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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午兩點,跑得滿頭大汗的黃廠長帶來一大疊資料,整整齊齊堆放在何曉峰面前。
他皺起眉頭看了看資料,又看了看黃廠長身後。「設計師呢?我不是要你帶他過來。」
「真的很對不起。」黃廠長緊張地解釋。「我中午的時候跟設計師聯絡,才知道他人不在台灣。不過他保證會搭最近的班機回台。所以,可不可以請何先生把今天的會議挪到明天?」
說完,黃廠長忐忑地望著何曉峰。依他早上的威脅,黃廠長非常擔心他會在下一秒鐘開口說要關閉龍岡廠。可奇異的是,他竟然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從桌上抽了份資料,默默讀了起來。
關於何曉峰——雖然黃廠長今天才見到他本人,但之前他時常聽何智明提起。身為集團的董事長,何智明當然很希望兒子能夠放下美國的工作,回台接手管理VIVA。只是……何智明曾當著黃廠長面嘆道:「每次一站在他面前,我就開不了口。」
黃廠長這才發現,原來人前聰明睿智、脾氣好性格佳的董事長,面對家人,尤其是自己的兒子,便會退化成不知如何表達關心、口舌笨拙的木頭爸爸。
而現在,親自接觸過何曉峰之後,黃廠長多少也理解,為什麼董事長會開不了口。
因為何曉峰這個人,在自己和他人之間,深深築起了四道牆,完全不給人接近的機會。
就像現在─—雖說兩人相隔不到一公尺,可心理上,黃廠長卻覺得自己像站在大門外跟他說話似的。
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龍岡廠?黃廠長不安地觀察何曉峰的表情,中午時,小怡打電話過來道歉,說她送午餐時,很沒大腦地惹惱他了。她非常懊悔,也在電話裡保證,她一定會想辦法盡力彌補。
想不到向來以好脾氣聞名龍岡的小怡,都會忍不住對他發脾氣,由此可知何曉峰這人多難相處。
總而言之……黃廠長心想著,他盡全力了。
桌上那疊資料,是他花了三個小時聯絡,從各個與董事長合作打造新龍岡廠的單位調來的部分企劃案。當然,完整的企劃案在死去的董事長手上,他無法取得,可是眼前資料至少可以證明,想要轉型走向高價訂製牛仔褲的提案,不是他隨口胡謅的。
現在就只能看何曉峰有沒有眼光,從那一疊資料裡,看見目前還隱而未現的趨勢潮流了。
接連看了五份資料,何曉峰眼睛再瞎,終也能拼湊出一些畫面。
黃廠長的說詞很可能是真的。
爸生前,的的確確正積極籌劃著什麼。
他耳邊忽地閃過熊嘉怡的聲音——我希望你不要因為一時衝動,作出將來一定會後悔的決定。
煩死了!
他「砰」地合上檔案夾,嚇了黃廠長一跳。
他告訴自己,之所以改變心意,絕對不是因為那傢伙——他腦中閃過熊嘉怡怒紅了的臉頰、及義憤填膺的表情——而是想知道真相。
爸真心覺得這地方,有辦法改造成全台最強的手工訂製牛仔褲工廠?
「你說設計師今天一定會趕回來?」他銳利地看向黃廠長。
「是。」黃廠長用力點頭。看何曉峰的表情,似乎還願意再給龍岡廠一點時間。「如果何先生不趕著回台北,明天、我保證明天一定帶他過來見您。」
「見不見他都無所謂了。」何曉峰揉著額角,決心趁自己回美國之前,把事情弄個清楚。「我看了你拿來的資料,你對廠裡現擁有的牛仔褲版型跟車工,很有自信啊?」
「的確是這樣。」黃廠長很快地回答。「在董事長的授意下,近幾年來,我們針對東方人跟西方人的骨架跟體型,做了非常深入徹底的研究——資料在這邊,何先生請看,每個年齡層我們都做了不下千份的問卷,然後布料上也做了配合,製作了好幾款相當具有修飾效果的彈性牛仔布料——」
一說起辛苦研發的心血,黃廠長略胖的臉上頓時充滿了光彩。
何曉峰默默觀察著。
那種自信,絕對不是隨口胡謅佯裝得來的。
衝著這一點,他打斷黃廠長興奮的解釋。
「或許事情真像你說的這樣,這地方確實有能力轉型——但是,口說無憑。」
「何、何先生意思是?」黃廠長問。
「拿出證明。」何曉峰放下手裡的檔案夾。「我給你七個工作天的時間,只要你們交得出一條足以說服我的手工牛仔褲,我就考慮把工廠留下。」
※※※※
傍晚七點,黃廠長、車縫部陳主任、製版部劉主任,還有五分鐘才趕到的設計師沈任祖一塊兒走進「幸福小食堂」。四人向熊嘉怡各點了一份晚餐,便交頭接耳圍著小桌子討論了起來。
黃廠長很快將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你們覺得呢,何先生的提議?」
「還有什麼好說的?」四十來歲、帶著一點大嬸樣的陳主任接口。「眼下是我們最後的機會,當然要拚死拿出最好的表現!」
「問題是……」沈任祖嘆氣。「廠長剛才也說了,何先生不接受丈量,也不跟我們開任何製作會議,這樣我們怎麼知道他的尺寸、適合穿什麼樣的褲型?」
訂製牛仔褲的好,只有穿的人才會知道。
換句話說,最能說服何曉峰的牛仔褲,將會是他穿上的那一條。
「我在想……」身材清瘦,長得有點像台語演員阿西的製版部劉主任一臉猶豫。「何先生的這些條件,是不是在故意刁難我們,希望我們知難而退?」
「就算這樣,」大嬸陳主任斬釘截鐵。「我們也要想辦法克服。老娘等一輩子,就是在等這個機會,可以向全台灣、甚至全世界好好展露我車縫的手藝,我說什麼也要做出一件可以讓何先生佩服到五體投地的牛仔褲。」
「沒尺寸妳怎麼做?」阿西劉主任反問。
陳主任一噎,這個——
剛忙完的熊嘉怡拿著水瓶過來添水。「怎麼樣,有討論出結果嗎?」
望著她和煦的笑臉,四人不約而同一嘆。
這麼嚴重啊?!
熊嘉怡趕緊挪開椅子坐下。「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她目光一與黃廠長對上,黃廠長猛地拍頭。
「對啊,我怎麼會忘了?我們還有小怡啊!」
熊嘉怡驚訝地指著自己。「我?」
「妳不知道,何先生在見過妳之後,又突然決定再給我們一次機會——」黃廠長嘰哩咕嚕又說了一遍何曉峰的條件。「拜託妳了小怡,現在龍岡廠——不,甚至整個龍岡里的希望,全都在妳身上了,妳一定要想辦法幫我們問出何先生的褲子尺碼!」
「您先別激動。」熊嘉怡趕忙安撫他。瞧他急的,臉都脹紅了。「要是我可以幫得上忙,我當然義不容辭,可是我有點擔心,何先生見到我,只會更加生氣。」
「為什麼?」沈任祖幫大家問出口。
「因為——」熊嘉怡捏了捏手指頭,好一會兒才說:「我中午送午餐過去的時候,一時情緒失控,打了他一巴掌。」
她話一出口,別說眼前四人,就連其他桌位的客人,還有吧檯裡的熊嘉旬,都抬頭驚訝地看著她。
一時間,店裡無人說話,只剩下背景音樂的聲響。
向來好脾氣的熊嘉怡會打人?!
「對不起。」她非常抱歉。「因為那時候何先生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我一時失控就——」她做了個小小的揮巴掌動作。「不過我跟他道過歉了。」
她最後又補了一句。
那還真是——麻煩了。
陳、黃、沈、劉四人再度相視而嘆。
本以為,笑臉迎人,解語花似的熊嘉怡,應該會有辦法融化那塊寒冰。
沒想到最後一線希望,這回也不管用了。
瞄看著四人灰心喪志的模樣,熊嘉怡再次開口:「不然這樣好不好,我還是試著跟何先生聊聊看,說不定他寬宏大量,願意告訴我他穿幾號褲子之類的事情不過,我得先說,不能完全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你們得多想些辦法,以防他不理我。」
四人默默地點頭。眼下,也只能先這麼做了。
※※※※
龍岡里這頭,正埋首讀著資料的何曉峰突然抬頭。
體內的饑餓感猝不及防地佔據了他的意識。
好餓。
他摸著肚子走下樓梯。一樓小吧檯裡,收了一袋他下午買回來的泡麵跟罐頭。
說真話,吃過熊嘉旬煮的菜之後,他實在不怎麼想拿泡麵罐頭這種騙人的玩意兒填飽肚子。可一想到小食堂裡邊還有誰,他就寧可在家裡燒開水煮泡麵吃。
他挲了挲右臉頰。
中午那記耳光,讓他記憶猶新。從小到大,他沒被人打過,縱使憎惡他的劉鈺琪,也不曾對他動過手。結果,一個小鎮女孩竟然想也沒想,就賞了他一巴掌。
他對著冰箱倒影皺緊眉頭。
可追根究柢,這一巴掌是他自找的。
為了確認爸跟熊嘉怡的關係,下午他打電話給爸的秘書。藍叔一聽見他問起熊嘉怡,立刻換上親切的口氣,問她近來可好。
一問才發現……是,熊嘉怡跟爸的確是「好朋友」,但不是他以為的男女關係,而是紮紮實實的忘年之交。
「董事長真的很喜歡小怡。」藍叔在電話裡說道:「也問了她好幾次,要不要進VIVA工作,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天生的公關人才,性格好做事又仔細。」
換句話說,她先前說的每一個字——她對他的過去所知甚詳——全是真的。
要命……何曉峰瞪著購物袋裡的泡麵嘆氣。
知道事情真相後,要他拿什麼臉進「幸福小食堂」吃飯?
就算熊嘉怡不跟他計較,他也沒辦法容許自己那麼厚臉皮。
熊嘉怡這個女人實在太麻煩了。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感覺只能消極地避開她,越少見面接觸越好。
就在他翻出單柄鍋,盛好冷水,放到爐上準備開火時,電鈴響了。
這時間——他低頭看了下腕錶——九點四十五分,會是誰?
打開大門,答案揭曉,正是他不惜吃泡麵也要避開的熊嘉怡。
「晚安。」大概是入夜後氣溫下降,此刻的她多套了一件水藍色的連帽運動外套,門外還停了輛銀白色附菜籃的腳踏車。
看見不在預期中的人臉,他雙手環胸,非常露骨地皺起眉頭。
妳來做什麼?
毋須說話,光看他的表情,就完全說明了他在想什麼。
完蛋了,熊嘉怡心想。黃伯伯他們的期待恐怕要落空了。
「你放心我很快就走。」她趕忙表態。「我只是送晚餐過來。」
他瞪著她手裡的提袋,卻沒伸手接下的意思。「我沒打電話叫餐。」
「是黃伯伯交代的,他擔心外邊食物不合你胃口。」為了說服他把晚餐收下,她很快把提袋打開,露出裡邊餐盒。「吶你看,是蒜瓣義大利麵搭配鼠尾草炒雜菌,還有涼拌蝦子,湯品是番茄洋蔥湯,我剛才吃過了,每一樣都非常好吃,你一定會喜歡!」
一陣蒜頭香氣迎面而來,他瞪著她笑逐顏開的俏臉。再一次覺得心煩。
腦中一角,他芥蒂她竟然會知道他喜歡蒜瓣義大利麵的事;第二個念頭則是,他欠她一聲對不起。
他不應該在還沒弄清楚事情真相的時候,就編派她跟爸有不正常的關係。
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生聽見這種話,沒氣到從此不理他,已算修養奇佳,她竟然還能笑嘻嘻幫他送晚餐過來。
看著她的氣度,對照自己的小心眼,他真心覺得羞愧。
可他怎麼願意承認?
所以,他選擇回避。「不用了。」說著,他很快地把門關上。
「噯!等一等——」邊護著餐點,她邊把腳伸進門縫裡。
她就賭他不會忍心把她夾傷。
她賭對了。
何曉峰從小就被教導,不管再怎麼被激怒,也不可以傷害女性。
更何況他並不是真的討厭熊嘉怡,他只是覺得尷尬,不知該拿什麼臉去面對她,才裝出凶巴巴的樣子。
瞪著她卡在門縫裡的運動鞋,他不得不放棄把她扔在門外的打算。
她老愛打亂他平靜的生活,不管他臉再臭,她就是有辦法無視他,繼續笑嘻嘻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氣怒地瞪著她。
「我知道你不高興看見我。」她很快把餐盒蓋上,保溫。「可是菜是無辜的。你就看在小旬為你精心料理,還有黃伯伯的好意上,拿進去吃掉嘛?嗯?」
說完,她又把提袋提高,一副很希望他接下的表情。
他堅持不接手。
怎麼這麼固執!她唇瓣一咬,心想繼續跟他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她改變主意,突然把提袋塞進門縫裡。
「噯——」沒料到她會這麼做,他趕忙阻止。
「吃完餐具放外邊就好,」她很快跳上騎來的腳踏車。「我明天再過來收。」
「熊嘉怡,」他怒喊。「回來把東西拿走!」
不理他的呼喊,騎著腳踏車的她揮了揮手。「明天見——」
「可惡。」瞪著腳邊的提袋,他惱怒一啐。考慮了幾秒,還是把袋子拎進了屋裡。
該怎麼處置它們?
何曉峰瞪著桌上的餐盒——小食堂使用的餐盒非常講究,是日本高級料亭用來外送壽司的精緻陶製方盒。打開盒蓋,熊嘉怡先前提到的菜色一格一格擺放,光看就覺得很好吃。為了確保熱度,番茄洋蔥湯還另外用保溫瓶盛裝。
說真話,眼前這幾道菜,遠比他買的阿Q桶麵更有吸引力——但一想到明天熊嘉怡看見被吃光的餐盒時的表情,他就想賭氣不吃。
他才不想讓她高興。
想是這樣想,轆轆的飢腸卻不給他逞強的餘地。
只見他的手主動拎起一隻大蝦,一放進口中,去腥用的葡萄柚醬汁香味沁入心脾,脆而鮮甜的蝦肉咬起來口感十足,實在讓人難以想像,這麼好吃的東西,竟是來自一家窮鄉僻壤、名不見經傳的小店裡。
好了,他瞪著少了隻蝦子的餐盒自問:繼續堅持不吃,現在還有意義嗎?
當然沒意義。
他拉開椅子,拿起餐盒裡的叉子,試了口蒜瓣義大利麵。他常覺得配料精簡的蒜瓣義大利麵最能看出一家店的品格,熊嘉旬使用的橄欖油一定很高級,搭配新鮮的蒜頭、海鹽跟現磨胡椒,每一口都能吃到滿滿的橄欖油香氣。
完美無瑕。
眼前幾道菜,包括鼠尾草炒雜菌跟番茄洋蔥湯,每道菜都可以在他吃過的料理中排上前幾名。
他突然覺得慶幸,自己沒真的賭氣不吃。
這麼棒的料理,不管要他破例幾次都沒關係。
他吃得非常乾淨,就連一般人容易留下的鼠尾草也全都進了肚皮。就在他把餐具拿到吧檯後邊清洗時,一陣沙沙聲引起他的注意。
該不會是——
他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不知何時,滂沱的雨幕籠罩了一切。他腦中閃過騎著腳踏車回家的熊嘉怡,一瞧腕錶,才過了十幾分鐘,他忽然不確定從這裡騎回小食堂要花多少時間。
這麼大的雨,天色又暗,萬一她趕著回家,結果在路上發生意外……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熊嘉怡那傢伙雖然惱人,可說實話,他並不希望她從此消失不見。
煩死了。
他猛地轉身抓起吧檯上的車鑰匙,大步衝了出去。
※※※※
風雨怎麼這麼大呀?
不出何曉峰所料,熊嘉怡被大雨困在離小食堂還有十分鐘距離的地方。
不過是下雨嘛─—這麼想著的她,本想不顧一切衝回店裡。可一想到小旬見她淋雨回去,一定又會大發雷霆,罵她不懂得照顧身體,她就趕緊找地方躲雨。
她眼下所站的候車亭,剛剛好可以容納她跟她的腳踏車。
「好了老天爺,祢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啊,幹麼哭得那麼傷心?」
手環抱著胸,熊嘉怡望著漆黑的雨幕安慰道。還住在育幼院的時候,老師曾摟著她的肩告訴她下雨是老天爺在掉眼淚。雖然後來在自然課裡學到水的三態,知道下雨不過是水蒸氣累積過多所致,她還是堅持把雨當成是老天爺的眼淚。
這樣想感覺會溫暖一些。
就在她挲著雙臂覺得有點冷的同時,兩道明燦的燈光穿過雨幕,出現在路的盡頭。
那個方向——她記得只有製布廠一戶人家。
難不成是何曉峰?
下雨天他跑出來做什麼?
她皺眉思索,只想到一個可能性——來還晚餐!
不會吧!
她驚訝地看著車子停在人行道前方,離候車亭大概七步遠的距離。
賓果!
門一打開,穿著灰色外套,拿著雨傘的男子探出頭來。雖然滂沱的大雨掩蓋了來人面貌,但從對方的身高,她很確定自己沒認錯人。
房車這頭,何曉峰厭惡地瞄著嘩嘩下個不停的雨勢,深深為自己得專程跑這一趟感到不耐,都是因為她……
他「蓬」地一聲打開手裡的雨傘——他眼下開的車,是從家裡借的,他也不清楚這傘在車上放了多久,乍看應該還算堪用的樣子。
他撐直了身子站起,就在這時,一陣風逆著吹來,就像搞笑電影裡會出現的畫面,好端端被他握在手上的傘,竟毫無抵制力地開花了!
「靠!」
傾盆大雨兜頭淋下,再加上一把原本能用卻突然開花的傘,狼狽跳腳的何曉峰很不優雅地罵著髒話。
而這一切,不遠處的熊嘉怡全看見了。
「噗。」她忍不住噴笑出來。
克制克制。何曉峰一轉過身來,她立刻把嘴捂住。
他已夠討厭她了,再被他發現她取笑他,她這輩子大概永無翻身之地了!
可是……望著拚命想把雨傘弄回原樣的何曉峰,陣陣笑意就像泡泡一樣,不斷從她嘴巴裡冒出來。
她憋得雙肩不停顫抖——真的——好好笑!
到底是誰放的爛傘!他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把開花的傘弄回原樣。真是……他瞄看了熊嘉怡一眼,從她捂嘴的動作不難看出她正在強忍什麼。
可惡!他心裡暗啐。她也不想想他是因為誰才會弄得一身濕?
「過來,我送妳回去——」
彷彿老天爺覺得他淋得還不夠濕、模樣還不夠糗似的,就在他來到候車亭前,示意熊嘉怡進來他傘下的同時,一陣風又唰地颳來——
然後,傘又開花了。
望著「蓬」的一聲再次變成鬱金香形狀的雨傘,這回熊嘉怡再也克制不住,蹲著捧腹大笑。
馬的!這爛傘!
何曉峰用力一摜,開了花的傘可憐兮兮地躺在被雨水澆透的水泥地上。隨便拿衣服遮都不會淋得這麼濕!
他邊擦去臉上雨水,邊走進候車亭。熊嘉怡蹲在地上抱著肚子笑個不停。兩人眼睛一對上,彷彿被她笑意感染似的,連他自己竟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從來沒這麼窘過——本想像電影明星一樣帥氣出場,想不到竟弄得如此狼狽。
真應了那句話,人算不如天算。
好一會兒,小小的候車亭裡只聽見一高一低的笑聲。
「對不起喔——」為了忍笑,熊嘉怡還憋到咳了起來。「我沒有取笑你的意思。」她邊從口袋掏出隨身面紙。「擦一下臉。」
何曉峰轉過身,胡亂拿著面紙擦去臉上的雨水。
一塊兒笑完後,他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繼續板著臉,感覺轉變又太快了;但要他繼續笑逐顏開,他一時半刻又不到。
早知道就不來了——他心想。
誰理她會不會在路上發生什麼危險!
「那個——」總算止住笑意的熊嘉怡小聲問:「晚餐,你吃了嗎?」
她實在很擔心,他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還她晚餐。
他把濕透的面紙揉進手裡握著,依舊沒回頭看她。
他本是想開車過來把人接走,沒想到傘竟然壞了——他嘆口氣,看來現在只能站在這裡等雨變小了。
良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傳來。
「妳弟手藝很好。」
鬆了口氣的熊嘉怡彎起唇瓣。「謝謝你的稱讚,小旬的夢想,就是幫客人準備健康營養又美味的料理——」
突然想起什麼,他斜著臉銳利一瞟。「是我爸告訴妳,我喜歡吃哪種義大利麵?」
「不是,呃,好像也不能說不是……」她遲疑著該怎麼說才對。「總之就是有一次,何伯伯到小食堂吃飯,那天的麵食剛好就是蒜瓣義大利麵——」
到現在,她都還記得何伯伯當時說話的表情,好溫柔。「他跟我說,他去美國開會的時候,你帶他去吃過好幾家義大利餐館,你總是點蒜瓣義大利麵。」
就是有這印象,所以今晚她才特意挑了這道料理,想討他歡心。
何曉峰蹙眉思索。前一次帶爸去義大利餐廳用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至少一年了吧?
爸才提了一次,她就記得這麼清楚?
他瞇著眼打量她。「聽說我爸想延攬妳進VIVA工作?」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他聽誰說的?
他繼續追問:「這應該是個很好的機會,妳為什麼不接受?」
「因為我覺得待在這裡很好。」她搬出用來說服自己的說詞。「而且,我覺得我勝任不來。我知道自己的能耐,要我接待小食堂裡的客人,或者負責製布廠的員工午餐,我沒問題。可是VIVA公關部門不一樣,它不只得面對消費者,還得面對媒體,還有其他的合作公司——」
她擔心自己辦不到,會丟了何伯伯的臉。
瞧先前她跟他對峙的模樣─—他冷哼一聲,他還當她多厲害、多有勇氣!
想不到只是隻紙老虎。
「原來妳這麼沒種。」他眼神挑釁。「事情都還沒試,就先舉手投降了。」
「我才沒有——」
被他一諷,她感覺血氣直往臉頰上湧。
「不然?」他反問。「明明有機會可以過更好的生活,妳非但不知道把握,竟還白白任它溜走?」
好過分!竟然這麼說她!熊嘉怡咬著下唇瞪望著他的臉。剛才那一笑,她還以為他會變得稍微好相處一點——沒想到牛牽到北京還是牛!
「來啊,」他繼續激怒她。「說個我可以接受的理由。」
說就說!她怕他知道不成?「我走了,小食堂怎麼辦?」
「妳弟一個人應該沒問題。」他很快接話。
「那是現在。」她揉揉額角,表情有一點不情願。因為她要說的話,她一直藏在心底——要不是何曉峰激怒她,她很可能一輩子也不會說出口。「小旬希望能到日本學料理——你也看得出來他是真的有天分。我預估再花個三、四年的時間,等何伯伯的借款還清了,就能開始存他的遊學基金。然後,在他到日本學料理的這段時間,我得幫他守住小食堂。」
這就是她不能到VIVA公關部工作的最主要原因——其他的,諸如離不開龍岡、捨不得這裡的人,都只是搪塞的藉口。
她知道,如果小旬得知她放棄到台北試試身手是因為他,他肯定會過意不去,覺得是自己阻礙了她。
這些話……她真以為他會相信?
何曉峰冷笑。
早個幾年他初出社會,這種話可能還能感動他……但現在,他早已看清人心有多骯髒污穢。
所以他偏執地以為,她在他面前展露的,不過是她純熟演技的一部分。
就跟劉鈺琪一樣,他腦中浮現繼母在喪禮上哭得心魂欲碎的表演。女人可以多口是心非,他早從劉鈺琪身上看得透澈無比。
眼前這女人——就算爸喜歡她——但她仍舊是女人。
他偏頗地認為,這世上不可能存在什麼天真善良的女人。
「何先生,」見他久不說話,熊嘉怡再度鼓起勇氣開口。「我知道我沒資格跟你拜託任何事,可是——可不可以請你看在廠裡所有員工的面子上,跟我透露一些你喜歡的事情,跟你的褲子尺碼?」
他開出來的條件,原來她也知道了——何曉峰恍然大悟。
所以……他譏誚想著,她剛才說什麼要幫弟弟守住小食堂之類的鬼話,不過是為了博取他的同情。
真正目的是她眼下說的這個,乃至於要他留下工廠。
就說了,女人,妳的小名叫心機。
「結束工廠對小食堂的影響一定很大?」他挑白著問,想看她的反應。
「當然。」她出乎他意料的坦率。「不只是小食堂,製布廠也是這裡婆婆媽媽重要的收入來源;少了它,大家就沒辦法再貼補家用了。」
他看著她的眼睛。還不錯,願意老實承認她確實有所求。
何曉峰思考著,他並不討厭人有所圖謀,那是人性。但他討厭矯揉造作,表裡不一。
基於這點,他想……是不是該給她一個掙取的機會?
「在決定要不要留下龍岡廠的這段時間裡,」彷彿想讓她聽得更清楚,就在他開口的瞬間,滂沱的雨勢忽地轉小。「我需要一個能夠幫我整理內務、準備三餐的幫手,如果妳接下這份工作,妳就可以近身找出我的喜好,還有我褲子的尺寸。」
需要幫手是實話,同時他也想近身觀察,她口口聲聲說的無私奉獻,可以執行到什麼程度?
他想親眼看看,深受爸喜愛的忘年之交,真實面目到底是什麼樣子?
是會跌破他眼鏡的良善純美——抑或,只是一場騙局?他很想知道答案。
天哪!她驚訝地張大嘴巴。「真的嗎?你不是在開玩笑?」
他唇角一揚,綻出頗具深意的淺笑。
「我從不開玩笑。」
「我願意。」唯恐他改變主意,她趕忙應允。
何曉峰不意外地點頭。
他想也是,她沒道理拒絕。
就在這時,兩道筆直的車燈出現在路的另一頭。熊嘉怡探頭,發現是自家的廂型車。
「是小旬!」說完,她開心地朝來車揮手示意。「嘿,我在這兒!」
何曉峰瞄了來車一眼。
他之所以還留在這兒,是考慮到她一個人留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候車亭裡,萬一附近有什麼變態或壞人出沒,她很容易成為目標。
所以,他可以回家休息了。
「我再打電話給妳。」
丟下這句話後,他以手遮頭,快步衝進轉小的雨幕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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