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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茶菁 -【金玉劍緣(經典大顛覆之杜十娘怒沈百寶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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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菁 - 金玉劍緣(經典大顛覆之杜十娘怒沈百寶箱)

初相見,僅只目光交會,便已相知相許。
他敬慕她節烈傲骨、高潔心性,
她心儀他扶危助弱、俠客風範。
就此金玉寶劍定下金玉鴛盟!
再相見,對面卻不識,
賤妾意若何,蕭郎已陌路。
記憶中的俠客依然英挺如昔,
舊日的冷梅卻淪為敗柳殘花!
只能逼走他了,
哪怕自己要心受千刀萬剮之痛,
也不能玷污了成派未來的掌門。
可是,執著不屈的他,會那麼容易就放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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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最開始茶之所以對杜十娘的故事一直記憶猶新,是源自於對沉入江中那一大箱難以計數的珠寶的惋惜和心疼,再來,是對負心寡情的李甲的深惡痛絕,就這麼個大爛人,也值得才藝雙絕,聰敏過人的杜十娘傾心相托?

  所以,當接到"經典大顛覆"的題材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為她找個深情真摯、至死不渝的愛人,好好出出我胸中無處發洩的這口惡氣!於是,擲劍的原型就這樣產生了。

  正如好友鈴兒所說,寫這麼。“悲慘”的故事我很不適應,茶是個簡單而容易快樂的人,理解不了那麼多陰險邪惡產生的源由,也無從探究他們心中的陰暗,因而寫來很痛苦,所幸一直有鈴兒和為我寫文案的好友萌的支持,我才將它順利完成。

  說起萌,嗚……就是她把我拖上寫作這條不歸路,從此化紅色的血液為藍色的筆跡(多麼偉大),開始了有些寂寞有些夢幻又有些成就感的日子。但是牢騷歸牢騷,其實茶是很感激她的,久以來一直陪在葵的身邊,每一次都很認真地和茶討論劇中的人物和情節,並且給予很高的評價,讓茶總是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可以一次又一次從腦海中閃出靈感。所以,這次的文案任務自然義不容辭地落在她頭上了。該女人一邊哇哇大叫茶是居心叵測的有意報復,一邊兒在高呼口號“欠債還錢”的威脅,準備以後慢慢再收拾茶。之後,僅用了一天該文出了現在的文案。早知道她這樣有寫作的潛質,早該把她一同拉下水。有福同享,有稿同熬才是好朋友嘛!(賊笑……)

  說到文案,茶寫來十分不拿手,所以每次都厚著臉皮去求朋友。上次《背叛的愛人》的文案是拜託好友晴兒姑娘幫我寫的,其中一句“所謂背叛,從不分藉口理由。選擇間,孰是孰非?又是‘愛你,所以放棄你’的古老話題。只是這一次,她選擇用真心等待來填補那恨海情天……”至今讀來仍愛不釋手,特遞感謝狀。另外,晴兒自己也是原創的作者,文筆細膩,描寫飄逸,筆走清靈,語境幽雅,是難得一見的佳作,大家不妨拭目以待(太好了,又多了一個被炮轟的物件……)。

  另外謝謝鈴兒半年來對茶的不斷關心、支持和鼓勵,連茶很短的一篇小文也要細細評析,真是太辛苦了!

  希望茶以後也能多關心你一些,多盡些朋友的責任!

  還要感謝花雨讓茶參與了這次的系列套書活動,很高興能有機會和諸多才女們合作。

  要特別提到主編珠雅小姐,上次在《背叛的愛人》出版時為茶糾正了很多不足,為茶的書增色不少。對此茶一直苦於無處表達,借這個機會特致感謝。

  鍵盤敲到這裏時,似乎茶一籮筐的感謝該收尾了。

  那就祝看這本書的朋友們好心情、好身體、好運道吧!

  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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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京城外落日正圓。

  兩匹馬從遠方拖著滾滾的煙塵疾馳而來,馬蹄落處濺起泥土和黃煙。

  路上的挑夫和行人連忙閃躲,以免遭鐵蹄踐踏。

  其中一人微微頷首,算是表達了驚擾到他們的歉意後,又縱馬疾速前行。

  馬上的兩名勁裝男子,在覆滿灰塵的頭巾下看不清臉容。儘管走的是羊腸小徑,他們的馬匹靈巧地左拐右轉,躲避路人的身形之時,賓士的速度竟絲毫不減。

  在落日完全沉入地底之前,他們終於趕到了北京城。

  “師兄,時辰不早,我們在客棧休息一晚吧!”年紀稍輕的男子在顛簸的馬背上喊著。

  “好。”稍一思索,年長一些的男子一拉韁繩,直奔不遠處的旗桿,那上面正飄著一面上繡“客”字的旗幟。

  “籲--”喝住馬,兩人身手矯健地躍下馬背,俐落地將韁繩拋給門口的馬夫,步入客棧。

  兩匹筋疲力盡的駿馬頓時萎頓在地,鼻孔張得大大地喘著粗氣,汗水順著脊背和著泥流下來,一縷縷鬃毛都糾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才拖進了馬房,安頓好。

  這家客棧不大,地處偏僻,倒也收拾得乾淨俐落,收納像他們這樣身份不明又匆匆趕路的人,是最佳地點。

  他們在正對門的一張桌子邊坐下來,店小二殷勤地連忙倒了壺茶送過來。“兩位客官,一路辛苦了。不知要點什麼東西?”

  “隨便一些菜,只要乾淨。”年長的男子解下灰土厚厚的頭巾,連同佩劍一起放在一旁,淡淡地說。

  “您不要點酒嗎?”店小二納悶地看看他們的長劍和風塵僕僕的裝扮,這種江湖打扮的人,他一天不知要接待多少,卻沒有一個不要酒的。

  “不必了。”年輕一些的師弟吩咐說,“下去吧。”

  既然客人不要酒,也就不好多勸,他答了話,便下去了。

  夕陽的最後一縷餘輝隱退了,只剩下店裏蠟燭搖搖晃晃的照明。

  在昏黃又黯淡的燭火下,兩張年輕的面孔英秀俊俏,只是都疲乏不堪,除了趕路的辛勞之外,還帶著不易發現的悲痛和仇恨。

  “師兄,‘黑虎’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的行蹤?”柳滿諒壓低了嗓音問道,“前天晚上的阻劫,我總覺得和他有關。”

  成擲劍端起一杯茶一飲而盡,冷冷地說:“如果是他,倒省了我們的事了。”他們師兄弟南下一行,正是為了追緝殺害師父的兇手,不想一路幾次遭到伏擊。想是那臭名昭著的黑虎不知怎地竟得到消息,搶了先機。

  柳滿諒恨恨地說:“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若是讓我追到他,必在師父墳前將他生奠!”

  他們的師父成宗吾,堂堂一派武術宗師,居然在閉關時候被惡人暗算而死。他們師兄弟正在外地遊歷,一聽噩耗,立即返回。悲痛之下顧不得披麻戴孝,著手便開始追查事情內幕。

  他們兩人在多年前便在江湖上嶄露頭角,號稱成派劍法的“一擲一諒”。

  “一擲”指的是師兄成擲劍,由於師父素來胸懷坦蕩,以心法渡他,故而他不喜歡殺戮,只是將對手的武器擊落而不予追殺。

  “一諒”指的是師弟柳滿諒,他也深受師父寬仁的胸襟影響,因而在擊敗對手後還每每諄諄教誨,引導他人痛改前非。

  由於師出名家,劍術過人,加之手法光明磊落,兩兄弟是成名已久的劍客。這回為了報弑師之仇,不約而同開了殺戒的事情,想必已經傳遍了江湖,因此驚動了兇手。

  幾經調查,他們發現最有嫌疑的是臭名昭著的“黑虎”石淮山,此人在北方是有名的慣匪,一向打、劫、綁、殺無惡不作,並且在成宗吾死後,便突然銷聲匿跡。這本已十分可疑,再加上能夠察覺他兄弟南下的路線,並且設伏劫殺的,除了這個大匪,別無他人。

  不過想要除掉“一擲一諒”談何容易!在“一擲一諒”盛怒和悲憤之下妄動的殺手,全都見了閻王。

  門口有人粗魯地大聲吵嘈,兩人立即警覺地暗暗將手放在劍柄上,不動聲色地繼續喝茶。

  “該死的!你們不是還有張桌子嗎?怎麼告訴老子客滿了?客滿個屁!”有幾個彪形大漢往門裏一探頭,嘴裏嚷嚷著。

  大踏步走過來,他丈二的身形往擲劍和柳滿諒的桌前一站,橫眉立目地大拇指往外一挑:“你們兩個到那邊去。爺兒幾個要坐這張大桌!”

  店小二捂著紅腫的腮幫子,顫著聲求他們:“兩位客官真對不住,您就湊合旁邊那張桌子成嗎?”想是被打得怕了。

  “一擲一諒”行走江湖,從沒受過這種對待!

  滿諒抬起眼皮來,看看那彪形大漢和他身後的幾個粗人,手上的青筋頓然爆起,怒氣湧現在他眼底。

  他還未有所行動,擲劍已經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長劍和簡陋的包袱,率先坐到牆角的小桌子邊,毫不介意那幫大漢的哄堂大笑,沉著地倒上水喝茶。

  師仇未報,別生事。

  滿諒悚然一驚,提起的真氣消了,他跟著走到小桌子邊,也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

  他們靜靜地吃著飯菜。

  與他們不同,門口那桌不時傳來粗野的大笑和吆喝聲,而且叫了很烈的酒。店小二已經被打得不敢再靠近,他們就自斟自飲,時而還劃拳吵鬧。

  擲劍心裏的警覺稍退了一些。

  看這情況,他們與黑虎無關,只不過是一些蠻橫的莽夫罷了。

  黑虎雖然人品低劣,可是武功甚高,如果不是他先行暗算,怕是與師父比較起來,不知鹿死誰手。他派出的殺手亦都是二流以上的水準,而且之後派出來的人會越來越難對付。但這些人還入不了他的眼。

  想到師父,他心中一痛,突地發力,手中茶杯被捏得粉碎。

  對著窗外的月亮,他不知第幾次發下重誓,一定要讓兇手死無葬身之地!不僅是為師報仇,更是為了懲惡揚善,讓惡貫滿盈的人受到制裁!

  “師兄,保重身體要緊。”滿諒扳開他的右手,擔心他會流血。這手武功,若是讓剛才那幾個莽夫看到不嚇破膽才怪。他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

  “喲,哪來的妞兒!”那夥兒人喝得醉了,向門口指手劃腳地呼喝:“小妞兒!喂,說你呢!穿白衣的小妞兒!”

  客棧的斜對面,是一家當鋪。這麼晚,已經關門了。

  一名素衣女子,正在急急敲著當鋪的門板:“求求您!開開門呀!求求您了……”她半跪在門口,死命敲著。

  半晌,裏面終於傳來不耐煩的聲音:“要當明天吧!都多晚了?”

  一聽到有人回話,她仿佛抓到了希望:“求求您了!我……急著用錢,有根簪子要當,麻煩您看一下吧!”她苦苦地哀求,把簪子拿在手裏,湊在門板縫前。

  裏面靜了一下:“這個我們不要。木頭的值幾個錢?”然後是“砰”的一聲--連裏邊的門也關了。

  “砰砰砰!”那個女子還是不肯回去,仍然敲著門,在外邊乞求著。可是這回再也沒有任何聲響傳出來。

  “嗚……”眼見沒有希望了,她急得在門口哭了出來,半跪的身體伏在了門板上,眼淚一滴滴地落下,窈窕的身形在夜風中顫抖著。

  那夥人卻笑得更大聲了,趁著醉意,有個人歪歪斜斜地拿著杯酒走到她身邊,嬉皮笑臉地說:“小娘子,要錢是不是?沒關係,爺兒這兒有,只要你喝了這杯酒,爺兒就給你錢。”說到這兒,哭泣的女子抬起了淚痕斑斑的臉,他一看,怔了幾秒,大叫:“好個美貌的妞兒!跟爺們喝幾杯吧!”大手一伸便要去揪她。

  “滾開!”不想那女子伸手推他不動,怒極一巴掌甩在他臉上,打得他眼前金星亂冒。

  “好呀,你敢打老子!”那壯漢捂著臉龐,怒向心頭,頓時眉毛眼睛裏全是惡意與淫亂。瞧得僅有的幾個路人都害了怕,裝作沒看見有人欺淩弱女,忙不迭地躲開了。

  黑黝黝的街上立刻變得空蕩蕩,女子瞧情形不對,剛要逃,就被他揪住了衣角,生生地被拖回來。“想跑?老子讓你知道還沒有人敢打老子……唉喲!”突然胳膊肘一股酸麻,他不由得大叫一聲,鬆開了手。

  那女子眼見掙脫了,連忙幾步就跑得沒了影。

  醉醺醺的壯漢搖搖晃晃地才剛想追過去,不知怎麼腿上又沒了力氣,“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不動了。

  “哇哈哈哈……”客棧裏看熱鬧的同夥樂不可支,笑得前仰後合,“這小子是喝多了,連個小娘們都抓不住。來接著喝咱們的!”

  一夥人繼續高聲喧嘩,粗魯地喝酒劃拳,全不顧躺在街頭呼呼睡著的人。

  柳滿諒卻看得真實,剛剛分明是擲劍以極高明的手法彈出茶杯的碎片,分別打在那壯漢手肘和腿彎處的穴道,才令他手腳無力。至於倒下睡著,那純系酒意上來了。

  看著他在涼風中睡得正香,他一掃剛剛的怨氣,涼涼一笑。

  “滿諒,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吃完了飯菜,擲劍漠然地上樓進了客房,深刻的五官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滿諒答應道,隨即起身跟在後面,走上樓去。


  當浮白在天邊微微出現時,擲劍與滿諒已經離開了客棧,縱馬在清晨的小路上一路北去。不一會兒就出了城,來到了效外的菜地與農舍間。

  前面一隊花轎和鑼鼓隊吹吹打打的好不熱鬧,恰恰將僅有的一條羊腸小徑堵死了。

  皺起劍眉,擲劍和滿諒將馬勒住,強行停了下來。坐騎在原地打著圈子,他們往前冷眼望去。

  零零落落的幾間破敗的屋子裏正傳來吵鬧聲,突然門一開,一個身著紅衣,滿臉白粉,五旬左右的老嫗就連推帶擠地被趕出了門。

  一個布衣女子,含悲帶怒地站在門口,毫無血色的臉上全是悲憤與痛恨,美目含火。

  她纖指一伸,指住那才爬起來的狼狽不堪的老婦,“你回去告訴孫富,杜微生人死鬼全是自願,絕不會去嫁給那種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人!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那老婦一聽這句,才要發作,一轉念想起白花花的銀子,一口氣又咽了下去。

  她撣撣身上的灰土,重又在縱橫交錯的老臉上堆滿了獻媚的笑容,若無其事地靠上前:“我說杜姑娘呀,孫老爺可是這北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大戶,嫁過去雖說是十四房,不過以後可是穿金戴銀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呀!”

  她掃一眼杜家破舊的小屋,鼻子裏哼出話來:“也省得你們姐倆整天東當西當的都快斷糧了,不是嗎?”這年代本來就笑貧不笑娼,明明都揭不開鍋四處借債了還扮什麼清高,她暗暗在心裏呸了一聲。

  杜微只氣得渾身發抖,銀牙咬得死緊。

  那媒婆見她不語,只當她一時心動,頓時笑顏逐開,重又把唾沫星子噴得半天高:“你家小妹又病了不是?我都聽說了,小小年紀的身弱體薄呀!”她歎了兩聲氣,又笑嘻嘻地說道:“孫老爺說了,小妹雖然身體不好,可是你們姐妹倆長得真是標緻,等再過幾年小妹長大了,可以再迎娶她做第十五房姨太太……哎喲!”

  她話音未落,臉頰已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才剛喊痛,杜微已經執起門邊的掃帚,狠狠地打過來:“你們還敢打我妹妹的主意!都給我滾!你們這幫不要臉的傢伙!都給我滾!”

  幾掃帚打散了媒婆和身後的鑼鼓隊,她還使出全身力氣追打著。

  那媒婆嚇得慌了,連竄帶逃地逃開,嘴裏下了狠勁地喊:“你給我記住!老娘回去要告訴孫老爺……”

  一個大掃帚從天而降,打得她口眼歪斜,杜微在她身後怒聲叫:“滾!”

  吵嚷的人眾忙不迭地從擲劍二人身邊逃竄而過,那媒婆已經一張臉漲成了豬肝,邊逃邊惱羞成怒地撂狠話:“看你還能撐幾天?到時候老娘再收拾你……”

  狠話雖說著,但人們都被年輕姑娘身上的強悍震住了,不一會兒就散了個乾淨。

  杜微怔怔地望著空曠的田地,眼睛漸漸流出了淚。

  趕走了來提親的媒婆,她卻感到渾身無力。丟掉沉重的掃帚,她趔趔趄趄地走到門口,體力不支地倒在臺階上。

  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身體卻一丁點力氣也使不出,方才的怒氣和悲憤化作了斷線的珍珠,流過雪白的臉龐和尖俏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纖瘦的身體蜷成了一團。

  媒婆說得對。

  她雖然早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兒,可是因父親涉案下獄而死,一家人失了依靠,母親病逝後,又投親不成,只好在北京的郊外帶著妹妹兩個人生活。能當的東西全都當掉了,現在根本是無以為繼。她若一人還好,但體弱多病的妹妹幾番病倒,讓她無計可施。趕走了孫富,以後還會有趙富、李富……那時她又該怎麼辦?!

  她不禁悲從中來,渾身顫抖如風中的落葉,單薄的肩膀上下起伏,黑髮無力地披散在背後,更加顯得悲哀無助。

  這一幕全落在了不遠處的擲劍、柳滿諒眼裏。

  滿諒驚訝地連聲贊道:“好一個烈性的女子!”他轉頭去看擲劍,“師兄,這不是昨天的那位姑娘……”他的話未說完便留在了嘴邊。

  他驚奇地看著擲劍。


  擲劍的雙手仍握在韁繩上,可是他的神情卻是完全的驚訝和讚賞,目光中充滿瞭解,黑瞳中流溢著感傷,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了內心的幾許柔軟。

  他所熟悉的師兄,一向是深沉、冷靜、執著的,並且具有卓越的劍術才華和高尚的品格。他在聽聞師父慘遭殺害的消息後,除了復仇的決心,沒有露出過絲毫的其他感情。

  可現在,他英俊而深刻的五官卻有些失神,為仍伏在臺階上痛哭的年輕女子。

  擲劍確實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他感惑於她的堅韌與剛烈,感惑於她的自尊自愛,感惑於她的迷茫無助,而對生活加諸在她身上的種種磨難深切地痛恨起來。

  他的心也跟著恍惚和迷茫了,以至於滿諒的幾聲呼喚都沒有聽到,“師兄?師兄?”

  他回神過來,手一緊,座下的馬仰頭嘶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掩飾自己的失態:“什麼事?”

  滿諒在馬上輕輕地說:“師兄,此次報師仇,不知要何年何月能找到黑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殺得了他。更確切地說,我們這一去,便將生死存亡置之度外。”

  擲劍不解地望著向來最善解人意的師弟,不明他話的意思,更不知道他為何偏偏在這不重要的時刻說。

  滿諒不等他開口,發自心底地懇切道:“師父生前最欣賞疼愛的就是你,他把將成派劍法發揚光大的任務交托給你,便足以說明。現下,他若在九泉之下看見你為了他而掩藏自己的真性情,不知會有多少不安。”

  掩藏自己的真性情嗎?

  擲劍啞口無言。

  一向從不多事的他,為何會在昨天出手救那個被侮的女子?他不是為了剷除黑虎大惡,而完全放棄了為小善的事情?他不是滿心滿意地充斥著對弑師仇人的痛恨,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嗎?如今,他卻為何會在人們走散,道路暢通之時無法繼續策馬前行,反而流連在農舍之外,遠遠地對一個身影注目凝神?

  胸中似乎激蕩起了層層波瀾,無法抑制。

  半晌,他翻身下馬,走向小屋前小小的白色身影。

  滿諒在他身後,慢慢舒了口氣。

  不幸的身世,流離的經歷,生活的坎坷--杜微心中的悽楚與苦澀。

  這種苦,還是種孤獨的苦,她甚至不能拿來與惟一的親人共同分擔。因為小妹還小,她不該去面對這些。

  種種難以忍受的磨難,緊緊地一一壓迫在她纖弱的身上,令她無法呼吸。

  除了哭泣,她現在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淚眼朦朧中,有人溫柔地扶起她冷涼的身子,溫暖的手指擦去她頰上的淚珠。

  擲劍靜靜地看著她驚慌的神色,黝黑幽靜的眼眸,幽深幽深的,不盡的深邃裏是無限的坦蕩和真誠:“杜姑娘,這裏是五十兩銀子,希望能助你和妹妹安身。”

  他從包袱裏拿出了一個小包,放在臺階上,轉身欲離去。

  只有那麼一瞬間的不敢相信,她幾乎立即便相信了他!

  他眼中那深切的憐憫和發自內心深處的懇切,似穿透層層烏雲的幾縷陽光,直射進她恐慌不安又悽楚無奈的心門裏。

  她抓住他的衣角,懇求道:“杜微絕非愛慕錢財之人,只是……只是現在家境窘迫。請公子一定要留下姓名,讓杜微日後償還!”

  擲劍猶豫了一下,若他說不用還了,豈非辱沒了姑娘的傲骨?

  揪在他衣衫上的纖細手掌皓白如玉,卻如大理石般堅定而勇敢,即使她現在身在窮困,她仍然沒有失去高貴的心!

  他定定地凝視她淚跡斑斑的臉頰,聲音低沉又溫柔:“如果姑娘不嫌棄擲劍是個浪跡江湖的遊子,”他從脖子上取下一個飾物,托在手心上交給她,“請收下這柄金玉劍。”

  那是一柄製作極為精緻,質地更是黃金與珍貴的白玉鑲成的一柄小小飾物,她握著它,感到上面還留有他的體溫。

  贈金玉寶劍,結金玉良緣!

  多麼明白的暗示,又是多麼含蓄的感情。

  只在眼神交匯的一刹那,她便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與幸福。


  平野上,夜色漸濃。

  陰沉沉的天空上無月無星,一陣風刮過,樹枝搖晃起來,投在地上的影子狂揮亂舞,顯得怪異而荒誕。枯草叢中蟲聲啁啾,給這蒼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幾分淒涼蕭索之意。

  “啪啪”,枯枝燃燒的聲音響起來,有人在這空曠的野地升起篝火。

  滿諒折斷一根樹枝扔到火堆上,騰起了些許煙塵和火星。火燒得旺了,照得圍坐在火堆旁的兩個人滿面彤輝。

  擲劍的眼眸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顯得灼灼有神。

  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撫在一塊方帕上,眼中柔情似水。

  帕上的繡活,出自一雙纖巧靈活的手。兩朵鮮紅的杜鵑花,在綠葉的交襯下鮮豔欲滴,只是時間久了,顏色稍稍有些褪卻。

  他輕觸那兩朵杜鵑花,心中充滿思念之情。

  一別心愛之人,已有數年之久。

  一路南下追敵所經歷的艱難險阻,只有自己清楚。他們無數次面對死亡,又無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

  若非心頭那個俏麗身影始終縈繞不去,或許他早命斷黃泉,更不用說為師報仇,懲惡揚善了。每每遭遇危難,處在生死關頭之時,他的眼前就會浮起她的堅韌、她的勇敢。為了她,他咬牙把所有難關一一闖過。現在終於到了最後的關頭了。

  他摸摸深藏在厚厚披風下,掛在脖上的飾物。

  金玉劍已代他留在杜微的身邊,伴她度過漫漫長日;而她則把精巧的劍鞘還給他,並且親手懸於他胸前。

  這把劍鞘除了可以容納量身定做的金玉劍,再無法相容於他物;而金玉劍離開了劍鞘,更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這一份意義深遠的心意,令他動容。思及臨別時,她含淚的眸子中蘊藏的無限憂心與關切,他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地打動了。

  遠遠地似乎有異樣的動靜,他猛地回過神來,迅速將手帕收入懷中,側耳凝神傾聽。

  滿諒也聽到了響聲,警戒出現在他眼底。

  一切卻又歸於平靜,平野上荒無人煙,連鳥獸都走避不見,剛才似乎是他們的錯覺。

  鳥獸都消失了!

  擲劍悚然一驚,驀然領悟,決戰即將到來!

  劍客的劍氣,武者的鬥氣,復仇的殺氣,已經不知不覺間充斥了整個曠野,漫布在方圓幾十裏內,敏感的動物們紛紛逃散不見。

  劍,慢慢出了鞘,握在他的手上,刃上泛起寒光。

  火突地滅了。

  擲劍與滿諒迅速背靠背站在一起,迎戰最後的敵人。

  幾裏外便稀稀疏疏地分佈著幾座村落,村人們安穩地沉睡在夢鄉中,全然不知就在他們身邊不遠處,一場驚動武林的決戰正要展開。

  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見五指。

  夜色掩蓋了人影的晃動,只聽得刀劍的碰擊聲不絕於耳。

  詭異的身形伴著濃厚的煞氣撲面而來,擲劍與滿諒施展渾身的絕招,精確地攻向已和夜色融為一體的敵人。黑暗助長了他囂張的氣焰,更縱容他的武藝發揮。

  眼看他們就要被黑暗吞噬。

  咆哮的吼聲突然喊徹曠野,久久不去。

  粗大的樹幹在狂風般淩厲的殺氣中被吹斷了,滿天飛舞著草屑與落葉,血腥味佈滿了原野……生死場上,終於一死兩生。


  “師兄,我們出發吧!”柳滿諒意氣風發地一抖韁繩,駿馬如離弦的箭率先沖到小路上。

  擲劍一笑,縱馬追去,清脆的馬蹄聲踏在路上,像一曲三弦琴奏出的歸返小調般動聽。他的心中也正充滿了期待與渴望。

  他馬上就可以回到杜微身邊了!又一次急匆匆地趕到北京城,不同的是,這回成擲劍是為迎接杜微而來,他要給心愛的人一個家,一個穩定的生活。

  憑著記憶,他們一路奔往舊日破敗的小屋。

  到了門口,擲劍和柳滿諒卻齊刷刷地怔住了。

  年久失修的屋子更加衰落了,可讓擲劍心悸的是門上的一把大鎖,佈滿了塵埃,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有人開過了。

  他翻身下馬,撲到那扇晃晃悠悠,結滿蜘蛛網的木門上,那大鎖像是迎頭一棒,讓他整個人都愣住了。半晌,他喃喃地說:“怎麼會這樣……”

  滿心歡喜頓時化作了不敢置信。

  滿諒攔住一個過路的婦人,急急地詢問:“大嫂,您可曾見過這屋的主人?那姓杜的姑娘去哪兒了?”

  婦人上下打量他們,疑惑地問:“你們是什麼人?”
  

    “妻子--杜微是我的未婚妻子。”擲劍堅定地說,握緊了掌心中的金玉刀鞘。

    他終於來了嗎?杜微苦苦等待著的人終於回來了嗎?

    婦人定睛瞅著擲劍,心頭一酸。

    他多麼英俊,多麼威武,劍眉俊目,長身玉立,英氣勃勃,眉宇間流露的真情感人至深。可是這一切全都太晚了!

  她臉上先是陰晴不定,好半天,才傷心地說:“那孩子……杜微……兩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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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成擲劍仰起頭,陽光照得他微微地半閉起眼睛,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賣包子唉--”

  “賣冰糖葫蘆--”

  “有好吃的糖果--”

  路邊小販的吆喝聲讓他發現,恍惚中他竟走到熱鬧的市集了。

  他轉頭準備回到暫居的客棧,卻瞧見市集的那頭抬來一頂華麗的紅妝小轎。大概是深居簡出的閨中少女,為了採買胭脂等物品而來。

  他本已經走遠,卻見那轎子垂著麥穗的門簾微微一抖動,伸出一隻羊脂般滑膩,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地擺了一下。

  只是比劃了一下,那纖纖玉手隨即便縮回了轎中。

  他一愣,大叫:“杜微!杜微!”不顧一切地追上前去。

  熙攘的市集淹沒了他的叫聲,人群將他和轎子越隔越遠,周圍的人紛紛回過頭用異樣的眼神瞅著他,像瞅著一個瘋子。

  他撥開擋路的人,奮力追著紅妝轎子,發力狂奔。

  轉過一個街角,轎子被抬人了一所豪門宅樓。

  樓花的門大敞著,裏面傳出輕飄飄的笙竹歌樂,不少衣裳光鮮的公子哥兒正在裏面飲酒作樂,美貌的女子頻頻獻酒,一振歌舞昇平。

  他被撲鼻而來濃郁的脂粉味弄傻了,像木頭一樣呆呆地瞅著那富麗堂皇的門匾,那上面妖嬈又脈脈含情的幾個字,如幾把利劍,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心!


  擲劍獨自一人在清冷的屋子裏喝著悶酒,冷峻的臉上透出悽楚。

  “師兄,別再喝了!”滿諒急衝衝地闖了進來,奪下擲劍的酒杯,“別再折磨自己了,我有新消息!”

  擲劍不語,索性拿起酒壺長飲。

  一直溫暖著心頭的那簇火苗熄滅了,熄滅得如此迅速如此不落痕跡,讓他無法接受,烈酒燒得他胸口發燙,卻也痛得驚人,帶著撕裂般的痛楚盤踞在那裏。

  滿諒傷心地坐在他對面,瞅著他狀似平靜地飲酒。

  整整三天了,自從他們得知杜微已經香消玉殞之後,擲劍就一直這樣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喝酒,只是眼眸中,有一種痛徹心肺的傷悲。

  “師兄,我有新消息……”他難過地說,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擲劍又喝了一大口酒,而後,整晚第一次開口,平平板板地說道:“她沒有死。”

  滿諒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他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

  擲劍低聲說:“我看見她了……”他丟下酒壺.閉起了雙眸,眼角卻慢慢泛出了淚,悄悄地跌落在衣領上。

  “在挹翠院。”


  精巧的雅閣內,一名嬌美豔麗的女子橫臥在軟榻上小睡,白玉般的胳膊柔弱無力地搭在榻邊,似是無限嬌弱。

  四壁上懸掛著驚世奇珍,名人字畫,案臺上擺著瑤琴、洞簫.清雅別致。

  一股珍貴的檀香冉冉地在紫香爐內飄起,淡淡地迷人欲醉。

  珠簾外,幾個婢女打扮的女孩屏息靜氣,頗有耐性地等待著,直到那名美貌女子輕輕呻吟了一聲,雙目半開半閉地睜開,她們才魚貫而入。

  臉盆、毛巾、漱口水、薰香……準備得一應俱全。

  美人慵懶地揮揮手.那些婢女只好留下東西齊刷刷地退出,只剩下貼身婢女小芹。

  小芹扶她走到妝台前面,幫她漱洗,看著銅鏡裏脂粉不施,卻美麗迷人的影子忍不住贊道:“小姐越來越美麗了……”

  她手腳俐落地幫她擦上妝粉,描長柳眉,用胭脂把原本俏麗的容貌描畫得更加美豔。

  “美麗嗎……”

  鏡中的人兒卻喃喃地低吟:“終究會變作白骨一堆……”

  小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主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情緒低落。

  “小姐,昨天那個在市集上的人是不是一直喊著你的閨名?”她竭力回憶著,手上靈巧地把青絲梳起來盤好,“小姐原先是叫杜……杜美吧?”她全無心機地問。

  美人肩頭一顫,緩緩搖頭,“沒有杜微,只有十娘而己……”任勤快的婢女為她盡心裝扮著。

  “好了!”小芹望望她渾身上下的金玉綾羅和美豔不可直視的容顏,滿意地說:“小姐的樣子簡直比皇后還要好看!”

  這孩子的心中,大概認為皇后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吧!

  鏡中人卻恍若沒聽到,神情麻木地問:“今天媽媽讓我見誰?”

  小芹高高興興地說:“今天是位新客官,出手很闊綽,兩個金元寶賞得媽媽眉開眼笑,讓你趕快去呢!他也是為聽小姐的琴聲才來的,除了你,誰也不要呢!”

  杜十娘站起身來,淡淡地應道:“走吧。”


  擲劍坐在廂房靜靜地等待。

  直到他聽到一連串細碎的腳步聲,伴著貴重飾物彼此互相撞擊發生的“叮噹”聲,慢慢由遠而近時,他的胸中充滿了激動。

  她來了!

  一襲白紗般輕盈的披肩籠在她圓潤的肩頭上,透著紗可以朦朧看見一點點冰肌雪膚;紅色的長裙拖著長長的裙擺,在纖柔的腰肢恰到好處的搖擺之下,走路也優美如舞蹈一般;而她的臉上,兩彎俏麗的柳葉眉,眉梢斜飛入鬢,一對秋瞳燦而多情,紅唇微啟著,嫵媚動人。

  杜十娘笑吟吟地上前施禮:“公子萬福。”

  他直驚得眉目變色,竟一點反應也做不出。

  他愛上的姑娘剛毅自愛,如寒風中挺立的一枝冷冬寒梅,可是面前這支明麗的玫瑰,世故又大方,他只感覺很陌生、很遙遠。

  杜十娘只當他是平常的客人,為自己明媚的容貌所震驚,並不以為忤。旁邊的小芹卻已經在掩嘴吃吃暗笑,“公子這回相信媽媽的話了吧?見了小姐您肯定會大吃一驚。不僅琴樂美妙動聽,而且美得像仙子呢!”

  仙子?

  他痛心地蹙緊劍眉,該是墜人風塵的仙子才對。

  旁邊的婢女見他異樣,都有些奇怪。

  倒是杜十娘落落大方地遣退了所有的人,盈盈在他對前坐下。一聲不發,先用纖纖十指撫弄起案上的瑤琴,柔和的音律迴旋在廂房內。邊彈奏,她邊輕柔地說:“公子眉宇間積聚辛勞,想必是長途跋涉遠路而來。另外還有一份辛酸,大概是遇見了不如意的事情吧……十娘不懂世事,只通些音樂,希望這首曲子能稍稍撫慰公子。”

  辛勞?辛酸?

  那全都是為了你!為何你見到昔日山盟誨誓的未婚夫君,竟絲毫認不出他的面目?

  他在心底大聲呐喊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點點滴滴的傷痛伴著她溫柔的琴聲漸漸令他傷痛入骨。

  他不知這只是杜十娘世故的說詞。她的眼中,任來者是誰都不重要,更不加以關心。

  一曲終了,杜十娘笑語嫣然:“公子可是有話要對十娘說?”

  這人不同于往日的客人,他的目光中沒有她所熟悉的淫欲和情迷意蕩,卻是完全看不懂的痛楚,似乎他在這裏不是欣賞著優雅的琴聲,而是經歷著無比的煎熬和折磨。這不禁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那人古古怪怪地看著她,嘴唇有些顫動.聲音低沉地問道:“為什麼叫杜十娘?”

  她抿起嘴唇,媚媚地一笑.回答;“我姓杜.在挹翠院的眾姐妹中,按年齡排來是第十,所以人們稱我為杜十娘。”

  “那麼你的閨名,叫什麼?”那人又追問.眼睛尖銳地盯著她,讓她渾身非常不舒服。

  為什麼這幾天一直有人在探查她的過去?昨天才聽說有人在市集上高叫那個被她深埋進地底的名字,今天又有個不知死活的人來觸動她不願提起的一面。

  “那麼久了,我都已經忘記了……”她施施然坐在桌前,執起酒壺斟起一杯酒,巧妙地扭轉話題,“公子是哪里人氏?”

  那人卻突然一把攥緊她的手,“不要再待在這裏了!不管你是杜十娘還是別的什麼人,和我走吧,我會給你一個安定的家,一份安定的生活!”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她突然想起,但轉瞬就不去再想。

  不過這個人,看來跟以前的那些客人也沒什麼不同,驚豔之下便會心生獨佔之心。

  她不落痕跡地抽出手來。笑盈盈地在屋裏轉了個圈兒。“公子這番心意十娘心領了,不過十娘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安定下來怕倒會過不慣了呢!”

  她話裏明明是在暗示他養不起她!

  他皺緊劍眉,“難道你會自願留在這個地方?你……你不應該過這種生活的。”

  “不應該?”她輕笑,“公子真是說笑了。這種生活有什麼不好?十娘本就如此,何必庸人自擾呢?”

  若沒有他這種達官貴人到此尋歡作樂,又怎會有像她這樣流落風塵,強言歡笑,以藝事人的煙花女?她在心底冷笑,如今,倒擺出一副道貌岸然、普渡眾生的模樣,把一切的罪過推到她頭上。

  “今天十娘有些累了,公子若還想聽十娘的琴樂,明兒請趕早。”她起身,瞧也不瞧他一眼,轉個身,慢慢地步出廂房離開了。

  擲劍只沉痛地握緊拳頭,

  小芹進來笑著說:“公子,我家小姐就是這樣,有時候脾氣古怪了些,不過從來沒有人怨過。您要是還想見她,明天再來吧。”

  擲劍有些機械地點頭:“我還會來的……”他從懷中取出一方繡帕,放在小芹的手裏,聲音喑啞低沉,充滿痛苦:“請你一定要轉交給她!”

  掌心中的金玉劍鞘,不知不覺已深深刺進了肉裏。


  晚間,杜十娘坐在梳粧檯前,玉手托著香腮,撥弄著臺上的一個描金漆箱。

  小芹在身後為她梳理著青絲,好奇地問道:“小姐,你總是把珠寶鎖在這箱於裏面。這天下珍奇的寶物你全見過了,最喜歡哪一件呢?”

  美人淡淡一笑,順口說:“那麼你最喜歡哪一件呢?”

  小芹轉轉眼珠,猜道:“東海產的稀有珍珠做的耳環?金絲翡翠頭飾?還是價值連城的夜明珠?”

  她連珠炮地一通說完,很滿意自己曾經見過這麼多的寶貝,美人卻只是搖頭。

  “好了,小姐,你說嘛!”她連聲求。

  杜十娘不再說話,取一枚小巧的鑰匙將箱篋打開,刹時滿屋金燦生輝,裏面的財寶燦爛奪目。連小芹這看慣了珠寶的人,都不禁又嚇了一跳。“真好看哪,小姐!”

  照這樣子收集珠寶,小姐很快就會是京城第一財主了。

  杜十娘隨手把今天收到的幾件首飾丟進去,懶懶地問:“還有沒有?”

  小芹這才想起日間還有一個人曾送過東西。

  她掏掏懷裏,把在擠得皺巴巴的手絹找出來,遞給杜十娘:“對了,小姐,白天還有人送了個舊帕子給你呢。我本來是想不要的,這麼寒酸,不過是藏寶圖也沒准哦……”

  她說話間,杜十娘已經漫不經心地抖開了繡帕。

  帕上兩朵火紅的杜娟花正茂盛地開著,相依相偎,托著那花兒的片片葉葉一片碧綠蔥蔥……

  她猛地一把揪住小芹胸前的衣襟,慌亂地連話也說不清:“這是誰……是誰拿給你的……快說!快說!”

  她那麼拼命地搖著驚慌失措的小芹,那稚齡的婢女被主人突如其來的舉措嚇傻了,帶著哭聲說:“是早上,早上第一個客人送的……”

  她鬆開小芹的衣裳,跌跌撞撞地奔到案台處,就著明亮的燭光仔細觀看,那火焰般鮮豔的花兒一下子燒得她眼眶通紅,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

  旁邊的小芹只驚得目瞪口呆!她服侍主人整整三年,卻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

  她攢緊手中的繡帕,哭倒在案台前。

  嘴裏,只反反復複說著一句話:“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擲劍從牆頭躍入杜家破舊的院子,推開屋門,進到裏面。

  四面空空,屋子裏已經是窮途四壁,地面佈滿了灰塵,同院子裏瘋長的雜草一樣,已經很久沒有來過、整理過了。

  “師兄,”滿諒悄悄來到身邊,低低地喚他,“你又到這裏來了……”

  他歎氣,好心的師弟,完全感染了他的悲傷與悽楚,分擔著他的愛情與無奈。

  “滿諒,是不是我變了呢?”他感傷地說,覺得自己看見的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她美麗而不真實,讓他迷惘。

“為什麼她會不記得我?”

  滿諒小心翼翼地說:“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處在那種環境,她也是身不由己。”

  現在,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略略撫慰他的痛。他默然,寧願滿諒所說的全是事實。

  他早已發誓,杜微是他的妻,不管她經歷過怎樣的苦楚與淒慘的遭遇,他這一生只認定了她一個女子,絕無她人可代替。

  他更不可能眼睜睜地棄她于不顧,任她在青樓中自生自滅,他會履行昔日的諾言,給她一個安定的生活,溫暖的家。

  擲劍不再說話,凝視昔日戀人住過的房子,陷入了回憶。

  窗外一彎冷月,無言地照出兩人的影子,欣長卻模糊。


  踩著陣陣華麗的簫韻聲,穿過舞女妖豔撩人的舞姿,擲劍生平第二次踏進了挹翠院的大門。

  他出身名門,師門管教嚴格,他又向來潔身自律,從不涉足這些媚俗的場所。可是為了杜微,他接連兩次不顧門規,拋下了劍客的自尊與自律,全然不顧後果地捲進了這陣汙流中。

  可是這一次,杜十娘卻遲遲沒有出現。

  他忍住不安,問陪侍的婢女:“昨天你可有把繡帕交給她?”

  小芹在一邊笑嘻嘻地回答:“有啊,不過她看沒看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收的禮物成千上萬,如果不是太特別的,她不會注意的。”

  她不是應該已經認出了他的身份,並且馬上同他走嗎?

  他越想越覺得忐忑不安,問道:“她現在在哪?馬上請她出來!”

  沒見過這樣奇怪的客人,到了這兒不喝酒、不狎妓,只是一意地要見杜十娘。偏偏她家小姐就是不肯見這個人。

  小芹還是賠著笑,不理他的惱怒。“小姐她正在忙,您再等一會兒。如果您覺得悶,我幫您叫幾個姐妹上來可好?”

  她把他當作了什麼?來這裏恣意行樂的公于哥兒嗎?還是以為他早已將舊日的諾言忘得乾乾淨淨,僅僅是豔羨著她的美貌而來嗎?

  “嚓嚓”幾聲,一隻茶杯已在他的掌中被捏得粉碎,燃起的怒火在他眼底狂燒。

  小芹在一邊嚇得膽戰心驚,饒她再是無知膽大,也會看得出來眼前這個深沉的男子,渾身迸發著攝人的怒氣,凜冽的眼神冰氣逼人。他在盛怒之下會拆了挹翠院也說不定!

  “我馬上、馬上去請!”她接連退了幾步,帶著顫音說。


  杜十娘睡在小床上,紗幔將她的身子與外面隔開,小芹從外邊一溜煙地跑進來:“不好了,小姐,你快去一下吧!昨天那個客人非要見你呢,我怎麼攔也攔不住!”

  媽媽最怕鬧事的人了,一出事就沒有銀子掙,少不了又要買通官家暗裏疏通,裏裏外外地只賠不賺。

  她揭開紗幔,“小姐,”她驚訝地問,“你怎麼了?”

  床上的人,仰躺在床上,蒼白的臉龐較平日更似白玉,血色全無,雙目直直地盯著床頭的雕欄,兩唇顏色暗淡,一夜之間竟似大病初愈,憔悴得令人心痛。

  小芹緊張地伸手在她額前觸摸,“小姐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請大夫?”

  心病須用心藥醫,縱使華佗在世又怎解得了她的苦!

  她苦笑,斷然拒絕:“不用了。”

  勉力下得床來,她坐在梳粧檯前,看著明淨的銅鏡裏清楚地映出一個蒼白的面孔。

  “上濃妝,畫上最亮的顏色。”她命令道,心下已然在一夜摧折心魂的反復思慮下,作出了一個痛徹心肺的決定。


  伴著濃郁的脂粉味,杜十娘蓮步輕搖,風姿綽約地來到久候的廂房。

  擲劍尚未有所表示,她已上前嫣然一笑,秋波中脈脈含情:“公子久等了。”

  她一招手,房門大開,小廝們送上上等酒席,擺在桌前。一群正在青春的少女翩然而入,依次站好,持琴的坐好,吹簫的站好,全然是一副招待貴賓的樣子。

  他愕然地瞅著她,“這是幹什麼?”

  她輕輕一笑,媚眼中似乎帶著嘲諷,不過還是用親切迷人的腔調解釋:“公子連著兩天來捧十娘的場,讓十娘很是感激,貴客當然要厚禮相待了。”

  她柔軟的身子靠近他,素手纖纖拿起酒壺,優雅地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唇邊:“這是特製的桂花醉,甘甜潤喉,請嘗一嘗。”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酒頓時灑在她衣袖上。

  他心痛地說:“杜微,杜微!難道你不記得那方繡帕?難道你忘了我嗎?如果你這樣做只是在報復我一去五年無音訊,害你身陷泥潭,那麼我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回到我身邊來!我會馬上帶你出去!”

  杜十娘臉上還是掛著嫵媚的笑,她大方地順勢將溫暖的嬌軀熨帖在他結實堅硬的胸上,胸前的瑩白酥胸若隱若現。

  “何必呢?公子若想聽十娘奏樂,現在就可以。至於天長地久嘛,那就要看公子以後的誠意了。”她吐氣如蘭在他耳邊暗示。

  一旁的樂隊和舞姬頗有經驗地在一邊推瀾助興、笙歌曼舞。

  他心中一陣氣苦,命令道:“滾出去!”

  惱怒的聲音驚嚇了少女們,她們停止琴蕭合奏和曼妙的舞姿,有點不知所措。

  杜十娘聳聳香肩,揮手示意她們出去。

  他鬆開她的雪白皓腕,帶著些痛楚說:“我有話跟你說。”

  她眨眨眼睛,笑容滿面:“公子不喜歡有人陪侍,只喚十娘一人。千般寵愛全落在十娘身上,是我修來的福分。”

  牽起他粗糙的大手,她款款引路到雅閣。


  雅閣是杜十娘居住之所,是挹翠院風景最好的一角,平日只有她貼身的幾個婢女進出。裏面擺設高雅,富麗堂皇,是京城無數風流才子夢寐以求的春宵別院,但這裏,從沒有男人進入過。

  進到裏面,擲劍不為裏面價值連械的寶物驚歎,不為滿目懸掛的奇珍異物所吸引,更不為裏面刻意誼染的暖昧春意所誘惑。

  他所渴望的不過是聽到她的真心話。

  “杜微--”他低低地喚著她的名,手指僵硬地輕輕撫過她臉部的線條,無限痛疚地說:“對不起,我一去五年音信全無,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她會這樣待他,特意讓他感到痛楚也是理所當然的。他不清楚這五年中發生了什麼,可是他若能夠始終陪伴在她身邊,所面對的,必定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面。

  “公於說笑了。”她淺淺一笑,“何怪之有,又何錯之有?十娘這幾年穿金戴銀,披綢掛緞,在京城的住所比相國小姐更為奢華,又有無數的才子、貴人前後掬捧,小心伺候著,又怎麼會怪你?”

  她踮起纖巧的足尖,仰著優美的頸部,攀住他的脖頸,對他展開魅力十足、風情萬種的笑容,“今天你就是十娘的貴人了……”親昵地在他耳後低喃。

  “不!”他猛然把眼前的嬌軀抱在懷裏,緊緊地鎖在自己厚實的胸膛裏,“你不是杜十娘!是我的妻子杜微!是我五年前便一心認定、將共度一生的髮妻!為什麼不肯承認?為什麼你不肯承認我是你的未婚夫!”

  他扳正她的頭,甚至沒顧及到會弄痛她,只是乞求著:“告訴我,五年間都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你可曾見到五年前送給我的,你親手繡的手帕?”

  她嬌哼,從他懷裏掙出來,漫不經心地說:“繡帕呀……我找找看……”

  她開始在屋子裏翻騰,可是好像找不到的樣子。

  “小芹!”她揚起嗓音,喚來了婢女,“昨天這位公子送的繡帕呢?”

  小芹想了想,說:“昨天小姐看了以後,好像扔到紙簍裏了。”

  “真是的,快去找!”她裝模作樣地斥責,小芹吐著舌頭跑去找了。

  她竟然把當年定情的信物隨便扔在紙簍裏,擲劍怔怔地看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小姐,是不是這個?”小芹拿著一塊黑黑的東西遞給她,“丟在後院的垃圾堆裏了。”

  杜十娘接過一看,萬般歉意地說:“真是抱歉……我一時匆忙大概是掉了。”

  言未畢,她雙手一用勁,“哧”的一聲已將繡帕撕成兩半!

  “這麼骯髒的舊帕子,不要也罷。”她輕蔑地說,順手丟在一邊。

  她這無情的舉動,將擲劍的心頓時撕出傷口。

  她好像全然不知他的痛楚,仍舊用招牌的柔媚笑容頻頻送來秋波,仿佛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他驚愕地瞧著她,臉上有不盡的愁苦:“為什麼你能狠心地連繡帕都不要了?那我們往日的情分,也早已被你拋至腦後了嗎?”

  她毫不在乎地說:“一塊帕子有什麼好珍惜的。”她環顧華麗的雅閣,嘲諷道:“這裏的哪一樣東西不比它值錢?”

  他聽得心都冷了,但仍試圖喚醒她的感情,“好……”他困難地說,“那就拋開一切從頭開始。嫁給我吧,十娘,讓我給你幸福!”

  他熱切地注視美麗的人,腦海勾勒出將來種種幸福的景象。他會用一生的守候與始終不渝的愛情來彌補過去的一切。

  她開始有些不耐了,“‘幸福’?我現在已經很幸福了。”纖長的手指閑閑地卷著烏雲般黑亮的頭髮,“十娘在京城是一等一的歌妓花魁,慕名而來的才子老爺數不盡數,傳下了九州內色藝雙絕的美名。進進出出,誰不瞧我的臉色?這和我原來的生活,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皺眉:“原來的生活雖然貧苦,你不是一直清新高雅,潔身自好--”

  她打斷了他的話:“潔身自好值幾個錢?我過夠了那種窮日子了!每天餓得前心貼後心,穿得破破爛爛,還要自己做粗活,大冬天還要在冰冷的河邊洗衣,凍得手指像蘿蔔一樣……我再也不要過那種日子了!”

  她再也不看他,扭轉柳腰,坐在梳粧檯前,從銅鏡裏冷冷地看他,後者的臉上已經漸漸浮起了濃重的失望。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幾年前萍水相逢的路人,一面之緣而已。你莫名其妙地突然跑來,說要娶我為妻,我年紀輕沒見識,一時糊塗就答應了。可時間長了呢,自己也就忘了。現下我在挹翠院裏過著跟公主一樣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震驚得幾乎昏倒!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他是憑了對她的思念才可以活到今天的,可她卻能這麼輕輕易易地把終身大事一筆勾銷,雲淡風清得如此瀟灑!

  她乾脆地說:“對了,當初我身處逆境的時候,你贈了我五十兩銀子。”她冷冷地說,“小芹.去拿五百兩銀子來,還有這位公子這幾天給媽媽的錢,全都拿來。”

  小芹應了聲去拿了。

  她不再說話,拿起眉筆開始專注地描畫已經很漂亮的柳葉眉,在鏡前左顧右盼,時而淺淺一笑,時而掩袖弄姿,再不理他。

  小芹聽話地拿了布包出來,一層層地在他面前打開:“公子,這是小姐的五百兩,這是您這幾天在這兒的花銷,全都一清二楚,您收好了。”

  她笑嘻嘻地把布包往他懷裏塞,”小姐待您可真是不一樣呢!往常為小姐傾家蕩產的有的是,花重金只為睹芳容一面的,也有的是。可如今讓小姐往外花錢的人,除了李公於,再沒別的人了呢……”

  他手臂一擋,布包沒接住,小芹已經先松了手。

  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滴溜溜地掉在地上直打轉兒,他直視她曼妙的背影,閉了閉眼睛。  

  他的聲音幽幽的,蘊含巨大的深情與傷痛,“我踏遍北方的土地,尋找到一朵傲骨風中的冰雪臘梅,本想終其一生與她共度,可當我歷經浩劫回來,她卻--”

  “她卻變成了賣笑的煙花!”她搶白道,“說這些有什麼用?過去都過去了。反正一樣是花兒。我憑自己的琴藝和歌嗓賺錢,又有什麼不對?”

  他臉部的線條終於完全僵硬了,她的話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最後一絲希望。

  她已經陷得太深太深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他勉強提起氣,讓自己不至於當場崩潰,“把我的金玉劍還來!我就照你的希望,從此一刀兩斷!”金玉劍是師父所贈,是他憑弔亡師、懷念亡師,一生最重要的信物,除了妻子,他不能留給任何人。

  “金玉劍?”她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那種不值錢的東西我早就扔了。這樣吧,這百寶箱裏,你隨便拿一件算是賠償吧。”她大方地打開描金漆箱,裏面的珠寶霎時照得雅閣內光彩堂皇。

  小芹更是在一旁無比羨慕地說:“公子,您可真是有福分!小姐這箱裏的東西,順便拿一件就價值千金呢,沒有一件不是世上的寶貝!”

  “行了!拿了東西就快走吧。”她高傲地說,連頭也不轉,冷笑中帶著譏諷,“以後出去,只要別再說你是挹翠院裏頭牌歌妓杜十娘的未婚夫就行了,人家不笑掉大牙!”

  她輕蔑的語氣和眼神,強烈地刺激了擲劍的意識,他只覺得心都已經被那種從骨子裏流露出來的輕視撕成了碎片。

  他跳起來,抓住她纖細的肩頭,把她從座椅上一下拎了起來:“你聽著,不管你是杜微還是杜十娘!成擲劍今天絕不會因為貪圖你的財寶而來和你相認,今後也絕不會因為你的財寶而想娶你做妻子!我心中的妻子,是那個寧可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也絕不會屈服的女子;是那個勇敢地擔起生活重擔,清新高貴的女子;是那個堅強、獨立、有著一身傲骨的女子!”他直視她驚恐的眸子,“而你--絕對不是她!”

  他把她顫抖的身子丟下,怒極一掌飛出擊在沉香木的梳粧檯上,木屑頓時橫飛,他踢翻一地的黃金白銀,帶著滿身的怒氣與絕望,轉身絕塵而去。

  小芹嚇得坐倒在地上,膽戰心驚地看著木制的桌面上赫然出現的手掌印,半天才叫了出來:“小姐!”

  她轉過頭,看見的正是她那方才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才不至昏倒的主人,纖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烏絲散亂,慘白的臉上,眼睛直直地望著擲劍的背影,裏面空洞得已沒有一絲自我和感覺。

  嘴角邊淌著一絲血跡,裸露的雪白胸前,殷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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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陰沉沉的雅閣內,悄無生息,仿佛已沒有一絲生命力,半敞的窗戶有時被風吹得忽悠忽悠,發出“吱”的幾聲,算是這寂靜的屋子裏惟一的響動。

  整個挹翠院還是燈紅酒綠的,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臉相迎著來這裏逍遙的公子哥兒。他們散下金錢,交換到廉價的快樂與愛情,輕浮的醉臥花叢,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

  這也是杜十娘的生活。

  即使雅閣內暗著燈,樓下還是圍著很多豔羨她豔名而來的公子,盼著她掀簾嫣然一笑,亭亭出現。

  她見過世事深沉,遭遇過起起伏伏,逗弄那些淺薄的公子哥,看他們在她美豔的容貌下沉醉、癡迷、醜態百出,是她的樂趣與在心底的冷笑。

  只是,那個人不該來。

  她更加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塵灰滿面的劍客浪子,竟然出現在柳陌花街裏,器宇不凡,英挺出眾。

  他竟然真的回來了,直到現在,她仍感到自己是在做夢。

  他來這裏尋找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真是可笑!也真是可悲!寄情於一個早踏進黃泉的人還念念不望!杜微已經死了,他還找十娘幹什麼呢?

  看他臨走時那痛徹心靡的眼神,悽楚得讓她這顆麻木的心都像是被敲碎了。

  這是誰的錯,讓他這樣痛苦,是她嗎?還是--杜微?

  為何事隔這麼多年,她還會感到心碎的痛苦?

  杜十娘還是躺著一動不動,夜風徐徐吹過,撫過她的嬌軀,冰冷襲人。

  簾子晃動了一下,小芹冒出個小腦袋,輕聲地叫:“小姐……小姐……”

  空靈又飄渺的,她的聲音短而無力:“什麼事……”

  小芹進來,掌上燈,擔心地看著她無淚的眸子,幹幹的,不似昨日,傷情淚如崩堤般流淌。

  “媽媽都問過好幾次了,小姐身體有無好些?”

  她冷哼,吃人不吐骨頭的鴇母,搾盡她的青春與金錢,仍然不知足。

  “……還有,”小芹小心翼翼地瞅她的臉色,青白無血色,“李公子來了……”

  是了,時候又到了。每年她都會急切地盼望這一天的到來,今年,由於擲劍的突然出現,她竟然忘記了這個重要的日子。

  倚扶在小芹身上,她喘息著坐起來,掙扎著穿好衣,努力整理出一副從容的樣子。對著鏡子,她甚至擠出了一個慘澹的笑容。

  “請他進來。”幾次嘗試失敗後,她歎息小芹悄悄告退,心裏只是不解。

  小姐這是何苦呢?弄得自己神不守舍,肝腸寸斷,卻還要裝出一副輕視鄙棄的樣子。難道是真的如媽媽所說,她在風塵中打滾數年,到底還是躲不了情愛的誘惑,嘗到了感情的毒嗎?

  她只覺得那個冷冷的公子好似很久以前便認識小姐似的,他以真情相待,絕非玩弄,小姐也像是動了真心,心與魂都隨他去了。那麼小姐又要怎麼對待這位李公子的呢?

  她瞄瞄身邊文弱的書生,他容貌萎頓,骨板瘦條,沒有一點特別的地方,與出入挹翠院的富家公子相比,他顯得既唯諾又失措。

  可是小姐卻對他禮遇有加,每每還贈他珠寶金器,關切異常。有時瞧著他眼裏突然一閃的貪婪,她只覺得小姐看錯了人。

  小芹領李甲到雅閣的門口,便止住了,這是她的特別囑咐,與李甲會面的時候誰也不許在場,例年如此。

  當李甲踏進雅閣時,周圍稀有的沉香木傢俱、古玩字畫、還有燭下風姿綽約的美人,都令他的肩膀縮了一下,畏首畏尾地不敢前進。

  “李大哥,請進來說話。”杜十娘看出他的躊躇,輕聲說。素來君子風範的書生走進這風流場所,總是如此不自然。這令她自慚形穢。

  “杜……杜姑娘,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李甲往前挪了一步,看見她陷下的臉頰緊張地問。

  她默然,將臉頰側向蠟燭的暗處,垂首說:“思及故人,難以自拔。”她重抬起眼睛,用期盼的聲音哀求道:“李大哥!小妹她,她怎麼樣了?”

  李甲的嘴唇動了動,“她……她現在已經漸漸能看見影子了,梅神醫說,只要再過幾年,就可重見光明。”

  是嗎?再過幾年就可以痊癒嗎?他每年來都如是說,可小妹到現在仍未回來。這難保不是他為開解她心下傷痛的安慰之言。

  她幽幽的哭泣,讓李甲慌了手腳:“杜姑娘,小妹確實情況好很多了,只是她聽到你‘病逝’的消息,哭得很凶,幾乎又把眼睛哭壞了。”

  可憐的妹妹,她能想得出妹妹傷心欲絕的眼神,就像今天擲劍的眼神一樣,令人痛徹心底。可是不這樣做又怎麼辦?告訴她,她惟一的姐姐在青樓賣笑嗎?

  李甲慌張地搓著雙手,支支吾吾地說:“梅神醫他……他今年的……”他慌裏慌張地四處張望,可又不知看向哪里。

  她的眼睛紅腫著,拿過那裝滿金器寶物的描金漆箱給李甲,“李大甲,勞煩你一年裏應天、北京兩地奔波,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她抬起盈盈水眸,乞求說:“可是我已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只有你一個人……”

  李甲匆匆接過漆箱,放在包袱裏,忙不迭地說:“能夠幫到你們姐妹倆,萬死也不辭!再說,我待小妹一向親如自己的妹妹,為了她的眼睛,我也只能做這點事了。”他頗豪邁似的,挺起瘦條的胸膛,“今天我就此告辭。有任何小妹的消息,我再從應天回來!”

  她流著無聲的淚,垂首送李甲出去。

  華麗的梳粧檯上除了擲劍留下來的清晰的掌印,已空無一物。


  次日,雅閣內的美人還未起床洗漱,挹翠院的鴇母已率先進來,她不露聲色地看看日漸憔悴的杜十娘,賠著笑問:“女兒,今兒個身子覺得怎麼樣?媽媽昨天聽說你病了,命人連夜熬了大補的參湯,趁早上喝了吧,一天都會精神好些。”

  她把碗湊到她的唇,杜十娘只好咽了幾口,“多謝媽媽。”話語中帶著喘息。

  鴇母放下碗,憐惜地摸摸她的臉:“瞧現在瘦得……原本花兒般的人,怎麼一夜就變了樣兒呢?你讓城裏的公子老爺昨天都等得望眼欲穿了呢!”

  他們盼的是一個秋水含情,朱唇噙豔的絕世美女,可不是個病懨懨,蒼白得像個鬼的杜十娘。

  杜十娘轉過頭無力地說:“媽媽……你讓他們改天再來吧。”

  早知道會是這種結局,鴇母倒也不生氣,反正她還留在院裏,大好的青春還有的是,一天兩天確實算不了什麼。要是惹惱了她,十天半月不出雅閣,她的生意也就別做了。

  不過,昨天那個客人可是讓她心生警惕,他一來,往日嫵媚嬌柔的杜十娘就性情大變,多次出言諷刺,意在傷人。可趕走了他,她卻倒下了。要是她真的一病不起,少了這京城的頂尖花魁,她的挹翠院也就沒什麼人來了。

  “我說女兒,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情字是穿腸毒藥,嘗不得的!”鴇母不放心地叮囑,“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使以前有過什麼愛什麼歡什麼情的,到了這裏,進了風塵,全都成了過眼雲煙,從此就不作數了。要是有人說了什麼,那也都是逢場作戲,隨口而說,信不得……”

  眼看著杜十娘垂頭不語,眼中瑩瑩珠淚又現,她不露痕跡地說:“比方說昨天那位公子,幾天點名要見你,還一味地要替你贖身,可是待你讓他進了閣子,嘗過了甜頭以後,還不是連個影兒都沒了?大早上的就有人看見,他已經出了北京城,一路往北去了!連回頭都沒有一下不是?”

  她失魂地喃喃低吟:“是嗎……他走了嗎……”

  她如願趕走了他,儘管高昂的代價是兩人滴血的心,可是,她畢竟還是成功趕走了他不是嗎?沒有讓他面對比她墮入風塵更可怕的真實不是嗎?

  杜十娘猛然抓住鴇母的胳膊,悲悲戚戚地說:“媽媽!讓我出去吧!只一天,我馬上就回來!明天,明天一切就都會正常了……”

  鴇母沉默了一下,最後還是同意了:“那就讓小芹和院裏的哥哥陪著,可別出了什麼事。”她不失時機地說,“不過明天張公子邀你去賞畫,你不要誤了才好。”

  她連連點頭。


  雖然已是初春季節,北京的天氣仍然涼涼的,風吹在臉上還很冰厲。杜十娘裹緊了身上的斗篷,漠然地遞給小芹一把鑰匙。

  小芹拿了鑰匙,上去幾個臺階,托起一扇破門上掛著的大鎖,把鑰匙捅了進去。鐵鎖動也不動,裏面鏽死了,扭動半天,她才轉開它。

  “小姐,慢點兒走。”推開破舊的大門,她扶起身子虛弱的主人,一步步走進去。

  她站在雜草叢生的院裏,沒有似小芹想像的痛哭失色,反而一片神色淡然,只是轉頭定睛瞧贍著這年久失修的房於,半晌,才歎了口氣。姐你看,槐樹上不走開了幾朵小白花嗎?
  恍傯的記憶深處,有個懂事的女孩指著院裏槐樹光禿禿的枝條這樣說。

  現在,槐樹上真的開了小白花,小小的,香氣淡淡的,可是她卻再也看不見了。

  應天!應天!應天與北京相隔十萬八千里,失明的妹妹即便想飛鴻過來傳情達意,也無法做到啊……

  更何況,她已經認為她親愛的姐蛆在一次風寒中死去了呢?

  她抬頭看看溫和的太陽,眼角又滲出了淚。

  杜微死了,杜微三年就死了,所有的鄰居都這樣說。

  為什麼他還要回來呢?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失望而漫長的日子,他音信全無,卻在突然間貿然出現。

  可是為何他會尋來呢?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他……他為何要揭破醜陋的事實呢?就帶著對堅毅的杜微的一點點追憶一走了之不好嗎?讓她在疲乏難熬的青樓生涯中,可以自我安慰地想,至少她的未婚夫未曾忘記過她,始終鍾情於她。她就滿足了。

  “小姐,小心風寒,咱們回去吧。”小芹觸到她冰涼的手,輕聲說,不敢打擾到她的沉思與包裹住她的深沉悲哀。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邁步欲離去。

  餘光一轉,她瞅到角落裏有個土堆,像個墳塚的樣子。她疑惑地走近,看見上面插著一塊平滑的木板,上面幾個入木三分的大字:愛妻杜微之墓。

  這是他走之前做的嗎?為了遙遙憑弔逝去的未婚妻?

  無聲地,她跪倒在地,把木板抱在懷中,哭成了淚人。


  風聲嗖嗖,馬嘶蕭蕭。

  擲劍此時已策馬賓士,踏上了回師門的路,他無法忍受再待在北京的痛苦。

  柳滿諒形影不離地伴他左右。

  “師兄,我們歇一下吧!”他在馬背上揚聲喊,“馬需要休息!”

  擲劍這才注意到,在顛簸的馬背上,他們整整賓士了幾個時辰了,馬兒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流浹背。

  翻身下馬,滿諒牽著兩匹馬到飲水去了。

  他怔怔地坐在河邊的樹陰處,聽著近處流水潺潺,活潑的鳥聲啾鳴,眼前晃過一個又一個俏麗動人的身影。可每每當他癡迷地伸手欲碰觸她時,她微笑的影像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他閉上雙眸,任自己沉溺在往事中。

  他到現在仍然記得他和杜微五年前的兩次見面,當時心中充滿了的震撼,還有一種深深的動心,從那時起,她便駐進他的生命,再也揮之不去。

  他現在的心紛亂如河邊晃動的柳枝,頭一次,感到了對命運的無比痛恨與無奈。

  她墮落得無法自拔。這個事實與其說讓他的心亂、心痛,不如說是徹徹底底地粉碎了他的意志與愛戀。

  那麼久以來,他深藏在心底的力量來源、對生命的呼喚和對她深入骨髓的強烈思念……消失得冷漠而迅疾。

  他在挹翠院見到的杜十娘,甚稱人間絕色,她一舉手一投足都風韻十足,嫵媚成熟。可是他愛的卻是當年那個身子纖瘦、眉目蒼白的女子。他愛她的堅強、勇敢、不折不撓的性格,至於她清秀的容貌,則是他意外的收穫。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是他自己愚蠢得不知輕重,貿然跑去宣稱自己是京城第一名妓的未婚夫,結果才遭到她的奚落與嘲笑。

  那時他一直驚恐,不敢想像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枝挺立寒冬的冰雪臘梅,就在他眼前,變成了一朵花枝招展、美豔絕倫的煙花!

  他痛苦得緊閉眼睛。

  柳滿諒不知什麼時候回來,靠在他身邊的樹上,把一個水壺遞過來:“師兄,趕了一個上午,喝點水吧。”

  他木然地接過水壺淒到辱邊。

  他已無法再思考,神志早已不清楚。昨夜他整夜未眠,思維混亂無章,唯一知道的是,他要離開北京,他要離開北京遠遠的。

  柳滿諒憂慮地瞅著他意氣消沉的樣子,他理解他的痛苦,卻愛莫能助。

  若擲劍對杜微的感情不夠深厚,他必定會在聽聞她死去的消息後即刻離京,以後若遇賢淑,再結下美滿姻緣也說不定。可他偏偏對杜微傾注了所有的愛,根本不相信她的死,居然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到她。

  但這正是一切不幸的開始,她的自甘墮落更讓擲劍心痛欲裂。或者說,是她拒絕了擲劍的求婚,反而樂得身在污泥中的態度,更加傷他入骨。

  若不是愛她,不會在當年與她互訂終身;若不是愛她,不會在她死後仍不放棄;若不是愛她,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飽受折磨,從良心到道義,從心靈到愛情,痛苦不堪。

  他暗歎,好一個情字,直把一個堅如磐石的劍客,折磨得迷失了自己。

  馬還在悠閒地喝水,擲劍拋下水壺,從腰裏拔出劍,凝視寒氣逼人的寶劍,銳利的劍身上,映出了一雙充滿血絲的黑眸。

  寶劍是師父所贈,當年同珍貴的金玉劍一起親手交付於他。現在,他卻再拿不回金玉劍了!因為它已被一個不知道珍惜的青樓女子隨手丟棄!

  一同丟棄的,還有他的一顆真心!

  劍氣凜然厲迫逼人,他身上迸出了駭人的傷心與絕望。

  河岸上,他展開平生所學,演出劍招,身上散出冰冷的寒氣,溢在河邊。柳樹劇烈地晃動著,新生的樹葉在風中刮散,連河水的湧動都受到了影響,激起了雪白的水花,噴散向四周。鳥群撲著翅膀,驚慌失措地飛逃。

  他的衣袖鼓起,帶動風聲、水聲、嗖嗖的劍聲,手上將成派劍法絡繹不絕地施展下去,混雜了不盡痛苦和掙扎。

  滿諒在一邊看著,吃驚地發現,處在劍氣中央的擲劍身影晃動,他用盡平生絕學使出的劍法,招招精闢,巧妙奪人,可是劍氣狂亂,茫然迷惑的心境一展無遺。

  眼看他呼吸急促,劍招愈來愈快,轉眼便達到成派劍法的最高造詣時,突然有個孩童拍著手笑著叫:“哥,你看那個叔叔,他好厲害呢!”

  孩童生得可愛,虎頭虎腦的,圓臉和小手胖胖的,約有三四歲的樣子。他邁著短粗的小腿,不穩地沖著擲劍跑過來。

  劍氣衝擊在他身上,推得他坐了個屁蹲。“哇,好疼啊,我流血了!”他看見粉嫩的小手掌薄薄破了一層皮,驚慌失措地叫。

  柳滿諒抓住他,把他抱到一邊,以免被劍氣傷到。

  旁邊氣喘吁吁地跑來另一個孩子,八九歲,穿著和他同色的衣裳。

  “小虎,叫你不要跑的,看我回去告訴娘!”他擺出哥哥的臉孔教訓,可稚嫩的小臉怎麼擺也擺不出威嚴。

  “哥--”小虎立刻親熱地叫他,沖他張開手,“我手流血了。”

  他看看弟弟的手心,真的滲出了血珠,他拉過來,在上面吐兩口口水,“塗上就不疼了。”

  小虎聽話地任他塗抹,看見擲劍已停止練劍,怔著神瞅著自己,伸出雙手要他抱,“這位叔叔不練劍了呢,哥你沒瞧見,剛才樹都要倒了呢。”

  小哥哥拉拉他,“娘叫我們回去吃飯,快點走啦,不然她會擔心,一擔心她又會哭了。”

  “哦,”小虎從地上爬起來,又坐下來,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可是我走不動了……”

  他板起臉唬弟弟,“是男子漢就自己回家,不然以後討不到老婆。”可拗不過弟弟求饒的樣子,還是在他前面蹲下,無可奈何地說,“上來吧,就這一次!”

  “是!”小虎高高興興地撲上小哥哥的背,壓得他一趔趄,小腿直打晃,吃力地一步一步漸漸走遠了。

  滿諒一直留心著擲劍的神態,他的劍虛握在手上,劍氣、殺氣都散了。河岸又恢復了剛剛的溫馨與平靜。

  他凝望著小哥倆的背影,又陷入了迷茫。

  滿諒輕聲說:“師兄……小時候,我們一起到山裏玩,你也常常背我回來。從小到大。你都像是我的親生哥哥。”

  他是父母雙亡的孩子,而擲劍則是個不知自己姓名出身的棄嬰,兩人一同被成宗吾收養長大。並傳授武藝。二十幾年從未分離,有著比親兄弟更加親密的感情。

  “你一向獨來獨往,不喜和人親近,師弟們都有些怕你。可是我卻從小最愛和你一起練劍,成派裏,除了小師妹,你我的感情最好。”他的眼裏閃過了一抹微妙又複雜的神情。

  滿諒的話勾起了擲劍的許多回憶,他看著師弟英俊的臉孔,又想起剛才稚齡的兩兄弟,“我們一同生活在天山,師父撫養我們長大,自小親同一家。我若是有個弟弟,會和他一樣的待你。”只可惜師父早亡,杜微又背棄了他,他所依賴的“家”也毀掉了。

  “我們各自成家立業之後,是否還會互相往來呢?”他問道。

  擲劍長長感歎,他的未婚妻今生已無緣再見,可這輩子,他除了杜微還會娶誰呢?又何來成家立業之說?

  “如果相隔不遠,肯定時常把酒言歡,切磋武學,淺聊舊事;如果相離很遠,不能時時相見,也一定會在心中常常惦記,手足思情不會因日久歲深而改變。”

  “若我突然被人殺死呢?你會怎麼想?”滿諒激動起來。

  擲劍不假猶豫地說:“我必定會亡命天涯也要令他飲血劍下,為你報仇!”

  “若我身染重疾,奄奄一息呢?”他又再追問。

  “我必會帶你訪遭天下名醫,求他們妙手回春!”他堅定地回答。

  “若我的病需要萬兩黃金治療,那又該如何是好?”滿諒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題追根究底。

  他思索了一下,堅定不移地說:“即使是讓我搶劫官府庫銀,成為千古罪人;抑或淪為殺手索命得錢,雙手沾滿血腥,我也在所不惜,縱然賠掉性命也要得到萬兩黃金!”

  他失去了師父,失去了杜微,全都心痛於無力挽回,倘若真發生滿諒所說之不幸,他拼了命也要救他!

  滿諒的眼裏隱隱閃起了淚花,他的喉嚨澀澀的,“師兄……如果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她該怎麼辦?”

  尋常的女子……該怎麼辦……

  他慢慢咀嚼著滿諒的話,頭腦漸漸有些清醒。

  他所能為滿諒做的一切,都建立在精妙的劍術之上,憑了這身高深的武藝,再加上努力與執著才可做得到。但如果是一個嬌弱的尋常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拎,無親無故,家遭中落,她又怎達成這宏大的願望?

  心中的迷霧,逐漸撥開迷蒙的面紗。無數個草率過後的執著,重又在他的內心深處復蘇。

  滿諒看著他的目光漸漸專注,變得銳利而有神,漆黑的眸子更是深沉如夜空之星時,不禁為他的振作而歡欣鼓舞。

  只短短的一小會兒,他便從消沉、絕望的情緒中脫身而出,再次燃起堅毅與決心。情字雖難解,也抵不過他的真情實意。

  他仰起頭,喃喃地說:“是啊……真的發生了這些事情,她又能怎麼辦呢……”這一刻,他驀然醒悟自己的愚笨,他只知沉迷在失去愛情的痛苦中,卻遠遠沒有探究到個中的緣由,很多年以前,現實對她就是嚴厲而苛刻的,她這幾年又曾發生過什麼呢?

  回想起他們匆匆的兩次見面,她無一不是在刻意地逼他離去,演出了一場相見不相識的情變,細捉摸起來,種種跡象都像是在掩飾著什麼。還有她相依為命的妹妹去向不明,婢女口中莫名其妙的李公子……那麼多疑惑和謎團未解開,他該早些發現的!

  “我們回北京城!”他收劍人鞘,堅定地宣稱,胸前的金玉劍鞘激烈地起伏著,仿佛也在等著收劍入鞘。

  他溫和的師弟,早已牽馬善解人意地站在路邊,年輕英俊的臉上帶著贊許和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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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杜十娘不喜歡北京城春冬交替的季節。

  與擲劍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分離,在深冬;當盡了家中所有物品,山窮水盡,在冬末;和惟一的妹妹生生分離,在初春;現在,她逼走了曾經深愛過,望眼欲穿地期盼過,以為是這世上唯一會帶給她幸福的男人,也是在這冬尾春始時!

  她自我嘲諷地一笑。

  她的記憶中,竟全都是冬天滿天鵝毛大雪、冰天雪地的寒冷,若問還有什麼,那就是夾有春寒風厲,另一種世上的殘忍。

  “美人--”樓下的男人們瘋狂地喊著,為她曇花一現的嫣然激動不已。

  她察覺到了自己的魅力,對他們又拋過一個桃色的秋波,底下的人聲響動,粗厚的喘息聲連在雅閣內都隱隱聽得到,像一群特大號的蒼蠅齊齊撲向食物,垂涎三丈。

  平日裏道貌岸然的官員、富商、書生、武師……全都在她絕麗的姿容下,被剝下了道貌岸然的外衣,露出赤裸裸的淫欲與醜態。

  男人們爭先恐後地沖上前一睹芳容,拼命推擠旁邊的人,有些年老體弱的被擠得痛叫,頓時,挹翠院裏亂成一團。

  她笑得似乎更動人了,高高在上地欣賞底下狂亂的一幕,明麗的胭脂遮去了她的蒼白與無神,美麗的飾物隱藏了她的憔悴虛弱,華麗的衣裳則掩住她日漸的形銷骨立,可又有誰知道,她僅僅是留著一個軀殼在紅塵間苟延殘喘。

  也因此,在鴇母誤以為她已將清白交給了那個男人,而安排她侍客陪宿時,她沒有反對!心都沒有了,軀殼便聽任處置好了。她不再在意了!

  “小姐,有好幾個公子都帶了重禮,你要見他們哪個?”小芹聽了鴇母的吩咐,跑上來問。

  她美麗的主人一掃前幾日的迷惘與憂鬱,又亭亭出現在賓客們的歡呼聲裏,只是眉宇間,較之以前的漠不關心又多了幾逗弄的玩世不恭。

  她知道鴇母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卻暗喜,這才是青樓女子應該有的心境,若隨便一個客人走掉都要傷心欲絕一番,如何繼續在風塵中度日?

  “是嗎?”她輕笑,唇邊一抹不屑,“叫他們拿給我再說。”

  “是,”小芹聽了話,出去張羅。

  不一會兒,樓下爆出了大叫,那是小芹在大聲說出可能成為杜十娘第一個人幕之賓的人的名單後,其餘不甘心的人在爭吵。名單上面的人都是鴇母千挑萬選之後,篩出來的人物。沒有一個不是巨豪富商,不然就是他們的兒子。

  被選中的人洋洋得意,等不及得催促小芹趕緊帶路。無緣與仙子相見、共赴雲雨的人,都在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她聽著那波聲勢浩大的動靜,纖手放下了窗戶的簾子。耳邊跟著又聽得另一種“噓噓”的聲音,那是他們看著點起燭火後,對窗邊出現的朦朧的剪影望穿秋水,更加心猿意馬的表現。

  小芹領了四個男人上樓,她趕在前面,把雅閣外的珍珠簾垂了下來,讓他們仍然無法清晰地看見杜十娘的容顏。

  這是鴇母的伎倆,越是團團迷霧,卻吸引得人無法駐足不前。她精心安排的這種隔簾擇客,使得杜十娘的美貌既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直弄得他們心癢難解,最後不惜撒下重金。

  這也令杜十娘的豔名越發散佈得神乎其神了,能成為她的青衫之交,更甚者是入幕之賓,變成了京城,乃至四海無數男人的心願。

  現今,傳說中的美人就在珍珠簾後面,覷入珠簾中間細小的空隙,他們眼饞地瞅著她露出曼妙的身形,眼都直了。

  “小姐,四位公子都到了。媽媽說,這四位都是人中龍風,對小姐也傾心很久,都想欣賞小姐的琴藝。”小芹唱歌似的放出彩霧,這四個人拼命連連點頭附和。

  “讓各位公子如此看重,確是十娘的福氣。”他們屏息聽著她輕柔而富有音韻的聲音,尚未聽到琴聲就已經先行醉了。

  “十娘對各位的深情厚愛,銘感於心,只盼能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以報各位的恩情。”

  第一名華服男子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盒湊在珍珠簾前打開:“素聞姑娘喜好珍物,這是由一整塊上好美玉雕成的妝盒,送與姑娘把玩。”

  晶瑩剔透的玉石,在燭下隱隱透著靈氣與珍珠般的光澤。她只瞟過一眼便斷定了它的價值!

  隨後,第二、第三和第四個人分別呈上了他們的禮物,全部都是罕見的寶物,價值數千不等,珍珠簾輕輕晃動,甜美的聲音飄渺而來,仙蹤難窺。

  “公子們的誠心與厚愛,讓十娘深受感動……”

  小芹知道,這一番場面話說完,便可以決定出這四人誰將一見芳姿,可杜十娘的話聲未完,鴇母已匆匆地搶在前面,登上雅閣而來。

  “各位稍等一下,還有一位公子!”她賠著笑,“他今天才趕到北京城,到晚了。諸位公子請見諒!見諒!”

  從她身後,步出了一個高挑的青年男子,他一襲青衫,眉目俊朗如星。

  珍珠簾內,低低地出聲:“咦……”

  四人不安起來,他們好容易來到雅閣的門前,怎肯將良機拱手讓與他人。可眼前的這個人,冷冷的氣質震懾住了所有人,鋒利的眼神讓他們幾乎不敢對視。

  他們的華服與低俗舉止,全在這冷清清又無需索的眼神中俯首稱臣了。

  他簡直就是為了淩駕於他們之上而來!

  擲劍從懷裏取出一張銀票,遞給鴇母,目光直視簾後的隱約倩影,“時間倉促來不及備禮,這裏是萬隆錢莊少莊主親手書寫的銀票,可隨時兌現,送與小姐做賠罪之用。”

  鴇母接過,樂得嘴都合不攏了:“公子說哪里的話?禮物來不及備又不是心意不誠,只要人到了就是給我們十娘面子了!”她揚起尖利的嗓子,“女兒,你說是不是?”

  擲劍冷面不語,瞅著她做戲給呆站在旁邊的四個人看。

  幾人湊到燈下,看到了銀票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壹萬兩”,不由得面面相覷,有的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有的不言不語默默離開,還有的見珠簾內一片寂靜,只好頓足不舍地走了。

  鴇母瞅著他們知趣地自行離開,連忙道:“那就請公子進入雅閣,有什麼吩咐,只管吩咐小芹。”然後樂呵呵地懷揣巨額銀票下樓去了。

  擲劍佇立在雅閣門口,凝視著靜靜的珠簾,它似一道冰冷的牆,阻隔住簾內簾外,天各一方。

  小芹也被這突來的變故弄得有些手足無措,既不敢讓他進去,又不敢加以阻攔。

  半晌,珠簾突然激烈晃動,印證了閣內佳人心慌意亂的同時,一隻素手撩起垂簾:“請君人閣!”

  小芹恭順地卷起珠簾,讓開了一條香徑。擲劍按住胸前跳躍的金玉劍鞘,舉步邁人雅閣。


  雅閣內的書畫依舊,檀香依舊,珠簾依舊,香豔依舊,只是那個曾印上他掌印的妝台已換了新的。

  杜十娘半倚在新的妝臺上,精緻的五官簡直美極了,燭光透過羅裙,在她身上淡淡地籠上一層彤光,好像一尊靜止的美人石像。

  她的目光也像石像般冰冷無情,警戒又微帶著些審視看著他:“你還來做什麼?我們已經一刀兩斷,再沒有任何聯繫了!”

  擲劍靜靜地說,神色平和,“如果只能以這種方式和你相處,那我接受你的規則。”

  她冷笑:“你可以用一萬兩買我幾夜,可是以後呢?你難道還要買我一輩子不成?”

  他瞅著她玉石般美麗又冰冷的面容,感到她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啟唇,慢慢地低聲說:“就是說,我們還有機會共度一輩子不是嗎?”

  她怔住,被他的反問無言以對了。

  這些傷害他的話每一次都在心裏先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暗暗地,在心底她早已是千瘡百孔。可是他還要一再地出現,迫得她無奈地不斷出言相辱,然後,把自己刺傷。

  她在袖子裏掐緊自己的手腕,尖聲說:“只要你拿得出錢來,我自然會高高興興地彈琴、唱歌給你聽,青樓不比其他地方,只認銀子不認人!就算你是七旬老人,還是臨死的病夫,凡是有錢上門尋歡的客人,我一概不拒。”

  空氣似乎都凝固住了,她尖利的聲音盤旋在雅閣內遊蕩不去。

  擲劍沉默著,臉上終於還是露出了一絲痛楚。

  他緩緩走近她,突然伸出手來。

  她憶起他上次怒氣橫飛的一掌曾經打爛過她的梳粧檯,相同的一掌若是落在她身上,她可以當時就去見閻王了。死在他的手裏也好,省得她留在這世上繼續受苦。

  一瞬間,她腦海中浮過很多這樣、那樣的片斷,閉上眼,她不躲不閃反而迎面昂起臉,準備承受他的怒氣。

  他手掌如料,落在她的青絲上,卻沒有怒氣,有一分憐惜,有一分感歎,更有一份不舍和濃濃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甘純而且執著。

  他反復撫摸她的秀髮,又溫柔又動情,在她耳邊低低地訴說:“我離開了整整五年,把你獨自丟到黑暗裏,不聞不問。我回來後,不僅責怪你,還要再一次將你拋棄……這些,你為什麼不怪我?為什麼不讓我分擔你的痛苦……”

  “別說了!別說了!”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掩住耳朵。

  他這樣溫柔地對待她,比當時的痛駡更加讓她心痛。她寧肯要一個痛責她墮落的未婚夫,也不願意面對這樣寬容大度的未婚夫。

  他用手環抱住她,輕搖著她,在她耳邊低低地絮語,溫存而細緻地絮語。他的聲音那樣低沉,那樣輕柔,帶著令人深深沉醉的力量。

  她再也支援不住了!他勾起了被她深葬心底的往事舊恨,還有昔日點點滴滴,從未與人分享的痛苦回憶。

  眼眶裏,熱熱的,濕濕的,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瘋狂地進流而出,在臉頰上匯成了小溪。

  她咬著嘴唇,拼命想抑制哭泣,卻怎麼也做不到。

  她的淚忍過了多少個等待的寒暑,又忍過了多少個遭人欺辱的日日月月,現在,她終於哭倒在他寬厚的懷中,聽著他的心跳聲不能自己……

  他摟住她柔軟的身子,跪下來,用盡全身的力量緊緊地擁抱她,好像要把她纖弱的身子都揉進他寬厚的胸膛裏一樣。

  她則無力地攀在他懷中,崩潰了……


  如果時間可以停住,杜十娘寧可自己不要傾城傾國的西子容貌,不要讓她名滿天下的絕世琴技,不要世上的富貴榮華,只要可以隨時這樣看著他,她便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支起上身,瞅著身邊熟睡的男子,鼻頭又是一酸。

  擲劍在夢中仍然緊蹙著眉頭,手臂纏繞在她的腰身上,收得緊緊的。

  他也是不安的吧,在夢中都要如此地將她守護。

  沒想到,他竟然在受到了那樣的侮辱以後還會再回來,她又感動又心酸。當年一見傾心的男子,她並不瞭解,可是僅這一份執著與不棄,上天曾經厚待過她啊!

  昨夜,她深受觸動,悲泣得不能自己。整夜,他就一直溫柔地撫慰她,不曾放手。

  他的情深意重,矢志不渝,只會令她更加愧對於他,更加無法面對他啊!

  只有在此刻,她才會讓自己完全放鬆地只屬於他一個人。她的目光從他英俊的五官慢慢下移,直到古銅色強健的胸膛。

  英俊、強壯、年輕有為……這就是她的未婚夫,她深愛的未婚夫!

  她感到眼淚又快要流出來了,只好慢慢深深地吸氣,重又伏在他的肩窩處,感受他溫暖的呼吸與體暖。

  他的手臂不知不覺間環緊了她的腰,她抬起頭,發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額前的黑髮散落幾縷,越發顯得精神煥發。

  “你醒了多久了?”她輕聲問。

  夠久了,久到她的歎息、她的眼淚和她忍不住的觸摸都一一感受,無一遺落。

  “剛剛醒。”他微笑著看她慌張間來不及偽裝的表情和脂粉不施的小臉。

  她看起來比昨晚在燭下的氣色要差得多。臉頰兩側消瘦,下頜尖尖的,襯得眼睛更大了,眼睛的顏色也更深幽了。在剛剛偷眼望去時,那裏面籠罩著一層厚重的憂鬱與悲傷,是歷經滄桑的結果。

  他挪動身子,半靠在床頭上,露出胸前一大片結實又強壯的肌肉。她默默靠過去,依偎在上面,數著他沉穩的心跳聲。

  “十娘,”他輕柔地說,深怕又把她逼回到刻意偽裝的外衣裏去,“我很高興你一直沒有忘記我,這幾年我對你的思念幾乎要把我逼瘋了。”

  她不語。

  她要享受這份短暫的渴望已久的幸福,而不願再重溫噩夢一樣的過去和夢醒之後必須面對的現實。

  他只是輕吻著她的黑髮,撫慰她瑟瑟發抖的身子。

  她累了,她倦了,她渾身千瘡百孔,她滿身是血是淚,她有很多話想和他說,有很多困難要他分擔,有很多苦處要他理解,還有更多更多的戀念要大聲地泣出來……

  他感到懷中的嬌軀猛然一收縮,正在驚愕中,她已經撐起身子離開了他的懷抱。少了她的熱度,似乎連生命都變得空蕩蕩的。

  她呆呆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赤裸的胸前掛著的金玉劍鞘。金亮亮的劍鞘上,交纏著白玉,鑲著幾顆寶石。

  曾經十分熟悉,曾經殷切地盼望過的金玉劍的劍鞘,就這樣赫赫然出現在她的跟前,劃亮了她的瞳眸,也劃醒了她的理智,迫走了她迷失的真情。

  她慢慢抬起頭,方才還渴望得到安慰和愛情的神態換上了輕佻和冷若冰霜。

  他失望地看著她,她又把杜微鎖起來,變成名妓杜十娘了。


  “公於想要如何度過這春日呢?”杜十娘端起一杯飄著嫋嫋香韻的茶杯翩然進入雅閣,殷勤地看擲劍接過舉在唇邊。她刻意忽視掉他的失落與壓抑,依然用柔柔媚媚的嗓音問他,“不如出去踏春如何?”

  茶氣氤氳著,茶香味彌漫在雅閣,讓擲劍的心情平和安靜了許多,他仔細觀察豔妝脂粉的杜十娘,可惜已尋不到一絲一毫迷失的神色。她的行為舉止無論從哪方面看都與昨夜判若兩人。

  他思忖了一下,尋歡作樂的事情對他來說陌生得很。想起初見面的時候,她曾經彈過瑤琴。“我想聽你的樂聲。”

  “聽君差遣。”她掩袖輕笑,轉身取過一隻琵琶,坐在一隻凳上,當心一劃,泉水叮噹。

  舒緩懈怠的樂聲在雅閣內輕顫迴旋。

  她低眉,任清脆飛揚的聲音飄灑閃爍。

  她信手的挑撥令春日當頭、擺設脫俗的雅閣頓時化成了仙煙彌蔓的飄渺仙境。她優美地側坐當中,長裙拖地,懷抱琵琶,楚楚的風姿更如虛無縹緲的美妙幻境中最勾人神魄的仙子一般。

  擲劍專注地看著她的彈奏。

  他那種沉默卻熱切的眼神,讓她輕輕地顫慄了一下。她害怕那樣的眼神,那會令她的精神瓦解,會令她卸掉全身的偽裝和包袱,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陷進更深的熱切與溫柔當中,就像昨夜一樣。

  隨著她的顫慄與移神,她的心緒更加紊亂了,琵琶聲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柔荑撥開崇山峻嶺中的寒冷森森,似掙脫掉了冷硬的鎖鏈,五指纖纖間,流出錚錚然擲地金石般聲響。先如暴風雷雨般猛烈,後又似昆山玉碎的壯烈超凡,源源不斷地演化出一派奔流不息的抗爭之律。

  壯美、冷冽、孤僻……從弦間一傾而注。

  明明是明媚的春陽當頭,卻令聽者如困在冰天雪地的深山中,周圍茫茫一片孤苦無依,寒風刺骨,割人肌膚,還有劈天蓋地的暴雪呼嘯而至,夾著雪顆冰雹淩厲迫人。

  “嘣!”一根弦彈跳出來,打斷了她投入的演奏,弦斷了。

  她回過神來,對他勉強笑道:“抱歉,久不練習,琴技疏懶不說,連弦都跳斷了。”

  他沒有追問,站起身來靠近她,慢慢地執起她撥弦的右手,五指間竟在激烈的撥劃中磨破了薄薄的皮兒,滲出了鮮血。

  這哪里是在演奏輕浮的青樓春樂,分明是她的血淚之聲啊!

  一直在門外等候的婢女小芹搶進門來,“小姐--”

  她搖搖頭,木然地說:“不礙事的。”

  小芹拿了藥箱細心地將她每個指頭都上好藥,分別包上白布,很快她的右手就行動不便了。

  小芹紮好了她的傷,仍然沒有離開,猶猶豫豫地望著她,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她察覺到婢女的異樣,淡淡地吩咐:“小芹,下去為公子擺宴吧。”

  “是。”小芹又看了擲劍兩眼,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就從雅閣出去了。

  “小芹的年齡應該和杜小妹相仿吧?”他突如其來地問,讓杜十娘剛剛從失態中醒來馬上又開始警覺。

  她試著動動纏著白布的手,若無其事地答:“小妹今年十八,略長三歲。”

  他默然,她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時候進行雙重身份的轉換,迅疾得來不及抓住。無論是杜微,還是杜十娘,總是在他自以為理解她們的時候變成另一個人。

  唯一他清楚的是,五年前的那朵冷冬寒梅,已經悄然欲現了。


  小芹端著託盤,穿過挹翠院的後院,到偏房去拿東西。匆忙間不小心撞上了一個迎面走過來的人。

  “啊!”她的鼻子正好撞進那人硬硬的胸前,疼得真要掉眼淚。

  擲劍長身一抄,幫她端穩託盤,“小心你的茶杯。”

  “對不起,對不起!”她端好了茶水,疑惑地看看擲劍,“公子,您怎麼在這兒呢?小姐在雅閣為您備了酒水,已經等了一會了。”

  他的方向應該是出去,而不是到雅閣裏。

  她奇怪地瞅瞅他,才付了一萬兩的天價給媽媽就要走,這太奇怪了。

  “小芹,替我告訴你家小姐,我要出去辦些事情,遲些會回來找她。”擲劍交待完,自顧自穿過喧聲鬧嚷的前堂,行遠了。

  小芹怔了一下,才想到什麼似的臉刷地變白了,把託盤隨手一放,撒腿就跑,“小姐……小姐……”


  入夜,家家都關門落鎖,進入了夢鄉,除了幾家胡同裏的酒肆裏還有深醉未歸的客人,連名聲顯著的挹翠院裏明燈都變成了暗燭,除了廂房傳來的嬉笑與打鬧聲,前堂後廳內都靜了下來。

  “殺人了……救命啊……”突然驚恐的尖叫從一家豪宅裏傳出,頓時裏面慌成一團,小孩的哭叫聲和女人的求救聲交織在一起,在漆黑的夜裏格外令人寒粟。

  杜十娘從夢中驚醒,擁被坐起來,她發現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擲劍整夜未歸。

  她合身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現在,身邊依然空蕩蕩的,他又走丁嗎?他每天夜裏都會出去,天明才回來,他在做什麼?他去過什麼地方?她對此一無所知,也不敢啟唇相問。

  “小姐,你今天起得好早。”睡在外屋的小芹聽到動靜,探個小腦袋往裏面張望,發現她正坐在床邊發呆。

  “我打水給你盥洗好不好?”

  她木然點點頭。

  小芹準備了梳洗的東西,一一端上雅閣來。

  她一邊對著鏡子為十娘理弄滿頭的烏絲,一邊遲遲疑疑地說:“小姐,方才我聽院裏的姐姐們說,昨夜城西的丁老爺家失竊了,還傷了一個家丁,血流得遍地都是呢!現在還在看大夫,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杜十娘看看鏡中的自己,又看看懂事的小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攢緊了她的手。“小芹,你想和我說什麼,說吧,說出來!”她有些嘶啞地問。

  小芹還拿著梳子,她猶豫不決地呆了兩秒鐘,突然“啪嗵”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嗚咽著說:“小姐!小姐!要是你從此不要我了,讓媽媽再逼我去接客,我也絕不怪你!即使現在我讓你傷心了,我也不能昧著良心瞞著你!”

  杜十娘伸手欲扶起忠實的婢女,柔聲說:“好孩子,你說吧,你都聽媽媽說什麼了?我不怪你。”聲音有些顫抖。

  小芹哭得兩眼通紅,卻固執得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小姐,媽媽和姐姐們說,昨夜擲劍公子一去無消息,結果丁老爺家就出了事。還說他一個跑江湖的,根本拿不出一萬兩銀子,她們懷疑昨天傷人盜竊的就是擲劍公子啊!”

  她的命是小姐救的,她的清白是小姐保住的,老天安排她鬼使神差地偷聽到這番話,就不能被惡狠狠的鴇母嚇住,卻害了無辜的小姐。

  杜十娘退後一步,跌回在椅子上,如遭雷擊轟頂。

  他去做夜盜,還傷了人?

  倘若他沒做,那張一萬兩從何而來?早就聽說萬隆錢莊的少莊主已失蹤多年,何以會出現他親手寫書的銀票?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他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她!

  天哪,她一直恐懼不安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她已經身陷風塵無法自拔,還害得一位英武的劍客為她觸犯了王法,不僅變成了淪落青樓的酒色之徒,更兼之成了殺人如麻的惡棍……

  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渾身都冷得發抖……


  當擲劍天大亮回到雅閣時,杜十娘昏睡在床上,小芹默默守候在她床邊,神色肅穆,看見他進來竟然視若不見。

  “十娘她怎麼了?”擲劍走上前低聲問。

  小芹扭過臉瞅了他一眼,眼裏竟充滿憤恨與怨意,令他大惑不解。她輕輕地站起身,注意不弄醒杜十娘,示意他出來談。

  好一個京城第一名妓的婢女,雖然稚齡,她此時卻指揮起江湖上有名的劍客來。擲劍心中驚訝,見杜十娘鼻息酣然,役有醒來的意思,便跟了出來。

  一出雅閣,小芹謹慎地關緊了門,忽然對著他跪下來,聲淚俱下:“公子,請你不要再糾纏我家小姐了好嗎?自從小姐遇見你,她就昏倒過好幾次,天天都哭得死去活來……再這樣下去,她、她一定活不成了……”

  擲劍一伸手挽起她,鼓勵她繼續往下說:“請你說明白一些,我對她的瞭解實在太少了。”

  小芹聽話地站起來,淚還流不止,“小姐第一次見到你的晚上,拿著你給的繡帕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她氣走你以後,更是嚴重,吐的血鮮紅得嚇人。後來媽媽說你出北京走了,她就病倒了,這幾天才剛剛好些。”她抓住擲劍的衣袖懇求,“公子,求你不要再來了!小姐這樣真的是會受不了的啊……”

  他心中充滿震驚,“是那方她撕掉的繡帕嗎?”

  小芹拼命點頭,“就是它!那天晚上,小姐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然就是自言自語,像瘋了一樣。她也根本就沒有把它丟進垃圾堆,那全是她叫我那樣說的!”

  她雖然身在青樓一言一行不得自主,可她是個忠僕,杜十娘的安危在她看來比自己的安全更加重要。她知道自己的這番話若是被鴇母聽到,至少會打得她皮開肉綻,怒她放走了這樣一個出手大方的恩主,但仍是不顧一切地說了。

  他仰頭長歎:“杜微……杜微……你這是何苦呢?”

  他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自從在河岸邊被滿諒一言點醒後,他就一直堅信這點。只是,這時出由她貼身的婢女口中,格外令他心痛。

  杜微,杜微!你究竟還有什麼事情在隱瞞著我?

  小芹扯過擲劍的衣角拉著,泣不成聲,“公子,小姐對你是真心的……她不能跟你走,也是為了你好,可沒有要辜負你的意思……她每一次傷到你,自己就先受十倍的痛……求你不要把禍事引到小姐身上,求你不要讓她傷透了心之後再吃官司……”

  他似是驚呆了,對小芹的懇求不聞不問,只是喃喃地說:“‘為了我好’?杜微,你知不知道,若我真的失心瘋一走了之,才是真正地辜負了你……”他突然急切地握住小芹的肩頭,“小芹!你還知道什麼!告訴我!她的難言之隱是什麼?究竟什麼是不能說出口,不能讓我幫她解決的……”

  小芹被搖得頭都昏了,眼裏還噙著淚,可是卻臉龐發光地注視著擲劍,在那一刻,她真的相信擲劍的出現,就是為了拯救杜十娘而來的!她甚至忘記了就在幾秒鐘前,自己還認定他就是殺人劫財的夜盜。

  她臣服在他的堅定與真誠下,剛張開口要說些什麼,雅閣的門突然拉開,杜十娘靠著門上,止不住地咳,厲聲說:“小芹,去給公子準備早點!當心院裏的規矩!”

  待他再次逼問婢女時,小芹已經低著頭,從樓梯上一步步走下去了,走到半路,她回過頭求饒地望著杜十娘,淒淒地喊:“小姐--”

  杜十娘嚴厲地瞪著她,命令道:“快去!”再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眼瞅著小芹的背影拐過彎看不見,擲劍直起腰,直視著杜十娘冰冷的眼神,額蹙心痛,“十娘,我們到了開誠佈公談一談的時候了!有很多事情,你不能瞞我一輩子……”

  “沒什麼好談的!今天我很累,你也整夜未歸,吃點東西先歇著吧。”她冷冷地說,充滿戒備和倦怠。

  他忽然拉過她細瘦的手腕,關起門來,把她有些粗魯地往椅子上一帶,“十娘!你還不明白嗎?你現在再怎麼拼命地想趕我走,我也不可能離得開你了!”他俯下身,將她圈在懷裏,認真又有些痛楚地說:“很多事情,即使你想要永遠藏心裏,永遠不讓我知道,但時間可以說明一切!你又怎麼能瞞得了我一生一世,況且--你還有一生一世要和我一起度過!”

  她縮在椅上,頭仰靠在椅背上,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珠黝深黝深的,似一泓深潭,深不見底。

  “一生一世和一個風塵女子一起度過?你難道不知道什麼是風塵?”她毫不留情地刺傷他,句句帶尖帶刃,“我出賣的是笑容與歌技,播下的是豔名,拿到手的是金錢。每天生張熟魏,迎來送往,只要拿得出銀子,隨時我都應他們的點召!這些你不知道嗎?”

  她咄咄逼人,又揭開了他們二人間最長最深的傷口,聲聲割破他的心,讓他痛楚得五官都扭曲了。

  “……你還有多少委屈,都說出來吧……五年了!我本來在五年前就娶定了你,可是當時我有重擔在身,只好棄你於不顧,現在我回來了,你的種種難言之隱,就都說了吧!”

  他的聲音喑啞,夜風從半掩的窗戶涼涼吹人,吹得額前幾縷不羈的黑髮有些散亂,看起來既受傷又茫然。

  他的神志卻是格外的清醒,內心深處甚至還有一種急切的期待,不面對這些讓二人都受傷的問題,他們就沒有將來可言。如果一定要觸及,那就來得更猛烈些吧!

  眼看她的臉色隨著他的話越來越蒼白,頭仰得越來越靠後,眼睛也變得越來越空洞與麻木,似乎已經氣若遊絲,馬上就要喪失意志時,“難言之隱”四個字已經如暴雷一般,在她耳邊爆炸。

  她猛然一把當胸推開了他,騰地從椅中直立起來,咬著牙說:“你真的想聽實話嗎?好,我就告訴你!三年前,我是自己走到挹翠院的門口,向媽媽賣了自己的!沒有人逼我,更沒有人強迫我,更沒有人你所謂的‘難言之隱’!我是受夠了等待你的日子,你一走沒有音信.可是我的終身卻只能跟定了你,再沒有人敢娶我!誰知道你是不是一時興起說要娶我,如果你永遠不回來,我就要為你守一輩子的活寡嗎?所以我自己走進了妓院,賣了我自己,省得青春過後,剩下的除了皮包骨頭,只有一個被未婚夫拋棄的‘棄婦’頭銜!”

  他踉蹌後退,幾乎站不穩身子,顫著聲音不敢相信地問:“你是……自己賣掉了自己……”這與他的猜想越離越遠了,他的思緒像被一團棉絮包圍,它有霧的迷蒙,有雪的淒寒,還有沙的柔軟,怎麼碰觸、敲擊都沒有回音。

  “當年你不是也以五十兩銀子買下了我的終身?同樣是賣,我不過是賣得賤些,賣得男人多一些!”她環顧精緻的雅閣,處處是珍寶,伸手挽起珍珠簾,好似愛不釋手地撫摸,“可是我得到的卻是多得多了!光是這簾子,全部是用大小一樣的珍珠做成,更別提整座雅閣的富可敵國,和全北京城男人們的趨之若鶩!如果嫁給了你,你能給我這些嗎?你連其中一顆珠子的價值都拿不出來!”

  這已不再是什麼遮遮掩掩的氣話,而是給予他的最大的侮辱了。燭影下,他健壯高挑的身子搖了兩下,臉色和她的一樣蒼白如雪,手掌攢成了拳,骨節咯咯作響。

  過了良久,他才嘶啞著嗓音慢慢說:“十娘,我說過你無論說什麼,都絕對不會再一次趕走我。你苦苦等過我五年,我則心甘情願回報給你一生一世!直到你什麼時候終於信任我了,願意把千難萬苦和我一起分攤,或者,願意和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告訴我曾經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在那之前,你不必疲于應付我,視我為敵人。”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紙,輕輕放在桌上,“你也不必對挹翠院沒個交代,為保全我的名譽受到她們的責駡。”

  她震驚地看著那張銀票靜靜地平躺在桌面上,嘴唇哆嗦著,一行貝齒在上面深深地刻下淺白色的牙印。雅閣內的燭光照得一室亮如白晝,上面明晃晃的墨蹟留痕--又是一萬兩!

  胸口傳來一陣憋悶,讓她本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她揪著胸前的衣服,驚駭的表情驚恐到了極點:“你……”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撕碎了,“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他驚異地看著她眼中盈盈閃著反光,開始漸漸蓄出淚珠兒,就像是一陣猛烈攻擊後的疲憊,她的真情實性縱然經過千變萬化的偽裝,也終於經不住開始顯露了。

  “我……”他的腦子裏飛快地轉過各種念頭,思索著如何穿透她層層的掩飾。卻不知這種遊移不定的神情,更加深了她不詳的猜測和戰粟。

  她慢慢滑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成一團,她咬著牙關,死也不肯再鬆口,嘴唇上都是血紅的印子,全身可怕地痙攣著、抽搐著。

  見情形不對,擲劍搶過來幾步把她抱在懷裏,焦急地呼喚:“十娘,十娘!”用力往她的人中處按去。

  半晌,她終於“嚶”一聲哭出來,“你這是為什麼……你這是為什麼……”在他懷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的眼裏也迅速湧出了淚。

  輕輕地,他抱她到床上,滿含柔情地一遍一遍為她拭淚。

  她哭得累了,小鼻子通紅,長而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更加顯得嬌弱無力。一見到他,她的淚就會氾濫成災,她的痛就會格外難熬,老天派他來,究竟為的是救贖她還是折磨她,她都已經分辨不清了。

  “你問我這是‘為什麼’,我卻還要問你是‘為什麼’?”他把她攬進懷裏,緊緊地熨貼在胸膛,用體溫溫暖她冰冷的肌膚,渴望能給她慘白的小臉染上一絲血色。“老天讓一男和一女結成夫妻,就是要讓他們風雨共舟,患難與共。可是你卻捨得讓我一個人獨噬不明不白的痛楚!”

  她淒淒慘慘地說:“你該明白的,你要的是杜微,可是她死了。你來尋杜十娘做什麼呢?”

  眼見心上人對著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忠而不舍,她卻不能委身與他,共度一生一世,這就已經對她是種極大的折磨了,卻又讓她背負起另一種引誘他墜落的罪惡,這兩塊大石壓得她喘不住氣來,五臟六腑都在受著灼燒之苦。

  眼瞅著她眉頭鬱結,嘴唇蒼白無色,被折磨得如此痛苦,他忽然激動起來,重重地搖著她窄窄的肩:“不可以!不可以再瞞下去!你不忍心讓我背上酒色之徒的駡名,卻甘心讓自己深陷囹圄,痛苦不堪。你可知道,這才是對我的最大的煎熬啊!眼瞅著心愛的人墜入苦梅,可是只能無能為力地袖手旁觀!”他深吸口氣,直著嗓子喊出來:“十娘,你好狠的心哪!”

  你好狠的心哪……你好狠的心哪……

  他的呼喊聲一遣遍在她腦海中迴旋不去。

  所有的打擊都不如這一句來得痛入骨髓,播曳的燭影、他深刻而散發著怒氣與痛楚的面頰、被風吹得忽悠的窗戶,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團團詭異的魅影,向她陰森森地疾速撲過來,穿過她的心房,貪婪地吮吸她汩汩流出的鮮血,當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胸口一點時,眼前一黑,陷進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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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來!”擲劍呆坐在杜微的房間外已經幾個時辰了,他好像和裏面昏迷不醒的杜十娘一樣失去了知覺似的,卻突然冷冽地開口。

  “哈哈哈哈!”伴著爽朗的大笑聲,有個男子從梁上一躍而下,站在地上,如玉樹臨風,瀟灑地笑看他私自灌酒,自行在桌邊坐了,“把我叫下來喝酒嗎?”

  他也不顧擲劍的白眼,自顧自地拿了酒杯,眯著朗目品了一口,“不錯嘛,上好的女兒紅!想不到這挹翠院中除了絕色天香,還有這樣的好酒,”他話鋒一轉,眼中試探之意隱隱欲現,嬉笑道:“除了這樣的好酒,還有名揚天下、成派下任的掌門,這可真是奇事呀!”

  擲劍臉色嚴肅凝重,“少聿,滿諒叫你來的嗎?”

  少聿渾身像沒骨頭似的軟軟往桌上一趴,頭疼似的呻吟著說:“拜託!要是滿諒見到我,又要勸我少以青樓為樂,多關心國事家事天下事,滿口的八股道理,天下蒼生,哪會叫我到妓院來?”

  若是在平時,擲劍早已為老友唱作俱佳的表演開懷大笑,二人暢飲一杯,可是在這特殊的時候,他滿心滿腹都是杜微,實在無暇和他開玩笑。

  “少聿,”擲劍呷了口酒,歎道,“別的都可以拿開玩笑,只有成派下任掌門一說,不可以瞎說的。”

  師父暴斃,事先沒有立誰為掌門的意向,理應由成派的大弟子接任掌門,可他的師兄霍思昭資質平庸,劍術平平,沒有得師父的真傳,所以排行第二和第三的他與柳滿諒則成了公開的掌門人選。

  只是他們無論劍術、品行、名氣和複師仇立下的功勞都相差無幾,因此成派裏一直沒有結論,暫由霍思昭管理派系中的雜務,權等著他們回師門商議。

  “那麼我恭喜錯人了,該去和滿諒說才對。”錢少聿吐吐舌頭,俊臉皺成一團,“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什麼時候和我淪為一群了?”

  擲劍放下酒杯,鷹般的眼睛盯著他,看得他全身發毛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跟蹤了我好幾天了嗎?不會不知道我的來意吧?”

  臭小子,他以為他多好的工夫啊,跟著他夜闖衙門翻看檔案什麼的都好幾回了,以為他不知道嗎?剛才瞅著他趴在梁上實在難受,才好心叫他下來喝酒的,誰知他還裝傻。

  “嘻嘻嘻嘻……”錢少聿乾笑著,“我一向都是雞鳴狗盜之徒,那天大半夜看見一條人影箭似的往人牆頭裏蹦,我既然看見了,就想著能來個人贓並獲什麼的,誰知道是你老兄啊……”他的身子向前傾,眨眨眼睛,“再說了,聽說有人拿著我的銀票在京城兌現,一張就是一萬兩,幾天工夫就冒出來兩張,所以我趕著來看看嘛,來捉個李鬼消遣才好。”說完哈哈大笑。

  這個鬼機靈的朋友一直嚷嚷著只要美人不要江山,明明是生在錢莊享福命的太少爺,卻喜歡浪跡江湖,結識他這樣的浪子朋友。雖說他一直不理錢莊內的生意,這會兒見出現了巨額的銀票,連忙火速地趕了來。當真是不管嗎?

  “這回欠了你的人情,下次等你需要我的時候償還吧!”,擲劍歎氣,剛剛硬裝出來的冷淡已經被沖散得一乾二淨,他心事重重地說,“這些錢很快就會回到錢莊的,只是暫借一用而已。”

  等到滿諒從應天回來,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他端詳著杯中的酒色如胭,不禁想起了杜微。

  她看似渾身長滿了傷人的尖刺,卻脆弱得讓人不能想像。在昨天那番猛烈的試探後,看著她深受傷害的樣子,他再也不敢嘗試去進一步挖掘她的秘密。

  少聿很快發現了他的愁思,他叫道:“好歹讓我摸著點頭腦好不好?一下子拿出兩萬兩的人可是我耶!”他一副心疼得心肝都顫的樣子。

  擲劍沉重地表情未有放鬆,又飲了一杯,“你見到她了?”

  不搞清楚情況就現身,不是錢少莊主的作風,他暗中跟在他左右已經好幾天了,該尋訪的事情都清楚了,他才會出現。

  少聿頓時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錯,果然是人間難得的一朵冰雪臘梅!”擲劍意有所指,竟是已洞悉了他的來意,他便也明人不說暗話,乾脆地說。

  好一朵冰雪臘梅!他默然,竟然將他當年的感觸幾天就透悉。杜微呀,杜微,你還以為你的演技很出色,可以再一次趕走我嗎?

  “冰雪臘梅……-冰雪臘梅……”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她卻寧肯自比煙花……”

  見他又陷入沉思,少聿直率地說:“坦白說,我一開始僅僅認為她是個以色事人的普通青樓女子罷了。誰想到追蹤下來,她竟然與我所聽說的杜十娘全然不一樣……”眼見得擲劍苦笑一聲,他心中略有歉疚,“或許我們永遠也不瞭解這些女子的真實想法,她們為了生存下去,早已在心房上築起了厚厚的心牆。但是我感覺到,她是在拼了命地想要趕走你。”

  擲劍沉默半晌,“……多謝!”

  少聿僅幾日便窺出她的端倪,可是他當初竟然因幾句口舌之言便立即棄她而去,這是他心中永遠自責的傷。這對她無疑是迎頭痛擊啊!

  少聿忽然莞爾一笑:“想謝我,容易得很!而且也很容易做到,你瞧這是什麼?”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布帕,包裹得嚴嚴密密,一層又一層,打開來看時,卻是兩枚銀針,尋常得不能再尋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擲劍皺眉道:“這有什麼稀奇?大夫針灸的銀針。”他拈起一根,仔細看了看,似乎比同樣式的銀針略長一些,“從什麼地方得到的?”

  少聿苦笑說:“的確是沒什麼稀奇……”話卻不知從何開口,“至於它的主人,我也不知道飄泊往何處去了。”

  他拿起一根針,深深地歎了口氣,那目光是情深款款的,也是無可奈何的。這兩枚針,曾經刺中他的身體,現在紮住的,卻是他的心了。

  擲劍有點不解,卻很快參透了:“難得你也會有想要安定下來的時候……或許,我們都在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只是有的找不到,有的,找到了,卻是徒然傷心罷了……”

  少聿一笑,小心翼翼地將兩枚針包了,重新收好放回懷中,信誓旦旦地說:“就算找到會傷透心,也要努力去做,誰知道尋到的不是一份終生的幸福呢?一旦錯過了,會悔恨終身的。”他瞅著擲劍一直緊蹙的濃眉,會心一笑,“如果這是個賭注,那我就會押大!”

  燈下,兩個器宇昂揚的男人守在雅閣的門口促膝而談,擲劍把他與杜微的故事原原本本的一敘而成,聽得錢少聿目瞪口呆,感歎萬千。


  隨著錢少聿的到來,小芹發現擲劍與杜十娘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鴇母雖然手裏拿著擲劍的兩萬銀票,一直表面上都恭順得很,背地裏卻在擔心十娘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她這棵搖錢樹倒了,挹翠院就等著關門吧。因此背地時少不了指使小芹多多給她進補,多聽使喚,所以造成的結果是,常常是錢少聿和擲劍關在一間屋子裏秘密談話,而小芹守在杜十娘的身邊忠心耿耿地侍候。

  小芹心時清楚得很,杜十娘的心裏始終是惦記著擲劍的,因為掛念他的安危,人消瘦得很快,兩頰深深地陷了下去,身子也越來越差,經常一咳就是好一陣。

  “我翻看了衙門的全部檔案,這幾年她並沒有到官司去報案,也就是說,這整件事裏並沒有牽扯官府。”擲劍想著幾次夜行調查的結果,若有所思地說。

  這也就是杜十娘為何會猜測他是殺人竊物的夜盜的原因了,莫名其妙的經常失蹤,離奇的巨額銀票,確實值得懷疑。難怪她對他的態度會變得那麼令人匪夷所思,那麼古怪。

  少聿在屋裏踱了幾步,沉思道:“總之關鍵就是要等滿諒帶回來的消息了,只要他一回北京城,一切事情的前因後果,便都清楚了。”

  他前前後後地繞著圈子,冷不防揚聲叫:“小芹,進來吧!”

  門“吱”的一聲開了,小芹臉色肅重,開了門,徑直走到擲劍面前,跪了下去:“擲劍公子,小芹是個沒身份的婢女,可是小姐待我這麼好,一直親如姐妹,若不是小姐的一手庇護,我早被媽媽逼得去接客了,所以,”她抬起盈盈淚光的眼睛,鼓起勇氣說,“您若是想知道什麼,就問我吧!”

  少聿點點頭,這是個忠主的好婢女。他溜溜達達地踱出門去,反手關了門留出時間讓他們細說。

  擲劍扶起小芹坐在椅上:“小芹,你跟著十娘有多久了?”

  小芹擦擦眼淚,哽咽著說:“自從小姐進挹翠院,一直是我在服侍她。”

  他再問:“當初她是如何進樓的呢?”

  小芹猶豫一下,“是小姐自己自願進樓的.那天媽媽歡喜得不得了,直嚷嚷著挹翠院要發達了……”

  是嗎,她這點沒有說謊嗎?究竟是什麼樣的現實逼得她如此走投無路呢?

  他悄然暗自神傷。

  “那杜小妹去了哪里了?”

  小芹低了頭,囁嚅著說:“不知道……”

  “小芹,”他一字一字地說,“十娘今生是我的妻子,是不爭的事實,我即不會棄她於也不顧,也不會在她青絲白去的時候情淡意馳,另結新歡。如果你還知道什麼,都說了吧!”

  小芹拼命地咬著手絹的邊兒,眼圈都紅了,“我也想快點救小姐出去,她這樣下去只會害了自己……可是我真的什麼都不清楚啊……”

  他長歎一聲:“是啊……當年四周的街鄰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你又怎麼會知道……”

  “我想起來了!”小芹突然驚叫,“小姐有幾個習慣很特殊!她每年都要見一個叫李甲的公子,那個人鬼鬼祟祟的,可是小姐卻對他尊重得很。”

  “李甲?”他慢慢回憶這個名字,卻全無印象,“還有什麼?”,

  “還有一個姓孫的老爺,是京城首富,可是小姐從來不應他的點召,好幾次和媽媽吵起來,還拿過剪刀要尋死。媽媽這才拗不過她,加上她後來名聲越來越大,也就隨著她了。”

  “孫富!”他猛然想起這個醜陋的名字,騰地站起身來,帶得桌上的一個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也不在意。

  他想起來了!到這裏,他腦海裏所有的線頭終於找到了頭兒。

  孫富!孫富!

  是當年硬要娶杜微做十四房姨太太的富商!

  他眼中銳氣、殺氣冒得天高,帶著寒刃般的凍氣,虎虎生威,瞅著小芹又要掉眼淚。只有這樣英俊威武的劍客,才配得上小姐那樣的癡情女,才可以救得她出火窟!


  鴇母已經好幾日沒踏進雅閣的門了,這會兒見擲劍已經消失了好幾天,又厚著臉皮來見杜十娘。

  “女兒,瞧你這次病得小臉黃黃的。”她坐在床邊,給杜十娘豎起一個靠墊,墊在背後,“那個擲劍可不是個什麼好東西,一來就讓你又生病又掉肉的!這樣的人,別說給媽媽兩萬兩,就是二十兩萬,我要是知道他對你這麼狠毒,也絕對不會讓你去服侍他!”

  杜十娘虛弱得已無力反駁。

  好貪婪的鴇母,明明已經是天價了,她竟然還不滿足,妄想再搾他一筆。

  “媽媽,我倒是沒什麼事兒了,只是懶懶地不想動。”

  鴇母喚過小芹拿過一碗燕窩粥,親自喂給她喝:“那就先歇著!這樣冬去舂來的氣候最容易落下病根兒,要是一年護養得不好,沒准每年都要病上一場,那就受罪了。”

  既然鴇母表現得這麼良善,她也不好挑剔什麼,只好硬撐著身子起來讓小芹幫著穿了衣服,等到她坐在銅鏡前,畫上了玫瑰般豔麗的濃妝時,她又恢復了傾國傾城之姿。

  鴇母瞧著她的容貌刹時變得豔如桃李,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誇獎:“這才是我的好女兒嘛,看看,全北京城最美的姑娘,就是你了!”

  小芹還在用心地用象牙梳子梳著她的長髮,不知怎地突然低呼一聲,悄悄挪動步子,站在杜十娘和鴇母的中間,隔斷了鴇母的視線。

  好在意有所圖的鴇母並未發現有什麼異議,正從鏡中看著杜十娘沒有什麼表情的玉容,試探著問:“今兒有個姓錢的公子想要邀你去遊湖……”她有意頓了一下,拉了長音兒,“我說請他略等幾天,女兒這幾天是被擲劍包了的,暫不能陪。不過錢公子心意誠懇,說無論多久都可以等,只要你心裏惦記著這事兒就成了。”

  杜十娘順從地點頭,銅鏡裏的她看不出絲毫情緒:“既然擲劍已經走了,何不請錢公子前來一敘,就說我應了他,明兒個就去遊湖吧。”

  鴇母頓時心花怒放,剛要上去再甜言蜜語地誇獎幾番,門外已經有一人朗聲笑道:“在下無須杜姑娘‘請’,已經自己來了!”

  珍珠簾輕輕一挑起,居然沒有發出一丁點碰撞的清聲,那人已經不請自入。

  他環顧四周,讚美:“好擺設!好珍寶!富麗中不失雅致,堂皇中不失高貴。”轉頭看看玉面嬌容的杜十娘,他心思極快,“只可惜擺在姑娘的雅閣內,一近香姿金玉休,徒然瞧著姑娘的美落淚了。”

  杜十娘並未回過頭來,仍自自然然由著小芹梳妝,在銅鏡裏媚笑著說:“原來這就是錢公於,這裏的寒陋想必讓公子見笑了。”

  鴇母瞅著兩人的一問一答,情知沒自己的事,忙張羅著說:“那公子就請在雅閣內暫歇一會兒吧,小芹,去拿上好的茶點給錢公子。”

  小芹拿起發簪仔細地將她的頭髮盤好,又不大放心地瞅瞅他,才轉身答應了離去。

  杜十娘回過頭來,打量著錢公子。

  他確實儀表不凡,儀態瀟灑,舉止禮貌又飄逸出塵,再加清雅俊秀的容貌和平易近人的微笑,可以說是風度翩翩。

  他很自然地坐下來,拿起案臺上擺著的一管玉簫仔細觀摩:“聽說姑娘前幾天傷了手,不然我真的很想聽聽姑娘的樂聲。”

  她抿起嫩紅的唇瓣,特意舉起素淨的纖手端詳:“多謝公子的關心,早已經沒大礙了。”

  錢少聿放下玉簫,笑容可掬:“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們就去遊湖吧,看見姑娘的絕代芳姿,我已經等不到明天了。”

  杜十娘處變不驚地瞅瞅窗外大好豔陽,春風徐徐,陽光暖暖,的確是外出的好天氣。她想了一想,無意識地卷卷垂在肩頭的發絲:“既是公子的邀請,若十娘不去,怎對得起公子的盛情。就今天吧!”

  她輕輕起身,移動蓮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婀娜多姿,嫋娜生姿,似乎不勝嬌柔,又似乎不勝這柔柔的春風。

  可是少聿瞧得真切,就在她放下繞在指間的幾縷頭髮時,那裏面偶然露出的一角烏絲,在陽光的照耀下無法遁形,清清楚楚地顯著,那裏已經全然是灰白的了。


  登上畫肪後,碧綠的湖水、新綠的兩岸和湖邊潮潤的空氣,並未能影響到杜十娘壓抑的心情,陪在錢少聿身邊的只是她的軀殼,而她的意識,她的靈魂早已不知魂歸何處。

  少聿從小芹手中取過一件白色滾桃紅色邊兒的精緻披風,披在她肩頭,她回頭淺淺一笑:“多謝。”

  他有著俊秀又豪氣的容貌,和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高貴與風範,瀟灑俊逸,毫不遜色於絕色的杜十娘。

  他們並肩站在桿欄前,隨著波紋的一起一伏,起騰低伏。好像一對仙人下凡,悠悠的,遠遠的,瞟見行蹤一角。

  兩岸漸漸圍上了不少遊人觀看。

  這位氣質高雅出眾的貴公子確實是她所見過的書生公子裏面,最有風範的一個。只是在她心中早巳深深銘刻了另一個深情溫柔的影子,再無法替代。

  “如此的春光嫣然,實在是雅閣內看不到的。謝謝你帶我出來。”她仰頭吸一口清涼的空氣,笑著說。挹翠院早已鍛煉出她迎逢討好的本事,她適時地說出這話,既不唐突,又顯得落落大方。

  “杜姑娘,實不相瞞,在下邀你遊湖,並無獵豔之心。”少聿突然說道,仿佛在宣告著什麼,“只是想請你見一見我的幾個朋友。”

  他轉身,大聲說:“請吧!”

  她也轉過頭有些愕然地瞅著他眼波流動,捉摸不透他的用意和內情。

  本來臨時引薦幾位好友同舟而樂,並不是什麼鮮事、奇事,可他說得太過鄭重一些,也說得太過正式一些,連小芹都覺得有些不對,慌著神兒緊張地看著艙口。

  一條人影飛出了艙口,像一袋麵粉般重重地掉在地上,待杜十娘定睛看時,這個渾身癱軟在地上,像一攤爛泥的人,不禁驚叫出聲:“李大哥!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臉上霎時變了顏色,急身上前,顧不得禮節和冷面的少聿,想攙扶他起來。

  “止步!不許碰這個混蛋!”突然一聲厲聲暴響,震得畫舫上嗡嗡作響。擲劍已經飛身從艙口而上,輕飄飄地落在船上。

  隨後,柳滿諒帶著趕路的露宿風塵,出現在杜十娘面前,上前一揖:“杜姑娘,五年未見了!”

  錢少聿、擲劍和印象不深的柳滿諒同時出現在她面前,三個不同特色,卻是優秀出眾的男子,全都意外地對著地上的一攤爛泥怒目而視。

  她驚得不能動彈了,手伸在一半,既無力伸出去,又好像全身的力量用盡般抽不回來。被摜在地上呻吟的人,的確是前不久才送走的李甲沒錯。她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不明白這四個毫不關聯的人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一起。

  李甲掙扎著爬起來,死死地扯住她的裙角:“杜姑娘!求你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呀……”臉上有青紫的印記。

  “這是怎麼回事?”她又驚又怒,李甲對她來說是何其重要的人,怎會被他們整治得落到如此田地,“你們怎麼可以隨便殺人!”

  柳滿諒上前一步,神情中帶著疲憊,卻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指著被嚇得已經面無人色的李甲說:“杜姑娘,你去問問他,我是從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她的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的頭開始有些暈眩了,一陣風吹過來,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她蹲下來,追問李甲:“李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應天嗎?”

  “小姐!”小芹上前扶住她不穩的身子,“你離他遠一點兒!”

  李甲跪在地上,用額頭用力地往地上撞,“杜姑娘,都是我的錯,不關他們三個人的事……是我,是我不好,受不了誘惑,染上了賭染……他們是從大方賭坊把我揪出來的……”

  什麼?大方賭坊?

  她眼前一陣發黑,小芹連忙扶住她。

  “噹啷”一聲,一隻精緻的描金漆箱被擲劍丟在地上,箱子散了開,滾出了裏面滿滿的令人炫目的奇珍異寶。

  擲劍咬牙切齒地,狂亂的怒火幾乎要把他燒得役有理智了,要不是少聿和滿諒一左一右拉住他,他早已經將李甲殺過一千遍、一萬遍了。“賭坊的老闆說,他已經在賭坊裏豪賭了好幾年,輸掉了數百萬兩的銀子!你去問問他,他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她驚得眼前全是黑雲,什麼都看不清了,她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當胸一把將小芹推得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過去揪住李甲的衣領,昏亂地嚷:“李大哥!李大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你沒有到賭坊去賭博,你是到應天給梅大夫送診費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死命地搖著李甲瘦骨伶仃的身子,李甲突然大聲嗚咽起來,搶著用頭去撞地:“嗚……是我不該拿你的血汗錢去賭博,可是我一輸輸得精光,我拿什麼臉來見你,只好每次去翻本,誰知越賭越輸得多啊……”

  她倏然鬆手,喃喃低語著:“怎麼可能……那是每年給梅大夫的錢哪……“突然她瘋了似的去撕扯李甲,“小妹呢?你把小妹弄到哪去了?”

  李甲膝行幾步,在她腳邊哭:“是我對不起你……小妹我確實送到梅大夫那裏了,不過後來我再沒見過她……”

  她求救般將頭轉向擲劍、滿諒和少聿三人,三人的表情無一不是沉重與沉痛。

  系在她細弱肩頭的白色的披風早已經不知何時滑落在地上,皺巴巴地滾在一邊。

  杜十娘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怪不得,擲劍返回她身邊時,一直形影不離的同門師弟突然與他分道揚鑣,銷聲匿跡,原來他是另有用意!擲劍則持有來路不明的巨額銀票守在她身邊,那麼錢少聿大概就是萬隆錢莊的少莊主吧?

  他們三個合起來,幾天裏就輕輕易易地卸下了她所有的偽裝,揭穿了她一直疲於遮掩的事實……可是,就在她竭力在回避的事實裏,卻又帶出了另一個更加可怕的真相!    

  漸漸地,有一種用狂燒著的怒火代替她一貫偽裝的嫵媚與冷漠,她狠狠地瞄視李甲,卻又帶著悲痛萬分的悽楚。

  他早已不是那個清風秀骨的書生了,賭博已經讓他賭紅了眼,變成了吃她肉、喝她血的吸血鬼與寄生蟲,毫不留情地蠶食她。

  他縮在地上瑟瑟發抖,五官驚恐得都變了形。

  “哈哈哈哈……”她扶著柱子,突然開始發狂般的笑,“原來……原來……”她笑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小芹想上去又不敢刺激她,只是眼淚汪汪地瞅著。

  淚水在她臉上瘋狂地迸流,她的神情是駭人的蒼白與憤怒,她巍顫顫地問:“李大哥……你告訴我……是誰在五年前的雪地裏救醒你的,又是誰一直接濟你糧食去趕考……你告訴我,你大聲地告訴我!”

  李甲身子一顫,求饒地哆嗦著臣服在她攝人的追問下:“是你……”

  “可是你卻為何置我們姐妹的性命與清白於不顧,你……你怎麼做得出來……”她淒聲地喊,聲聲都在指控李甲。

  擲劍的心都要碎了,可又怎能不讓她看到事情的真相?

  他剛往前踏進了一步,她馬上厲聲說:“不許過來!你來幹什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難言之隱嗎?看吧!”她指指地上體若篩糠的李甲,悲從心來,哽咽道,這就是我的難言之隱了!我為了一個忘恩負義、背信棄義之徒付出了我的名譽和自由,喪失了我唯一的妹妹和愛情……”

  這就是她一直在掩藏的秘密,李甲告訴她,梅大夫的診費一年要十萬兩銀子,所以她不得已去賣笑去賣藝.一邊辛辛苦苦地積攢銀兩給李甲,一邊在苦苦期待哪天小妹能夠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身邊。

  可是現在,她的願望全都被打碎了!

  李甲只在地上縮成一團,一見三人略有靠近,便抱頭痛呼:“求求你們……不要殺我啊……”

  柳滿諒急急地辯解:“杜姑娘,小妹並沒有死啊!她的眼疾早已痊癒,梅大夫因為和她投緣,又見她資質聰慧,所以收了她做徒弟,雲遊四方去行醫治人!”

  “不必再說了……”她面如死灰,踉蹌後退,直退到欄桿處。

  李甲每年來挹翠院也是如是說,可結果呢?小妹早就行蹤不明了。

  她絕望地看看天空,湛藍湛藍的,幾乎沒有一朵雲彩,晴朗怡人。誰知道就在這片晴空萬里下,到底掩藏著多少不可見人的黑暗與罪惡!想著,她的眼淚刷刷地落下來。

  她倚坐在欄桿上,頭昏昏沉沉的,早巳失去了全部的知覺,身上的血液似乎也凍結住了,讓她止不住地顫抖。

  不知何時,擲劍高大的影子已將她籠住,她遲鈍地抬頭看時,只見得一雙比這藍天的顏色更深、更澄清的瞳子裏,滿是關切與憐愛。

  他向她伸出了雙手,“杜微,我們回去吧……”

  他低沉而溫柔的話語還未曾說完,她已如脫韁野馬般彈跳了起來,用力打掉他伸出的手臂,嘴裏狂喊著:“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你為什麼要回來?你為什麼要回來?你非要逼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是嗎?現在你已經剝下了我的畫皮,眼看著我變成了一堆白骨,你為什麼還不走?”

  他心疼地呼喚:“好好,你不喜歡杜微的名字。那麼,十娘,我們走吧,離開挹翠院,離開北京城,到應天去等梅大夫,去等小妹,好不好?”

  她離水面太近了,這波光鱗鱗的水面像是有著吸力似的,讓她總是在向著那邊偏移,讓他害怕。

  他試著拉她的手想拽她回來。

  “不!我不想再見到你!你放我走!放我走……”

  她狂喊著,渾身的怒氣與絕望不知如何宜洩,又見他愈來愈靠近,怒極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鮮血直流。

  “師兄!”滿諒驚呼一聲,見擲劍哆嗦了一下,隨後閉上眼睛任她瘋狂地咬著,好像咬的不是自己一般,“杜姑娘她急昏了頭,怎麼你也跟著折磨自己?”

  他叫著用力去撬杜十娘的嘴,擲劍卻只怔怔地由著她咬,小芹也似剛從夢中驚醒,沖上去急忙分開兩人。

  在糾纏中,杜十娘松了口,一頭撲到欄桿處,就在岸邊人們唏噓的驚變聲中,她舉起那一直燒灼著她瞳眸的,令她滿目眩暈的,曾經被譽為“百寶箱”的描金漆箱,“嗵”的一聲丟進了碧綠的水面,悲戚地低鳴:“失去了小妹……我還要你們何用……要你們何用!”

  她的唇邊帶著血,慘白的顏面如縷幽魂,在狂怒和絕望中,轉身跳進了湖水,仿佛被溫柔的湖水吞噬般,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擲劍狂喊著,熱血直沖頭頂,燒得他想也不想,躍身一跳,也跟著沉入了湖面。

  碧波蕩漾的湖水,像是憐憫這兩個心碎了的人兒似的,用她寬大的胸懷默默地將他們收容。

  滿諒白了臉,手中扯著一條從擲劍衣衫上撕下的布條,一手反應極快地拉住也一頭往下紮的小芹,撲到欄桿上,一連疊地狂喊;“快救人……快救人呀……師兄……”慘烈的呼聲回蕩在湖面上,驚起了湖上嬉戲的鳥兒們,驚散了兩岸聚來的團觀人群,直沖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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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在黑暗中沉沉浮浮,總也見不到光亮,總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與地都混沌成了一體,萬事萬物都是死灰一片,死寂一片。

  冷,刺骨的冷,沒有風、沒有雪、也沒有雨,卻出奇的寒冷,好像滲進了骨子裏似的,讓她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她恐懼地想要大聲叫,卻發不出聲音來,只是任一股看不見的暗流帶她到可怖又無聲的世界。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見下雨了,大雨沖刷著農舍、菜舍和土地,澆得大地到處都在冒水泡兒。

  有個女子沖進這大雨滂沱,仰頭悲苦地喊:“老天爺!你為什麼這樣對小妹呢?小妹才剛剛十五歲啊!”

  她發了瘋似的張開手臂呼喊,“有什麼苦你沖我來……有什麼罪你讓我受……你為什麼偏偏這樣對小妹呢……你要是不長眼,就不要再叫老天爺了!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流下面頰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同情地看著她,這個人一定是瘋了。你沒聽說過向天吐口水,最後口水會落在你臉上嗎?這樣咒駡老天爺,你會遭報應的。

  旁邊還有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在低沉地說:“你不是最不信天嗎?你不是最不信命嗎?怎麼你的說法,竟是個完完全全的宿命論者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回憶以前的事情,可是記憶的塞子像是被塞住了,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記不起來,順應老天,順應命,她默默自問,難道真的可以避災消禍嗎?那麼為什麼那個女子還要咒駡?她在此之前,難道就不曾是個虔誠的篤信者嗎?

  又一波暗流悄然來襲,她很快就被卷到遠處,那個女子嗚嗚咽咽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了。

  在旋轉中,在震動中,在寒徹骨髓的刺凍中,她又見到了一個女子。

  她正在大街小巷中狂奔,跑過一個又一個當鋪,在店員板著臉冷冰冰的對待下,吞下一滴又一滴淚。

  “三十兩,最多了!”當她拖著酸軟的兩腿,抱著最後一線希望來到“升記”當鋪時,掌櫃的眼裏閃著詭異的光,像是在看一隻走投無路的籠中困獸。

  她哆嗦著乞求:“這……不能再多些嗎……”這黃金、白玉加上鑲嵌的藍寶石,難道就只值這區區的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一分也不多!”掌櫃的斬釘截鐵地答,站在高高的櫃檯後面,不耐地點著腳,“到別家的當鋪,給的更低!”

  這句話說到了她的處境,她一咬牙,掌中的金玉劍落在櫃檯上。她將銀子揣進懷裏,轉身迎著滿目的人聲喧嘩吵鬧,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眼角,孕育了多時的淚珠,戚戚地潸熱滑下。

  她瞧得也傷心地哭了,好像不僅僅是在為了這場慘劇而哭,更像是為了傷心而傷心地哭。昏昏沉沉中,有人沮柔地搖著她,慢慢地,她就被這搖動,又帶走了。

  永樂皇帝製造了一個盛世出來,還給了天下人一個太平祥和。可是在榮華富裕的影像後面,隱藏著多少窮人賤女的辛酸事,又埋葬了多少渺小生靈的期待與追求!  

  她為這兩名女子哭泣,卻突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來不及辨認間,潛伏已久的暗流呼嘯而來,再次卷走了她……


  明明渾身都好冷,嗓子裏卻幹得像是著了火,杜十娘微微張開乾涸的嘴唇,喃喃地說:“小芹……我好渴……”只說了這麼一句,她便疲乏得再無力說話。

  可是僅這一句就將屋裏默坐的所有人都吵起來了。

  模模糊糊地,她聽到小芹又哭又笑地叫:“小姐要水喝呢!小姐她醒了呢!”緊接著又聽到有些雜亂,有些匆忙,又有些激動的聲音都在重複著:“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是誰醒了,又是誰在她的雅閣裏面這樣大呼小叫?

  有人扶起她,將一匙熱水喂進她的嘴裏。她饑渴地吮著,是熱熱的,好像馬上就有了一股熱流直沖進胃裏,沖進心房裏。

  伴著這股得來不易的熱流,她茫然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正倚靠在一個男人的胸上。她緩慢地抬頭,正對上一雙深邃幽遠的眸子,深深切切地凝視著她,那裏面柔情百折,蓄滿了淚。

  就在他們彼此凝望的時候,她一顫,回憶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閣、想起了錢公子、想起了遊船……再後來,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擲劍又激動又狂喜於她的蘇醒時,她卻頭一偏,滾倒進床裏,拒絕了他的愛撫,有氣無力卻堅定地說:“出去!”

  擲劍的手一頓,從她的發絲上離開。

  “杜微,”他輕聲地喚著,深怕打擾到她似的,“你看看這裏。這裏不是雅閣,這裏也不是挹翠院。我們現在回家了!”

  “家”?她勉強睜開雙眼,看到灰黑的屋樑和剝落的牆皮,身上蓋的不再是雅閣裏的錦被,連眼前的擲劍也恢復了浪跡江湖時質樸的打扮。

  這裏居然是久違了的杜家!

  “讓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擲劍憐惜地看著她閉上眼睛,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杜十娘在遊船的時候掉進了湖裏,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裏名噪一時的杜十娘就這樣香消玉隕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為這個名字背負不必要的犧牲了!”

  在她縱身投湖的時候,一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的錢少聿早已經料到,他不聲不響地潛伏在周圍,在她剛剛落進湖裏的時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時她早已經因為沉重的打擊不省人事了。

  倒是少聿和滿諒都沒有料到,擲劍癡情到竟然毫不猶豫地也追隨下來,費盡力氣才將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續了十幾天,在高燒中她有時斷斷續續地呼喊出一些淒涼的句子,雖然聽不懂,卻讓人感覺到字字挖心;有時則沒命地發抖,好像被狂風暴雨逼得無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復折騰;有時則瑟瑟地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刺蝟,不得已將自己掩藏起來,卻似乎總是徒勞無功。

  擲劍就一直守在她身邊,沒日沒夜地期待她醒來,幾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帶著一路遠行的滄桑,這時更顯得憔悴,整日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著,聲音蒼白無力,一點底氣也沒有,“那麼活著的,是誰呢?”

  她問得讓他連心都揪起來了,她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杜微早就“死”了,現在“杜十娘”也死了?

  擲劍的眼裏閃過一絲慌張,後悔自己的失語。他很快地說:“你不要想太多,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現在,你只要快些好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為了我!”

  她的確還很虛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頭腦裏盤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麼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墜人了睡眠。


  小芹頭上包著塊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著腳去折院裏一條槐樹的樹枝。

  她才十五歲,個子小小的,那樹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頑皮的風一吹,它一蕩,就從她的小手邊溜走了,總也夠不到。

  她仍然不氣餒,又屏息靜氣伸長手去夠。

  就在她馬上就要碰到樹枝的時候,突然有人在她耳邊爽朗地大笑:“小芹,怎麼這麼大了還要折樹枝玩?”

  小芹晃了晃,險些從高凳上跌下來,定了定心,看見院裏的少聿正用含著笑意的眼睛頗有興致地看她。

  她高興地一蹦,從上面跳下來,連拉帶扯地拽他:“錢公子,拜託你幫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臉請求。

  “小芹,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問,被推搡到樹下。

  小芹歎口氣:“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現在都已經是春天了,她躲在房裏卻什麼也看不到,連人也不見,這樣下去會呆出病的。我想著摘些山花放在她房裏,沒事只是瞅瞅也比現在強。可又不敢走得遠了,所以就想起這槐花來了。”

  原來如此,這小丫頭還是這樣忠心!

  少聿看看滿樹的小白花爭相開放,雖然不夠嬌怯,也稱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極強,頗有一番堅忍不拔的感覺。

  瞧著小芹一臉的熱切,他倒有些感動了。她自從杜十娘跳水以後就跟著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暫居。

  大家都沒想到這個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異常適應這裏的簡陋與貧寒。每日忙裏忙外地照顧主人的起居,從不曾聽她叫過一聲苦。

  往日在煙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韌和堅決漸漸顯露,一如這忍過寒冬,縱情綻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樣。

  他飄飄一躍,便從樹上取下一枝下來交給小芹:“拿去吧,你們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聰明至極,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卻有淚水奪眶而出,她接過槐樹枝兒,用衣角擦擦眼淚:“小芹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小姐好起來,和擲劍公子有個幸福的將來,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願望了!”

  他們還沒有合好嗎?事過境遷一個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麼事情卻糟糕成這個樣子呢?

  他大吃一驚,脫口而出:“擲劍在哪里?”原以為回來時可以看到久經苦難的兩個人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的情景,可看樣子遠沒有想像的輕鬆簡單。

  “擲劍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遠的‘悅友’客棧。”小芹憂鬱地說,“他每天總是要來看望小姐,可小姐鐵了心就是不肯見……”

  她話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經消失在門外了,她只瞅見眼前白影一閃。

  她抖抖枝條上的塵土,聞聞淡雅的香氣,一邊往屋裏走,一邊想著這位錢公子回來得太好了。擲劍過於偏執,柳滿諒過於書生意氣,他們都投能撼動杜十娘的心意,可是這位錢公子則不然,行事總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會為他們帶來轉機……


  當少聿推開擲劍所住的西廂房時,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一壇酒,封條剛剛剝落。

  “你倒是好興致,優哉遊哉還有心情喝酒!”少聿上前劈手奪過酒杯,本想丟在地上,聞著酒香又有點不忍,一仰頭自己飲了,看得擲劍哭笑不得。

  “滿諒呢?”他張頭張腦的,卻沒看見人。“回成派了嗎?”

  擲劍不介意他的“無禮”,沉思著說道:“我讓他幫我找個人回來。”

  少聿眼珠一轉,這才醒悟到,一向雷厲風行的擲劍何以會這麼多天按兵不動。

  笑著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問,看似輕鬆,實則一語中的:“你不怕又一陣苦等,會煎熬得她油盡燈枯?”

  擲劍心中一動,這正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一個人多年的牢固心牆,怎麼可能輕易就打破?只有時間可以慢慢沉澱創傷,消除記憶,但是她會不會在重重打擊下熬不到那個時候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的藥雖然是對症,用的卻是慢藥,想要一點點滲透的法子雖然沒錯,終究是太慢了。人生漫漫,其實短暫得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你以為你們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等?她的心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來得及救?”少聿一針見血地說,“要是‘那個人’一直找不到,你們就一
直沒有未來了嗎?”

  擲劍的心開始狂跳了,他隱忍了一個漫長而日思夜念的五年,又隱忍著悲痛,揭開她的層層面紗,眼見得杜微復蘇在即時,他卻無奈地看著她為了一個恩將仇報、羞恥自盡的李甲再一次逃離他的身邊……他們的未來在哪里?他們的幸福又在哪里?

  他的血液在體內開始瘋狂地沸騰了,只是他的神情還格外地清醒,他低著頭在屋子裏踱步,忽而堅定地說:“未來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無論是誰也不能左右!再沒有人可以從我身邊搶走她!”


  春天趕走冬日的寒冷,讓萬物復蘇發芽,樹木在抽枝吐嫩,花兒在含苞欲放,鳥兒們啾啾地開始在綠意盎然的枝頭跳來跳去,活潑地互相嬉戲追逐。

  杜十娘卻將這喜氣洋洋的春意拒之門外,她所住的屋子,窗子封得嚴嚴的,門關得死緊,很難進來一絲光線,因此無論何時都黑乎乎的,沒有聲音,沒有生氣,更像沒有生命般。

  她的身體已沒什麼大礙,小芹盡心的調理讓她的軀體恢復得儘管緩慢卻見效,可心境卻像是倒退了一百八十步,回到了混混沌沌的太古時代。

  所有她堅信不疑的信念被拆穿成了欺騙,所有她為之努力的青春與辛苦付諸流水,所有她追求的簡簡單單的願望都粉碎了……她的心裏,又怎能不亂呢?

  院子裏進了人,和小芹低低地說著什麼,這死一般的寂靜,讓這點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

  “外面春光燦爛,春意盎然,杜微,你真捨得不看一眼嗎?”擲劍的聲音傳來,語境輕和。

  情到濃時,簡單的問候都足以讓人心動。光是這樣聽著他說話,她就感到一陣眩暈了,又慌亂又惶惶不安。

  擲劍站在門口,將手掌貼在門板上,好像要觸摸她長長的發絲般。

  她好固執!從再見面到此時此刻,從不肯讓他清楚她堅持的到底是什麼,只是任他苦苦地搜尋:“你不肯見我。不肯認我,我……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為什麼這樣折磨你自己呢?”半晌,他聲音沙啞地說。

  又過了良久良久,守在一旁的小芹早巳認為這又是一次無效的見面,正心灰意懶時,屋子裏傳出一聲細細的,音量出奇淺薄的聲音:“進來吧……”

  他心頭一顫,緩緩地推開了傷痕累累的木門,第一次邁進了她的房間,她的世界。


  這間房子用作比喻她的世界.簡直是出奇的合適!

  黑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像是死魂靈居住的地方。杜十娘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臉孔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

  擲劍進來的時候,她好像很怕見到光似的,舉起袖子擋了一下,這令他心生憐惜,飛快地閃進來將門關好,維持住了她所希望的黑暗。

  幽幽的,她的歎氣蕩在屋子裏,“你覺得我這樣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嗎?可是我卻覺得,只有黑暗才適應我,只有夜色才容得下我……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他稍一猶豫,頷首說:“我懂!”除了他還有誰更應該去懂她?更應該去憐惜她?如果她是在黑暗中,他便生來就是要拉她出黑暗的!

  她的聲音出奇的飄渺,仿佛來自雲間,儘管輕,每一個字卻都清清楚楚。“你‘懂’?你怎麼可能懂?從一開始你就錯了,大錯特錯了。”

  他茫然地想要往前踏進一步,卻又不敢打擾她,只停留在門口,看著她模糊的一團影子。模糊、模糊、模糊……他們間總是橫亙著這種感覺,現在他恨透了這兩個字!

  “我‘錯’了?我只是錯在不瞭解你,而你又不給我瞭解你的機會。之前,我們中間有個有個恩將仇報的李甲,現在,還有誰?是誰仍站在我們中間?”

  聽到李甲的名字,她的身子無聲地抽搐了一下,低低地說:“你該知道沒有的。”這句話說得那麼悲切,那麼無助,又是那麼傷感,聽得他心都要碎了。

  “既然沒有,又為何不肯面對我?”還將他視作洪水猛獸,避不見面。

  在黑暗中,她隱約古怪地一笑,聲音淒側而悲涼,“若你想知道答案,就打開門……若你想失去杜十娘,也不妨打開門……”

  她出了一道難題給他。

  如果要打開門,他就會知道她現在回避的是什麼;可是一旦打開門,他又會再次失去她!

  他瞪著那團黑影,聲音低沉而沙啞:“什麼也不能令我失去你!”像是個莊重的宣誓。

  他準確地反手握住門板,輕輕地打開一點,光立即從門縫鑽了進來,像條張牙舞爪的白龍。他的動作帶著些機械,慢慢地用力,將房門大大地敞開。

  陽光、涼風、新鮮的空氣……一下子充斥了密閉的小屋。

  就在這一覽無遺的光亮中,他看見她嬌弱的身子縮在一把木椅上,連腳尖都蜷縮進寬大的裙子裏。

  他的臉刷地白了。

  她的臉由於生病,更因為久不見陽光而帶有一種不健康的蒼白,眼神空洞而無神,只默默地低垂著。

  可讓他震驚的是,那頭烏黑亮麗的青絲,在鬢角處有好大一束變得像雪一樣白!

  他像夢遊般走過去,直走近剛剛他還認為是團模糊黑影的她的身影處,半跪在她的椅前,用手掬起那束白髮,仔細地凝視,神情古怪。

  她側過頭去,帶著不關己的冷漠和難以察覺的悲傷:“你說得沒錯,杜十娘--她已經死了。”嬌豔的顏色在她心力交瘁時,早已毫不猶豫地離她而去了。

  他低吼了一聲,突然緊緊地將她摟進胸前,抱緊她千瘡百孔的身軀,這才發現,她那肩胛瘦骨瞬峋。

  可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這就是你再次拒絕我的原因了嗎?認為自己再不能以色事人?”他抬起眼睛,裏面閃著幽幽然的光芒,“你真是低估了我成擲劍!我從不會因為你的絕色容顏而傾倒,令我心折的是你的心,而你的美麗不過是我意外的收穫!”

  她顫抖了一下,將散亂的視線投向他。他的瞳眸一向深沉如大海,漆黑如夜空,寧靜如一望無際的草原,現在卻燃燒著兩簇莫名的火焰,熱情、渴望、充滿期待。

  她淒然地低吟:“‘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韻華已逝,顏色已盡,或許在不久之後,連生命之色也會褪去。

  他被深深觸動了,在這一刻,他感受得到她的悲傷。

  他也慢慢念了一句詩:“‘搗麝成灰香不滅,拈蓮作寸絲難絕’!”他們間的情義,怎是一個“色”字所包含的?

  她纖瘦的身子就在他厚實的胸膛裏,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但他仍感覺到她在漸漸離他遠去,這不禁又令他倉惶不安了。

  她不再避開他的視線,安靜地說:“你仍不明白嗎?若你愛杜墩的堅貞不屈,那麼她賣身青樓,就已經拋棄了這份清高;若你愛杜十娘的美貌,她現在已成顏色盡退,身無分文。無論你愛哪一個,你都已經失去她們了。”

  他用手指輕觸她的眉梢和鬢角,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可是你還活著不是嗎?我不問過去,不測將來,只要現在能夠擁有你,我就心滿意足了。”

  “不!”她斷然拒絕道,“你能夠寬恕我,我卻無法原諒自己。除了這一片黑暗,我已經沒有一處可安身立命,你既有光明的前途,還有不盡的福分沒享受,就不要再苦苦糾纏我了吧!”

  他定睛地瞅著她。

  這番刻骨銘心的話,她竟然說得這樣鎮靜,這樣平和,像事不關己般。可語句中無法漠視的蒼涼與幽怨,才令他恍然領悟到,她原來一直是這樣深切地責備著自己,寧可獨自舔傷,也不願面對他!

  他無法說動她,她的固執是有目共睹的。

  這是第一次兩人心平氣和地進行推心置腹的談話,他們彼此都拋開了原先刻意的遮掩,赤裸裸、毫無隱瞞地道出了自己最真實的心聲,卻依舊各行其道,沒有一個人可以接受對方的思想與打算。

  他拉過她冰涼的小手,在她的掌心裏烙上了一個滾燙的印記。

  他清楚地感覺到她一陣痙攣,“我會給你時間,我們彼此都需要再次證明彼此的忠誠。不論你承不承認,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緩緩站起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往上抬升,直到他站穩身形,“情之所終,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轉身健步離開,留她呆坐在椅中,已經目眩神移,心碎魂摧。


  這天的夜裏,小芹高興得總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

  小姐終於肯見擲劍了,他們的情況正在好轉。至少擲劍對杜十娘依然那麼一心一意,讓她一想起來,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重重地歎口氣,那麼苦命的小姐,大概也終於熬到頭了吧?老天終究還是長著眼睛的,讓她們預見到了幸福。

  正想著,模模糊糊地就要入睡,她瞅見窗櫺上有半扇在冒著紅紅的顏色。

  天邊有朵火燒雲……她念叨著兒歌,眼看就要睡著,卻突然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醒了。

  胡亂披上衣服,她赤了腳跳進院裏,看見城西的一角,已經是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救火的呼聲在郊外都可以隱約地聽到,她已經看見附近的鄰居有人拎著水桶趕去救火。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刷地白了臉,沒命地去敲杜十娘的房間,一迭聲地狂喊:“小姐,‘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悅友’客棧的方向著火了!……”


  杜十娘在拼命地奔跑著,夜間的涼風迎面而來,冷冷的,颼颼的,瑟瑟的。鞋子早不知什麼時候跑丟了,小路上尖利的石塊劃破了她柔軟的腳踵,但是她仍是不知  疲倦,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奔跑。

  小芹猜得沒錯,當她披著滿頭亂髮,僅著幾件單衣狂奔到城西時,“悅友”客棧裏早已經是一片火梅,火勢很大,旁邊的幾間店鋪也全都燒得面目全非。

  到處是扛著重重的水桶奔忙救火的人。

  她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哀求著問:“客棧裏還有人嗎?擲劍出來了嗎?”

  那人粗魯地甩開她,破口大駡:“臭娘們!滾一邊兒涼快去!沒瞅著這兒著火了嗎?”急匆匆地又去汲水救火了。

  她眼瞅著火勢越來越大,穿插在救火的人群中,揪住一個又一個人昏亂地問,不停地問。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擲劍出來了沒有?

  小芹跟在後面,一樣赤著腳,衣衫不整。她死命地  往外拽她,卻拗不過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只好一遍  又一遍向旁邊的人哭著:“你們有沒有人看見西廂房的  擲劍和柳滿諒公子?你們有沒有人看見?”

  就在猛烈的火焰面前,這兩個滿面流著淚的女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終於有個腦袋、胳膊全紮著繃帶的人過來將她們拖到一邊。“我是店小二,西廂房沒有一個人出來……怕是已經……你們還是趕快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小芹的哭聲頓時像被突然剪斷了一樣死寞。

  杜十娘一片死灰的臉上則顯出了驚人的堅決,她搶過一桶水當頭一淋,毫不猶豫地沖進了茫茫火海,火焰像不久前的湖水一樣迅速接納了她,將她裹住。

  “小姐--”小芹慌亂大喊,卻被周圍的人硬生生按住,她眼睜睜地看著杜十娘瘦小的身子鑽進火光萬丈的客棧,急得沒命地掙扎,又咬又踢,卻還是動彈不得。

  火苗滾燙,濃煙嗆得她什麼也看不清,不時還有著著火的碎木掉在身上,地獄裏火燒煎熬的滋味,也不過如此了。

  她卻全然不覺得痛,不覺得燒烤,不覺得火燒煙薰,只是一味往裏跌跌撞撞走著,一邊咳嗽,一邊聲嘶力竭地叫著他的名:“擲劍--擲劍--”

  她已經完全不能思考了,身上所有的知覺都化成了他的名字,眼前火紅的一切都化成了他深邃的眼眸。老天難道要收回這雙漆黑動人的眼睛了嗎?他甚至還沒確定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樣的,甚至不明白她有多麼多麼愛他!

  他們還應該有一生一世啊!現在卻短暫得只剩下幾聲喘息了!

  木制的客棧快要塌了,只有幾根大樑在支撐燃燒著的殘骸,眼看著它們搖搖欲墜,就要壓垮她薄弱的身子時,有條人影流星一般閃進來,一把抓住她疾速向外狂奔。

  當悅友客棧終於在烈火的侵襲之下變得支離破碎,燃成了一堆火紅的廢墟時,他們在千鈞一髮之際,逃出了熊熊燃燒的無情的烈火。

  擲劍激烈喘息著,面無血色地搖撼懷裏無聲無息的軀體,“十娘,十娘!”他痛徹心肺地怒吼,“醒來!求你快醒來!”

  杜十娘沒有昏倒,她只是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在滾滾而落。她睜大空洞的眼睛,只是反反復複說著那一句話:“擲劍出來了沒有?擲劍出來了沒有?”

  他含了淚,將她的腦袋扳向他的臉,沒命地說,重複地說,顛三倒四地說:“我在這裏!我就是擲劍!我根本沒在客棧裏!老天,你要嚇死我了……你要嚇死我了……”

  滿諒早就遠行去了,他和少聿外出探案,算是命大,全都躲過了這場火劫。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劍客,從不曾感到過恐懼,可是當他聞火訊趕回客棧,聽到小芹撼天震地地沖他嘶叫:“小姐在裏面!小姐在裏面!”的時候,他感到天塌了下來!

  她停止了問話,專注看他,一眨不眨,全神貫注,忽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她緊緊地撲進他的懷裏,哭著喊:“再也不要離開我!再也不要從我身邊走開!火海我敢進,刀山我也不怕!只要你還肯要我!只要你還肯要我!”

  “你當然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從始至終,我都把你看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從未放棄過!我們一生一世都不能分開了!”伴著她的哭喊,他更緊地將她整個人都擁進懷裏,像是要把她揉進體內,再不分開。

  她身上有著數不清的燒傷和燙傷,臉孔都被煙熏得黑黑的,披散的頭髮尖都被燒焦了打著卷兒,他的樣子也很狼狽,衣服都燒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可是兩個人的眼珠都是那麼亮,那麼有神,那麼光彩流動,他們疑視彼此的眼光是那麼深情款款,那麼柔情似水,那麼堅定不移,讓在一旁的小芹又忍不住抽抽泣泣起來:“太好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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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點起了家裏所有的蠟燭,小芹把屋子弄得亮如白晝.就懂事地躲進房裏了。

  擲劍仔細地將燒傷藥膏塗在杜十娘受傷的冰肌雪膚上,動作輕柔,惟恐讓她感到疼痛。

  她燒傷和燙傷的地方雖然不嚴重,卻很多,幾乎全身都有,尤其是腿部更嚴重,肉皮兒都是鮮紅的,露出了裏面的嫩肉。

  他跪在地上,慢慢卷起她滿是洞的褲管,將藥一點點塗在燒壞的皮膚上面,不時抬頭關切地看她:“疼嗎?”

  她坐在椅上,專注的眼神只追逐著他,對於身體上的痛似乎無動於衷。聽到他的問話,又察覺他也在注視著她,就搖了搖頭,長長的睫毛垂下了。

  “你真傻……就算我真的在裏面,你沖進去,不是把自己也置於危險裏面了嗎?”他心驚膽戰地回憶剛剛兇險的畫面,他險些要失去她了。

  她在燈下端坐著,神態安詳,渾然沒有了方才的昏亂與慌張,只是用一種柔柔的、幽幽的、帶有些哀怨與輕愁的眼神望著他,眼睛是清清亮亮的,晶瑩澄淨。

  “那有什麼……”她輕聲歎,“至少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不分開了……”那時候,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要一路追隨著他,黃泉地府也無所畏懼。

  擲劍一震,眼眶頓時熱了。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在感謝這場大火了。它燒掉了她的怯弱,燒掉了她的自慚形穢,卻燒出了她的真感情!

  他用心將所有的傷口處理好,卻禁不住手在發抖,無法抑制地抖。那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從心房發出的激動,久違的激動。

  他站起身,看著燭光下的杜微儘管布衣荊裙,儘管臉龐黯淡,眼睛卻生動極了,美極了,帶著水晶般的晶瑩剔透,像兩顆閃著光芒的黑寶石,目不轉睛地也在回望著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同樣是癡癡的,溫柔似水的。

  她薄薄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卻沒有出聲,轉而哀求般的仰起小臉,依舊用她動人的翦翦水瞳幽幽地看著他。

  她沒有說話,可是他卻已經聽見了她的心聲,每一個無言的動作,每一個無言的眼神,每一個無言的睫毛扇動,都在強烈地呼喚著他,感召著他,依戀著他。

  他上前一步,輕輕擁她人懷,讓她柔若無骨的身子盡情沉溺在自己結實的胸膛前,略帶著歎息與激動說:“你……終於不想逃了……不,即使你仍然想逃,我也會繼續追下去,直到你改變心意為止!”

  她伸出雙臂,扣緊他強健的腰身,將臉埋在他的懷裏。

  “我再也不逃了。這輩子除了這裏,我哪兒也不想去。”她帶著夢幻般的聲音說。此時此刻,她還能否認嗎?她還能繼續說出違心的話嗎?她還能再拒幸福於三舍之外嗎?

  當面對死亡時,一切偽裝都會卸下冰冷的外衣,再精心裝扮的外表也會被剝得精光。她曆劫歸來,就好像是重生了一般,獲得了新的勇氣與活力。

  他慢慢撫摸她的頭髮,粗糙的手指顯得有些笨拙,“你該早點說出口的。”

  他說得那麼虔誠,那麼自然,那麼充滿深情,讓她的喉頭迅速哽了一下。

  她用臉龐摩挲著他粗布的衣裳,柔順又乖巧;“你不嫌棄我的頭髮嗎?我對著鏡子,都覺得自己像個鬼,怎麼你可以忍受……”

  她的話被他用手輕輕地掩住了,“你當我是什麼人?色衰恩弛的薄情人嗎?你再這樣說,就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了!”

  她的淚花隱隱欲現,為了怕掉下來破壞這溫柔的氣氛,她使勁抽著氣,可是仍然忍不住,還是哭倒在他懷中:“嗚……為什麼你可以毫不在乎?為什麼你一點都不介意……你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我害得你傷心,我害得你痛苦……你該好好罵我的……或者,不要我也好……”

  他啞聲說:“我什麼時候說不要你了?一直都是你要趕我走而已!我是曾經很傷心,也曾經很痛苦,可是你自己,不是每次都先承擔了十倍之於我的痛苦?過去的種種,只要我們都不要了,就再不會覺得傷心,再不會覺得痛苦!”

  她哭得顛三倒四,含含糊糊地說:“我們……有將來嗎……”

  他擦擦她漸緩的淚水,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篤定地說:“我們今生註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果你不信,就用一輩子來檢驗。”今生今世,她再也逃不開他了。他的手指在她白玉般的臉龐上游走,低沉又溫柔地說:“我愛你,杜微!”

  這是他第二次的心語,較之上次兩人間緊張的情形,他們現在的氣氛真誠、幸福、深情萬丈。她的淚戛然而止,半張著被自己咬得通紅的櫻唇,似是怔住了。

  他也不再說話,任她去消化遺失已久的愛情和告白。

  黑眸裏,她蒼白的臉上漸漸升起了血色,泛起了紅暈,像是一種生命力的表現,迅速將她大理石雕像般沉默的身形,渲染得渾然生輝。鬢邊早生的華髮,裸露皮膚上被火燒傷的紅跡,和粗布印染的農家衣裳,都阻擋不了她的美麗不可方視。
  她漸漸煥發出一種形容不出的神采,臉龐奕奕發光,好似突然之間被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力,在白燭下顧盼生輝。

  良久,她才輕聲說:“可不可以拿個東西給我?”

  他點頭:“當然。”

  “在鏡子後面,有一樣東西。”她低聲說,“請你拿給我。”

  他走過去,把手伸到鏡子後面,觸到了夾在鏡子和牆壁中間的一樣東西,硬硬的。他指尖微一用力,把那東西取了出來。

  “你居然留著它?”他有些驚訝地說,手中執著一塊木板,正是他不久前負痛逃離北京時,在杜家小院裏做的小小的墓碑。

  回來之後他致力於解破她的秘密,從沒注意到,如什麼時候竟然偷偷把它挖了出來,一直藏在鏡子背後。

難怪,她總是對著那面鏡子恍恍惚惚,她哀悼的不是失去的美貌,而是遺落的心!

  望著上面那入木三分的幾個大字“愛妻杜微之墓”,他毫不猶豫地雙掌用力。“喀喀”幾聲響畢,整塊木板化成了一堆木屑,他一鬆手,那堆粉屑就飄飄然掉在地上了。

  他靜靜地開口:“你心中的疑惑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回答我一個問題。”他凝視著她,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充滿期待與渴望,“你是誰?”

  她再不猶豫,再不徘徊,再不憂心忡忡,以同樣目不轉睛的專注回望著他。“杜微,我是成擲劍的未婚妻子!”

  站起身,她奔過來,奔進了他寬厚的胸膛,奔進了這早已只屬於她的位置,緊緊摟住他挺拔的腰,淚撲簌簌地流下來,直流進兩人間的密合處,濡濕了他的,還有她的衣衫。

  他則用力環住她瘦小的身軀,不住地吻著她有些燒焦的頭髮,聲音有些感慨,也有些哽咽,“我等了你五年了,杜微……”

  窗外,清輝滿地,月光溶溶,如紗如綢,灑滿杜家的小院、大地、河岸,樹影、屋影都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一場大火燒毀了悅友客棧和周圍的幾家店鋪。當皓月當空,滿天星光閃爍時,地上只留下一堆焦黑的木頭、殘垣斷壁和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青煙,忽而有忽而無地飄在空氣中。疲憊的人們臉上帶著濃煙熏出來的黑漬,紛紛拎著自家的水桶回去歇息,夜已經很深了。

  可是在樸實的人們爭相汲水救火,一片嘈雜時,在相隔不甚遠的一座高牆豪宅裏,有人卻在院子裏露天擺上一擺酒席,彼此觥籌交錯,吃得滿席狼藉,帶著幸災樂禍的神情享受著西邊燒通天的火勢。

  “來來來!幹了這一杯!”坐在座首的孫富親自倒了一杯酒,敬給一個瘦長臉,長著老鼠須的男人,“張老闆不但當鋪經營得好,連江湖上的消息也是點水不漏,精通得很哪!”

  張老闆警惕地轉轉眼珠,看著旁邊的僕人都被遣退了,才接過酒,不無得意地說:“哪里,這沒有什麼。我只是還在奇怪,都過去五年了,怎麼還有人來我們‘升記’詢問那柄金玉劍的下落。我心想,這事可古怪,就暗自派了些人手去查,誰想到居然查出個杜微的未婚夫。這也該是他命中註定!”他說著哈哈大笑,語氣中帶著奉承,“只要是敢和孫老闆對著幹的人,咱們能給他好下場嗎?”

  “就是!我們這些人可都是背靠著孫老闆這棵大樹好乘涼呢!自然您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末座的是個老嫗,和貌不驚人的張老闆不同,年紀一大把了還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抹得噴香,衣裳都是最鮮豔的料子。“這就跟幾年前一樣,凡是孫老闆看上的東西,我們拼了命也要弄到手,如果弄不到手,就乾脆砸了它!”

  孫富聽得舒服,愜意得像是渾身每一個毛孔都要輕飄飄起來了。他摸摸肥胖下巴上長著的幾根鬍子,冷笑著說:“這一把火不把他燒得連根頭髮都不剩,我就不姓孫!要是都像你們這樣識時務,哪會招得禍害進門!可偏偏還就是有人不識抬舉,敬酒不吃吃罰酒。像他們這樣兒的,我孫富自然不會輕易饒了他!”

  張老闆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壓低了聲音道:“今天晚上這招‘斬草除根’果然唱得有水準!不僅咱們平息了幾年前的事情,還滅了他的口,免得他到處去亂說,萬一不巧告到官府去就不好了。”

  孫富從鼻孔裏哼著:“告到官府我也不怕!”他伸出戴著大寶石戒指的手指,往脖子裏一橫,惡狠狠地笑著說,“這就是跟我作對的下場--男的就一刀宰掉,女的,就送進妓院去做娼妓!”

  升記當鋪的張老闆恭維地說:“這還是當初孫老闆的計用得好,人也用得好!我一直覺得貴府裏面養著那麼些雞鳴狗盜之徒,只會招來麻煩事端,誰知他們辦事還真是有一套!”

  孫富的厚嘴唇樂得咧到了耳根,小眼睛泛出陰冷的光:“那是!留著那些亡命徒,就是幹這個用的。他們那次還真是讓我滿意,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就把個死讀書的呆子弄進了賭坊裏,整治得現在連他爹娘都不認識他了!”聽說他前兩天跳湖死了,反正已經沒用,孫富也就不去管他。

  媒婆連忙不甘寂寞地湊上來口吐蓮花,直說得巧舌如簧:“孫老闆那是知人善用,有諸葛亮之風。那杜微不識時務就算了.略施小計就送她進火坑,還去得心甘又情願!這張老闆也是人中龍風哪,要不是您聯合了北京城所有的當鋪,殺她一個低價,這價值不菲的金玉劍怎麼能三十兩銀子就落到咱們手裏呢?是不是?”

  孫富執起酒杯,三個人“當”一碰,仰頭喝了,相視哈哈大笑。在西邊天空一躥一躥的火苗映照下,表情格外猙獰可怕,他們談論著遁良為娼,殺人放火,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如同下酒的小菜般,談笑風生!

  就在他們的無法無天的笑聲中,一聲冷冷的聲音響起,雖然不高,卻壓過了所有的動靜,每一個冰冷的字都說得清清楚楚,“很好,你們三個都在,省得我一個個去找!”

  伴著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他們還在相顧愕然間,眼前突然寒影一閃,脖子上頓感一涼。只細細的一道傷痕,血液就已噴得老高,三個人連痛都來不及覺得,就倒在地上,咽氣了。

  這是刹那間的變化,所有的一切都在幾秒鐘內完成了,無聲無息的,這幾個喪盡天良的禽獸便見了閻王。

  擲劍高大的身軀,在月色朦朧的夜晚裏,像是踏夜而來的死神般,用冰一樣的寒瞳,冷冷地看著他們的頸部噴出紅色的血箭,慢慢收劍人鞘。


  杜微在小床上不安地翻動著,時而不安地嘟喃,時而緊蹙眉頭。

  “啊!”伴著一聲尖叫,她猛地醒來,驚慌失措地叫著:“擲劍,火!快點逃!有火!”

  她慌張地在黑暗中摸索,卻只揪到布幔和棉被。

  木門“吱”地響了一聲,擲劍飛快地從門外奔進來,點亮了一盞油燈。

  他在燈下把她亂抓的小手攏在一起,坐在床沿,“別怕,你在做夢呢。火已經熄了。”

  她害怕地向他張著手,還沒有完全擺脫掉夢魘,“火……我看見了好大的火……你還沒有出來……”

  他憐惜地俯身將她顫慄的身子抱在懷中,輕輕撫慰:“那是夢。我不在火裏,他們想要燒死我,哪有那麼容易。”

  “可是我看見你還在樓上,我拼命地在火裏跑,就是跑不到你身邊。求求你,不要再離開我!我好害怕!”她哭著和他貼得更緊。

  她這樣毫無保留地惦念著他,令他深受感動。他反復摩挲著她柔軟的頭髮,發誓說:“今生今世,再沒有誰能夠分開我們。”

  他說得那麼堅定不移,那麼震撼人心,慢慢地,她清醒過來,喃喃地問:“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又要走了……”

  他讓她這樣沒有安全感,時時都有著危機感。他自責透了,覺得自己很失敗,“要不要喝點水?”看著她幹而焦的嘴唇,他柔聲問。

  她順從地點點頭。

  他取過一杯白水,看著她如飲甘泉般喝下,臉色這才好了一些。她沒事,只是被嚇壞了。

  擲劍取走她手上的空杯子,她就呆呆地擁被屈膝坐著,不開口也不做聲。

  他看看樹梢上的月亮,剛剛半夜。

  看見她肩頭的一片肌膚露在外邊,他扯過被子,“再睡一會兒吧,今天你累壞了。”

  跑了很遠的路,又沖進大火裏,燒傷了皮膚還深談了很久,難怪她的臉色這麼差,自得像紙,臉頰兩面深深陷了進去,眼睛顯得更大更圓了。

  她先是很聽話地平躺下,卻突然攥住他欲退去的手腕.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我冷,我很冷。”她的手寒得像冰。

  感受到她無言的顫抖,他略一沉吟,脫了鞋子和外衣,便鑽進了棉被,抱住她冰冷的身軀。

  她一顫,不想卻用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扭過腦袋,拒絕道:“不要靠近我。”

  在油燈昏黃的光亮下,她的臉躲在暗處,讓他看不清。他的濃眉蹙了起來:“為什麼?我是你的未婚夫,沒人會笑話你的。”

  “不是這個問題。”她閉著眼睛,看也不看他,“你最好……不要碰我……”

  聽到這話,他的臉陰鷙起來,眉頭間的結已經打了十七八個。“不願意我碰你嗎?”直覺上,她又要逃了。

  她聞言一動不動,斜臥著,背對他一言不發。

  他的心情一下墜到穀底,她真的打算再逃了!明明是那麼牽念著他,卻仍然一再地放棄,這讓他難受極了。

  用力扳過她纖薄的肩膀,他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是誰剛剛承讓是我的未婚妻的?難道你這麼快就要反悔了嗎?還是你覺得我不是個能託付終身的男人?”他顧不得別的了,他要在她再次逃離之間將她帶回身邊,一生一世不放手。

  翻過她的身子,他愕然了。她緊閉著眸子,卻有兩行清淚不停流下。

  他吻著那淚水,和淚水的源頭,感覺苦苦澀澀的。“對不起,弄疼了你是不是?我忘記你身上有傷了。”

  “不!不是因為這個。”她搖著頭,掙扎著說,“擲劍,其實剛剛我真的在想,如果你不回來就好了。”她咬著快流出血的嘴唇,聲音一頓一頓的,“我剛剛說是你的未婚妻,其實,我們並沒有三媒六聘是不是?”

  他迎視她帶著乞求意味的眸子,平靜地說:“你想說什麼,杜微?”

  她的淚還在止不住地流,遲疑著說:“也就是說,我們也沒有必要成親了是不是?”她心事重重地說完這句,怎麼也接不下第二句。

  “也就是說,我還是可以不娶你,就放你在北京城自生自滅,而我該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是不是?”他的黑瞳開始往外迸發怒氣,可語氣仍然很平靜。

  這話像是捅在了她的痛處,她低著頭,身子窩成了一團,半天才有細若蚊蚋的一聲:“是的。”

  “好!這就是你的意思!這就是你一直想跟我說的話!居然想要和我一刀兩斷,再無瓜葛!”他怒氣衝衝地一揭被子,跳下床開始穿鞋,“若對我沒有情義,為何不早說?我難道只是你擺脫挹翠院的一塊踏板嗎!”

  她大驚失色。不顧赤著腳就跳下來,從背後伸出雙臂緊緊鎖住他的身軀,“不是,不是這麼回事的!”她哭著喊。

  他停止了所有的行動.背著身說話:“那好,我們今天就說清楚了,若你對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義,我也絕對不會強人所難-只要你清清楚楚說一聲,我們往日的三生之約就此一筆勾銷!你說吧。”

  他斷然的舉措讓她霎時便崩潰了,她倒退幾步,跌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臉,“我……”我不要拖累你!她的心中轉過千百遍這句話,卻發不出一點點聲音。

  理智在催促她快點開口,情感卻牽絆住她脆弱的神經。漫漫的芳華物休,只有他曾是她惟一的安慰啊!現在要讓她絕情絕義,她是人,她不是神,她做不到啊!

  兩人都沉默著。

  他既不回過頭,也不說話,只聽著她抽抽咽咽的換氣聲。終於,她幽幻的聲音破碎低喃:“不……我不是對你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義……”她痛苦地把頭偏向一邊,“我求你不要問了!求你!”、

  他體內流過一絲痙攣,悄悄回過頭命令道:“我沒聽清楚,你在說什麼?”

  她哭得都要斷氣了,索性撲倒在旁邊的籐椅上,“不要問了!不要問了……”

  他回過身?有力的雙臂從她脖頸和膝彎處伸過去,橫抱起她,穩穩地放回床上,重新躺回去,讓她愈加冰冷無助的身子熨貼在身邊,蓋緊被子,歎息說:“說一句愛我就這麼難嗎?怎麼趕我走倒成了容易事了?”

  明白他是在幫助她正視自己的心,而不是真的生了氣,她好半天才停止了哭泣。

  她在被子裏瑟瑟發抖,眼睛紅腫得像兔子,怯怯地說:“對不起,我不是真想趕你走的。”她只是不安,非常的不安而已。

  “我明白,不要再提了。”他俯身吻吻她的眼睛,“我說過,時間會證明一切。有朝一日,你會對我有十二萬分的信任。”

  油燈的光漸漸暗下去了,在最後一下閃爍中,熄滅了。

  黑暗中的兩人,互相依偎著,像兩隻恩愛的翠鳥,靠得緊密無間。

  他看看窗外,不知道是幾更天,夜還是很深。

  “你再睡一會吧,離天亮還早。”他溫柔地說,“我就在你身邊,安心睡吧。”

  她無言地搖搖頭。她的確是太疲倦了,卻不是睡眠能撫慰的疲倦。

  半晌.她遲疑著問:“擲劍,你真的不會後悔嗎?”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話。

  突然他翻身,用手肘支住身體的重量,將她壓在下面。她驚慌失措地縮成一團。

  “你在問我會‘後悔’嗎,我卻在時時擔心你會‘後悔’。”黑暗中,她隱約看見他雙瞳炯炯有神,兩簇小火苗在燒著,“我早該想到這個辦法,讓我們都安定下來的!”

  他低低地說完,輕俯下身子,薄唇啄在了她的櫻唇上。

  這個輕吻讓她渾身發抖,竄過一陣熱流,“你還沒有回答我……唔……”她的話消失在了他的唇中。

  他的吻帶著需求與激情,有震顫人心的魔力,讓她一下子就眩暈起來。她嬌喘著躲避,卻已經無力拒絕。

  他們都理解對方有多麼愛自己,又有多麼想要自己。這份愛與執著,與天地同在!

  他的唇火熱,她的唇冰冷。碰觸在一起時,卻是難分難舍。

  他深深地吻著她,不給她胡思亂想的機會,也不給她胡言亂語的時間,攪住她的丁香小舌、全部思想與熱情。

  他灼熱的吐息漸漸從她的嘴唇邊,移到白皙的頸上,吸吮出一個個紫紅色的漩渦。她覺得一股暖流通過全身,忍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終於向這份熾熱的愛投降了,當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唇時,她便全心全意地投人到這場遲來了五年的洗禮中去了。

  他溫柔的雙手像是有魔力般,喚醒了她體內沉睡的熱情與激狂,每到一處便點起一簇火焰,讓她在顫抖和喘息中感受到灼熱和饑渴。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察覺到她的藕臂已經毫無保留地抽緊在他堅實的脊背上時,他仿佛受到莫大的鼓勵般,加緊了對她的探索與撫慰?

  如果他的本意是想讓她再無逃走的力量.那麼他做到了,非常徹底。

  伴著衣衫的件件滑落,他們的交纏愈加親密,愈加火熱,她仰起白皙優美的頸部.環住他平滑的肩背,迎接他溫柔中帶著霸氣的愛撫和佔有。

  從沒想到過,和真心相愛的人身心合一竟會是這樣的幸福--痛楚反倒成了末節了!狂熱的浪潮包裹住兩人時,她的眼角悄悄流下了一滴淚,她終於成為擲劍真正的妻子了!


  溫煦的陽光在田野裏灑下一片金光,天空纖雲無沾,一碧如洗、

  早春時冰雪的融化早已看不到,萬事萬物都在舒展著身體,吐枝抽芽。田裏的麥苗像一片海。楊樹、槐樹、柳樹的枝條都挑著綠色。小草生長得最快,已經鋪了滿地,甚至連石頭縫兒邊都有。遍野望不到邊兒的綠晦中,開著紅的、白的、紫的、黃的……各種野花兒。

  它們帶著春天特有的潮濕空氣.清盈地在杜微眼前鋪開,為她做了一幅春天的丹青,有聲、有色、有味道?

  擲劍和杜微並肩坐在這片春天的海洋裏,看著漫山遍野的美妙景色,一同被打動了-

  “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北京城是這麼美的!”杜微閉上眼睛,任一股花香直往她臉前鑽來鑽去,直鑽進心房裏,“以前,我從沒時間去看。真難想像我居然在這麼美的地方住了這麼多年。”

  擲劍看著她口角凝香,心曠神怡的樣子,也不由得笑著說:“如果你喜歡,我會帶你游完大江南北,縱覽北國風情和南方秀美。”看著她由衷的快樂,也讓他滿心都是歡喜。

  她笑顏逐開,把頭靠在他肩上,歎氣道:“只要和你再不分開,去哪里我都樂意。”

  他瞅著她認真的表情,忽扇著的長睫毛,偷偷從懷裏拿了一樣東西藏在手心裏,“大師兄寫了好幾封信給我,催促我和滿諒快回師門,你會跟我回成派嗎?”

  她毫不遲疑地回答:“會。”

  自從她坦承了自己是杜微,那她活著一日便是擲劍的妻子,他要回師門,她當然也要回去。只是,她心中依然有一股不安,暗暗地埋伏在心底,卻沒有表現出來。

  一想到他要回師門,就好像他會被他的師兄弟們搶走一樣,她就有些患得患失。

  “我們先要回成派。屆時大師兄會公佈下任掌門,你還可以見到一場難得一見的掌門接任儀式。”然後他就和她一起從此退隱江湖,泛舟江上,吹蕭弄琴,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他悠悠神往起來。

  她拋開些許不安,一心一意令他高興,柔順地附在他身邊,感受著他身上的陽剛氣息,“那我們等滿諒回來,一起走?”

他含笑看她:“當然好,到時你該見識到天山雪峰連綿的風景。還有,那裏的人們非常質樸,有你想像不到的純真和善良。”他真的很想永永遠遠和她廝守下去,再不為凡塵俗事打擾。

  她聽著露出羞澀的笑容。那時她的身份是什麼,不再是農郊的村姑杜微,也不再是名播四方的歌妓杜十娘,該是成擲劍的妻子成杜氏,一個晉普通通、勤勞能幹的婦人。

  “要是……”她悄悄歎氣,將話又咽了回去。這麼美好的一刻,簡直令人不忍破壞。她祈求了那麼久的幸福終於來到,應該能沖淡所有曾經有過的愁雲慘霧。

  擲劍看著她拈起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淒到小巧的鼻前嗅著,玉石般的纖細手指簡直同花瓣一樣的顏色,與鬢邊一束雪白的華髮交相輝映,形成一幅奇異的、動人的景象。

  那束半隱半現的發絲絲毫不影響她在他眼中的美麗與完美,更加讓她顯得嬌憨可愛,惹他憐愛疼惜。

  他一眨不眨地瞧著她柔和純真的表情,忍不住摟過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要是什麼?”他悄悄將手心中藏著的東西抖開,暗暗地將上面的絲線捋順。

  她順從地將自己柔軟的身軀靠在他結實的胸前,卻沒抬頭,錯過了他眼裏深深的笑意,仍小心翼翼地捏著那朵晶瑩剔透的白花,“只要你在我身邊,就算是大沙漠裏,我也會覺得很美的。”在說句話時,她的心情非常虔誠。

  他聽聞,深深動容了。再不遲疑,再不拖延,他將一件東西戴在她光滑白皙的脖頸上,順勢在上面印下一個吻,“不光我在你身邊,還有它,它也會一生一世陪著你的!”他的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感動。

  她還依偎在他身邊,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花瓣,嬌怯怯的樣子楚楚動人。

  先是被他的吻弄得頸上麻酥酥的,她邊笑邊要躲閃,卻突然為胸前懸掛的東西驚呆了:“這是什……天哪!”她坐直身子,那朵花從指尖悄悄地掉落了。

  她看著那柄精緻的金玉劍驚呆了。不光是她曾執有的劍身,也不僅僅是他取走的劍鞘,而是完完整整的金玉劍!

  她低垂著頭,身子在微微發抖,雙手緊握著那久違的定情信物,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拇劍從後面伸出雙臂,扣住她贏弱的肩頭,在耳邊低低傾訴:“瞧……‘要是金玉劍還在就好了’……你這樣想著,它就回來了。知道為什麼嗎?它想告訴你一句話。”

  杜嫩仍癡癡傻傻地瞅著金玉劍,像座雕塑,仿佛完全沒有聽到他講話。

  這下他有些慌了,慌忙搖搖她的肩膀,“杜微!杜微!”她不會是被突然的喜悅嚇壞了吧?

  她驀地抬起頭來,轉身投進了他懷中。她突然而來的動作是那麼堅定有力,讓他的背一下子貼在草地上,而她摟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胸前,緊緊地熨貼住他,密密切切,毫無縫隙。

  “我知道它在說什麼--‘情之所終,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離不棄!”’她將他壓在身下,獻上了自己的唇。那最後的尾音已經消失在兩人親熱交纏的唇舌間。

  剛剛她還以為自己絕不會比現在更幸福了,可只片刻過後,他又帶給她更大、更多、更充實的幸福感!他是個能創造奇跡的男人,是個足以讓她為他生、為他死的男人!

  她激動得早在心中淚流滿面,卻仍銘守著答應他的諾言,永不流淚,永不傷悲!

  擲劍也同樣投入與激動,就在她閉上雙眸的一瞬間,他看見那裏面流露出太多混雜的狂喜、驚訝、動情、癡狂、眷戀……

  她醉了,他醉了,似乎連風也醉了,田野間流動的春的氣息,綠的光華,萋萋的生命,一切似乎都在輕的重複著他們的誓言--情之所終,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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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成擲劍和杜嫩就在郊外的小屋裏,開始了他們嶄新,而質樸無華的農家生活。沒人知道,這對俊秀的夫婦,一個是享有盛名的劍客,而另一個曾是名動四方的歌妓。

  他們像最普通的夫婦一樣,男的踏著院內公雞的鳴叫聲走向耕田,揮動鋤頭;女的在烈日炎炎的正午,手拎瓦罐送晌午飯。

  白天他們是最勤勞的農民,夜晚是最恩愛的翠鳥。

簡陋的陳設遮不住他們的濃情蜜意,溢滿的幸福幾乎令他們不能自拔,深深地沉溺在簡單而平靜的生活中。

  但當他們仍處在新婚的喜悅和甜蜜中時,成派十萬火急的連續數封信將他們催上了北上的馬車,踏上了回師門的千里遠途。


  在晃動的馬車上,他們緩緩向北走了二十幾天,越行進越感到寒冷,周圍漸漸變得山川壯闊,處處是參天大樹,景色益加呈現北國的風光。

  杜微在馬車上好奇地揭開一角窗口的布簾,馬上被地上揚起的白色粉塵迷了眼睛,“這是什麼?是雪?”她抖抖頭上的雪屑,驚訝地說,這才發現他們竟然已經進入了一個冰雪般的世界,處處銀裝素裹,萬事萬物都被籠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我們現在在哪里?”

  擲劍看著她天真的樣子,微笑了一下,伸手將簾子放下來,“是天山,這裏一年四季都會下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成派便是在最高的一座山峰上面,我們很快就要到山腳了。”

  “你的故鄉就是這裏?”她好奇地問,伸手拉拉他身上的衣服,難怪他總是穿那麼單薄,原來是早就適應了。

  “應該是吧,師父說,我是被丟在雪地裏的孩子,是他把我撿回去養大的。”不光是他,還有好幾個師弟,也是這樣到成派的。他回憶起師父嚴厲又慈愛的容顏,不由得有些傷感,他去世也已經五年了。

  他是個棄嬰?她才頭次聽說。

  這時她才恍然省悟,她對他的瞭解有多麼少,不過沒關係,他們還有一生一世,她會用盡全心去愛他,直至彌補他從小未曾得到過的感情。

  她的手指,上面還留有被火燒傷的疤痕,輕輕地描畫他臉部的輪廓,撓得他癢癢的,伸開大手將她的圈在裏面,“幹什麼,不想聽我的故事了嗎?”

  她的眼裏含著溫柔的笑,胳膊不知不覺環上了他的頸,“可我現在有更想做的事……”她的臉頰浮現了淡淡的紅暈,唇邊漾出春意朦朧。

  他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這可是杜微難得的邀請。

  慢慢地,他薄薄的嘴角蕩開了一絲笑容,瞳孔灼灼發亮,“小妻子,你就不會自己找答案嗎?’

  這三個字瞬間讓她臉上騰起了彤雲,含羞帶怯地回望著他,而擲劍再不給她亂發言的機會,俯下頭啄住了她小巧的紅唇。

  “下車吧,我們到了!”一路顛簸的馬車,在一座雪山的主峰前,終於停了下來。擲劍摟住杜微嬌小的腰身,將她從車上抱到雪地上,“看,前面的屋群,就是成派!”

  他看著一別五年的故居有些出神,走到了山上,他才發覺自己有多麼想念青梅竹馬的師兄弟們。

  杜微披著一件棉斗篷,被擲劍裹得嚴嚴地摟在他懷裏,她對白雪皚皚的世界毫不熟悉,可是卻感染了他的快樂,“我們不進去嗎?”

  他笑著啄了一下她的額角,“我剛才放了信號給他們,會有人出來迎接我們的。”這是成派的規矩,沒有得到許可是不可以隨意進出的。

  她點點頭,看著在白雪覆蓋中屹立的青牆灰瓦。它們在潔白的雪中顯得雄偉、氣勢而莊嚴。門外錯落有致的雪松、巨柏都碩壯英挺,到處給人不怒自威的感覺。

  這就是擲劍生長的地方,她偷眼瞅瞅身邊站著的偉岸男子,難怪他會長成一副深沉又包容的氣質和氣魄,該是這北國的風情贈予了他寬廣的胸襟和堅忍執著的性格。

  “看,有人出來了。”他沖她眨眨眼睛。剛剛還泰然自若的劍客,現在高興得竟然像個小孩子。

  伴著飛濺的雪屑與碎冰,幾個青色身影從大門裏閃出來,還伴著激動的叫聲:“二師兄!二師兄回來了!”

  為首的一個影子跑得最快,杜微只覺得眼前一晃,她已經沖到眼前,笑著跳著撲進了擲劍的懷裏,笑聲像銀鈴般清脆:“二師兄!我想死你了!”

  擲劍忽地一下將她舉高,在空中旋轉了幾個圈子,瞅得杜微眼花繚亂,才把她穩穩地放在雪地上:“小師妹,你長高了不少嘛!我都要舉不動你了!”

  杜微這時才看清這少女的模樣,大概十八九歲,臉龐紅撲撲的,身材高挑又結實,像一棵小白楊,眉目更是漂亮,不只帶著天生麗質,更有習武者特有的一種英氣,這讓她的少女色彩煥發得格外俏麗動人。

  她在擲劍身前跳來跳去,不安分地嘰嘰喳喳,又活潑又可愛。

  “二師兄!你不知道我們都好擔心你和三師兄!如果不是大師兄攔著我們,我們早就帶了劍沖下山找你們去了!”她格格笑著,露出幾顆珍珠般的牙齒,“你不知道大師兄整天光是應付我們就累成什麼樣子了!”

  擲劍縱聲長笑,他太清楚這個鬼靈精怪的小師妹是什麼人物了,想必霍思昭這五年為她都得煩白頭發了。

  成劍俠左右張望著,毫不掩飾熱切和激動,她殷切地叫,“咦?怎麼三師兄沒和你一起回來啊?”她不解地問,“你怎麼會一個人呢?”

  擲劍和柳滿諒是有名的形影不離,在江湖上連綽號都要連在一起,從沒有分開的時候。當接到拂劍的信號時,她的直覺便是他們一同歸來了。

  擲劍笑著,眉眼裏全是溺愛:“滿諒在幫我到外省做一件事,我想他很快就會回來吧。”

  他拉過躲在身後的杜微,她從方才就一直羞羞地藏著,這會兒臉龐上全是緋紅。“當然不是,還有我的妻子杜微!”他再也不會有一個人的時候了。

  杜微怯怯地上前行禮,“你好。”她不知道成劍俠的名字,所以沒有辦法稱呼。悄悄地,她抬起眼睛看了一下英氣勃勃的成劍俠,又羞澀地將頭垂下了。

  成劍俠吃驚地看看杜微,又看看擲劍,“這是怎麼一回事?”

  杜微低垂著眼簾,害羞得不敢抬頭。可是她的直覺卻讓她覺得,就在這句話之後,擲劍和小師妹之間的氣氛起了些微妙的變化,無形中,她扇形濃密的睫毛垂得更低了,不自覺地往擲劍的方向靠了靠。

  成劍俠的臉上有著濃濃的失落,她剛才還眉飛色舞、連眼神仿佛都在跳躍的神韻不見了,倒換上了一副鬱鬱寡歡的不快。小巧的朱唇唇角不再快樂地上揚,而是緊緊抿住了。她這副表情讓杜微瞥到,突然感到心被懸高了。

  還沒等擲劍的回答,兩列井然有序的青衣小童已經列隊出迎,左右排開。他們都興高采烈,然後在歡喜中依然不失名門本色,個個彬彬有禮,長幼有序。

  擲劍走到他們身邊,一一親熱地和他們談話。

  杜微幾乎要不認識他了,她從沒見過這樣輕鬆又單純的擲劍,他被包圍在一群年齡大小不一的成派弟子中,表情歡暢,語氣親切,不時還爆出令人吃驚的大笑。

  她又偷眼看看呆站在一邊的成劍俠,她也穿著成派一色的青衫,兩隻小手扭在一起,望著擲劍的方向,眼睛裏竟然含滿了淚水,那眼神是失落和不甘心的。

  她甚至沒有和自己說一句話!

  當杜微意識到這點時,她有些膽怯,隱隱地,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暗暗地埋伏在心底。不過看到那樣自然地談笑風生的擲劍,她又有了一股勇氣,有這樣的夫君在身邊,她什麼也不會害怕,什麼都敢去面對。

  成振莊嚴的大門裏,走出了最後一個人。

  他大概有三十四五歲,體態瘦長強健,目光像鷹般的尖利和精明,腳步沉穩,一步一步地相當有力,聽到擲劍要回來的消息時,他也是相當的激動,只是平時一貫的冷靜讓他很快克制了這種激動。

  擲劍的眼睛看到了走出來的最後一人,他撥開師弟們,走在他面前,屈下一條腿,恭敬地行禮,“大師兄,我回來了。”

  霍思昭雙手扶起他,仔細地看他風霜滿面的樣子,忍不住流露出一絲手足情深的關懷,“擲劍,五年來辛苦你了。你和滿諒是成派的驕傲,師父的在天之靈一定在微笑呢!”

  擲劍直起身,微笑著說:“大師兄,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談談,不過以這之前,你該認識一下杜微,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霍思昭這才看見一直躲在人群背後的杜微,他不做聲,眼神卻迅速地變得深不可測了,又銳利又冷淡。

  她穿著一身厚厚的粗布棉衣,頭上包著一塊淡花的碎布,都是家染的顏色,裹在斗篷裏靜悄悄地站在雪地上。

  他的眼光一轉,瞅見了另一個角落裏成劍俠俏麗的身影寥廖落落,失魂落魄般的看著這裏,大眼睛裏全是瑩瑩的淚水。

  他內心的一側在抽疼了,長袖一甩,冷冷命令道:“收拾排房暫時給擲劍師弟居住,長途旅行累了吧。晚上我們再詳談。”

  杜微在他這樣審視和戒備意味十足的目光中縮了一下,她在那對視的一瞬間看到的不光是犀利的眼神,還有隱藏在背後的卑視和不屑一顧。

  她慌亂地又垂下頭,刹時失去了開口說話的勇氣。

  擲劍並沒有注意他特意避開了“你們”之類的字眼,攜著杜微冰冷的小手,準備到排房中安頓下來了。


  “能習慣這裏的天氣嗎?”擲劍將火盆端進屋內。他早發現杜微很怕冷,一直都在發抖,“你現在只是體質太弱,以後慢慢會適應的。”

  杜微靠在他身邊,抬起頭仰望他關切的面龐,伸手拉開他外衣上的一個褶角,用有些誇張的聲音說:“唉唉唉,在北京你怕我會受人欺負,在路上你怕我受顛簸之苦,到了天山,你又怕我吃不消了。看來為妻我真的讓你很沒信心耶!”

  “好,那我要去找大師兄了。”他笑著吻吻她的面頰,就出去了。他的瞳眸在她面前,永遠是溫柔而深沉的。“等我回來!”

  她笑著送走他,環視了一下四周。伸展雙臂,昂頭深呼吸,努力挺起瘦弱的身軀,好像憑空長高了似的。

  旅途的愉快沖淡了她剛剛心裏的一點不安。

  沒有任何原因的,她幾乎一到天山,就愛上了這個地方,愛上了這裏的人,愛上了這裏的景物。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輕輕綿綿的雪花,飄飄然地從窗櫺邊飛過,掠過她仍然沉溺在幸福中的眼眸。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霍思昭背著手,一遍遍惱火地說,“你先是違抗我的命令,遲遲不肯到成派來接任,現在又弄來這麼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你到底是想幹什麼?”

  他本來滿心歡喜地親自出門迎接歸來的師弟,擲劍卻做出這種令他心寒的舉動!

  擲劍的眉頭緊皺起來,“大師兄!我從來不想當成派的掌門,那應該是你和滿諒的。杜微也不是什麼來歷不明的女人,她現在是我的妻子了!”

  霍思昭一下子火了,嚴峻地盯著他的臉:“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不想當成振的掌門’?這是你可以決定的嗎?師父將你教成這麼沒責任的人嗎?”

  擲劍被霍思昭的嚴冷辭令迅速激怒了,“師父生前沒有立誰為下任掌門,所以有德者居之,我並不認識我是個合適的人選。我現在只想和杜微過平靜的生活,不願再涉及險惡的江湖了。”他在帶杜微來之前便作好了這種打算,他承諾她的一定要實現。

  霍思昭幾乎是暴跳如雷了,他指著擲劍倔強的臉大聲訓斥,“你以為為什麼成派在師父去世後五年都沒有新掌門?江湖上各門各振有哪一家像我們這樣?那還不是在等你復仇歸來好有個卓越的功勞給派中的弟子看,好讓他們對你心眼口服。我若是想當掌門,會等到今天嗎?”

  他這樣用心良苦處處為他著想,為成派著想,卻料不到嘔心瀝血換來的是這樣一個答案。

  “大師兄,”擲劍憋著氣說,他清楚霍思昭對師父、對成派的忠誠程度,只是他根本就無心掌門之位,強迫不來。“你可以考慮我,但是不能抹殺滿諒的功勞,殺黑虎是我們兩人的事。”

  霍思昭氣得來回在屋裏轉圈子,聽了這句話斷然說:“滿諒的確文韜武略,劍術卓越,可是他依然及不上你!更何況你是師父最中意的人選,你該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

  擲劍愕然:“師父的意思?”

  正是因為成宗吾生前並沒有偏愛哪個有才德的弟子,才造成成派五年群龍無首的局面。也多虧有了霍思昭,他儘管劍法上才學平平,卻精通管理之道,一直統領著諸多弟子,苦苦維持著門派的興榮。

  想到這裏,他才發現,離別多年,師兄儘管眼神仍帶著精明睿智,但容貌已顯得滄桑多了,額頭、跟角都生出了細細的皺紋。

  “你不明白?師父將他最喜愛的寶劍贈給你,你以為還有別的弟子有這樣的殊榮嗎?”霍思昭神色漸漸嚴厲,“還有,贈給你的金玉劍也是證據。師父當時就笑言,這是要送給獨生女兒成劍俠的!”

  師父將這柄意義深遠的金玉劍送給了擲劍,這不僅僅是要他今後與成劍俠結成連理,更是讓他擔起掌門的重任!而他現在卻眼睜睜地看著攙劍將成劍俠的一往情深拋在腦後,不顧成派的興衰榮辱準備一走了之,這讓他的怒火燃得跟天一樣高。

  擲劍被大大震驚了,他從未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麼多曲折,師父還有這樣的用心。

  霍思昭進一步說,帶著些不易發覺的痛楚:“現在你懂了嗎?師父希望你娶小師妹,然後繼承成派掌門!”他將頭扭了過去,不讓擲劍發現他已經無法抑制的痛苦,只是心中升起一陣難耐的苦澀。

  他其實並不需要掩飾,擲劍已經驚呆了。他反復想著以前的點點滴滴,眉頭越皺越緊,心裏越想越亂,表情越來越古怪。

  “罷了!”霍思昭疲倦地擺擺手,“今天你累了,回去歇著吧。要好好想想我的話,成派和小師妹的幸福--就在你的手掌之中!”


  擲劍的身影剛剛在排房面前出現,杜微已經心急地奔出門,在夜色中在飄動的小雪花中,撲進他的懷裏,“你回來了擲劍,我好想你!”

  他不禁啞然失笑,他不過才走了一個時辰,居然就想他了,不過可愛的小妻子這樣依戀他,讓他感到滿足。

攜了她的小手,他們走進溫暖的屋子裏。

  在燈下,她毫不掩飾眉間的笑意,輕巧地獻上一杯茶,這時他才注意到,她靈巧的雙手已經將一間簡單的房子打理得妥妥當當,處處有巧婦留下的痕跡。

  她像是院裏的那株梅樹,堅忍、勤懇而質樸。

  “我剛才看到院子裏有梅樹……”她有些興奮有些期盼地說。只要是擲劍身邊的東西,不論是雪還是梅,她都喜歡都急於去適應。

  他沒有聽到她後面的話。

  成派的梅樹很多,山前屋後還有院中都有,他常常以前帶著滿諒和成劍俠在樹前練劍,在枝條蒼勁,花朵幽香中經常會聽到三人心有靈犀的開懷大笑。

  那時成劍俠的笑容一直充滿童真,她活潑可愛像是一隻快樂的雲雀,而滿諒也開心得像個不經事的孩子,只有他會時時內斂,頗有師兄的威嚴。

  師父希望你娶小師妹,然後繼承成派掌門!

  成派和小師妹的幸福就在你的手掌之中。

  霍思昭的話突然閃現在他腦海裏,弄得他坐立不安起來。

  師父真的是這個意思嗎?他可以違背一直視為父親的師父的遺命嗎?

  他的思緒有些混亂了。

  在他流浪的五年中,從沒想過掌門會是自己的,更加沒想過成劍俠將會成為自己的妻子。這旁人求之不得的兩件美事從天而降.卻令他苦惱不堪。

  “擲劍……”杜微擔心地搖搖他,”你怎麼了?”他突然就變得判若兩人,好像離她很遠似的。

  他回過神來,看見杜微已經半伏在他腿前,將頭枕在他的膝蓋上,嬌弱又柔順地輕輕摟住他的腰身,“大師兄有沒有責怪你,你沒有得到他的允許就談婚論嫁了?”

  她抬起翦翦水眸,帶著一種讓他深深沉醉的溫柔和動人看著他。

  “怎麼會。大師兄會為我高興的。你知道他只是一時有些氣悶,這麼大的事情我居然都瞞著他。”

  他否絕掉了她心裏的最後一點疑惑。手指有力地抬起她尖俏的下巴,將她感動的小臉貼在自己頰上,抱著她柔軟的身軀,用唇摩挲著她耳邊的小茸毛,歎息說:“你是我的妻子,杜微……是我的妻子……”


  當陽光透進排房時,杜微才從甜美的夢鄉中醒來,睜開一雙嬌羞動人的眼眸。她看看身邊空空的位置,擲劍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

  她又合上眼.卻滿含著笑意。

  她在成派的第一個夜晚,睡得出乎意料的深沉,該歸功於丈夫的體貼與溫柔吧:回想起他昨晚的熱情溫存,讓她忍不住拉過被子蓋在臉上,深怕會有人瞧見她臉上的火燙緋紅。

  輕盈地著衣,她將頭發包在花布裏,飛快地收拾起屋子的一切。家務對她來說從不是難事,這是一個主婦的基本工作.她自豪地想,擲劍昨晚不是也很意外她的能幹?她要為他做一個好妻子。

  屋裏都收拾停當,她找到了一把掃帚,打算去掃門外的雪。

  打開門,她快活地昂起頭,大大地吸了口氣,好涼爽,正好可以降降她現在渾身的熱度。

  雪已經停了,一眼看去沒有邊際,好像和天的盡頭連到了一起,掛著冰稜和雪花的松柏屹立在這片雪中,就像是穿著白袍的劍客,英武戒嚴,她笑了,為何她見到什麼都會聯想到擲劍?

  她興奮地奔到院裏的梅樹旁邊,站在風華正茂而生命力旺盛的梅樹前,她發現條條枝上都頂出了小小的花苞.馬上就要開花了!

  她虔誠地雙膝跪下,雙掌合攏,用仰慕的眼光瞧著這株枝條帶霄,更添英氣的梅樹,喃喃地說:“梅樹……梅樹……你三十年來,都可以在這裏看到擲劍,可是我卻沒有。求你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吧,讓我更瞭解他、更愛他!”

  她豎起耳朵,準備聆聽梅樹的回答,卻只聞到樹木特有的味道和微風拂面的感覺。這不禁讓她要笑話自己的傻氣了。

  她索性含了笑,捂住層層衣服下面,貼緊胸口的金玉劍,閉上眼許下一個心願:“梅樹……梅樹……他過去的生活我來不及參與,可是以後請你保佑我陪在他身邊可以嗎?讓我的生命屬於他,讓我的一切一切都屬於他!”

  樹依然沒有回答,她卻心情舒暢極了,蹦蹦跳跳去掃雪了。

  這是她很早以前便想訴說的話語,和擲劍相處的時間越多,她就越愛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她更樂於讓自己沉溺其中,畢竟,他已經是她的丈夫,只要物件是他,她什麼都可以做,付出全心的愛情就是她現在最大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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