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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謝璃 -【一瓢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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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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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2:4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謝璃 - 替身

走進那扇門,雁西走進了這個男人的世界。
她的初衷很單純,只願他從酒精淹沒的昏昧中清醒,
走出那棟日與夜已失去意義的屋宇,站在陽光下,重新找回往日的意氣風發。
雁西不介意自己是個替身,男人日漸煥采的面龐讓她得到了安慰,
她以為屋里發生的一切終將隨著男人的陰霾退去而劃下句點;
然而,無論她如何克制、回避,終究愛上了這個男人。
男人逐漸依賴她,眷戀她,彼此都懷疑這樣的關系隱藏著移情的危險。
但是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過是祈求在愛里的一點真心,
她相信他的真心,這就足以讓她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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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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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後來在雁西的回憶里,這道刻鏤大器並且顯露出精美木質紋理的厚實木門,成了一種開啟的圖騰,矗立在她和範君易之間。

    但這一天,初次站在這道門前的這一天,充塞在她腦袋里的紛亂意念,卻全都指向一個方向——向後轉,舉步離開,終止約定。

    雁西的唇抿了又張,張了又抿,十分鐘前剛添上的增艷唇膏已被自己舔舐殆盡,暴露出因過度緊張而缺乏血色的唇瓣。她的心髒不听使喚,正以加速度擂動,使得她呼吸短促,胸前可見起伏。她不停眨著眼,掃視著面前尊貴的門扇,再瞟向筆直佇立在一旁的中年女人,試圖想說些話沖淡濃濃的不安,但女人垂下眼,避開她慌亂的眼神,面無表情開了口︰「規矩都明白了吧?」

    她趕緊點頭,又搖頭,再忙不迭點頭,女人見狀皺了皺眉,指著雁西綰束在腦後、新燙不過幾天的鬈發道︰「頭發放下來吧,不是說過了?照他喜歡的做。」

    雁西依言解下,撥攏發束,讓長發披肩,然後期期艾艾道︰「那個……等一下我……何時可以……」

    「他讓你待多久就待多久,由他來決定吧。」女人簡要有力地接話,像是怕雁西的躊躇壞事,趕緊屈起手指在門扇上輕敲兩下,然後旋轉門把,輕推門緣,洞開了幾寸空間,回頭側身對雁西道︰「進去吧。」

    雁西快速深呼吸了兩遍,默數三、二、一,不再猶豫,向前倏然推門,跨步而入。

    乍然迎面的卻是一片陽光,令毫無防備的雁西嚇了一跳。室內並非如她先前想像的封閉晦暗,兩扇對外的長窗全無布幔遮蔽,直接吸納了近午的光線,讓寬敞的臥房一覽無遺。一覽無遺下,她在幾秒間確認了房里並無人跡,而視線所及,宛如一片海洋——冰藍色的地板、深藍色的床褥、純白色的牆面、淺藍色的天花板。極簡的陳設,簇新的氣味,掩不住絲絲涼意。涼意來自窗外源源灌入的山風,與無以名之的寂寥。

    雁西意識有幾秒的空白,想回頭詢問引路的女人,臥房門已闔上。

    她僵立在房中央,盯著床單上的睡痕,不敢隨意移步,僅是張大了眼,游目四顧,不作聲。

    有一剎那,悔意襲上心頭,她轉動雙腳,動念脫身。此際,右後方卻傳出門扇開關的聲響,和赤足走動的步伐聲。

    雁西循聲望去,有個男人從她未注意到的角落出現了,她猜想那里應該是通往浴室的門,設置得隱密不顯。男人走向床頭,擎起玻璃杯,仰頭喝下里頭的清水,不換氣,似乎渴了很久。

    男人身著黑色居家衫、長褲,頭發失了型,長而凌亂,可能剛胡亂漱洗過,臉上反射著水漬光澤,側面腮幫子布滿短髭,整個人充斥著久未打理的頹萎氣息。

    男人放下玻璃杯,轉頭看了看窗外,不知思索著什麼,動也不動,渾然不覺屋里多了個外人。

    雁西跟著不動,靜默觀望,發現男人是被一只停棲在窗紗上的蜻蜓給吸引了。

    雁西眼力好,看出蜻蜓透明的羽翼和胸腹呈現美麗稀有的寶藍色,男人凝神注視良久,緩步貼近窗緣,小心翼翼推開窗子,輕觸紗幔,引動那只誤入歧途的小東西飛出屋外,旋而消失在碧洗的天空中。

    男人又佇立了一會,這才回過頭,微微仰起臉,終于和雁西打了照面。

    正面相對,男人的模樣卻讓雁西霎時起了困惑。

    印象中,男人秀眉朗目,斯文中泛著隱隱的矜貴氣,和眼前不修邊幅、無動于衷的情狀差之甚遠。然而,即使望之無動于衷,那雙深目中巨大的摧折傷痕卻無所遁形,隔著寬廣的床鋪向雁西滲透;她接收到了,無端地手足無措起來。

    男人顯然沒有預料到雁西的存在,整個人為之驚異,瞪視她良久。接著,他的表情逐漸起了變化,奇異的是,男人並未顯露出被冒犯的憤怒,而是不可置信,他蹙眉縮眼,企圖看清前方的女人。

    雁西明白自己造成的疑竇,想啟齒說些話,又難以道出開場缸。她尷尬萬分,勉強笑了笑,攏了攏頰邊垂發,思考著應對步驟,男人冷不防大步繞過床尾,趨近她,捉住她右手腕,脫口喚她︰「佳年?」

    粗嘎的嗓音應是久未開口,近身接觸,雁西輕易嗅聞到男人過了一夜仍無法消抹的酒精余味,和宿醉一夜後仍透著紅絲的雙眼,除了削挺的鼻梁和方正的下顎仍可辨視,她著實無法將男人和原有的印象連結在一起。

    「佳年?」男人又喚,指掌使力縮緊,原本黯青的面龐因激動而泛紅。

    雁西愕然。男人伸出另一只手攫住雁西下頷,目不轉楮審視她的臉容,神色從失而復得的驚異轉為大惑不解。他以指頭捺過她的每一寸面頰部位,滑過她的頸項;他仔細撫探她的前額,感測她的溫度;他低頭尋覓她的影子,想證明她並非一縷輕煙;他一遍又一遍地掃視她,灼熱的呼吸令她神經緊繃。

    雁西面紅耳赤,忍受著男人的唐突舉措,不敢閃躲,在她即將承受不住他粗魯的檢視前,他陡然撤手了。也許是殘存的思考力起了作用,他放開了她,拉遠了距離,臉一沉,再度黯然失色。

    男人雙掌抹了抹臉,疲憊地發出嗤笑,露出一臉荒謬,開口說話︰「我還沒瘋。你到底是誰?到這里來做什麼?」

    「你希望我是誰就是誰。」雁西輕聲回答,盡力平穩語調。

    男人不解其意,直眼瞅著她,「再說一遍。」

    「你希望我是佳年,我就是佳年。」雁西鼓起勇氣,向前一步,默數幾秒,抬眼直視他。「你不希望嗎?」

    男人怔住,靜靜俯對她,不久,揪緊的眉頭松懈了,眼眶逐漸濕潤了,他擎起右手,溫柔撫摩她的左頰,低嘆道︰「佳年?真是佳年?」

    雁西綻開溫婉的微笑,「嗯。」

    男人猛然將雁西擒抱住,她又吃了一驚,他看似削瘦,臂力卻遒勁無比,似鐵鉗般箍住她,不容一分一毫的轉動空隙。她忐忑地轉動眼眸,無法測知男人的下一步反應,只能忍耐著極不舒適的擁抱,祈禱男人盡速平靜下來。

    再忍耐一會,雁西為自己打氣。

    等會應該取一杯冰開水讓他喝下,保持冷靜,不用說什麼話,只消陪著他,也許用餐,也許發呆,只要他肯振作,離開這間屋子,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雁西樂觀地想著。

    依她獲得的有關資訊,男人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成年人,工作能力杰出,他們或許低估了他的復原能力。依她判斷,至少這間臥房依舊維持完好,他並未墮落至將屋里搞成一片狼藉的垃圾場,他甚至不在房里酗酒,可見他與現實的依存並不薄弱。

    「佳年……佳年……」男人將臉埋在雁西的頸窩,喃念著他心心念念的名。

    「不要擔心,我就在這里陪著你,沒事的。」雁西費力地從胸腔擠出幾句話,她甚至無法舉臂拍撫他,男人窮盡他的思念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懷抱里。

    「佳年……」男人兩手轉而捧起她的臉,無預警落下細密的吻。

    雁西驚異不已,卻不好阻止,僅下意識轉動面部,讓這些吻輾轉沿著眉睫和雙頰移動,盡量避開唇瓣。男人未能得到滿足,他越吻越熾熱,因無法觸及她的唇而擰眉不耐起來。他兩掌牢牢包覆她的臉蛋,精準地吻住她,她錯愕萬分,唇一張,讓他正好趁虛而入,深深糾纏。

    被酒氣包圍的雁西險些透不過氣來,她又窘迫又慌亂,好不容易掙出空間,大口呼吸後,趕緊捧住他的臉,唇附在他耳際哄慰︰「你別急……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里……餓了嗎?想不想吃點東西?」

    男人置若罔聞,開始揉撫她的腰際、她的臀部。雁西心驚膽跳,忍不住騰出手格開他,但護了後方前線卻失守,男人另一只手移向她的胸脯,大方掌握。

    雁西失聲驚呼,男人對她說︰「我餓了……想吃你……」兩臂一撐,男人將

    她舉抱,再一旋身,把她推上床褥,她反射性彈坐起,伸手就擋,男人順勢攫住她的細腕,沉甸甸的身軀壓覆在她身上。

    「這樣不對——你先听我說——」雁西再也無法靜觀其變,她一掌捂住他欺近的嘴,慌張道︰「我們好好聊聊,很久沒聊天了不是嗎?告訴我這段日子你都在做什麼?我想知道——」

    他抓住她的手,不動,深深地看住她,嗓音更為低啞,「什麼都沒做,就只是想你……」

    雁西承接著他的注視,也跟著不動了——男人那雙橫亙著暗影的眼底,積累的憂傷漫淹過因隔絕日久而衍生的**,讓人不忍直視。

    有時候,愛真不是誰都能消受的東西。

    兩人互望片刻,男人扯起嘴角微微一笑,「就只是想你。」他再度俯唇吻她,比方才加倍激烈,雁西深覺不妥,別開臉不願回應,但男人被勾動的激情一旦找到出口,很難輕易中止。

    雁西極為後悔穿了一身單薄的裙裝,幾乎阻卻不了男人嫻熟的攻勢,她恨不能有四只手上下防御。而這一刻,她才領悟了一個事實——對男人的理解太淺薄,致使她嚴重忽略了一項風險,他完全不需要對情人行君子之禮啊!

    確實是太大意了,行前竟沒有經過審慎的預設和防範,她擬想出來的劇本連第一章都行不通,該臨陣脫逃抑或是遵守約定執行到底?

    男人自是等不及雁西做出抉擇,觸手馥軟的女體,似是裝載他渴求的靈魂,睽違多時的親吻**,填滿不了他的空洞,他需要更徹底的交融。

    雁西進退失據,凌亂的思路在發現上半身一片luo裎時,頃刻短路——男人濕熱的吻堂而皇之襲上她胸前的敏感處,一股奇異的電流不受控地散射到四肢末端。她著實嚇了一跳,強烈的羞恥感讓雁西面紅耳赤,一路渲染而下,暴露在空氣中的年輕肌膚全都泛了紅。視覺上的刺激令男人褪去衣衫的動作加劇,沒有一秒遲疑。當雁西做出退場的最終決定時,才一脫口︰「不可以——」男人吞沒她的雙唇,彼此的肌膚緊密相貼。

    男人毫不溫柔,他的唇和手所經之處帶給雁西前所未有的沖擊,走樣的劇情超乎雁西的想像和經驗,一切發生得快速猛烈,被壓制住的手腳難以動彈,她只能怔忡地睜大眼,任憑男人褪下她的貼身小褲,下軀擠進她的雙腿間,無預告,一股陌生的堅硬強悍地進入她的體內,逼出她的靈魂。

    雁西的腦袋開關在那一剎那自動關閉,禁絕接下來的記憶存留。

    男人以全身的力道感受雁西的存在,雁西卻極力讓身體所有的感官停止運作,讓兩人結合處的痛楚消失。

    無從知曉男人是何時停止的,雁西的意識飛離了自身好一會,而男人盡管解放了熱情,酣暢後的身軀仍舊與她交纏不分。

    當雁西逐漸恢復了思考,只听見男人帶著睡意呢喃︰「……別騙我,佳年,等我醒了,你一定還在……」

    一束黑發緩緩垂下,踫觸到雁西的手臂,然後是一張秀麗的臉俯看著她,充滿關切與不解,是雁南。

    雁西足不出戶,終日懨懨蜷臥在床上不動,終于引起了妹妹雁南的疑心。

    「沒發燒啊,怎麼了?」雁南探觸姊姊的前額,「不用上班麼?」

    「沒事,只是有點倦,我請假了,待會就出門。」雁西趕緊翻身坐起,下床。

    不能再無止盡的頹唐下去了,根本毫無睡意。糟糕的是,雁西一閉上眼簾,不該憶起的畫面直逼腦海,鮮明如數位影像,無法抹滅。她學母親求助神力,集中意志誦念各方神只佛號,到末尾敵不住內心怨念,竟脫口而出——「該死的」三字咒。為免不敬,她改變對策,買了一打啤酒關在房里準備灌醉自己,一連喝了三瓶,驚覺這樣下去遲早邁向酗酒歧途,明智地急踩煞車,勉強吃下一片安眠藥,讓陀螺般旋轉不停的思緒暫時停止;可惜效果有限,一路睜眼到天亮。

    她得找點事做,不該坐困愁城,即使百般煎熬,該做的事還是不能偏廢,一忙,煩心事也許就忘卻了。

    隨意漱洗完畢,她換上外出服,背上背包,刻意避開妹妹視線,不讓妹妹目擊憔悴容顏,匆匆交代一聲,「我出門了,今天會去看媽。」

    奪門而出後,雁西松了口氣,抬頭望見無雲長空,暖風吹拂,有個鄰居親切地向她道好,她努力綻笑,感到人生其實也沒那麼糟。

    尋思一會,她穿越馬路,上了一輛剛到站的公車,搭了五站的距離便按鈴下車,繞著巷子左彎右拐,在一間大門漆成草綠色的咖啡館前止步,推門進入,目不斜視,直接挑了吧台熟悉的角落入座。

    尚未開口,吧台內的服務生很快遞上一杯黑咖啡,雁西調整一下坐姿,開始直視前方,注視吧台內一名年約三十、頭上系著深藍色頭巾、忙得不可開交的高大男子。她端坐在高腳椅上,緊盯著男子,神情堅定,男子盡管忙碌,得空會朝雁西快速瞥看一眼,再回頭繼續燒煮咖啡。

    雁西看似溫馴,某方面其實擁有常人不及的執拗,並且發展在一般人不可解的事上。她擅長等待,相信堅持到底,事情一定會產生變化,而且是朝向她想望的方向發展。

    雁西有力的注視幾近盯梢,很難不被目標察覺,但男子面無牽動,線條如雕塑般冷硬,缺乏服務業的體貼周到,全無搭理雁西的意思。

    吧台內服務生們進進出出,偶而覷看一下雁西,除了新來的工讀生小妹會替她斟滿水杯,全體服務生已習慣雁西奇異的存在,識趣地不多發一言。

    連續兩個月,雁西只要有時間,哪怕只能掙出半小時,她都會上門光顧。

    她只挑吧台高腳椅入座,不拘哪個方位,主要能近距離觀察吧台內的動靜,她恆常點一杯美式黑咖啡,不加糖或奶精,不搭訕服務生,不滑手機螢幕,單純只是注視。

    男子外形粗邁,T恤包不住全身怒張的肌肉,十分健壯,習慣性地沉默寡言,偶而吧台秩序失調,他亦不大出言訓斥,只是翻個白眼,流露不耐表情。他固守吧台,未著店服,指揮若定,以不折不扣的老板姿態管理內外場。

    男子的確是老板,員工們和相熟的顧客都喚他綽號「老大」,但雁西從不叫他老大,雁西只喚他「湯老板」。

    這幾天雁西嚴重缺乏胃口,進食得少,腸胃不太對勁,她枯坐了一小時,咖啡只啜飲了幾口。她看看表,對湯老板道︰「麻煩一下,剩下的咖啡替我裝外帶杯。」

    湯老板依言轉向雁西,並不看她,逕自伸手取弓,垂眼默默將八分滿的咖啡汁液倒進紙杯,蓋好杯蓋後遞給她。

    雁西拿了咖啡,在吧台上放下一張百元鈔,湯老板見狀,立刻推回鈔票,悶悶地開了口︰「不用了,算我的。」

    雁西納悶地掃了他一眼,並不領情,「省省干,我們之間的債又不是幾杯咖啡就可以一筆勾銷,你還是盡快告訴我答案吧,我明天再來。」

    湯老板面色一變,雁西抓起背包背上右肩,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館。

    低首走了一段街路,一轉角,一股涼風迎面吹襲,雁西深吸了口氣,不適感減輕了一些。她再看看表,跨步疾走,往五十公尺開外的捷運站入口邁進,未發現路邊一輛黑色房車迅速跟隨駛近,車子按了兩聲喇叭,雁西不經意瞟了一眼,立時止步。

    電動車窗在她身邊徐徐降下,雁西不必從洞開的窗口往里探看車主,心里已有數。她考慮了一下,毅然拉開車門,鑽進副駕駛座等候聆訓。

    「朱小姐。」雁西勉強招呼。

    駕駛人是一名年約四十多歲,透著干練氣息的女人,名喚朱琴。朱琴側身而坐,左手搭在駕駛盤上,一襲剪裁優雅的黑色套裝裹著玲瓏的身段,精致的妝容一絲不苟,但眉眼勾畫得過于犀利,以致斜睨著雁西時,雁西忍不住桂開臉。

    兩人無言了幾秒,朱琴張開朱唇,先發制人,「你整整三天不接電話也罷,我的公司就在對面,人都到這附近來了,上門聊個幾分鐘不會礙著你的事吧?」

    雁西垂著頭,手指纏絞著背袋上的細繩,支吾道︰「我有其它的事……」

    朱琴勾起唇角,「其它的事能比範先生這事還重要?」

    「……」雁西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雁西躲在家中禁閉了三天,也掙扎了三天,始終舉棋不定。今天終于振作了精神,邁出家門前進咖啡館,進行她和咖啡館老板的「寧靜」對峙,原本想接著到安養院探望母親,不意竟讓身邊的女人逮個正著,終究不得不面對這個令她進退兩難的局面。

    「範家找你找得很急,你必須馬上過去。」朱琴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

    「我想……」雁西長長呵了口氣,微微偏過頭,艱難地說出鯁在心中的決定,「我不能再見範先生了。」

    「為什麼?」朱琴不動聲色。

    「我做不來——」

    「做不來?如果做不來,範家不會再找你。」

    「真的做不來……範先生他——」雁西耳根瞬間爆紅,雙眼潮濕,纏在指頭的繩線越繞越緊,「他——我沒想到他——」她囁嚅著說不出口,為難的模樣簡直像是有人拿把槍抵在背後要她上台參加髒話比賽一樣。

    朱琴是明眼人,瞧出了端倪,哂笑道︰「馮小姐,你可是簽了合約的。」

    雁西愕愣,看向女人,從那張職業化的冷淡臉上找不到一絲同情,「可是朱小姐,從頭到尾,您都沒有提到範先生會——會失控。」她頓了頓,終于找到較不露骨的辭匯,「我的工作,並不包括違反我意願的親密行為,這個案子我能力有限,我並非推托,可是這種失控——根本已經超越底線了。」

    勉強說完,雁西又低下頭,回避朱琴的視線,她的整片耳根仍然熱辣辣,不用攬鏡自照,她的窘態說明了一切。

    朱琴輕笑,食指蔻丹敲了敲方向盤,不疾不徐道︰「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

    「你不是未成年少女了,怎麼想事還像個孩子呢?」朱琴香馥的手伸向雁西下頷,緊扣住後冷不防扳回,兩人的臉面近乎相觸,雁西立即被撲面的香水味籠罩。「如果這事容易,何必非要你不可?錙銖必較的範家肯輕易妥協你提出的數字?你以為這一行還有工安防範和職災保險嗎?你在簽下名字之前,不是就應該通盤想清楚所有的可能性嗎?喝水都會嗆著,走路難保失足,更何況這種棘手的個案?範先生是健全的成年男性,你不會天真到認為陪他說說傻話,曬曬太陽,他就會自動修復,生龍活虎的出門社交吧?再說,你以為範家付費讓你做全套健康檢查是為了什麼?」

    朱琴流利的一番諍言像大量冰雹當頭灑下,令雁西語塞。

    無言以對。雁西從朱琴出奇有力的指掌間掙脫,微弱地辯解︰「我以為他需要的只是心理的慰藉——」

    「慰藉有很多種方式,你必須全力以赴。」

    「……」太刺耳了,無法掩耳,雁西只得轉開臉。

    「話說回來,凡事都有代價,值不值得個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看看外頭那些上班族,有幾個人在做自己歡喜的事?肝腦涂地不就是為了一個價錢?」朱琴按開門鎖,啟動引擎,「下車。提醒你一句,你若退出,範家不會支付任何頭款,把你心里的尺拿出來計量,看看值不值得。」

    雁西下了車,呆立在路邊好一陣。她撫著隱隱作痛的下巴,環視行色匆匆的路人,想移動步伐,走進捷運站,把方才惱人的對話拋在腦後,試走了兩步,鉛重般的腿帶不動她的軀體。一陣委屈潮涌而來,推動了某個意念,令她呼吸開始急促,沒多久,一股慍火在胸腔悶燒起來,越燒越熾旺。

    她驟然轉身,循著原路穿街繞巷回到咖啡館,迅捷如風地跟在顧客身後竄進店內,眼角往吧台一掃,尋覓湯老板的身影不得,她叫住正拿了一壺水經過的工讀生,質問︰「老板呢?」

    「倉庫。」

    雁西沿著唯一的走道直驅店後方,看見一扇隔間門上張貼著「非工作人員請勿擅入」的告示牌。她不加思索,一掌推開門,二話不說,朝扛了一麻袋咖啡豆的湯老板用勁推了一把,湯老板沒有防備,仰跌在牆角一堆麻袋上。雁西直欺上去,揪住他的衣領,扯嗓憤喊︰「混蛋——你到底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畢竟體力不是湯老板對手,雁西隨即被反扣手腕,歪坐在地,湯老板趁勢一躍而起,恨恨地抹了把臉,指著來勢洶洶的她道︰「要我說幾遍你才肯認了?我——真——的——不——知——道。听清楚沒?這就是答案!」

    雁西呆了呆,茫然望著他,「不知道就結了嗎?可我被你們湯家害慘了……」她忍不住咧開嘴,不思節制地放聲大哭。

    這是半年來雁西第一次哭泣,因為日積月累,爆發力十足,哀傷逾恆的哭聲回蕩在逼窄的貨料倉庫里,震人心肺,再從四面八方縫隙竄出,三面水泥牆和單薄的塑料門板攔也攔不住。

    那一刻,走進洗手間的客人和服務生,隔著薄牆,不約而同听見了啟人疑竇的女子哭泣聲和不明男性的責備聲,再一天過去,湯老板的薄幸名便悄悄地不脛而走。

    雁西禁不住回想,這個難以為外人道的合約是怎麼簽下的?

    開頭的理由並不稀奇,她需錢孔急,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家需錢孔急。

    並非長期如此,她的家庭平凡普通,是一家之主願意卷袖工作就有相對回收的普通家庭;而這種家庭在短期間內歷經一個意外串連著另一個意外洗劫,就像一艘小船接連被炮彈誤擊一樣倒霉十足,除非大船相救,否則駛不到彼岸。

    雁西的家庭人丁單薄,她是唯一能奮力一搏的家庭成員,就像大部分遭逢變故的人會有的反應,她開始尋求各種管道解決燃眉之急。不難想像,所有的親戚聞訊後都避之唯恐不及,雁西年輕面皮薄,吃了幾次閉門羹,听了無數冷言諷語後,她徹底死了心,轉而上網搜尋陌生管道。

    她尋遍各大人力銀行,避開曖昧字眼的征求廣告,嚴苛條件的她不符合,輕松要求的不是變相情色招攬就是薪酬稀埂,無助于她的現況。

    每天火眼金楮地上網瀏覽網頁,視力幾乎就要退化,不記得是在哪個頁面上發現的,不經意一瞥,一則約莫六公分見方的廣告吸引了雁西——「征心靈慰問員,性別不拘,須成年,富愛心,同理心,敢挑戰,酬豐,薪資個別面議,**勿試,意者請寄履歷及全身及半身素面近照至以下電子信箱……」

    當下只猶豫了兩秒,雁西拿起手機拍下各種角度近照,半小時內將履歷及照片上傳,然後耐心等待。三天後,她接到了回音,請她在約定時間攜帶各式證件面試。她不是不緊張,也擔憂是個陷阱,但對方留下的地址在城中商辦大樓林立的林蔭路上,簡單明了,一點也不詭異。她做足心理準備,準時赴了約,在那間清清爽爽的明亮辦公室里,她見到了時髦且一臉精括的朱琴。

    朱琴抱著雙臂,一手支著下巴,繞著雁西打量了幾遍,頻頻點頭,「很好,人和照片一樣,沒有修飾過。」

    朱琴做事風格和她的外表一樣,鮮明直接,沒有客套,全無廢話,「馮小姐,坦白告訴你,我們公司是一種特殊的服務業,提供人員給有特殊需求的委托人。舉幾個例子,喪偶的男女,失去親人的老人,在商場上倍受打擊的人士,來日無多的病人……只要他們提出要求,我們就盡量提供符合的人選與他們密切相處,就像原本的生活一樣,讓他們在過渡期或是生命盡頭得到安慰;或是心理修復,直到走出陰霾,正常生活為止。我們會給員工一些委托人的相關資料,但點到為止,不相干的隱私不會揭露。至于員工的應對方法,安全為首要;其次隨機應變,各憑本事。」接著又出示了一些成功案例的資料給雁西觀摩,雁西努力消化訊息,還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知道我們為什麼請你來面試?」朱琴問。

    「因為我從事的工作?」

    「你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做個案輔導,這點有加分作用,但不是主因。」朱琴翻開辦公桌上的檔案夾,抽出兩張照片,放在雁西面前。「看一看吧。」

    拿起照片,雁西仔細端詳,那是一男一女的彩色近照,男方年約三十許,羽眉朗目,五官非常端正,飽滿的前額給人一種自負的印象。整體而言,男人流露出濃濃的志得意滿氣息。至于女方,乍然對眼,雁西暗驚,以為是自己入了鏡,那面龐輪廓,巧笑的神情,簡直和自己有八分像,但不可能,無論是身材、穿著、站姿,都不會是自己。

    「委托人是男方的親屬,男方並不知情,女方是男方論及婚嫁的女友,三個月前意外過世,這就是你要接下的個案。」朱琴進一步說明。

    「所以——是因為長相?」雁西恍然大悟。

    「可以這麼說,因為不容易匹配,委托人出的價碼也不低。」朱琴拿出一份擬好的合約,讓雁西過目,「請放心,我們都會保密的。」

    密密麻麻的條款雁西無心細讀,她關切的是價錢。字里行間中,她找到了焦點數字,頓時目瞪口呆——雖然不能完全涵蓋她所需數字,但已難能可貴。

    「按照進度,分四次付款。如果委托人不滿意,可以中途解約,但不會追回付過的款項。」朱琴笑。「員工如果有安全上的疑慮,也可以退出。」

    「為什麼要付這麼多錢得到這種服務?再怎麼難受,一切都會過去,不是嗎?」雁西大感不解。

    不僅不解,還見識到了另一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得靠自己療愈自己的傷痛,過得去便海闊天空,過不去便墜入深淵,有多少人能購買得起這種另類服務?

    「因為價值。男方年紀輕輕就創了業,現在撒手不管,論誰都覺得可惜,況且,時間就是金錢,通常等事主看開了,已人事全非。」

    雁西琢磨片刻,一咬牙,在合約空白處寫下另一個加碼後的數字,再轉向朱琴。「我需要這個價錢。」

    朱琴一瞄,面色一變,很快恢復鎮定,「你倒懂得追價,我必須和委托人商量,不能馬上答應你。」

    雁西點頭,再看向合約,閱讀了幾項條款,深思後提問︰「你們不擔心出現預期外的狀況嗎?」

    「這就要看委托人的個別要求或前提了。我們在擬合約前都會考量清楚各種可能性,一旦不符合期待,雙方都可以終止合約。對了,這位男方的親屬今天特別告知一條但書,還來不及寫上,請听好——切勿假戲真做,否則終止付款。」

    雁西想了想,覺得還算合理,隨即頷首同意。「所以,一開始,我要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

    「替身。」

    雁西第二次踏進這個半山腰社區,已無心左顧右盼,四處窺奇了。

    她大略掃視到庭院兩側小園子里花開得很好,空氣中浮動著應時花香。她沿著中庭寬敞的石徑快步疾走,抵達社區盡頭倒數第二間的雙層樓房,便看見了上次見過一面、一臉嚴謹的中年女人已經在大門邊等候。

    罷步上門前台階,女人停步,轉過頭,交給她一串鑰匙,「我得走了,鑰匙就暫時交給你保管,就按照約定,生活起居步上正軌是最基本的要求,請別再搞失聯了。他這兩天情況更糟了,我們不希望再有這種人為差錯,馮小姐辦得到嗎?」

    女人面有譴責之色,雁西尷尬得臉一熱,接過鑰匙,不安地問︰「您不一起留下嗎?」

    「不了,我只是暫時借調這里幫忙,我平時工作地點不在這里。」

    「請問您是——」

    「我是老太太的私人助理,我姓劉,叫我劉小姐吧。」

    劉小姐簡短介紹自己,听口氣似乎還未婚,模樣一本正經,想必照料一名自我放逐的成年男子令她十分為難,急欲交班給雁西吧。

    「進去吧,範先生人在客廳,麻煩你了。」劉小姐催促,還替她開了門。

    門扇呀敞開,也許是心理作用,雁西不禁躡手躡腳,深怕驚擾屋里人,但縱算有再多事前準備,心跳也不免亂了節奏。

    站定後,她頭一抬,正好目睹客廳對角,男人隨性側臥在一張榻椅上,一手當枕,一手垂落在地,行止無狀。

    雁西硬著頭皮靠近他,拖了張藤椅在他身邊坐下。

    男人濃密的睫毛緊闔,兩側眼眶下沉澱著一片不健康的黯青,他的鼻息沉勻,顯然睡得相當熟;幾日不見,茂密的落腮胡爬滿了男人的臉緣,越發頹唐了。

    重點是酒氣;陳腐的和新鮮的酒氣交織在他四周,整個人如同從酒缸里撈上來的一團浸泡後的料渣,毫無生氣。

    往旁看去,榻椅旁的地板上矗立著一瓶半空的洋酒,不遠的茶幾上放著一張餐盤,整齊鋪放著文風未動的一顆紅隻果、兩片烤土司加火腿、一份荷包煎蛋和一杯鮮奶,可想而知是劉小姐提供的早餐遭到了漠視。

    這個男人恐怕剛喝過酒,他好似離不開酒;陽光明媚,晨風送爽,他竟以酒佐餐,不,是以酒代餐。

    「我知道你心里過不去,可天底下過不去的人多得很,就像我,可我能天天爛醉如泥麼?」雁西嘆口氣,小聲犯著嘀咕,「真不懂,非搞成這樣不可?」

    發完牢騷,雁西托腮蹙眉,認真俯察男人,從頭至腳,設想幾回後,非常苦惱——她找不著可以下手的地方。男人太高大,憑她一己之力無論如何是扛不回二樓臥房的,況且,她實在沒有意願踫觸他,即使早已反覆做過心理建設,重生出勇氣,但思及第一次見面發生的意外,還是不免心驚膽戰。

    暫且不管他吧,她先熟悉一下環境,待他蘇醒再作打算。

    念頭剛起,男人手掌莫名抽動一下;雁西嚇一跳,屏息以待。過了一會,男人陡地掀開眼睫,朝前直視。

    雁西暗訝,揣想男人尚在夢寐中,不致于真的醒來。

    但不,男人似乎真醒了,眼楮越張越大,直勾勾瞪著她不放,甚至抽出枕在頭顱下的手臂,撐起上半身,兩人呈面對面之勢。雁西無可回避,只能認了,擠出不自在的招呼笑容。

    「嗨!你醒啦?」她全身忍不住發怵。

    「你食言了。」男人眸光如炬,異樣地閃耀著,「我醒來你就不見了。」

    「我有事忙啊,現在不就來了?」邊說邊忍不住揪緊衣領。

    「是嗎?」男人將信將疑,又看住雁西好半晌,動也不動。融合了責備、熱切、渴求的凝視前所未見,不到一分鐘,雁西終于承接不住,敗下陣來,低下臉致歉︰「好吧,是我不好,我保證下次不會再犯了。」

    「……」男人不語,伸出右掌,貼住她的頰,輕輕摩挲著。

    雁西至為緊張,開始正襟危坐,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妄動。男人忽然捧住她的臉,湊上前細聞、端詳,像是要確定眼前是否所謂伊人,手指用力一遍遍捺劃過她的頰肉、耳腮;她又癢又痛,左右轉動著臉,躲開他粗糙的指頭肆虐。

    「一定是作夢,等我清醒了,你又消失了。」男人喃喃放開她,揉了揉眼窩,懷疑殘存的判斷力是否管用。眯眼再看過去,女人果然還在,他決定相信自己的五感在酒精的浸潤下終于回饋了他,把思念的女人再度活靈活現送上門來。

    男人低頭抓起地上的半瓶酒,旋開瓶蓋,仰頭對著嘴直灌。

    雁西想也不想,立刻奪下他手上的酒瓶,喝叱︰「不能再喝啦!」

    男人沒料到幻影也會阻止自己喝酒,不可思議,愣了幾秒,竟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讓他添了幾分人味,他說︰「不喝你就不見了……」

    「不會的,我發誓。」她悄悄將酒瓶往沙發後藏起,「我就在這里不走,等你下次醒來,我一樣在你身邊,請相信我。」

    雁西滿臉認真,眼神誠摯,也不管男人的神智是否能如常運轉,她大著膽子將雙手伸至他眼前,取信于他,「看吧,我的手腳整齊,我有溫度,我可以和你對話,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男人依言觸摸那雙手,不解道︰「……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不是佳年,佳年不會再回來了。你是誰?」話到尾聲,已沉啞模糊,霎時的清醒讓男人神情轉為愁慘;他甩了甩頭,努力和自己的感覺對抗。

    那掩不住的絕望令雁西微有動容,她繼續勸解︰「只要你願意相信,我就是佳年;你不清醒過來,怎麼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你不想和我賭一把嗎?」

    近不盈尺的距離,歷歷在現的面容和身影,男人被說服了,或者說,他被內心深處的渴望和血液里的酒精說服了。現實總是催人老,糖衣毒藥起碼可以讓下一刻容易多了,而他不過是要安然度過太陽升起的每一朝,何必為難自己?

    他彎起唇角笑了,握住雁西溫暖的雙手;她的手指細長堅韌,和男人記憶中的另一雙手觸感必然有所差異,但他顯然刻意忽略,緊緊扣住不放,表情是抉擇後的釋然。

    這樣就好,雁西想,這樣就好,慢慢來,清醒是第一個步驟,她無法和神智不清的人對話;再來是平靜,男人必須平靜,一切才能順利進行。

    她讓對方包覆住自己的雙手,漸漸緊縮成拳,有點疼,雁西忍耐著不作聲。

    男人持續看著她,不說話,然後,再一次出乎雁西的預料,他猛烈一扯,將她環抱入懷。她全然沒有防備,直面撞擊男人的胸膛;幾秒的昏眩,回神後她已然躺倒在地毯上,男人全軀覆蓋上來,開始熱吻著她。她驚駭莫名,又被撲面酒氣薰得思考停頓,被迫進行著情人間的深度濕吻,直到一只勁道十足的手扯開她的衣領,揉撫她的左胸,失序的腦袋終于在警鐘敲響後及時反應。

    她騰出一手隔在兩人之間,抵御住他的侵襲,匆促哄慰︰「等一下,我們先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先讓我起來……你好重,我不能呼吸了……」

    這些話並未收效,雁西在肢體搏扭間瞥見男人的神情,那是排除一切,陷溺在自我意識中的神情,彷佛藉著雁西進入他追尋的幻境,充耳不聞外界的干擾。

    「佳年……你騙了我……」越來越過火的**讓雁西不停受到驚嚇,惶恐中,她不禁自問,如果再讓事情重演一次,她還能自圓其說純屬意外,再若無其事地踏進這塊地方,繼續面對頻頻失控的男人嗎?

    只一瞬,她有了答案,奮力掙脫出一只手,朝身邊的茶幾胡亂摸索,無可辨識,她構著了一個恰盈一握的硬物,舉高,極力拉開一個使力的間距,咬牙擊向男人的後腦杓。

    立即見效,男人表情瞬間僵硬,動作停格,往一旁翻倒,再反射性抬頭掙扎了一下,呈大字躺平。

    她呆若木雞地看了看手中果肉塌陷、汁液流淌的隻果好半晌,察覺到不妥,慌張地俯身耳貼男人的左胸,幸好听得見心髒微弱的跳動聲。

    她坐直身子,長吁了口氣,抹了把額角滲出的冷汗,驚魂略定後,她偏頭察看失去意識的男人。

    不過是一顆新鮮的紅隻果,尺寸是大了點,男人果真如此脆弱?

    「你這人——」罪惡感涌上,她忍不住恭怨︰「真的很難相處耶,我真不知道該讓你醒著好還是睡著好?」雁西捧著腦袋,萬分苦惱不已。

    忽然想起,是誰說的,人與人之間的往來盈虧,怎麼算也算不準?

    她在心頭反覆盤算計量,漸漸懷疑,自己簽下的這份合約,是否根本就是一項蝕本差事?

    攤開在床上的行李箱很快便被衣物和日用品填滿。雁西動作俐落,只攜帶必要的物品,偏頭想了想,忙從置物櫃將一袋備妥的東西取出,塞進行李箱蓋的網袋中;但內容物太擁擠,試了兩次行李箱蓋都無法順利闔上,在一旁觀看良久的妹妹雁南發現到異樣,嘆口氣,走過去阻止雁西以土法捶打箱蓋。

    「夾到東西了,當然闔不攏啊。」雁南掀開箱蓋,取出禍端——一根粗麻繩。「咦?你帶上這東西做什麼?」張大眼露出狐疑。

    「沒事。」雁西不動聲色將麻繩重新捆卷,放回網袋,一邊解釋︰「這次我的工作地點在郊區,屋主有個院子,有個花架松了,我順便帶根繩子暫時替他固定花架,免得倒下來。」

    行李箱順利扣上鎖,雁西把箱子豎直落地,握往拉桿,一切就緒了,再回頭賞析名畫般看著妹妹,看上幾眼;雁西和母親的心情一樣,得到了長足的安慰。

    輩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手足至親的關系通常缺乏神秘感和想像空間,但妹妹雁南不同,總令人看不厭倦,每增一歲,在她身上總找得到驚艷的變化。她面容極為巧致,自小即溫順討喜,隨著時光演進,逐漸蘊養出一股少女少有的靈氣。這對某些尊貴的家庭而言算不上驚喜,但對于在市場街開設家庭發廊,極盡所能供養一個家的單親母而言,雁南是上天給予母親的出人意表的慰藉。為了搭配得上她的脫俗容顏和杰出的學業表現,母親不惜用上了上等家庭的規格養育雁南,一路念上昂貴的私立學校,讓雁南談吐行止越發添上不少貴氣;而雁南以她的秀外慧中證明了母親的眼光,她將是這個家的榮耀。

    身為姊姊的雁西從不吃味,並非她傻憨或大方,而是有足夠的自知之明,某些特殊待遇不適合資質普通的她,不須要向辛苦半生的母親刻意索求。

    雁西的模樣和手足並非完全不相像;事實上,外人瞧一眼便能輕易辨識她倆是手足關系;但造物主有雙神奇的手,衪將相似的五官加以重新排列組合後,雁西隨即少了幾許靈秀,多了幾分敦厚。

    雁南挑食,身材縴巧,不喜勞動;雁西則對食物來者不拒,加以長年分擔家務,體態較為健美。認真說來,是性格和際遇讓她們的模樣朝不同方向蛻變。

    「這個工作沒問題嗎?」雁南走向前,溫柔地替姊姊將散亂的發絲撥往耳後。「我不懂,這種類似管家的工作適合你嗎?」

    「做了才知道適不適合啊,別擔心。」雁西笑,又忙不迭吩咐︰「這段時間你自己在家要多小心,記得準時吃飯,冰箱里有我包的餃子,都分類好了。這星期找一天去看媽,唔,還有,畢業典禮那天我一定會到,替你慶祝。」

    雁南頷首答應,臉上卻掛著心事,她略有為難地提及︰「姊,我們是不是該好好談一談出國的事,我也不是非得出去念研究所不可——」

    「都準備好了。」雁西做個制止的手勢,「相信我,都準備好了。媽一向謹慎周到,這部分不用懷疑,那件事不會有任何影響的;不過,別在媽面前提到錢的事,讓她不好受。」

    她堅定地看著雁南,她相信堅定的注視可以成功地傳達心念。

    雁南果然妥協地笑了,轉移話題問道︰「你才進門沒多久,馬上就要回去工作?」

    雁西瞄了一眼壁鐘,估量道︰「我還有一點時間,我會先到市場買點菜,再繞去咖啡館坐坐。」

    「你還去咖啡館?」雁南低呼,不以為然地搖頭反對,「不會有用的,你在浪費時間,那位湯先生看起來挺難動搖的,何必去踫釘子?」

    「不要緊,我做我該做的,反正光顧那里花不了多少錢,而且他煮的咖啡其實挺不賴的。」她持平而論。

    拖拉著行李箱往家門前進,在滾輪轆轆聲中,雁西感到了一絲疲憊。

    沒有人知道,她熬過了多少輾轉難眠的夜才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論調,並且逐漸逼使自己相信,堅持必然能使鐵樹開花結果。

    堅持,不過是她年輕的人生僅有的籌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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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4: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範君易是清醒的。

    他確知這一點。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睜眼形同昏聵,行路如在夢游;可這一次不同,他彷佛躺在寂靜的深海一隅,徹底酣眠了一頓,把體內積存的酒精一點一滴蒸散了,像過了一世紀,他終于蘇醒。

    沒有宿醉的頭痛,也沒有顛倒扭曲的視界,頭頂上方那盞亮燦燦的水晶燈串正照耀著他,他能辨認出那是客廳上方的天花板景致,他甚至嗔聞到食物正在烹煮的香郁氣味,引逗著他的空腹作出反應;只是,為何他的手腳無法跟隨意志動彈?莫非身體不堪他長期苛待,終于出了狀況?

    他試著挺直頸項,撐起上半身,朝前方直視,再往左右張望、下方探看,驟然目睹的異象讓他頓時傻眼,不禁懷疑自己的腦袋根本還泡在酒缸里。

    他竟是坐在一張藤椅上,被綁縛住了,四肢分別被粗麻繩牢牢固定在扶手和椅腳上,綁縛他的人還貼心地在腰後和臀下適切地塞了數個軟墊,避免坐臥過久而肌肉僵硬。

    怎麼回事?有人在他的私人宅邸閣架了他?為什麼?

    實在大惑不解,範君易一面尋思,一面扭動手腕腳踝,繩索摩擦皮膚的真切感不容質疑,仔細觀察,纏繞的方式並不專業,繞出了一只厚厚的甜甜圈,且未留旋轉空隙,使下狠勁打了死結,難以蠻力掙脫。

    他張口騰清喉嚨,嘗試發聲叫喊,因久未使用,只擠出粗啞難辨的喉音。

    再揚聲喊一次,嗓音擴展開了,卻不聞動靜。隔了一分鐘左右,他听見了清脆的踱步聲,從廚房的位置起始,慢慢朝他的所在地移動。

    循聲望去,一名鬈發如瀑的年輕女子手持托盤,從容走近他;她彎腰將托盤小心放在茶幾上,然後站定,張大一雙圓眼俯望著他。

    一對上眼,範君易狠狠嚇了一跳,上方那張熟悉得令他心悸的容顏,就這樣清晰呈現,真實不虛。他屈起拇指掐進掌心,痛感立生,說明女子並非他無中生有的幻影。但理智告訴他絕無可能,失去的不可能復返,他深層的痛苦起因于太清楚這一點,不酩酊大醉,無從解憂。

    女子殷切觀察他的氣色,忽然問︰「你醒啦?腦袋還疼嗎?」她指了指他的後腦杓。

    且慢,女子一出聲,清朗直率的聲嗓迥異于記憶中的細嫩嬌柔,且她一動作,微細的肢體語言並不符合印象;再一瞧,女子五官雖神似伊人,但仔細端詳,每個細部就有了些微差異,輪廓重迭了約莫八成;再往下一掃,顯而易見的區分就出現了。女子身著合身柔軟的棉質上衣,突顯出豐滿秀挺的上圍,而伊人縴瘦單薄,終究不是同一個人啊。

    範君易心里有了底,整個容色冰冷下來。「你是誰?在我家做什麼?」

    女子並未回答,仍然很認真地在審察他的狀況,還在他周邊繞行了一圈,站定後,伸手摸索按壓他的後腦杓,問︰「這里疼嗎?」

    一股輕微鈍痛果真隨之出現,他怒甩頭,「別踫!你到底做了什麼?」

    女子「啊」了一聲,微露歉疚,「真對不起,第二次砸你時我沒能拿捏力道,可能重了點,不過真沒辦法,我有事得出門一趟,你得躺久一點。」

    「第二次?」範君易呆了呆,這女人果然是宵小之徒,竟侵門踏戶對他施暴,可惜了那副端正模樣,想必是被奸人慫恿,擔任共犯。

    念頭一起,他警覺地豎耳張目,環視四周。

    這小區防衛竟如此松懈,任憑陌生人進出他的屋檐下而不盤查,他當初反對在郊區置產不是沒有原因的。

    「唔,」女子點頭,「你以前一定身強體壯,酒喝得這麼厲害,挨第一下躺了二十分鐘就醒了,我拿你沒辦法,只好再讓你受疼一下。怎麼樣?還疼嗎?如果疼的話,我買了止痛藥,可以讓你服用。」

    越听越驚異。這女子為何能淡定若此地形容犯行?範君易沉聲道︰「你想要什麼?」

    「啊?」

    「你想要什麼?這里剛裝潢好不久,沒放什麼貴重物品,我的皮夾里也沒習慣放太多現鈔,你們如果要大量現金,就得拿我的提款卡到銀行提領,我可以告訴你密碼。我雖然目睹了你的相貌,但只要你們肯放了我,我不會報警的。」

    女子凝神听完,大致理解了範君易的意思,尷尬地眨了眨眼,搖頭,「噢,你弄錯了,我不是壞人吶,而且也沒有「你們」,就我一個人。」

    「……哦?不是壞人?那我坐在這張椅子上是作夢嗎?」

    「不是說過了麼?我拿你沒辦法,你要是肯好好听我說話,就不用這樣了。」女子解釋完,隨手執起托盤上的一杯茶,遞到範君易唇畔,「喝下去吧。這茶醒酒又養肝,對身體有好處。」

    藥茶香隨著熱氣竄進範君易鼻孔,他雖口干舌燥,然而滿腹疑雲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淨是瞪著女子不動。

    「喝下去就放了你。」女子看出他的心思,提出條件。

    沒有選擇余地,範君易繃著臉,就著杯緣一口一口喝下;茶液清香的甘甜潤澤過他灼熱的口腔和喉頭,如同久旱逢甘霖,他未停歇,喝到一滴不留。

    「還想要麼?」女子問。

    得不到響應,女子主動將空杯斟滿,雙手捧著杯身讓他順利喝完。

    「比酒好喝多了吧?」女子滿意地笑。

    「可以放開我了嗎?」範君易提醒她。

    「好啊,不過要再等一下。」

    女子轉身離開,消失了一會。不久,她提著一個工具包模樣的東西出現,解開暗扣,取出一件皮制小更,迅速展開,小更隨即呈矩形攤平在茶幾上,上面依序陳列了各式各樣的金屬工具,計有數把專業剪刀、剃刀、推刀、奇形怪狀的發梳、發夾、毛刷……

    範君易見狀,又是一陣駭異,他不明所以地瞪著女子,「你又想做什麼?」

    「替你整理一下。听說你頂著這副造型很久了,再下去要變成街友了。」

    她取出折迭細小的塑料罩袍,用力一甩呈斗蓬狀攤開,不由分說朝範君易身上覆蓋,在頸項上系個活結固定。

    「我沒有同意你在我身上動手腳,不許踫我一根頭發!」範君易感到說不出的荒謬,兩眼似要噴出怒火,厲聲喝止。

    「我也沒有同意你對我動手動腳,你還不是做了。」她淡淡瞟了男人一眼,旋即又消失了。這次是朝不同方向,她到浴室弄了條熱毛巾,折成條狀,覆在他胡須茂密生長的部位,女子顯然懂得先以蒸氣軟化胡根。

    「我根本不認識你,何時對你動手動腳了?」濕熱的毛巾覆在臉上,一陣舒坦,範君易放棄掙扎,針對女子的語病詰問。

    「忘了嗎?」女子咬著唇若有所思,面頰浮現一抹淺紅,「忘了也好,有些事的確不該記得太清楚。」

    「你到底是誰?」听得一頭霧水,再度追問。

    女子繼續從工具包取出刮胡膏,利落地在男人兩側面腮涂抹。

    「你希望我是誰我就是誰。」女子答非所問,從茶幾上選了一把嶄新的刮胡刀,傾著腰,扶著男人的下巴,左右測量下刀角度,再仔細順著毛發刮除。

    女子的答案乍听鬧著玩,卻又似曾听聞,只是範君易一時想不起來。情況不明,女子分明在耍著他玩,想想又動了肝火,反唇道︰「你希望我希望你是誰?」

    「都可以,我沒有意見,方佳年你覺得怎樣?」

    渾身一凜,範君易久久無法作聲。

    無言中,女子嫻熟地為他刮完落腮胡,拭淨泡沬,抹上須後水,「很抱歉,我喜歡柑橘香味的,如果你不習慣,我可以替你換別種。」

    「……你認識佳年?」

    「不認識。不過我知道她在你心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範君易一听,失去耐性,「別在我面前故弄玄虛,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麼?」

    「……」女子靜靜看著他。「我是來這里工作的。」

    「我不記得曾雇請你上門。」

    「是範老太太。」

    「……我奶奶?」範君易依稀記得老太太的助手劉小姐上門照看過他幾次,清醒時他數度下逐客令,讓劉小姐尷尬萬分,難道老太太因此換了個人?

    女子不再應聲,轉身抽出一把剪刀和一把扁梳,環視一遍眼前毛發蓬亂的男性頭顱,稍加思索,以長夾固定住鬼層頭發,開始進行剪發行動。

    因為近在咫尺,女子身上獨有的氣息逼進範君易鼻腔,那不是他熟悉的體香,女子真真切切是另一個人。

    絕望的事實引發胸腔一陣幾近痙攣的抽痛,範君易忍不住看向女子。

    女子表情凝肅,雙目清亮,唇微張,像衛星一樣左右繞走,刀起發落,一絲不苟地逐層修剪,發絲逐漸布滿了罩袍、地板,範君易的耳根和頸部開始感到久違的涼意。

    女子下手不見猶豫,分明是個熟手。她換了把電推剪,順著頭形曲線做細節的微調,扶正他的臉龐,左瞧右看,重復修剪,三番兩次後,終于定案。

    她輕快地用毛刷清除發屑,不知不覺咧嘴笑了。

    「太好了,還沒荒廢。」女子從工具包抓了一把圓鏡,正對著範君易,「瞧!清爽多了吧。」

    鏡面映照出一張滿眼陰郁的臉,但女子不介懷,她感到安慰,原本不修邊幅的男人頂著利落有型的短發,露出光潔的下巴後,憔悴自動掃除了七分,五官也瞬間立體起來。

    只瞥了兩秒,範君易興趣缺缺地別開臉,寒聲問︰「我再問你一次,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拿開鏡面,如實答復︰「我叫馮雁西。」

    範君易點點頭,「好,馮小姐,如果你玩夠了,可以麻煩你替我松綁,讓我上一下洗手間嗎?」

    雁西略沉吟,道︰「好,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說話,不許再沖動喔?」

    語氣帶著一種莫名的忌憚。

    範君易不解其意,但不欲多言,只以眼神默許。

    雁西不再討價還價,她執起剪刀,彎身蹲下,依序剪開四個部位的繩索,松開他的手腳。

    獲得了自由,範君易轉動僵麻的關節,活動四肢,再慢動作撐起上身,確定不致暈眩,穩當地挺直背脊,站穩腳步。然後,他低頭拾起一根麻繩,在手上檢視了一會,看向雁西,微笑,「你膽子挺大的。」

    「……」雁西干笑,局促不安地後退。

    「你手藝挺好的,跟誰學的?」若無其事問。

    「我母親。她是美發師。」

    「她教得很好。」

    雁西正要回以謙詞,只見範君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攫住她手腕,反轉背後,再以麻繩纏縛,還治其身。

    「喂!你做什麼?!」雁西驚惶失色,拚命扭動腕臂,男人從背後輕松一推,她隨即仰跌在沙發上,歪倒不起。

    「等你願意說實話了,我再放了你。」範君易順手撿起另一根繩子,捆綁雁西腳踝。

    「喂——請你別這樣——」

    情勢逆轉,雁西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範君易一徑面無表情,邁向通往寢室的樓梯口,一轉身不見人影。

    她想起還在爐火上慢炖的那鍋五香牛肉,低呼︰「哎呀,這下可好,他不會什麼也不管,讓它整鍋燒焦了吧?」

    電話里,範老太太的聲音冷淡而遙遠,面對範君易的質問,始終維持著從容不迫。「我剛說過了,馮小姐是替代劉小姐的家務助理,我並未指使她做任何事,你不需要懷疑,你爛醉如泥時也許行為不端,馮小姐才出此下策,何不檢討自己?」

    「我不需要任何家務助理。」

    「本來是不需要,但你好幾次太大意,讓煙蒂燒了地毯引起警報器大作,又不配合管委會做小區消毒,半夜還听起搖滾樂讓鄰居無法安眠,上門規勸你不理不睞,主委下了最後通牒,再生事就要通知管區,你說你需不需要有人盯著?」

    罪行被一一細數,範君易面不改色,一再重申︰「我不需要。」

    沉默一陣,範老太太道︰「你自行決定吧。」

    電話掛斷,他發怔一會,才起身取了換洗衣物,跨進浴室沖個澡,強力水柱沖去他肉體的層層疲憊,沖不去體內酒精的渴想,甚于饑餓感。

    走出浴室,不假思索,他直接打開睡房一隅的迷你冰箱,欲拿取啤酒,乍一看,竟空無一物——內部層架上,原本排列齊全的各式罐裝瓶裝啤酒,全都消失了。

    不可能。他最後的印象是三、四天前親自補了貨,為何一罐不留?

    他轉往床頭櫃的兩格抽屜里搜尋,一樣空空如也,連空瓶也付之闕如。

    納悶不已,他轉身匆匆下樓,另覓儲酒地點,沙發上卻不見雁西身影,冷不防听到從廚房發出金屬物墜地的 當脆響,他拔腿奔進廚房,驚見雁西像只免子般跳躍前進,手腳被綁縛的她極盡所能移動,只是前進重心不穩,擦撞了中島料理台上的幾樣鍋具。

    範君易扯住她臂膀,不悅道︰「你想干什麼?」

    雁西翹起下巴指向爐台,「炖肉快燒焦了,我叫了你幾次都不應,想想你不會又喝掛了吧,只好自力救濟啊。」

    範君易一听,伸手關閉火源,冷睨著雁西,面有不豫。

    他想了想,動手打開儲物櫃,開始翻找,找遍上下各層櫃,除了一瓶料理加鹽米酒,沒有任何酒類蹤跡,紅酒、威士忌、白蘭地,全不見蹤影。拉開左右冰箱門扇,仔細搜尋,連冷凍櫃也不放過,除了大量食材,果汁牛奶,不見任何瓶裝酒。

    回頭逼近雁西,他兩眼似要射出炮火,「是你對吧?你把酒都藏起來了,請問我要如何喝掛?」

    幾近怒吼,雁西縮了縮肩,回應︰「我雖然差不多整個屋子都搜遍了,可畢竟不是我熟悉的地盤,也許漏了一瓶也不一定啊。」

    「你——」他怒不可遏,一時辭窮,只得喝令︰「交出來!」

    雁西猛搖頭,範君易身材高大,迫近時頗有氣勢,她被他震駭住,聲小如蚊蚋,「沒辦法了,酒都倒光了,下午那趟回收車把空瓶全都載走了。」

    範君易一愣,不可思議地拍了下腦門,接著咬牙切齒,盤著雙臂走過來踱過去,思考對策,不時回瞪雁西。雁西垂下臉,回避他的無聲譴責。

    「你別生氣……」雁西吞吞吐吐,「其實……還有一瓶,你先放開我,我這就拿給你。」

    「我對料理米酒沒興趣。」他不領情。

    「不是米酒啦。」她兔跳至他面前,,眨巴著眼求情,「拜托你……」

    本想略施薄懲,再多綁她一會兒,消消肝火,不意瞥見她討饒的模樣——

    微噘的唇,圓黑似小狗的大眼,莫名觸動了他。他匆匆調開視線,一面徒手替她解開繩索,恢復她的自由,一面暗忖——反正他此時身心狀態正常,毋須擔心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又對他使計。

    雁西向他道了謝,走近冰箱,彎腰往一旁的側縫覷看,伸手摸出一瓶威士忌瓶裝酒,老實交還他。

    「你是老太太請來的人,知道我的事有多少?」他問。

    雁西微側著頭尋思。再一次,範君易心跳險些漏了一拍——那側偏的角度,眉眼順沿至下巴的輪廓線,稍縱即逝的神韻,與方佳年有如孿生。

    他立刻撇開臉,渾身不自在。

    「其實並不多,主要是叮嚀我照料您的三餐,別讓您喝酒。說實話,您真的喝太多了。」她避重就輕回應。

    「你听說過佳年?」

    「听過啊,您親口說的,上次喝醉的時候。」她順口胡謅。

    「……」

    原來他和馮雁西並非第一天相處?稍往回溯,記憶卻呈現一片空白,可想而知他頹廢得有多徹底。

    或許整樁事件純粹是個意外,範君易思索,馮雁西和方佳年面貌相似度驚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巧合,並非老太太大費周章即可促成,倘若他們真有此意,以為搞個替身來就可以緩解他與日俱增的罪咎,那麼他們對他的了解也未免太淺薄了。他們不明白,對一個負疚的人而言,真正的懲罰是無時不刻的清醒。

    「餓了嗎?先吃個飯吧,菜都做好了。」雁西提議。

    空置已久的胃早已在向範君易抗議了,可惜左右一個人的食欲有相當部分是心理狀態,他毫無進食的欲望。理智上,他明白吃頓飯是好的,有東西墊了胃,他才有本錢喝醉,不醉不歡。

    「我習慣自己打理家務,不打算雇用你,吃完這頓飯,你就回去吧。」

    說完,範君易不再看她,徑自回身取出碗盤餐具,將雁西備好的飯菜張羅上餐桌。

    雁西不發一語,跟在他身後幫個手,簡單布菜後,兩人面對面沉默地用餐。

    三菜一湯,菜色普通,範君易吃了兩口,瞬間皺起眉頭——葉菜過老,咬嚼不爛,淡而無味,似忘了摻鹽;瓜肉生澀,醬汁和主菜分離,未炒入味,菜和佐料之間根本貌合神離。不可置信!他平素不算挑剔,更談不上美食主義,但如此粗劣的手藝倒是生平僅見。

    往另一邊望去,那鍋炖肉倒是有模有樣,不斷飄散出勾人脾胃的香氣,應該不致于出差錯。他挑了一塊半筋半肉的部位,入口即咬,附有絕佳色澤的肉塊竟展開它原始的韌性,如如不動。再次不敢相信,他努力嚼了半分鐘,離奇的是,沒有一根縴維被咬斷,只是變得又干又老,完整無恙,繼續抵抗被人類吞咽的命運。太不可思議,能把三道家常菜做到完敗,也要有點天分。

    範君易瞄了眼馮雁西,不禁起疑,行事謹慎的範家打哪兒找來的家務助理?

    雖不免產生疑問,他還是保持沉默,連埋怨的意思都沒有;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對象而言,費心指正顯然多余。

    吐出那塊橡皮肉,範君易胡亂以湯泡飯吃下肚果腹,止饑的目的達到後他隨即停筷,毫不戀棧,拿了碩果僅存的那瓶酒,起身離席。

    雁西依舊規矩吃著飯,不吭聲。她看似吃得津津有味,唇角逸出淡淡的笑意,一面豎耳傾听。

    沒有太久,一聲暴烈的咒罵清清楚楚傳到了她的耳畔,接著是作嘔的聲音,間中夾帶了幾句直指姓名的詛咒,顯然已氣急敗壞到口不擇言。

    雁西在連續三次听到自己的姓名後,終于放下碗筷,從容走向客廳,再繞至洗手間,端立在門口,看著作嘔完畢的範君易在洗手台前瘋狂漱口。她若無其事問︰「範先生叫我?」

    範君易關上水龍頭,惡狠狠瞪著雁西,直指立在馬桶水箱上的酒瓶,「瓶子里是什麼東西?」

    「不好喝麼?」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範君易逼近她,捉住她手腕,然而一對上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他高張的火氣偃息了一半,大步退後,繼續追問︰「你做了手腳?」

    「……那是我精心泡的藥酒,材料是我好不容易在菜市場找到的。」

    「藥酒?」他懷疑自己錯听。

    「是啊。我媽以前都這樣做,只要在白酒里頭浸泡三條黃鱔魚一陣子,做成的藥酒就可以用來戒酒。」她坦白招供。

    「鱔魚?」頭皮一陣劇烈發麻,他轉身抓起瓶子,兩手擎高,透過深褐色玻璃查看內容物——果不其然,瓶內蜷曲著可疑的條狀物,依形體判斷,真不是玩笑,是貨真價實的生物;而五分鐘前,他毫無防備大口喝下了這群生物的尸酒,而且是一骨碌不停灌了好幾口。

    「你這個女人——」驚駭萬分,他把門甩上,對著鏡子猛烈的呼吸,壓抑著蠢蠢欲動的生理反應,可惜效果薄弱,一股強大的力道驅策著他受盡折騰的胃開始反芻,他不祥地感應到,他就要完蛋了。

    棒著門板,雁西听見範君易痛苦作嘔的聲音,她心一慌,對門里的人忙不迭解釋︰「我怎會知道您這麼性急呢!藥酒才泡了幾個鐘頭當然不順口啊!」

    那張臉又靠過來俯察他了,他從相同的氣味得知是雁西,對方還體貼地調整他的靠枕位置,摸了摸他的額頭,確定他沒發燒,然後就在床邊來回走動,彷佛極為擔憂,幾次讓他差點陷入昏眠的意識又被牽動,不得安寧。

    他忍無可忍,掀開眼皮,開口驅逐︰「你可不可以離我遠一點?我被你煩得根本睡不著。」

    罷才經過前所未有的反胃運動後,範君易整個人呈現脫水狀態。他拒絕接受雁西的一臂之力,費盡殘余氣力爬上樓,癱倒在床上,幾乎動彈不得。

    雁西料想不到這個成天處于酩酊狀態的男人對藥酒的嫌惡如此強烈,一開始她嚇得發慌,堅持送他就醫,他則斷然否決,並且請她這位禍首行行好,滾得遠遠的別再接近他。

    有責任感的雁西當然不從,她在床附近守候,蹙著眉頭,一听範君易出聲,趕緊湊過來,遞了一杯水給他,「這是加了一點鹽的溫開水,喝了胃會舒服些。」

    「……」他看了看她,沒說話,順從地接過杯子。

    不知何故,範君易開始對這個女人有些忌憚起來;再者,他現下身體極為耗弱,頭暈眼花,無法再大舉反彈,還是依言喝下這杯水,省得與對方無謂拉鋸。

    喝了水,他轉個身背對雁西,萬分疲憊中,漸漸盹著了,失去時間感。

    直到有不同氣味的第三人靠近,不停在他臉上、身上反復扳弄檢查,模糊感覺得出來是醫療手法。朦朧中,他听見床畔有一男一女低聲咕噥交談,似在進行商議;不久,他發覺左手腕被固定住,強行施打靜脈注射。

    一再被外力騷擾,且冷不防又受了皮肉痛,範君易的耐性抵達臨界點。他反射性揮拳掃除障礙,一舉掃中不明物體,嘴里接著發出連串不雅抗議,有人使勁按住他,極力慰撫,他才漸漸穩定下來。

    四周又安靜了一會,他就要沉沉入夢,那張臉不死心又靠過來,熱氣與發香襲面,刺激感官。他勉強半掀眼皮,有氣無力啟唇,「你……再不走……我就報警……」

    「噢,那報警前麻煩您先給錢,五仟。」雁西攤開手掌。

    「五仟?你服務不良……還要五仟?」他簡直氣結。

    她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不是我,是醫生吶。你不肯到診所,我只好請醫生出診。本來不必這麼多的,可是你對人家動粗,把人家眼鏡打歪了,不表示一下歉意怎麼行?現在醫生還在樓下等著,我身上沒這麼多現金,總不能賒帳吧?」

    「算了!」範君易喘口氣,勉強抬手臂指著床頭櫃抽屜,「第一個抽屜……書本下壓著一迭現金……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建議你……可以搭醫生便車一起離開,不必等小區巴士……」

    雁西拍拍他的肩,「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知道巴士時刻表。」

    腳步聲漸行漸遠,他終于獲得了安寧,眼方一閉,迅速失去意識,宛如從高空跳板直墮入水中一樣快速,所有糾纏他的愁悒、紛擾,一並埋進深水里。

    但深眠能持續多久?能永遠不醒來麼?

    無論他的潛意識沉澱之處多麼寧謐、安定、遙遠,終究是要浮升出水面。

    在那之前,在他清醒之前,無一例外地,他總是听見那縹渺的呼喚聲,一聲接著一聲,偶而帶著清脆的咯咯輕笑,很無憂,很愉悅,很甜美,與舊時光如出一轍,令他欣喜欲狂,也令他心碎。

    有時候呼喚的人兒很促狹,和他捉迷藏,遲遲不露面,讓他無比悵然;有時候他會喜出望外地獲得一個擁抱,耳際縈繞著動人的悄悄話;幸運的話,他還能與她熱切纏綿,身下的柔美嬌軀,每一道迷人曲線,十指所經之處,栩栩如生,令他周身血液為之激越,全體細胞為之顫抖。

    「……君易,君易,你後悔了嗎?」聲音在耳邊環繞、重復,他就快醒了。

    「……佳年……」他試圖張開眼看她,卻又怕她銷聲匿跡,進退兩難間,聲音又出現了,一樣甜美,毫無怨嗔.

    「……君易,我問你喔,你有沒有後悔過?」聲音侵襲耳膜。

    「後悔……我很後悔……」椎心之痛,陡然從胸口蔓延,壯大,讓他不能呼吸,他大聲吶喊︰「我很後悔——」

    「是麼?是麼?太遲了,我們本來可以在一起的……」一聲輕嘆,如水紋般潰散,越來越模糊,那是離開的訊息。

    他忽然慌張起來,匆促喊出︰「讓我再看看你——」

    不再猶豫,他陡然睜開眼,奇跡般地,這一次,方佳年並未消失,她俯視著他,眨著秀目,一臉憂心,「不要緊的,沒事。」她對他柔聲說,指尖還按揉一下他長期糾結的眉心。

    啊,多麼美好!他由衷笑了,充滿感激,伸出雙臂,用盡全力牢牢環抱,「佳年……」伊人溫熱緊實,實實在在地填充了他空陷已久的心,他拋棄了一切思考,只願此刻長駐。

    「沒事的,你作了惡夢,惡夢罷了……」懷里的人出聲似有困難,斷斷續續,「兩分鐘了,抱夠了嗎?放松一點,我快被你悶死了……」

    耳鬢廝磨良久,忽然他再次睜眼——不對,熟悉的嗓聲出現了質變,擁抱的軀體也較豐滿,身體的氣息截然不同,都錯了!

    手一松,再看一次,臉蛋恍如伊人,神態卻欠缺一種柔媚。他神魂附歸,看清前方並非他朝思暮想的方佳年。

    「你怎麼還在?」熱情退減,他的容顏和聲音俱冰冷下來。

    雁西脫離了範君易鐵箍似的擁抱,從他的床畔狼狽起身,整衣撫裙,「你作了惡夢,把床頭的水杯打翻了,碎了一地,我听見聲音,上來看看。」

    「……」一陣尷尬,範君易並未緩顏,他翻身下床,拿起她帶進來的掃帚,自行清掃玻璃碎渣。

    他瞄了下鬧鐘,再窺看窗外天色,上午十點十分,算起來,他睡了將近一天。

    惱人的是,這個女人似乎無法確實接收他的指令,整整過了二十四小時了,她居然還在他屋里任意走動,旁若無人。

    懊惱自己的失態,和馮雁西的陰魂不散,他暗暗動念如何有效地下逐客令。

    掃了一畚斗碎渣,雁西倒先開口了︰「剛才有人送雜貨來,我替你收下了。」

    範君易點點頭,轉身從床頭抽屜取出幾張仟元鈔票,交給她。

    「不必這麼多。」雁西從中抽了一張,推回他的手。

    「……」他以眼神質問。

    「就是一些日用品,不需要這麼多,其它酒都退回去了。」

    「……」一秒錯愕,他瞪著她,「你沒經過我同意就退貨?」

    雁西理所當然點頭,手一攤,「唔,沒辦法,你的胃需要調養,醫生說再這樣下去會完蛋。而且……」她忽然湊近他,以懷疑的眼光,「你現在還有胃口喝酒嗎?不會反胃嗎?」

    又一秒愕然,他立即火冒三丈,豎眉瞪眼道︰「我完不完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閑事?!你想要多少遣散費我全都給你不打折,麻煩你立刻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別再讓我傷腦筋了!馮小姐,清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家務助理!還需要翻譯嗎?」

    雁西平靜地听完,並未慌張或困窘,她側著頭沉吟,咬著唇,面色沉重,似在琢磨著無比棘手的大事,且不時瞥看範君易一眼。過了好一會,她下定決心般直起腰桿,仰起下巴,鄭重回應︰「很抱歉,受人之托,我得做完我的工作,請範先生多包涵,您要是堅持不雇用我,繼續自己關在屋里折磨自己,我就只好提出告訴,請您賠償我的身體和精神損害了。」

    「……」範君易听了哭笑不得。這女人前言不對後語,不是普通的難纏,她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為何要賠償你了?該索賠的是我吧?」

    雁西面不改色,僅僅頰邊逼出一點暈紅,「範先生,您都忘了吧?您曾經酒後失態,把我當方小姐看待了,做了——做了很不該的事。我知道您當時不是有意的,但事實已經造成了,我可以不計較;但只要您堅持己見,非解雇我不可,我就提出告訴,這樣您將忙著找律師打官司上法院,應該沒有多少機會喝酒了吧?」

    「……」他呆若木雞。

    「您請仔細考慮,我先下樓曬衣服了。」她從他手里接過掃帚,提起畚斗,旋身離開。

    「你有證據嗎?」他沖上前扳住她的肩。

    「您說呢?」她回頭看住他,瞬也不瞬,就這樣看住他,沒有多余表情,但一雙潮濕的瞳孔深黑,瑩動著執著的眸光,嘴唇緊抿,透著一股不可解的頑強;他隱隱覺知到,這女人,和他杠上了。

    範君易一撤手,雁西頭也不回,快步下樓,一轉角,她迅速扔下手上的東西,背靠著牆,猶如失去全身的支撐力,滑坐在地。

    她上身往前傾,右掌緊按著胸口,張嘴喘著大氣,整張臉脹紅。

    真不容易啊!雁西不明白,這命運之手,是如何大手一揮,就把她掃落到這般得使出渾身解數,讓一個男人不得不就範的境地的?

    午後雷陣雨,雨勢大且急,透過玻璃窗向外望,雲靄低沉濃厚,這場雨暫時無法停歇了。

    服務生端了杯咖啡在雁西面前,站定,欲言又止。

    雁西仰起頭,不解地望著對方,是工讀小妹,正目不轉楮打量著她。

    「有事嗎?」

    「你今天怎麼坐到這邊來了?」小妹好奇地指著一排臨窗的二人座。

    「我約了人。」

    「噢。」小妹立刻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熱情介紹店里的產品,「這杯是新品種的莊園咖啡,很贊,老大說請你喝。」

    雁西听了,朝吧台瞟了一眼,口氣木然,「不用了,謝謝。」她從口袋掏出兩枚五十元硬幣,放在小妹的托盤上,「請轉告他,這點錢我還有。」

    這舉動讓工讀小妹眼珠轉了轉,表情變得異常興奮,忽然低頭對雁西神秘兮兮附耳,「你和老大吵架啦?」

    咖啡館員工都慣稱老板「老大」,雁西知道小妹指稱的是何人。

    「吵架?」雁西一臉困惑,整間咖啡館最低調且最不多話的客人應當就屬她了,很不明白自己為何予他人作此荒謬聯想?「我們不是朋友,不會吵架。」她轉開臉,不打算掀開話匣子閑扯。

    一語帶過,模稜兩可,小妹獵犬般的嗔覺聞出了蹊蹺,但雁西拒絕聊天,小妹掩不住失望地端著托盤離開。

    雁西今天不方便坐在吧台邊,但她不介意;她的出現已俱備象征性,從湯老板一見到她上門,雄壯的肩膊戲劇性地垮下那一刻起,這一趟已經值回票價,不正面交鋒也無所謂。

    斑跟鞋噠噠逼近,一抹紅色閃現。雁西眼一抬,總是端著女王氣勢的朱琴出現了。她擎著手帕,擦拭發梢肩頭的雨珠,面露不悅地環視幾無空位的咖啡館;整裝完畢後,以練習不知多少回的高雅坐姿落座。

    雁西面向她,姿態恭謹,「朱小姐。」

    「真不明白你,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來一趟不花你多少時間,偏要讓我走這一遭,這兒哪里好了?我敢保證我們公司自備的咖啡質量絕對比得過這里。」朱琴皺皺鼻子,朝經過的服務生揮揮手,「一杯藍山。」

    雁西解釋︰「本來就要來一趟,我只是想節省時間,所以約在這地方,很抱歉。」

    「這家咖啡真有這麼好嗎?還勞你特地來光顧。」

    「我認識的人在這里工作。」

    朱琴細眉一挑,對這個話題不再感興趣,她打開黑色漆皮皮包,取出一張準備好的支票,放在雁西的咖啡杯旁。「這是首期款。你確定他已經一個星期不再喝酒?」

    雁西頷首,收起支票,緊夾在隨身攜帶的書本內頁里,準備等會就存進銀行戶頭里。「不是不想喝,是喝了會反胃。」

    「你是怎麼辦到的?」

    「偏方。」誤打誤撞的偏方。

    雁西不預備詳細解釋過程。自從範君易那次誤食藥酒,吐得死去活來後,畏酒精如蛇蠍,連摻了一點米酒的家常菜肴也無法下咽。雁西並未天真到認定是藥酒的療效,從頭到尾他只喝了幾口就沒再踫過那瓶酒,她相信是莫名的心理作用,這個男人對蛇狀物竟厭惡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會告知劉小姐。瞧你,打扮太隨意了,要不是你這張臉……」朱琴意在言外地微笑,伸手在雁西肩上攏攏鬈發,「這不就是了?只要有心,事情沒你想的困難,好好做吧。範先生受過良好教養,只要不踫酒,理智的情況下應該不會太難相處,只要他能振作起來,範家一定不會虧待你。」

    雁西緘默。為免節外生枝,她省略了報告一項情況——清醒時的範君易根本不為她的相貌所迷惑,只要沒必要,他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恆常待在樓上,避免交談,不說話時總是睥睨視人,彷佛雁西是拙劣的仿冒品,登門招搖撞騙,但騙不過他的耳目。

    「能不能……告訴我,那位方小姐是怎麼出事的?」躊躇了許久,雁西問了。「範先生好像——很自責?」

    「嗯?」朱琴一愣,「這很重要嗎?不是告訴過你了,就是意外啊,當時他們都準備訂婚了,如果不是事出突然,打亂了範先生的計劃,他現在應該好好的待在辦公室里才對。這就是人生吶,誰知道轉個彎又唱哪出戲?听劉小姐說,範老太太很意外他反應這麼強烈,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幾乎以公司為家,開口閉口都是工作策略,難得和家人吃頓飯,這種人會為了一個女人……我也想不通。不過這世上沒道理的事天天在上演,也見怪不怪了。」

    雁西靜靜聆听,仍舊一臉疑惑,「我只是覺得奇怪,都要訂婚了,為什麼方小姐非得要一個人去旅行不可?而且是這麼遠,這麼……」她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她想起朱琴曾經讓她過目的方佳年的一迭玉照,每一張,不同時期、不同裝扮、不同角度的拍攝,展現出來的形象,皆不脫雅氣秀致,一顰一笑透著出生良好的嬌貴。這樣的女性,讓她坐在花都巴黎的露天咖啡館啜飲咖啡,踩著鑽飾涼鞋進出名牌旗艦店,或是躺在五星級飯店的泳池畔進行日光浴,合襯度可以直接嵌進風景明信片中了,怎會出人意表地只身遠赴南美洲叢林獵奇,最終在異地香消玉殖呢?

    「雁西,你要記住,最終那是別人的人生,和你無關,範先生不想說,就別多問,看好他,讓這段過渡期早日結束,才是你的工作。」朱琴警告。

    「……」雁西垂首不語。

    朱琴啜了口剛送上的咖啡,杏眼陡然放大,十分意外,「嗯,這咖啡不壞……」她頻點頭,朝下瞥見雁西腳邊堆了兩大袋市場采買的生鮮水果和家用雜貨,不解問︰「你就一個人扛這兩袋東西搭公交車上山?山上沒有店家可以送貨到府嗎?」

    「有的,」雁西口氣平常,「但不超過一仟他們不外送。自從不讓範先生向他們訂酒以後,貨款要超過一仟就不容易了;況且平常只有我和範先生兩個,根本吃不了多少菜,我天天向附近的菜農和肉販少量購買,新鮮又方便,今天是因為進城,所以順道到大賣場采購日用品,比山上那家商店便宜多了。」

    朱琴支著下巴,微眯著眼瞧她,似笑非笑;不久,看看表,下了個決定,「我今天還有時間,待會送你一趟吧,順道讓我瞧瞧範先生最近成了什麼模樣。」

    「可是,我該怎麼介紹您——」

    「親愛的,這還不簡單,就說我是替你送貨到府的好心老板娘得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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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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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4: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雁西杵在房門外,筆直站著,盯著表面讀秒。

    她琢磨良久,因為緊張,不停做著腹式呼吸。

    九點整,她掄起拳頭敲門。等了三十秒,沒有回應,再疾敲數下,安靜如故。她從口袋取出鑰匙,對準鎖孔插入,往右一旋,喀喇一聲門開了。

    門大幅敞開,里面一片死寂。她略捉摸方向,並未躡手躡腳,而是以正常步伐跨進室內,直驅窗緣,抬手摸索到繩索,使勁一扯,窗簾刷地左右退開,屋外陽光乍射,瞬間掃除一室漆黑,四周景物無所遁形。

    床上睡死的男人被強烈的光線侵擾,翻了個身,艱難地微掀眼皮,背光中,雁西的形影佇立床畔,落落大方俯視著他。

    「……是誰讓你進來的?」一陣駭異,範君易揉了揉惺忪雙目,縮眼辨視,難以置信,馮雁西竟無故出現在他臥房里,手里捧著一杯茶,了無愧意。

    「九點了,起床吃早餐。」她指著表面,「你睡太多了,這樣不好。待會先把這杯養肝茶喝了。」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他一骨碌坐直,嗔目而視。這個女人簡直如入無人之境,「我想何時起床是我的自由,你沒有資格——」

    「那又何必?」雁西搶白,「睡著了你一樣想起她,不如保持清醒,可以好好想個夠。」

    他瞬間語塞,待要駁斥,雁西一把抽起他身上的涼被枕套兜在懷里,轉身便走。

    「喂——」他翻身下床,喊住她,「你懂什麼?以後不準再這樣對我說話,不許再隨意進出——」

    「那就準時起床。」雁西昂然看著他,「這並不困難,不是嗎?」

    「你管太多了,馮小姐——」

    「沒辦法,這是工作。」

    又是那樣的表情,無懼他的怒容,她堅定地直視他,固執地抿著嘴巴,直到他無言屈服,然後從容離開。

    這是怎麼回事?

    範君易困惑了,他厭煩地以手耙梳亂發,轉身走進浴室,拿起牙刷,注視著鏡子里滿臉困乏的倦容;經過了一夜,他的雙眼仍微現紅絲,眉頭褶痕未消。

    雁西說的其實不完全錯,無論多綿長的睡眠,他始終夜長夢多,醒時疲憊依舊,這正是他渴想酒精的原因,酒精暫時中止了他的思緒,緩解了他腦袋里自從那天雁西撂下那樁無法證實的公案之後,基于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他不再提及請她離開一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樓上樓下各據一方領域。除了三餐時間,她定時敲門催促;洗衣時間,她向他收取衣物;其余時候,他們根本踫不上面,整棟屋子,維持著既往的安靜,少了酒精的安靜。

    但,這個雁西越來越無分寸,任意強取豪奪了這份僅存的安靜。

    他匆促地漱洗,一腔慍火。一日之初不該始于慍火。沒道理,他勉強讓死水般的生活圈容納一個異質的存在,現在這個異質卻不斷推波助瀾,擾亂他的步調。

    不該是這種情況,一定是哪里出了錯,他必須糾正這個錯。

    頂著濡濕的面龐,他慢慢下了樓,走到餐桌旁,盯著整齊擺放的早餐內容。

    一杯柳橙汁,一份蘑菇洋蔥蛋卷,兩片烤土司,剛出爐的香氣彌漫空氣中,他卻一點也不為所惑。

    平心而論,馮雁西算是個努力盡責的家務助理。她不偷懶,不馬虎,她熟悉整個居家收納擺設,衣物歸放從不出錯,每天勤快地擦拭地板,連窗簾亦曾拆卸下來清洗,甚至不知打哪兒找來的花器,擺放吐香的鮮花,定期更換種類,營造了一個窗明幾淨的環境。然而做事這般利索的人居然嚴重缺乏料理天分,也許是近日脫離了酒精,範君易的味覺逐漸恢復了敏銳,因此不對這頓金玉其外的早餐抱持任何期待。

    「吃吧,涼了不好吃。」雁西端上最後一杯咖啡,也陪著在一旁坐下用餐。

    範君易想反唇,涼或熱其實沒什麼差別,一樣糟糕;但她盯伺著他,他咽回那句話,拿起刀叉,切開熱騰騰、流淌出鮮黃起司的蛋卷。

    「你以前做哪一行的?」他起了好奇心。

    「社工。」她答得干脆。

    大感意外,他再問︰「公部門?」

    「民間的婦援基金會。」

    他看了看她,這會是她的職業慣性始然,凡事全力以赴?

    「為什麼不做了?」

    「我需要錢。」

    他又是一愣,她竟一派坦然,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懶得編造。

    「老太太答應給你多少錢?」

    「視情況而定。」

    「什麼情況?」

    「你復原的情況。」

    他立刻恍然大悟。這正是她不肯輕易放棄這份工作的根柢原因吧。錢經常令人無從選擇,但錢能解決的問題卻從來不是最棘手的問題。

    獲得了答案,範君易很快有了腹案,不再覺得餐點難以下咽,他迅速掃完煮得半生熟的早餐,喝下幾口劣質咖啡——對咖啡,她連咖啡豆的品味都有問題。

    「這樣吧,」他嚴正地面對她,「老太太答應你的數字,我如數給你,一分不少,就當作我們之間的交易,你不需要向任何人透露,從今天起,你不必勉強待在這里,做一份沒有意義的工作。老太太那里,我自會應付。」

    雁西垂眼听完,範君易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發現她的眉梢眼角沒有一絲動容或暗喜。她放下咖啡,抬起頭,審視著他,圓眸清亮,審視里帶著一種無聲的批判,批判里彷佛又夾雜著失望與不解。在這短暫時光里,她脫出了方佳年的影子,完完全全就是陌生的馮雁西。

    「你可以考慮看看。」範君易不禁收回視線。

    「唔,听起來是個好交易。」雁西突然笑了,「但是範先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禁不起也不該交易的。對我來說,一次交易已經足夠,還有,我是有職業道德的。」

    「……」

    雁西推開椅子,起身走開。

    這是拒絕的意思了。範君易詫異,剛才是哪個環節表達有誤了?對她而言,這筆交易並沒有任何損失啊,他還替她省了不少功夫和時間,有何不妥?

    難道是因為那件意外?那件她從未說清道明,卻暗示得煞有介事的意外?

    他忽然覺得嘴里的咖啡走味得厲害,趕緊改喝柳橙汁,更糟,不但沒有預期的甜口,還驚人的酸澀。他暗自感慨——馮雁西大概不知道,她這件差事要做得下去,還真得靠他已麻木的生活感知呢。

    還在胡思亂想,雁西又回來了。她面色如常,手上拿著不明物,直接走向他。趁此機會,範君易決定主動攤牌,他起身對她道︰「你那天提到,我們曾經有過關系,是不是真的?」

    「……」她詫異不已,耳根發熱,突如其來的詰問讓她十分困窘。

    「是真的嗎?」

    「……」是或不是,一個字或雨個字絕不是事情的全貌,但這種事如何細說從頭?雁西為難了。

    「就當作有吧。」不待雁西說分明,他直接定案,「你和老太太之間的交易直接作廢,我直接和你談吧。除了原先說好的數目,你還想要多少,才肯辭工?」

    「……」她半張嘴,想說什麼,卻有口難言,耳根到面頰頃刻間爆紅,但並非羞赧,而是激動,萬分激動,她胸口起伏,兩眼汪著水氣,比平時晶亮,也更堅決有力,她直瞪著他,出聲微顫︰「你——敢再提一次交易,我就……我就告你!」

    最後兩個字特別鏗鏘有力,範君易一陣傻眼,兩人對望良久,在目光里解讀對方無法傳譯的心思。

    慢慢地,他們同時感覺到彼此間的空氣不一樣了,說不上來的不一樣,兩人都別開了臉;範君易意識到自己的失言,雁西激昂的情緒則逐漸平息。

    畢竟以往在工作上面對過各種不堪的情況,雁西緩了口氣後,重整心情,再回頭,表情已恢復了自然。她低頭從手中的小更里取出一只嶄新的刮胡刀,遞給範君易,「換一只吧,你胡渣老是刮不干淨。」

    他接過手,握在手心;雁西徑自收拾起杯盤,走進廚房洗滌。

    一切又恢復了原狀。這不是他預期的結果啊,但一時之間,他竟然對雁西無計可施。

    範君易有訪客。

    雁西收到警衛室通報後,放下手邊的家務,在前庭的金屬雕花門旁等候。

    透過樹籬,雁西窺看了訪客幾眼,是一名年輕男士,身材中等,戴了副黑框眼鏡,衣著輕松,步伐急促。

    來者是客,她端起了禮貌的笑容,欠身致意,直起腰,彼此一照面,對方霎時雙目圓睜,倒抽一口氣,原地呆住。

    雁西準備好的迎客開場缸當場作廢,她無奈直言︰「是,我想我長得和另一位方小姐很相像,對不起,讓您受驚了,我姓馮,和方小姐沒有任何親屬關系。」

    來客定楮再瞧,暗暗松一口氣,干笑兩聲,「當然、當然。乍看是像,仔細看就有差了,馮小姐看起來比較——」他快速地瞄了雁西上圍一眼,接下來的評價不太適宜對初見面的異性明言,他明智地噤了聲,很快從身上掏出一張名片奉上,堆起笑容,自我介紹起來︰「我姓張,張立行,是君易的工作伙伴,我來看看他,請問您是……」

    「我是範先生的家務助理,我姓馮。」

    張立行眉一揚,忍不住低喃︰「家務助理?這家伙難道真的不行了?」

    雁西抿著唇閱讀名片,忍不住朝男子身上掃了兩下——是科技公司負責人哪!

    現在真是新貴頻出的年代,人人都能創業。她對這個行業相當生疏,沒有半點基本概念,不過瞧張立行眼神機伶自信,身段柔軟,也許真是個人才。

    「咦!這里恢復原狀了?」張立行隨著雁西進入屋內,空氣中飄散著地板蠟的芳香氣味,客廳整理得井井有條,光線充足,頹敗之氣一掃而空。

    一個月前他造訪過這里,當時的印象是大吃一驚。他對個人內務是否凌亂無章並無太多意見,畢竟公司里最有創意的兩個設計天才辦公室都像被手榴彈肆虐過,只要從門口望進去,各種參考數據、玩具模型、文件書本,堆棧成山或散落一地,歸檔的資料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埋在哪個角落。

    但沒想到範君易更上層樓,原本優雅的客廳搞成瓶瓶罐罐充斥的資源回收場就罷,偶有零星蟑螂螞蟻橫行地板勉強也可接受;但向來意氣風發、俊秀有型的優質男人把自己整治得邋遢粗魯、酒氣沖天,就真的讓張立行冷汗直流,不得不采取緊急措施了。

    通知範家是第一要務,暫停範君易的職務勢在必行。範家如何干預他並不清楚,畢竟那位總是代表範老太太出面的劉女士看起來行事老到,頗讓人放心,現下情況粗看似有好轉,證明他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他今天還好吧?」心情輕快了,張立行不自覺朗聲問。

    听來客語氣,顯然對範君易近況知之甚詳,雁西不便隱瞞︰「不太好。範先生正生著悶氣呢。」

    「生什麼氣?」

    「刮胡子刮得不開心。」

    「……這樣啊。」張立行撫了撫下巴,忍不住技巧性地打量起雁西。

    真是奇妙啊!兩個完全沒有關系的人竟能如此神似,不過反復覷看,個別的氣質實有差異。這名馮小姐眉眼間少了些媚態,注視他人的目光直接坦然,長發胡亂扎在腦後,不甚講究細節,膚色接近健康的蜜糖色,明顯不忌諱陽光洗禮。無法忽略的是,她有一副居家服掩不住的姣好身段,和方佳年的縴瘦大不相同。

    「你是他雇用的?」張立行問。

    「是範老太太。」

    「他無條件接受?」

    「他沒辦法反對。」

    張立行笑了,這女子態度認真,說話倒很有意思。

    「他最近還在喝酒?」

    「沒了。」

    「……你是說,他戒酒了?」

    「不,是喝不到了。」加上神經性反胃。

    「喔……」听出了趣味,張立行抬眉,指指天花板,「我到樓上看看他。」

    範家果然有一套,看來頑固的範君易最近是服貼了,只是這位馮小姐甚為年輕,怎可能輕易制服範君易?

    愈想愈不對勁,朝樓梯拾級而上,沿著走道尋至臥室,房門大敞,張立行已經瞥見範君易頎長的身影在梳妝鏡前晃動。他慢慢靠近,發現範君易眉頭深鎖,正以棉花棒蘸藥膏涂抹腮上的傷口,不禁咧嘴笑道︰「怎麼,太久沒刮胡子,生疏了?」

    範君易從鏡里望見張立行,也不驚訝,冷哼︰「你相信嗎?我連不刮胡子的自由都沒有。」

    「你氣色好多了,這是好事啊。」

    「好不好我心里有數。」

    範君易雖消瘦許多,然而儀容周正,不聞酒氣,衣衫泛著清香,口條清晰,精神正常,只是滿臉說不出的怨忿,像頭無處宣泄的囚獅。

    張立行呵呵笑了兩下,轉移話題︰「樓下那位馮小姐真令人驚訝,像極了。」

    「哪兒像了?連五分都不到。」範君易賭氣似地驟下結論。

    張立行明智地閉嘴,尷尬片刻後,他擠出理解的笑容道︰「都過去了,像不像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佳年的事大家都很遺憾,你的心情我明白——」

    「你怎麼會明白?」範君易轉身面向他,「不過,我並不期待別人明白,你不必感到抱歉。今天怎麼來了?」

    看來他太過樂觀了,張立行私忖,範君易的改變只是表象,他懨懨自棄,思緒緊扣住消逝的昨日,說話尖銳,全無半分輕松,這段深居簡出的穴居日子,他並未得到真正的寧靜。

    「來看看你。」

    「是為了公司的事來的吧?」一語道破,範君易一點社交的余地也不留。

    張立行斂起笑意,搓了搓手,語重心長道︰「听好,我們是朋友兼伙伴,關系不比一般,我就有話直說了。你必須明白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事,地球仍在旋轉,所有人都得繼續走下去,這是改變不了的定律,你別以為——」

    「我辭職。」範君易斷然接口,「就這樣吧,你找個人接替我,不必為難了。」

    張立行至為駭異,「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公司還要運轉,你不須遷就我,時間也差不多了,我理解你的難處——」

    「你若是理解就不致于輕易放棄,當初我們是怎樣努力過來的——」

    「當初我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這句話阻斷了張立行的勸解念頭,兩人面面相望,不再言語。

    言語經常織就更高的圍籬,他們選擇了沉默。沉默也許會換來多一點諒解。

    于此時刻,極不相襯地,一股撩人的炒菜香氣隨著氣流傳遞而上,源源不絕,在空間里凝聚不散,聞香者幾乎可以猜測出炒鍋中的食材種類——蒜瓣、九層塔、醬油、肉絲……

    已經晌午了,用餐時分,這樣的家常炊煮香氣再正常不過了。

    張立行試圖為僵局解圍,他拍拍好友的肩,莞爾道︰「那位能干的馮小姐好像在準備午餐了,不介意留我吃頓飯吧?我們可以再多聊聊。」

    範君易聞言,竟難得地笑了,他嘲諷意味十足道︰「我不介意你留下來吃這頓飯。不過我勸你最好三思,她做的菜看起來和吃起來是不相干的兩回事,我怕你消受不起;況且,你以為連抽油煙機都會忘了使用的人廚藝能有多精辨?」

    「啊?」

    但話已說出口,不便收回;再說,張立行此行的目的非關美食。

    今天破了例,像要證實自己所言不虛,不必雁西親自上樓通知,範君易主動下樓用餐。

    雁西為範君易做足了禮數,她自行多添了一道菜,備了三副碗筷,站在桌旁,等候兩人入座。張立行自是謙讓一番,三人各據一方用餐。

    範君易始終未舉筷,亦未開口導引話題,他啜飲著雁西每天早晨為他沖泡的養肝茶,嘴角泛著意味不明的淺笑。

    三菜一湯,食材均極家常,但色彩配置豐富、香氣怡人,色澤正確,張立行無法單憑肉眼判斷是否內藏玄機,身為稱職的客人,不表現出大快朵頤實為失禮。

    他舉筷伸向第一道賞心悅目的什錦蔬菜,入口一嚼,菜汁即刻香甜滲頰,脆嫩爽口;再試一次,又嘗出不同妙處,無論是食材或炒燴功夫,毫無瑕疵。

    他瞄了範君易一眼,大感費解。

    或許是巧合,蔬菜料理不易出岔,再進攻第二道菜,彩椒牛柳。

    張立行平時嗜食肉類,對葷菜較有心得,放膽一嘗,大為驚艷——牛柳腌得恰到好處,肉質細嫩,彩椒甘脆,洋蔥香甜,兩者相得益彰,未被牛柳搶盡鋒頭,尤其上頭綴灑了些白芝麻,增添了特殊口感,這是道好料理啊。

    兩道菜都未失誤,他更勇于探向第三道菜,九層塔炒蛤蜊。

    這道風味和想象中的差異不大,重點在醬汁均滲進了蛤蝌肉,肉質顆顆飽滿,並未縮陷,火炒需要精準控制時間,這不像缺乏概念的人炒得出來的菜。

    莫非範君易酒喝多了,味覺失靈了?

    三道菜極為下飯,不消多久,張立行一碗白飯就見了底;他看向那鍋豌豆苗肉丸湯,取了湯匙正想舀一碗嘗嘗,隱約感覺有兩道陰鷙的視線來自左前方,偏頭一看,範君易舉杯半空中,不甚滿意地盯著他。

    這是請他發表感想的暗示?

    「欸,那個——」張立行清清喉嚨,望向雁西,誠摯地贊美︰「太好吃了,馮小姐手藝不凡,今天很幸運能嘗到您燒的好菜,範先生真有口福。」

    此言一出,範君易面色更加不豫。張立行擅于社交是個事實,但言過其實到這種地步也太荒謬;此外,張立行還將那些可怕的料理吃得津津有味,不過是一名家務助理,從今往後沒啥利害關系,為何昧于事實對她大加恭維?

    雁西禮貌性一笑,「謝謝,請盡量吃,廚房里還有。」好似听過無數次相同的美譽,反應極為平淡。

    眼看張立行又愉快地添了第二碗白飯,範君易按捺不住了,他拿起筷子,隨機夾了其中一道,興味索然地略嘗一口,等著味蕾自動反彈。奇異的事發生了,菜肴出乎意料地順口,甚至引逗味蕾,口頰留香。

    這是偶有佳作吧?不願輕信,繼續嘗試,每嘗過一道菜,範君易臉色就加倍難看;到末了,他索性放下筷子,鐵青著臉直瞅雁西。

    一如既往,對方表情不多,溫和地回看他。

    「今天吃這麼少,不合胃口嗎?」雁西關切地問。

    他直接站起來,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想說,只拍了張立行的肩一下,算是示意,轉身離席。不久,余下兩人同時听見樓上門扇撞擊門框的響亮聲。

    張立行捧著飯碗,尷尬致歉︰「不好意思,我這朋友就是這麼率性,請多包涵、多包涵。」好似得罪人的是自己,「可惜了這些好菜。」

    「可惜了他的好條件。」雁西輕嘆。

    「……」張立行瞥看她,若有所感。

    「不要緊,他待會餓了自然會吃。」雁西不以為意地笑。「謝謝您來看他,等再過一陣子,他心情好多了,應該就會回去上班的。」

    「真希望如你所言。」張立行感慨萬千,不忘繼續把盤中佳肴送進嘴里。

    「對了,還有甜湯。」

    雁西跑進廚房,殷勤地端了一碗東西出來。張立行朝碗里探看,又是驚喜;如果沒有看錯,這是一碗冰糖雪梨銀耳羹,配料可不少,制作過程挺麻煩。

    「太謝謝你了。」他不禁欣羨起範君易了,生意頭腦非常靈光的他開始暗自盤算起來,有機會一定要將這名優秀的家務助理挖角到自家服務。

    「不客氣。」

    少了範君易在場,兩人不自覺地舉止輕松起來。張立行進食得更暢快,歷西不再正經端坐,她松開馬尾,讓頭發在肩上垂瀉,掌根托著額頭思索,斟酌了半晌,終于誠懇地啟齒︰「張先生,如果您還有時間,也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方小姐是怎麼出事的。」

    張立行抬頭,看著雁西,那副側偏的模樣,即令局外人如他,也不禁迷惘——那張臉真是方佳年的復刻版啊,範君易日日面對,豈能不為所動?

    「為什麼想知道?」

    「因為,一切肇因都起于她,不是嗎?」

    可她只是個不相干的家務助理啊。

    但她就這麼望著他,目光真誠凝肅,彷佛獲得答案後所有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張立行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範君易的話,忽然間懂了。

    馮雁西和方佳年無論有幾分像,那幾分像其實都已分布在看得見的輪廓上,看不見的本質卻極之不同。

    「……你不單純是來當家務助理的,對吧?」張立行識出了端倪。

    「……」

    他看看表,「我一小時後有個重要會議,另外再約個時間吧。」

    雁西喜歡替母親做清潔工作。在這段短暫的護理時光里,她感到特別平靜。

    雖然在雪白的床單和靠枕的襯托下,母親那顆面色灰敗、臉頰凹陷的頭顱益形萎頓,令人不安。

    雁西對擦澡並不在行,但她不厭其煩請教看護,手勢輕柔,用上特別選購觸感柔滑的毛巾,擦拭在枯黃的皮膚上,宛如對待細皮嫩肉的嬰兒般慎重。她甚至連導尿管都知道如何使用,學會觀察母親的氣色和肢體語言,確認母親是否被無微不至地照護著。

    雁西不時觸摸搭在被單上仍有余溫的嶙峋手掌,感受母親的生息,輕輕撥動拖曳在病床四周的各種管線,盯緊維生機器,以及屏幕上的心跳和血壓數據。

    她動作輕巧,連呼吸也不敢放肆,但床上的母親竟緩緩睜眼了,眼皮掀張得很吃力,暗濁的眼珠鈍拙地移動,費了番功夫才將目光定著在雁西身上。

    「媽,我吵醒你了?」她輕聲細語。

    母親眨了兩下眼皮,雁西微笑,「沒有就好。」

    「告訴你喔,我找了個新工作,薪水很好,環境也很好,就是老板陰陽怪氣了些。不過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應付,比起以前在基金會處理的那些家暴案,他啊,比那些失心瘋的男人好太多了。」她噘嘴做個俏皮的表情,「就是任性了點,頑固了點;不過,他是有本錢任性。這世界就是這樣,有人總在揮霍自己的幸運,有人只要求一點小狗運氣。」

    「……」母親無言和她對瞧著。

    雁西繼續絮叨著,和每一次來到贍養院進行的模式一樣,主要是近況報告,「我今天回市場稈店面交還給房東了。沒關系,等你出院了,我們再找更棒的店面。我踫到李太太和王小姐了,她們都說還是習慣你替她們做的頭發,希望你早點康復回去喔。」

    「雁南學校的事都決定好了,選了芝加哥。冬天是冷了點,但學校很棒,又可以給獎學金,所以學費的事你不必擔心喔。」

    母親吃力地眨了幾下眼皮,雁西靠過去,辨識對方眼神釋放的訊息,咧嘴笑道︰「我說的是真的。雁南自小運氣就好得很,你以前不也這樣告訴我?」

    「我最近比較忙,工作的地點太遠,沒辦法三天兩頭來看你,不過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如果想找我,就對看護眨三下,她會打電話給我的。」

    母親眨了一下眼皮,眼角出現淚光。

    「別難過啊,醫生說放寬心,病才容易好。你看你今天氣色不是好多了嗎?」雁西勸慰著,在母親的手背上印上一個吻,臉上始終漾著甜笑。

    但甜笑若出自于苦澀,就會使人備感空虛。

    「媽,我真想念你。」她柔聲說,想念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母親。

    雁西步出病房時,嘴角總是特別僵硬,身體也特別疲憊,尤其是再從護理站那里得知母親病情進展不大後,她的笑容隱沒得更迅速。

    離開贍養院,她如常買了些水果供品,繞至附近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在主殿前恭敬跪拜,虔心祈求,「好菩薩,拜托,我只要一點小狗運氣,並不多,」雁西喃喃祝禱,「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夠平安健康,至于我不愛的人……也懂得好自為之吧。」

    回程坐在捷運車廂里,雁西半盹半醒,一路奔馳至終點站;終點站下了車,轉乘小區巴士上山,抵達小區大門,和警衛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走回那棟樓房。

    慢吞吞地,因為她要面對的是另一個難以掌握的未知數,委實雀躍不起來。

    一到前庭的雕花門前,雁西發現門竟是虛掩的。吃了一驚,沖了進去,屈蹲在花園走道的人影陡然站了起來,面對她,她定楮一看,是範君易,雙手沾滿了泥漬草屑。

    「你出去了一個下午。」範君易語帶責備。

    「……」萬分訝異,這是雁西到這里工作後,第一次看見他走出屋子,站在天光下。「……可是您在休息,我留了字條。」

    「我沒看見。」他拍去手上的髒污,「有人按門鈴,提醒你晚上別忘了參加防災講習課程。」

    「啊,是主委陳太太。」她拍一下腦袋。

    「我不管她是誰,請你轉告她,下次別再狂按我的門鈴,擾亂安寧。」

    待範君易進屋,雁西查看了一下方才他屈蹲的地方,有株枯黃的天竺葵被拔除了,置放走道邊;他應該還欣賞了一會鯉魚群,因為小小的石砌池子里布撒了一些魚飼料,魚群相繼冒出圓張的嘴爭食。

    她淺淺一笑,隨後進屋,放下背包,轉個彎正要進廚房備菜,卻見範君易抱著雙臂,站在廚房門邊等候。

    「有事?」她打量他。

    「有。」他擰著眉,表情遲疑,似在尋思措辭,「你,到底還要讓我吃多久難吃的菜?」

    「……」無言幾秒,她鎮定反問︰「難吃嗎?」

    他忍耐地閉了閉眼,「我不出聲只能說我隨和,不代表我沒感覺。」

    「噢,我以為您不在乎。」她聳肩。

    「那不表示你可以敷衍了事。」

    她側著頭思索,神情嚴肅,「怎能說敷衍?您食不知味,還不是糟蹋了好菜?」

    範君易听了,先是一怔,隨即大為光火,「這是職業道德!你不是很在乎職業道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難道可以因為信眾听不見就只敲半天鐘?」

    「唔,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點頭稱是,抬頭道︰「那您做一天人卻活得像塊廢柴又該怎麼說?」

    「……」

    雁西不傻,面前的男人兩臂垂放握拳,顯然瀕臨爆發點;過去的婦援工作經驗讓她看出苗頭不對,她反應迅捷,拔腿就跑,直接閃進自己的小寢室,關上門,還上了鏈鎖。

    「馮雁西,你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門扇被重重擂了兩下,雁西不為所動,悄悄伸舌笑了。

    菜難下咽,或可容忍,習慣成自然,問題不算大。範君易挑明了這件事,不過是雁西的差別待遇犯了他職場上的忌諱,並非他貪戀美食;但每天要他恪守起床時間,就真的令他百般難忍。

    先是九點整,再來是八點半,然後是八點整,每隔幾天,雁西自動調整晨起時間,把他從睡夢中喚醒。惱人的是,他還不能裝聾作啞,因為握有復制鑰匙的她照樣長驅直入,掀開他的蓋被,讓刺眼的光線充斥眼簾,這一打擾,睡意消失了大半,即使執意再躺回去也無法順利入眠了。

    範君易試過嚇阻雁西,惡顏相向,作勢逼近她。第一次她是嚇著了,動也不動,悶聲不響退出房間。但一回生二回熟,摸清他不過是裝腔作勢,做不出冒犯舉動後,她大著膽子仰對他,面不改色,反倒是少有與異性沖突經驗的他被雁西的蠻勇搞得不知所措,一時只能悻悻然就範。

    有一次他鐵了心,被單遭掀開後以臂擋光,堅不起床,雁西推開他橫在臉上的手臂,整張臉湊近,再以手指撥開他的眼皮,讓他不得不以夸張的近距離與她對瞧。這招不啻是撒手 ,無論他心頭如何雪亮,眼前的人和已逝的方佳年毫不相干,但那張幾可亂真的臉龐,很難令他無動于衷。

    終于忍無可忍,兩天前,範君易逼使雁西交出鑰匙,她大方應允,無二話。翌日,她還是輕而易舉進門了,照樣拉開窗簾喚他起床。這下他忘了動怒,驚駭之余,質問她是否偷偷復制第三把鑰匙,她無辜搖頭,「門鎖壞了好幾天您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您想找人來修理呢。」

    不,他無意再讓外人進入他的個人領域,也懶怠和外人社交。不是不能自行拆卸安裝,但他早已禁絕了計算機出現在他視線範圍,為了徹底清淨,連手機都處于停話狀態,網購鎖頭已不可能,若是命雁西出外購買,她照樣可以復制鑰匙,既是徒勞無功的舉動,何必自找麻煩?

    但,難道就任雁西為所欲為,左右他的作息?他總要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辦法不難想,就是執行的問題;可一旦豁出去了,也不算問題了。

    因為心系給雁西一個下馬威,反倒更睡不好。

    今天一大早,範君易提早了一小時蘇醒,在床上輾轉等候。果真八點整,分秒不差,雁西敲了門,有禮地敲敲停停一分鐘,得不到反應,房門霍地推開,她氣勢如虹走近窗口,拉開簾幔,把泡好的養肝茶放在床頭,對蓋被下毫無動靜的男人朗聲喚道︰「起床了,八點了。」

    不理會,她再喚一次,仍不理會,她沒好氣,抓住蓋被一角,張臂猛掀——

    只兩秒,兩秒已足夠,她失聲驚喊,飛快旋身面壁,撝住嘴,閉上眼。

    懊死的男人!

    沒事luo睡,春光盡現!

    一陣無聲,範君易知道效果已發酵,他慢條斯理下床,將披掛在椅背上的衣物依序穿上,站在雁西身後,拍拍她右肩道︰「早警告過你了,別隨便進來。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是成年男人,不是小男孩,別把我當個孩子管束,明白了嗎?」

    雁西猛吸氣,待臉上的熱消退了,僅殘余一點紅暈,她緩緩轉回身,承受範君易譏誚的目光,正色道︰「我又不是沒看過,幼稚!還不快下樓吃早餐。」

    在範君易滿臉驚愕下,雁西從容不迫,挺直背脊走出他的視線,踩階下樓,一恍神,轉彎時險些跌個踉蹌。

    這個早上,範君易喝到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報復果汁,那艷黃的汁液口味奇怪無比,聞之生畏,且酸澀到無以復加;出自某種男性尊嚴的本能,他一口氣喝下肚,不予置評。

    滿腔悶氣,正要離座,驀然間,範君易覺醒到了一件事,他還有什麼不能禁受的?還有什麼必要堅持的?

    自雁西出現以來,他不再混沌度日,對周遭事物開始恢復了心得,無法全然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了。離譜的是,他竟跟個家務助理斤斤計較起來,縱算他遂意了,那又如何?體面也罷,邋遢也罷,早起也罷,晏起也罷,美食也罷,食物差強人意也罷,都無法敵過一個事實——他親手葬送過自己的幸福。

    比較起來,這些生活瑣碎,實在算不得什麼。

    倘若順應雁西,讓她早日交差了事,遠離他的視線、他的生活,總比無謂地拉長戰線好。

    想明白了,氣也順了。

    他慢慢走進廚房,對屈腰在整理冰箱的雁西道︰「明天我會準時起床,你不用來叫我了。」

    雁西直起身,存疑地轉了轉眼眸,思量了一會道︰「那好,七點,請準時。」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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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5: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七點零五分,範君易徹頭徹尾地清醒了。

    周遭一片幽暗,只看得到床頭電子鐘反射的數字瑩光,窗簾房門仍舊緊掩,沒有人到床邊喚醒他,待他努力回神,發現吵醒他的竟是震天價響的管弦樂演奏曲,正鑽過門縫,透過門板,直搗他的耳膜,間中連續鳴放幾聲莊嚴盛大的禮炮,讓他的心髒被迫狂擂了數下才驚魂甫定。

    豎耳聆听,這不是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三序曲加農炮版」的片段嗎?房間門板材質厚實,隔音效果不該這麼不良,該有多高的分貝才能達到如此驚心動魄的效果?

    懷著狐疑,範君易翻身下床,開門探個究竟——果不其然又是雁西,她倚門而立,腳邊是一具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行動式音響,見他現身,雁西立刻按下開關,喧鬧的鈸鼓鐘鳴隨即嘎然而止。

    「我說了我會自己起來,你何必大費周章搞這套?」他沒好氣地搓搓惺忪的臉,「而且門又沒上鎖——」他陡然停止動作,移開手,眯著眼瞧她,她迅速避開他的目光,抬起音響,轉身利落地下樓。

    範君易若有所悟——昨天那一招可不是完全沒效,雁西分明是忌憚他再度全luo上陣,寧可透過重低音喇叭在門外轟炸他,也不願再踏進他的睡房一步。

    「就知道你虛張聲勢……」他唇邊浮起淡淡的笑。

    但這麼早起來有何意義?著實令人費解。

    梳洗過後,剛步出房門,便看見雁西站在二樓偏廳等候。他挑眉詢問,雁西指著落地窗外的露台道︰「今天我們在這里用餐吧。」

    他不動聲色,走到露台。

    想來慚愧,搬進這屋子數月之久,他尚未涉足這塊角落,但雁西顯然觀察過了。她掃除了地上積累的落葉,將一對沾塵的露天座椅擦拭干淨,其間的圓桌鋪上麻布桌巾,兩人的餐點皆已羅列其上,正中央還有一只小小透明玻璃瓶插放了一枝桔梗花。細看餐點內容與平時並無二致,只是擺放得較具美感,和隨處可見的靜物圖片一樣清新悅目,也一樣沒有意義——範君易從沒欣賞過這種做作的用餐情境。

    「坐吧,外頭有風,早餐容易冷掉。」雁西率先坐下,替兩人各斟了杯花茶。

    「不是吧?讓我早起,就為了在這里吃上一餐?」範君易跟著落座,一臉興趣缺缺,「這和一個小時後用餐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她望著遠處啜了口花茶,「這時候還有日出可以看,早一點當然更好。」

    「日出?」

    「嗯,看!我發現我們這房子角度真好,高度也夠,從這里望過去,太陽剛好從對山的山坳里升起,好看極了。」她雀躍地伸臂在半空中指劃著。

    順著雁西手指望向遠處山脈,朝陽已略升起一個高度,在山坳之上,放送著箭芒般的晨曦,燦光流動,變幻,逐漸布滿整片山頭、半個天際,也同步射向他們所在的半山腰。範君易窗口里霎時盡是光輝,無法直視,偏頭閃避,正好看見雁西的側臉,她眯著雙眼,彎起唇角,泰然迎向日照,面部輪廓因此鍍上了一層霞色,讓她添上幾許平時少見的柔美;但接著她放下茶杯,高舉雙臂,鼓胸做個深呼吸,孩子氣地高喊︰「早安!」彷佛吸收了無數大氣能量,她咧嘴開懷笑著,轉頭看向他,興奮不已,「不錯看,對吧?」

    雁西慢慢斂起了笑容,範君易根本不在觀日,而是若有所思對著她發怔,她有些尷尬自己的一廂情願,干笑著︰「你——好像沒什麼興趣?」

    他搖頭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陽光可以療愈憂郁癥,所以才想盡胳法讓我早起,吸收正面能量?」

    「……」她傾著頭默然,臉上並未有被說中的心虛。她抱著小腿,下巴擱在膝上,「也不全是這樣。就是覺得,在太陽老爺的威力下,整個地球,整個人類,渺小得其實和螞蟻沒什麼兩樣;但在我們的覺知里,我們的煩惱卻無限大,大得無視太陽的存在,大得縮小了別人的感受,然後拋棄了自己……」

    「你認為我拋棄了自己?」

    「唔……我想你還不算是百分百,」她斜瞄他一眼,「至少你對我做的菜反應還挺大的。」

    他又嗤笑了兩聲,「你做的那些無敵料理就算是中元普渡也沒有好兄弟敢下手行搶,你用不著再用這一招刺激我了,我自有我的人生選擇,無關對或錯。不是每天西裝筆挺、朝九晚五就是正確的人生。」

    「我沒這麼說啊。」她皺眉,「至少酗酒不是正確的人生選擇。」

    「……說到這事,」他滿臉匪夷所思地問︰「是誰教你搞出那瓶藥酒的?」

    「噢,我媽啊,」她毫不諱言,「小學時,我常看她泡制各種藥酒對付我爸。我爸是個歷史悠久的酒鬼,他一邊開雜貨店,一邊和鄰居喝酒,每天喝得很暢快很歡樂;但我媽就不歡樂了,因為經常結帳都蝕本。這也不難想象,我爸酒興一起,不但半買半相送,還無息借貸給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怎麼可能賺錢呢?」

    「所以——他戒酒成功了嗎?」

    她瞥看了他一眼,「沒。他是少見的怪胎,藥酒照樣喝個精光。」

    「……所以?」

    她指指天空,「所以他終于喝上天了,丟給我媽一堆莫名其妙的爛攤子。」又露出欣慰的笑容,「幸好你不是例外。」

    兩人沉默了一會,範君易本想告訴雁西,他幼年時,曾讓大人帶著參觀一座早已忘了什麼名堂的熱帶蛇園時,被數尾偷溜出箱籠、吐著蛇信的小毒蛇狠狠驚嚇過,杯弓蛇影是他的真實寫照,她的藥酒其實不那麼神奇,但看著她被晨風輕拂的側影,浸潤在陽光下的眉目舒展,坦然說著不再憂傷的往事,他想道出的真實緣由頓時像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微不足道了。

    或許是終于讓範君易走到了陽光下,雁西比平時表現活潑了些,範君易不介意捧場,指著早餐道︰「今天沒什麼驚人的奇招吧?」

    「別擔心。」她抿嘴笑,「天色那麼好,不會殺風景的。」

    她說得沒錯,範君易確實吃到了兩人這段相處時間以來最美味的早餐,他難得被勾動了食欲,把餐盤上的食物一一填腹,並且覺得今天這壺花茶特別香醇。

    雁西卻一口也沒動,她只顧著觀景,把自己的部分早餐讓渡給了範君易;她甚至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副望遠鏡,四處眺望,無比認真賞析美景,且不時瞄手表一眼,再繼續對準鏡頭,好似期盼某個神跡出現在山林里。

    不久,像發現了新大陸,她直起腰桿對準山下某個方向窺望,接著把望遠鏡移到他眼前,似笑非笑道︰「快,朝左四十五度角下望,不會讓你失望。」

    「有什麼好看的?」他不以為然。

    「人生呢,應該懷抱著隨時會遇上好風景的樂觀心情向外看,你沒興趣看日出,這個你總該有興趣了吧?」

    他不明所以地接過望遠鏡,依照她的指示朝左下方對焦,鏡頭所含括的是稍遠處的一排紅瓦白牆的電梯公寓,後方是一大片郁郁竹林,很普通的小區,不知焦點為何?「你要我看哪棟公寓?」他移開鏡頭。

    「左邊算來第三棟四層樓,窗簾沒拉上那一戶。」她一邊從旁指示,一邊替他調整放大倍數。

    範君易勉為其難湊上雙眼,數至第三棟第四層樓,全然敞開的落地窗里,一名僅著性感內衣褲、身材曼妙的年輕女子在客廳悠然走動。女子忽然抬起修長的兩臂,優雅地轉個芭蕾舞圈後,就地坐在一張瑜珈墊上,開始做起瑜珈動作,惹火的神秘三點隨著各種相當到位的姿勢呼之欲出。女子盡情展姿,渾然不覺自己的豐采盡納幾百公尺外的陌生人眼底。

    「我注意到了,每天準時八點鐘,她都會練上一小時。」雁西補充說明。

    範君易霍地色變,把望遠鏡塞回雁西手里,惱羞成怒地予以譴責︰「馮雁西,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可不是百無聊賴的偷窺狂!」

    雁西終于明白了母親的感覺。當妹妹雁南穿著學士服,頭戴學士帽,穿戴與濟濟一堂的畢業生一模一樣,卻還是輕易顯出了她的清麗脫俗,雁西心口涌起了難以言喻的無限驕傲。

    禮堂里熱鬧非凡,眾聲喧嘩,但雁南每站一處,無論男女生,總有人在佇望著她,忘了自己也是今天的主角,目光意味深長,似乎要永遠記得她的容顏,因為今朝一別,也許不久各奔前程,她的豐采再也無法親睹。四年同窗,沒有說出口的,嫉妒的,欣羨的,愛慕的,暗戀的話,從此將成為心底的暗傷。

    雁西使勁按下快門,不停有人想和妹妹合影,雁南來者不拒;她手捧太多束鮮花和獎項,身上沾滿了禮炮彩條,只能讓別人摟著她合影。她臉泛榮光,笑容燦爛,即使側站一旁,仍然成為每一張照片的焦點,雁西忙為她忠實記錄了未來足以回味長久的時刻。

    「我們待會要聚餐,一起去吧。」擺脫了人群,雁南鑽到姊姊面前。

    雁西為她除去發際上的彩條,笑著搖頭,「改天吧,你們玩得盡興一點,多我一個麻煩。」

    「怎麼麻煩了?」雁南白她一眼,「去吧,是你愛吃的泰國菜。」

    「不了,」雁西掂量時間,「我不能離開太久,而且我還有別的事。」

    「不是吧,放一天假都不行?你很久沒休假了。」這陣子雁西與她會面總是行色匆匆,有時連家門也不入,身上永遠大包小更,準備攜回山上雇主家,敬業程度無人能及。

    「現在還不行。這個雇主沒人做飯他就不吃飯了。」

    「有這種事?」雁南滴溜溜轉著美目。

    「有這種事。」雁西用力頷首,愛憐地摸摸妹妹頭頂,「畢業了真好。」

    忽然她緊緊摟抱住妹妹,在她耳邊叮囑︰「記得去看媽媽,一切小心。」

    「我知道,別擔心。」雁南也回摟她,眼眶漾著水光。

    貼觸了幾秒,雁西放開懷里水靈靈的人兒,她再也不是小時候總是牽著姊姊衣角,等著飯來張口的孩子了;即便那意味著某種形式的分離,雁西卻感到像完成了天大的任務般喜不自勝。

    雁西發現,自己越來越像母親了。

    走到那家咖啡館,她仍然在憶想著方才歡樂的情景。坐上吧台椅,她取出相機,點按相簿,滑動屏幕,一張張仔細端詳。咖啡端到眼前了,她猶然未覺,面帶喜色,幾乎忘了造訪咖啡館的目的。

    吧台里的湯老板很意外,原本見到雁西的傷腦筋心情轉為好奇。他猶豫了一下,主動靠近她,姿態輕松問︰「難得。在開心什麼?」

    「我妹妹大學畢業了。」她將屏幕轉個方向呈現給對方觀看,不吝分享喜悅。

    湯老板忍不住湊上一眼,表情轉為驚艷。「很漂亮的女孩。」他由衷贊道。「很聰明的樣子。」

    「是啊,她的確很聰明,讀的是資訊工程,這點我媽功不可沒。」雁西收回相機,珍重地放進背包,見吧台內沒有其它人,她手放膝上端坐,誠摯地直視湯老板。「不過我媽運氣不好,沒辦法來參加我妹的畢業典禮。」

    「——怎麼說?」

    雁西輕嘆一聲,「我媽很辛苦,她長年開的發廊很少休息,每天手不離那些美發工具,平均得摸過十幾個人的頭發,站上十個鐘頭。她是個很棒的剪刀手,五十六歲的人了,手臂結實得沒有蝴蝶袖,很辛苦地存了一筆足以讓我妹妹出國念書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本來,這樣也就沒事了,不知怎地,她後來想想,也該為一直半工半讀,從不伸手向她要錢花的大女兒設想一下,給她一筆買間小窩的頭期款也好,無論有沒有好歸宿,總有個自己的棲身之所。所以她做了個錯誤的決定,把那筆錢連同親戚的私房錢交給認識十多年的好鄰居,說是集資投資親戚的獨門生意。起初半年,我媽都有準時收到利息,接著那位好鄰居開始借口拖延,後來干脆避不見面。有一天,那位好鄰居神不知鬼不覺連夜搬走了,消失了,那些栽了跟頭的鄰居們急得奔向走告,我媽當時正在替一個客人燙頭發,她一句話也沒說,當場就倒下去了。她中風了,到現在都沒法說話自理。」

    「……」湯老板僵住,原來的輕松不見了。

    「她平時沒什麼嗜好,舍不得出國旅游,就只喜歡吃好吃的菜。她擅長做各種地方小吃,自己變化料理,那是她唯一自娛娛人的時刻,連請客大菜都難不倒她。店里常忙不過來,她就教我做菜,所以無論何時,她都可以吃到美食,讓忙碌一天下來有個安慰。後來我一直想不透,這是她中風的遠因嗎?

    但明明在我全權掌廚後,我把她愛用的豬油都替換掉了,有一陣子她還吃不習慣,可也慢慢改過來了,為什麼還是病了?」

    「……」湯老板繃緊面龐,承受她迷惑的質疑。

    「所以我想,是那筆錢一夕之間泡湯讓她受了太大刺激,加上過勞的關系。有個親戚說,我媽不該貪那些利息錢。湯老板,您說說看,我媽是個貪心的人嗎?」

    「……」

    「如果那是貪心,也是因為她太愛孩子,愛孩子不應該受到懲罰,對吧?」

    兩人對視數秒,湯老板別開眼,「……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不幸的事,很可惜我愛莫能助。」他拿起抹布,擦拭工作台上的咖啡渣。

    「您可以的,只要您想通了。」雁西只喝了一口咖啡潤喉,便掏出百元鈔票,放在吧台上,不再逗留。

    離開咖啡館,雁西悶氣稍解,直奔大賣場采買了日用雜貨,兩手不得閑,一路人擠人搭巴士上山,走一段斜坡路便氣喘如牛。行經警衛室,警衛叫住了她,「馮小姐,你回來得正好,範先生有訪客。」

    「訪客?」

    「就是這位江小姐。」

    雁西頭一抬,倚在警衛室門邊,一名面貌秀氣端正,穿戴得似高級粉領的女子正滿面驚異,合不攏嘴地瞪著她。

    女子開口︰「立行說得沒錯,您真像那位——」

    「方小姐。」

    訪客來得正是時候,趕上了雁西做菜的時間。

    她送出去一壺茶、一碟茶點之後,便自行關在廚房,盤算晚餐內容,斟酌好份量,羅列出相應食材,開始備菜。

    料理對雁西而言算不上是件負擔的差事,她一面洗滌菜葉,一面想著那位外型挺悅目的江小姐。她專程登門拜訪,顯見和範君易交情匪淺。雁西送茶到客廳時,約略听到一部分他們的對話,瞥見他們的神情。

    江小姐似乎是公司某個部門主管,她談吐文雅,舉止大方,沒有一點架子,笑聲干脆爽氣,毫不作態。範君易相反,從被告知又有不速之客造訪,他始終表現不甚耐煩,寡言冷淡,听得比說得多。

    但江小姐並不介意,她自行開啟話題,耐性地等候答案。雁西在廚房里隱約听見的都是她的清脆嗓音,偶而才有範君易兩三字的省話回應。

    雁西自我安慰,無論如何,這都是件好事,只要他願意和舊識往來接觸,心境自然會慢慢轉變,假以時日,也許她不必再費盡心機與他過招,他會自動踏出家門,恢復以前的生活。

    所以今晚這一餐,她可得多費點心,讓他們吃得舒心愉快;人愉快了,才有再見面的意願。

    想著想著,雁西心情敞開了,動作也輕快了,她利落地燒出兩道創意菜,煮出一鍋清雞湯,滿室烹飪香氣讓她精神大振,正著手將腌肉片下油鍋,耳朵卻捕捉到幾聲高分貝的對話,語調不太妙。

    她移步靠近餐廳位置,側耳傾听,客廳里的二人對話斷斷續續入耳——

    「……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公司需要你——」

    「……我自有安排——」

    「……不過是個女人——」

    「……這是我私人的事,你無權干涉——」

    「……你難道就這樣下去?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那位馮小姐——」

    「夠了!」根本是一個怒吼,「我不想再討論下去。」

    「我錯看你了!你真令人失望!」

    最後幾句分貝拉高,清晰無比回蕩在屋里。幾秒後,高跟鞋哮哮作聲,緊接著是大門撞擊門框的巨響。雁西嚇了一跳,扔了手上的肉片,沖出廚房,轉至客廳,已不見江小姐芳蹤;範君易獨坐沙發,面孔冰冷,手里擎了杯冷茶啜飲。

    雁西斗膽接近,充滿惋惜道︰「她走了?看不出來她挺有個性的,真可惜,我煮了三人份的晚餐——」

    「你還怕沒人吃嗎?你煮多少我就吃多少。」範君易瞟她一眼,沉聲又道︰「還有,以後沒有經過我同意,別再讓任何人上門來,省得他們以為可以隨意對我的人生指指點點。」

    雁西頹然看著這個男人,所有的努力彷佛又歸了零。令她心凜的是,她在男人的眼底看見了無可回轉的絕決,其中的黯影與其說是傷痕,不如說是一種沉澱後的篤定,她登時泄了氣。

    默然回到廚房,她把剩余的一道菜完成,將所有的菜和餐具全擺上餐桌,再喚範君易過來用餐。

    不過是十幾分鐘的工夫,範君易的神色幾乎恢復了平常,像是剛才的不快並未發生過。他認真地品嘗菜色,暢快地進食,一人囊括了三分之二的菜量,食量之深不可測,令雁西看得瞠目結舌。他甚至贊美起她的好手藝,「很好,你這麼懂得料理,將來必定能持好一個家。」

    雁西忽然食欲盡消,因為她強烈感知到了,那狀似極為投入的神情、深得我心的口吻,其實是一層防護罩,一層拒絕讓任何人探掘騷擾的防護罩,以杜絕不必要的外界關注,獲得他真正屬意的平靜生活。

    雁西勉強吃了口飯,不太起勁地回應︰「或許吧,到時你若還是一個人生活,嘴饞了想吃點好菜,可以來找我,替老朋友免費燒頓好菜不成問題。」

    範君易愣了一愣,出人意表地,他羽眉一揚,放聲縱笑起來。

    雁西一點也笑不出來,但該做的事還是不能免。

    飯後範君易正要返回他的二樓棲息地,雁西喚住他︰「既然您心情好,那麼順便來剪個發吧。」

    「……」他像是沒听懂。

    「頭發又長了,該剪了。」雁西提醒。

    眼一轉,他忽然出現好玩的表情,「如果我不願意呢?」

    「……」她呆了一秒,「那我只好另外想辦法了,如果你不介意光個頭醒來。」

    听起來像個警告,他盤起雙臂走近她,滿眼迷惑,「你真的認為你想做什麼都做得到?」

    「也沒這麼神啦,但總要試看看啊。」她聳肩。

    換句話說,她極有可能以令他防不勝防的方法遂行目的,而這正是不想為瑣事耗費心神的他選擇妥協的原因。

    他嘆口氣,「你偶而可以不必這麼認真嗎?」

    不能,雁西斬釘截鐵地想。倘若老太太的代理人劉小姐登門突擊,撞見範君易儀容頹廢,那麼她大有可能因工作表現不佳而收不到第二期款。

    剪發時,雁西越是認真,表情就越嚴肅,即使雙手輕扶著範君易的面龐,俯近細看左右發長是否對稱,她眉頭一直未松開。

    雁西同時發現,生活逐漸步向正軌,範君易容顏也透出了光采,明明是個好看的男人吶,偏偏蟄居于此。

    並非無感于他那雙利眼也在對瞧著自己,雁西明白他想的是什麼,看到的又是什麼,她坦然承受著,並不覺困擾。

    修剪至鬢角時,她輕聲說著︰「……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我是雁西。」

    「……」

    他面色微變,不作聲,直到剪發完成,她移步到他正前方,用毛刷拭去他面部和頸項的發屑時,腰腹陡然一緊,他冷不防環束住她,臉正好貼觸在她的胃部,愛憐地反復廝磨。

    雁西吃了一驚,雙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但也就那短短幾秒,他驟然推開她,扯開圍巾,不管一路掉落的發屑,大步拾階上樓。

    杵站許久,雁西才喃喃自語︰「我明白,很難忘得了,對吧?」

    張立行實在不是一個好的敘事者,雁西心有所感。

    或許從事他那一行的思考方式必須跳躍得很快速,以應付瞬息萬變的資訊,所以他的敘述凌亂無章,不時還岔了題,所幸雁西明智,婉拒了他的提議赴公司會面,選擇在鄰近的小餐館踫頭,否則光是應付其它同仁的驚奇探問,他們的對話只怕是永遠停滯在解釋雁西和方佳年的關系就是——毫無關系。

    但即便少了干擾,餐館幽靜,應接不暇的公事電話仍數度令張立行中斷思緒,整個談話雁西大致能記住的內容如下——

    「我和範先生開始創業以前,他和佳年已經交往三年了,認識的時間不算短,感情好得很,我想你既然替他工作,大概也听過一些事了。佳年是個你很難不去喜歡的女生,漂亮溫柔又善解人意。範先生不是個體貼的男人,可對她也不是不好,最起碼山上那棟房子就是佳年看中意,範先生依她意思預先買下的,房子才裝潢好佳年就出了事……你大概不知道吧,範先生根本不喜歡住這麼郊外,他自己就有個住處在市區里,離公司很近,方便得很。所以說啊,範先生也是有相對付出的。可你也知道,男人嘛,尤其是有雄心的男人,一旦投入工作,真是沒日沒夜的,特別是我們這一行,為了一個案子,一組人睡在辦公室過夜是常有的事,把咖啡當開水喝,一天有十多個小時對著計算機——不然你說,那些不斷翻新的軟件核心技術哪里來的?听不懂嗎?我指的就是那些身分加密,防間碟軟件啦,雲端截毒技術……不用懷疑,我們的防毒技術可是一流的,很多大廠找過我們談購並,只是沒談攏——」

    雁西听得兩眼發直,仍然努力保持洗耳恭听的姿態,並且給予適時贊美——

    「我明白了,黑客是你們的好朋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界沒有他們,你們就不必犧牲幾億個腦細胞來防堵這些資安漏洞……」

    張立行嘿笑幾聲,察覺主題走了岔,連忙打住,回歸正題,「總之,忙是我們的常態,我們的宿命。佳年不是不理解,但很難不抱怨,有時候兩人相處免不了有低潮的時候,範先生也盡力去安撫佳年,給她充分的自由,讓她決定生活大小事,就只有一項滿足不了她——沒辦法休長假。經常都安排好旅程了,不巧公司又有突發狀況,讓範先生走不了。這真是沒辦法的事,他可是軟體部門的台柱啊。」

    茶水空了,雁西伶俐地為張立行斟上,他立刻再喝下半杯,餐點一送上,他也不客氣先行用餐。

    今天真是難得舒愜的一天。張立行邊吃邊想。很少有人想象得到,他們這類科技新貴頂著創業有成的光環,卻常忙得以簡易便當果腹,凡是需要投注時間的休閑活動一概舍棄,慢條斯理品嘗美食就是其一。一有假日,只想徹底補眠或放空,完全不願多花一分一毫的腦力在其它事物上。

    「所以,方小姐不開心了?」雁西搭腔。

    「哪個女人會開心了?」張立行聳肩,「有一陣子,公司在進行一項大案子,佳年幾乎不再踏進公司一步,他們的約會大量減少。說來諷刺,我和範先生相處的時間是他和佳年的好幾倍,佳年要見到他還得透過秘書傳達;他事必躬親,忙起來向來六親不認,不容許被中斷的。」

    雁西若有所悟,「大概可以想象。」

    「很難說這樣好還是不好,這世上的事都是相對性的。你可能不清楚吧,這可是我們第二次創業了。」張立行流露出驕傲的笑容,「第一次是在加州 谷,我們大學剛畢業兩年,就研發了一套當時算是很強的身分加密技術,後來公司讓一個大廠買下,我們有了第一桶金,才回這里再度創業。如果不是我們不眠不休的工作,很難有現在的規模啊。」

    雁西微微頷首,「是啊,不僅是相對性,還有時間性的問題,對的人在錯的時間相遇,很難不發生遺憾。」

    這話出自相貌神似佳年的雁西口中,頓時令張立行有種時空錯亂之感。他定定神,用完餐後,向服務生再要了壺熱茶。

    「話雖如此,案子一結束,範先生為了彌補那陣子冷落了佳年,他再三向佳年保證一定履行諾言,費心排出休假,讓佳年全權決定旅游行程——」

    「所以,去秘魯是方小姐決定的?」

    「可以這麼說,而且不是什麼五星級豪華團,完全是背包客行程,沒有做足功課,去那種地方可不是什麼享受,甭說是放松了。」

    雁西呆了半晌,又問︰「範先生答應了?」

    「能不答應?」

    「方小姐一向對這類地方有興趣?」

    「這就是範先生當時不解的地方了。他向我提到過,不知佳年怎麼對南美洲產生興趣了?她平時保養得細皮嫩肉的,稍微曬一下陽光都避之惟恐不及,到那種地方還不功虧一簣?」

    「或許那是一個試探。」

    張立行頓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試探男人到底能付出多少,在乎有多深。」

    「或許吧。女人的心思比計算機病毒還難對付……咦!你好像對感情很有心得?」

    「也不是。我曾經擔任過三年社工,見識的不算少。」她紅了臉。

    「原來如此。唔,這道理也說得通。」

    「重點是,既然都安排就緒了,為什麼只有方小姐成行呢?」

    「……」垂首不言,張立行手指來回轉著杯緣,微蹙眉頭,似在找尋妥當的說詞,「因為,範先生還是食言了。一個多月後,也就是啟程前五天,有家早已向我們提出購並計劃的跨國公司給了我們回復,條件可以重談,他們願意考慮我們提出的多項附約,但必須在一星期內緊鑼密鼓召開購並會議,否則計劃就破局。」

    「啊?」

    「……我當時曾建議由我一人扛下這個協商會議,反正腹案已定,不會有關鍵性的變動。範先生考慮了兩天,最後決定親自出席,對方的人馬他熟悉,他信不過那些人,怕敵眾我寡,失了利基。我沒有反對,畢竟,公司前途不僅影響我們兩個人,還有其它員工,我們得做出最有利的盤算。」

    雁西明白了張立行方才的猶豫,在他心里,也許對方佳年的不幸自己亦難辭其咎。

    「所以,旅游計劃有了變量,方小姐這次還能諒解嗎?」

    張立行苦笑,「她大概早有預感,這計劃是實現不了的。範先生向她說明了難處,她居然沒有太劇烈的反應,但堅持不肯改期,執意單獨前往。」

    「單獨前往?」

    「是。她表示她向往已久,不願輕易放棄,年假也排除萬難請好了,若是取消,這計劃勢必泡湯。」

    不可思議啊。雁西回想那些照片上的溫婉容顏,方佳年整個人潔嫩得像朵初綻的白山茶;一個女人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剛強若此,不再期待情人相伴?

    「範先生不反對?」

    「一開始當然覺得不妥,但佳年從來沒有這麼堅持過,後來折衷的結果是,佳年先出發,等會議結束後,範先生再趕上去會合,預估落差個三天。」

    結果落差了一輩子。

    「意外是怎麼發生的?」雁西忙問。

    「搭直升機俯瞰世界遺產納斯卡線,那是一群位于沙漠上的巨大神秘圖案,必須從高空俯瞰才能看出完整的結構圖形。佳年搭上了老舊失修的直升機,機械故障,起飛不久後就墜毀,機上六個人包含機師無人生還。」

    「那是啟程後第幾天的事?」

    「第五天。」

    「……他遲到了。」

    無可逆轉的事,總使人無言以對。

    對坐良久,兩人不是滋味的喝著冷掉的茶水,雁西開始明白朱琴告誡過她的話——最終那是範君易的人生,與她無關,她不該涉入太深,影響了工作,因為一旦明白了源頭,她也許不會接下這項委托。

    真自以為是啊,她懊惱地抓亂頭發。

    無法彌補的憾恨,做任何努力都是一種提醒,範君易需要的原來不過是時間。他刻意住進沒有過去的房子,摒棄任何能聯系工作的電子工具,屋里找不到方佳年的任何照片,也沒有睹物思人的對象,只有不相干的基本生活所需。

    他設法隔絕舊人舊物,唯有記憶隔絕不了,因而重度仰賴酒精。不幸的是,周圍所有人卻都爭相去提醒他,包括雁西——啊,他怎麼不掐死冒牌貨雁西?

    「不管怎樣,我想範老太太請你做的事不會錯,起碼那天我看到他的狀態是好多了。如果他能早點回公司,到時我一定好好謝謝你。」張立行舉杯一飲而盡。

    「範先生的爸媽呢?他們沒有意見?」

    「咦!你不知道嗎?範先生的父親是一名外科醫師,幾年前為了參予某個國際醫療團隊,提早退休了。他母親從事護理工作,一直陪同先生到世界各地義診,根本很少回國。範先生從小獨立慣了,老太太是不會為這種事勞師動眾的;再說,範先生父母和老太太向來少有互動,因為他們兩夫妻早年拒絕擔起範家的食品家業,惹毛了老太太;現在是範先生的小叔在執掌,兩家很少往來。」

    「是這樣啊……」

    張立行說開了,倒也全不保留。雁西對範家隱私沒有太大興趣,她一手伸進背包,在內袋里掏尋著東西。

    「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不好意思佔用了您這麼多時間。」若有所思的雁西突然回了神,匆促起立,對張立行有禮地欠身。

    「哪里。希望很快可以嘗到你的好菜。」張立行伸手和她一握。

    道別後,雁西快步走在路上,才發現自己除了茶水,什麼食物也沒沾口,但她不介意空著胃。她沿路找了一家最順眼的發廊,直接走了進去,坐定,從口袋掏出剛才翻找到的一張照片,向趨前問候的設計師詢問︰「您說該怎麼處理我這頭長發,才可以和照片中的人完全不一樣?」

    範君易听到大門開關的聲響,和踏實的走動聲時,已是日落時分。

    他並未刻意等待,但一下午的闐靜卻是如此不尋常,那是人去樓空的靜,

    和輕手輕腳維持住的寧靜有所區別。雁西又出門了。

    這安靜其實大部分是源自雁西的悉心配合,即使兩人面對面用餐,除非他引話,或是必要性的應答,她幾乎不主動閑聊,整座屋樓恆常是器物輕踫的細微響聲和衣物磨擦的窸窣聲、腳步聲,但這安靜不顯尷尬也不突兀,兩人維系了一室的平和,卻又各自孤單。

    平時只要確定他在午憩,雁西從不上樓叨擾。她身上彷佛安裝了一具敏感的探測器,輕易得知他的作息,因為總能準時回來備飯,後來她連紙條也不留了。

    除了初始的磨合期,自範君易做了某種程度的妥協後,雙方便奇異地相安無事。不過問私事,給予雁西充分的行事空間,因為不喜開口的他,不管移步到哪個角落,只要有需要,隨口一喊,她幾乎立刻應聲,接著疾步現身,圓睜著黑眸等著他叮囑。有時他不免起了困惑,為何雁西睡眠短暫,卻永遠神采奕奕,精力無窮?

    他從不擔心雁西蹺班,如果不是意外,她總能把事情安排妥貼才離開。

    今天下午他無法小睡,耐心讀完訂閱的三份報紙,開始感到說不出來的異樣,走遍樓上樓下每塊角落,甚至前庭後院都探尋一遭,才確知屋里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的空氣彷佛連氣味和濕度都不同了。

    他返回樓上,跨進露台,漠視小圓桌下的望遠鏡,首度獨自往外眺望;蜿蜒而上的柏油路上有不少人車移動,小區的住戶是搭乘那些綠色巴士上下山的吧?

    就要日落了,光線漸次被天際收回,只余一點霞光映紅,隔鄰檐下的風鈴清脆入耳。範君易坐了下來,閉上眼細細聆听,直到沉重的大門開關聲驚擾了他;他起身回到屋里,下了樓,循聲走到餐廳。

    那背影像是雁西,又不像是雁西——她的一頭長發消失了,變成了及耳短發,但又不純粹是清湯掛面,似乎整燙處理過,發上有微微的波浪,發型呈圓順的弧度包覆著她的頭顱。她同時換去了平日的裙裝,上身是休閑的棉質恤衫,下身是七分牛仔褲,身段極分明,卻又不顯妖嬈。

    她听見了他,回過頭,綻開友善的笑容,「對不起,回來晚了些,晚上來不及煮了,我帶了披薩回來,換個口味吧。」

    他訝異地看著她。確實不一樣了,變得活潑俏麗,是因為換了發型?穿戴?還是刻意修了眉形?「你一下午不見,就是去剪發?」

    「是啊,天熱,長發麻煩。」她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打開披薩盒蓋,均勻灑上調味料,倒了兩杯飲料,拉開座椅請他入座。

    「晚回就晚回吧,晚餐慢慢做,沒人趕你。」他看著披薩,興味索然。

    雁西並不知道,他過去曾經為了趕個大案子,一連三天都在吃披薩,倒盡了胃口,從此不再踫這項食物。

    「那——我現在就去做。」雁西旋身就要進廚房,他動作更迅捷,伸手攫住她臂膀,「不用了。我說的是下次。」

    拉扯勁道大,雁西險些撞上坐著的範君易,她及時收勢,形成俯對的姿態,更近的面對面,他又看清了些她的面容;她添了淡妝,修了眉,刷了睫,潤了唇,臉龐有一種陌生的青春煥采。

    「你今天見了朋友?」這是他實時的解讀,女為悅己者容。

    「嗯。」她沒有否認,如果發型設計師和化妝品專櫃小姐也稱得上朋友的話。

    所以晚回了?範君易差一點忘了,雁西也會有她的社交生活,她並非屋里一成不變的家具擺設,她也會改變,會消失。

    「坐下來吃吧。」他撤了手,放了一張紙在桌面上。雁西取起細看,那是一張洋洋灑灑的書單,以英文寫就,仔細分辨,多半是科普類或傳記類書籍。

    「這是要做什麼?」她問。

    「我看你有帶上筆記型計算機,替我網購,用我的卡。」再遞上一張信用卡。

    「這數量不少,超過一箱喔。」

    「你讓我這麼早起,我時間多了怎麼打發?這些書不到一星期就可以看完。」

    雁西听完,露出歡喜的笑容,「好,我待會就做。」

    願意大量閱讀,意謂著範君易能轉移部分心思了,這是好的進展。

    雁西突如其來的欣快令範君易不解,但誰都不會排斥泛著愉悅氣息的相處對象;她眉眼帶笑,大口啃著披薩,閱讀從門口收進來的廣告郵件,不再出聲。

    因為範君易恆常寡言,她很懂得打發安靜時光,從未顯出坐立不安。

    「如果你想聊天,我不會反對。」他突兀地冒出兩句。

    雁西動作停頓,有點摸不著頭腦,又有點被開恩後的不知所以。

    「我……還好,不說話也很好,不一定要聊天。」她訥訥回應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悶,想找人說話也可以,這里不是圖書館,沒有請勿喧嘩的規定。」他再次說明。

    雁西听懂了,他在向她表達善意;他雖好靜,但不希望雁西因此被規範了自由,他甚至可以配合聊天。

    雁西露出了更加歡喜的笑。範君易願意向旁人施放善意,意謂著他不再全然隔絕自己,這也是好的進展。

    她想了想,笑道︰「我不悶,這樣很好。其實這個工作——比我想象的來得好。以前在基金會,每天得和那些家暴案或自殺案的案主說上許多話,一直說,不停的說,不能放棄任何改變的希望,一天下來,嗓子都啞了。回到家,經常什麼都不想說,一個字都不想,覺得安靜挺好,沒有哭泣,沒有傷害,沒有絕望,沒有恨……安安靜靜,一邊做菜,一邊听沒有主持人聒噪的古典樂電台,等家人回來吃飯;對我來說,那是最好的時光……所以,您別擔心,我沒有這麼需要聊天。」

    出乎意料的一番話,讓範君易陷入了凝思;他心不在焉地飲著可樂,視線仍停駐在雁西身上。她認真吃著第三片披薩,灌下一杯飲料,好像餓得發慌、很久沒進食了。

    驚覺了對面的目光,雁西怔住,訕訕地縮回想拿起第四片披薩的手,懷著歉意道︰「還是……其實您想聊天,我也可以配合——」

    範君易回了神,思索著她的話,一個不留心嗆了氣,嘴里的可樂瞬時噴灑了半張披薩,雁西呆望著毀了的晚餐,一臉為難道︰「您可以——包辦剩下的披薩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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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5: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範君易開始大量閱讀了,談不上消遣,因為內容以知識性居多,但完全無涉他從前工作上的專業。他閱讀得很認真,甚至做起眉批,涂劃重點,這是他偶而讀累了趴在案頭睡著時,雁西在攤開的書頁里發現的。

    閱讀給了他集中心神的目標,他神態益發顯得平靜,開口的機會反倒多了,三不五時經過她身邊,會沒頭沒腦問上幾句︰「你知道植物也有視覺嗎?它們可以區分不同的顏色。」,「問你一個經典的悖論問題。如果你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殺了你年輕時的祖母,現在的你還會存在嗎?」,「你知道歷史上許多偉大的領導人物有什麼共同之處嗎?他們都是瘋子,有異常的人格特質。我們太正常了,所以只能做普通人。」……

    雁西泰半發愣,頂多回應︰「噢,太神奇了。」,「我為什麼要殺我祖母?」,「我很慶幸我是普通人。」,有時候想嚴肅回應他拋下的議題,他已經走開了。

    書一箱箱送進家門。為了方便拿取,雁西又替範君易訂了幾具書櫃,空蕩蕩的書房逐漸有了規模。有時思考倦了,範君易會走到露台觀景,仍然堅持不用望遠鏡;偶而也出現在前院逗魚,或是待在後院盯著她晾曬衣物,始終不踏出大門,也冷淡和鄰居社交。

    有個疑慮掛心許久,終于有一天,雁西趁他心情良好,把計算機屏幕轉向他,建議道︰「您覺得訂一台這種機器怎麼樣?」

    他淡掃一眼,皺眉,「做什麼用?」

    「健身啊。地下室雖然有桌球台,可是沒人和您對打。小區附近有運動中心,您又沒興趣,干脆弄一台健身車在家里,好好運動。」

    「我看起來像缺乏運動的樣子嗎?」他冷眼反問。

    被問倒了。她沒膽往他身上打量,只能憑最近的印象在腦袋里搜索他的體魄形貌,那曾經誤瞥的兩秒鐘,只約略知道他毫無贅肉,亦未脫形,但無法證明他體能是否及格,又不能命他當場伏地挺身或仰臥起坐。

    「用看的不準確,」她只好這麼說,「您是應該多運動。」最起碼,運動會促使分泌產生積極心態的多巴胺。

    「用看的確實不準確,」他旋即附應,「你一星期下山幾次,我就到後山慢跑幾次,不知道你覺得夠不夠?」

    「啊?」雁西呆了。

    她一星期下山三次,不是探望母親,就是現身咖啡館,或向朱琴進行近況報告,時間許可再和雁南見個面。每次都在午飯後一小時出發,晚餐前一小時返回,幾乎不例外。範君易下午不是小憩就是待在書房,極少下樓,他何時掌握了她的行蹤?又為何趁她離開這段時間進行路跑?難怪不見陽光的他至今保持皮膚棕亮,她還傻氣地以為是房子四面采光所致,原來他早已擺脫穴居生活。

    「您出去應該告訴我一聲。」她不無埋怨。

    「你下山也應該告訴我一聲。」他面無表情走開。

    這是責備的意思?反復思量,她可沒誤了事啊。

    畢竟人在屋檐下,雁西修正了做法。下山前,特地尋至範君易跟前告知一聲,他卻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意味不明地靜靜瞧了她幾秒鐘,簡答︰「知道了。」

    這時候,雁西就跟個出外辦事的下屬一樣,不時擔心一下長官內心對自己的評價,深怕被陰晴不定的範君易給辭退。

    心理作用之故,雁西縮短了在外逗留的時間,有時不得不放棄咖啡館之行,匆匆趕上山。幾次遇上剛路跑回程的範君易,見她揮汗如雨,比跑完數公里的他更不濟事,他會輕蔑地接過她手上的重物,不發一語,與她並肩走回住處。

    忙碌之余,雁西不免茫然自問,她到底在做什麼?

    家務助理?廚娘?書僮?陪伴者?社工?替身?

    不,絕非替身。她努力換了模樣後,範君易瞧她的眼光不同了,沒有移情的余地,雖然他偶一為之盯著她陷入思索,但眼神完全不具情愫;她並不擔憂造成他的混亂陷溺,至少自那次剪發後意外的摟抱,他對她不再有親密之舉。

    「到這一步,我是什麼都不重要了,都得把這件事完成。」她喃喃自答。

    「但,如果他就永遠這樣不好不壞下去呢?」她又喃喃自問起來。

    很可能她會被辭退,那尾款就到不了手了;即使到手了,也許是一年半載後的事,緩不濟急啊!

    惱人的遠憂讓雁西抱頭傷神,她縱有足夠的耐心,卻無法預知,這一條路像所有的道路一樣,總能節外生枝。

    夜晚,雁西如常待在房里,為範君易上網訂購書籍,數量太多,花了許多工夫比對。他的字跡草率,英文書寫體堪比醫生的天書處方箋,不時得挖空心思猜測,不願三番兩次上樓打攪他,她寧可多費點心神查詢。

    盯著屏幕好半晌,雙目酸澀,一眨眼,毫無警訊,光明乍滅,眼前頓時一片黑。「不會吧?」她驚呼,停電了?

    靜待了一分鐘,漆黑依舊,小區住戶的起哄喧嘩聲一波波傳來,清晰可辨,果然停電無誤。沒有光源,收工就寢亦可,她關上計算機。

    不對,她又想到,此刻才八點多一些,範君易在午夜前通常會下樓數次,有時到廚房找水喝,有時到處逡巡查看;她記得客廳的緊急照明燈故障多時,摸黑下樓必然極不方便,她見過地下室的雜物間堆放了兩具備用照明燈,應該可以替代使用。

    打定了主意,雁西拿起手機,走出了她的小房間,依恃著手機屏幕的微弱光線繞走在屋子里,屏幕照明幅圍小,她擦撞了燈柱,勾絆了沙發腳,踫翻了垃圾桶,終于抵達地下室入口。

    推開小門,舉高手機朝梯口照耀,但只閃爍了一秒,全黑,重啟光源數次,無反應,手機電力徹底耗盡。

    瞠眼張望,地下室入口猶如一座深井,幽黑不見底。

    不輕易放棄,雁西摸索著牆壁往下延伸出腳步,步下一階,再一階,以同樣的跨幅持續下探,第十階,她失算了,忘了那是轉角,一踩空,她以溜滑梯之姿在兩面牆間踫撞翻滾,和彈珠台上的彈珠一樣,一氣呵成直達梯底。

    她或許短暫暈厥過,發生得太快,記不清過程,再說一片漆黑省卻了視覺印象,惟有四肢的強烈不適證明了她跌得挺淒慘。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躺了多久,只感覺少了空調運轉的地下室發出輕微的霉味;而她只要試著起身,下肢某處發出的劇烈疼痛就令她寧願再躺回沁涼的地板。

    不要慌,雁西安慰自己,也許要到天亮,天一亮,範君易就會發現地下室的門是開啟的,繼而找到她。

    出乎意料,範君易並未讓她等待,距離她墜落梯間的真實時間不過十分鐘,她听見了範君易的叫喚聲。

    很難不被發現;因為雁西在客廳弄出的連串噪音早已驚擾了在書房里閉目養神的他。

    在打火機的穩定火苗伴隨下,他下了樓,持續叫喚她五、六聲後,才捕捉到一點微小的回應。他驚異不已,循聲尋至地下室,火光照耀下,雁西以奇異的仰姿躺在樓梯腳邊,眯著眼望著他。

    「雁西?雁西?」他趨前拍拍她的臉。

    「我還在。對不起……」她哭喪著臉,「麻煩您扶我上去,我想我腳扭傷了。」

    他俯近觀察她的雙腿,試圖扳直她屈起的左腳,她竟燙著般尖喊︰「別動!」

    這可不會是輕微的扭傷。

    他冷靜思索,熄了火苗,準備兩手並用帶她離開。黑暗中,他伸手往預估的肩頸方向摸索,大手才一抓握,她立刻發聲︰「拜托你別亂摸——」,觸手意外豐軟,顯然是她的胸部,他趕緊松手。

    慶幸伸手不見五指,雙方幸免了尷尬,他小心翼翼攔腰抱起雁西,憑直覺側身上了階梯,一路磕磕踫踫,回到一樓。

    把雁西平放在沙發上,借著打火機光芒,他才看清她額角布滿水光,一摸,全是冷汗。

    他擰緊眉頭,轉身在附近的抽屜櫃里胡亂翻找。雁西忍痛說明︰「緊急照明燈和蠟燭都在地下室——」

    「我在找車鑰匙。」他頭也不回。

    他想帶雁西上醫院。

    雁西不敢吭聲,一整個車程都沒有。她斜倚後座,旁觀範君易怏然不快,拚命發動蒙塵已久的房車,怒轉方向盤,飛車疾馳山路,直抵最近的綜合醫院。

    之後,他在急診室不停踱步,催逼一點也不急的護理人員,又匆匆去買了瓶裝水,命雁西喝下,再回頭質問為何值班醫師不見人影,大有翻桌找碴的意味。

    滿頭大汗的年輕醫師終于慌張現身,一邊解釋剛才忙著為被砍傷的流氓縫合傷口,一邊為雁西檢查傷勢,最後聳個肩,輕描淡寫判斷︰「應該還好啊,只是外踝扭傷吧。」頗有家屬大驚小怪的意味。

    「你沒照X光怎麼確定扭傷?她頭也撞到了,你確定沒有腦震蕩?」範君易大聲詰問。

    他人高馬大,一副來者不善,剛被流氓恫嚇過的瘦小醫師縮一縮肩,決定高規格處理雁西這名傷員。

    照X光,打肌肉松弛劑,止痛針,冰敷,繃帶包扎,一連串處置,若不是遭範君易嚴正質疑,雁西最後還得接受莫名其妙的點滴注射並且留院觀察。

    折騰兩個多小時,回到山上,小區一片燈火通明,電力恢復了。

    雁西腦袋千回百轉,終于在她被範君易堅持抱進家門、放上她的單人床時,她抓住他的手,忙不迭解釋︰「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證兩天就可以正常走路,不會妨礙我做事的。真的!我常扭傷,這一點小意外不算什麼——」

    他听若不聞,表情嚴峻,拉著張椅子在床畔坐下,靜靜觀察她的臉,手指按了一下她的額角,她立刻「嗤」一聲閃避。他見狀,咒罵︰「笨醫師!」竟忽略處理這塊高高腫起的撞傷。

    「不要緊,明天就消失了。」雁西咧嘴故作輕松地笑,「我休息一天,或者再給我半天就好,下廚不成問題,當然有根拐杖會更方便——」

    「你到底在緊張什麼?」他打斷她的話,萬分不解。

    「呃——」

    「你當我是沒有自理能力的幼兒,少了大人張羅吃喝就活不成了?」

    「呃……」

    「你應該讓腳傷徹底復原,別變成慣性扭傷,其它的事沒什麼好考慮的,我可不想讓別人以為我苛待受傷員工,就為了吃頓飯。」

    沉默片刻,雁西艱難地開口︰「……那好吧,我明天先回家去吧。」

    「什麼意思?」他眯起眼。

    她慎重思量了一遍,接受現實,「您說得沒錯,我想我這星期大概什麼都不能做了,我回家養傷吧。我妹妹還可以幫一點忙,只是,可不可以麻煩您替我保守秘密,別讓老太太知道這件事?」

    「這關老太太什麼事了?」這一條更加令人費解。

    「……」她低下頭,欲言又止。

    範君易大膽猜測,直言︰「你怕老太太知道你辦事不力,扣你的薪,或是把你給解雇了?」

    話說得坦白,她還是擠不出答復。不知何故,時至今日,有關錢的部分竟令她難以坦蕩蕩。

    兩人默對一會,範君易直起身,輕輕抬起她的傷腳,在附近找了一顆抱枕仔細墊高,減輕傷處壓力。

    「你多久進行工作報告一次?」他忽然問。

    「……每星期一次。」

    他沉思片刻,然後有力地注視她,「那麼這星期就別去了。」

    「……」輪到雁西不解。

    「我建議你繼續住下來,回去讓家人看到你這樣子,還以為你從事什麼危險性工作,能放心讓你再回來嗎?老太太如果有意見,我可以說明,不會影響你的工作權益——如果這是你擔心的事。」

    這是真正的擔心嗎?雁蚊摧徨起來。

    或許真正擔心的是——暫時失去勞動能力的她,竟然找不出待在這棟房子里的正當理由,她和範君易連朋友都算不上,倘使沒有簽下那份合約,他們之間不會有任何一絲牽系,今天這一跤,跌出了她存在的荒謬性,甚至,她連向他訴說這份荒謬的正當性都沒有。嚴格說來,她和那些為了酬勞而付出時間的女伴游有何差別?

    頹然望向他,她說出了今天的總結心聲︰「對不起……謝謝你。」

    雁西發現,她對範君易的了解實在有限。

    首先,是受傷翌晨揭開了序幕。

    當雁西被臉上異樣的熱氣持續騷弄,不得不睜開眼楮時,上方一對錚亮雙目把她狠狠嚇了一跳,她反射性彈坐起,同時扯動了傷腳,痛得她齜牙咧嘴。

    「你起晚了。」範君易站在床側,指著鬧鐘,「十點了。」

    太稀奇了,他竟比她早起。

    她拂開額前亂發,神識有一半還處于混沌狀態,她羞愧地胡亂解釋︰「我大概不小心把鬧鐘給關了,不知道為什麼全身酸痛,應該是昨晚滾下去造成的。跟你說喔,我半夜疼得醒過來,差點去不了洗手間,我吃了兩顆止痛藥,才勉強睡著,你說糟不糟——」

    不對勁的直覺讓她赫然住了嘴,她猛然抬起頭,這一次終于真正意識到範君易的存在,「咦!你怎麼在這?」

    「我敲了門,你沒響應,怕你有事,所以進來看看。」雁西難得胡涂的模樣逗得他發噱。「拐杖在這,出來吃早餐吧,空腹吃藥不好。」

    一對全新拐杖倚放在床沿,他一大早下山去買的?待要問他,他已轉身退出她的小房間。

    雁西發呆了好一會,才掙扎著把雙腳垂放到地板,拿起拐杖左右分立,憑著直覺抓住握把後,以臂膀撐起全身的重量。她頭頸微向前傾,平衡站姿,視線掃到了胸前,這不經意一掃,她脫口叫出聲——她上身只著內衣,一件單薄、遮不了多少地方的內衣;這是她夏天睡覺的習慣,一點也稱不上變態,但如果沒事在外人面前展露,這算不算變態?

    可這不是她的私人寢室嗎?她並未邀請任何人入內參觀,顯然是範君易不請自來,所以問題不該在她,重點是他怎麼進來的?而且他態度鎮定,說話自然,好像沒什麼事可以讓他驚訝一般;如果她特意質問,不就顯得她小家子氣?更何況他好心替她買了一對拐杖。

    思前想後,她決定把這支小插曲拋在腦後。

    但狀況並未就此結束,只要雁西待在密閉空間久一些,他便會敲門詢問,好似怕她一個不慎淹死在浴缸里或滑一跤撞昏自己。有一次她睡得太酣熟沒有應聲,他索性繞到窗外開啟紗窗一躍而下,直接跳進房里,緊張地檢查她的生命跡象,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尚未譴責,他竟先發制人,下了一道命令︰「以後只要待在這棟屋子里,任何門都不許關上。」

    「……」她目瞪口呆,「這樣不好吧?我需要隱私——」

    「我需要保證。你敢保證你不會有腦震蕩後遺癥?」

    雁西不敢保證,她偶而確實會出現小暈眩,因為分不清是貧血還是腦震蕩後遺癥,只好妥協,夜晚多穿一件T恤睡覺,匆匆完成淋浴,在範君易看得見的地方上網。

    範君易認為雁西避免移動是早日康復的不二法門,決定包辦所有家務。

    掃拖地板雁西力有未逮,就讓範君易勞動無妨;但當她無意間瞥見他在洗衣間的洗手槽前親手洗滌她的貼身內衣褲時,她登時直了眼,拐杖瞬間落地,她一跳一蹭地靠過去,又驚又羞,伸手就奪,「拜托您高抬貴手,我的衣服我自己來——」

    她大驚失色的表現令他不解,「客氣什麼?你腳這樣怎麼自己來?」

    「洗衣機。有洗衣機代勞,很方便——」她把搶到手的內衣褲像湮罪證般快速扔進已堆了髒衣物的洗衣槽。

    「你平常有這麼大而化之嗎?」他一臉不以為然。

    「大而化之?我——做事一向很謹慎的。」她險些結舌。

    「你不知道女人的貼身衣物應該和其它衣物分開洗嗎?」

    「……」

    「這是常識吧?」

    「這是男人的常識嗎?」她的聲調微抖。

    「我認識的女人都這麼做啊——包括我媽。」

    這該是討論的重點嗎?

    雁西萬分懊喪,「……我了了,我馬上拿出來。」垂臂又撈出濕淋淋的內衣褲,難堪得無地自容。「下一攤再輪我的衣服洗,您先請。」

    「內衣最好用手洗吧?攪壞了不是很可惜?」他又從她手上奪回衣物,繼續未完成的搓洗,頭也不回道︰「大器一點,老在這種小事上跳腳,你平時不也替我做這些事?」

    雁西干杵在一旁,再也無法和他正經八百進行這樣的對話,她決定視而不見,回房衷心懺悔,懺悔自己的粗心大意。

    自此,她絕不延遲洗滌貼身衣物,並且只在浴室晾曬,避免有人善意代勞。

    至于三餐,範君易自認能勝任,雁西不敢有意見,每餐都積極捧場,把他花在廚房兩小時奮戰的成果全吃下肚。雁西認為這是禮貌和誠意的問題,雖然平心而論,成績實在差強人意;幸好雁西耐性絕佳,想當初為了刺激醉生夢死的範君易,她不也陪他吃了好一陣子的自制可怕料理?

    兩天後,範君易覺悟了,決定換換口味,雁西暗暗松了口氣,不必再看到他對食材一籌莫展的表情了。

    他勉為其難驅車下山,搜羅各家餐館的食物,和雁西分享。兩天後,他吃到一半,忽然扶著額角,若有所悟道︰「你覺不覺得問題出在你身上?」

    「什麼問題?」她一陣緊張。

    「吃慣了你的菜,吃其它東西都不對勁。你是否在菜里面放了特殊的、讓人上癮的調味料?」

    「……」她半張嘴,搞不清他這話是褒是眨,「您想太多了。我覺得不論是您做的或是外頭買的菜都好吃得很呀。」

    並非昧著良心,是向前看的問題,她可沒辦法為他掌廚一輩子。

    但範君易回敬以懷疑的眼神,「這里只有兩個人,不必說場面話。」

    雁西非常尷尬,「……其實不必擔心,將來您回去工作了,一忙起來,吃飯的時間都沒了,到時能吃到普通便當都很開心。」

    這是他們對話里首次提及他的未來,他面色稍沉,不作響應。

    「當然也可以做輕松一點的工作,您還年輕,轉換跑道很容易,人生不一定得那麼辛苦,只要您認為有意義就行了,別人怎麼想其實不重要——」

    「別把我當你基金會的輔導個案,我不吃那一套。」他驟然擱筷,座椅一推,昂首走人。

    雁西僵住,困窘不已,不久,整張臉通紅,她喝了杯冰水冷卻自己,悶頭把面前所有他缺乏興趣的食物努力掃光。

    接下來幾天範君易總是草草結束用餐時間,冷面少言,退避二樓,他們的關系倒退了一大步;為免不自在,她盡量棲居房間內不和他打照面。

    雁西摸摸鼻子,在心里不停檢討自己,那天太躁進了,他還沒有準備好。

    兩個星期下來,她的腳傷復原情況良好,可以丟下拐杖短距移動了,做一些簡單的家務不成問題。雁西合理懷疑自己發胖了,因為少動多睡加上幾乎外食,她一張臉蛋怎麼看怎麼圓,但沒人能印證她的感覺,因為範君易不再正眼瞧她。

    這天她起了個大早,洗完所有衣物後接著清洗床單被套,風一掃過,後院飄揚著淡淡的洗劑清香,雁西心情愉快了些,回屋內準備早餐,看見範君易已經站在廚房流理台前了。

    她跛著腳走近,發現他準備炒洋蔥起司碎蛋,正切著洋蔥,兩眼被揮發物燻得猛眨眼,她踫了一下他手臂道︰「我來吧。」

    他未移步,雙手仍在忙碌,冷言︰「你忙了很久了,去休息吧。」

    「沒關系的,我來吧。」她輕推了他一把。

    「我說你去休息,沒听清楚嗎?」他握著刀柄,口氣略顯不耐。

    「我的腳好多了,今天一點也不疼,真的。」她探出右手想從他手里取刀,他一驚,揮臂就擋,她站姿本就不穩,被他肘臂一掃,身子往左一傾,整個人撞上櫥櫃門扳再跌坐在地。

    兩人都嚇了一跳,範君易拋下手上的東西,上前扶住雁西的肩,喝叱︰「你不知道剛才的動作很危險嗎?!以後不可以這樣拿刀,你有沒有事?」

    雁西驚駭得說不出話,猛搖頭,雙手亂揮掙扎著想站起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範君易嘆口氣,屈身將她橫抱起來,朝客廳走去,「麻煩你安分一點——」

    才一轉角,差點直面撞上一個人,範君易反應快,瞬時停步,定楮一看,對方也滿臉驚異,合不攏嘴地打量貼靠在一起的兩人。

    「劉小姐?」範君易大惑不解。

    「對不起……電鈴好像壞了,按了半天你們沒應門,我們只好開門進來……」嚴肅的劉小姐竟莫名紅了臉。

    「你們?」

    「還有老太太。」

    雁西在那一剎那,只有一個疑問,如果她立刻從範君易身上跳下來,她的腳踝會不會就此廢了?

    雁南想,姊姊太感傷了。

    昨天替她收拾行李至今,一直愁眉不展,所有的行李幫她檢查再三,分類迭好,有幾次忘了名單上的某一項物品是否放進去了,又整箱全倒翻出來重新排列一次。夜晚還要求像小時候一樣和她擠一床睡,話卻說不上幾句,那模樣有點心不在焉,又有點惆悵。雁南原本興高彩烈將要出遠門,此時也不好表現得太缺乏離情。

    她推推正在折迭冬衣的姊姊,安慰道︰「不要擔心,接機的人都聯絡好了,而且這次有個學姐的哥哥一道搭機,很安全的。外幣都換好了,照你說的各種幣值都有……其實你不必擔心我,我住宿舍,有人照應。倒是你應該多注意自己,你的腳好像怪怪的,是怎麼了?」

    「小扭傷,好得差不多了,沒事。」雁西笑,因為是強顏歡笑,反倒可疑。

    但雁南滿心都是想離枝高飛的興奮,無暇顧及姊姊的憂愁,轉個身便忙著和來電話別的朋友談笑去了。

    雁西想,自己太倒霉了,為何偏在那尷尬時刻讓老太太撞見呢?

    沒見過精神如此矍鑠的老太太,全身上下保養良好,背脊挺直,滿頭銀發,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珠灰色改良式旗袍上頭看不見一點皺褶,歲月累積最顯著的部位是鏡框下的那對利眼,淡淡一掃,威嚴盡現。

    雁西當時坐在沙發上,渾身發涼,神經緊繃,以致于範君易和老太太的尖銳對話她完全無置喙余地。

    「她的腳怎麼了?」老太太發問的對象是範君易,完全無視雁西存在。

    「扭傷了。」

    「多久了?」

    「兩個多星期。」

    「那怎麼做事?」

    「我有手有腳,誰做都一樣。」

    「……看來你最近過得挺不錯啊。」老太太四面環視,口氣閑涼。

    「是不壞。您老人家弄了個手腳利落的家務助理給我,還能不好麼?」

    「嫌我多事?我可以立刻請她走。」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對馮小姐不是很沒誠信?」

    「咦!你倒懂得體恤人家,怎麼就放著自己公司這麼多員工不管?」

    「……公司還有其它負責人。」

    「所以是把責任都推卸給別人?」

    「我有我的考慮。」

    「我看你考慮的只有你自己。」

    「奶奶,謝謝您專程來給我醍醐灌頂,我順道替我爸爸謝謝您。對了,有個不情之請,要麻煩您老人家配合。」

    「……」

    「這棟屋子大門的所有復制鑰匙我決定全數收回,省得我再花錢請鎖匠換鎖,而且萬一日後屋子遭了竊,也不會產生誤會。」

    老太太鎮定如常,吩咐劉小姐︰「鑰匙給他,以後這里沒我們的事了。」

    「謝謝奶奶。」範君易夸張地作了個揖。

    老太太踏出大門前,回頭再拋下一句︰「真可惜,我一直以為你比你爸爸還強。」

    範君易面無波動,雁西到此心里只有三個字感言——死、定、了。

    她大感不妙,微跛著腿追出門外,張手攔在兩位女士面前,迫不及待說分明,「範先生最近真的好多了,生活起居都很正常,他今天只是心情不太好——」

    「我看不出來他心情不好啊。」老太太扶了扶鏡片打量雁西,「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老了,他父親我都管不動了,我哪還管得動年輕人?」

    「那我是不是——」

    「我們會和朱小姐連系。」劉小姐接口,公事公辦的表情,但朝雁西短促一瞥時,不經意流露出存疑的眼神,然後環著老太太的肩快步走出庭院大門。

    雁西目送兩人離去,無法分辨老人家是撒手不管的意思還是純粹感嘆,只確定這一場會面以不歡而散作收。那麼她呢?老人家怎麼看她?

    她想致電朱琴為自己開脫,卻不知從何解釋起,難道她能這樣說︰「我不是不向您報告,實在是這一跤跌得太厲害了,不是我推拖不做事,是範先生宅心仁厚,所以代勞了所有家務,讓我好好養傷。所謂留得青山在,早點痊愈才能完成任務啊。至于那天老太太看見的不是事實——我是說不是表面上看到的事實,我和範先生只有單純的主雇關系,沒有不可告人的內情,請老太太明察。」

    不,她一句也說不出口。當初應該堅持回家養傷的,現在別說尾款,就連第三期款恐怕也泡湯了。

    「但是我這麼努力……」忍不住古出一句,一陣委屈泉涌,她的淚就要掉落,雁南從後面輕擁姊姊,「別難過啊,想我就來看我啊。」

    于是雁西索性盡情飆淚,把一路以來積壓的委屈全數釋放,那始終提心吊膽的心情因大量淚水而得到徹底紆解。

    雁南不知所措,第一次知道雁西手足情深若此。

    哭到哽咽,手機來電,雁西淚眼婆娑接听,範君易直著嗓音劈頭就問︰「你今晚會回來嗎?」

    雁西趕緊抹去淚水,清清喉嚨,回道︰「我不能。明天一大早要送機。」

    「你回去兩天了,你一開始沒說清楚。」口氣明顯不悅。

    「……那您扣我薪水好了。」

    「你忘了,雇用你的人不是我。」

    她吸吸鼻子,扶著額頭,忍耐答復︰「對,您說得是,我應該向老太太請假。」

    「但你服務的對象是我。」

    「……」她閉了閉眼,驀然激動吶喊︰「對!是你!可是現在也沒差了,你們祖孫倆可不可以先協調好再來找我?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到底要什麼?我悟性太差,我辭職好了——」

    「你不是缺錢?」

    「你——」她一口氣險些上不來,「對,我計劃去搶銀行,工時低報酬高還不用看人臉色,一把槍拿出來全都乖乖听話——」

    「你今天是怎麼了?」

    雁西頓時語塞,按下結束通話鍵,望著目瞪口呆的妹妹,她收起了淚水,擠出滿不在乎的笑容,「我這位雇主喜歡跟我開玩笑。來,我們再檢查一次行李吧。」

    飛機起飛了,雁西打開手機,確定了時間,才疲倦地從機場大廳離開,決定搭乘公交車回台北市區。

    之後呢?該去哪里?車程太短,來不及思考出答案,終點站到了。

    下了車,雁西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前進咖啡館繼續精神奮戰嗎?不,她今天精神特別低靡,堅強的湯老板感受不到任何威脅的。

    那麼去看母親吧,她想念母親。

    轉搭了另一班公交車,直赴贍養院。

    母親正在熟睡中,她拉了張椅子在床畔坐著,盯著,一顆心平靜下來。

    她坐了一小時,動也不動,直到巡房醫師找上她,和她談論母親的病情。

    「沒退步就是進步,還是繼續支持性治療。前幾天你妹妹來看她,她表現得很激動,手指甚至能自主抓握,顯然你妹妹對她有正面作用,如果可以,請妹妹多來探望她。」中年男醫師善意提醒。

    她猶豫了一下,「我妹妹出國念書,會有一段時間不方便來,不過我會盡量來看她,我也吩咐看護了,特殊營養劑該補充就補充,費用不必擔心。」

    「那就好。」醫師拍拍她的肩。「家屬能全力支持是最好的。」

    雁西不禁在心里反問,那麼誰來支持她?

    走在長廊里,雖是炎夏,近郊的風還算清涼,一陣陣迎面輕拂,午後陽光明亮,她卻琢磨著一樁不得不考慮的幽暗決定。

    拿出手機,她按下了內鍵的號碼,對著手機里職業化的親切女聲道︰「林小姐,我是馮雁西,請安排個時間幫我家估價吧……」

    合約若終止,母親留下還在貸款中的小公寓就要留不住了。

    留不住的若只是房子,雁西覺得這樣的人生損失不算太糟,她想留住的偏偏是人,難度更高。

    手機響了,她打開接听,是朱琴。

    「你是怎麼搞的?說好保持聯絡的不是嗎?昨天怎麼關機了一整天?」

    「我忙,忘了充電了。」她提不起勁回答。

    「劉小姐和我聯絡了,她和老太太去了一趟山上,這事你怎麼不提?」

    「我忙——」

    「你忙?是範先生忙吧?受傷了也不說。」

    「……也不是太嚴重,走路慢一點不成問題。」

    「那就好,快回山上吧,休假三天也夠了,人家不計較,我們就要更守規矩。」

    「回山上?老太太沒意見?」她正等著接收被開除的口信呢。

    「第三期款今天匯到你戶頭了,老太太對你的表現還算滿意,至少範先生唱反調的功力恢復了,而且不再足不出戶。說實話,不是我沒同情心,你這跤跌得真是時候,讓範先生沒辦法袖手不管,回去再加把勁吧。」

    老太太?雁西喃念著。這位老太太真是莫測高深啊,仔細回想,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她對她有任何一絲好感。至于範君易,她現在該擔心的是這個男人會不會讓她吃閉門羹吧?她昨天竟然吼了他!

    雁西把臉埋在雙掌里哀嘆——這世事為何總是禍福相倚?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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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6: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鑰匙往右喀喇一轉,門輕易松開了,根本只是隨性闔上,連續兩道門都如此,未遭換鎖也未反鎖,可見屋主不想把任何人隔離。

    雁西松了口氣,旋即又想,莫非這幾天範君易趁她不在,故態復萌,醉得不醒人事,連門都忘了上鎖?

    不容再想,門把用力一旋,她快步跨進客廳,迅速四下掃視,明亮的燈光下,範君易橫臥在沙發上,兩手屈枕在後腦杓,臉上倒覆著一本左右展開的書,書名是「食蟲植物圖鑒」。

    能閱讀,代表神智清醒,她放了心。

    但檢視一下總是比較妥當。父親的例證讓她不信任曾經是酒鬼的男人,他們總是輕易動搖,合理化再度喝酒的原因。

    她靠近他,彎下腰,輕輕揭開書本;他密密闔著眼,鼻息勻長,盹著了。

    雁西小心翼翼將鼻尖探近,在他唇緣四周努力嗅聞,沒有酒精,只有單純的須後水余味;兩側听幫子相當光滑,可見早上認真刮除過了;即使一個人生活,他還是遵守了要求,並未失序。

    靶到了一點欣慰,她露出微笑,正想直起腰,一只大掌猝不及防箍住了她的後頸,她吃了一驚,範君易雙眼驀然掀開,灼灼瞪著她。

    萬分困窘,嘴張了半晌說不出話,但這麼近互視太不象話,雁西用力掙脫他的手勁,往後拉遠距離,揉揉發痛的頸項,埋怨︰「這樣很好玩嗎?」

    「是你鬼鬼祟祟。」範君易在沙發上坐直,一臉似笑非笑,「怎麼?搶銀行失敗,決定回來老老實實上工了?」

    雁西垂下眼,抿了抿嘴,「對不起,我昨天不是有意的。」

    「不必道歉,那才是真正的你吧?」範君易起身看著她問。

    「……不是,我平常很有禮貌的。」忍不住圭解。

    「所以你平常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

    「無所謂。你算是很敬業,敬業的人為了交差撒點謊很正常。」

    「我沒撒謊。」雁西不贊同這種說法。

    「是嗎?」範君易別有意味地揚眉,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那麼說實話吧,我很好奇,你心里是怎麼看我的?」唇角噙起了近似友善的笑意。

    「……」

    「沒關系,實話實說,我又不是你未來真正的老板,不會打考績的。」

    「……」這是陷阱吧?雁西起了戒備,轉動著眼眸私忖——那又何必追索真正的答案?

    「不敢說?我替你說。」範君易笑,「你心里在想,我徹頭徹尾是一個不知感恩、禁不起事、全不把關心我的人放在眼里、任意糟蹋好運道的自私混蛋吧?」

    「……」雁西結實地愣住,這一串負面的形容詞她倒是從沒好好想過,仔細思量,是有那麼點符合實情,但符合的只是結果的表象,真正的感覺一時之間她找不到精確的字眼。

    「我全都不否認,就是希望你別在我面前裝作你不是這麼想。」

    「不,我真沒那麼想。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其實我應該要感激您,您要是不這麼糟蹋自己,我就不會得到這份工作;就像您應該感謝那些層出不窮的駭客,讓你們必須不停研發各式各樣的防毒軟件,公司就不愁沒客戶的情況是一樣的。」在對方有力的注視下,雁西道出了部分的感想。

    「看不出來你挺聰明的。」懂得四兩撥千斤。

    「……哪里。」這是在暗指她狡黠嗎?雁西又尷尬了。

    「所以,你現在很希望我盡快恢復以前的忙碌生活,好讓你交差吧?」範君易傾著頭,表情平常,看不出任何譏誚的成分。

    這個男人真不容易取悅啊!

    雁西想了又想,放棄四平八穩的場面話,不加修飾地答復︰「不是這樣說。我認為,您應該過您真心喜歡的生活,不一定是以前的那種生活;而且,您擁有許多選擇的空間,比起無從選擇的人幸運多了。所以,您遲早會離開這里,過上另一種人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其實,我並不真的了解您,但至少有一項不會想錯,您一定是個善良的人,只有善良的人才會不遺余力地譴責自己、為難自己……至于交差這件事,那是我個人的問題,您不必考慮。」

    雁西自認這番話挺普通,談不上鏗鏘有力,不明白範君易為什麼忽然望著地板出神,不再反唇。雁西干等了一會,推了一下他手肘,「還有問題嗎?」

    他抬起頭,重新看著雁西,「晚了,可以做飯嗎?我餓了。」

    他們恢復了雁西受傷前的相處模式,但多添了幾分默契,幾分自在。

    聊天的機會也增多了,卻非閑聊彼此。範君易幾乎不談自己,也不探問雁西的隱私,只是在她送茶水到書房時,他會喚住她,問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皆是從閱讀中獲得的精妙發現或是反復思考後催生出的新觀點。

    範圍橫跨中西現象界,縱貫古今數千年。問題若恰巧是雁西擅長的,她還能湊興侃侃而談,但幾乎是听了摸不著頭腦的怪問題。範君易時間多,不厭其煩向她解說緣由,等同為她上額外的歷史課、天文學、植物學、犯罪學……

    為了不讓他掃興,雁西總是站上數分鐘,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象樣的答案;他的反應不是縱聲朗笑,就是不停提問,直到她翻白眼投降為止。

    雁西心知肚明自己的答案不具參考價值,不明白範君易為何樂此不疲?久而久之,她從他的反應里幾乎可以斷定,這個男人詢問她的舉動根本是變相的找樂子,並非腦力激蕩尋找靈感,而是她傻眼的模樣和另類的思路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諧趣。

    察覺到了他的意圖,雁西于是不再認真作答,改用腦筋急轉彎的方式敷衍。

    ——知道現在的響尾蛇為什麼再也不走到哪,一路響到哪嗎?

    ——因為怕太招搖了,回蛇窩會被公審,把響鈴給繳械。

    ——被丈夫謀殺了七次都大難不死的伯爵夫人,你猜最後死于什麼疾病?

    ——心碎。

    沒想到這般回復加倍逗樂了範君易,他問得更起勁了,有時候她極不樂意取悅他,總想裝忙開溜,可思及他陰郁發怔的次數大為減少了,多半還是耐下性子配合。

    這期間,他的好友張立行又登門造訪了幾次,而且總是選擇接近用餐時間,讓範君易不得不留人。

    張立行喜歡邊吃邊聊,話里偶而摻雜一些公司近況,然後感嘆市場競爭激烈,員工大感吃不消。範君易安靜听著,對他的意在言外毫無反應,于是張立行會轉向雁西,半真半假地問︰「怎麼樣?你考慮過了沒?」

    範君易納悶地看著兩人,「考慮什麼?」

    「張先生請我下一次換工作時先考慮他的邀請,做他的家務助理。」雁西不以為意地回答。

    「……」範君易沒說什麼,繼續吃著飯,不久,有意無意道︰「下次來之前先說一聲,飯都不夠你吃了。」

    「雁西有本領做出吃得飽的菜,對吧?」張立行滿嘴佳肴。

    比起範君易,雁西更歡迎張立行。他開朗不拘、擅長自嘲的言行讓氣氛特別輕松;他不介意話題是否得到熱烈附應,自問自答的模樣經常讓雁西忍俊不禁。她發現在那兩小時內自己的發笑次數是一星期的總和。

    某次離開的時候,張立行「不小心」留下一迭整理好的公司報表在沙發上,雁西發現後直接交給範君易過目。他皺著眉頭,翻動了幾張頁面,便拋在一旁,「下次別忘了請他拿回去。」

    下次雁西又發現了新的一份報表,再交給範君易,他同樣擱在一旁,不發一語,面色怏然。第三次,他再從雁西手上拿到新的一份時,終于出聲責備︰「你是怎麼搞的?還需要我交代嗎?這麼勤快幫他傳遞數據是打算好下一份工作了?」

    雁西怔了一瞬,圓睜著眼端詳他,研究般的神情。範君易被盯得極不自在,反瞪回去,「看什麼?」

    她別開視線,「沒。只是覺得張先生耐性真好。」

    安靜了幾秒,他忽然消了氣,笑了,抬眼問︰「還有呢?」

    「還有——他挺可愛的,又能干,要是加上和您差不多好看,一定有大把女生排隊搶著喜歡他。」

    「……你也會是其中一個?」

    眉一挑,「我嗎?唔……我想不會吧,我現在不喜歡排隊了,寧願拿別人剩下的東西,因為我戰斗力越來越弱了,與其要搶,不如自己做,所以我愛自己做菜啊。對了,我還會縫紉喔,那些窗簾、桌巾、枕套都不是問題;至于衣服就差了一點,我媽沒時間教我打版——」

    「你離題了,那是東西,我們談的是人。」

    「人?噢,那還不簡單,會喜歡自己的人哪還用得著排隊搶?」

    說完,她听見了爐台上開水沸騰的刺耳鳴笛,拔腿就跑,留下陷入呆怔的範君易。

    雁西依舊隔幾天便下山,回來時手上總是拎滿購物袋,且略顯倦態,心情也低微。這一天,範君易忍不住問了︰「你都去了哪里?方便告訴我嗎?」

    「唔——不太方便。」她耷拉著眉眼,並不打算應酬他,轉身鑽進廚房忙活。

    踫了軟釘子的範君易放棄追問,胸口卻出現難以形容的氣滯。

    回到書房,換了幾本書,每一本只展讀了數頁,心思便飄向無邊無際的遠方。

    徒勞無益,干脆不再勉強自己咽下那些跳躍的字句。他好整以暇望向窗外,專心地思索。思索前塵,前塵里他錯過的人、錯過的事,然後再回到此際,此際他該面對的人、面對的事。這一思前想後,幾番起伏,再抬起頭時,天色已深濃,心緒卻相反地澄明如鏡,那深深糾結自己的,開始有了松動的跡象;一松動,他那臉部剛硬許久的線條奇異地柔和了。

    看一眼時間,驚訝發現晚上八點半了,一向準時的雁西難得無聲無息,沒來喚他。

    他自行起身離座,慢慢走下樓,放眼竟漆黑一片,雁西忘了啟亮照明燈。

    他喚了兩聲,沒有回應,出奇地靜。依直覺循客廳動線動前進,正要按下主燈開關,餐廳方向傳來了阻止的喝令,「先別開!」是雁西。

    他縮了手,滿腹疑惑走向餐桌,黑暗中,一支火苗乍現,來自一根燭火,一根矗立在蛋糕上的彩色蠟燭,燭光中,是雁西巧笑倩兮的臉龐,她看著他,朗聲道︰「生日快樂!」

    生日?範君易訝異萬分,尋思今天的日期,她如何得知連他都忘卻的生日?

    「許願吧!不用說出來。」她滿臉期待。

    他僵立在桌畔不動,看著那顆上面綴滿了水果切片的小型奶油蛋糕,心念一動,問她︰「這是你做的?」

    「嗯。兩個人夠吃就好,里面有您喜歡的蘭姆葡萄干,快許願吶!」

    她躲在廚房忙了幾個小時就為了這顆蛋糕?他遲疑了片刻,抬眼凝視她,她一雙清亮的眼眸里閃爍著火光,欣悅地等待他動作,直到燭火即將燃盡,她趕緊催促︰「吹熄吧。」

    輕輕呼出一口氣,眼前又陷入了黑暗,雁西道︰「您坐吧,我去開燈。」

    繞過長桌,雁西往開關處移動;範君易伸手一撈,撈住她上臂,再施力一扯,雁西一回身,整個人就撞進他懷里;他順勢摟住她,動作確實,臂力卻輕柔,一個節制、友善的擁抱。

    雁西先是驚詫,很快感觸到了他的一點心思,她大方笑道︰「知道了,不客氣。」

    他听見了,再摟得更緊些,緊得雁西察覺到了他略快的心跳、沉重的呼吸聲;緊得她無法不嗅聞到他的氣味,感受到他堅硬的胸膛壓制著自己,而且這個擁抱異常地久了些,超越了他們的關系所能施予的力道和時間。

    「讓我把燈打開吧,我怕黑。」雁西只好這麼說。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什麼都不怕,所以敢一個人摸黑到地下室。」範君易放開了她,往旁走兩步開了燈。

    一回頭,光明中,他看見了她的臉,兩頰酡紅無所遁形,雙手無措地背在身後。他輕笑了兩聲,「明天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範君易所謂的地方原來是他城里的單身住所。

    大樓信箱被管理員清理過多次,但仍呈現塞爆狀態。兩人費了些功夫才把信件整理好,連同管理員收集保留的一大箱,可見範君易已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未涉足此地。

    房門推開,踏進屋里,輕微的觸踫和移步都揚起一陣陣塵埃,雁西打了兩次噴嚏,才習慣了室內的空氣。

    舉目四望,若不是缺乏打理產生的厚灰塵,以及空氣不流通造成的霉味,這屋子的一景一物就像主人剛走出大門上班一樣,暫時性的放置在各個角落——外套、抱枕、咖啡杯、雜志、口紅、電視遙控器、領帶……隨意地攤放,彷佛隨時有人會拿取,沒有經過最終的收納;顯然主人走得匆忙,走得很失魂。

    室內其實極其寬敞,早期應該徹底裝修過,仔細看,走的是極簡風;但或許生活在這個空間里的人不擅整頓內務,而且喜愛擺設各種奇異的裝飾物品,反而有種逼窄的不適感。那些琳瑯滿目的物品,一望即知是女性所添購,因為造型細節處處透著拐彎抹角的巧思,雁西和範君易相處日久,清楚他性格里全無這種細膩。

    「對不起,亂了點,佳年不擅長打理家務,也不喜歡有人更動她東西的位置。我忙,也管不了,所以習慣了這種情況。」範君易主動提及隱私,似不再避諱。

    「沒關系,我如果放手不管,我家也差不多這樣。」雁西一笑置之。

    雖然如此,這屋里還是有股形容不上來的古怪,她側頭細想,「啊」了一聲——照片,沒有看見任何一張範君易和方佳年的合照,實在不似濃情蜜意的情侶居家。

    範君易無意讓雁西四處參觀,他直接領頭帶路,示意她跟隨他進入臥房,請她先待一下,然後自行走開。

    雁西游目四顧。這里佔地也不小,除了基本的床組和衣櫃,靠窗空地甚至容納了一張大書桌,房里擺飾對象明顯少許多,但環境比客廳更為凌亂,原因是大小雜物布滿了一地板,而且淨是文具用品,甚至有一台東倒西歪的筆記型計算機和斷成兩截的台燈,散落幅圍很廣,根本是有人揮臂一掃後的杰作。這間臥房是在盛怒下被遺棄的,也許是絕望。

    回到舊地是為了收拾亂象,重新出發嗎?雁西一邊想著,屈身撿拾起那些小物,堆放在書桌上。臥房是休憩之地,屋內必然另設有書房,範君易竟在床榻附近擺上臨時工作桌,印證了張立行曾說過他不眠不休工作的往事。身為伴侶,方佳年終日看在眼里,不知是何滋味。

    「別管那些東西了。」範君易在身後出現,手里提了兩個紙箱。

    「總要收拾的。」雁西抱起被棄若敝屣的計算機,正放桌面中央。

    「不急。」他打開一排衣櫃中的兩扇門,「先收拾這些吧。」

    回頭一望,懸掛在吊桿上的衣物。全是女性服飾,想當然耳屬于方佳年。

    範君易一一檢視,手指輕輕拂掠過那些美麗的衣裳,像是做最後一次巡禮。沉吟一會,他抬起頭,迅速從衣架上取下衣物,一件件放在床上,連同抽屜里的貼身衣物、其它配件,一並搜羅出,堆列成排。

    雁西明白了他的意思,動手折迭起那些衣物,整齊放進箱子內。她動作嫻熟,折得又快又好,兩箱迅速迭滿,不浪費空間;但仔細一想,頗覺納悶。依照常理,這些衣物數量其實並不多,方佳年在照片中的模樣似極著重妝扮,不可能如此簡單便打發了日常生活。

    「就這樣?」她問。

    「應該就這樣。」他輕頷首,看出她的疑惑,隨即解釋︰「最後那兩個月我一直在忙,不是差旅就是夜宿公司,佳年干脆回自己家住。有家人照料,離她的公司也近,所以留在這里的東西少了大半。」

    原來如此。難怪從梳妝台上收拾出來的化妝品及護膚品異常稀落,香水甚至只有一瓶,方佳年早已挑選了常用的品項帶走。

    不,還是有股形容不上來的古怪,她側頭細想,想不出所以然。

    「您打算怎麼處理?」雁西指著那兩箱。

    「送回方家。」

    「……」雁西一愣,大為不解。

    「出事以後,佳年的母親一直要求我把她的私人物品送回去,她不希望女兒的東西流落在外,說是規矩。提了好幾次,我當時無心打理,所以拖延到現在。」

    這要求听起來有種不盡人情的古怪,也帶有和範君易生分的意味,或許是一種說不出口的無形責怪,責怪範君易沒有照顧好女兒。

    「繼續吧。」他轉頭走出臥房。

    客廳中多了兩個大型瓦愣紙箱,範君易不知從哪張羅出來的,他開始將散置各處小崗飾聚放在一起,指示雁西謹慎打包,一件也不留。

    「這些也送回去?」她問。

    「是。」

    從進屋以來,範君易的眼神就一直避免和雁西接觸;他動作果斷,面容卻越來越僵凝,最後的膠帶封箱時,他略微抖動的手甚至無法以膠台上的鋸齒順利截斷膠帶,一直黏纏作廢。她也不問他,直接過手,利落地拉取膠帶,以四十五度角沿著鋸齒邊緣撕切,很快地封好兩大箱。

    「好了。」她直視他,兩人至此才目光相對。

    他潮濕的眼底澄澈,像是徹底和陰影做了切割;雁西卻明白,即使將過去密密塵封,並非就能剎那間將遺憾盡釋。

    「需不需要我替您送去?」她體貼地問。

    他想了想,點點頭。

    「就說——是以前的同事,您說好不好?」

    他再點點頭,感激的微笑。

    她忽然有些躊躇,「我……看起來還像方小姐嗎?」讓方家人心情受擾總是不安。

    他微有遲疑,篤定地搖搖頭,「不怎麼像了。」

    「那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听到這句評論,雁西整顆心輕快起來。

    「對不起。」他忽然對她說。

    「唔?」她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他。

    「我是指——那件你提起過,冒犯了你,我卻記不起來的事。」他頓了頓,眼神復雜,語氣真誠︰「我想讓你知道,我從沒有不把它當一回事……」

    話題太突然,雁西立刻傾下臉,下意識藏起發熱的兩腮和耳根。

    或許是範君易的坦蕩態度,雁西決定不再回避這個存在兩人之間,始終無法清楚言說的差錯。她認真地思索,良久,微彎起唇角,綻開一個理解的笑容,「我明白。我自始至終都明白您是個怎麼樣的人,那時候情況太糟,逼不得已才向您提起的,並沒有別的目的……我其實也想讓您知道,我們只是人,很難完全避免那些陰錯陽差造成的遺憾;但有些遺憾,如果只剩下單方面定義它、承擔它,就不會有真正的答案;無法再重來的事,有時候,讓它過去是最好的選擇,所以……關于我們這件事,就忘了它,好嗎?」

    他靜听不言,因為有太多感受紛至,無法三言兩語完整地傳達;但他不著急,等他有了足夠的準備,自然知道怎麼回答她。

    「謝謝你。」

    「我如果說不客氣是不是不太妥當?」

    範君易揚聲笑了,這是雁西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如此明亮的笑容。

    當雁西見到方母的那一刻,一顆戒備的心霎時轉為松懈;隔不久,再變成強烈的納悶,不斷在心里叩問自己。

    沒有驚疑,沒有激動,也沒有困惑。方母在電梯旁恭候雁西,溫婉地欠身致意,有禮地延請她進門,還助雁西一臂之力拖拉那幾個大小紙箱入內。

    期間方母和她正面交談了幾句,向她微笑致謝,言詞間充分表現出方家的涵養和節制。

    節制是必然的因素,雁西認為,否則如何解釋方母目睹雁西的容貌之後,不曾顯露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呢?

    方家潔淨典雅,牆上有不少中國字畫,放眼找不到一樣有礙美觀的瑣碎物;雁西再勤快,也收拾不出相同的效果。

    「佳年的房間在那邊,麻煩您了。」方母指著走道右側。

    兩人協力將幾個箱子扛進房里,堆棧在門後淨空過的角落。雁西起身後,觀望一眼這座失去主人的空間,萬分驚異,房間的面貌和她想象的大相徑庭啊。

    像是要顛覆臥房外的整潔有序,房內雜亂無章,各種物品充斥在可以擺放的平面上,但不再是她在範君易家所見的女孩氣玩意,反倒是陽光中性的各式物件。

    床尾地板上排放著專業的登山背包、手杖,以及不同款式的登山厚底鞋、跑鞋;衣架上掛滿遮陽帽、防風頭罩、穿洞軍用皮帶;倚牆而立有大小不一的彩繪異國面具、變形人偶,以及整塊黑壓壓瞧不出名堂但泛著香氣的雕刻木件;書桌上除了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數張頻繁以色筆涂劃的紙質地圖,還有三台專業照相機;最吸楮的是在範君易住處不曾發現的,各種尺寸的相框,羅列在牆上的幾排置物架上。

    雁西不由自主靠近端詳,逐一欣賞。內容多半是方佳年旅游時的拍攝作品,背景不是大自然奇景就是未曾見識的人文景觀,取鏡極富技巧。方佳年不常入鏡,但只要入鏡,皆是一臉粲然,喜笑顏開,且穿著帥氣自然,像在地上打滾都不打緊,那健康俏皮的模樣和雁西見過的舊照神采判若兩人。

    「請問您是她什麼時候的同事?她一年前換了工作,我在告別式上好像沒見過您。」方母在背後輕聲問。

    「噢,抱歉,」雁西趕緊編個理由︰「我當時出遠門,沒法來,我們是以前的同事。」

    「喔?如果您也認識君易,應該和佳年很談得來。」

    「是啊,」雁西心虛地笑,「以前同事都說我們倆長得像。」

    「是麼?」方母顯得訝異,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笑道︰「某個角度是有那麼幾分像,不過佳年心眼應該比您多得多,您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人。」

    「……」雁西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啊,您等一等,我去弄杯喝的來。」方母為怠慢而致歉,轉身走開。

    雁西回頭繼續欣賞照片,往上一排,從左至右掃視一遍,心猛一跳,目光定著,再也移不開視線——這一排皆是合照,雙人或眾人合照,背景不同,但焦點相同,都是方佳年和一名男性。男人輪廓極深,像是中西混血,但偏向東方多一些,留著帥氣的五分頭和短髭,身材高大精壯,皮膚棕黑,屬于戶外型男。

    男人和方佳年靠得極近,動作並非有多親膩,是神情,兩人笑容一致,眼神一致,心情一致,和諧得不容置疑。再往上瀏覽,反復檢視,雁西驚愕得合不攏嘴——影中人不是方佳年就是男人,有一張是男人在夕陽下的單獨剪影,光線及景物布局十分出色,是一幀外行人都看得出來的攝影佳作,方佳年特地沖洗出這些合照,不會是偶然,必然投射了不為人知的私人情誼。

    這些照片漏掉了什麼?雁西張大眼,不厭其煩地審視上下排開的照片——

    漏掉了範君易!一個和方佳年論及婚嫁的男人,完全沒有出現在這些杰作里!

    不僅照片,整個臥房,感受不出相關範君易的一絲氣味,太沒道理。

    雁西手指漸漸發涼,她低下頭,管不住沖動,拉開最靠近自己的書桌抽屜,里面乍看是滿滿的、日積月累的雜物,不具曖昧性,只瞄到一張印有旅行社抬頭的資料紙被推擠在一旁。她執起一瞧,上面主要印有旅程出發日期和回程日期,班機號碼、出發及抵達時刻,轉機信息……很一般的訂位確認數據,蹊蹺的是訂位者是方佳年和一名陌生男性,同樣不包含範君易,可日期與目的地和雁西從張立行口中獲知的相關信息相符。

    心跳得太快,雁西無法順利閱讀下去,她迅速塞回紙張,關上抽屜,再度四下張望,搜尋蛛絲馬跡,疑竇不停叢生——這會是外人所熟知的方佳年嗎?

    「不好意思。渴了吧?」方母捧了杯現打果汁進來,遞給雁西。

    啜了一口汁液,雁西食不知味,她指著架上的照片,狀似感觸萬千,「佳年那時候真開心,對吧?」

    「是啊,」方母溫柔地望向那些照片,「最後那半年,是我看過她最快樂的時光,即使也有掙扎、低落的時候,但多數時間她是那麼興奮、那麼開心地過全新的生活。雖然她父親和兩個哥哥都反對,我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誰能反對一個女孩真心想要的幸福?她厭倦了長久做家里的乖女兒,想做自己,我明白她,無論結果如何,都是她的選擇,即使令人傷心,但沒有遺憾,那就夠了。」

    「……」雁西呆了半晌,把新獲得的片段信息在腦袋里重組著另一個故事內容,委實難以消化。她拿下一幀雙人合照,低喃︰「這是佳年的選擇?他……看起來……和範先生很不一樣。」

    「是不一樣。葛明很有活力,個性又爽朗,而且全心全意對待佳年,雖然佳年父親認為,一個只開了家運動用品店的男人憑什麼和年紀輕輕就開了公司的君易相比,但感情這種事……比不得的。」方母喟嘆,拭了一下眼角。「他的店就在下一條街上,很有特色,佳年真是沒有福氣……」

    「他的店還開著?」雁西大驚。

    「當然。無論再怎麼難過,日子總是要繼續過下去,誰也不願意外發生,葛明相當自責——」

    「他人好好的?」雁西胡涂了。

    「心痛是看不見的。」方母轉向雁西,關切地問︰「君易最近還好嗎?」

    「看起來還好……我不清楚……我們偶然遇見,他托我送回佳年的東西……」雁西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方母點頭,「感情不在了,東西放在身邊也沒用,不過是令人難受。出事以後,君易什麼也沒說,可看起來打擊不小,我不希望他觸景傷情,好幾次要求他把東西送回來,拖到現在,應該是想開了。」

    「佳年——是什麼時候和範先生提分手的?」

    「我不是很清楚。她向來優柔寡斷,這件事一直讓她難以抉擇,搬回家住以後,我想她應該已經和君易談開了,沒再多問。佳年後來這半年性子變得很多,不喜歡家人干涉她的感情,她父親一過問,彼此就都不愉快。她沒再把剩下的東西搬回來,大概是不想做得太絕決。她說那些東西她不想要了,沒拿回來也無所謂……君易是好孩子,條件好,就是和她沒緣分。」

    「範先生多久沒到過府上拜訪了?」

    方母猶豫了幾秒,目光轉黯,「和佳年交往這幾年,他只到家里吃過三次飯。他忙,很少有空閑好好吃飯,不過有機會也會打個電話問候我們。」

    忽然間,雁西感到一陣胸悶,沒辦法在這個空間待下去了。

    她勉強多停留幾分鐘,傾听一個母親對女兒的無限思念和惋惜,終于在數度心不在焉後,擠出了不安的笑容,嗓音干澀地向方母告別,「謝謝伯母,抱歉打擾了您,我該走了。」

    雁西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搭電梯下樓,置身在陽光下,穿越斑馬線到對面停車位的。她一路神不守舍,直到看見不耐枯候,離開駕駛座,背靠在車身上望著她歸來的範君易。

    她咧開嘴試著釋出笑意,笑不出來,想說些輕松的話,說不出來。

    她站定在他面前,在想出適宜的開場缸前,已經伸出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

    範君易僵了一秒,但很快回應她的無聲安慰,輕摟住她,邊詢問︰「沒事吧?」

    「沒事。」雁西閉了閉眼,「所有的事都過去了,對吧?」

    「……」範君易抬起她的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點個頭,像是個承諾。

    「我想,您以後應該不需要家務助理了,我相信您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她彎起唇角,退後一步,故作輕松道︰「明天吧,明天可以讓我回家了嗎?我想家了。」

    眉眼的笑意迅速消失,範君易垂首靜默,沉思了許久,一掀睫,雙眸又充滿了神采,「好,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雁西笑了,一眨眼,卻只覺得眼楮酸澀。她轉過頭,迎面向風,讓風吹干眼眶的濕氣。

    為什麼要來這里?

    雁西沒有切實的想法,只是很自然地,公交車經過了這條街,她便下了車,信步走到這家店,在櫥窗外佇立,往內觀望許久。

    店內裝潢全都是用粗獷未經打磨的原木建構,天花板上懸掛著張開的粗繩網,各式產品吊掛在橫生的枝椏末端或擺放在木架上。年輕店員穿梭在貨架走道間,和顧客解說著貨品特色。雁西留意了好一陣,並未見到那張極易辨認的面孔。

    她經過幾次,就停留幾次,不拘時段,但從不入內。這家運動用品店專賣些進口品牌,售價不菲,生意卻十分良好,總是接連著有顧客上門,很少有閑置的空檔。即便如此,仍然是由那兩名店員坐鎮店面,店主從不露面。雁西猜想,也許周游世界去了。

    周游世界?為何作此臆想?因為無論發生什麼變故,這世事終究如常運轉,陽光依然灑下,夜晚不會更長,人們必須遺忘,繼續未完的旅程。而傷害,逐漸轉變成心底的舊痂,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會趁虛而入,勾引出淡化的記憶。

    那麼她為什麼要來?

    雁西依然沒有答案。她萬分確定的是,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出現在範君易身邊,說些空泛的光明言語,多一天都不行。她不該涉入的人生,就該及時止步,不該吹皺漣漪。

    那一天,範君易不疑有他,放手讓雁西離開了,彷佛她不過是例行性下山,沒有多問一句,連揮手道別也省了。他噙著淺笑,心平氣和地目送她走出大門,他和她之間的聯系就此劃下句點;既是句點,再多的問題就算得到了答案也失去意義了。

    回到家的雁西,獨處一室,不必再為另一個人處處設想,分秒掛心了。

    她的行動充分自由,她以為一切到此為止,沒想到她的心卻再也不自由,時時波濤起伏,不得安寧。她無法阻絕那些照片上的臉孔進入腦海,無法把走樣的情節趕出思緒。她坐立難安,一大早拎起背包出門,到贍養院照料母親,穩定心神。下午造訪咖啡館,連續喝兩杯咖啡,因為表情儼然,不明就里的湯老板被雁西散發的暗黑氛圍搞得不得安生,時常借故走避。

    一星期之後,客人三三兩兩的非繁忙時段,湯老板終于一臉嚴肅,主動向雁西開了口,「我有你那位鄰居的消息了。」

    雁西胡涂了幾秒,才听懂了對方的意思,這是上天垂憐她不辭辛勞上門「坐樁」,給她的安慰獎嗎?她抖著下頷問︰「你願意給我地址了?」

    湯老板立刻搖頭,「暫時沒辦法,她在電話里不肯說,不過我可以想辦法說服她處理你這件事。」

    「我不相信她沒告訴你地址,她是你媽——」雁西顧不得丑態揪住他衣領。

    「兩年前她和我爸離了婚,她和我們就幾乎不往來了,她捅的那個樓子和我們兄弟無關。」湯老板慌忙壓低了嗓音,窘迫地扯開她的手。

    「既然無關,你可以大義滅親,她害了那麼多人——」

    湯老板瞪了她一眼,沒好氣道︰「馮小姐,我能做的有限,她如果再和我聯絡,我會傳達你的意思。我希望你了解,我也不好過。坦白告訴你我爸才是第一個受害人,他的退休金全泡湯了。」

    雁西剛點燃的希望火炬瞬間又化成了余燼,她發了一晌呆,拿出兩張鈔票擱在吧台上,一聲不響離開了咖啡館,搭上回家的公交車。

    行經那間運動用品店,雁西沒多想,按鈴下了車,再度橫越馬路走到店面,站在櫥窗前張望,一樣只看到兩名店員。

    有什麼用呢?她連自己的事都解決不了,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心意已決,她遽然返身,和一個正要進店的男人撞個滿懷。力道不輕,她往後倒退兩步,男人動作敏捷,拉住她手臂,穩住了她。她臉一抬,欲開口致謝,說出的卻是另兩個字——「葛明?」

    男人與雁西打了照面,瞧清了她的面容,略顯訝異與困惑,他應聲道︰「我們認識?」

    「不認識,但知道你。」

    兩人互望片刻,雁西發現了一件事,這個男人的反應和方母雷同,他們並未因她的面貌而大感驚詫;他上下打量了雁西一遍,單手推開玻璃門,做個邀請的手勢,「有事找我?進來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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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6: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當這個男人抄了把椅子,率性地朝向椅背跨坐,把帥氣的臉龐擱在手臂上,逼視著雁西時,一陣迷惑掃過她的心頭——「我到底在干什麼?」

    這座小型辦公室位在地下樓展場後方,電冰箱、小型吧台、咖啡機一應俱全。葛明大概都躲在這里辦公,所以鮮少在店面出現。

    多麼不可思議,這個原本只存在照片中的男人就這樣活生生出現在她面前,只是五官更鮮明,身材更高大,一舉一動莫不引人矚目。

    「我的員工說你在外頭盯梢好幾次了,請問你到底想做什麼?」省略了客套,葛明奉上一瓶氣泡礦泉水給雁西後,開門見山問。

    「我沒有盯梢。」這字眼可真刺耳。為了遮掩不自在,雁西喝了口水,嗆辣的液體反倒令她整張臉皺起來。

    「你什麼也沒買,也不進店里逛,難道是純欣賞?」葛明嗤笑。「你不像運動型的女生。」

    「……」雁西不由自主瞥視自己的手腳,她的肌肉看起來不夠結實嗎?

    「你叫什麼名字?」

    「……馮雁西。」無法即席撒謊。

    歪了歪腦袋尋思,葛明面無表情,「沒印象。」

    雁西無謂地聳肩,「那範君易您一定有印象。」

    一句出其不意的回應,換來葛明的霍然色變,他直起腰桿,收拾起輕慢姿態,臉上出現與其氣質不相符的凝重。

    他離開座椅,打開冰箱取出一瓶罐裝啤酒,對嘴直灌,一口氣喝畢,用勁捏扁瓶身後擲進垃圾桶,然後背靠吧台,戒備地盯著她不放,忖度了許久,他開口問道︰「你是他的誰?」

    「朋友。」

    「他讓你來的?」

    「……如果我猜得沒錯,從頭到尾,範先生都不知道您的存在。」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去過方家。」

    「所以你希望他知道?」

    「你們不該讓他知道嗎?」雁西語氣平和,目光卻帶著譴責。

    一陣無聲闐靜,可能不及半分鐘,在雙方的犀利對望下,彷佛無限長久。

    「……」葛明眯起一對深邃的棕眼,盤起雙臂,神色不快,「我們素不相識,有必要向你說明嗎?」

    「……」雁西低下眼。「抱歉。」

    「你和他只是朋友嗎?」葛明饒富興味地看著她。

    「……」

    「如果他到現在還不知道,那表示他這段感情還真是失敗。」

    「您這樣說不公平——」兩手抓緊扶手,雁西幾乎要站起來。

    「什麼叫公平?」

    「他努力彌補過,他一直愛著她——」

    「你搞錯了,馮小姐,他能彌補的是錢能辦到的事,他最愛的是他的公司。」扯起的唇角現出鄙夷。

    「您並不了解他,就這樣妄加斷言——」

    「但我不需要了解他,我只需要了解我愛的人。」葛明走向雁西,俯首與她對視,「我清楚佳年,理解她期待的是什麼,願意過什麼樣的生活;她一個轉念,一個呼吸,我就都明白了她。對範君易而言可不,他從不在意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瑣碎事——他覺得紅玫瑰和香檳玫瑰沒什麼不同,花越美代表農藥越多,送花不是浪漫之舉而是蠢事;上餐館三番兩次點了海鮮餐,忘了佳年對蝦蟹過敏;女友換了發型視而不見,人走到了眼前還在到處找人;同居人跟室友差不多,因為他幾乎以公司為家,要不就在外地出差;想見他一面好好坐下來談談,得先查一下助理的行程表才能賞恩撥空;聊一聊到哪個地方旅行吧,他說你決定就好,因為就算到了外地他仍然手機響不停,提不起勁逛街只想留在飯店回電郵——」喘了口氣,葛明狠狠瞪著她,「說到這里,不必朝夕相處,我其實對他還挺了解的。不是嗎?馮小姐?」

    雁西啞然,呆怔不動,她用力抿了抿嘴巴,思量如何反駁,但氣勢已弱,「……就我的認知,會抱怨就是有期待,不全是變了心,對吧?」

    「你不認識佳年吧?」葛明哂笑,「佳年從不喜歡抱怨。剛剛說的那些,都是我們還單純是朋友時,偶而提到她的私生活,她用玩笑自嘲的方式一點一滴透露出來的。不,即使到最後,佳年都不太提範君易的事;無論如何,她都不忍心傷害他,所以他們的關系才拖延了這麼久。」

    「如果真的失去了那份感覺,為什麼不和範先生說個清楚?」

    「人不是機器,無法開關自如。感情這種東西,是慢慢消磨掉的。」

    雁西不是不能明白緣起緣滅,從前工作領域里目睹的怨偶不知凡幾,此刻依舊免不了悵然若失。她看了看葛明,又問︰「最後一次旅行的安排,是方小姐給範先生的機會嗎?」

    「不是。佳年早就知道他不會去的,她連他的機票都沒訂。佳年最後那半年都是和我一起去旅行的;如果範君易有心,不會感覺不出來她的變化。你以為佳年明目張膽背叛他?他連攤牌的時間也給不了佳年,老以為她提分手是在鬧別扭,人搬走了也毫無所覺。那次旅行,佳年只是想讓他清清楚楚知道,他們之間回不去了。你相信嗎?範君易在佳年出發前,連機票在哪都不聞不問,佳年早就死了心。」

    雁西不同意,「他們曾經相愛過,範先生工作性質一向就是如此,難道不能多一些體諒嗎?」

    梆明湊近雁西觀察她的神情,「你很喜歡他吧?」

    「唔?」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結舌。

    「沒幾分交情,誰願意蹚這種渾水?」

    「……不是您想的那樣。」

    「我怎麼想不重要,範君易怎麼想我也不介意,你自己決定怎麼辦吧。」

    「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們倆一起去的,為什麼只有方小姐出意外?」

    靜默好一會,葛明才啟齒︰「那兩天我吃壞東西,得了腸胃炎,在旅館休息,佳年自行安排簡單的行程,所以——」他望向別處,停頓許久,面龐浮現一層哀傷和疲憊。這個男人似乎習于克制苦痛,雁西從他繃直的側臉線條看出他在緊咬牙根,喉頭數度吞咽;他盡力調整好表情,才回頭看向她,「你們根本不了解,留下來的人,才是受罪的人。」

    她了解。雁西想對他說,範先生也是受罪的人,但她失去了訴說的動力。

    她無法確知葛明和範君易兩人誰更難受,她純粹認為範君易應該知道真相。方佳年的驟逝,和他的遲到已無關系;在俯瞰沙漠上那些偉大圖畫的悸動時刻,她心里懸念的是待會如何分享所見所聞給躺在床上的新歡葛明,而非怨責範君易遲來了幾天。

    不等雁西表示意見,葛明恢復了鎮定,對她道︰「我不知道你來的真正目的,你可以先別把我剛才說的話放在心上,對範君易來說,一切都太遲了,不是嗎?」他走向辦公桌,拿起電話準備撥打,等同結束這場談話。

    一個想法從雁西腦海浮起,她轉向他,按住通話鍵,「範先生不是不在乎,他只是信任方小姐。一個心里只有信任的人,總是視而不見的。」

    梆明放下電話,拍拍她的肩,輕哼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對誰還有意義呢?恐怕只有你吧,馮小姐。」

    這段話令雁西迷惘了片刻,她猶疑半晌,終于還是問出口︰「我想請教您最後一個問題。在您的眼里,我和方小姐長得一點都不像,對吧?」

    帥氣的臉上出現費解的神情,葛明一手撐著下巴,掃了她幾眼,認真

    答復︰「你這一提是感覺有點像,輪廓吧。不過,還不致于造成困擾,你和她——基本上很不同。」

    「謝謝。」雁西向他誠心頷首致謝,轉身離開。

    不須再追問哪一點不同,那已不重要,在微亂的思緒里,雁西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只有全心全意把一個人放在心上,才能巨細靡遺地了解對方;也只有全心全意愛一個人,才能輕易分辨出對方身上的最細微處。所以方母和葛明不會因此迷惑;在他們心里,方佳年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女人會成為她的復制品;而在其它人心里,方佳年只是個籠統的形象,一個時尚悅目的女人,此外沒有更多,所以乍見形貌相近的雁西,他們無一不驚異。

    「在你心里,到底你是怎麼看待方佳年的呢?」

    走在傍晚燠熱的街頭,雁西喃喃自語,反復思量一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時間是最好的沉澱劑。幾周後,雁西的生活邁向平靜。

    她振作起心神,在固定探望母親之余,積極尋找下一份工作,不停謄打履歷表,寄發求職函,登入各家人力銀行,耐心地等候面試通知,再打扮停當出門,和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輪流被面試官淘選。

    她也在淘選自己的記憶。有些事應該永志在心,有些事注定被遺忘,雁西從不和自己過不去,除非有人想和她過不去,比方說朱琴。

    這一天面試完,搭上捷運,雁西接到了朱琴的電話。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雇用過的人里配合度最低的一位?」朱琴開頭便數落。

    「……是嗎?」

    「就算我人在國外,盯不了你,你結束了合作關系不該告訴我一聲嗎?留言不回,line你也已讀不回,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沒有不告訴您,只是想先找工作——」

    「怕什麼?擔心我再游說你接下一個案子?」

    「……」

    「現在人在哪兒?」

    「回家路上。」

    「你怎麼不問問我錢的事?尾款不想要了?」

    「……急也沒用。」實情是問不出口;而現實告訴她,越急就越失望。

    「你真是——算了,範家沒意見,我多說也沒意思,我是要通知你,最後一期款已經匯進你戶頭了,有空檢查一下賬戶。」

    「老太太給錢了?」雁西吃了一驚。

    「不對嗎?人家很守信用的。」

    「可是範先生他不是還沒回公司——」

    「範先生怎麼樣不重要,老太太滿意就好。」

    「……」雁西遏止住探問的沖動。

    「你們倆沒再聯絡了?」

    「沒必要了不是嗎?」一通電話也沒了,有時不經意在街上看見通往山上小區的巴士,她竟習慣性地想跳上車,好幾次按捺住了才終于能視若無睹。

    「雁西,你這麼理性,其實很適合做我們這一行,何必想太多?萬事起頭難,你做得很好,有需要通知我一聲。」

    只道聲謝謝,避開了承諾,雁西匆忙結束對話。下了車,徒步回家,不斷想著自己到底算是理性還是膽怯?又因何膽怯?

    雁西不擅長探索自己,因而探索到眉心擰結,呼吸不順暢。她意識到這不是良好的思考方向,用力甩了甩頭,從另一個角度發想——至少這筆錢解決了她絕大部分的問題,房子可以緩賣了,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應該要開心一下。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走進超商,挑了幾種不同品牌的罐裝啤酒,排隊付帳,拎在手中晃回家。正要跨步穿過住家公寓前的街道,雁西左右留心來車,瞥見右手邊三公尺處停靠了一輛房車,款式色調極為眼熟;往車牌瞄去,那字母和數字的排列組合令她大為驚疑。她轉朝車頭邁進,車座上的駕駛人透過後照鏡目視她靠攏,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以攔路的站姿面向她。

    「嗨——」尾音突兀地轉了個彎,雁西傻望著含笑的範君易,「您怎麼在這?」接著四面張看,猜測他是否恰巧臨停此處,也許他在附近辦事或等候朋友。

    「不用看了,我在等你。」

    「啊?」他從何探听到她的住所?「有事嗎?」

    仔細瞧,範君易氣色極佳,眸光精利,面頰不再瘦削,整張臉清俊悅目,身架看似又更壯實了些,穿著雖然休閑,整體卻透著搭配過的協調,顯然獨居的這段日子,他的生活踏實地上了軌道,小細節已不再漫不經心。

    雁西打從心底感到欣慰,由衷笑了起來。

    「是有事。」範君易也打量著雁西,見她襯衫窄裙,像個中規中矩的上班族,不知為什麼看來起挺礙眼,不似在山上居家的她親近得多。「我今天不小心掉了鑰匙,記得你這里還有一副,來向你借。」

    「借?」雁西困窘地紅了臉,迭聲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居然給忘了,早就應該還回去,我這就上去找——」回身開步走,想起了什麼,陡然止步,轉頭望著範君易,尷尬又為難的表情,「我……不確定放在哪里,可能要花點時間找一下,如果您不介意,要不要上去坐坐?還是就麻煩您稍等——」

    「我不介意。」他立刻接口,瞄了眼她手上的超商塑料提袋,又道︰「天氣熱,可以請我喝瓶啤酒吧?」

    「當然。」

    後來雁西十分懊悔做出這項邀請,因為當她手忙腳亂地在各個置物抽屜或可能性的地方翻找卻遍尋不著時,範君易並未像初來乍到的客人有禮地安坐客廳等待;他擎著啤酒罐好整以暇地啜飲,先在窄仄的客廳到處踱步,好奇地瀏覽觀賞,偶而對某個陳年擺飾、某幀照片產生了興趣,便駐足看個究竟,甚至提問。雁西轉移陣地到廚房搜尋,他也尾隨在後,環視每種料理設備和小家電,一臉興致盎然,還附帶推門看了一眼曬衣的後陽台,像個認真看屋的房客。雁西一心找鑰匙,無暇騰空招呼他,雖然渾身不自在,也只能任他恣意觀看。

    始終找不著,雁西百思不解,移步到臥房,走到房門口,她回頭看著比她顯得更自在的範君易,指著門內道︰「這是我的房間。」暗示得很清楚,請男士止步,他點點頭。「我猜也是,另外一個房間是你母親的吧。」

    雁西暗抽一口氣,他觀察得可真仔細,「猜得很對,我要進去了。」她擋在門口,擺出謝絕參觀的姿態。範君易清楚接收到了她的意思,一手握住她的肩頭,「這樣不太公平吧?你在山上那陣子可不是這樣,我屋里哪個房間你去不了?」說完一掌推開她,自行走進房里;雁西擋不了他,跟著鑽進去,在他把房間看光前搶先收拾攤在床上還未折迭好的貼身衣物,胡亂塞進衣櫃里,再緊張地放眼搜尋是否有不該曝光的隱私。

    範君易見她十足戒備的模樣,不以為然,「別扭什麼?」

    「屋里小,沒什麼好看的。」她尷尬解釋。

    「你一直和妹妹同寢一室?」

    不必說明就一清二楚,房里左右各擺設一張單人床、一具單人衣櫃,和一張小型書桌,中間走道涇渭分明,兩邊牆面布置出不同風景,只有另一面靠牆的頂天立地書架是共享的。左側床鋪收拾得整齊干淨,物件稀少,顯然久無人使用;右側床褥有皺褶,幾件外出衣物披掛在椅背,桌面雜亂,分明屬于雁西。

    「是,我們同房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兩個月前她出國。」她大方坦承。

    「所以最近只有你和你媽在家?」

    「……」她沒有回答,她不確定該不該把自己的境況告訴他,他們之間的關系界定一直模糊不清,況且,理當結束了。

    「鑰匙找到了嗎?」範君易不再追問隱私。

    「噢——」

    雁西立刻轉身在書桌抽屜里翻搜,範君易繼續在她身後悠然踱步。幾分鐘後仍然一無所獲,她開始冒汗,無計可施,心知不可能,還是趴在地上準備將床底下的收納箱拖出來,範君易忽然從後拍拍她的肩,「是這一串嗎?」

    她猛然回頭,定楮一瞧,鑰匙圈附帶的小吊飾果然是她的。驚喜萬分,忙問︰「你在哪兒找到的?我怎麼沒發現?」

    「書架上。」他指著塞滿書冊幾無空位的書架,「你眼花了。」

    「太好了。」她徹底松了口氣。「小心收好,可別再掉了。」

    「嗯,時間差不多了。」他看看表。「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呃?」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不會想自己下廚吧?剛回來不累嗎?」他笑。

    雁西本來一點也不累,是替他找鑰匙繃緊神經給累的,但與他一道外出用餐——基于什麼理由呢?敘舊嗎?他們還算不上是老朋友。慶祝嗎?找到鑰匙算什麼喜事?剛好正逢晚餐時間嗎?她私心認為一個人對著電視吃飯腸胃消化會更好。

    雁西躊躇的模樣令範君易不解。他們不見僅一個多月,雁西的表現卻多了點生分,當時朝夕相處的自然默契已不復見。「不方便嗎?不要緊,如果怕男友誤會,可以請他一道出席。」

    「不怕——」那就是答應的意思?她能一晚上淨瞎扯些無關緊要的事嗎?

    「是不怕男友誤會?還是沒有男友所以不怕?」他俯近她,注意她的表情變化。「你心里在想什麼?」

    「我……只是在想,待會是各付各的,還是由誰請客?」

    範君易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想點有營養的問題?」

    雁西的擔心是多余的。從抵達餐館,兩人落座,點完餐,範君易的電話就沒停過。他居然重新使用上了手機,她不需費神擠出話題,只消努力應付不斷上桌的盤菜就行了。

    哪來這許多電話呢?雁西無意探人隱私,她知道的隱私已令她難以負載,但範君易毫不避諱談話內容,她即使充耳不聞,總還是攔截了零星幾句——

    「我說過這個部門不歸我管了——」,「年度目標由你來擬定——」,「報告讓人送過來就好,我再告訴你結果——」,「星期三可以,排在十點鐘吧,就讓江莉主持——」

    研究菜色之余,雁西忍不住悄悄覷看他。他不拒接任一通來電,利落果斷,說話簡明扼要,對方敘述過多令他耐心盡失時,他神來一句譏誚話便掛斷電話,面不改色繼續用餐。雁西完全可以想象在他的認知里,多數人說話是廢話連篇兼無病呻吟的,難怪山居數月,他能毫無困難地保持緘默寡言;他並不熱衷不著邊際的閑話社交,那數通電話顯然來自舊識或公司同仁。

    這樣听來,範君易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了?

    雁西放下筷子,欣慰不已,看著再度和外界產生了聯系的範君易,心底一陣暖洋熨過。

    無論如何,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眾人的希冀,這幾周縈繞在她身上隱隱作祟的罪惡感瞬時大量減輕,她不由得笑了,人一輕盈,臉蛋就柔和了。

    範君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問︰「在笑什麼?」

    「沒什麼。」她移開視線,嘴角還是噙著淺笑。

    「沒事為什麼盯著我笑?」

    「開心不行嗎?」

    「是嗎?剛才好像還有人不太情願出門吃這一餐吧?」

    「何必這麼計較?我是女生啊,如果誰約就出來不是很沒價值?」雁西顧左右而言它地打趣。

    「我是隨便那個「誰」嗎?」

    雁西愣了愣,發現很難在範君易面前打馬虎眼,她斂起笑容,轉移話鋒道︰「好吧,現在開始我不隨便笑了,我們討論正經事吧。」

    「什麼正經事?」

    她指著滿桌佳肴,煞有介事道︰「我剛才研究過了,今晚除了這一道香酥鴨我缺乏工具做不出來之外,其它每一道菜我都有把握復制出來喔。」

    「是麼?」他面露訝異。

    「嗯,真的啊。」雁西確實點頭,忽然有感而發道︰「有時候認真想想,我其實沒什麼過人的長處,好像只有這項優點,還有比別人好一些的耐性。從小就這樣,我成績中等,身高中等,口才中等,考上的學校也中等,不好也不糟,拿過的獎都是一些服務熱忱這一類名堂的陪襯獎。不過我運氣特別,總可以接觸到一些出類拔萃的人,像我妹妹雁南,像張先生,像您都是啊。」

    範君易若有所思聆听,「然後呢?」

    「然後——」被他嚴肅一問,雁西的思路乍然中斷,「沒有了。抱歉,我說話很沒營養吧?」

    「我可沒這個意思。」他低下頭吃他的飯,眼角眉梢卻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心情輕松,晚餐結束得特別快,既使範君易話不多,雁西也不覺悶。離開餐館,兩人並肩走在路上,範君易看著前方道︰「記不記得我說過,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不必說場面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是說過。」她偏頭看著他,等候他下文。

    「所以,老實說,你剛才笑什麼?」

    雁西慢下步伐,像小時候擔任風紀股長被老師逼問班上有哪些同學作弊一樣為難不已,但加以思索,確實沒有說謊的必要啊,難道會有人因此同她絕交?

    「我笑,是因為我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您看起來很開心,看起來——很不一樣。就這樣,沒別的,您別誤會。」她坦誠地說。

    範君易跟著停下腳步,回首俯看著雁西,路邊燈照不足,他的臉龐有半邊晦暗不明,雁西看不清他的眉目,笑著說︰「我說的是實話,您——」

    陰影俯下,是他的臉。她的話被中斷,是他的唇,輕貼在她唇上,停駐了數秒,然後離開。雁西愕然,站著不動,無法分辨剛剛發生的吻是出自禮貌抑或是別有意涵?但他牽起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什麼話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讓雁西腦袋險些陷入混亂。也許是自小父親制造了太多家庭紛亂,雁西從母親那方面意識到惟有條理分明、邏輯單純,才能在各種風暴中踏實地往前走,因此她從來不耽溺在曖昧關系中尋求刺激或浪漫。她深感自己的心智太普通,不夠強大致抵抗混亂。沒有考慮太久,她果決地掙脫了範君易的手,不願隨之前進。

    「您看仔細了嗎?我不是她。」雁西低聲說。

    範君易心頭雪亮,明白她指的「她」是誰,輕嘆了口氣,「知道,一直都知道。」

    「……那就好。我和她,除了相貌,不管在哪一方面,應該很不同,所以您真正喜歡我的機率並不高;不過沒關系,我們偶而會混淆了感覺,再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只是,我們不能故意混淆下去,這樣不太好——」

    她試著說分明的誠摯態度令他相當意外;他想了一想,說道︰「你知道嗎?把你和她混淆了倒是便宜省事,就像打破了碗還有另一個碗,不必費神適應,很可惜人不是大量制造的碗,而且你和她差別太大了,想把你和她混淆很困難。」

    「唔?真的嗎?」

    「坦白說吧,她比你時髦漂亮,也比你浪漫。她說話比你婉轉,也比你知情識趣。你粗魯又固執,經常過度認真,一點折扣也不打。明明缺乏深刻的感情經驗,不過念了幾年大學就膽敢擔任社工輔導那些水里來火里去的女人,以為只要有足夠耐心,就可以改變別人。對男人的認識異常淺薄,有時候天真得離奇,你應該慶幸自己運氣好沒遇上藍胡子那種惡魔,才能活著完成你所謂的家務助理的特別任務。」

    雁西越听越傻眼,她木立在範君易面前,好一陣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待完全回了神,她抑制住逐漸蔓延的羞窘情緒,鎮定口氣道︰「謝謝您詳細說出您對我的感想,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您怎麼能說我天真呢?」

    「你若不天真,在山上時會不知道自己有一副惹火身段,到後來每天穿著清涼滿屋子晃蕩,以為別人沒有長著眼楮——」

    她再度張口結舌,不相信始終保持君子禮儀的範君易會說出這種話,表情還泰然自若。她氣急敗壞反駁︰「我哪有穿著清涼?那明明是運動T恤——」

    「對,露胳膊肚臍眼的運動T恤。」

    「那件是因為不小心進了烘干機縮了水,而且我只在晚上睡覺前換穿,哪知道你三番兩次下樓來,在廚房或客廳撞見你不是很正常嗎?」

    「對,很正常,因為那是我的屋子,我愛何時下樓就何時下樓,你有意見嗎?」

    「……」雁西一向缺乏即興口才,根本啞口無言。她懊喪地垂視路面,極不是滋味地承認︰「沒意見。」

    「現在,問題不在我分不分得清楚兩種感覺。問題是,從今以後,你還願意和我見面嗎?」

    她猛然仰起臉,心跳莫名加速,以致于像傻子般張著嘴——問題太突然,怎麼作答都不對勁,又無法作弊,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雁西的無解並未惹惱範君易,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撫摸她的臉和頸項,微燙,他的問題讓她不知所措了。「很好,總比直截了當拒絕好,謝謝你。」

    「不客氣……」他的撫觸令她心不在焉,隨即听見一串爽朗笑聲。

    「可以往前走了麼?這巷口車多。」他重新執起她的手,牽著她穿越街巷,她乖順地讓他握著手,不再避開。

    他愉悅地笑了,「你剛才說,你能復制出那些菜色,可以往後都做上一遍讓我嘗一嘗嗎?」

    雁西想也不想,「不可以。」

    「……」範君易愣住,這次真是直截了當的拒絕。

    雁西解釋︰「我媽以前總是告誡我,別老是理所當然地做菜給別人吃,花了太多光陰在廚房,到最後,你的功能就只剩下做菜,他們吃飯的時候會想起你,但不會有人因此多愛你一點。」

    「……可你在山上時都這麼做。」

    「那是工作。」

    「不工作的時候呢?」

    「我只為自己做,為家人做——如果我開心的話。做菜時開心,菜才會好吃。」

    他滿眼新奇地盯著她笑道︰「那——這樣吧,你開心的時候,可以讓我搭伙嗎?」

    夜色中,雁西眨著漆亮圓眼觀察他,他滿臉溫柔,冷漠之色盡褪,和她相處過的、耳聞過的那個範君易是如此不同,這段彼此毫無信息的日子,他是怎麼生活的?都做了哪些事呢?雁西發現自己其實很想知道。

    「好吧,不過你得洗碗,我就不收你飯錢。」

    「這有什麼難的?我不是曾經洗了兩個禮拜?」他說的是她腳傷那段期間。

    的確是沒什麼難的,重點是他答應了,而她還是有許多疑問,其中一個就是——「听起來我在你眼里好像沒什麼優點,那你為什麼還想見我呢?」

    他傾頭想了一下,準備要開口,手機卻響了,他示意先接听,雁西點頭。

    範君易听了一會,對著手機道︰「這個數字可以接受,你就安排個簽約時間吧……房子鑰匙暫時放在你那里。無所謂,里面已經清空了……和警衛說一聲就可以了,花園保留與否請買方詢問管委會吧,我沒有意見……」

    對話內容沒什麼稀奇,連結起來卻令雁西萬分狐疑,她忍不住問︰「你賣了房子?哪個房子?」

    「山上的。市區的房子也在進行中,因為兩個地方打包整理很費時間,所以前陣子很忙,沒時間和你聯絡。」

    這一說明,雁西又是驚訝又是胡涂,眼眸轉啊轉地終于尋到了蹊蹺,再問︰「那你今天還讓我找鑰匙——」根本沒有必要啊,而她竟為他緊張得團團轉!

    這一回想,電光一閃,她想起了一個畫面,一個她放置鑰匙的習慣性動作,不可思議,範君易一出現,她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其實,你的鑰匙根本就沒掉,對吧?離開山上那天,我那副鑰匙隨手就放在鞋櫃上頭,根本沒帶出來,對吧?你一整個騙了我,對吧?」連番質問,雁西氣鼓鼓,想甩開他的手,卻在那雙路過車燈反射下閃爍不已的瞳孔里,看見了令人怦然心動、無以名之的東西,她安靜下來。

    「對。」範君易爽快地承認,「所以你可以知道,我有多想見到你了吧。」

    有多想見到她?

    為了驗證自己的感覺,那天範君易輕易放走了她,一個人面對接下來的諸多決定。

    送走方佳年遺物的那一刻起,他正式有了重新開始的念頭;念頭必須付諸實行,才能將過去徹底塵封。塵封,並非和解。方佳年是個永遠的烙印,烙印無法連皮帶肉的剜除,只能不再注視,直到它如烈酒般的後勁威力隨著時光削減,未來,他才能帶著更健康的心情檢視它。

    他聯絡了房屋中介,將兩處自宅托售,不假手他人,親自處理清空事宜。

    大量的勞動釋出了汗水,也釋出了沉積日久的郁結;他睡得深沉綿長,不再淺眠易醒。他勤快地尋覓新居,在腦海里構築新的生活藍圖。他像個久病初愈的人見識到外面的陽光,血液重新奔騰,起勁地奔走在隔絕日久的陌生人中。

    帶著煥然一新的面孔,他和張立行見了面,翻閱了所有的卷宗和計劃,低調旁听了幾個主管會議,重溫部門的節奏,和新舊同仁會面,然後宣布了一項新的人事命令——他不再主掌軟件項目部門,轉任市場營銷。這意謂著他將邁入另一種職涯,不再以公司為家。

    安排得再忙碌,總有歇腿的空檔。有時精神稍恍惚,隨口一喊︰「雁西,我的茶呢?」回音旋蕩在空氣中,他立刻嗤笑自己的記性。

    靜夜獨處的時刻,他取出已裝箱的書籍靜心閱讀;讀到中途,他不經意脫口︰「雁西,你覺得——」回頭卻空無一人。

    和張立行用餐,他數度忍不住評論︰「要是雁西,一定不會這樣處理這道菜。」張立行附應︰「是啊,那你怎麼辭退了她?」

    辭退了她,或是她主動辭職,都不是他思考的重點。範君易想知道的答案是,他對她藏不住的牽掛,是否源自生活上的依賴;而依賴一個性情、作風,與他過往擇偶條件背道而馳的女人,是否隱含著移情的危險?

    那麼分開數周,他得到答案了嗎?

    尚未有具體的答案,他已驅車至打听到的住址附近,漫無目的地等候。還沒想出一個妥善的踫面借口,他瞥見了雁西,手里搖晃著一袋冰啤酒,臉上掛著他從未見過的傻氣表情。那一刻,他清楚感受到踩地般的踏實,和瞬間涌起的滿腔柔情,難以形容,和年少時找到走失小狗的心情一模一樣。

    他不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接近雁西,理解她,甚至想一探究竟那個孕育她多年的家。當她找鑰匙找得滿頭大汗時,他愉快不已地梭巡在她的身後,想給予一個擁抱,又擔心嚇退了她。

    「別生氣,」他對著發現自己被捉弄而怏怏不樂的雁西笑道,「陪我走一段路吧,我們很久沒散步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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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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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7: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從來不知道這些會議如此令人生厭,為何這些人可以開得有滋有味呢?

    範君易認為總要主管耳提面命或三令五申才能做好職責內的工作,這種員工大有問題。

    他減少了會議次數,檢視部屬過去績效,調職的調職,資遣的資遣,另外招募新人。新官上任大刀闊斧,終于把原主管江莉逼進了他的辦公室,面色不豫直言︰「不是吧?這些人跟了我很久,哪里有問題了?」

    「等著我下指示才敢動,干脆我親自操刀不就行了?」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熟悉你的作風——」

    「咦!你管業務管到我這里來了?」範君易兩手一攤,「需要我向你報告人事異動嗎?」

    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態度過于躁進,江莉緩了緩慍色,在他面前的一張單椅坐了下來,垂下兩肩道︰「老同學了,我就是這樣子,別介意。」

    「是嗎?我看你本來不是這樣子的,多喝點四物湯吧。」

    江莉聞言火氣又起︰「這都要怪你,大半年把公司丟下不管,把我累得多出皺紋來了。」

    「有機會訓練你擔當大任,不好麼?」

    「才不好。男朋友都跑了,就算紅利多給我百分之十也沒意思。」

    「沒意思不也做下來了?這里一定有值得你付出的地方。」

    「……」江莉默然,擎起右手拄著腦袋,望著情緒穩當,埋頭研究紙本報告的範君易,忽然發出了疑慮︰「你不會再離開了吧?」

    範君易抬起頭,揚眉,「呵,听你這口氣,好像我是個拋家棄子的慣犯?」

    「差不多了。」江莉撇嘴,「我雖然後來才加入你們,可是公司等于是我們的孩子,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輕易放手?」

    「奇怪,男朋友都跑了,還相信承諾?」範君易笑著揶揄。

    「喂——」江莉白了他一眼,想起了什麼又道︰「……那個馮小姐,還好吧?」

    「唔?」

    「那個一直在你身邊的馮小姐,听立行提了好幾次,她真只是個家務助理?」

    「你認為呢?」

    「……」江莉眯起眼,臉上充滿疑惑,說話小心翼翼,「沒什麼,只是覺得上次看到她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說是你家人還差不多。」

    憂心忡忡?那時候的範君易無心關照旁人,雁西強行干涉他的私生活令他煩不勝煩,並未覺知到雁西的心情,那麼現在呢?

    凝神回想她近日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他相信她是快樂的。

    雁西總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提著大包小更的生鮮蔬菜趕回家,外出衣服都來不及換,就站在廚房為兩人做晚餐。

    近身觀察,範君易看得出來,似乎只要一掌廚,她的疲憊與慌張便得到了安定。

    他喜歡站在門邊,看著她嫻熟地洗菜分菜,各種工具在她手里皆舉重若輕,顯得輕巧無比,狀似笨重的菜刀也能以一種韻律將食材切出勻稱的條塊或細絲。她表情寧和,眼神專注,動作細膩,有條不紊地配料,依序把食材下鍋,利落地炒燴,盛盤;而她汗未滴,發絲不亂,衣裳潔淨,不見一絲狼狽,小小廚房簡直是她的專屬天地。

    有時看得入神,他被吸引過去,也想觸摸那些食材;雁西會輕輕推開他,笑道︰「就快好了,出去吧。」是請他別鬧的意思。

    飯後他幫忙洗滌餐具,雁西在一旁燒水泡茶,還能同時烤出一些小過干或小甜點;這時她偶而才會心不在焉,也曾想事出了神,露出憂容,大體上心情可謂良好,因為她總是噙著微笑,說些白天發生的小事逗他發笑,或是靜靜做些家事,讓他對著計算機專心處理新部門的問題。可以這麼說,她不再為他憂心了。

    不再憂心畢竟是件好事,但與以往比起來,兩人間總少了點什麼。少了點什麼呢?他認真尋思,連江莉何時被部屬請離辦公室都渾然未覺。

    他得出了一個結論——雁西很忙碌,不亞于有工作的他。因為只要他白天打電話給她,她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這麼回答︰「我在忙呢!待會再回你電話好不好?」,她的「待會」通常已是近晚,問她在忙什麼,她的回答很模糊,「我有很多事要做啊,要找工作,要面試,要去很多地方。」範君易無暇追究,一忙即忘,但雁西不再二十四小時專屬于他是個事實。

    不再專屬于他。

    是了,就是這點差異讓他們之間不太一樣了。

    接近下班時間,他難得接到了雁西的電話,「今晚我有事,不能和你見面了,你先吃吧,別等我了。」

    一陣失望,摻雜著疑惑。他公私皆忙,不難打發時間;但接下來兩天,雁西一通電話也無,去電亦無人接听,最後皆轉至語音信箱,這現象太啟人疑竇。

    再忍一天,範君易失去了從容,他提早結束工作,草草用完晚膳,直接趕赴她的住家。門鈴一按,她奇跡似地接听了,並且為他開啟了樓下大門。

    三並兩步奔上樓,她在玄關處迎接他,身上仍是一身外出裝扮,額角滲汗,面有倦容,散發著風塵僕僕的氣味,顯然剛抵家未久。她擠出笑容招呼他,「嗨,吃過了嗎?」

    「我不是只知道吃而已。」口氣難掩悻然。

    「嗯,沒錯,你還是很厲害的防毒專家。」沒听出弦外之音,雁西打趣。

    「為什麼都不接電話?」範君易沉聲質問。

    「噢——對不起,手機沒電了,我忘了帶充電器,所以沒接到你電話。」

    她忙不迭道歉,「對不起啊!你有事找我?」

    「……」這見外一問令範君易語塞,「等等!充電器?你兩天沒回家?」

    「對,我臨時有事,所以——」

    「什麼事讓你回不了家?」

    「就一點私事,沒什麼大礙——」肩一聳,她故作輕松。

    「沒大礙不能讓我知道麼?」往前逼進,一個意念霎時閃過,範君易意會到了什麼,收斂了姿態,「雁西,如果你有別的感情選擇,可以坦白告訴我,我不會為難你的。」

    「你在說什麼啊?」雁西皺眉,面色刷白,一手撐住額角。

    他吸口氣,正色道︰「我在說,如果你另有選擇,不一定要勉強維持我們的往來關系,也不用擔心讓我知道,我不再是你的雇主,不是不能接受拒絕。」

    她半張嘴,囁嚅了幾秒,嘴角的笑意才浮升成形,範君易已轉身開門。

    「喂,你——」

    短促一喊,範君易才旋扭門把,便听見背後「咚」一聲悶響,他迅速回頭張望,雁西無端頹軟,整副身軀萎頓在他面前。

    雁西十分肯定,自己要是再晚一分鐘醒來,這個男人一定會不擇手段把自己掐醒。她的面頰、人中、胸骨,都隱隱作痛,尤其是胸骨像是被車輪輾過一樣。她揮臂格開他掐住下巴的手,連聲哀饒,「拜托停手,我沒事,我只是兩天沒睡好,今天又只吃了一餐,體力透支罷了,我保證沒事……」

    身上的手終于撤走了,不久,一杯熱牛奶遞過來,雁西就著杯緣喝得一滴不剩;接著,一碟餅干也遞上來,她也如數啃完了,熱量傳遞到四肢,左右一瞄,發現自己橫臥在沙發上,抬眼望去,範君易正俯察她的氣色,表情凝重。

    她長長呵口氣,慢慢地從沙發上坐起,柔聲說︰「對不起,嚇著你了。」

    「還好,本來還有點受寵若驚,以為你為了我昏倒呢。」他自嘲道。

    「你這麼希望嗎?」

    「……不希望。我希望你快樂。」

    她認真地看著他,冒出一句——「喜歡你真是一件麻煩事……」

    範君易大感意外,這是雁西第一次在言語中明白透露她的心思,「你是真喜歡,還是只是不討厭?」

    她也一臉意外,「我們不是一直在約會嗎?」

    「我以為,或者有那麼一點……你只是不習慣拒絕別人。」

    她听了愣然,之後流露歉意,「噢——真抱歉,我不是個熱情的人。」

    「我知道。」這一點他不是沒有體會。雁西很少響應他的示好動作,一點輕淺的觸吻獲得的只是靦腆的微笑,讓他相信再進一步動作就會破壞了他們之間原有的和諧。

    「其實——剛開始,我挺討厭你的,覺得你真麻煩。」雁西坦白。

    「……我可以想象。」對于實話,除了兩手一攤,他還能說什麼?

    「那時老想把你敲昏。」

    「你敲過了。」

    「所以,我從來沒想過我們現在會是這樣的狀況,還不太習慣。如果那一天你沒來找我,現在就不用傷神了。你知道嗎?我只是個普通人,能量有限,也許,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我不明白。在我心里,你可是潛力無窮的……」

    「不是這樣。喜歡一個人必須全心全意,而我現在不能全心全意。」

    「……怎麼說?」

    「這一陣子我會很忙,是我的家務,原諒我無法告訴你我在忙什麼,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所以,我們有段時間不能見面了,請讓我好好處理我的事。其實這樣也好,你可以很專心工作,等我不忙了,我再去找你;如果——你還想見我的話。」帶著微笑,雁西平靜地提出要求,眼神卻異常堅定。

    範君易抬手勾起雁西明顯因憔悴變削尖的下巴。他見識過多次這種眼神,知道拗不過她;令他萬分不解的是,單純的雁西能有什麼麻煩?「我不能知道是什麼事嗎?你認為我幫不了你?」

    「還不是時候。」她坦然直視他,「不是幫忙的問題,是——我們不能把

    所有的事情都混淆在一起,以為是分擔,其實是制造新難題,這樣,就無法簡簡單單去愛一個人了。」

    「是這樣嗎?」為什麼這番話像在針對他?她對他還未放下疑慮?

    「嗯,是這樣。」她用力點頭。「相信我。」

    並非沒有探詢過,相處日久,雁西幾乎不提家事,範君易亦從未面晤過她母親。雁西總以母親參加親友間的小旅行一語帶過,他向來信以為真,或許事情有了變化,她的確需要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周旋應付,他不該再成為她的煩憂。

    範君易爽快地點頭。「好,但是需要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露出了倦意。

    「如果我答應你,下個月我的新居裝修好,就要搬進去了,到時會有個簡單的朋友聚會,你能來參加嗎?」

    「啊,搬新家嗎?是喜事呢,唔——我盡量。」

    他目光黯下,顯然不滿意這個答復。

    「好,我一定到。」她立刻改口。

    他咧嘴笑了,掌心摸摸她的前額,溫涼的觸感讓他放了心。

    「對不起,沒辦法幫你搬家。」

    「不用對不起,這不是你的工作。」他吻了她的眉心一下,按住她的肩,「躺著休息別動,我替你做一頓飯,這個忙總能讓我幫吧?」

    下班時分,天色還要一些時間才會轉暗,從便利超商的玻璃窗望出去對街,巷口走動的下班行人越來越多,妨礙了觀察視線。雁西悄悄舉起望遠鏡,聚焦在巷口數去第三棟公寓的大門,眼楮貶也不眨。

    「馮小姐,有沒有動靜?」左邊一名吃著茶葉蛋的凸頂老頭問。

    「還沒。」

    「不可以看錯喔。」右邊一名喝著鋁箔包果汁的胖婦叮嚀。

    「放心,湯老板那種健美身材沒幾個男人有。」

    「臭婆娘,躲到這里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今天一定要殺她個措手不及。」後方一名嚼著檳榔的中年壯漢惡狠狠盯著巷口。

    雁西放下望遠鏡,回頭對著圍攏她的七、八個年紀皆超過半百的老街坊鄭重其事道︰「各位,大家說好了,一旦確定是她就先行報警,不可沖動行事。湯老板不是隨便誰就可以撂倒的,重點要搞清楚喔。」

    「怕什麼!我們人多。」人群中拋出一句。

    雁西左瞄右瞟,壓低嗓音道︰「各位,我辛苦了大半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請大家冷靜,不要打草驚蛇,萬一人給跑了,下次就沒這麼便宜找人了。」

    「知道、知道啦!」眾聲此起彼落。

    「還有,湯老板也是受害者,請各位勿遷怒。」

    「……」鴉雀無聲。

    「好啦我知道你們不相信,不過我們能找到這里來他功不可沒吧?」

    「馮小姐,是你跟蹤他的,又不是他好心當報馬仔。」檳榔大漢怒啐。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那畢竟是他娘啊。」雁西試著說理。

    「喂,那不是湯老板?」縮在門口的一名矮小老婦指著巷口。

    眾人齊望過去,果不其然,健壯的湯老板戴了頂棒球帽,手里拿著一袋便當,低著頭正彎進巷口。

    「各位,我先跟上去,你們隨後來。」

    雁西抓起背包,奪門而出,快步奔向對街。她取出帽子戴上,壓低帽沿緊跟其後,接近公寓大門,她稍停腳步,湯老板伸手按了兩次電鈴,雁西眯眼衡量,電鈴位置約在三樓之一,她緊記在心,待湯老板進了公寓,她等候下一位住戶開門,尾隨而入,回頭作個手勢招喚。

    眾街坊得到信號,魚貫進入大門,全體有志一同放輕腳步,躡手躡腳踏上樓梯,每個人的眼珠都閃爍著逮捕獵物的興奮異光。

    抵達三樓,雁西探尋到目標大門,站在門前,她長吸一口氣,對著身後虎視眈眈的眾人,以手勢加唇語警示,「冷靜。」

    眾人點頭,她回身摁下門鈴,長長三聲後,里面傳來應和聲,「誰?」

    「我是樓下的,你們浴室漏水漏到我家了,可以讓我們檢查一下嗎?」

    「漏水?有嗎?」確實是湯老板的嗓門。

    「有啦,很嚴重,讓我們檢查一下,一下就好。」雁西刻意揚高聲調。

    停頓了片刻,門開啟一個縫隙,雁西機伶閃避到一側,湯老板見不到人影,又將門推開一些,雁西這才現身,她溜到門內,摘下帽子,對不疑有他的湯老板道︰「失禮了,我——」

    她沒有機會說完開場缸,因為後頭蠢蠢欲動的眾人一見到大門洞開,一舉蜂擁而上,把雁西和湯老閱一並推擠進去;她跌了個踉蹌,立刻听到屋內有人尖叫︰「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臭婆娘,錢還來!」

    「夭壽查某,今日不會放過你——」

    「害慘我們,無良心——」

    雁西掙扎著爬起來,只看到湯老板和檳榔大漢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其余人馬大聲吆喝,沖進屋內到處搜索,不到半分鐘,一名中年婦人被扛豬似地從某個房間架出來。婦人發出無敵尖叫,和拉扯她頭發的胖婦進行十指肉搏戰。

    雁西目瞪口呆,在外圍高喊︰「住手!住手!千萬別動手——」

    無人理會她,湯老板起身救援,才扯開打得正酣的兩個女人,又被檳榔大漢拖回繼續纏斗。雁西根本沒看清婦人長相,一轉眼眾人已圍繞婦人,展開修理大戰,怒罵、尖叫、拳頭齊竄。湯老板成功擺脫大漢,進入另一個混戰圈,個子瘦小的凸頂老頭立即被摔飛出來,在地板翻了兩翻,絆了雁西一腳,雁西再度跌了七葷八素,痛得趴在地上好一會才爬起來。

    她驚惶不已,顫抖著兩手掏出手機,撥打一一,駭不成聲,「我——我要報警——你——你們快來,有人快被打死了——」

    範君易從未想過會接到這種電話。

    從上回面見至今,他一心期待早日見到雁西,每天寥寥數語的電話問候,不足以令他寬心。她佯裝輕松的口吻和心不在焉的狀態太容易識破,以致于每次通完電話後,範君易往往有種被技巧拙劣的外遇妻子搪塞的詭異感。

    為了杜絕胡思亂想,他不再拒絕出席社交場合,盡量讓自己全心投入工作和新居裝修的細節;如此捱過了兩周,在今晚的飯局里,他才設法融入某科技界人士的八卦話題,就接到了這通令他心驚膽跳的電話。

    匆匆告辭,三十分鐘的飛車奔馳後,他人已置身在某個近郊的警察局里,听完一名年輕警察講述了匪夷所思的案由;經過一番交涉,才將狼狽不堪的雁西從一群上了年紀且吵成一團的掛彩男女當中領出警局。

    雁西悶聲不吭,俯首疾走,她的發鬢凌亂,面有污漬,襯衫一角垂在裙頭外,一雙膝蓋擦破了皮,走路不太自然。範君易趕上前與她並走,她始終回避他的眼神,直到坐上車,車行一段路後才囁嚅開口︰「對不起,我本來不想麻煩你,但其它朋友剛好有事沒辦法來——」

    「這是重點嗎?」他不免口氣嚴厲,「我真不了解你,竟然跟那群奇奇怪怪的人一起擅闖民宅,還敢動私刑,你到底在想什麼?」

    雁西不禁分辯︰「他們不是奇奇怪怪的人,他們是我的鄰居,原本計劃不是這樣的,他們一時沖動才打人——」

    「他們動手打人,怎麼你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是意外,我是被波及的」

    「你應該和專業的人商量過,怎麼能糾眾滋事?」

    「都說了是意外,我們才是受害者——」

    「知不知道你們差點成了加害者?要不是那位湯先生好說歹說勸他母親息事寧人,你以為你今天離開得了警察局?我的天,警察局,你真是出人意表!」

    雁西滿腹委屈地望向窗外,抿著嘴不再作聲。範君易暫停口頭教訓,車廂內瞬間變得安靜,難耐的安靜。

    一路無話,護送雁西回到了公寓,範君易跟進了客廳,門一關上,雁西停步,回頭推了推他的手臂,下逐客令︰「謝謝你。我現在很累,你也回去休息吧。」

    範君易站住不動,捏住雁西下巴,抬起她臉蛋,不再妥協,「你如果明天還要繼續把自己搞成這樣,我就不走了。」

    雁西睜大眼,像是遭到極大的輕視,「當然不會了。我剛才在警察局和一位好心的警察檢討了一遍,這次讓太多人參加實在失策。可是也不能怪他們,你要是一輩子的積蓄被騙光了也許出手更狠。我剛才在路上想過了,接下來應該改用另一種溫情路線,沒事就到咖啡館對他動之以情;我之前對他是太嚴苛了點,如果能和他交心,假以時日他撤去心防了,也許會透露那麼一大筆錢藏到哪個秘密賬戶去了。我才不相信那些錢都花得一毛不剩了,這算盤很好打,他母親坐個幾年牢,就可以逍遙下半輩子——」

    「等等,」他越听越不對勁,「你說的那個「他」是——」

    「湯老板啊,」她兩手叉腰,長舒口氣,「就是塊頭很大,穿得很有型那個——」

    「我知道,剛才警察介紹過了。」他眯眼思索,忽然有力地握住她的肩,一臉鄭重,「雁西,如果只是錢的問題,我可以幫你——」

    她立刻騰出右掌捂住他的嘴,敬謝不敏的表情,「範先生,這是我家的事,在認識你之前就發生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況且做錯事的是別人,沒道理讓你承擔;做錯事的人才應該受懲罰,不該讓無辜的人受罪。」

    說完這番義正詞嚴,雁西面孔變得少有的嚴峻。範君易拿開她的手,無奈地嘆口氣,「你非得這麼認真不可?不過是錢的問題——」

    「不,是原則問題。」

    範君易無言以對,只好附應道︰「嗯,好,原則問題,我同意。」他拍拍她的肩,「這件事我們再談,先去洗個澡吧,看你搞得一身髒。」

    雁西一听,眼皮一垂,又恢復了疲憊的模樣,不再爭辯,順從地回房,拿了換洗衣物便進了浴室。

    獨自坐在客廳,範君易反復思量了幾回,發現自己對雁西的了解太粗淺;這個看似盡責認分的女孩頑固起來簡直像頭蠻牛。

    他對她的執著並非沒有領會,但鬧進警局的舉動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認為自己的器量不算狹小,這點失常他可以包容,但往後呢?任憑雁西執行和那位湯老板的「交心」計劃?在這樁事件里,她和湯老板的距離將隨著解不開的糾葛而越發拉攏,而他呢?只能被動地排拒在外,毫無插手余地。從前的他或許不會有異議,現在的他深刻理解距離為關系帶來的影響;距離越近,原本不諒解的變成情有可原,討厭的將被包容,同情質變為感情,就像雁西和他——

    手機響了好幾次,他連號碼也不看便選復靜音,起身來回踱步,不知不覺走到浴室門口,他屈起手指,正要敲下門板,門霍地拉開了,雁西和他四目相對,萬分訝異,「咦!你還沒走?」

    「我還有話要說——」他登時說不下去——雁西半濕的頭發盤在頭頂,全身上下只裹了一件浴巾。是的,百分百唯一的浴巾,有松緊帶環胸不必費事綁縛的那種浴巾,柔軟單薄的毛巾布料毫無保留地勾勒出她的胸形和腰線,她的肌膚還散發著沐浴後的熱氣和甜香。

    「說什麼?」她問。

    「說——」說不下去,倒不是因為她突如其來的清涼現身,而是她自然而然的肢體語言,沒有一絲困窘或閃避的意思,彷佛她面對的是一起親密生活多年的家人,而非交往中的異性。

    雁西雖然在某種關鍵點上俱備了不得不然的勇氣,但性情絕對稱不上外放,這麼放心地面對他,一點也不擔心激發出不合時宜的狎意,恐怕是在山上數月平靜的同居生活讓她產生一種錯覺——範君易本質上是個地道的君子,比親兄弟還令人放心。

    「我拿錯衣服了,待會再說吧。」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雁西滿腹心事繞開他,徑自走進臥房。

    她心不在焉的舉止勾動了範君易無以名之的隱憂,他跨步向前,在她關上房門前扳住她的肩,「雁西,你——是不是對我沒那種感覺?」

    「呃?什麼感覺?」雁西揩了揩發梢滴落在鎖骨上的水珠,扯緊有些松落的浴巾,一臉莫名所以。

    「臉紅心跳的感覺。」

    「臉紅——」一雙眼珠子晃了晃,她意識了到什麼,終于尷尬了,一把想要將他推出門外,範君易快她一步掩門,不再客套,大步逼近她,房間小,不過倒退三步,她已背抵書桌,寸步難行。

    「對。」他捧起她的臉,讓她無從回避,「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也不期待我們會發生進一步的關系,是因為我激不起你的感覺,還是那次——就是我想不起來的那一次,我做了讓你——難以啟齒的事?」

    「這種事——」她兩手緊護浴巾,按捺住驚慌,「可以不要挑這種時候問嗎?」最起碼讓她穿上衣服吧?

    「有差別嗎?你不是不介意?」

    「……」當然介意。她剛才想事情想得走神了,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儀容不整。「你誤會了,不是這樣——」

    「我誤會了?所以其實你很期待?」

    「拜托,」她睜大眼,「我可不是那種飽暖思yin欲的人。」

    他閉了閉眼,「所以——其實你的確對我沒感覺?」

    「……」說沒有,分明違背實情;說有,不是得提出證明取信于他?

    他果真是個麻煩人,淨問些不好回答的問題,可以想見做他的下屬日子一定很不好過;況且,逼問一個衣不蔽體的人也太不道德。

    答案還在飄浮,範君易精銳的目光微弱了,他別開眼,也撤開雙手,

    「……我明白了,早點說不就結了?何必找借口說你無法全心全意呢?感覺這種東西,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無法暫擱一邊,也無法去計劃它,你應該懂的不是嗎?」想了想,他拍拍她發怔的臉,狀若無事道︰「沒關系,早點睡吧,明天再處理湯家的事,精神好了,想法才不容易走岔,有我能幫的忙,盡量打電話來吧,不必顧忌太多,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他艱難地轉過身,取出手機準備關機,今晚不再接任何來電,雁西在背後突然高喊︰「範先生——」

    他應聲回頭,不及看清雁西,她已飛撲而上,兩臂勾住他的頭頸,對準他半開的唇,送上一個結結實實的吻。

    不是點到為止的淺吻,也不是俏皮的啄吻,她用盡力氣吮吻他的唇,深入交纏,一番熱情探索後,她松開他,氣喘不已,兩頰緋紅,一邊出言埋怨︰「知不知道你真是個很難相處的人?這樣夠不夠證明了?」

    他呆立不動,驚愕萬分,抬手抹了把濕濡的唇,看著自己的手指,不解道︰「不必這麼犧牲吧?你把我想得太脆弱,都說沒關系了不是嗎?」

    「啊?」雁西挫敗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虎瞪著他,「好吧,再來一次,這次你得好好感覺喔。」

    再一次獻吻,實在也變化不出多少花樣,雁西只能憑常識卯足了勁猛啃,但缺乏響應的範君易令一鼓作氣的她沒多久就累了。她中止動作,觀看他僵硬的表情,發覺自己正在從事十足丟臉的行為,她耳根瞬間燃燒,忙道歉︰「對不起,冒犯了——」想退開緊貼著他的軀體,他卻低聲喝道︰「別動!」

    雁西嚇一跳,不敢擅動,拿實上也動不了,範君易兩手緊緊撐住她的腰,讓她保持緊貼他的姿態,但幾乎就在她驚瞥浴巾滑至腰間的剎那,同時感覺到了一項無法忽略的事實——男人清清楚楚的生理反應。

    一陣暈眩,雁西幾乎站不穩,範君易箍牢她的腰,深吸口氣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那麼天真?你把我惹火了知不知道?」

    她闖了禍似的驚慌,左右張望後小聲問︰「那怎麼辦?」

    他再度深呼吸,閉了閉眼,「你剛才給了兩次答案了?不後悔?」

    「……」不知所措地點頭,又搖頭。

    「你還有力氣嗎?」

    「要什麼力氣?」

    「對,我昏頭了,你不需要使力……」

    他攔腰抱起雁西,將她放倒在她的單人床上。她想找衣物遮掩空虛的胸前,一個溫柔的吻已熱情湊上,一個令她輕顫的揉撫已攀上酥胸,並且恣意游移,讓她的心防逐一繳械,在更強烈的一波震顫來臨之前,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被**催化而柔軟無比的身軀,再也使不出一絲力氣來。

    來自鼻息的陣陣熱氣拂向範君易的臉孔,他下意識伸臂往右環抱,卻摟了一個空,換來幾聲輕笑。他立刻掀眼,一張若有所思的臉蛋就在床邊盯著他,看樣子看了他好一會兒。

    「在看什麼?」他搓揉眼皮,光線太強,陽光充斥著整個房間。雁西總是不喜歡拉上窗簾。

    「看你啊,在想你睡著時為什麼跟醒著時一樣麻煩?」

    他一听,緩緩坐起,發現雁西已著裝整齊,眼神熠熠,抱膝坐在地板上。

    「怎麼麻煩了?」他愛憐地捏捏她的腮。

    真奇妙,手上,唇上,彷佛還留有雁西肌膚的柔軟觸感;昨晚擁抱著她,他的心跳始終維持在高速狀態,他極力遏止沖動,溫柔以待,就怕嚇著了她。

    很難想象他們曾有的那一次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如果失去理性緩沖,毫無節制是必然的,光是看著luo裎的她,就足以令人血脈賁張,她是如何承受陌生時的他的?

    而她後來幾乎只字未提,高度敬業地與他周旋,難以理解她的韌性從何而來。

    「我都睡不好。」雁西嘟起嘴抱怨。

    「小姐,我已經手下留情,沒有讓你徹夜未眠了。」

    「什麼啊!」臉一紅,她一骨碌站起身,「範先生,你一個晚上把我踢下床兩次,我的背摔得好疼,以後不準你留宿。」

    他大笑兩聲,撫慰地揉了揉她的背脊,「這怎麼能怪我?是你的床太小。」想起什麼,皺眉問︰「你怎麼老叫我範先生?」

    「習慣了嘛。」她遞給他手機。「你的手機閃了很多次,是不是公司有事?」

    「糟,我忘了今天早上要開會。」他滑了幾下手機屏幕,面容轉為正經,抓起椅背上的衣物迅速穿上。

    「那就動作快點。」她迅速遞給他準備好的一副新牙刷和毛巾。「抱歉,我家都是女人,沒有刮胡刀。」

    「沒關系。」他笑,這代表他是她唯一留宿的男人。

    從浴室出來,範君易看見狹小的餐桌上已布好早點,雁西體貼地說︰「吃一點再走吧,花不了多少時間。」

    兩人一同入座,他看了眼喝著牛奶的雁西,狀似隨口問道︰「今天要去面試嗎?」

    「嗯。」

    「一整天?」

    「半天。」

    他不安地瞄了她幾眼,道︰「會去咖啡館嗎?」

    「不了,我下午有事。」承接到他逼望的眼神,雁西抿了抿嘴,想佯裝若無其事,但他已經停止了用餐動作,等著她開口。知道躲不過,她無奈地呵口氣,猶豫片刻便坦白招供︰「我……得去贍養院一趟照顧我媽,我請來的特別看護家里又出了事,臨時請假了,一時找不到人代班。你也知道這種機構不可能事事周全,我媽最近狀況不太好,我去一趟比較放心。」

    他暗訝不已,她終于願意向他透露隱私了,這就是她所謂無法全心全意對他的最大原因吧?上次她一連兩天未返家,恐怕就是在贍養院里照顧她的母親。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幫忙——」

    「不用了,範先生,謝謝好意,我媽生病前投保了一種照護險,支付了大部分的贍養費,沒什麼大問題的。她以前什麼事都考慮得好好的,就怕給我和妹妹造成負擔,唯獨湯媽媽那件事沒有考慮清楚。不過沒關系,人生很難沒有差錯,事情總會解決的。」雁西樂觀地笑起來。

    那微笑里已無傷心的成色,卻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堅強,範君易忍不住困惑,她到底在堅持什麼?

    出門前,雁西細心遞給他外套和車鑰匙,他接過手,稍一扯,將她一扯入懷,緊緊摟抱住她。

    雁西自然地回抱他,一邊問︰「怎麼了?」

    「不許再闖禍。有事打電話給我。」他親吻她的耳垂。

    「知道了。」

    「還有,不準再叫我範先生了。」

    雁西一听,笑了起來,不過兩秒,笑意在唇角消散。

    她在他肩上悄悄嘆了口氣,無論如何努力克制、規避,她終究愛上了這個男人。而在他溫暖的臂彎里,一種長久徘徊在心頭,近似孤單的涼意,卻令她無限彷徨。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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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5-10 00:17: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這不該是範君易預期中的好友小聚場面。

    從六點鐘第一位登門的張立行開始,他的門鈴就沒歇過,大約每隔十分鐘就有人造訪,用川流不息來形容也不為過。原本寬敞寧靜的客廳在一個小時內變得熱鬧非凡,擁擠不堪。

    來客多半是公司員工或業界的舊識。他們不僅自行前來,還呼朋引伴,以致能站立的空間延伸到陽台、書房、甚至客房,談笑聲蓋過了輕音樂,規模像是個慶祝酒會,而這不過是私人新居喬遷,為何會有此始料未及的場面?

    「不是說好只有五、六個人?怎麼人多到這樣?」範君易把在人群中高談闊論的張立行拉到角落詢問。「是你替我宣傳的?」

    「別緊張,前陣子大家都忙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可以輕松一下,大家听說你搬了新家,都想來湊熱鬧一下,聊一聊,開心開心嘛!」張立行拍拍他的肩,一面仰頭暢飲香檳。

    「不是開心的問題,是食物的問題,哪來得及供應?我就只訂了一點外燴。」他不悅地責備。

    「都說了別緊張,我一早就叫他們自備水酒,他們有酒助興就開心了,吃不吃得飽不重要啦。」

    張立行說的確是事實,那些來客人手一杯佳釀,到處尋話題聊天,听取行業秘辛,打探股票內線消息,笑扯名人八卦,餐桌上一字排開的幾盤外燴點心早已消耗完畢,但沒有人主動向他索取食物,只是不停開新酒,顯然大家樂在聚首。

    「再說我們還有一個雁西,一定沒問題的。」

    「雁西?她在這里了?」範君易萬分驚訝,他一直忙著在場中應付新加入的賓客,加上動線紛亂,站在玄關的人自動替到訪的人開門,很難注意到有誰現身。

    「一小時前就到了吧,人就在廚房里。」張立行得意洋洋挑眉,「我昨天特地邀請她今晚擔任主廚,趁機考驗她的功力,要是賓主盡歡,我就重金挖角她到我家掌廚,一舉兩得不是嗎?」

    「你想得美!」範君易瞪了他一眼,轉身投進人群,一路左閃右避,才得以接近廚房門口。

    滑開隔間拉門,範君易往里探頭,偌大的廚房沒看到人,卻是香氣撲鼻而來;再看到中島料理台上滿布了各色完工的餐點,中西式皆俱,每一樣均屬必需費時加工的精致料理。

    他目瞪口呆,關上門,走近料理台,伸手捻了一顆金黃色的炸肉丸放進嘴里,酥脆外皮裹著多汁的芋泥與肉泥的混合餡料,立時勾動了他沉睡的口腹之欲。往左掃視,流理台上放著一缸調好的絳紅色雞尾酒,但人呢?

    靠近爐台,下方陡然冒出一副身影,身影背對著他,手上捧著一堆杯盤,分明是從櫥櫃里搜羅出來的備用餐具,準備讓外頭不斷增多的賓客使用。

    範君易疑惑不已,這背影無庸置疑是雁西,但這發型——短得跟個男孩差不多。

    听到動靜,背影一回頭,「啊」了一聲,正是雁西,她眨眼看著範君易,原本光潔的前額被蓬松俏麗的瀏海遮蓋住了,臉蛋顯得更小,年紀顯得更輕,幾乎是另一個雁西。

    「餓了嗎?差不多都好了,可是盤子好像不夠——」雁西苦惱地摸著額頭。

    「你剪頭發了?」他傾著頭打量她,大為新奇。

    「咦!你注意到了?」她做個頑皮的鬼臉。

    「能不注意到嗎?」他拍拍她的頭頂。

    「……」她笑而不言。

    「不是說好今天別下廚的嗎?」

    「今天剛好不忙。」她端起雞尾酒,交到他手上。「大部分菜的前置作業都在我家做好了。放心,我做得來,以前我跟著我媽做了不少次的宴客菜。」

    「只是因為不忙?」他笑。

    「……不,因為你。」她大方地說。

    他深深注視她好一會,俯下臉吻了她。「忙完到外頭來吧,介紹朋友讓你認識。」

    「好。」她爽快地答應。

    菜色全都在客廳布上後,分散各個角落的人群忽然感受到胃的空虛,逐漸往香味來源處靠攏,拿到餐具的急著往盤子上堆放相中的食物,空手的毫不客氣地抓起食物放進嘴里,大家吃成一團,沒有人發現到第二波餐點全來自私人廚房。

    送餐完畢,雁西退到外圍一角,開懷地看著大快朵頤到來不及說話的陌生賓客,她呵了口氣,決定揀這空檔,到處走走看看。

    範君易裝置新居後,她是第二次上門,上一次來時搬家的紙箱大部分未拆,堆置了一屋子,看不出整體新貌。

    書房是最接近客廳的空間,她晃了進去,和兩名聞香而出的賓客擦身而過。

    書房寬闊,有兩面牆特別訂制了原木書櫃,拆箱後的書全都分類擺上架了。

    棒著玻璃,雁西一層層瀏覽那些書目,留意到有半數是在山上時她為範君易訂購的,他當時專注地沉浸在這些書海里,一天說不上幾句話,現在的他話仍然不算多,但整個人明朗多了。

    回頭望向書桌,桌面干淨,上頭只散置了兩本書,雁西拿起封面有了明顯折紋的一本,那是範君易反復翻閱多次的一本精神科學書籍,描述關于大腦的記憶機制。她撫摸封面,隨意翻動內頁,有張夾頁紙從中飄落,棲止在腳邊。

    她彎腰撿拾,觸及紙質才發現是張照片,翻面一瞧,一張盈盈笑臉正對著她;她一眼認出是方佳年,長發披肩,戴了頂可愛的草帽,穿了件白色雅致的小洋裝,露出一雙縴美的小腿,倚站在花叢間,氣質出眾,讓人移不開目光,照片隱約也有了皺褶,想來是多次被取出觀看的結果。

    雁西愣了不知多久,回神後,她趕緊夾回照片,闔上書頁,燙手般放回書桌上,一顆心跳得驟快。轉移視線,書櫃玻璃門上反射出她的映像,她禁不住撫觸自己的短發、面頰,再次明白了一個不爭的事實——無關乎相貌、神韻,無論她如何致力于突顯與方佳年的差異,在範君易心里,方佳年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沒有人能取而代之,至少到現在這一刻,雁西也不能。

    她相信範君易也很努力,努力地淡化記憶、重新開始;也努力接納她,喜歡她,見面時他從不忌諱在人前擁抱她、親吻她;每天總要通上電話,听見她的聲音。他的努力讓原本退卻不前的她不可自拔地愛上他,即使知道長期以來,睡夢中,他囈語的是方佳年的名字,就連那一次在她的單人床上熱烈歡愛,清晨先行蘇醒的她,耳邊模糊听到的仍不是自己的名。但她很有耐心,又擅長往正面開解自己——深情的人泰半難以忘情,她可以接受。

    但這一次,這一次她的腦袋忽然辭窮了。如果靜夜無人時,清醒的他仍然忍不住要看上幾眼方佳年的舊照,那麼雁西到底算是什麼呢?

    「原來你在這里,我找了你好久——」一雙手臂從後環抱住她,「出去吧,大家鬧著想看看廚師是誰。」

    雁西回過頭,仔細看著範君易,他日漸煥采的面龐,再無憂悒,這不是她一心希望看到的嗎?最初踏進那道門時,她的願望不就是如此單純麼?

    「你真喜歡我?」她忍不住問。

    「這還用問?喜歡得不得了。」他拉起她的手,促狹地眨眨右眼,「你喜歡听,晚點人都走了再講給你听,先出去吧。」

    「好。」她握緊他的手。

    雁西想,她的野心一向很小,不過是祈求在愛里的一點真心,她相信他的真心,這就足以讓她愛下去。

    她跟隨他走出書房,迎向陌生的人群。

    天氣逐漸轉涼了,雁西心里的涼意變成實質上的感覺,她換上了秋裝,找到了一個顧問公司行政助理的臨時工作,偶而得請假到法院出庭,或是到贍養院探視母親。她忙碌得很規律,但這種規律三不五時就遭範君易打破。

    他想見雁西時,雁西一點都不能耽擱,路過公司樓下,她也得抽空溜出來五分鐘讓他看個高興;約好晚上踫面,臨時有重要飯局,他絕不因此取消約會,雁西必須在他的住處等待,直到他夜歸,她被堅持留下過夜。

    餅夜不是太為難,他們的親密關系是事實,只是有兩次讓心血來潮上門拜訪的張立行撞見,雁西難為情到提前告辭。

    今天雁西下班晚了,她打個電話給範君易道︰「不做飯了,我們在外頭吃吧,我訂好位子了。」

    只要雁西願意見面,範君易很少堅持這類生活小事,懂得適時配合,讓她決定。「可以。在哪里?」

    雁西說明了地址和附近景觀。「……餐廳就在那棵大樹旁,很容易看見,我在樹下等你。」

    他遲到了半小時,雁西在樹下滑手機,見到他快步趨近,她笑著迎上前,「不用急啊,餐廳答應我保留位子,大不了下次再來。」

    「我是怕你等。」他牽起她的手。

    餐廳等待的客人極多,能保留住位子並不容易,範君易猜雁西一定費了番唇舌才讓訂位保留。入座後,他笑道︰「這又是哪本雜志介紹的店?」

    「你別管嘛,盡量吃就行了。」

    他知道她又在搜集新菜色,這是雁西唯一較花錢的樂趣。

    雁西心情輕松地四處張望,在滿室這麼多雙眼楮當中,她卻被斜角的一雙炯炯目光吸引住,不經意回看了兩眼,那兩眼立即令她懊悔萬分,她很快收回視線;但來不及了,對方同時認出了她,目光定著在她的方向,似乎不打算移開。

    她低下臉,沉默下來,取出手機,無意識地滑著屏幕,所有的用餐興致瞬息間消失了。她感到如坐針氈,面部僵硬;範君易和她交談了幾句,她皆答非所問,然後忙不迭致歉。

    見她臉色有異,範君易好奇問︰「在想什麼?看到什麼新聞了?」

    「沒有,沒事,公司同事交代一些公事。」她晃晃手機,「不看了,專心吃飯。」

    餐點陸續上桌,雁西食不知味,範君易離座上洗手間,她總算喘了口氣,卻始終保持垂眼,不敢輕易東張西望,但那不表示她芥蒂的人不會找上門,有人拉開了範君易的空座椅,直接坐了下來,面對惶惶然的雁西。

    「好久不見。」葛明中氣十足地招呼。

    「……」雁西瞪著他不說話。

    「範先生看起來狀況不錯,我想大概是你起了關鍵作用;也或者,你什麼都沒說。」

    「……沒什麼好說的。」雁西背脊發涼。

    「你果真喜歡他。他可真幸運,總有人替他著想。」

    「事情都過去了,不必要再提,他也不好受。」

    「那麼當初你又何必來找答案?」

    「我當時只是覺得——你和方小姐欠他一個說法。」雁西抬起頭。

    梆明盤起雙臂,歪著頭打量她,輕蔑地扯了扯嘴角,「你現在明白了嗎?佳年當時說不出口的心情,就和你現在一樣。」

    兩人對視片刻,她匆匆調開視線。

    「心里有秘密,日子可不會好過,祝你好運。」葛明站起來,轉半個身,突然又傾下頭,在她耳邊道︰「但天下很難有永久的秘密,除非以後佳年的祭日,範君易打算從此不再出現在方家人面前,也不到方家墓園追念她,這一點,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方家人不會說的。」

    「但我會到場,絕不缺席,也不會避諱任何人、任何說法。」

    雁西呆滯了幾秒,立即起身想追上葛明,恰好和回座的範君易撞個滿懷,範君易托住她手臂,疑惑地看著她,她慢吞吞屈身回座,面色煞白。

    「怎麼了?」

    「……沒有,以為看到熟人。」執起筷子,雁西心不在焉,盯著食物不知從何下手,嘴里有口無心地說著︰「快吃吧。」

    「那位是誰?」範君易問。

    「唔?」

    「剛才和你說話的男人。」

    一位範君易從來沒見識過的男人,即使隔了兩個走道望去,也能看出男人模樣帥氣,姿態率性,旁若無人,和雁西靠得極近耳語,不過短短幾句話,就令她惶惶不安,什麼樣的男人有這般魅力?

    「噢……那個是——」雁西撐著額頭,苦惱地編想答案。

    「有這麼難答嗎?」範君易收起了笑容,「你是不是有事沒告訴我?」

    「怎麼會?」趕緊堆笑,「那是——以前處理的個案的男友。」

    「喔?叫什麼名字?」

    「叫——我忘了。」她在桌底下拚命絞扭著兩只手。

    「忘了?」

    他大惑不解,雁西心慌意亂到連胡扯個名字都做不到,她有多不想讓他知道男人的身分?何況,她分明在閃躲他垂詢的目光。

    「他是你以前的男友?」

    「當然不是。」

    靜默了一會,範君易不再追問不舍。每個人都有過去,他不希望雁西難堪。

    但葛明的存在是顆未爆彈,坐立難安的雁西佯裝了十分鐘終于失控,她背起背包,放棄才動了兩口的晚餐,語氣不安︰「我胃不舒服,我們走吧。」

    「……」範君易嚴肅正視她,回頭打量不遠處正和兩名友伴談笑的葛明,皺眉道︰「你不須躲他,你不須躲任何人。」

    「我沒躲他——」

    「那就把飯吃完。」

    「……」雁西垂下臉,機械化地拿起筷子。

    「他讓你難過嗎?我去找他談談。」說完就要起身。

    「別去——」她按住他的手,哀懇︰「別去!」

    彼此凝望良久,範君易試著解讀雁西的眼神,除了擔憂,他看到了愧悔,那是他最不想經驗的情緒;他再度回望,葛明已起身離座,準備與友伴離去,沒考慮太多,範君易喚來服務生,丟下兩張大鈔,尾隨而去。

    雁西大驚,急起直追,跟著沖出餐廳大門,瞥見葛明和友伴已攔下計程車,範君易跨大步欲出手攔截,雁西沖口大喊︰「範君易!桂追了,我告訴你,我全都告訴你——」她奮力扯住他衣擺,讓出租車得以揚長而去。

    雁西脫軌的反應太離奇,範君易回身扶好她,表情異常冷靜,他柔聲說︰「別擔心,什麼都好,我都能接受,你想告訴我什麼?雁西?」

    他以為听到的會是雁西的情史,他洗耳恭听,略為忐忑,暗暗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不介意她的過去,他認為雁西的反應太過緊張。這是什麼年代了,誰沒有在青春風暴里愛過人、恨過人?即使溫和如雁西。

    但接下來的半小時里,範君易听到的是反向篇章,以自己為軸心,連結了和雁西絲毫不相干的人物,組合出匪夷所思的故事情節,和背離一切認知的實清。

    他霎時胡涂了,以為听到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的情感掙扎,但從雁西嘴里吐露出來的卻是最折騰人心的名字——方佳年。

    弄錯了!全弄錯了!範君易自認最溫柔解意的女人怎可能擁有他難以想象的面貌?但似乎又對了,那最後半年歷歷在目的冷戰,郁郁的神情,不再報備的私人小旅行,日益減少的問候,幡然轉變的嗜好,說明了方佳年曾以漸進的方式逐步離開他,而他卻片面將她一直封印在某個時期不曾改變過,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牢牢陷入了一團混亂,胸口像被隕石擊中出現巨大的凹陷,空洞而迷惘,四周的人車消失殆盡,只余無盡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範君易終于重新看見雁西,她不停搖晃他的手臂,叫喚他的名,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他干啞地應了一聲︰「沒事,我在听。」

    雁西放心了,繼續訴說著別人的戀情,他在恍惚中听出了意涵,她在幫佳年說項,企求他的理解寬貸。這太荒謬了,她根本不識佳年,一切說法不全都來自那位姓葛的家伙口中?那他這方面的感受又算是什麼?

    良久,他終于發言了,容顏從空洞轉為絕冷,「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雁西怔住。

    「為什麼要問方家這麼多?為什麼找上葛明?」

    「……當時我希望——他能給你一個交代,方小姐的意外不是你的錯——」

    「誰說我需要交代了?我並不需要交代,一切事情應該就到把東西送回方家為止,不是很好嗎?為什麼非要知道和你無關的事?你到底想做什麼?」他的語調平常,語意卻異常凜冽。

    「……」

    「你要的不就是錢嗎?錢都分毫不少的拿到了不是嗎?為什麼還不肯適可而止地放手,非干涉別人的人生不可?」

    「……」她難以置信自己所听見的,拚命搖頭,「不要這樣說,不要說出會後悔的話——」

    「你還不明白嗎?!」他陡然厲吼,「我最後悔的就是把你留下來,沒下定決心解雇你,讓你放肆侵入我的生活,我根本就不該買你的帳——」

    「範君易——」她喝止他,「拜托你不要這樣——」

    「你還想教我怎麼反應嗎?」

    對話戛然而止,雁西驚駭地望著範君易,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溫柔散盡的冷峻,正透過夜風鞭苔著她的臉。她以掌搗嘴,避免咽泣出聲,她不停深呼吸,讓自己能正常說話,她說︰「對不起……」

    但範君易別開了臉,與她擦肩而過,漠然離去。

    雁西久立不動,一眨眼,觸摸面頰,才發現滿手淚水。

    會客室的門一開啟,雁西便听見外面眾聲歡鬧,門一掩上,便寂靜無聲。

    雁西端起助理新添的熱茶,看看表,已經等了三十分鐘了,倒不覺得長久,時間對她而言已失去了意義,只要有結果,她願意等待,她有足夠的耐心;事實上,她僅有的也不過是耐心。

    五分鐘後,張立行出現了,他閃身入內,面對著雁西,一臉為難,搔搔頭,又搓搓手,開口便支吾其詞︰「他……還在忙,真的忙,抽不開身,你不知道吧?今天公司有年度活動,大家都得參予,我讓他有空就回你電話。晚上,晚上一定回你,好嗎?」

    雁西勉強笑了笑,「他已經好幾天不接我電話了。」

    「這樣啊……」張立行顯得相當意外,這狀況已在他的理解之外。

    方才他令助理三催四請讓範君易暫停會議,出面和雁西說兩句話;他認為小兩口鬧別扭不該是什麼嚴重事,卻屢遭範君易回絕,還索性把會議室門鎖上避免干擾。仔細回想,範君易這些天雖然照常進公司處理工作,未遲到早退,卻不假辭色了些,難溝通了些,的確有異于平常的征象。「能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嗎?」

    雁西垂首沉思,過了好一會反問道︰「他還好嗎?」

    「看起來還好,就是話少了些。你也知道他話本來就不多,不過最起碼該開的會沒少開,該吃的飯也沒少吃——」

    「那就好,」雁西不停點頭,彷佛安了心,「那就好。謝謝您,那就別再煩擾他了,讓他忙吧。」她禮貌性地握了握張立行的手,轉身離開會客室。

    站在街道上,茫然走了一段路,雁西停下腳步。她今天特地請了一天假,多出了這許多時間,忽然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但她不能去贍養院,不能帶著掩飾不了的頹敗之氣出現在母親面前,那麼,還有什麼是值得她努力的?

    可回頭想想,努力又能保證什麼?她不久前才親手把自己的愛情砸了鍋,連努力的機會都不可得,不過是教她更明白了愛的不可捉摸。

    搭上捷運,雁西依循直覺在某一站下了車,搭乘電扶梯直上出口,踏上平面道路,熟悉地轉了幾個彎,她看見了湯老板的咖啡館,一如往昔開著店。

    想也不想,她推開那扇木門走進去,沿著吧台尋至老座位,坐了上去。

    叫了杯美式咖啡,她不再眼巴巴直盯著吧台內的目標瞧;她一手撐著腦袋,面容呆滯,望著咖啡館另一側玻璃窗發怔。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湯老板靠近雁西,聲音不大,就她听得見。

    「……」本來的確是不來的,範君易不希望她頻繁接觸湯老閱。

    「我小看了你,你比我想象的還頑強。」

    「……」不,她也有脆弱的時候。

    「現在都上法院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我能做的也有限。」

    「……」這樣的母親,他做得夠多了。

    「我知道你不會諒解,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的確努力過了。」

    「……」雁西比任何人都明白,努力不見得就能接近幸福。

    「我一直在等你,這錢你先拿去吧,雖然遠不及你媽損失的,至少能彌補一些。」

    雁西緩緩回過頭,疑心自己听錯,她先看向湯老板,再看向台面,在咖啡杯墊底下,壓了一張支票,她小心抽出,湊眼一瞧,傻住,「這錢哪來的?」

    「你跟蹤我那陣子,我從我媽那里弄到的。她口風很緊,這是她對你媽最大的慷慨了,很抱歉。」

    緊緊捏住支票,仔細端詳上面的數字,不及雁西母親損失的五分之一,但終于拿到了,就在這麼遲的時候,當初她要解決的燃眉之急差不多就這個數字,如果早一點,就不會遇上範君易,這一刻,她也不致于如此神傷了。

    她反復盯著支票上的每個細節,直到視野水汪汪,移開咖啡杯,她伏在台面上,無聲痛哭起來。

    手機響起,劃破靜夜,數不清第幾次來電,不必看號碼顯示,範君易知道來自何人,即使不獲響應,日日落空,仍極有韌性地在午夜前響起,催促他接听。

    但他無法接听,他混亂又怨忿,難堪又罪咎;到後來,他發現自己不僅不了解方佳年,連自己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了。

    不再如以往買醉,他冷靜自持,準時上班,拒絕回溯過往,直到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他親自拜訪了一趟方家,進入了方佳年的房間,根本像參觀一個陌生女子的房間,頓時說明了一切。

    只有一個疑問,在這樁感情里,他真如此無辜?抑或是,真如葛明所言,他眼里只有自己?

    不,沒有人誤解他。從學生時代開始,表現優異的他將百分之九十的狂熱都灌注在軟件開發中,他的健談和風趣也只發揮在相關的事務上;他意氣風發,年少得志,只和衷心佩服的高手往來,此外皆屬多余。

    因為無法配合他的生活形態,他身邊的異性像是高級房車,來不及累積里程數就遭更換了。方佳年是最長久的一位,他的工作不確定性高,需要穩定的感情,佳年很完美,他不再尋覓,獨鐘情于她。這幾年,他的事業逐漸邁向高峰,情人依舊在,然而,他對方佳年的理解有更深嗎?

    如今證實,是沒有的;她就像是另一輛更高級的房車,被長久安放在車庫里,到最後連里程數都停止累積了。這樣想來,那些生命中缺乏他關注的女人相繼離去,不是很合乎情理嗎?

    意外發生以來,他一直無法原諒自己的延誤,間接導致方佳年獨自喪生在異地;卻沒料到,她早已離他遠去,從形而下到形而上都離開了他;那麼,那段蟄居時巨大的悲傷,不全落入了空泛和荒謬中?而比他早一步獲悉的雁西,竟也選擇隱瞞他,看似為他保有了完美的記憶,其實突顯且延長了一切的荒謬。

    手機再次響起,他不再忍耐鈴聲,直接關機,也關掉自己的心。

    不過才三個月吧,朱琴估計了大概的時間,雁西竟變得如此消瘦,始終垂眉低目的她,話少了許多,即使著了冬衣,仍看得出原有健美的體態縴薄不少,圓潤的下巴自然跟著削尖了,鎖骨分明,豐滿的胸也予人縮了一號的錯覺。雖是許多女人向往的輕盈身架,一配上那張蒼白的臉蛋,朱琴可不覺得有多美妙。

    「你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啊。」朱琴替雁西斟滿熱茶。

    「最近事情多,抽不出空。」

    听得出是禮貌性的敷衍,朱琴不以為意,側面問道︰「你搬家了?家里電話都不通,手機也老是關機。」

    「是,我把房子租出去了,反正暫時只有我一個人,這樣也用不著付貸款了。」

    「一個人也總得住浮。」

    「一個人就簡單多了。」雁西笑,攤手,「怎麼住都行。」

    朱琴愣了愣,不由得嘆道︰「雁西,你母親的事我很遺憾,請節哀。」

    雁西面目平靜,「我還好,這是預料中的事。我媽就是這樣,什麼事都替我們姊妹倆想好好的,也許早在幾個月前她就放棄了自己,所以病情才會急轉直下……」話忽然停頓,勉強做了幾下吞咽動作,才正視朱琴,「朱小姐,今天到您公司來這一趟,是想拜托您一件事。」她從手袋中掏出一個厚實的小更裹,放在桌上,「上星期我戶頭里突然多出這筆錢,我想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給付酬勞,一種是朋友之情。但我的工作早已經結束了,不該有未付款才對;至于後者,我擔當不起,也用不上。朋友之間應該單純一點才好,麻煩您替我歸還原主。我想這戶頭只有您知道,這筆錢應該是通過您匯進來的,為免你來我往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我已經把這個戶頭結束了,麻煩您了。」

    朱琴把包裹放在手心掂量,是一迭為數不少的現金。她想通了原委,勸解道︰「這是朋友的心意,你實在不必推辭——」

    「我很好,真的。」雁西擠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事情全都辦好了,沒什麼困難。工作方面,我辭掉了助理的工作,新的打算也有了,我適應得很好。」

    朱琴認真看著她,萌生感慨,「說真的,雖然我們並不贊成客戶事後還和員工夾纏不清,但我曾經以為,你和範先生是有可能的。」

    「您多想了,一開始就只是工作。」雁西聞言並未動容。

    「但……」朱琴思索了一下,喝了口熱茶道︰「算了,都到這個時候了,就坦白告訴你吧。其實最後兩次付款,是範先生個人支付的,範老太太當時對範先生的態度很不以為然,早已決定不再雇用你了,是範先生通過劉小姐找上我,繼續讓你待下來的,當時在電話里听他的口氣,感覺得到他希望你一直在他身邊待下來;為了不讓你多心,他請我守密。一件事做得這麼費神,可見是用了心,所以我才以為……」

    呆默許久,雁西才抬頭注視朱琴,雙眸明亮又堅定,「您弄錯了,大家都誤解了,一直以來,我都是替身,範家當初找我,不就是這麼打算的麼?」

    「是這麼說沒錯——」

    「他一直愛著方小姐,這才是事實。」

    「……」

    「對了,過兩天我的手機號碼就要換了,到時候再通知您。」雁西站了起來,有禮地鞠個躬,「朱小姐,我還有事,得先走了,謝謝您撥空和我見面,再見。」從踫面到現在,她一口茶也沒喝,話說完就離開。

    不知為什麼,朱琴心里雪亮,自此一別,雁西不會再打電話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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