窄狹的一條線,但比上回好些,至少沒再控制不住露出兩隻小貓耳朵。

  「女郎。」小妖垂眉順眼的,「早上,鄴都傳來了回信。」

  薛妤手裡握著一捲上古的殘陣圖,在聽到這話時眼神閃爍了一下,須臾,她抬眼,將竹卷放到身側,問:「如何?」

  輕羅精神一下抖擻起來,在最初的磕絆之後漸漸將話說利索了:「朝、朝華大人來信,說連夜查過鄴都大獄,沒發現被關著的茶仙。」

  「大人說,花草樹木成精的小妖心地一般良善,鮮有存害人之心的,即使犯事,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管束之後並不在獄裡關著,而是放到山脈中打打雜做事。」輕羅將這兩天背得滾瓜爛熟基本跟朝華一字不差的話重複:「大人還說,她親自去山中看過,因為惹事進來的茶妖確實有幾個,不過沒有修仙法的,都是懵懵懂懂,頑皮搗蛋的小刺頭,還未成年呢。」

  對這個結果,薛妤沒覺得意外。

  千年的時間,鄴都大獄裡出出進進的妖鬼數之不盡,一個修仙法的茶妖,如果沒犯什麼性質惡劣的大事,根本不會被關上那麼長的時間。

  就算真發生了什麼大事,主抓這一塊的薛妤也會從下屬的稟報裡得知詳情。

  而她全無印象。

  這就證明那隻小茶仙是後邊犯了事被抓進去的。

  薛妤長指微動,低低地應了一聲,目光落到幾步之外僵著脊背站得筆直的小妖身上。

  她常常獨來獨往,不喜歡每次出門呼啦啦被一大圈人簇擁著,一是嫌吵鬧,二是辦事不方便。當初讓輕羅跟著也是因為急著趕路,沒時間安頓這只涉世不深,膽子又小的小貓妖。

  千年前,審判台開啟後,輕羅被她放在了一個依附鄴都的小門派中。

  她實在太忙了,等再次想起去留心過問時,小門派的弟子名冊中,早沒有了輕羅這號人。

  當時她只是拿著那本名冊,仔仔細細地從頭掃到尾,看完後沉默了一段時間,卻沒有問什麼。

  問了也無濟於事。

  人族有多排外,薛妤再清楚不過。

  她救不了那麼多人,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改變他們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說得越多,問得越多,便越覺得自己置於一種無能為力的境地。

  貓妖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前幾天裡面還全是懼怕和警惕,今天就已經帶上了試探和親近之意。

  薛妤不說話,她也不敢說話,屏著氣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膽子明明小成這樣,卻敢在那隻狼妖眼皮底下悄悄放人。

  「做得不錯。」迎著輕羅一瞬間亮起來的眼睛,薛妤失笑,她摩挲著竹卷不平的邊緣,像是在仔細思量著什麼。良久,她開了腔,問:「願意跟在我身邊嗎?」

  像是命懸一線的人腳突然落了地,輕羅豎起來的瞳孔一瞬間縮到極致,而後慢慢變回原來的樣子。

  「願意。」輕羅不迭點頭,連連說著一聽就是梁燕教給她的話:「能跟在女郎身邊伺候,是輕羅的福氣。」

  「你在山裡長大,不懂人世間的規矩,這些尚不要緊,日後跟著梁燕慢慢學。」薛妤知道她年齡小,聽不懂拐彎抹角的話,便明明白白攤開了講:「但跟在我身邊,有兩條規矩一定要記著。」

  「一,不論何時,不論何事,不論面對何人,不能枉斷,不能濫殺。」

  「二,鄴都不容許背叛。」

  說起背叛,薛妤不免又想起松珩。

  那時將松珩從審判台上帶下來,她也曾這樣鄭重其事地問過狼狽不堪卻笑得感激的少年,願不願意跟在她身邊做事。

  不得不說,清俊溫和的少年郎確實迷人。

  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薛妤見過最特殊的那個。

  都說男子當冷靜,理智,果決。

  薛妤不一樣。

  她獨獨欣賞少年如水般柔軟的心腸。

  憶起往事,薛妤勾了下唇角,拉出一個微弱的帶著嘲意的笑。

  輕羅才要應聲的一瞬,窗外突然風聲大作,西樓後方靈氣噴薄,很快將周圍數十里全數籠罩進去,像一條橫空出現在天穹上的河流,氣勢洶洶,聲勢浩大。

  薛妤屏息感應,而後起身,流光溢彩的珠穗繫在她盈盈腰身上,長長的裙邊從座椅上旖旎的掃下來,像一朵徐徐綻放的花。

  「羲和。」

  「終於開了。」

  ===

  羲和隱匿最深的大獄裡。

  黑暗在這裡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點一點將屬於人的氣息蠶食,吞噬,任何一點微弱的動靜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數十個巨大的囚籠宛若一張黑森森的巨洞,裡面死寂一片,明明關著人,卻看不清人的輪廓,只有裡面傳出鐵鏈拖行的動靜時,才能繼而捕捉到一些微弱的呼吸聲。

  這裡關著要上審判台的人。

  一共十六個。

  松珩就被關在其中一個囚籠裡。

  從他莫名其妙回來,到被關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大獄裡已經有四天了。

  他手腳筋齊斷,體內就像個被戳破氣的皮球,全身上下的經絡都在叫囂著疼痛。身上僅僅披著一件破布似的長衫,上面的血色還未乾透就已經染上了新的,顏色深得辨不出原來的樣子,還散發著一股腐爛的稻草的味道。

  這是他第二次捱這樣深的黑,第二次受這樣重的傷。

  他人生僅有一次這樣的苦痛。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是在經歷怎樣的事,又重新回到了什麼樣的時間點。

  從生殺予奪的天帝到人人鄙夷的階下囚,不過只是睜眼閉眼的時間,中間那努力朝前爬的千年,像黃粱一夢。

  這些天松珩反反覆覆發著燒,瞳孔渙散時總是想起薛妤的樣子,她清清冷冷,繃著小臉,極偶爾的時候笑起來卻如稚童般純粹。

  想到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她氣極,不遺餘力要殺他的模樣。

  松珩不止一次苦笑,心想,莫非這就是因果輪迴的報應嗎。

  她曾那麼信任他。

  他卻從背後捅了她一刀。

  和松珩關在一起的是一位少年,年齡不大,一臉生死看淡的懶,即使死亡的氣息一日一日逼近也沒受什麼影響,看管他們的人來送飯時,他總是第一個開動的。

  能被關在這裡的都不是什麼好人,即使同在一個囚籠裡,可誰也沒精力,沒心情多說話。

  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大獄裡突然照進亮光,隔得極遠的守衛處傳出交談的話語聲。整座大獄才像是終於甦醒了一樣,開始響起接二連三的鐵鏈拖動聲和含糊的拖得很長,很細的說話聲。

  松珩跟著抬頭。

  「聖地開始迎客了。」他身邊的少年挑了下眉,眉尖凝著紅色的血痕,看上去無辜滲人,他自己卻不以為意,隨意一擦後伸了個懶腰,渾身鐵鏈鈴鐺一樣叮叮噹噹作響,「審判台終於要開了。」

  他這話說得和「終於可以去死了」沒什麼差別,語氣中甚至隱有期待。

  松珩不由側目。

  「誒,你別看我。」少年笑嘻嘻的,他生了張乾淨明媚的臉,出去放到哪都是富貴家庭小公子的做派,即使落魄成這樣也不顯得寒酸:「說得好聽審判台會給我們一次機會,可關在這裡的哪一個,做那件事之前想不到自己的結局。」

  死路一條,沒得逃的。

  「你長得這樣斯文秀氣,修的還是仙法,犯了什麼事被抓進來的?」少年笑起來唇邊現出兩個小渦旋,看著年齡更小,像是才成年沒多久,見松珩皺眉抿唇不說話,也沒多問,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道:「被關進來的人中,我只知道個名氣最大的,叫溯侑。」

  那少年掃了松珩一眼,搖頭道:「你應當不是他。」

  許是被關的時間太長,氣氛太沉重,松珩也想說些什麼來壓一壓心底那種無處釋放的壓抑。他張了張嘴,發現喉嚨乾啞,重重地摁了摁之後才勉強發出聲音:「為何?」

  「據我所知,他樣貌盛極,天生一副好風骨。」少年看了眼松珩,後者生得清風朗月,典型的君子長相,好看歸好看,但稱不上「盛極」二字,「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雲散宗滅宗的事你知道吧?」

  「就是他幹的。」

  「他天賦高得驚人,引得羲和判定的執事都起了忌憚之心,險些不讓他上審判台。」少年聳了下肩,又補充道:「不過這上不上的,也沒什麼差別。」

  「只可惜這次沒和他關在一起。」

  許是這段記憶太深刻,即使時間過了千年,松珩也還是能清楚的記得,那年的審判台,包括他在內,一共有三個人被帶走。

  少年口中這個溯侑有沒有活下來松珩不知道。

  他只記得其中一個的名字。

  遠處依次有緊繃著臉的執事進來將人帶走,松珩看了看少年的側臉,突然開口道:「沈驚時。」

  少年驀的抬頭,細細看過松珩兩眼之後笑了下,很有幾分頑劣孩童的意思:「你從何處知曉了我的名字?」

  「莫非我也同溯侑一樣出名了?」

  前來押人的執事動作還算輕,可能是怕他們受過刑的身體撐不到審判台上就閉了眼,松珩跌跌撞撞出囚籠的前一刻,在經過沈驚時身邊時低低說了一句:「你會活下來的。」

  按理說,這對即將上審判台的他們來說是最令人寬心的好話。

  沈驚時臉上的笑卻宛若變戲法一樣一下子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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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鄴都派來的人訓練有素,在西樓開啟前一個時辰就收拾好了東西,在長長的描著金色碎影的廊邊等著,此刻羲和一有動靜,隨時可以出發。

  西樓今天很熱鬧,喝茶吃酒的人一坐下來就跟生了釘似的,茶續了一杯又一杯,眼神過一會就往沒什麼動靜的三樓飄。

  山海城是一個藏不住消息的地方。審判台開啟,目的本就為警醒世人,因此不論是心有憧憬的修士,還是單純隨大流看熱鬧的年輕人族,全都早早接收到了這個風一樣傳遍全城的消息。

  正值客滿,榴娘帶著幾名小童婷婷裊裊上了三樓,她換了身衣裳,束著腰,襯得胸前豐腴,眉間一顰一笑全是動人的風情。

  三樓住著的不止薛妤一個,太華和赤水的人也在,幾方勢力各自為營,隊伍整整齊齊排列著。一眼看過去,唯有鄴都的人最特殊,個個臉上蒙著青面獠牙的面具,連眉眼都遮得嚴嚴實實。好在在場諸位不是頭一次看這樣的景致,稍稍瞥過後便習以為常地錯開眼。

  薛妤踏出房門的時候,北荒和崑崙的人才到。

  「被困在荒山了。」崑崙領頭的人是掌門首席弟子陸秦,他將手中的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藏於鞘中,身上尚帶著趕路的匆匆之色。他理了理衣襟,笑著沖大家解釋道:「前段時日恰好和北荒接了同一個任務,那精怪修為不弱,且會隱匿之術,我們很是費了一番時間才降服,險些錯過羲和開啟的時間。」

  他長相不出眾,氣質卻令人如沐春風,因為脾氣好,跟誰關係都不錯。他和路承澤互敬過禮後笑道:「從前都是我們來得早,赤水和鄴都掐著點到,這次怎麼全積極起來了。」

  薛妤和他互相頷首,目光落在一來就安靜充當木頭人的北荒眾人身上。

  六聖地中,北荒常常是最不管事的。

  上一世,北荒這兩位佛子佛女就沒來。

  薛妤三人的到來,無疑讓很多事情發生了變化。

  「佛子,佛女。」榴娘上前行了個迎客禮,美眸中含著笑,話語中也帶著稀奇的意味:「難得見兩位一起來。」

  特別是審判台這種場合。

  榴娘話音才落,靈力沸騰翻滾不休的羲和突然平息下來,像是有人往咕嚕嚕冒泡的沸水中加入了冰塊,緊接著,一座巨大的門戶緩緩現身在世人眼前。

  見狀,陸秦朝榴娘一笑:「麻煩娘子了。」

  榴娘說了聲客氣,轉身接過小童遞上的玉牌,往漆紅的牆柱上不輕不重一摁,這座綴滿人間燈火的西樓終於向世人顯露出了它獨特的一幕。

  只見整個西樓樓頂從中而開,巨於樓中的人抬眼便可見天穹。無數飛簷瓦片像是被根根絲線扯著停滯在半空,現出一種錯落的別緻感,有許多穿著擺裾,提著香爐的童子魚貫而出,立於兩側。

  「聖地迎客。」榴娘立於一邊,視線透過羲和那扇巨大的門,凝滯在更深處,她朝薛妤等人伸出引路的手勢,高聲道:「諸君請。」

  薛妤一步橫空,身影很快穿過聖地之門,匿入更深的霧色中。

  這次跟著薛妤進羲和的人中,除了她父親身邊的人,還有個熟悉的面孔。

  「臣上月成年,在姐姐手下領了個差事,管百眾山外圍的瑣事。」朝年緊跟在薛妤身側,道:「臣先前陪女郎來過一次聖地,聽說女郎這邊缺人,於是便自告奮勇來了。」

  朝年是朝華的弟弟,不同於姐姐的穩重,弟弟更活脫,比起戰戰兢兢的小妖,他更敢和薛妤攀談些。

  「你不是嚷嚷著打死也不管百眾山的事麼?」薛妤眼中掠過聖地無數重山水,聽到這裡,側目問了一句。

  朝年被她這麼一看,忍不住伸手捎了捎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說先給我個差事練練心性,若是這個都幹不好,就別想著旁的了,全是白日夢。」

  薛妤忍俊不禁,很淺地勾了下嘴角。

  朝年往周圍一看,發現都是上次見過的熟面孔,各聖地的接班人。

  除了北荒。

  「女郎。」他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壓低了聲音問:「佛子和佛女都來了?」

  薛妤嗯了一聲,算是肯定,朝年頓時訝異地睜圓了眼,聲如蚊蠅:「那這次審判台,豈不是有大半的人會活下來。」

  佛渡眾生,最看不得的,就是這種人命在眼前凋敝的場面。

  既然看不得,那就不看。上次審判台開啟,北荒只是意思意思派了個人來,全程目不斜視,壓根不往下面掃一眼。

  朝年縮了下脖子,想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畫面,又道:「北荒和赤水不會打起來吧。」

  這兩個聖地,一個講究以法治惡,一個講究慈悲為懷,一個負責扣押審問,嚴刑逼供,一個負責普渡亡魂,安撫眾生。不論表面關係如何,背地裡總是會起摩擦,彼此都不能認同,這一點從兩地繼承人從未在一起接過任務就能窺出一星半點。

  「你小瞧北荒的心境了。」薛妤隨著接引童子一路向前,聲線冷靜:「北荒是個清靜地,不代表從裡面出來的人都見不得殺戮。」

  朝年不知聽懂了沒懂,總之點頭的動作十分熟稔:「女郎說得都對。」

  躍過一處山水,審判台的輪廓隱約出現在眾人眼前。出來招待他們的是羲和頗有名望的一位長老,道骨仙風,瞇著眼笑起來說話時很有一番老年人的慈善意味,他徵求薛妤等人的意見:「一切準備就緒,審判台何時開啟,全看諸君意思。」

  薛妤不著聲色瞥向路承澤。

  一心想盡快將松珩保出來的路承澤哪願意再等。

  果不其然,路承澤皺了下眉,率先開口:「盡快安排吧。年關一過,我看諸位都有事要忙,沒法在審判台耗太長時間。」

  確實。

  年關一過,去年沒能完成天機書足數任務的通通要趕在五月前補齊,看看薛妤,以及才趕過來的崑崙,北荒等人就知道。

  因此這個提議很快得到了陸秦的支持,一身白衣的劍修苦笑著道:「我同意。若再被我抽上幾個難纏的角色,我今年任務又要完不成。」

  這句話顯然戳到了其他幾個人的心坎上,誰也沒有提出異議。

  羲和的長老見狀,瞭然地撫了撫長鬚,道:「既如此,請諸位上審判台。」

  一路到山腳下,長長的階梯連上天穹,像從山腳懸上山巔的一根細線,薛妤一步步走上去,越朝上,神情越冷。

  審判台周邊一個挨一個站著身著銀甲的執事,脊背筆直,神情肅穆,周圍懸著許多面雲鏡,將四周情形照得纖毫畢現。這些雲鏡連接著世間各處,今日這裡發生的情形,很快就會長了翅膀似的飛向街頭巷尾,鬧市小巷。

  審判台十九道台階之上,列著數張寬大的道椅。在道童刻意拉長了的唱報聲中,薛妤等人一個接一個落座。

  沒過多久,叮噹的鐵鏈碰撞交錯聲由下而上傳來,像是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踉蹌著禹禹而行,一聲一聲悶而低的叩擊在人心上。

  路承澤忍了忍,沒忍住去看了眼薛妤的臉色。

  毫無異樣。

  她將神情把控得那麼好。既看不出任何心軟不忍之色,也沒有落井下石的快慰之意,彷彿她和松珩當真不相識,他們之間也沒有那互相欣賞信任,羈絆不斷的千年。

  能擁有這樣的心性。不愧是薛妤。

  十六個人依次被押上台階。

  聖地裡尚處於冬日,山頂雲霧厚重,長風吹來寒意。被強硬摁在台上跪著的十六個人齊齊垂著頭,手腕粗細的鐵鏈捆住他們的手腳,每個人身上的囚服上標著數字,奴隸似的供人挑選。

  鞭痕纍纍,氣息奄奄。

  有羲和的弟子捧著整理出來的小冊本井然有序地行至台上幾張道椅旁,行於薛妤身後的弟子將手冊奉上前,講解時細緻而恭敬:「殿下請過目,上面記著台下囚犯名姓,畫像,生平與所犯之事。」

  這些東西薛妤前世已經看過一遍了。

  她凝著眉,沒有去接那本手冊,而是抬了抬下巴,清聲道:「讓他們抬起頭來。」

  下面跪著的人均被廢除了修為,又受了嚴重的傷,無法也無力反抗,很快都或高,或低地仰起了臉。

  十六個少年,十六張迥異的臉。

  穿過繚繞的雲霧,松珩一眼就看到了薛妤。他落魄狼狽得不成樣子,脊背卻永遠是挺直的,看不出什麼有求於人的殷切姿態。

  她依舊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千年前的她更柔軟些,精緻的臉上還帶著點少女的靈動氣,一雙眼像是含著雲山上的煙氣,朦朧又迷離,只是看著他時,顯得格外冷淡。

  格外無情。

  在她視線淡淡挪開後,面對鞭刑也不曾變臉色的松珩緩而輕地握了下拳,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幾乎是不可遏制地湧上心頭。

  不同於路承澤心存僥倖的「情侶間鬧鬧矛盾哄哄就好」的想法,他瞭解薛妤,於是比誰都清楚——

  薛妤很聰明,也很果斷,同樣的錯誤不會再犯第二次。

  她不會再朝他伸出手,不會再施捨他丁點善意。

  她巴不得他去死。

  薛妤身邊坐著的是那位北荒佛女,名叫善姝,在坐六人,只有她將那本手冊仔仔細細,從頭看到了尾。合上手冊後,她側首,輕聲問聖地的弟子:「哪位是溯侑?」

  弟子指給她看。

  薛妤聽了動靜,順著方向看過去。

  滴水成冰的冬日,少年一身單薄的囚服,囚服上是用硃筆勾畫的「一」字樣,他眉眼間淌著血,被執事摁著肩強制跪著,即使是這樣的姿態,渾身上下卻像是滿滿當當長著一萬根荊棘反骨。

  凶得像頭受了傷的小狼崽子。

  察覺到有人看他,少年抬眼,深黑的瞳仁裡像是捧著霜白的一叢雪,寒意驚人,戾氣叢生。

  薛妤愣了一下。

  他長了一副令人失神的好樣貌,不似同齡少年郎一樣意氣風發,清風朗月的姿態,他容貌堪稱驚艷,五官是勝過女子的精緻,即使是輕扯嘴角的惡劣嘲諷動作,也透著一股驚心動魄的勾人風骨。

  薛妤見過形形色色的少年,單純的容貌不足以讓她失神。

  她看了看身邊的善殊,又慢慢低頭看了眼手中的名冊,目光定在「溯侑」兩字上。

  現在她和善殊並不熟悉,可在前一世的後來,她算是薛妤少有的能說說話,談談心的朋友。

  對「溯侑」印象深刻是因為有一次,善殊聯合崑崙,接手了一樁很棘手的任務,結束後沒回北荒,而是去找了薛妤。

  她尤記得善殊那時的神情,是一種複雜的,難以形容的被人牽動的難過,那夜,她和善殊肩抵著肩,聽她一字一句地說:「對峙三十餘日,那只妖鬼的怨念終於被我們捉住了。」

  「我佛家心經突破到二十七層。」

  「卻依然渡化不了他。」

  「我看了他的記憶。」

  「阿妤。」善殊說:「如果早知道一隻妖鬼要承受世間這樣的惡意,當年那場審判會,我會去的。」

  能救一個,是一個。

  現在的善殊不知道百年乃至千年後會發生的事,可薛妤知道。

  她知道。

  可她皺著眉,並沒有出聲。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不得不承認,她怕遇見第二個松珩。

  善殊也沒有出聲,這樣的場合,即使她和佛子都來了,其實也做不了什麼。眾人對北荒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大好人的層面上,他們固然可以救無辜的凡人,卻不能在無數雙眼睛下對這些犯下錯事的人伸以援手。

  另一邊,像是知道薛妤鐵了心不會再搭理松珩,路承澤不得不一邊皺著眉一邊在自家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點名救下了松珩。

  除此之外,一名叫沈驚時的少年被陸秦點名留下。

  審判會到這裡,已經接近尾聲,其餘十四人的頭頂上,一道接一道疊加的雷電若隱若現,已經有數個人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

  那名長老站出來,才拖著長長的調子說出「結束」二字。

  一道清冷女聲突兀地響起:「等一下。」

  人人側目。

  數十雙眼睛的注視下,薛妤睫毛上下急促地扇動兩下,她伸出長指,點了下渾身都流淌著惡意的少年,道:「我要他。」

  不可能上第二次當的薛妤犯了和千年前同樣的錯。

  她又從審判台救下了一個人。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松珩驀的抬眸,面色剎那間白如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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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要他」,區區三個字,落下的效果卻宛若一聲炸雷,變的不止有松珩的臉色,還有左右兩側或詫異,或好奇的注視。

  這審判台說起來,不過是個不得不做個樣子的幌子。因為被押上來的都是犯大死之罪的惡人,身為聖地傳承者,他們自然不會對這樣的人懷有什麼憐憫之心,可既然有這麼個形式,一個也不選那就成了誆騙人。

  所以慣來的規矩是意思意思挑一個出來。

  薛妤不愛管這些,北荒的人更是只來湊個數,赤水呢,巴不得將他們全部處以極刑,以儆傚尤的好。所以這個任務,就無需直言地落在了崑崙首席陸秦的身上。

  這次卻出了兩個意外。

  先是嫉惡如仇的赤水開了口,再是最清冷沒人氣兒的薛妤跟著留人。

  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朝年也覺得不可置信,等審判台一落,周圍數百面雲鏡撤下,他頓時憋不住地扭頭,低聲道:「女郎,咱們真的要他嗎?」

  別不是指錯人了吧。

  他看著下面跪著的十六個人中,就這個最凶,別說悔改之意了,簡直渾身都淌著一股不服的反勁。

  薛妤美眸微落,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聽不出是怎樣的心情。

  善殊被這一聲引得看過來。

  生長在佛洲的佛女坐得安寧,行事說話都是婉婉儀態,她將手冊遞給羲和的弟子,思忖半晌,同薛妤交談:「來前,我與佛子關注過雲散宗滅宗之事,緝拿此子時,亦有北荒之人在場。」

  「此子心性不差,若好生教化,是個可用之人。」

  薛妤手腕微動,圈著的玉鐲從衣袖裡落出來,在腕骨上鬆鬆掛著。她朝善殊頷首,道:「我曾聽父親說,佛女生在佛洲,修有世間最玄奧高深的心法,格外能感知善惡。」

  「有佛女這句話,我也算安心了。」

  其實彼此都清楚,這不過是往來間的客套話。

  能上審判台的人,再善能善到哪裡去呢,別說還是滅宗這樣的事,一聽就足夠叫等閒人毛骨悚然。

  善殊彎著眼笑了一下:「若這樣說,我看女郎才是在座最心善之人。」

  因為身份相當,在場諸位其實常有聯繫,誠然,在善殊眼裡,誰都有股浩然之氣,可在這股正氣之下,到底各有不同。

  例如她也想不到,赤水那位人緣最好,整日快快樂樂跟誰都能談天說地的音靈聖女,擁有一顆堅若磐石的道心,而世人口中冰冰冷冷,常年只有一個表情的鄴都公主,擁有著連佛子都不及的柔軟心腸。

  善殊不是外向的性格,薛妤更不是,略略聊了兩句後便各自歇了腔。

  沒過多久,薛妤等人離座,前三個後兩個地從審判台下來,聖地裡有弟子來請他們去各處觀光。

  一下來,音靈就翻臉了。

  「路承澤,你腦子進水了麼?」她臉上花一樣的笑變戲法一樣消失,「整個審判台,就你最出息是吧?」

  陸秦看了看路承澤,又看了看一臉生人勿近的薛妤,也好奇地道:「今天你們一個兩個都有點反常啊。」

  「怎麼這次審判台是有什麼說法嗎?」

  「能有什麼說法。」音靈天生一張小圓臉,掛著點肉,訓路承澤時幾乎帶著點嬌蠻的意味,「這下好了,又得陪你挨訓。」

  路承澤被她無賴的說辭氣得笑起來,他點了點自己的鼻尖,道:「又陪我挨訓?」

  「每次是誰被誰連累,大小姐您心裡是真一點數沒有啊。」

  「你真是吵死了。」音靈提著裙躲到陸秦和太華聖子身邊,對路承澤的說法很是不滿:「你自己看看,瞧瞧,哪家聖子像你這樣話多。」

  路承澤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就沒見過像音靈這樣的聖女。

  七個人的小隊裡三名女子,一個薛妤出了名的冷美人,一個心善如水的佛女平時也不說話,唯有音靈,跳跳鬧鬧的,全然就是她這個年齡少女該有的樣子。平時大家都對她更包容些,當妹妹一樣看待。

  陸秦急忙出來圓場:「其實這樣也好。來前我師尊還說呢,若是有適合的真心悔改的苗子,不妨多帶兩個下來,這些年審判台開啟,你們又都不吭聲,每回我敷衍似的點一個下來,有些人對此頗有微詞。」

  音靈睜大了眼,訝然問:「怎麼還有誰覺得我們點少了,有意見不成?」

  陸秦苦笑著道:「可不是。有人覺得既然有這麼個審判台,給人一個棄惡從善的機會,又何必總做這樣的形勢,若真一個不想選,就乾脆廢除這麼個形勢,不叫人懷著重獲新生的希望又破滅。」

  音靈聽完,當即冷笑起來:「這可真是,災禍沒落到自己頭上來,總有人閒得沒事,竟替那些人說起情來。」

  「審判台的規矩是扶桑樹親自定的,我們左右不了,更談不上廢除。」陸秦安撫完音靈,又道:「我適才是看承澤帶了一個,才沒有開口,不然也要再帶一個下來。」

  「往日總是我苦惱該怎麼安排他們,今天也讓你們發發愁,著著惱。」

  陸秦的話只是為了救火解圍,可誰知真有人順著這話接了起來,善殊朝陸秦歉意地笑笑:「那少年若是對崑崙無大用處,能否將他讓給我。」

  「誰?」陸秦愣了一下。

  「適才你點名的少年,是叫……」善殊回想了想,有些遲疑地開口:「沈驚時。」

  「這是為何?你要他做什麼?」陸秦好奇地追問,覺得今日這幾個人個個都有些反常。

  善殊身後伺候的錦衣女使適時朝前一步站出來,解釋道:「不瞞少掌門,我家女郎修煉至瓶頸,正需要這種天賦不凡又背負殺孽的少年做引,若是能成功渡去他心頭仇惡,這場修行便算功德圓滿了。」

  「原來如此。」陸秦點了下頭,「佛女開了口,我豈有不應之理。那人由你們帶回北荒就是。」

  善殊感激地道了聲謝。

  一行七人,四個說話的在前面走著,三個沉默不語的在後面各自想各自的事,氣氛冷得跟結了冰似的。

  前面行過一個岔路口,前頭音靈和路承澤等人的說話聲又大起來,薛妤像是終於忍受到極限了一樣,她凝了凝眉,道:「我還有事,不便多留,先走了。」

  「這就走?」音靈點了點群山籠罩處的比試台,語調比挖苦路承澤時友善很多:「不去看看羲和弟子如今的實力嗎?」

  她聲色收斂時,當真是個養在深閨中嬌憨天真的小姑娘,薛妤對這樣的女孩擺不出怎樣的冷臉,稍頓了頓,木著臉道:「我去年,一個任務沒接。」

  這下不止音靈,陸秦等人也一下支起耳朵匆匆看過來。

  「一個都沒?」陸秦驚詫地問,像是不敢相信一樣。

  薛妤寒著張俏臉點頭:「來前完成了一個。」

  其餘幾個人頓時都露出或明顯或隱晦的憐憫神情。

  陸秦道:「這要是才完成一個的話,倒也……不必著急了。」

  身為聖地傳承者,天機書每年會下發任務到他們手裡,他們再從中隨機抽取四件,每一年半交次差。

  完成的可以在五聖地中任意挑選一件趁手的秘寶,完不成的當眾點名,繳納巨款。

  現在距離任務結算只剩三個月,薛妤才接了一個任務,接下來隨便抽到個棘手的,就基本不可能完成了。

  他們從小接觸天機書,年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前一年懶散,後半年火燒眉毛般才解決完這裡,又趕去那裡。

  薛妤抿了下唇,言簡意賅地回:「試一試。」

  前世她運氣不好,抽到個棘手的任務,直接耗掉了大概兩個月時間。

  時事常有變化,重來一次,該做的事薛妤依舊不會怠慢。

  「其實我也還有兩個未完成。」陸秦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去年崑崙招新,事多,沒顧得上這邊。」

  「行,那就此別過。」

  薛妤點頭,毫不拖泥帶水,扭頭就走的姿態看得陸秦咂舌:「這位鄴都公主的脾氣,我可真是從來看不懂。」

  路承澤眼神暗晦地掃過浩浩蕩蕩遠去的一行人,心想,不止你看不懂,他這個相識千年,好歹打過的數回交道的都沒有一次猜中過她的心思。

  就比如這次,他壓根沒猜到她會突然開口救下一隻妖鬼。

  再比如,她現在對松珩到底是怎樣的態度。之後是令鄴都中途截殺,還是留有舊情的聽之任之。

  他一樣都摸不明白。

  ===

  溯侑沒想到他能從審判台活著下來。

  前來領他的人戴著青面獠牙的鐵皮面具,衣上遍佈絳色玄紋,行事作風間無不透露著聖地幾族一脈相承的倨傲,看他如看垂死掙扎的螻蟻,眼神淡漠涼薄,透著呼之即出的厭惡。

  負責看押他的羲和執事粗暴地扯斷他手腳上的鎖鏈,許多受刑時的傷口又繃出殷殷血色,厲害的地方皮肉都翻捲出來。

  溯侑眼神都沒波動一下。

  這樣的眼神,這樣的待遇,他看多,也經受多了,早練就了一副不以為意的心性。

  一隻妖鬼,能活著就不錯了。

  還想要被當成人看待麼。

  白日做夢。

  那名執事盡職盡責地告知來人:「此子生來逆骨,凶性未除,還請轉告女郎不要輕信,切記留心。」

  「無妨。」鄴都來人看了他一眼,道:「一隻廢了修為的妖鬼,女郎能讓他做什麼,能被發配到荒山等死都算是他的造化。」

  那名執事放了心,道:「我還有事要忙,這妖鬼你先帶回去吧。」

  秦呈大掌一伸,才要抓著溯侑的衣領上天,就見遠處有一人急速穿行而來,定睛一看,是在薛妤身邊辦事的朝年。

  「秦呈叔留步。」朝年行至近前,仔仔細細看了眼溯侑,道:「女郎有令,傳他面見。」

  秦呈下意識皺眉,朝年卻提前堵了他的話:「再耽擱時間,女郎要等久了。」

  面對其他人秦呈固然可以仗著聖地原住民的身份低眼看人,可朝年與他身份相當,上頭有個姐姐在族內頗受重用,風頭正盛,自己又在女郎身邊做事,客氣了叫他一聲叔,他卻不能借此拿喬。

  秦呈鬆開溯侑的衣領,將適才那執事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朝年點頭,笑得客氣:「秦呈叔放心,女郎自有考量。」

  說完,他帶著人騰空而上,飛速朝聖地出口前行,不過片刻,那座彷彿撐起天穹的巨大門戶便已近在咫尺。

  從審判台僥倖撿回一條命後,有人給溯侑清洗過,說是清洗,其實就是提一桶涼水劈頭蓋臉澆到身上,全然不管他現在只是凡人血肉之軀,稍稍清洗過之後便讓他將那身囚服換成深藍色的粗製麻布衣服,其餘連根髮簪也沒給。可即便如此。

  朝年還是不止一次將目光轉落到他身上。

  先前他還不理解,為何自家女郎會在最後一刻點下他,現在仔細想想,許是女郎看上了這張臉。

  這世間少女,哪有不喜歡模樣生得周正的小郎君的。

  女郎平時再冷靜,做事再沉穩,本質上也還是個正當花季的少女。

  朝年一面不動聲色地想,一面扭頭對木樁子一樣一聲不吭的溯侑說:「你適才也聽人說了,救你的是我家女郎,鄴都公主。」

  黑髮遮掩下,溯侑清黑的瞳仁裡滿是嘲諷之意,審判台上坐著的那些,個個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什麼事也沒經歷過,仗著生來好命,嘴巴一張一合,就要斷人生死。

  他們哪會將妖鬼的命當命呢。

  朝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接著道:「我們女郎性格好,心地良善,只要你痛改前非,不再犯事,鄴都自有你的容身之所。」

  上雲散宗之前,溯侑曾一路摸爬滾打在人世間闖出了點小小的名氣,得意時身邊也圍著幾個愛熱鬧的小妖怪,閒得沒事時就愛講講各地出名的人和事。

  聖地繼承者個個眾星捧月,名氣大,即使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多年下來過耳的也有不少。

  鄴都公主薛妤是他們談論最少的一個。

  這位女郎面冷,話少,出門在外並不講究排場,非必要場合根本不露面,實在是沒什麼好拿出來說的。

  審判台上,在世人眼裡以慈悲為本的北荒都沒開口,這位負責扣押妖鬼邪物的公主到底得多有善心才會向一隻妖鬼施以援手。

  是看上了他的內丹,還是看上了他這張臉。

  朗日清風下,少年膚色白得透明,手背上細長的經絡格外顯眼,襯上他那張因摻雜妖鬼血脈而格外妖異的臉,現出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單薄病弱之感。

  像是即將面臨什麼好玩的事,他惡劣地扯了下唇,想,那位「大發善心」的小公主若是想要他的內丹,他就自爆。

  若是看中了這張臉。

  他就將這張臉毀掉。

  這些人想在他身上得到的,一樣都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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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5:53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薛妤出羲和的時候,殘陽餘暉正往海底沉。仰著脖子往天上看的人有許多,人群熙熙攘攘,一層一層擠著,許是等得久了,現在終於看到了動靜,交頭接耳的議論聲紛紛傳開。

  薛妤不喜歡拋頭露面的張揚,她略略掃了眼下方的盛況,蜻蜓點水似的在空中落了一下,一圈泛大的水波漣漪無形在眾人眼皮底下漾開,下一瞬,她人便已到了西樓裡。

  她身段纖細,白衣楚楚,凌空微渡時腰間繫著的流蘇荷穗全隨著風鼓動起來,因為冷著臉不苟言笑,落在人們眼中,更有一番端莊大氣的風度。因此哪怕只露了幾面,仍然在人群中引發了許多議論。

  「——這適才出來的是誰?是哪位高深的神仙?」有婦人抱著孩子出來看熱鬧,一面好奇一面又喃喃道:「這樣年輕,長得還這樣俊哩。」

  她身邊站著的恰是一位小修士,聽到這話笑著回:「嬸子,方纔那位是聖地的聖女。」他才接觸修行之道,對聖地這樣的場合瞭解不多,只知才出來的人身後跟著那樣長一串的隊伍,身份必然貴重不可言,卻辨不出她的具體名姓。

  後頭有人接過話頭:「應當是鄴都公主。」

  「音靈聖女更活潑些,佛女出行則是佛童開道,梵音落地,唯有鄴都公主叫人知道得少,但聽聞她穩重莊持,不苟言笑,正應了方纔的樣子。」

  「還好有聖地這樣的地方,出了他們這些人,不然哪有我們現在的好日子過。」婦女往上掂了掂孩子的屁股,又搖頭:「這裡一窩妖,那裡一堆怪的,想想都滲人。」

  「……」

  諸如此類的話語一路從西樓外傳到了西樓裡。

  薛妤閃身進西樓三樓的時候,榴娘正倚在紅漆金紋的柱上,手裡提著一個小巧的銀酒壺,眼眸半瞇,一張懶洋洋的美人面朝著聖地那扇大開的門,不知道在想什麼。

  聽到動靜,榴娘遲鈍地回頭,見了薛妤,眨了下眼,很快收拾神情笑起來:「女郎來得早,出得也早。」

  「審判會結束就回了。」薛妤視線不著聲色地從榴娘手裡提著的小巧酒壺上滑過,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恐怕得多在西樓叨擾一晚。」

  「說什麼叨擾不叨擾的。」

  「我們這西樓,女郎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榴娘將酒壺交給身後的小童,青蔥般的長指點了點身後建得和皇宮別苑一般的環廊游簷,深門大院,道:「這三樓就是專門為聖地留的,等閒人上不來,平時冷清得很,一年到頭也熱鬧不上一兩回。」

  「羲和戒嚴,經年累月不開,我們就盼望著能進去瞧一瞧。」榴娘週身漾著馥郁的酒香,細膩的腮上泛起兩團胭脂般的紅,「女郎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

  薛妤對這位風情萬種的西樓老闆並不反感,她頓了頓,道:「待著也沒趣。聖地看多了,都一個樣。」

  都是千重山,萬道水,還有處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也是。」榴娘往樓下看:「都說我這西樓是快活銷魂地,只有自己待久了,才知是什麼滋味。」

  薛妤側目。審問妖鬼的次數多了,時間長了,她擁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直覺。

  這位榴娘,身上籠罩著很重的情緒,確實不是簡單的人物。

  但薛妤不管這些,只要對她沒惡意,沒有犯事犯到她手上,她一概不費心神插手。

  兩人略略說了幾句漂亮的場面話後,薛妤轉身回自己的院子。

  梁燕迎上前,面目慎重道:「女郎,朝華大人傳信,百眾山深夜有異動。」

  薛妤坐到寬椅上,長而纖細的指節落在茶盞上,甚至眼睛都沒抬一下,問:「這次是哪兩個?」

  梁燕不敢看她的臉色,沉默了一會,才垂著眉開口:「是,句芒和陵魚。」

  不怪薛妤無動於衷,梁燕跟在薛妤身邊,聽到這樣的消息沒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百眾山有異動」這六個字簡直令人心驚膽戰。

  「誰先動的手?」薛妤問:「炸了幾座山頭?」

  「朝華大人說,是陵魚看不慣句芒整日在它眼前晃蕩,加之昨夜月圓,陵魚脾氣格外暴躁,句芒一去,就打起來了。」梁燕如實稟報:「炸了兩座山頭。」

  薛妤聽完,原本落在茶盞上的手指搭在了額心處,她摁了兩下,語氣格外冰冷:「告訴陵魚,它再敢惹事,殿衛司剮了它的皮。」

  跟百眾山妖怪們打架一樣屢見不鮮的,還有薛妤這句話。初聽時心中發怵不已,後來見犯事的大妖頂多挨一頓揍,過後活得比誰都滋潤,再聽這話時,就真是怎樣的情緒都沒了。

  朝年帶著受傷頗重的妖鬼進來時,聽到的就是這麼句凶殘的話。

  溯侑無不意外地垂了垂下頜,長而順的黑髮落在臉頰兩側,遮住了他整張臉。他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幾個細微的動作,一個不經意的角度,臉都沒露,落在人眼裡,就已經是十二分的狼狽的弱勢。

  宛若受了傷的驚弓之鳥。

  跟審判台上那個又凶又橫的狼崽子判若兩人。

  薛妤目光落在他身上。朝年朝上一拱手,道:「女郎,人帶到了。」

  從審判台將人帶下來後,薛妤考慮過應該如何安排眼前之人,所謂吃一塹長一智,再想她像從前栽培松珩一樣栽培一個人是決計不可能了。可既然救了,放任他自生自滅或是直接拘禁在鄴都,那還不如不救。

  「我看過你的資料。」薛妤擺了擺手,制止了朝年要將人強制摁著跪下來的舉動,她看了眼天色,言簡意賅道:「我問,你答。」

  長如飛瀑的髮絲間,那隻手腕處鞭痕纍纍的妖鬼點了下頭。

  「滅雲散宗之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嗎?」薛妤問。

  「知道。」溯侑沒有立刻答話,他像是許久沒有開口了,又像是在慢慢斟言辭,片刻後才吐出兩個字。

  不得不說,與這只妖鬼一身反骨不符的是他生了一張令人動容的臉,以及一把乾淨清冽的嗓子。

  許是妖鬼都知道怎麼誘惑人心,怎麼最大利用自己的優勢,溯侑想,若是她對自己別有所圖,這個時候也該露出真目的了。

  聖地繼承者,要個男人而已,想看的時候看看,不想看了就丟開,實在不是什麼大事。在審判台上當著那麼多雙眼睛做做樣子就行了,下了審判台,一個廢人,不值得日理萬機的公主殿下費心編製什麼借口。

  「被聖地捉拿之前,你的修為已經不低,雲散宗只是個名不經傳的小宗門。為了殺幾個人,賠上自己的命,你跟他們之間有無法消泯的仇怨,因為什麼?」薛妤條理清晰,一條一條說下來,堵住了他所有說「不是」「沒有」的機會。

  這次溯侑沉默得更久,薛妤不說話,也不催他,但很明顯要他的回答。

  「他們編排我。」溯侑吐字很輕,臉微微抬起一些,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和白得發光的半邊臉,語氣說是答話,更像是某種底氣不足的抱怨,他一偏頭,露出兩抹如山巒般飛入衣領的鎖骨。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顏色極深,看人久了,會給人深情專注的錯覺,再稍稍垂下睫,就是無辜和柔弱結合在一起。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是靠著這項本領引得一人族夫婦起了惻隱之心,將他抱回家,一口一口喂米糊糊才活下來的。

  擅誘人心的妖鬼用餘光觀察薛妤的反應。她依舊坐得端直,臉生得小而精緻,可惜時時繃著沒有表情,一雙眼睛清泠泠的,出人意料的乾淨和純粹,尋不出一絲半縷意想之中的垂涎和佔據之意。

  得了這樣一個答案,她只是點了下頭,又問:「雙親可在?可有親朋好友?」

  溯侑眼神很快陰翳下去,他垂著頭欣賞自己手背上根根交疊的經絡,話語一字一句從嘴裡往外蹦:「無父,無母。」

  薛妤短暫的頓了一下。

  誠然,她不是可以任人糊弄的草包,上面幾個問題的回答,她一個字都不信。唯有這句,她覺得是真話。

  「你天賦悟性極高,又是上過審判台的人,我不能放你離開。」這一次是滅宗,放回去之後再惹出一樁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不止他自己,連她都要被詰問,「手冊上說你修的是妖法,若是幫你續好筋脈,我希望你修習聖地或人族的法。」

  溯侑爬滿嘲意的嘴角有瞬息的凝滯。

  「半年內我不回聖地,會在人世間遊走,你跟著我,練練心性。哪日我覺得你足夠理智冷靜了,哪日你便自由了。」薛妤看著下面站著的妖鬼,他很高,身子頎長,看著乖順,實則內裡每一根骨頭都是反著長的。

  「在這之前,我需要你服下玉青丹。」玉青丹是聖地管控妖鬼常用的手段,服下去之後並不會影響行動和修煉,平時不痛不癢,但等同於將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別人手裡。若是他服下丹藥,薛妤一念之下,他便會成為一具屍骨。

  說得嚴重,可對現在的溯侑來說,其實沒什麼區別。

  薛妤想殺他,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根本都不需要用這些外物。

  而從頭到尾,她沒對他那張臉,那雙眼表露出任何一點別樣的心思。

  「我不瞞你,你現在已經長出妖丹,想要轉道修仙法會比別人艱難數倍。這玉青丹你可以不吃,可若這樣,我不會幫你解開禁制,更不會替你續接經絡,你只能是個凡人,也只能生活在百眾山。」

  「如何選擇,你自己思量。」

  薛妤心善,但不是善心氾濫,他若是不按她的規矩來,她不會管他。

  另一邊,朝年朝溯侑遞出一隻白玉瓶,瓶口一斜,玉丸滾落到掌心中。

  溯侑自進屋起第一次抬起頭,露出全臉,四目相視,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薛妤那雙眼。

  嚴肅有,清冷有。

  唯獨沒有對妖鬼的不屑和對生命的輕視。

  就像他所想的。

  她沒必要編鬼話騙他。

  也根本不需要。

  「好。」他很快低下頭,輕聲應了一句,白得過分的指節捏著那顆藥丸送入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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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3-15 00:56:1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二月末,春寒料峭,赤水回程的隊伍中,氣氛比天氣還冷。

  山海城是大城池,亦屬於明文禁令不得御空飛行的城池之一,想要進出,除了徒步,就只能借助車馬之力。

  赤水的馬車上纂刻著法陣,一路疾馳生風,風聲嘯嘯,車內卻很安穩,感受不到一絲顛簸。

  音靈的車架走在最前面,一騎絕塵,甩開別人好一段距離。

  後面那架馬車裡只坐了兩個人,赫然是路承澤和才逃脫生天的松珩。

  「行了,也別想那麼多。」路承澤拍了拍松珩肩頭,將療傷藥散推到他跟前,道:「你現在養好身體最重要。」

  松珩臉色極白,整個人起來孱弱又疲倦,扯著嘴角笑起來時怎麼看都是一股逞強的姿態:「你放心,我都有數。」

  「還都有數。」路承澤看了看他崩開不知多少回的傷口,道:「我提醒你一句,你現在可不是戰無不勝的天帝,這具身體哪經得起你這麼折騰。」

  「我知道該怎麼做。」松珩道:「不是第一次經歷了。」

  正因為不是第一次經歷了,回憶和理智都告訴他,現在他該做的是吞下療傷藥散閉著眼好好梳理身體中紊亂的經絡。這樣等回了赤水,路承澤出手給他續上時會方便迅速很多。

  可他一閉上眼,眼前閃過的都是薛妤點名留下那名少年時的情形。

  他靜不下心。

  他想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吶。」路承澤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搖了搖頭,從袖袍裡拿出一本手冊,推到他面前:「看看吧。」

  顧念他手上沒一塊完整的肌膚,路承澤貼心地替他翻頁,修長的食指落在其中一頁的小像上,道:「薛妤這次救的是一隻妖鬼,資料都在這裡,你自己看看。」

  「你記不記得,除你之外,上一次活下來的是哪兩個?這個溯侑可有在裡面?」路承澤問。

  「太久了。」松珩皺著眉搖頭,道:「我只記得有個叫沈驚時的——這次被陸秦救下來的那個。」

  當事人都不記得,路承澤更不記得。

  「其實不只有你,我也不明白。」路承澤嘖了一聲,流光熠熠的鳳眼裡現出些真實的不解之意:「就算要選,她選誰不好,非選個滅人滿宗的,還是只妖鬼。」

  「我看來看去,若說這只妖鬼有什麼值得一說的,就只有那張臉了。」

  翻完溯侑的,松珩默不作聲煩到自己那頁,才要看下去,聽到松珩這句話,他無聲無息屏了下呼吸。視線再落到紙張上的時候,他是一句話,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

  「我從前沒問過你。」路承澤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開口道:「看看別人進審判台干的都是怎樣駭人聽聞的事,你這倒好,還跟皇宮中人扯上關係了。」

  「那位王爺干了怎樣人神共怒的事,讓你這樣的性格都非要殺人。」

  雖說聖地地位特殊,自稱古仙,可這世間說到底還是以人為本,皇宮是人權最集中之地,擁有千萬年積攢的底蘊。聖地和皇族一向是互相敬重,井水不犯河水。

  修士殺人其實並不少見,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數都數不清,一條人命根本不足以驚動聖地,不足以讓他被壓上審判台。

  可松珩殺的,是擁有皇族血統的親王。

  此事一出,天子震怒,下令舉國緝拿。若不是扶桑樹的神念選中了他,這會估計已經被千刀萬剮,屍骨無存了。

  只是這樣一來,路承澤更不好跟族裡交代。

  「我已經想好了說辭,你到時候配合一下就成。」路承澤說:「你當年跟著薛妤,也不止一次到過赤水。我那環境雖然比不上羲和與北荒,但比鄴都還是強上不少,靈氣充沛,你有功底在,重修不是一件難事。」

  松珩朝外遠看了下,半晌,溫聲道:「承澤,多謝你。」

  「你我之間,說什麼謝。」

  「但松珩,我說句實話,你別不愛聽。」路承澤遲疑半晌,斟酌了下言辭,還是道:「當年我就提過,你和薛妤,可能真不合適。」

  「確實,她身份尊貴,配誰都綽綽有餘,即使是你成為天帝,她依舊是最合適的天後人選。可鄴都嫡系到了這一脈,就她一個女孩,從小獨挑大樑。想一想她手底下壓著多少妖鬼就知道,要坐到這個位置,不論是手段,還是性格,都需要十分強勢。」

  「這就注定了薛妤不可能依附於人。她自己足以獨當一面。」

  「你呢,你看著脾氣好,心地良善,實際上也執拗,認準的事掰不過彎來。」

  說完,路承澤長長地歎了口氣,接著說:「這男女相處之道,大多互補,我強勢些,你就柔軟些,你心軟些,我就果斷些。兩個都身居高位,又是藏著事不說,喜歡自己解決的,怎麼處得長久。」

  「就比如那位茶仙,還有鄴都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是那麼回事。我問你,你不說,薛妤問你,你也不說,這能怎麼辦。」

  「別人想為你說話都找不出說辭來。」

  松珩疲倦地閉了下眼,啞聲道:「總有一天,她會理解我。」

  「承澤,只有經歷過那種絕望的人才知道……」他說到一半,覺得疲憊似的停了話語。

  路承澤豎著耳朵聽到一半,追問:「知道什麼?」

  松珩又將那頁手冊翻到記載了那只妖鬼一頁,久久沒有說話。

  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知道,薛妤的那一句「我要他」,對他們來說意味著怎樣的希冀和溫暖。

  路承澤說得沒錯。他成為天宮之主時,和薛妤之間已經出現分歧,屢屢發生爭執。

  他們誰也不肯讓步,於是離得越來越遠。

  後來出現的小茶仙,還有鄴都封印,只是一根徹底決裂的導火索,問題其實早已埋下。

  可哪怕事情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也從未想過要和薛妤分開。擁有過那種溫暖的人,再想放開,難比登天。

  松珩閉了下眼,再說話時,已經又是從容而溫和的樣子,他掃了眼溯侑的小像,道:「薛妤不是會為色所動的性格,她這樣做,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等到赤水,我就開始閉關。」

  「往後千年,我們還有很多事需要做。」

  ====

  夜色悄悄爬上天際,街道兩邊吆喝的販夫走卒一個一個歇下勁,開始收拾張羅東西回家,而西樓裡,隨著夜色漸深,人越來越多。

  西樓的燈一盞盞亮起來,姑娘們抱著琴和琵琶嬌嬌俏俏地走到台上,一曲才落,一曲又接,下面是浪潮般的叫好聲。

  無邊的熱鬧裡,薛妤在給溯侑接斷掉的經絡。

  朝年和輕羅立於兩側,屋裡的圓桌上擺放著形形色色的藥瓶和藥散。

  「這次出來,我身邊跟著的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妖,他們不懂這個,只能我出手幫你接。」薛妤解下身上的披風,輕羅立刻上前接過。燈火下,她指了指地上墊著的絨毯,言簡意賅:「坐著。」

  溯侑垂著眼不說話的時候看著很乖,很聽話,誰也想不到這樣乖順的外表下藏著隨時準備暴起傷人的尖利爪子。

  薛妤讓他坐,他就乖乖坐過去。

  服下玉青丹之後,朝年帶他重新梳洗過,換了身像樣的衣裳,出來時那張臉越發出挑,比樓下受萬人追捧的頭牌姑娘還能勾魂。此刻端端正正坐著,柔順的髮絲垂到耳際,手指根根長而分明,指尖不深不淺陷入絨毯裡,樣子格外純良無害。

  輕羅就站在梁燕旁邊,見狀,第二次悄悄含低了聲音問:「梁燕姐,女郎救下的這人,真不是狐妖麼?」

  比小雨村山頭上那只成精的狐狸生得還漂亮。

  貓妖自以為低著嗓子含糊了聲線,其實周圍人聽得明明白白,其他人沒有動靜,聽了就當沒聽到。只有梁燕笑著搖頭,好脾氣地回:「快別問了,打擾女郎做事,小心被罰。」

  膽小的貓妖嗖的一下豎起了耳朵,將嘴閉得嚴嚴實實。

  薛妤在溯侑身後坐下。

  一瞬間,眼前這只傷痕纍纍的妖鬼看似收斂乾淨的刺又猛地冒出來,脊背和腰腹繃得極緊。

  薛妤冷聲道,「以後還想修煉的話就收心。」

  溯侑很輕地握了下拳,眼裡全是霧霾似的陰翳。

  他命途多舛,生來多疑,根本不可能對任何一個人付出半分信任,可現在這種情況,他不得不信她,這種滋味難受極了。

  察覺到溯侑慢慢放鬆了身體,薛妤十根長指交疊在一起,而後在某一瞬陡然拉開,無數根瑩白的雪線層層繞繞從她的指尖湧出,感知到主人心意,他們爭先恐後湧入前面那具瘦削的身體裡。

  「有點疼。」薛妤沒有絲毫動容,淡聲道:「忍著。」

  溯侑最不怕的就是疼。

  聖地出手不留餘地,溯侑體內經絡被沖得七零八落,很難恢復成原狀,即使薛妤是最能從細微處著筆的靈陣師,根根修復起來也是個考驗耐性的細緻活。

  筋骨重塑的痛,薛妤沒經歷過,可上一世,松珩那樣的心性在經歷這個過程時,也忍不住悶哼了幾聲。

  但溯侑沒有。

  他全程咬緊牙關,一聲沒吭。

  這只妖鬼,確實如手冊上所言,擁有著遠勝常人的毅意。

  進行到最後關頭,薛妤驟然加力,數不清的銀絲柔柔覆蓋在溯侑的肩頭,蠶絲般掛在髮絲上,以及每一道傷口表面。

  難以承受的劇痛中,溯侑能感知到他那些在聖地刑房中受過的傷一點點崩開,又被那些雪線柔柔牽扯著癒合,再崩開,再癒合,像是在進行什麼拉鋸戰一樣,最終以緩慢的速度恢復了原樣。

  就在外傷痊癒後不久,他斷裂多日的經絡也終於傳來酥酥麻麻的癢意。

  就在這時,薛妤暫時收手,側首看向朝年,道:「拿藥來。」

  服藥是續接經絡的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關係著以後的修煉路途是否會通暢。

  「來了來了。」朝年將早就準備好的藥遞上來,道:「臣才去城裡的藥閣轉了一圈,買的這個。」

  「三春丹?」薛妤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她扭頭看了看從頭到尾咬牙死撐,一聲不吭的妖鬼,皺眉道:「不用這個。我們出來帶的七彩丹呢,還有嗎?」

  「啊。」朝年愣了一下,而後才倏地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去翻靈戒,道:「有,還剩兩顆。」

  隨後,他翻出一顆渾圓的七彩丹藥,小心地放到薛妤掌心中,再看她用氣勁碾碎,一掌拍進溯侑的身體裡。

  屋裡的妖怪像是受了某種撼動,全部沉默下來。

  滿身雪絲下,溯侑極慢地垂眼。

  他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妖怪。

  所以他才清楚的知道。

  那位「別有所圖」的聖地公主,給他用了最好的丹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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