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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宇璐 -【淡香妖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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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璐 - 淡香妖嬈

人家是有事弟子服其勞,他是有「禍水」弟弟試,
這舉世無雙的天仙美女卻是敵人送來的禮,
皇兄色大膽小,要他作陪看她危不危險,
佳人竟異想天開要求上青樓「見習」,
猛然遇到刺客卻隻傻傻的發楞不反擊,
這可證明她「無害」了吧!
孰知皇兄仍不放心,派人查她底,
發現她乃彗星劃過之夜出生的「晦星美人」,
眼下更有一顆「傷夫落淚痣」,
敵人之歹心由此可窺之,
但最陰險的莫過於皇兄,
他竟命他以身試女,待洞房花燭夜後,
再看她是否真會「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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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疑 宇璐

這一本是寫《紅了櫻桃》裏那個紫衣帥哥——明若溪的故事。璐璐沒有給這個係列取名字,因為當初不知道寫得出幾本,也不知道能否成就一個係列。 關於煜國的人,煜國的事,也許到此為止,也許還有下文。璐璐是個比較散漫的人,若事先做了周密計劃,也許會失去寫作的興趣。

這個故事,名字有點「香豔」,呃,內容也比我以前的小說……「火辣」。因為在這裏,璐璐隻想寫一種比較原始的情感,男女主角會在一起,是因為天生氣質的相互吸引,而非心靈融洽之後的理智結合。

愛情當然有千萬種麵貌,記得以前璐璐的一個老師曾說,她認為愛情就是「從外形美窺見到內心美,從而產生一種永恆的美」。這本小說寫的就是這樣的愛情
——男女主角一見鍾情,激起狂野原始的愛欲,然後才逐漸瞭解對方的想法,最後誰也離不開誰。從這最初和最後的過程中,他們之間已經產生了一種「永恆之美」,他們可以永遠攜手走下去,我相信。

為了讓這種「吸引」變得更具體,璐璐在小說裏提到女主角身上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淡香,是它,一開始攥住了男主角。這種香味別人聞不到,隻有男主角能獨自享受。它到底是什麼?呃……用科學的說法,它其實就是人們身上的普通體味啦。每個人的體味是不一樣的,但任何一種體味都會有人特別喜歡,那人也許會因為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而進一步喜歡上你,像動物們就是如此。

原諒我把人比喻成動物,但有時候,人跟動物的區別確實不大。

璐璐還讓男主角穿一件雪青色的袍,女主角穿絳紫色的衫。雪青色,有朋友告訴我,它其實就是淡紫色。呃……這跟璐璐原先的認識有距離,我一直以為雪青色是一種明亮的淡綠色。總之,為了用詞漂亮一些,就寫「雪青」吧,它更適合用在男子身上。而男女主角用同一色係來襯染,也是把他們之間的「吸引」具象化的另一種手段。

煜國是一個虛構的國家。為什麼要設置這樣的一個虛幻背景?璐璐在從前的序文中提過,因為不想被別人笑話不懂曆史,而另一個原因,緣於璐璐大學時代讀的一本書——《我的帝王生涯》。作者是大陸人,蘇童。他的作品對于台灣讀者來說,比較熟悉的大概是那本《大紅燈籠高高掛》(原名《妻妾成群》)。

《我的帝王生涯》裏,蘇童也用了一個虛幻背景,他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帝王淒涼離奇的遭遇,那華美的文辭、陰鬱的筆調,很讓當時的我著迷。于是很想模仿他,寫一本這種風格的書。

我記得當時在厚厚的稿紙上寫了幾十頁,講述一個女子為了報複不愛她的丈夫,用簪子劃破自己的臉的故事。「煜國」這個名字就是從那裏來的。年紀小的時候,就喜歡「為賦新詞強說愁」,寫出這種灰色的故事,可以原諒。

但事隔多年之後,想起當初的自己,覺得好笑。現在璐璐經曆了一些事,反而不會故作悲傷了,喜歡的作品也變成了帶著痞痞的調子,明亮甜美但不媚俗的,即使有淚,也應該是含笑的淚。

現在璐璐青睞女人創造的藝術。聽歌,專買女歌手的聲音,飄忽在夜裏,格外悅耳;看電影,一打聽沒有美女,立即退場;讀小說,隻把女作家的文字擺在床頭,臨睡前翻翻,產生共鳴。

品味幷不獨特的我,常看的女作家也就是知名的那幾個。其中最愛,當屬張愛玲。

初識她的大作是《金鎖記》,記得其中有一個句子似乎是說,「風鑽進男人的袖子,如撲翅的鴿」我從此記下了。那時閱讀不廣,把此句當作比喻中的經典,常常 變相抄襲。有次寫了一篇古代小說,其中形容一襲飄飄的白袍,便用了它。同學一眼識破,哈哈大笑。

聽說張女士幼年學彈琴,學繪畫,所以她的文字裏有聲音和色彩的感覺。這話不假,光是那一片色彩,就可以寫幾本論文。

比如她描寫買來的日本布料,綠油油的棕櫚,陰戚戚的紫花;比如一個女孩坐公車回家,窗上凝著的雨,映襯霓虹,仿佛彩色的星;就算是乘電梯,那上上下下的影,也分深的棕、紅的棕……

她的視覺無比敏銳,一般人與之相比,淪為色盲。

我從小隻看小說,讀不進散文,直到有一次在課堂上,偶遇《公寓生活趣記》,驚為天人。至今仍喜歡那高樓上的風聲雨味,那遠遠眺望到的一點搖曳淡燈,那碧藍的瀟瀟的夜。

學習張愛玲,可以讓自己的文字在筆下徐徐綻放,如水中花朵。

寫古代小說用上張氏的比喻,張氏的色彩會變得繁華綺艶。手頭上這本書,當然不敢奢望它如何有內涵、如何精彩絕倫,但璐璐希望,至少它的文字是漂亮的,看它的時候,至少讓你產生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這對璐璐來說,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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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他是萬人景仰的南閣王,煜皇最寵愛的兄弟。

滿朝文武無不羨慕他,據說隻有他的話語能左右皇帝的意願,全國女子無不愛慕他,他俊美的容貌甚至能讓仙子傾心。

他應該是一個快樂的人,但明若溪發現自己異常貪心,因為他尋遍全身上下,沒有找到快樂的影子,卻隻看見寂寞。

那些羨慕他的男人傾心于他的權勢,當麵阿諛奉承,背地裏卻駡他是走狗:那些愛慕他的女子,傾心于他的容貌,當麵百般討好,背地裏卻駡他花心。

他有三個哥哥,卻早已反目成仇,一個自立為王,一個遠走他鄉,一個當了皇帝。母親很久以前就死於皇宮深苑,音容笑貌于他的腦海中,沒留下一點印象。

他獨來獨往,心裏不快樂,表麵上卻要自得其樂。

他愛穿雪青色的袍,颯爽的英姿在皇宮的長廊上靜靜遊走,有時候會忽然停下來,看棲息在衣袖間的一片陽光。

陽光無聲無息,像他的影子,同樣孤獨。

煜國人慣稱的雪青色,就是中原人口中的「淡紫」。

他居住的地方,叫做煜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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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寂靜的禦花園裏,一張龍榻置於牡丹花叢前,一排編鍾搖蕩在風裏,裏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屹於百步之外。

煜皇朧月夜倦眼微閉,半躺在龍楊上,衣著一派休閑,傳承自中原的編鍾被樂師輕輕敲打,柔和悅耳。

「軒夷國賀——」

遠處,司儀官正手持禮單,念著一串名稱。

今日是諸國進貢的日子,因為朧月夜的四十華誕即將到來。

朧月夜像所有國資豐厚的帝王,對這些小小賀禮不屑一顧,甚至連聽也不願一聽。

煜國一向強富,鄰近小國無不懼怕,每年進貢無數,妄想以此避免戰爭。但他們錯了,強大的煜國在乎的幷不是微薄的進貢,而是天下的領土。尤其當朧月夜接承皇位後,這樣的野心變得愈加明顯。

編鍾的樂聲在他耳裏似乎更有價值,閉目養神最適合他此刻的需要。

「軒夷國使臣覲見——」

離著百步之遙,見了等于沒見。

但那位軒夷國的使臣並不這樣想,他手心含汗,滿腹激動,卻又不動聲色。

這是他跟朧月夜之間所能達到的最近距離,這一刻,他等了很久了。

禦花園裏忽然揚起一陣風,有人看見一道黑影躍起,而後箭一般衝向煜皇,那是意圖行刺煜皇的軒夷國使臣。

他揚手一抽,瀑發頓時散亂,發中,有一把短劍。

劍鋒像一朵凜冽的花,綻放在空中。

本來一切順利,劍 光能直達朧月夜的心窩,但龍榻的邊旁有人淩空一擋,凜冽的劍花瞬間凋謝,行刺的人捂住咽喉滾落地麵,他艱難地睜開眼,看到一襲雪青的袍。

「把劍藏在頭發裏,你是第一百四十個,下次記得換點新鮮的花樣。」袍的主人微微一笑,手中正捏著那把行刺的短劍。

劍不知什麼時候被折成兩截,希世利器淪為破銅爛鐵,模樣滑稽。

「可惜呀,」袍的主人又說,「人和劍,都可惜。」

使臣努力記住那張臉,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記憶了。

「你是……」絕美的俊顏不可能屬于別人,「南閣王明若溪?」

「猜的沒錯。」明若溪點頭。

「他們告訴我,朧月夜不足為懼,隻需當心你……我後悔沒聽他們的……」一口氣沒提起,人頭終於垂下。

「把屍體擡下去,」明若溪瞥一眼四周嚇傻了眼的侍衛,「送還軒夷國,就說是我們的回禮。」

他表麵上鎮定吩咐,心裏卻暗暗苦笑。

「朧月夜不足為懼,隻需當心你。」——剛剛,這刺客的最後一句話,假寐的皇兄一定聽見了。朧月夜向來善妒又多心,有了這句挑撥,將來說不定會怎樣對他。

幾次三番,對皇兄的密令陽奉陰違,甚至放走了他的心腹大患——西閣王未流雲。一筆筆賬記下來,他可以預想自己死無全屍的情景。

現下還留著他、哄著他,隻是因為還用得著他。

「皇弟,你來了……」朧月夜悠悠醒轉,伸個懶腰,「咦,換了曲子了?可見朕睡了有一會兒了。怎麼大夥都愣著?發生了什麼事嗎?」

「剛剛有人想行刺陛下。」明若溪躬身道。

「是嗎?行刺?呵呵,」朧月夜笑,「有皇弟你在,朕就知道不用擔心。來來來,沏了你愛喝的龍井,快坐下。」

驚天動地的行刺在談笑間一帶而過,可憐方才一名死士,性命散若輕煙。

明若溪默默坐下,等待即將發生的下文。

朧月夜對一個人示好,總有目的,受他的恩惠愈多,處境就愈危險。

這杯龍井茶喝下去,怕是要用性命來交換。

他再清楚不過,這位皮笑肉不笑的二哥,又有要緊事要讓他去辦了。

「聽說皇弟最近很清閑,一天有大半時間陪著老太妃們吃喝玩樂。」果然發話。

「老人家年紀大了,怪寂寞的,微臣隻是想盡孝道而已。」

「唉,老太妃們的脾氣我也清楚,」朧月夜搖頭感嘆,「年紀大了,卻跟孩子一樣任性,不好哄呀!這宮裏上上下下,也隻有皇弟你最能討女人歡心。」

「那是因為微臣我最沒出息。」

身子雖已坐下,茶卻不敢多飲。朧月夜的眼睛裏容不得比自己逍遙的人,還是保持低調為妙。

盡管這和諧的氣氛如同兄弟兩人閑話常家,卻處處蘊含機關,稍不留意,一個懈怠,踏入陷阱將萬劫不複。

「皇弟,你遊戲人間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找個貼心的人定下來?」

二哥怎麼忽然提出如此尷尬的問題?明知他花名在外,天底下哪有良家女子肯以身相許?貼心的人當然尋得到,隻要花得起銀子,隨便哪座青樓的花魁都甘願充當他的知心人。甜蜜的話語串串燃燒,能讓耳朵聽到發膩,如果你不在乎真假。

「皇弟,不是朕說你,連你三哥的下堂妻你也要招惹——這下好了,全煜都的名門千金都對你避之唯恐不及。你呀,真不讓朕放心!改天為兄也像替你三哥操辦的那樣,為你設一澈選妃宴』如何?」

「別!別!」明若溪連連擺手,「我不是三哥,不用尋找前世情人!微臣還盼著留個自由身,繼續享受幾年呢!陛下您就別操心了,饒了我吧!」

「唉,畢竟是年輕人……」朧月夜匆生感嘆,「不像朕,猛然回首,年歲已近半百!這些日子夜裏總睡不安穩,皇後過世也有三年多了,朕最近一直想找個替代她的人。」

這款款深情的中年男子,真是他熟識的朧月夜嗎?

那個心機深沈、奸詐狡猾、心狠手辣的朧月夜,那個從不讓陌生人近他百步之內的朧月夜,那個連與嬪妃歡愛也要事先搜淨其身子的朧月夜,說出此等話語,簡直詭異之極,令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覺。

明若溪心中疑惑,卻麵不露色。

「朕尋了又尋,終于相中一名女子……」沈默良久,他吐出答案。

「那是天大的喜事呀!」明若溪撫掌道,「為何皇上如此憂慮?」

「皇弟,你來看……」

袖子輕輕一揮,立刻有宦官擡了綉屏放于兩人眼前,拉開一道華美的幕。

那不過是一幅普通的美人綉圖,手工還算精致,白絹的底,閃亮的絲,綉出一襲玲瓏倩影,在淡淡的桃樹下吹著蕭。

「你看這女子相貌如何?」朧月夜滿眼迷戀,指點間全是興奮。

相貌還算秀逸。隻是,畫是死的,人是活的。再美的人繪到了畫上,也神韻全無,他明若溪不會單憑一幅綉屏評論人品。

「美。」當然是違心之說。

「是呵,太美了,真是天下男人不能抵擋的美……」朧月夜喃喃自語,「皇弟,你若見到她本人會更為驚豔。」

「她已入宮?」最近不見有選秀之舉,這女子從何而來?

「前天入的宮,朕遠遠的跟她說過幾句話。」朧月夜蹙起眉心,「她是別人送我的一份賀禮。皇弟,你可猜得出此人是誰?」

「皇上萬民擁戴,恭賀您華誕將至的人多如繁星,臣愚昧,猜不到。」

「晴如空。」他一字一句說出心腹大患。

「是大哥?!」這回,連明若溪也吃驚了。

東閣王晴如空自立為王已近十年,幾次三番攻占煜未果,怎麼忽然突發奇想,呈現友好姿態,進貢一名美人?

這女子到底是求和的使者,還是派來的奸細?

「皇弟,你現在所想的,也正是為兄擔心的。」朧月夜嘆道,「誰都知道,這龍椅本該是你大哥的,可惜先皇將它傳給了朕……東閣王心裏不服也是應該。如今,他若真想化敵為友,朕比誰都歡喜,隻怕他餘怨未消……」

「陛下還是將此女子送還吧,留在身邊,多餘擔心。」明若溪接話。

「朕也知道,隻是這女子……她太美了。」

嘿,繞了半天他終于聽懂,原來,朧月夜既想坐擁江山,又想懷抱美人。

那晴如空也算聰明,出了這麼一道危險的題目供君選擇,他大概早已料到朧月夜的顧慮,卻偏偏尋出個絕色佳麗雙手奉上,像是一種無聲的誘惑。他知道自負的朧月夜喜歡艇而走險的遊戲,若參與進來必定萬難纏身,但若全然放棄卻又心有不甘。

兩個對立的君王,鬥智鬥勇這麼多年早把對方習性摸透,不斷地變換花招,玩一場天地間的較量。

如果真的什麼都不做,就把這名女子送還,倒真在心智上輸了——對方定會取笑朧月夜膽小如鼠吧?

所以,朧月夜會要這名女子的,非要不可!

隻是怎麼個要法……還得跟他最親密的皇弟商量。
「陛下希望微臣做些什麼?」明若溪適時問。

「老太妃們不是一直誇你有女人緣嗎?」朧月夜陰森森地笑起來,往繡屏一指,「代我去陪陪她,摸清她的心思,看看這危險有多大。」

呵,他就知道,這杯龍井茶不是白喝的。

「她的名字,叫暮紫芍。」朧月夜補充。

紫色的芍藥,一個豔若春花的名字,可惜開在暮色中。

她住在「香苑」。

那裏是宮中最華美的處所,世世代代居住著美麗傾國的妃子,包括多年前先帝最寵愛的蘭昭儀。

人們說,住在此地的女子都有著驚人的美貌,但最終卻難逃紅顏薄命的厄運。男人們喜歡這裏,雖然這裏的女子以不貞聞名;女人們向往這裏,雖然這是一座蘊含死亡與詛咒的庭院。

香苑像大煜宮裏一個詭異的謎,散發誘惑的芬芳,遙遙吸引著萬眾的目光。

明若溪帶著貼身小隨從,款款奔赴這危險之旅。

繞過水閣,放眼望去,一帶碧池。春天的蝴蝶在陽光中嬉戲,輕盈的翼于花辦間劃出道道優美的弧綫,仿佛雨後的虹。

「小四,你可聞見了什麼?」明若溪忽然止步。

「小四聞到花香,好香!」小隨從笑嘻嘻地答。

「不,不是花香……」他微微搖頭,茫茫地望住那一片湖水,「雖然的確是香味,卻淡淡的,說不出的好聞。」

「也許是娘娘們抹的香粉吧?」小四知道主子喜歡在困脂堆裏打滾,沾些香粉味不足為奇。

「庸脂俗粉怎能跟這香味相比!」明若溪輕哼。

「那小四就不知道了,」他傻呆呆地咧著嘴,「小四的鼻子沒王爺您的靈。」

「嘿,說得我跟狗一樣!」玩笑地敲他下一記腦門,神色倏忽黯淡下來,喃喃自嘲,「可不是,我跟狗也沒什麼區別……」

「小四雖然沒聞到什麼,卻聽見了什麼,」遲鈍的小隨從仍舊興奮地比手劃腳,「那棵大樹的後麵,有好聽的聲音哦!」

果然,從綠葉間傳來的,忽高忽低,時而嗚咽,時而輕吟淺唱的,似是蕭聲。

明若溪自幼聽慣了宮裏的絲竹班子,馬上察覺這幷非煜都盛行的樂風。然而這樂風仿佛一條潺流小溪,格外清新引人注意。

他不由停下腳步,撥開林叢,望向聲音的來源。

這一望,眼睛像被點了穴,轉動不得,也捨不得轉了。

淡如煙的湖水上,有枝蔓低垂,一個女子寂寂坐在樹枝的尾端,身輕如燕。她赤足,素衣,美麗的腳踝上吊著一串金飾,身體隨著柔軟枝條上下起伏時,金飾便觸到明鏡的水麵,叮的一晃漾出水紋,花瓣般的足趾也瞬間潤濕。

吹蕭的,正是她。

那蕭深紫發亮,襯著她雪白的手腕,縹縹緲緲的音符便從腕間逸出,像仙子撒向天庭的一捧碎花。

許多年後,明若溪想起當時的情景,仍不由自嘲地發笑。

自詡遍閱群芳、不會動情的他,竟也有發愣的一刻。

那一刻,他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依然會被美色迷惑的普通男子,那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什麼朧月夜明知危險,卻執意要把這名女子留在身邊。

她的確美麗,當她不再隻是繡屏上一縷空洞的影,而是活生生走到他麵前時,他相信天下男子都會為之窒息。

同時,他還發現,那淡淡的不為人知的奇香,正是從她身上散出。

蕭聲停了,春花一般明媚的麵龐在掠起發絲的瞬間,把目光投向岸邊發楞的男子。

她麵對陌生人,並沒有驚慌,隻清淺地一笑。

「二位怕是走錯路了吧?」甜淡的聲音說。

明若溪這才看清她的頰邊有一顆藍色的痣,掛在眼下忽明忽暗,似一顆晶亮的淚,又像一粒絕美的水鑽。

「臣明若溪,奉皇上之命,特地來問問紫姬娘娘在這兒住得可好?還缺些什麼?」他機敏回神,躬身道。

「明若溪?」暮紫芍略一沈思,恍然大悟般笑,「南閣王明若溪?」

「娘娘知道微臣?」

「當然,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會不知道南閣王明若溪。」

「因為都把微臣當魔星嗎?」明若溪苦笑。

「不,因為都把王爺您當作理想中的人。」

「娘娘過獎了。」他沒料到自己竟會這麼出名,連千裏之外的她也聞曉。不過,做為送進煜宮的禮物,除了煜皇,她應該瞭解宮裏每一個人。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進京的一路上聽來的。一句話,當每個女子都這樣說的時候,可見不假。」

此時,已有婢女捧著衣物站到岸邊,她看了看自己赤著的足和一身不正式的著裝,臉一紅,「讓王爺您見笑了,我自幼喜歡玩水,見了宮中的澄淨池子,忍不祝」

於是雙手一撐,打算跳下樹枝。

其實湖水幷不深,她若躍下來,隻及腰間,但明若溪忽然不想她被濕漉沾染。

「娘娘且慢,雖說已是春天了,可這水還涼得很,容微臣攙攙您。」

他抽過一條鬥篷,蜻蜒點水般施展輕功躍到樹枝間,揚起風兒輕輕將她的身子一裹,堅實的臂膀一帶,便將她送回岸邊。

「王爺真是好功夫!」暮紫芍讚道,「難怪女孩子們會把您當作理想中的人,剛剛還謙虛呢!」

「哦?女孩子們的要求這樣簡單——舉手之勞,這誰不會呀?」明若溪笑笑。

「其實天下女子的要求都很簡單,隻是男人們把我們想得太複雜了。」

她信手一挽,秀發便乖乖束起,簡潔的髻,無花無飾,卻說不出的好看。長袍在說話的當兒也套在身上,隻是不願穿鞋,那足踝上的金飾仍舊叮當搖晃。

「我是鄉下人,平時習慣赤足,王爺不介意吧?」忽然回眸解釋。

「隨娘娘喜歡。」

要赤足也要有赤足的本錢,若天下女子都生得如此花般足趾,再漂亮的繡花鞋也是多餘,穿來何用?

「王爺請坐,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茶點,雖然粗陋,卻還能嘗個新鮮。」

她招招手,便有果盤糕餅迅速擺上。明若溪注意到,她的兩名婢女都很安靜,其中一個目光尤其空靈,始終直視前方。

「小玉看不見,」暮紫芍似猜透了他心中的疑問,毫不隱晦地解答,「自幼失明。」

「哦?」明若溪微微吃驚。看那婢女雖然瞎了雙眼,行動卻與常人無異,小徑上滿是碎石子,她端著滾燙的茶壺竟沒被絆著。

「她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生活,對周遭事物的瞭解,有時候比明眼人更清楚呢,王爺您不必為她擔心,」暮紫芍指了指另一端,「那是小蓮,自幼失聰。」

「呃?」

一個瞎子,一個聾啞,這紫姬娘娘身邊的人可真詭異!

「我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同吃同睡,不分主僕,都是主人收留的孤兒。」

主人?當然是指他的大哥晴如空。

「主人專門收養殘疾的孩子,世間很少有像他那樣的好人。」

好人?真的是慈悲心腸嗎?呵,收養她們的最終目的,怕是要用她們一生的幸福來報恩吧?

明若溪知道,大哥跟二哥是一樣的人,一樣不會做無償的買賣。但看到暮紫芍滿臉感激的模樣,又不忍心點破。

「專門收養殘疾的孩子?」他隻玩笑著回答,「我看娘娘您就完美得不得了。」

「我完美嗎?」她也笑,不過這次的笑容中有一絲澀意,「我的殘疾其實不亞於她們……」

她沒有說下去,他也不急於打聽。

「王爺今天造訪,到底是奉了皇上的什麼差遺?」她輕咬一片果肉,雪梨的汁濡濕櫻唇,又是一派驚世駭俗的艶麗,「我初來乍到,十分愚鈍,王爺有話就直說吧。」

「皇上隻是說,娘娘您想要什麼,盡管吩咐微臣便是,不必客氣。」他將視綫從她的唇上移開。

「真的?我想要什麼都可以?」

若星空不是太高,天底下的男子定會競相把月亮摘下來供她當枕邊的玩物。

「娘娘請吩咐。」

「我想到城裏逛逛,成嗎?」

這個願望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但凡宮裏女子,問及所需,無不索求無度的取求金銀衣飾。她卻隻要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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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娘娘想去哪兒逛呢?」馬車出了宮門,明若溪問。

「王爺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我這會兒還不是娘娘呢,」暮紫芍答,「待會走到大街上,被人聽到您這樣的稱呼,多奇怪呀!」

的確,現在叫娘娘早了點兒,若她真的已列入嬪妃之冊,這宮門也沒那麼容易進進出出了。

「那……微臣稱您嫂嫂如何?」他靈機一動。

「嫂嫂?」她楞了楞,隨即大笑,「好,就叫嫂嫂吧。」

口頭上雖然應允了,可是他卻能聽出那語氣中一絲隱隱的不情願。

此刻的她換了靈便服飾,披發分兩綹垂下,不再是那個衣袂飄飄的仙子,倒像鄰家小妹那般可親。為了不至于引來太多關注的目光,她入鄉隨俗,趿了一雙煜都女子慣穿的絲履,兩腿一搖一晃,不太自在,卻隻能忍耐。

車內空間狹小,她的臉離他近了,笑容也放大了。

「王爺您有很多像我這樣的嫂嫂吧?」她忽然問。

「比起中原帝王的三宮六院,微臣的嫂嫂其實不算太多。」他昧著良心安慰。

「哦?還不多?嘿嘿,畢竟是男人的眼光,這樣還嫌不夠。」她撐起下巴,如同聽故事的小女孩,「給我講講宮裏的趣聞吧,我可好奇了!」

「『嫂嫂』想聽些什麼呢?」明若溪莞爾。

「嗯,可以給我講講您的另外一些嫂嫂——講講她們平時都做些什麼,一年能見著您的哥哥幾次,她們之間是否和睦,無聊的時候怎樣自得其樂……」

「嫂嫂不怕聽了以後會嚇壞?」

「我入宮前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不怕,您盡管說吧。」

「臣的嫂嫂們平時無外乎蕩秋千、下棋、彈琴、調胭脂、試新衣裳;她們有的人能天天見著我哥哥,有的人一輩子也難遇天子真容;除去互贈砒霜、設計陷害,如果隻是在花園裏鬥鬥嘴,她們之間也還算和睦;與普通女子相比,身為嬪妃,不用操持家務,不用計較油鹽柴米,日子當然無聊。」

「這就是我將來要過的日子……」暮紫芍幽幽吐一口氣,「那……身為您的嫂嫂,是聰明一點兒好,還是胡塗一點兒好?」

「凡是攀上貴妃之列的,當然是聰明的女子,可要想在宮裏過得開心,適當的時候應該胡塗一點,不願看到的事就當做沒看見,不痛快的想法就不要去想。而且,臣的哥哥隻是想要一個漂亮的枕邊人,不需要一個足智多謀的大臣,太過聰明的女子,他不喜歡。」

「王爺您真坦白,小女子受教了。」

坦白?呵,他明若溪向來對宮中之事守口如瓶,今天卻不知撞了什麼邪,說得的確多了一點點……

或許,是對麵那雙閃爍期待之光的眼眸,打動了他。

從來沒有哪個女子如此誠心地向他請教,宮裏那群「嫂嫂」一向如孔雀般孤高,昂首闊步,拖著長尾的裙自他麵前走過。她們自詡聰明,並在煜皇身邊毫無顧忌地濫施自己的聰明,妄圖把整座宮庭掌握在自己手裏。

但她們忘了,最終決定一切的是朧月夜,而最瞭解朧月夜的人,是他明若溪。隻有他的建議,才是最中肯的建議。

暮紫芍很謙虛,也許是什麼人在入宮前教導她一定要謙虛,所以她能抓住要害,先向明若溪打探。

不論她懷揣的是什麼樣的目的,她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因為他已經傳授了她寶貴的經驗,不顧後果,心甘情願。

是那散自她身上的淡香誘惑了他吧?有時候,真懷疑那香味是否是一種劇毒,專門為對付他而設,或者,為對付天下多情的男人而設。

「嫂嫂想去哪兒逛呢?」他想起剛才沒得到回答的問題。

馬車已駛在煜都寬敞的街道上,拂著楊柳的河岸一碧千裏,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還有青草的味道。

「我想去一個平時去不到的地方。」

「茶樓?戲園?說書館?」

「喝茶在哪兒都能喝,至於聽戲、聽說書,這些玩意宮裏還不夠多嗎?嗯……王爺您最常去地方是哪兒?」

此語一出,明若溪不覺臉頰一熱。「臣常去的地方當然是男人們愛去的地方。」
「是青樓吧?」暮紫芍滿腹新奇地眨著眼,「咱們就去那兒,好吧?」

嘿,這位未來的娘娘,要求真是稀奇古怪,先是要出宮逛逛,這會兒竟還提出去窯子裏見見世麵。尋常的女孩哪會有如此的想法!不知她是真的好奇,還是別有用心?

明若溪一陣接著一陣的詫異,這一整天,他的詫異比一輩子還多。

但她這別出心裁的請求,他還是得答應,因為朧月夜要他陪著這古怪的新娘,不動聲色,從她的一言一行中,刺探那深藏在腦海深處的想法。而他自己,也願意陪她。

「嫂嫂要不要換件男裝?」他咳嗽一聲。

「不,我就扮作王爺您的婢女好了,呃……逛花樓,能帶著婢女嗎?」

「唔……一般而言,沒有哪個男人會帶著婢女的,因為婢女都是夫人們的眼綫。不過,若是真的帶著一個在身邊,人家做生意的地方自然也歡迎。」

她天真無知的大膽提議讓他直想發笑。

然而笑意生生忍住,吞進肚裏,他引著她穿過紅燈映照的院子,在喧囂的人聲中走向名滿煜都的花樓。

「唉喲,是王爺您呀——」一聲喜洋洋的招呼,已有鴇母站在台階前恭迎,那誇張的尾音還未拖夠,忽然看見明若溪身後的女子,打了個楞,「這是誰家的姑娘?」

「小四病了,沒能跟來,硬要派他妹妹小芍供我使喚,唉!」明若溪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

「小四哥哥真忠心,王爺您可調教了個好幫手!」鴇母又綻笑臉,「不過我說小芍姑娘,這可不是女孩子該來的地方,你就放你主子一天逍遙吧,暫且回去,等酒宴散了,我們自會雇車送王爺回府。」

「不,哥哥說我一定要照顧好王爺,如果偷懶,他就扣掉我的嫁妝!」暮紫芍一本正經地挺直腰,把不知變通的小婢女模仿得唯妙唯肖。

「好好好,進來進來!叫這兒的姊姊們抓果子給你吃!」鴇母也不堅持,拉過她的手,猛一打量,「喲,王爺,不是我奉承,您這婢女可真算得上是國色天香的人才呀!看小四哥哥那模樣,竟有如此水靈的妹妹,嘖嘖嘖!」

「怎麼?嬤嬤你想打她的王意?省了吧,小四要知道他妹妹有閃失,會找我拚命!」明若溪嘴角揚笑,私底下卻把手一抽,將暮紫芍牽了過來,暗自握緊,大步朝廳堂走去。

兩人掌心相觸的一瞬,似有藍電一閃。她楞了楞,他也怔了怔,但雙手最終還是牽在了一起。

走在前頭的他,步履如飛,不敢看跟在身後的她。而可以注視他背影的暮紫芍卻默默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兩人之間綳著緊張的一條綫,直到落坐後,手鬆開,綫才斷。

但綫斷了,心也頓時空了。

「王爺,您來了,想死碧奴了——」

「王爺,月兒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穩,隻牽 掛著您——」

一時間,仿佛有千萬隻蝶朝他倆撲過來,一方空間內,脂粉飛揚,金釵銀飾晃著繚亂的光,彩綉密布的羅裙旋轉如風,又如瀑。

空了的心被這妖艶瀑布猛一衝激,暫時忘卻了失落的緣由,或者,故意不去細想。

明若溪揚起笑臉,左擁右抱,哪個姑娘也不得罪。他看不清暮紫芍的表情,她站在燈影底下,老老實實的,真的活似一個不起眼、不多話的奴婢。

幾位美娘自然也瞧見了這個罕見的可人兒,不過幷沒有像鴇母那樣多嘴地問東問西——隻要客人付賬,她們就陪笑,哪怕客人身邊跟著一隻老虎也不關她們的事。

「王爺,今兒還玩那個遊戲嗎?」有人問。

「遊戲?」明若溪一呆,隨即想起,他每回到這兒散心,總喜歡跟美娘們玩一個刺激的游戲,但此刻……她在角落裏看著,他不希望自己呈現出讓她瞧不起的浪子形象。

「王爺,來嘛!」另一人立即撒嬌,「月兒今兒正好畫上了新製的胭脂,王爺您可一定要試試!」

「對呀,對呀,」又有一人拍手,「這回保證您認不出!」

「今兒倦了,」明若溪推辭,「咱們彈彈琴,唱唱曲就好,玩游戲太辛苦,鬧得慌……」

「就是因為有鬧才好玩呀!」月兒嘟嘴,「王爺,您是見我們有備而來,怕輸了丟麵子吧?又或者……」瞧瞧暮紫芍的影,「怕有人不高興?」

「我的樣子像是害怕嗎?」明若溪故作輕鬆地四顧大笑。

「王爺您笑得這樣大聲,就表示您現在很害怕。」

青樓女子別的不會,察言觀色的功夫天下一流。她們好不容易盼來機會,可以在那個「遊戲」中大撈一把銀子,哪肯就此放過?況且,明若溪今天對她們的生疏,也叫人生氣——不管那原因是什麼,哼哼,先洩洩心頭之憤也好!

「呀!莫非那個小姑娘是夫人派來盯著您的?不對啊,王爺什麼時候娶王妃了,咱們怎麼不知道?」

于是衆美娘嘰嘰喳喳。

「好好好,幾位姊姊,怕了你們了!」再說下去,心事真要被她們說穿!明若溪急急打斷,「規矩照舊,開始吧!」

不過是一場游戲,她看得慣便好,看不慣也罷了。她是他的嫂嫂,未來的皇妃,一個居住在大煜宮深處、一年難見幾次麵的人,在她腦子裏留著一個謙謙君子的大好印象又有何用?

她不會成為他的,永遠。

還不如讓她看清他放浪形骸的麵目,藉此,掐斷他那未成形的妄想……

一聲應允,美娘們頓時拍手稱好。隻見馬上有人拿出一條漆黑的絨布,笑嘻嘻一纏,將明若溪的眼眸纏上。

「王爺,您可要留神嘍——」

五彩繽紛的裙圍著坐于椅子中的男人轉了又轉,邊轉邊唱著歡快的歌謠,不讓他分辨出腳步聲,最後,衆美娘終于站定,其間一人悄悄驅步,立在蒙眼的明若溪麵前。

勾勾手,奴婢便遞過一隻酒杯,她將甘醇飲入唇舌間,卻不吞下。

然後,勾住明若溪的脖子,將那美酒嘴對嘴喂入對方喉中。

「王爺猜出來了嗎?」衆美娘齊聲問。

「嗯……」明若溪微微笑,徐徐吞下佳釀,指尖一撫被潤濕的唇,再輕輕一嗅唇上沾染的胭脂,篤定道,「你是月兒姊姊!」

「哇——」衆美娘齊聲驚呼。

月兒笑道:「不得了,不得了,今天特地抹了新製的胭脂,王爺您還是能分辨出誰是誰?您的鼻子真不是常人能比的!」

絨布條拉開,明若溪重見光明,他灑脫地一揮手,「胭脂香,酒也香,月兒姊姊的唇更香!想必各位今兒一定賭我猜錯,對不對?但看在這良辰美景的份上,那下注的銀子我不要了,姊姊們留著買花吧!」

「好耶!」衆美娘歡呼,「王爺您真大方!」

玲瓏身段再次將明若溪圍住,免費香吻奉送不停。透過這層層叠叠的胭脂雲朵,他往角落裏一瞥,暮紫芍竟沒有了蹤影。

「我的婢女呢?!」明若溪一驚,彈眺起來。

「王爺放心,她在廊上站著呢!」有人吃吃笑,「小姑娘沒見過香辣的場麵,像是被嚇著了,躲得遠遠的……」

「她膽子小,我去瞧瞧。」明若溪推開美人們的環繞,暗吸一口氣,止住喘息,步入游廊。

暮紫芍對著月亮站著,仰望星空,聞著庭院裏的晚香。

「她們喜歡打賭,賭我分辨不出她們,可惜每次都輸。」明若溪靜靜走到她身後說。

「不過王爺每次都把賭注分給她們,對嗎?」暮紫芍笑著回答,「所以,她們才會樂此不疲。」

「這個遊戲……沒把你嚇著吧?」

「怎麼會呢?我聽說宮裏也時常玩這種游戲,不同的是,蒙著麵的那個人,是皇上,而圍著他的女子,則把酒潑到自己的身上……」她幽幽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們跟這兒的女子,是一樣的。」

呵,頭一次有人敢把嬪妃比作妓女,那麼皇帝豈不成了嫖客?

他無言。猛一思索,才發現剛剛他忘了稱她為「娘娘」,也不叫「嫂嫂」,隻說「你」。夜的掩映中,兩人終于有了一次不再生疏的交談。

「吵著要你帶我到這兒來,就是想親眼看看這種場麵,」她回眸,銀色的月亮映得她的眸子一片深藍,憂鬱的顏色,「看見了,心也放開了,將來在宮裏……就不怕了。」

她也說「你」,不再叫他「王爺」。

原來,她故意到這最下賤的地方,看最最香豔刺骨的景色,然後,可以把自尊心全數拋開,做宮中最妖嬈的女子。

這就是人跟人相互比較的好處,墮落的時候可以一起墮落,誰也不必害怕。

明若溪正想勸她一些什麼,忽然聽見一陣犀利的叫喊,叫喊中,有他的名宇。

「明若溪,你這個千刀萬剮的薄情郎——」

不知從哪兒鑽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目光凶狠,手持厲刀,向兩人站立處襲來。

明若溪微微一皺眉,本來隻在舉手之間就可以將此女製住,但他卻猶豫了……

乍看這女子,大剌剌跌跌撞撞的模樣,似被怒火激傷的妒婦;然細細觀察,卻可以發現那揮刀的姿勢實是訓練有素,其中內力深不可測。

再看那刀刃所指的方向,表麵上朝著明若溪,暗地裏卻揮向暮紫芍,

一瞬間,電光石火,他什麼都明白了。

不,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子,她所要襲擊的對象也幷非她所喊的——「薄情郎」明若溪,而是他身邊的絕代佳人。

發出的掌風立即收回,明若溪知道,他此刻不能出手相助,他應該跟那幕後的主使者站在同一陣綫上,等待事情的結果。

然而,他覺得自己等不到答案了,刀劃向暮紫芍的刹那,一陣心悸震動了他。

仿佛害怕失去最心愛的東西,他不想讓她有毫發損傷,盡管此刻的一切隻是一種試探,不會真的傷了她的性命。

他憶起從前的一塊貼身美玉,無意中摔碎了,玉碎的那一刻,他痛惜不已。

現在,同樣的感覺又回來了,他要出手相肋,不讓碎裂的聲音再次撞擊他的心。

于是掌風一發,持刀的女子應聲倒地,用極其詫異的表情盯著他,甚至忘了叫駡。

「你沒事吧?」明若溪輕牽暮紫芍的手,緩緩拍著她的背,柔聲道。

她一直楞著,手足無措地望著眼前的一幕發生,沒有絲毫抵抗的能力,刀鋒還是不可避免地劃著了她的肌膚,在手臂的位置,血滲出衣袖,雖然隻一絲,也讓他心痛不已。

「沒事。」她的聲音中沒有驚慌,也許是被嚇呆了,也許是天性沈著鎮定。

「明若溪,你這個負心人,薄情郎,豬狗不如……」倒在地上的女子隔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刀已飛出數丈之外,隻能繼續用嘴巴來攻擊。

「她是王爺的舊相識?」暮紫芍問。

「大概是吧。」明若溪隻得承認,雖然他從沒見過這張臉。

「呵,王爺的舊相識恐怕太多了!」她笑他不確定的語氣,「快去安慰人家一下吧,這女孩子想必也沒什麼壞心眼,不過是想出出氣而已。王爺即使讓她罵兩句,打兩下,也要暫且忍一忍。」

「嫂嫂教訓得是。」明若溪莞爾,在她耳邊答應。

人家都把刀子架在她脖子上了,她還這樣單純地為之開脫——這讓他的心又有了一絲溫柔的牽動。

「得雇輛車子把這女孩子送回家去才好,看樣子她不像風塵中人,」暮紫芍轉身走進屋裏,「王爺放心,這兒的姊姊們會照顧我的,我就待在這兒等你。」

美娘們皆目瞪口呆地看著方才的險象環生,這會兒才一齊還魂,于是龜奴們備車,鴇母張開討好的笑臉、提藥箱、賠不是,衆位「姊姊」則團團把暮紫芍圍住,噓寒問暖,整座窯子又忙碌起來。

明若溪感激地看了暮紫芍一眼。呵,紫芍,這名字沒取錯,那雍容華貴、處處為人著想的姿態,確似花中之王。

他沒有再說什麼,拖上那個行刺的女子往外走。

上了車,拐過街角,四下無人。

「是陛下派你來的?」他終於開口。

「原來王爺已經識破了屬下,」先前滿瞼可憐相的女子,此時眼中閃過厲厲的光,「為何剛才不願意助屬下一臂之力?」

想必是朧月夜秘密訓養的貼身侍衛,口氣才會如此大膽。

明若溪淡淡答,「你也看見了,她的確不會武功。」

「若再刺得深一點,她或許會還手。」女子不服。

「若真的傷她太重,你想皇上會饒過你嗎?」

「這……」一語擊中,女子不敢出聲。

「皇上隻是要你試探她一下,幷非叫你傷她性命,但你剛才出手似乎重了一點。」他打開簾子,「我就送到這兒,你自個兒回宮吧。」

「王爺不怕我把剛才的事稟報皇上?」女子無功而返,自然不甘心。

「剛才的什麼事?」明若溪回眸淺笑,「我出手救下她的事?別忘了,我本就是皇上派來保護紫姬娘娘的,若她出了什麼岔子,才是罪不可赦呢!至於你的任務失敗,那是你的事。」

女子攥住拳,狠狠咬牙。

「小姑娘,我教你個方法,若皇上問你怎麼沒試探出個結果,你就具實禀報,說是我阻攔了。 別咬牙切齒的,會讓你變醜!」

嘿嘿兩聲歡笑,雪青色的袍翩然飄動,夜色中一隻大鵬飛起,拋下呆楞著的女于,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剛才的地方。

暮紫芍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與美娘們聊著天,傷口早已纏好,見明若溪回轉,盈盈一笑。

「王爺,這麼快?」

「她家就在附近。」

「咱們王爺欠的風流債太多,幸虧剛才那位家住得近,也幸虧隻來了一個,若所有有關係的女子統統同時出現,王爺的馬車伯是要圍著煜國跑十圈都不止!」月兒深知明若溪一向為人隨和,肆無忌憚地打趣。

「王爺這樣的人才,不欠風流債反倒會讓人覺得奇怪。」暮紫芍與其他人同時點頭。

「敢拿我取笑,大膽!」明若溪解開袍子,懶懶一倒,半躺到臥榻上。這一夜的折騰,竟讓他有一絲疲倦。從前就算玩樂通宵也神采奕奕的他,幾時變得如此心力交瘁了?

「王爺……」暮紫芍忽然說,「你的袍子劃破了。」

明若溪一怔,看看那袖子,一道裂開的口子猙獰觸目,想必是剛才碰撞間遭的殃。

他暗駡了一聲。

「怎麼?這件袍子是王爺的心愛之物?」暮紫芍從那細微的神色推出結論。

「穿了好幾年了,做這袍子的師傅最稱我心,可惜上個月辭世了。」

他堂堂一國王爺,每日壞十件袍子也不足為惜,隻是這件穿著最舒適自在,所以心有惋惜。

「王爺,若不嫌棄,我願試著替你縫補。」她輕輕撫著那道裂口,「畢竟,這是為了我才劃破的。」

「你會做這活計?」看那一雙雪白至幾乎透明的手,讓人實在不忍它遭受針綫的折磨。

「手藝若不好,王爺別笑我。」

他沒有推辭,或許有什麼讓他不願意推辭,雖然他明白自己本該拒絕。

夜幕的大鍾這時敲響了,從大煜宮的方向傳來,仿佛地府催魂的聲音,當當當,驚起晚歸的一群飛鳥。

「咱們該回去了。」明若溪不舍地說。

「是啊,該回去了,」她的語氣裏有同樣的留戀,「以後,恐怕沒什麼機會出來了。」

終于,明若溪明白了她執意要到城裏逛逛的緣由,這是她生命中最後一次沒有羈絆的狂歡,往後就得乖乖待在宮墻裏,耗盡這輩子剩餘的時光,仿佛沈到幽潭的深處,一直往下沈,沒有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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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皇弟,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朧月夜的聲音從榻上傳來,帷帳重重間,有輕風微拂,細看,卻是美人搖起的孔雀羽扇,拂起午後微涼的風。而這位一朝天子,此刻衣衫敞開,熱汗涔涔,不用猜測,就知道是歡愉過後的逍遙模樣。

剛才香發鬆散,匆匆從側門出去的,是肖貴妃吧?也許看錯了——朧月夜的嬪妃太多,一百個聰明人的腦袋恐怕也記不下來。但就算如此,左擁右抱的他,仍樂中於尋覓新歡,可見天底下最好色的男人是皇帝。

「臣無能,事情至今沒有進展。」明若溪回答。

隻一日的相處,就讓他探出暮紫芍的底,縱然能看透人心的神仙也會覺得為難。不過,或許是他故意讓自己變得愚鈍,一日未查出來,他還可以藉此名義跟她相處兩日、三日……心中有種微茫的期盼,盼著這種相處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你沒有進展,朕這邊倒是有答案了。」朧月夜悠悠道。

什麼?明若溪的心裏打了個踉蹌。

答案的好壞本不該是他擔心的——如果好,皇帝哥哥身邊又多了一名新寵;如果壞,隻是大煜國內少了一名女子罷了。可他就是忐忑不安,仿佛自己成了暮紫芍,在等待煜皇的裁決。

「皇弟,你先說說,你對此名女子印象如何?」朧月夜不緊不慢,先留個懸念戲耍。

「臣覺得,做為女子,她無可挑剔。」

「哦?何以見得?」

「貌美,性子不急躁,能識大體,不似一般庸脂俗粉。」

「可她有個致命的缺陷。」

明若溪一驚,眼眸垂下,掩蓋懸著的心。

「朕連夜派人潛回你大哥的領地,據說,這名女子在那兒很出名——人人稱她為彗星美人。」

「彗星美人?」這炫麗的稱號倒適合她的驚人美貌,隻是……「為什麼?」

「因為,她出生之時彗星正好劃過當地夜空,她又生得出奇的美麗,所以得此稱號。皇弟,你可知道,彗星,民間俗稱掃把星,是晦氣的象徵。這名女子出生後不久,她的父母雙雙意外身亡。」

呵,原來,這就是她的缺陷。昨日,當她告訴他,她身邊的兩個奴婢一聾一盲時,也曾幽幽的說「我的殘疾其實不亞于她們」,現在他完全領悟了那話中的含意。

「皇弟,你可注意到,她頰邊有一顆藍色的痣?」

當然,那滴藍色的淚像是烙在了他的心裏,思緒漫游的一瞬總能想起。

「那顆痣,民間俗稱『傷夫落淚痣』,不少寡婦的頰邊都有。」

一時間,答案拚出完整的圖案,明若溪刹那無語。

「唉,皇弟,原來你大哥還是在怨朕,所以送來這樣的女子——傷夫落淚,紅顏禍水,他是想咒朕早日駕崩呀!」

「那麼皇上就趕快將她送還大哥身邊吧。」提議脫口而出。

「可是……」朧月夜的指端在床榻間輕輕敲擊,「探子打聽回來的消息未必準確,或許,這一切隻是毫無根據的迷信。朕堂堂一國之君,豈能被怪力亂神之說混淆視聽?既為天子,定有天神護體,百毒不侵,若是連區區一個弱女子都害怕,你大哥不就可以乘機散布流言,說朕這九五之尊是假冒的。」

明若溪差點想輕笑出聲。原來皇帝哥哥找來諸多藉口,還是捨不得放了暮紫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知這經典名言出自誰之口?改天,要好好查查書。

「陛下預備怎樣做呢?」洗耳恭聽。

「皇弟,你是朕唯一貼心的人,這件事若傳出去,對紫姬不好,對朕,更不好。所以,朕隻敢把這事交給你去辦。」

「陛下說的是什麼事?」他的皇帝哥哥常常 別出心裁,玩出令人頭痛的花樣。而忠心的他,就算萬般不情願,也隻能縛住手腳,跟隨天子的指示。

朧月夜嘆了一口氣,良久才答——

「看看她是不是真像傳說中的那麼危險。」

乍聽這話,滿腦子一片胡塗,待到耳邊餘音散盡,明若溪才猛然領會。

看看她是否真的危險?

不,這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她是否有傷夫的命,得找個人親身「嘗試」。

「臣不敢!」他立刻跪下,震驚讓他激動,這個荒唐的建議,對她,對自己,對眼前最敬愛的哥哥,都是一種恐怖的褻瀆,連想都不敢想。

「有什麼不敢的?朕特準你這麼做。再說了,朕的女人你又不是沒碰過……」朧月夜笑容陰森,「還記得你告別童子之身的那夜嗎?」

一句話劈得明若溪啞口無言。

是呀,他並非什麼純淨男子,當年引導他初夜的,就是朧月夜贈給他的嬪妃。煜國民風開放,一女可以事二夫,兄弟間也可以享用同一個女人——也許,這幷不關民風,當身下的伴侶隻是一個洩欲的工具時,跟誰不可以?

然而,那是暮紫芍,是他心儀的女子,他無法麻木,也無法忍住對這一提議的惡心感。

「可是,當年的柳才人是皇上您不再要的,可紫姬娘娘她……」鼓起勇氣,他表明心志,「她若被臣沾染,將來還怎麼在宮中立足?」

「誰說她將來會在宮中立足?」朧月夜嘴角微微一揚。

「陛下您不是說,缺一個皇後的人選嗎?」

「朕有這樣說過嗎?」呵呵的笑聲回蕩于寢宮之間,猙獰萬分,仿佛在嘲弄明若溪的無知,「皇弟呵皇弟,朕隻是說,缺一個像皇後那樣貼心的美人。 宮裏被冊封的嬪妃還少嗎?朕不要一個矩矩規規的娘娘,朕要的,是一個可以勾起朕激情的女子,那水一般的身體,那火一般的眼眸,那謎一般危險的氣質……皇弟,不瞞你說,朕現在每晚想著她,想到不能入眠。」

人若被淫邪控製,再尊貴的人物也會變得像禽獸,朧月夜此刻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相認。

「朕已經打算好了,若她果真無害,朕要把她安排在宮外,尋一處世外桃源的美景,蓋一座清雅小樓,朕要時常去那兒,拋開朝堂上的是是非非,也不管宮裏的吵吵鬧鬧,隻跟她一個人,吹吹蕭,品品畫,多好……」

嘿,詩情畫意的一幅圖卷,若不知個中緣由,還真會被打動。

可是,若真有這麼一天,善妒的朧月夜真會善待那名白布有染的女子嗎?恐怕想像美好,到了現實,她的下場會慘不忍睹。

「皇弟,朕的這一切幸福,現在得靠你呀!」終於說到關鍵,「答應朕,好嗎?」

溫和的聲音如同慈父,徐徐傳入耳裏,讓人覺得稍微搖一下頭便是殘忍。

朧月夜總是這樣,即使叫他殺人全家,也能用最婉轉的語氣下達最冷血的命令。那刀刃下的一壁鮮血跟此刻的溫情脈脈相映,觸目驚心。

他的神情是那樣的篤定,他的口吻是那樣的清淡,似乎他知道,明若溪一定會答應。

他沒有猜錯。眼前的臣弟一躬身,答道:「遵命。」

聽話的明若溪怎麼可能拒絕呢?他是他的天子,他的恩人,他最親近的哥哥。

於親情,於恩情,於君臣之情,他都不可能說「不」。

他隻覺得全身飄飄蕩蕩,後來朧月夜還吩咐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這大概是他替這最親愛的哥哥辦的最後一件事了。事後,這一朝天子有足夠的理由殺了他。

對呵,從前陽奉陰違地做了那麼多事,朧月夜心知肚明,此刻終于找到藉口可以鏟除這不聽話的叛徒了——玷污皇嫂,多大的罪名!千刀萬剮也是活該!

但他顧不得擔心自己,他隻想到一個問題:她……聽到此事,會怎麼樣?

恨他們兄弟狼狽為奸?唾棄他為人的不齒?還是嘲笑他的愚忠?

不論怎麼想,他在她的心目中肯定不會再是一個正人君子了,甚至算不得一個「人」了。

出了寢宮,明若溪在恍惚間朝一處荒廢的院落走去。

這兒沒有人,雜草布滿小徑,墻頭殘磚上長出一叢叢輕盈的蒲公英,風一吹,綠野中滿是白色的絨毛。

聲音,也沒有。偶爾一隻雲雀在不知哪兒的樹上鳴叫兩聲,更顯寧靜。

這兒是他從前居住的地方,很久沒來,也不願意來,因為這一草一木會勾起他傷痛的回憶。

嗚……嗚嗚……

是誰在哭泣?

明若溪撥開樹叢,看到一個小小的男孩子,坐在荒涼的台階上抹著眼淚。這兒……還有人?

「別哭啦,」他忽生同情,蹲下打量那他,「為什麼哭呀?」

「嗚……母妃不見了,她不要我了……」男孩哽咽的聲音那麼熟悉,似乎在哪兒聽過。

頭擡起的一瞬,他看到那張小臉上布滿傷痕跟淚痕,頓時,他明白了。

那就是他!是小時候的他,孤獨可憐,無助地坐在清冷的黃昏裏。

那時候,母妃剛剛去世,本有溫暖堡壘護衛的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關愛。

母妃曾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也是宮中最有才華的女人。可惜,受慣了寵愛的妃子最最承受不了失寵的打擊,有才華的女人通常都是鬱鬱寡歡、顧影自憐。

當父皇另覓新歡,不再踏入此地時,母妃也崩潰了。

明若溪記得最後幾天,已經神智失常的母妃穿上最炫麗的衣裙,戴上最昂貴的首飾,站在台階前翹首盼望。

「溪兒,看見你父皇了嗎?他答應過要來看我新編的歌舞的,他一定會來的。」她說。

父皇最終沒有來。母妃于一個清晨將自己縊死在懸梁上,仍是盛裝打扮。

母妃死後,他的處境可想而知。妒忌母妃的娘娘們,幸災樂禍地嘲笑他;調皮成性的兄弟們,肆無忌憚地打罵他;就連宮女和太監們,也因為少了賞錢而常常忘了送飯給他。

父皇因為子女甚多,早已忘了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兒子——或許記得,但顧之無暇。

于是,昔日熱鬧非凡的華宮變成了雜草叢生的冷宮。他的臉上,也自然布滿了傷痕和淚痕。

直到有一天,朧月夜出現在他的麵前。

年長他十多歲的朧月夜,一直以來在中原求學,回宮後無意間看到了這個可憐的弟弟。

不知出于怎樣的心機,他處處關懷他,保護他,把他訓練成一個能幹的人。

而明若溪受了這從天而降的關愛,自然滿懷戚激,拚出整顆心,拚出整條命,效忠他的二哥。

二哥能坐上龍椅,也有他的一份功勞吧!而達成心願後的二哥待他也不保

其實,東、北、西、南「四閣王」的交椅,未必輪得到他坐最後一把,隻因為那一長串欺負他的兄弟們都被朧月夜清除掉了,他才有今日顯赫的地位。

他是該報答二哥的,無論做什麼。幷且,也一直一相情願地認為,兩人之間的友愛是出于那血濃于水的親情,無關利用。

「王爺,原來您在這兒呢!」忽然一陣腳步聲,小四溜了進來,「我就說,您肯定在這兒。」

「你又知道!」驟然回神的明若溪笑笑。

「王爺您若遇上煩心的事,就一定會到這兒坐著發傻,小四我最清楚不過了!」小四得意揚揚,「怎麼,這一回,又是皇上交了難辦的差事給您?」

呵,聰明的小隨從,連他都可以看出,這次的差事是天底下最最難辦的一樁。

「找我有事?」明若溪隻問。

「是老太妃們找您打麻將呢!她們說,三缺一,快叫溪兒來!我就被她們趕來了。」

他無奈地站起來,揮揮身上的灰往回走。

「王爺……紫姬娘娘好像也在老太妃們那兒。」小四猶豫地嘀咕了一聲。

白色的蒲公英擦過發梢,他一愣。

未到水閣,就聽見笑聲。

老太妃們今天格外神清氣爽,邊摸牌邊碎碎地說著閑話,看樣子又贏錢了。

不對呀,一桌麻將,總有輸家,為何每位老太太的臉上都綻開一朵鮮花?

明若溪瞧見了那坐在中間的絳紫色身影,呵,他明白了。

「溪兒,快過來,幫哀家看看牌。」孟太妃招呼。

明若溪走近,站定的位置正對著暮紫芍的臉,她擡頭投給他一抹禮節上的微笑。

兩人之間隔著麻將桌,這樣近,卻又這樣疏遠,仿佛他們根本不曾認識,不曾在晚香濃鬱的院裏說過親近的話語,仿佛昨日那一段旅程隻是一個夢。

「老祖宗今兒似乎贏了不少?」明若溪道。

「都是贏紫丫頭的,這孩子老實,對麻將這玩意不太在行,盡被咱們欺負,看著都不忍心,所以才把你喚來。」孟太妃笑。

「是我笨手笨腳的,隻怕掃了老太妃們的興。」暮紫芍低著頭道。

「喲,這是什麼話?」眾太妃齊聲讚道。

「有你這樣乖巧的女孩在身邊,怎麼會掃興?真想認你做幹女兒,可惜你又是皇上的人,唉……你沒瞧見前兒個咱們跟肖貴妃打牌的情景,那個女人呀,仗著皇上近日寵她,愈發得意上天了,才贏她一張牌,就險些掀翻桌子,還駡我們是老不死的!哼,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咱們這群老怪物就偏不死,專等著看她這個貴妃還能當幾天!」

明若溪暗暗吃驚——這群老太太平日從沒駡過哪個女孩子,隻說她們輕涪沒涵養,比不過自己年輕的時候,今天居然為了稱贊暮紫芍連肖貴妃都駡上了,而她們相識的時間不過這短短數日而已——也許,真正令他吃驚的,不是老太妃們的態度,而是暮紫芍籠絡人心的速度。

「溪兒呀,不是哀家說你,這兩天你怎麼連個人影兒都沒有?怕又是去招惹城裏的姑娘了吧?上次羅蘭的事兒,咱們可是拉下老臉向羅尚書求情,你才能平安無恙。傷疤還沒好,你小子就忘了痛了是不是?」

「我哪敢呀!」明若溪連連擺手,「這兩天我都在府裏用功讀書。」

說著瞄了暮紫芍一眼,隻見她正咬著一顆蜜餞,甜甜的嘴角偷偷笑。

「大姊,我看最好整治這孩子的辦法就是替他說門親事,」鄭太妃道,「找個比他更壞的孩子,管住他!」

「對對對,」另一老太妃點點頭,「夏侯國的那個小公主挺蠻橫的,動不動就拿鞭子抽人,就她吧!」

「饒了我吧……」明若溪差點跪地求饒。

「就這樣決定了!」老太妃們毫不理會他的哀鳴,自顧自討論,「明兒就跟皇上提這事,叫他去說親!」

「老天爺——」他不再傻待著,連忙轉身逃跑。

身後引來一片笑聲,似乎很喜歡看他抱頭鼠竄的滑稽模樣。

「小四,你主子溜了,怎麼辦?來來來,你這孩子先替他打一輪。」他聽到老太太們說。

一口氣跑到附近的涼亭裏,有人尾隨而至,笑盈盈地說:「我還以為王爺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也有逃跑的時候。」

回頭一看,竟是暮紫芍。

「娘娘?」明若溪聲音中有自己聽不見的驚喜。

「說了暫時不要叫我娘娘,」她背著手步上臺階,手裏拿著什麼,故意不讓他瞧見,「我寧可你叫我嫂嫂。」

兩人距離拉近,昨夜的感覺又回來了,明若溪一時不知所措。

「沒想到嫂嫂跟老太妃們這樣熟。」半晌,他沒話找話。

「不過是陪老人家們打幾圈麻將罷了,贏了銀子,心裏一高興,自然願意隨口誇我兩句。」

「可並不是所有嬪妃都願意讓別人贏自己的銀子的。」

「王爺又知道我是故意輸的?」暮紫芍一挑眉。

明若溪不答反問:「嫂嫂今兒輸了幾回?」

「一回也沒贏。」

「嘿,麻將這玩意總是有贏有輸的。如果全贏,我會懷疑對方出老千;同樣,如果全輸,我也會懷疑對方在使詐。」

「呵呵,」暮紫芍大笑,神態嬌憨可愛,「想必王爺你也經常這樣做,所以老人家們才會這樣疼你。」

疼他?呵,從前母妃剛去世時,可沒人疼他。後來,長大了,漸漸懂得討好別人,才被別人疼。對他而言,所有的情誼都是交換獲得的,像一樁樁買賣。

老太妃們喜歡同他打麻將,喜歡他那張能逗人樂的嘴巴,還喜歡他剛才逃跑時的可笑姿勢,他就是這樣,一步步扮演著跳梁小醜的角色,才能最終登上別人心中的戲台。

如今,地位雖然顯赫,但戲不能唱一輩子,看似繁花似錦的梨園,終究有曲終人散的一天。他想想未來,常常覺得雪一般的冷而蒼茫。

「其實,」暮紫芍又說,「老人家吃穿不愁,又在這深宮大院裏,贏那幾兩銀子又能做什麼呢?她們隻不過是圖一時的高興罷了。用幾銀兩子換一顆心,這樣想想,咱倆也不算吃虧。」

咱倆?聽上去真像狼狽為奸的一對,但卻滲入肺腑的親切。

「你說,她們知不知道咱倆在故意討好?」明若溪低低地問。

暮紫芍沒有立刻回答,她露出背著的手,手裏托著一個小小的包袱。

「我猜今天可能會在老太妃們這兒遇見你,所以就把它帶來了,」包袱抖開,雪青色的袍子抖落一地,「好像揣皺了些,沒辦法,一直藏著,又不能讓她們瞧見那是他的袍,她果真縫好了。

手藝不算精湛,若仔細瞧,仍可瞧見那縫合的地方。那道裂縫成了疤,永不磨滅。他倒希望它真的永不磨滅,因為上邊有她的一針一線——有她的心思。

「我替王爺換上,好嗎?」

她紅著臉,展開那雪青色的翼,包籠他。纖纖玉手係著胸前的帶,左一勾,右一搭,緩緩的動作充滿柔情。

他盯著她垂著的眼睫毛,那專注神情溫暖得像泉水一般注入他的心。

從來……從來沒有哪個女子親手替他縫衣結帶,她們隻會貪戀他的身體,扯破礙事的衣衫。除了很久很久以前,母妃的手。

母妃的手也是這樣紅潤溫柔,在天剛亮的時候,早起鳥兒的叫聲中,輕輕推他起床。

他記得母妃喜歡在發間插一朵新鮮的牡丹,她替他穿衣的當兒,他就悄悄撫摸那鮮活的花兒,瓣上仍灑著未褪的露水,微微一觸,嬌嬌滴滴。

還有那清淡的體香……

他現在,就可以聞到暮紫芍身上那特殊的香氣,仿佛多年前的記憶,穿越時空撲麵而來。

「王爺不滿意我的手藝?」暮紫芍不解他臉上的失神。

「不……我隻是,想起了我娘,」明若溪癡迷地望著這張如花容顏,「你很像她。」

「呸,」她努努嘴,「王爺是在說我老?」

「我娘可是從前宮裏最美的女子,而且,她也不老,她死時隻有二十五歲——她永遠活在二十五歲。」

她的眼裏閃過一絲同情,並沒有特別安慰他什麼,但這一絲同情的神色就足以撫慰他。

「王爺,你剛才不是問,她們知不知道咱倆在故意討好嗎?」暮紫芍忽然在他耳畔低喃,「那麼,你又知不知道……我現在做的這些,是為了什麼?」

呵,他當然知道,她在故意討好他!

世間沒有哪個女子願意無償地為一個不相幹的男子做這些事,或為情,或為利,而她的目的,他大概可以猜到。

「王爺,紫芍初來乍到,卻深知宮廷險惡,我一個外鄉人,想在此地生存下去必須得找些依靠——你不會笑話我的心機吧?」

笑話她?他有什麼資格笑別人?他自己就是一個得了依靠才生存下來的人。當然,他也不介意幫她一把。

「紫芍,你想不想出宮去?」刹那間,朧月夜那個荒唐的命令鑽入他腦海,一陣刺痛中,他衝口而出,忘了自己竟叫著她的名字。

「出宮?」她微愕,不知是因為聽到了這個名字,還是聽到了「出宮」二字,「為什麼?」

「我想……你大概是被迫進來的,現在如果你想出去,趁來得及的時候,我可以幫你。」

二十多年來,他頭一次提出如此衝動的建議。這個建議會讓他死無全屍,但他就是提了,義無反顧,絕不後悔。

「不,我不想出宮,」暮紫芍笑,「我隻要王爺你在宮裏關照我一些就夠了。」

明若溪臉色一煞白。僅僅被一件袍子打動,就說出了冒失的話語,而對方竟然不領情?

可笑呵,昔日那個機智周全的明若溪何以淪落到如此蠢笨的地步?

但這一刹那,他沒有多餘的腦力去反思自己的愚笨,他隻想到一件事——她,不願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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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姐——」小玉捧進一個小小的暖鉢,遞到暮紫芍手中。

雖然已是春天,但夜裏依然寒涼,縮在錦被中的暮紫芍常常渾身微顫,睡到天明,腳心仍不見暖。

這小小的鉢子是她在家鄉常用之物,專門對付討人厭的冷天。進宮的時候,由于匆忙,明明忘了帶,怎麼……

「是主人派人送來的。」小玉雖然眼盲,卻馬上猜到了她此刻的疑問。

「呵,原來是義父。」暮紫芍微微點頭。

也隻有東閣王晴如空,這從小一手把她帶大的人,才深知她的習性。哪時冷,哪時熱,記得如此之牢,讓她感動萬分。

「小玉,馬上磨墨,我要給義父寫信。」她這一感動,立刻披衣跳下床。

「小姐,您還是歇著吧,主人說,宮裏耳目太多,白紙黑字的東西還是少寫一點好,免得麻煩。」小玉一動不動,「主人還問,事情進展如何了?」

「我已經把衣服給明若溪送去了,看樣子他已經被我打動,接下來的事不會那麼難辦了。」暮紫芍眸子一沈,像是對什麼事忽然不忍心,但這不忍心隻是一瞬間,閃逝而過。

「小姐打算怎樣做?」

「朧月夜不肯見我,一定是有所提防,隻要能夠說服明若溪助我見那奸賊一麵,義父的東西我定能取回。」

「明白了,小玉會設法告知主人這一切,」小玉緩緩替她蓋上軟被,暖鉢揣進床的深處,「小姐,還有一句話,主人讓奴婢轉告——南閣王明若溪俊美絕倫,天下女子無下愛慕,但小姐您應該跟別的女子不同。」

「呵……」暮紫芍輕笑,「讓義父放心,我從沒把自己看成是女子。」

她隻是晴如空手中的一枚棋子,這一點,多年以前她就知道了。

不,她幷不介意這樣的命運,也不在乎晴如空對她的疼愛是出于真心、還是出于利用。他撫養她成人,這點回報是應該的,而且這世上疼愛她的,也不過隻有這一個人。

燭光熄滅了,婢女掩門而去,暮紫芍閉著眼,難得一天安寧的時刻。

她的睡眠很淺,夜裏不是被惡夢糾纏,就是被思緒糾纏,黑暗中,身子歇下了,腦子裏卻像有另一個人醒著,徹夜不眠,弄得她疲 憊不堪。

「這孩子模樣確實標致,就是出生的日子不好,唉……您也不必太傷心,大不了讓她早一點嫁出去。」恍惚中,聽到一個婦人的聲音。

「我怎麼這樣命苦,生下這個掃把星!」另一名婦人嗚咽著回答,「看看她臉上那顆痣,嫁出去,不是害了別人嗎?我現在左右為難,想把她送到山上去,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虎毒還不食子呢,我下不了這個手,但留下她又擔心遲早是個禍害……」

類似的對話,多年以來在她腦中盤旋不去,小時候不懂得它的意思,隻知道,母親經常向鄰家阿嬸哭訴,淚眼汪汪地瞪著站在一旁的她,好像不太喜歡她。

現在長大了,終于明白了,她就是那個人見人怕的「晦星」美人。雖然,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傷害過誰,但誰出了事都把罪責推到她身上。

比如,父親劈柴劈到手;比如,母親到河邊洗衣時,跟在一旁玩耍的弟弟掉進了水裏;再比如,隔壁那戶人家新娶的媳婦染上肺癆…

但凡周圍發生了什麼,人們頭一個會想起她,都說,咱們這兒以前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自從她出生以後就禍事不斷。

她記得每年除夕的晚上,母親就塞給她一個饅頭,搬張小板凳,讓她獨自坐到門外去。

然後門一關,插上閂,她就待在寒冷孤清的巷子裏,看著門上晃晃蕩蕩的環和那滿臉凶惡的門神,聽冬夜的風呼嘯而過。

家家戶戶開始吃年夜飯,享受團圓的時刻,窗內有隱隱的笑聲——父母此刻也是這樣對著弟弟笑吧?但她被一扇門隔在外麵的世界,看不見。

好冷……好餓……

她凍得連眼淚都流不下來,也沒有力氣流了。

遠處有隱隱的狗吠,偶爾一個晚歸的夜行人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她,又匆匆而過。她甚至有些羨慕鄰居家那隻阿黃,至少它可以吃飽,而且待在門裏。

這時候,城墻上會綻出一朵煙花。她癡迷地望著,覺得那是上天送給她的新年禮物,雖然放煙花的人與她永遠不可能相識,但寂寞冬夜唯一撫慰她的,隻有這瞬間即逝的炫麗花朵。

終于有一天,事情發生了——母親像是鐵了心,拉著她往山上走。

「娘,我們這是去哪兒呀?」她興高采烈地跟在身後問。母親很少帶她出門玩耍,每次總是帶著弟弟。

「去采野果子。」母親冷淡回答。她可以看出,那皺著的眉頭下心事重重。

到了山上,太陽就快落下去了,天邊一抹瑰麗,漫山褊野被塗上彤色,奇妙萬分。她蹦蹦跳跳,開懷大笑地迎接夕陽擁抱。

「娘到那邊去采野果子,你一個人在這兒玩,不要亂跑,知道嗎?」母親那天的語氣特別溫和,眼神裏有一絲隱痛,籃蓋一掀,她最喜歡的大餅擱在裏邊,「這是娘特地……為你做的,慢慢吃。」

她受寵若驚地抱過籃子,與大餅愣愣相望。娘從來不會專門替她做東西,怎麼今兒忽然對她特別好?嘿嘿,她就知道,隻要乖乖聽話,就會等到娘疼她的這一天。終于,等到了……

母親低著頭朝山後邊走,愈走愈快,頭愈來愈低,最後幾乎是飛奔著消失了。

她摟著籃子,吃一口大餅,吸進一鼻子山問的野花香氣。太陽漸漸也消失了,瑰麗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娘……娘……」仿佛間,聽見狼叫,她有些害怕了。

這麼久了,娘還沒有回來,會不會有危險?她緊緊地抱著籃子,往山後麵走去。

「娘,我不是不聽話亂跑,我隻是伯您遇到大灰狼。」她喃喃自語,轉過山角,楞住了。

山後沒有果子樹,隻有一條不知通往哪兒的大道,仿佛茫茫大河,沒有盡頭。

娘去哪兒呢?

她在大道邊坐下,整個人傻了。此刻的她找不到回家的路,隻能對著一條陌生的大道瞪著眼睛。

不,不要亂動。她告訴自己,隻要走錯一步,這可怕的大道就會把她帶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永遠也回不了家。

坐著坐著,她睡著了。醒來時,額上滾燙,手腳冰涼,像是染上了風寒。有人,把她抱在懷裏。

那個人就是晴如空。到山間狩獵的他,在道路旁看見了這個孤零零的小女孩,決定把她帶走。

很多年以後,暮紫芍仍然害怕寬闊的道路、狹窄的巷子,還有黑漆漆的山林。童年時留下的恐懼,至今未散。她喜歡的,隻有煙花,過年的夜裏,常常一個人坐在屋頂上,把一朵朵銀紫顏色的雲放上高空,默默看它燃燒、綻放、熄滅。

她沒能再見到家人,聽說丟棄她之後不久,爹娘在一次意外中身亡,而弟弟雖然被晴如空寄送到另一戶人家,可以時常見麵,卻因為認定她是克死爹娘的掃把星,不肯認她。

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一對拋棄她的父母,一個不肯認她的弟弟。不,她此後的親人,隻剩下一個人——義父晴如空。

晴如空沒有嫌棄她的出生,教她琴棋書畫,把她調教成花中之王。所以,他叫她做什麼,她都會做的。

「小姐、小姐……」朦朧中,一雙手推著她。

暮紫芍驟然醒來,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小玉站在她的床邊。

「小姐,太陰殿的公公來了,說皇上要見您。」小玉說。

「現在?」她詫異地一拂麵,隨即笑了,「呵,請那位公公先坐坐,容我梳洗一下。」

朧月夜終于忍不住要寵幸她了嗎?可見明若溪這個靠山還是找對了。不過縫補了一件袍子而已,他就替自己辦妥了這樣一件大事——有時候,收買人心,不一定要銀子。

暮紫芍匆匆著裝,沒有過分打扮,隻在唇上抹了一點兒胭脂,哭紅的眼睛用冰水敷了敷。西子股的淡妝溺嬪,使夜色中的她更顯動人。

素色長紗一披,挪步太陰殿。

推開雕花的門,竟沒有朧月夜的身影,大廳裏清清冷冷,隻站著一個人。

「王爺?」暮紫芍不解地望著明若溪,「怎麼,皇上也召了你?」

他垂著眸子,不說話。

「公公,這是怎麼一回事?皇上呢?」暮紫芍剛想回頭詢問,宦官卻早已退出,門「吱呀」一聲被關上了。

「皇上不在這兒。」明若溪輕聲說。

「什麼?」暮紫芍一驚,「是……王爺想見我?」

「不,應該說,是皇上讓臣來見您。」

「呵,」掠開發絲,她鎮定道,「王爺還是明說了吧,紫芍很笨的。」

「皇上聽說……紫芍姑娘出生之日,空中曾有過蔚為壯觀的景象,不知是真是假,所以特地叫臣來問問。」

「『紫芍姑娘』?『臣』?王爺什麼時候變了口氣,我以為咱們已經是朋友了,」暮紫芍忽然仰頭大笑,「好,既然王爺問起,我也不便為難您,實話實說,我出生的那日,的確有彗星劃過夜空——這樣的回答,可以讓您交差了嗎?」

「紫芍姑娘頰邊那顆痣,民間俗稱『傷夫落淚痣』?」

「沒錯,好像是這個名字。」

「既然如此,東閣王為何送紫芍姑娘這樣的人進宮?不怕傷了龍體?」

「因為我的義父以為,這一切不過是毫無根據的迷信;他同時也認為皇上貴為九五之尊,應該不會盲目聽信怪力亂神之說:他更加肯定紫芍是一個完全能把皇上伺候得妥妥當當的人。所以,紫芍到這兒來了,雖然我幷非什麼傾國傾城的佳人,但卻代表了東閣王和東域領土所有百姓的誠意!」

她高高地昂著頭,驕傲得如孔雀般讓清亮的聲音在大廳裏回響,心裏像是充著一股氣——氣什麼?她也不明白。隻知道,他用這種陌生的語調質問她的那一刻,惱怒就悶於胸中,驅之不散。

「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千百年來,民間都流傳著這樣的說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如果真的傷了龍體,東閣王要如何擔待?」

「……那王爺您說要我們如何?」

「紫芍,」明若溪終于擡起眸子,眼神深邃複雜,「剛才的話,是做微臣子的我代問的,現在的話,是做為朋友的我想問的——你願不願意出宮?」

呵,他還是把她當朋友的。

暮紫芍的語氣微微輕了下來,「為什麼王爺總想說服我出宮?」

「因為……」顫動的嘴唇欲言又止,幾經徘徊,話語終于出口,「皇上要我替他試一試……」

「試什麼?」

「試你有沒有傳說中的……危險。」

呆立半晌,總算明白了其中含意。激憤的情緒霎時波濤洶湧,深深吸了數口夜間寒涼的空氣,仍不見平複。

他們兄弟把她當成什麼了?千人睡萬人騎的妓女?還是毫無感覺的玩物?難以想像,堂堂一國之君,竟會提出如此污穢不堪的建議,就算她隻是一個一文不值的女人,這種作法難道不怕侮辱了他的兄弟?

指尖不斷顫抖,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

明若溪把她的反應看在眼裏,心中一陣疼痛,大步上前,一把將她的手攏入掌心。手的冰涼直傳體膚,凍著了他的心。「紫芍,不要難過,我送你出去……我立刻想辦法送你出宮!」

「不,」暮紫芍深深吸進自己的眼淚,不讓它溢出半顆,「我不走。」

「你……」看了那悲傷的麵孔,卻聽到這相反的答案,他愕然。

「王爺,您肯要紫芍嗎?」她忽然淒涼地笑,笑容落在他的心尖上,仿佛下了霜。

不,這個時候,她不能走。即使受再大的屈辱,她也要替義父拿回那件東西。這條命,這具身體,本來就不值什麼錢,何必故作高貴?

多少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掃把星」的稱號,沒想到這名字就像恥辱的烙印緊緊粘著她,恐怕永遠去不掉。

衣帶輕輕解開,露出一片抹胸。「王爺,現在就要『試』嗎?」

「不……」明若溪趕緊將她的衣帶結上,不忍看她糟蹋自己的模樣。

「怎麼?王爺怕了?怕我這傷夫的命會克了您?」又是一笑,笑中帶著嘲諷。

「我不怕,也從不相信『克夫』這類無稽之談,」他認真地望穿她的眸,「紫芍,你要知道,如果我真要了你,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想要你。」

他……他在說些什麼?今夜的腦子受到太多衝擊,她一時間竟懵懂了。若是平素的懷春少女,聽到這樣的表白,會頓時滿臉羞紅吧?風流倜儻的明若溪,竟然有一天會主動說想要一個女子?從來都隻是女子們想要他,什麼時候乾坤顛倒了?

但暮紫芍此刻恍恍惚惚,告白中的深情,像是沒有聽清。

明若溪坐在床側,聽溫泉池子中沽沽的流水聲,雖隔著紗幔,但他知道伊人已經沐浴完畢。

月光很亮,映到床頭,褪掉雪青色的袍,他此刻一襲翩然的白衫著地。摘了束冠,頭發烏黑如瀑,直至腳踝。這樣的美男子,應該自信地麵對即將出浴的佳人,但他卻心懷忐忑,害怕她厭惡自己的身體。

紗幔一掀,他看見那串足上的金飾叮叮作響朝他走來。

「王爺……」

蓮足距他三步之遙,像是猶豫了,悄然停祝

暮紫芍也是一襲雪白,臉頰因為溫水的浸泡,被騰騰白霧薰得微紅。

「紫芍,我再說一遍,如果你現在想走……還來得及。」明若溪盡量不看她嬌艶欲滴的模樣,抑住一顆狂跳的心。

「紫芍既然已作決定,斷不會後悔的。」蓮足趨步上前,一隻玉手搭上他的肩,「王爺……紫芍隻是想說,今夜得全靠您,紫芍從來沒有……不會……」

嘿!明若溪笑了。這個小傻瓜,他當然知道她不會。晴如空再怎麼大膽,也不敢送一個白布有染的女子進宮。

她的第一次,將屬於他。

想到這點,他的心跳得更狂了,仿佛有深淵般的濃情漫進他的胸口。沒有人知道,這還是他頭一回碰處子。放浪形骸的他,看似百無禁忌,其實他有一條秘密的自律——不碰處子。他的女人以青樓花魁居多,偶爾一些送上門來的風流千金,貌似清純,實則早已閱人無數。

他會弄疼她嗎?聽說,那初夜的一抹鮮紅,會讓很多女子從此害怕閨房之樂。他該怎樣對她,才算溫柔?答應二哥這無理的要求,不是沒有私心的,他亦想藉此親近她……呵,男人,真是無恥!

「紫芍,不要怕,有我在……」他輕輕將她帶上床側,攬入懷中。

洗浴過後的發散發一股滲透肺腑的幽香,他又聞到了這令他朝思暮想的味道。一直想問,這到底是她天生的體香,還是後來的薰染。

這香味足以令他意亂情迷,明若溪感到下身已然硬挺。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暮紫芍睜大眼睛,天真地問。

「現在要做的,就是先閉上你的眼睛。」明若溪忍俊不住,大掌撫上她的眼眸,待到睫毛微垂,他才俯下身子吻住她的唇。

像是試探,柔軟的舌輕輕描繪唇的曲綫,幷不急于索取止渴。他要讓她先習慣自己的氣息,一點,一點,放鬆戒備的身子。隻有這樣,接下來發生的事,才不會過於疼痛。

雖然這瞬間他有些許疑惑——晴如空派來伺候煜皇的人,怎會如此「無知」?至少,事前的「訓練」應該有一些。

但他情願相信懷中的女子天真無邪,希望這沾染塵世的一刻,完完全全屬于他。

「哈——」忽然,暮紫芍笑了起來,抽離他的懷抱,笑得花枝亂顫。「王、王爺……我實在沒有辦法跟您這樣……我一直把您當朋友,這樣真的好奇怪……」

明若溪楞住了,他那樣專注地投入,身下都已有了反應,她居然在笑?

呵……痛楚滲入骨髓,她不愛他,所以無法專注,覺得這樣的行為很「奇怪」。如果是一個稍微對他有意的女子,早已雙頰潮紅,嬌喘不止了。

「不過,王爺……紫芍倒有一個好法子,能讓咱們不那麼……尷尬。」半晌,笑意遏止,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法子?」他綳著臉,聽著自己聲音的嘶啞,卻要故作鎮定,與她出謀劃策。

「這是她們給我的,」手一張,一枚藥丸立在掌心,「她們說……隻要咱們一人一半,吃了這個,今晚就不會覺得難堪了,等醒來的時候會……忘記一切。」

她們,當然指的是她那些貼身的老媽子們。這顆藥丸,他當然也清楚是什麼。

很理智的做法,吃了春藥,自然高潮澎湃、神志不清,做了什麼,無論多麼驚天動地,一覺醒來之後都會統統忘記。

但他在看到這東西的一刹那,被憤怒攥住,幾乎想隨手一甩,打落那藥丸。

不,他不要忘記這珍貴的一夜,他要清清醒醒的,看她在自己藥身下輾轉哦吟,看她的歡愉和疼痛,他要記住愛她時的感覺。

然而,這段記憶,他肯悉心珍藏,她也許視之如草芥。就算強硬挽留,留下的,也許已不是期待的。

那就……滿足她的心願吧,誰讓他如此寵她,不惜一切地寵她呢……

藥丸無言地納入口中,他不顧她驚叫出聲,猛然堵住她的唇。

這一次,不再溫柔,不再隻是描繪般淺淺的試探,這一次,他的舌凶猛地往前推,在翻天覆地的攪拌中,讓那顆堅實的藥丸漸漸融化。

藥力發揮迅速,沒過多久,他就看見了暮紫芍那雙變得不一樣的眼睛——那眸子不再天真無邪,而是飽含渴望與激情的,如水般滲出氤氳的霧來。

她的呼吸亂了,手攀上他的肩,抓緊他的肌膚,指甲利利,一道道血痕霎時閃現。

「王爺、王爺……」她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麼,隻是扭動著身子,嬌柔呢喃。

「叫我『溪』。」明若溪攥住她胸前兩團雪白,拇指繞著已經硬挺的櫻桃,給她意識蒙朧前最後的愉悅。

「溪——」

這一聲呼喚勝過任何催情劑,明若溪撕裂衣衫,貫穿她的身體。

燭光滅了,低吼與申吟中,那股幽香愈來愈濃,像是要塞人七竅。明若溪顫動的身體,連同懷中激蕩的她,也隨著這夜游的芬芳,攀上雲的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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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戲臺上粉墨輪番登場,時而是花旦依依呀呀地甩著水袖,時而是引來一片喝采的武生翻著筋鬥,喧囂之聲不絕于耳。明若溪跟著衆人笑,跟著衆人鼓掌,但唱詞一句也沒聽進去,那戲文中精彩的橋段也似懂非懂,沒看明白。

他的心在游移,目光透過蕓蕓衆生,凝聚在那絳紫色的身影上。

孟太妃六十大壽,宮裏自然要熱鬧一番,各國公王齊來道賀,行晚輩禮,圍著這位高權重的老人,百般討好。嬪妃們也齊聚一堂,恭恭敬敬地坐著,不怎麼說話,因為她們知道老太妃隻喜歡跟孩子們說話。

暮紫芍夾在她們中央。

現在,誰都清楚她不久後會成為真正的「紫姬娘娘」。朧月夜天天派人往她宮裏送各式奇珍,隻為博她一笑,如此的恩寵連肖貴妃也嫉妒。

皇上能得此佳人,他這個忠心的弟弟算是頭等大功臣吧?明若溪諷笑地想。

若不是他身體力行,證明瞭暮紫芍的無害,朧月夜也會不放心地宣告對這名女子的癡情。

已經一個月了……

這段日子,聖明的皇上時刻派人關心他的安危,留意有無疾病或禍事發生在他身上。待到發現他與平常無異,照樣吃喝嘻笑、照樣光顧青樓時,謹小慎微的朧月夜終于龍顏大悅,接下來,就是等個吉日,好好享受美人了。

然而,這一個月,是明若溪有生以來最痛苦難熬的一個月,不是害怕自己會忽然詭異地暴斃,而是被思念折磨得徹夜難眠。

從前,沒有肌膚間親密無瑕的接觸,愛也隻是愛在心裏,仿佛種子埋在泥裏,瞧不見,亦可不必理會。但那夜之後,食髓知味,愛戀的種子發了芽,加上思念的灌溉,愈發繁茂昌盛,開出欲望彌漫的花,伸出誘人的枝條,直伸到心空的無盡處

他沒有辦法克製這刻骨銘心的疼痛,隻能努力不見她,不理睬她,整日流連青樓,用酒和鶯歌燕舞麻醉自己。

但上天偏偏要跟他作對,今兒,還是遇見她了。

遇見了又能怎樣呢?她不愛他,那唯一美好的一夜,竟想用藥力迷住魂魄,抹掉記憶。隻有他記得那交合刹那進發出的燦爛,又有何用?

呵,忘了吧,忘了也好……

「若溪哥哥——」他的麵前忽然多了一名美貌少女,歪著腦袋打量他,「你為什麼不看戲,隻盯著杯裏的酒?」

他認識這名少女,好像是夏侯國君的小女兒,名字,他卻不太記得。

「若溪哥哥,我好不容易來一趟,明兒你帶我到城裏玩吧!聽說煜都有許多新鮮玩意,我都沒見過。」少女捉住他的臂,晃呀晃,像是請求,又似命令。

「明兒……我可能沒空。」明若溪努力笑著回答。

「我不管!我不管!我要若溪哥哥陪我玩!」她瞪著眼睛,蠻橫至極。

「雪燕,不要煩擾你若溪哥哥,」一旁的夏侯皇妃開口,「你以為他是你那些不成器的兄長,整日就想著玩呀?你若溪哥哥可是朝中的重臣,明兒說不定有要緊事得去辦。」

「他能有什麼事呀!」孟太妃發話,「不過是逛逛青樓,喝喝花酒!夏侯娘娘您別誇他,一誇他就得意!唉,這孩子真讓哀家頭疼死了,叫雪燕管管他也好。」

「雪燕哪有資格管咱們南閣王呀!換成是南閣王妃還差下多。」

「唉,夏侯娘娘,甭提了,一提起這事兒哀家就傷心傷肺——這孩子,聲名狼藉,哪有清白人家的女孩兒肯嫁給他呀!南閣王妃?哀家年紀大了,這輩子恐舊是沒指望見著這個人了……」孟太妃哀嘆。

「老祖宗您就別跟咱們這些晚輩開玩笑了!」夏侯皇妃莞爾,「誰不知道煜國的南閣王是天下少女心中的理想。 別人我不曉得,就拿我這個傻女兒來說,她可是整天『若溪哥哥』、『若溪哥哥』念叨個不停的喲!這次進京,以我看,她一半是來給老祖宗您祝壽,另一半是想見她的若溪哥哥!」

「母妃!」雪燕公主頓時滿臉羞紅,一蹬腳。各國女眷一片笑聲。

「如此,咱們結個親家可好?」孟太妃忽然提議。

「呵……」夏侯皇妃受寵若驚地呼一口氣,「老祖宗,那甚好!隻是雪燕這孩子哪裏配得上南閣王呀?」

「夏侯、大煜本是一家,千百年來聯姻無數,哀家記得自個兒的身體裏還流著夏侯國的血呢。夏侯娘娘不必自謙,這事兒趕明兒哀家同皇上說去。夏侯王那邊,就拜托娘娘了。」

「老祖宗……」明若溪終于有了反應,「孩兒成日替皇兄效力,又是個隨意的性子,怕照顧不了雪燕公主……」

「你給我閉嘴!」孟太妃一挑眉,「你又不是你三哥,他有自個兒的心上人,所以當年遲遲不娶,哀家也不好說什麼。你這孩子難道也有個心中的人兒?若有,盡管說出來,哀家替你作主!若是沒有,就閉上嘴乖乖等著當新郎!你小子以為哀家不知道你那幾根花花腸子,還不就是怕成親以後有人礙著你、不讓你逛青樓!還敢說什麼『照顧不了雪燕』,她不用你照顧,她是哀家挑來管你的!」

明若溪苦笑。

成親?是呵,人總是要成親的。何況他是煜國的南閣王,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著國家的利益成一回親。夏侯與大煜素來貌合神離,曆史上聯姻不斷,也戰爭不斷。雖說表麵上,大煜強富,夏侯弱勢,但近年來夏侯國君勵精圖治,說不定人家的國力已經達到了能與大煜抗衡的地步。他,一個小小的臣子,能說「不」嗎?

他知道孟太妃是一片好心,也知道雪燕公主是真心喜歡自己,但……他向往的婚姻不是這樣,絕對不是的。

眼睛偷偷看一眼暮紫芍。她沈靜地坐著,入迷地欣賞著戲臺上的一出出表演,似乎方才那震驚四座的對話絲毫沒有入耳。她仍是那般氣定神閑的,飲著甘露,咬著雪梨,周圍的一切仿佛早已化作虛無,與她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即將成親,她根本不在乎他……

「那孩兒就先謝過老祖宗了。」明若溪一咬牙,躬身道。

「謝過哀家?」孟太妃藏不住一絲驚喜,「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孩兒……全憑老祖宗作主。」聲音裏滿含悲壯與無奈,仿佛答應的不是一門親事,而是一次訣別的遠行。

此語一出,全場嘩然。

道賀的,舉杯的,奏樂的……戲臺上的名角們都亂了唱腔,連最最刁蠻的雪燕也傻傻地楞在人群中。

他答應了……

暮紫芍咬著梨,卻在聽到這一「喜訊」的瞬間咬破了嘴唇,雪白的果肉上頓時染了一抹鮮紅,心尖異常絞痛,所有的偽裝頓時棄械投降。

不,她在心裏默默地說,這本是一樁與己無關的事,她應該微笑,像在場所有的人,給他祝福。但她就是沒有辦法抑製心中的激顫,周圍的一切霎時一片茫然,仿佛喧囂的人群化為汪洋大海,要將她吞沒。

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認,她的心裏其實是……有他的。

仍億初遇的那一刻,他站在淡如煙的水邊,雪青色的衣襯著俊美絕倫的臉龐,仿佛冬季初晴時的一片雪光。吹蕭的她刹止了音符——這還是頭一次,演奏音樂時,她沒有專心。

許多話本不該說,但在他深情款款的注視下,她卻說了。那一日的游曆,本該處處設防,她卻心懷安逸,仿佛真的是跟愛侶在漫步。

現在,他要成親了,從今往後,他會陪著另一個女子到楊柳依依的河堤上欣賞美景,聽另一個女子述說心事,他的懷抱,他的唇吻,將屬于另一個人……

那夜,她的確撒了謊。

當他的吻落在她的唇間,輕輕描繪著她嘴的輪廓,她幷不想笑。隻覺得心尖仿佛落了一隻彩翼翩翩的蝶,一種微妙的甜蜜彌漫全身。她隻希望那個吻能持續下去,直至地老天荒。但理智在催促她,逼她斬斷這罪孽的情絲。

於是她偽裝大笑,沒人知道她在笑的同時,心中淌血。她該為自己的演技鼓掌,因為從他刺痛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欺瞞了他。

那顆催情的藥丸,在兩人的狂吻中融化,卻沒有融化她對那夜的記憶。這一個月來,每當獨處時,微微閉上眼睛,她就憶起當時的激狂,憶起他那讓她臉紅心跳的健美肌膚,古銅色的,壯實的,緊緊包裹著她……

這一輩子,她恐怕沒有辦法將這個男人從自己身體裏抽離出去了,他烙下的印,會是她最珍貴的記憶。

她得趕快離開這兒,這觸目驚心的喜慶,再看一眼,就會讓她體力不支。

「黃公公,」招手喚來近旁的宦官,「我忽然感到身體不適,得回香苑喝一帖藥。若老太妃們問起,請替紫芍說明。」

「喲,娘娘您沒事吧?要不要奴才請太醫去?」

「老毛病了,沒事的,別驚擾了人家。若喝了藥,身體舒適一些,紫芍再回來當麵恭賀南閣王。」

沒有做更多的解釋,轉身便走。再不走,淚就要落下來。

屏退奴婢,獨自在禦花園中走著,似幽幽夢游,不遠處,有一處僻靜的亭子,再也抑不住內心起伏的她衝至亭內,把頭埋在欄桿上,淚如雨下。

他在恨她吧?恨她那夜的嘻笑,恨她想抹掉那美好的回憶。所以這一個月,他不來見她,有時候遠遠的,瞧見了人影,他也裝作視而不見。這輩子是否再無機會跟他說話了?

現在,她終于聽清了那句表白——「紫芍……如果我要了你,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想要你。」這句話隔了這麼久才穿透記憶,滲入她的耳膜,鑽進她的心。

他……是真心實意愛著她的。

呵,不久前,在類似的亭子裏,她親手替他披上長袍,像一個妻子對她的丈夫那樣,細心周到。

沒有人知道,那件袍子雖是收買人心的一種手段,但她在縫補時,一針一綫縫進了她的情感。她清楚自己的手藝不算太精湛,所以仔仔細細縫了通宵,燭光昏暗,幾乎傷了她的眼。

以後再無機會替他做這些細微的瑣事了,這些令她感到幸福的事……

抹著紅腫的眼,暮紫芍緩緩擡起頭,目光在掠過綠葉的一刹那楞轉—斑駁的樹影下,明若溪竟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了那裏。

「黃公公說,娘娘您不舒服……」他走近,鐵青的臉綳著,深沈的口吻在努力抑製著什麼。

「不要叫我娘娘!」暮紫芍再也忍不住,哭喊出聲,「我也不用王爺你操心!你為什麼要跟來?回你的宴席上去!雪燕公主在等著,老太妃們在等著,所有的人都會發現你不見了……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不要!」

「紫芍……」明若溪一個箭步,將她摟入懷中,「紫芍,你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剛剛,雖說被一群人圍著,潛藏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她。他發現,當他答應那樁婚事時,她咬緊了唇、臉色蒼白。

難道她幷非像表麵上那般絕情?明若溪止不住心頭的狂喜,看到她一驅步離席,便顧不得所有人的目光,尋了個藉口追逐到這兒。

她哭了……淚水證明瞭他的猜想,雖然讓他心疼,卻更讓他欣喜。

「我在乎你……又有什麼用?」暮紫芍泣不成聲,「你遲早是別人的……新郎,我不久以後也會是……你真正的嫂嫂,我們……沒有明天……沒有結果的……」

「不會的,紫芍,我們有,」他緊緊摟住她削瘦了不少的身子,吻吮她酸楚的淚,「我們可以一起出宮,離開這兒,過我們自己想要過的日子。」

「溪……」暮紫芍怔住,沒料到事已至此,他仍是那般堅忍不拔,沒有放棄與她遠走高飛的想法。

我們一起出宮去——唯有愛她愛至骨髓的男人,才會提出如此瘋狂的建議吧?他難道不明白,如果一出宮,他就什麼也不是了,榮華富貴、權勢地位,統統毀于一旦,他甚至會成為一個誘拐皇嫂的千古罪人。

不,她愛這個男人,絕不會讓他淪落到這種地步,亦不希望有一天情愛淡去時,他會恨她。

但現在,她要把握這一刻,好奸撫慰他的心,也滿足自己的心。這也許是最後相聚的一刻了……

「溪,」她輕輕撫上他同樣憔悴的麵頰,可以觸到刺刺的胡須,這個向來把自己打扮得完美無缺的男人,何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模樣?「這些日子,我好想你……」

明若溪乍聽到這句話,仿佛春雷震頂,渾身木立。

「我以為……你把那晚忘了。」

「沒有哪個女子會忘記自己的第一次,而且……還是那麼美好的第一次。」她雙頰紼紅,低著頭道。

一股激流攥住了明若溪,顧不得光天化日之下,顧不得這宮中諸多耳目,欺身上前,一舉堵住了她的唇。

三十個日夜的相思,在唇與舌的糾纏中道盡,愛欲的火焰迅速竄燒,吞噬二人。

他們喘息著,盯著對方的眼睛,不用多言,已明白了對方心裏所想——因為,他們此刻向往的,是同一件事。

「跟我來。」明若溪牽住暮紫芍的手,在她的默許下,往那座廢舊的庭院走去。

「這是什麼地方?」看著那雜草叢生的石階,還有殘垣斷壁上搖曳的蒲公英,她滿臉好奇。

「這是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我和我的母親,」他引她步入廳堂,「已經十幾年了,你是第一個到這兒來的女子。」

呵,原來他帶她來看他的家。這陰森冷冷的地方,有他在身邊,有他的這句話,卻暖意融融,如同爐火閃耀的華室。

「你的母親……」

「已經逝世了,是自縊身亡的,」明若溪指著內室一處懸梁,「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兒……她就懸在那兒,穿著她最漂亮的衣服……那之前沒多久,她還在跟我說,溪兒,看見你父皇了嗎……」

「別說了,溪,我都明白。」暮紫芍打斷這沈靜卻痛徹心肺的話語,第一次主動攀上他的肩,吻他的唇。

她的技巧不夠純熟,親熱間有掩蓋不掉的羞澀,但這青澀的引誘卻足以讓明若溪血脈立張。

獸欲主導著他,這一回,他不再如初夜時那般耐心和溫柔,鐵臂瞬間撕裂她的衣,露出高聳的雪白。

明若溪甩落長袍,地麵隨之展開一片雪青色的池,他將已經半裸的暮紫芍輕款抱起,擱在這柔軟的綢緞上。

「紫芍,」他低嘎地呢喃,「我的寶貝兒……」

他的聳動激烈與溫柔並存,似乎並不急於爆發,隻想讓初嚐人事的她享受更多的歡愉。

太陽漸漸西斜,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屋內的色彩也從金黃到瑰紅,再到淡淡的灰藍,直至漆黑一片。

兩人的高潮始終沒有到來,粗喘和申吟卻一直持續。

他牽引著她,共赴兩人的愛情之旅,神奇、激昂、驚心,還有一絲寧靜的甜美。

這一場漫長的戰鬥,耗盡了兩人全部的體力,汗水早已透濕覆蓋地麵的雪青色袍子。深吻了一下對方的額,意識漸漸模糊,他們相擁而眠。

她作了一個夢。

夢中暮色蒼蒼,冷風吹拂的山頭,天上沒有一顆星。她不停地奔跑,恐懼仿佛地獄之魔在身後追逐著她,無論跑得多快,它都能趕上。

「走開……走開……娘!娘!娘親您在哪兒……」

她聽見有人在哭,聲音戰戰兢兢,像迷途的小女孩。天空似有雨下,因為周圍有濕漉的感覺。

「紫芍、紫芍——」忽然,有人急急地呼喚她。那聲音充滿關懷,把一切恐懼驟然驅散。

暮紫芍睜開雙眼,麵龐、發問沾滿汗水和淚水,原來那個哭泣的小女孩,是她自己。

「寶貝兒,你怎麼了?」天已經全黑了,明若溪俊美的臉龐在月華中溫柔深情,他緊緊地摟住她,雙手撫著她光潔的肌膚,讓被惡夢嚇著的她平順呼吸。

「沒什麼……」她微微笑道,「我隻是夢見小時候被娘親丟在山上的情景,沒事的,我經常夢見它。」

什麼意思?她經常夢見?那是否意味著她經常淚流滿麵地從夢中醒來?那時候,她有多大?這樣的折磨又承受了多少年?

明若溪隻感到心尖一陣灼人的痛,他低下頭,輕輕款款地按摩著她額邊的穴道,淡色的唇覆蓋而上,吮去她的淚和汗。

「寶貝兒,我明兒就著手安排咱們出宮的事,你耐心一點,多等幾天……總之,我會在十五之前把事情辦妥,等我……」一邊吮吻,他一邊低喃。

十五?呵,誰都知道,本月十五日是朧月夜正式寵幸她的日子。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拋開一切,跟隨溪到海角天涯。

然而,沒有如果。她不能背棄義父,更不能陷這個她深愛的男人于水深火熱中。愛一個人就要替他著想,不是嗎?跟她這個掃把星在一起,不會有幸福的。

「溪,」她忽然撐起身子,托住他的臉龐,「其實,我們都是同樣可憐的人……」

是呵,同樣在童年時就失去了父母的關愛,同樣是身不由己的棋子,同樣是孤傲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脆弱的心,這世上,還能找得出比他們倆更像的人嗎?也許從一開始,就是相同的氣質讓他們相互吸引,那散發自骨髓的靈魂仿佛奇異的幽香,讓兩顆心在衆生蕓蕓的花園中相遇,擦出愛戀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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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圓之夜的前一晚,暮紫芍被擡進了太陰殿。朧月夜像是窺知了她和明若溪的出逃計劃,竟提前了一日召見她。

這樣也好,她本就不打算出宮,正不知該如何對那個癡心的傻瓜開口,現在恰好省了她的難以啓齒。待到明若溪知道這一切,她也辦妥了一切。他倆,從此後會無期。

那場瘋狂的愛欲再延續下去,會把他倆燃燒成灰燼吧?是該製止的……

沐浴,更衣,熏香,梳發,從這召見前的準備,她可以看出朧月夜的小心翼翼。

真是一個處處防備的帝王,連侍寢的嬪妃也要事先派人細細檢查她的身體——衣物,不許穿著,隻披一層薄紗,防止衣內藏有危險物;頭發,不許束挽,隻能散落,防止發簪變為攻擊的利器;就連她的玉齒也要逐一查看,防止鑲有毒牙。

終于,宦官點了頭,確定她無害。于是錦被一裹,她被擡了起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瞧見朧月夜的臉。之前的會麵,他總是坐在高臺之上,隔著數丈甚至數十丈之遙。聽他的聲音,她知道他不並蒼老,卻沒想到四十歲的他,有如此年輕俊朗的容貌。

煜國皇族的確為人中龍鳳,無論男女均有傾國之色。她的義父晴如空,十多年前也是攝人魂魄的翩翩美男子。但在她眼裏,最最出衆的還是那個人……那一襲瀟灑的雪青色長袍,讓她永生難忘。

「臣妾參見皇上——」她自錦被中剝繭而出,隻有一層透明薄紗繞著玲瓏身軀,婷婷地立在龍榻之前。

「愛妃免禮,平身,平身。」朧月夜自楊上撐起半個身子,貪婪的目光梭巡著那曼妙的身體,久久不離,「愛妃,朕早就想好好跟你說說話了,隻可惜近來國事繁忙,耽擱了時日,讓你一個人無聊了。你不怪朕吧?」

「臣妾豈敢!」暮紫芍幽幽答,「隻是……臣妾已非完璧之身,皇上不怪罪嗎?」

「愛妃說得是哪裏的話?朕絕非心胸狹窄之人,什麼完璧不完璧的,那都是中原那幫迂腐的男人想出來的玩意!我煜國民風豪放,從無此陋習,朕身為一國之君,又豈會介意?愛妃,隻要朕一心一意疼你,還不夠嗎?」

呵,做了那般荒淫之事,還在這兒言辭滔滔?義父說得果然沒錯,世上最最無恥的人,是朧月夜。

看來,待會兒她下手的時候,可以狠一點。

「皇上此言真令臣妾受寵若驚,臣妾、臣妾……」頭一昏,故意癱倒。

朧月夜果然中計,上前攙扶。

「愛妃身體不適?」關切的問語。

「不,臣妾沒事。臣妾隻是見到皇上,太過激動了。」嬌媚一笑,玉臂攀上對方的肩。

這具陌生的身體,多一刻,她也不願意待。她要速戰速決,在自己惡心嘔吐之前。

現在,是她距離朧月夜最近的時刻,也是最佳的時機。

再心思縝密的人,也免不了百密一疏。剛才那群宦官注意到了她的衣、她的發、她的牙,卻沒注意到她的纖纖十指。

指兒尖尖,似玉筍般剔透,上邊的指甲也尖尖,似鋒利的薄刀……

此刻,宮院的另一端,明若溪站在月影下。

不由自主的微笑不時閃現在麵龐上,徘徊的步子帶著輕快,踢起一粒小石子,飛撞到宮牆上。

三更已過。她就快來了吧?

他們約好,今日此時在這兒碰麵,然後一起逃出宮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已經尋到了一處絕佳的住所,在東、西、北三閣王領地的交彙處,一處無人管轄的中間地帶。那兒溪水潺潺,茅檐低小,青的草,艶的花,背靠一片延綿的山林,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

她一定會喜歡那兒的。她曾說他倆是一樣的人,所以,他看中的,她也一定會喜歡。

從今往後,可以拋開塵世一切煩雜的困擾,不理宮中爾虞我詐,不理朝堂上的是非紛爭,他不再是那個身不由己的南閣王,她也不再是那個招人誹謗的「晦星」美人,他們隻是一對普通的夫妻,平凡而快樂。

車上備了她喜歡的糕餅,還有清甜的雪梨。他最愛她咬著梨肉的模樣,那櫻桃紅的小嘴沾了果汁,潤澤可愛,叫人想猛烈地吻下去。待會兒,得要好好吻吻她……這幾天,忙著出宮的事,他都沒機會見她。

「王爺——」小四急匆匆從墻那邊拐過來,氣喘籲籲。

「幹麼一驚一乍的?沒事都要給你嚇出病來!」明若溪好笑地看著小隨從大汗淋漓的模樣。

「奴才剛剛聽說……皇上今晚要……寵幸紫姬娘娘。」

「什麼?」劍眉一凝,「沒聽錯吧?不是明天嗎?」

「怎麼會有錯!」小四捶胸頓足,「聽說紫姬娘娘已經被擡進太陰殿了。」

「你肯定聽錯了,」笑意仍在,卻已低沈,「紫芍答應跟我在這兒碰麵的。」

「王爺,恕奴才多嘴,紫姬娘娘真的說過會來嗎?怕不是……您聽錯了,」小四支支吾吾,「奴才聽黃公公說,紫姬娘娘可是一直在等著皇上寵幸呢,成日裏派人到太陰殿打聽這事,連黃公公都乘機撈了不少銀子……」

「不會、不會的……」笑容完全凝住,明若溪背過身去,「紫芍不會騙我,說不定這會兒她正趕往這兒。」

「王爺!」小四焦急地嚷,「您就醒醒吧!人家都已經被擡進太陰殿了,您還在這兒傻等,別一相情願了!恕小四說句不好聽的,紫姬娘娘一直在利用您呢!別人都瞧得明白,怎麼王爺您這麼聰明的人,反倒胡塗了?」

不會的,在沒有親眼看到之前,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相信這是事實,那依在他懷中熾熱的身子、那凝望他時深情的眼神、那聲聲墜入心底的呼喚,不會是假的。

他篤定,她對他的愛戀,不會比他的少。

「就算她現在在太陰殿,一定也是被強迫著擡進去的,」明若溪堅持道,「小四,叫人隨我去太陰殿!」

「去那兒幹麼?」他一臉迷茫。

「救人!」他不敢想像她被朧月夜玷汙的情景。她是他的女人,今生,隻能是他一個人的。

「王爺您真犯胡塗了!」小四叫起來,「皇上寵幸自個兒的嬪妃,您帶著人馬闖進去,這算怎麼回事?別忘了,您隻是王爺,而他可是皇上呀!」

「好,那我自己去!」明若溪力圖甩開拉著他的手。

「王爺!王爺!」小四死死地攥著他,「您要三思呀!這可是犯上的罪,為了那樣一個女人,不值得!」

此刻,沸騰的血衝進了他的腦,什麼「三思而後行」,什麼「欺君犯上」,他都顧不上了。他亦沒有考慮她是否是個「值得」的女子,他隻知道她是他愛的人,全心全意,飛蛾撲火也要維護的女子。

力臂奮力一推,小四被甩到一旁,雪青色的袍在夜色中飛揚起來,往太陰殿的方向馳去。

「王爺,皇上已經歇下了。」太陰殿的侍衛一見是他,立刻向前阻攔。

「我有要緊事得立刻麵見皇上!」凜冽的目光四下一掃,不由讓人打了個寒顫。

「可……皇上正在同紫姬娘娘說話,吩咐誰也不讓打擾,王爺有事還是明兒早朝再議吧!」

她果然在裏邊?不論是自願還是被迫,今晚,他一定要見著她,哪怕事實的真相會讓人承受不了,他也要把答案揭曉。

紫芍,我是這樣相信你,這樣愛你,千萬別騙我,別讓小四說中了……

明若溪不住在心中祈禱,掌風一揮,四周侍衛應聲而倒。門就在眼前「吱呀」一聲,冷風灌入,觸目驚心的一幕也一覽無遺。

他楞住了,殿內的景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再冷靜的人也會霎時呆若木鶏——

朧月夜倒在地上,身體蜷曲著,喉間滿是血污。而暮紫芍就站在他的上方,通身散發出殺氣。她的手,指甲尖尖,一滴一滴墜落地麵的,是源自朧月夜喉間的烏紫血液。

「皇弟……」朧月夜嘶啞地申吟,朝明若溪伸出一隻求助的手,「救我……」

「紫芍,這是怎麼一回事?」半晌,明若溪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王爺難道還看不清楚嗎?」暮紫芍冷冷地答,她的身上仍舊隻披著一層薄紗,燭影中,那玲瓏的曲綫若隱若現。

「先把這個披上。」他解下外衣,想遮住她的身體。

「別過來!」她退後三步,「我的指甲上塗有劇毒。」

「我不管你塗有什麼,先把衣服披上!」明若溪一聲怒吼。他仿佛明白了此刻發生的事——紫芍,他一直信任的、愛著的人,之所以來到他們兄弟身邊,隻是為了這鮮血淋淋的一刻。她,果然另有企圖……

暮紫芍沒有再拒絕,隔著一段距離接過外衣,裹住自己的軀體。

「現在我可以說話了嗎?」她微微笑著,語氣悠然。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明若溪隻覺得腦子昏昏沈沈,他告訴自己,也許是因為二哥要侵犯紫芍,她不肯就範,所以傷了他。她這樣做,隻是為了對愛情忠貞。但很顯然,他的猜測是錯的。自從他愛上她以後,無論做什麼,想什麼,都是錯的。

「我指尖塗的毒,除了東閣王晴如空,無人能解。倘若五日之內皇上拿不到解藥,必定全身潰爛,駕崩無疑。」暮紫芍緩緩地用那雪青色的外衣抹掉血污,一點,一點,他們的愛情,也就此污濁了。

「皇弟……」朧月夜掙紮著開口,「她想要什麼,都給她……先救朕要緊……」

「是嗎?無論我想要什麼,皇上都捨得給?」暮紫芍逼視地上垂死的人,「如果我要傳國玉璽呢?」

呵,答案終于浮出水麵。原來,她費盡心機就是為了那一尊沒有生命的玉璽。的確,那是尊價值傾城的玉璽,有了它,就可以號令天下,名正言順地統領煜國疆上。但……他一直以為,他們的感情是淩駕一切之上的,無與倫比。

「原來……晴如空派你來,就是為了……要朕的傳國玉璽?」

「什麼叫做『你的』傳國玉璽?」暮紫芍伸開利爪,往那血跡斑斑的咽喉上又是狠狠一抓,「那本來就是我義父的東西,別忘了,他才是皇長子,而你是次子!當年,你用了卑鄙的手段奪去皇位,害我義父流亡天涯。現在你還有臉說那是『你的』東西?」

「紫芍,住手!」明若溪站在原地不敢亂動,怕驚惹了她,卻又不忍看她傷害自己的二哥。

朧月夜是他的二哥,縱然再奸再惡,也是他至親的恩人。

「當年篡位之事,我也有參與,你是否也要在我的脖子上抓上一爪?」他淒淒地問。

暮紫芍沒有理會他,隻看著朧月夜。「皇上,事到如今還是把東西交出來吧,臣妾隻要平安返回東域,解藥自會有人送來。」

「如果……你們言而無信呢?」

「那就隨你信不信嘍,」暮紫芍笑顏飛揚,「別忘了,解藥在我們手裏,你的命也掌握在我們手裏,所以,話是我們說了算。當然,你也可以吩咐手下將臣妾立即亂箭射死,但如果臣妾沒有回東域複命,東閣王會將那粒舉世無雙的解藥投進火爐!」

「好……」迫於無奈的朧月夜終於點頭,「皇弟,你到內室去,在朕的書案底下,有一個暗屜……玉璽就在那兒。」

明若溪無話了,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這血親相殘的一幕。更讓他無話的,是暮紫芍臉上冷酷的笑容,猙獰、狂邪的,仿佛那是一個寄居她體內的鬼魅發出的笑聲。難道,這才是真正的她嗎?從前,距離再近的時候,他也把她看錯了嗎?

暗屜一抽,一隻錦盒呈現眼前。

「這就是玉璽?」暮紫芍露出懷疑的神色,「打開它!」

「你懷疑它是假的?」朧月夜痛苦地搖頭,「事情發生突然,就算朕想造假,這一會兒工夫到哪兒去找尊代替品?放心吧,紫芍姑娘,你不認得它,可你義父晴如空認得它,朕不會拿自個兒的命開玩笑的。」

「好,暫且信了你。」她捧過錦盒,「現在,臣妾得出宮了,煩皇上派個人送我一段,這一路上關卡多,問話的人也多,臣妾不懂得怎樣回話。」

朧月夜嘆息一聲,揮了揮手,「這個人,不就在眼前嗎?」

出了宮,出了城,前方夜色蒼茫,已是安全地帶。

「多謝王爺相送,就此作別吧。」暮紫芍跨上駿馬,兩名婢女跟在後邊。

明若溪一直沈著臉,出城之後末發隻宇片語,此刻忽然勒住了她的繮繩,馬兒嘶鳴一聲,動彈不得。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低聲道。

「哦?」她淡淡一笑,「王爺請講。」

一陣驚呼隨即而至,隻見明若溪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拖下馬來,大步流星地抱至叢林之後。

「別過來——」他喝止兩個急欲跟上前來的婢女,「我的話,是要單獨跟你們小姐說的。」

暮紫芍咽下剛剛的驚叫,朝婢女們使了個眼色,于是,這一方空間,留予兩人獨處。

「王爺到底有什麼話?」她仍舊嘻笑。

「紫芍,」他依然將她摟在懷裏,緊緊不放,「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別裝了,告訴我真相。」

「真相?」她眼裏閃過一絲嘲諷的意味,「我以為剛剛在太陰殿裏,我說得很清楚了……」

「見鬼!紫芍,你要玩到什麼時候?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走的嗎?為什麼你忽然換成這副麵孔?是為了報答我大哥嗎?如果是,現在東西已經拿到了,等二哥取瞭解藥,我們就離開這是是非非,好嗎?」

他的眼晴裏有誠摯的渴求,目光閃亮如一碧清潭,明澈無瑕的感覺彌漫了她的心。

天,誰來阻止她的溪,阻止他愛她,別讓他再說出如此激人肺腑的話語……讓他就此恨她吧,哪怕一點點,也好。

暮紫芍覺得淚水都快隨之滑落了,但她暗暗吸氣,告訴自己,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她得將冷漠堅持到底,否則,前功盡棄,她的偽裝會徹底崩潰在他的愛意情濃之下。隻有上蒼知道,她是多麼渴望能跟溪遠走高飛,那快樂無憂的生活,想一想都讓人覺得幸福。

可她,一個總給別人帶來災難的人,真有福分享受嗎?

晴如空會放過他們嗎?朧月夜會放過他們嗎?這兩個可怕的男人,隻用一根小指就能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何況,成為他們共同的眼中釘之後,未來,將慘不忍睹吧?

她好怕……這千載難逢的愛情,這一輩子也不敢期望的愛情,如同折翼的仙子,墜落到她的身邊。但仙子畢竟屬于天庭,一旦發現誤入凡塵,總會振翅飛去——她不要她的愛情有消失殆盡的一天,她要留著幻想,幻想著溪會永遠愛戀自己。

所以,現在的逃避是對的,逃避可以帶來永無止境的美麗幻想。

「王爺,事到如今,紫芍也不得不實話實說了……」一咬牙,吐出殘忍的話語,「我一直在利用您——憑著您的聰明,難道絲毫沒有覺察嗎?」

「利用我?」明若溪像是沒有聽懂,「不,你在撒謊!我有什麼值得利用的?我根本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王爺太小看自己了,至少,在朧月夜眼中,您是最最值得信賴的人。紫芍就是利用了這一點——您相信了我,也等于他相信了我。還記得那次出游時的刺客嗎?當時,紫芍沒有閃開,並非因為不懂武功,而是因為有王爺您在。」

呵,他想起來了,當時,他是真的以為她不會武功,也正因為有了這個刺探,朧月夜才會放心地召見她。

「後來,紫芍替王爺縫補長袍,百般親近,也隻是收買人心的一種手段——我盼著您能幫我早日見到朧月夜,完成今晚的任務。」

「好,就算我相信你說的,一開始你接近我,的確是另有目的,可是……後來呢?」明若溪不屈不撓追問到底,「不要告訴我那天下午,你的眼淚是假的!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的心跳也是假的?還有,在你主動吻我……這兒的時候,也是被迫的?」

他拉過她的小手擱在他的小腹上,提醒她,那個纏綿的下午,從陽光燦爛到暮靄深沈,他們是怎樣狂歡,而她,又是怎樣地拋開一切羞怯,取悅他……

「王爺如此出衆的人物,是女子都會意亂情迷,」她掙扎著縮回自己的手,「紫芍隻是個普通女子,當然一時把持不祝但那又怎樣呢?不過隻是一場肉欲的狂歡,過去了,人就清醒了,我不肯跟您浪跡天涯,不就是最好的說明嗎?」

「說明?」他怒吼,「什麼說明?」

「說明我根本不是真心對您!」她也大聲回答,用虛張聲勢來掩蓋自己顫抖至快令她暈厥的心,「王爺,您死心吧!我這一輩子隻會跟從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義父。在這個世上,隻有他,是我至親至愛的人。」

「紫芍,寶貝兒……」明若溪軟硬兼施,這會兒語氣又弱下來,他捧住她的臉溫柔呢喃,「這世上,二哥也是我至親至愛的人呀,但我從沒有想過要把一輩子賣給他——咱倆是一樣的,除了主人,還得找個白頭偕老的人呀。你說這話對不對?嗯?

「傻寶貝,別裝了,看你裝得辛苦,我聽得也痛苦,笑一笑,好不好?我已經尋了個安全的地方,咱們可以在那兒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生一群像你這樣傻乎乎的寶寶——說不定,你的肚子裏已經有咱們的寶寶了……」

呵,她的溪……真讓她啞口無言。這種時候,話已絕情至此,還能笑著說出如此動情的話語……這世上,她不可能再遇這樣的人了,這輩子,下下輩子,千載難逢……好想回抱他,告訴他自己的確是裝的,裝得痛徹心肺,但……她還是不能。

「王爺若不信,可以試一試。」半晌,她冷靜作答。

「試?」明若溪仍笑,「好啊,怎麼試?寶貝兒,隨你怎麼試我都不怕!」

「王爺可以試著吻吻我,」她一揚眉,「看看我是否還會意亂情迷。」

「嘿——」他忍俊不住,「就這個?好,你等著,寶貝兒,我會讓你的謊言不攻自破!」

不容分說,他一舉堵住了她的唇。

灼熱舌不斷侵入,用盡平生氣力讓她感受自己的激情。但愈吻到深處,他的心就愈發失落,仿佛一股寒氣自地區冒出,覆蓋他的全身。

他的紫芍,是那樣的冷,無論他的嘴唇如何誘哄,就是沒有反應。他像在吻著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怎麼會這樣?那時候,明明隻要兩人微微相觸,就一發不可收拾,為什麼才短短數日,天地就變了顏色?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於是再次猛攻而上,這一次,似要把整個魂魄灌入她的身軀,然而……奇跡沒有發生,努力終究白費。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

退後兩步,望著那冷凝的瞼,明若溪深深喘息。

「王爺,這下子您該相信了吧?」暮紫芍乎靜地問。

他點點頭,別過臉去,手蓋住自己已經濕潤的眼。好半天,才說:「你……走吧,我不會再攔著了。」

輕微的腳步聲漸漸遠離,接著是馬兒在風中的嘶鳴聲,愈行愈遠的馬蹄聲。她,終於消失。

明若溪艱難地擡起頭,看著茫茫的曠野,一個踉艙,摔倒在地。

他耗盡全力,生平第一次的愛戀,竟落到慘淡收場的結局。連上天也會笑話他的自作多情吧?

手心有什麼硬硬的,翻掌一瞧,月光下,草叢中,一條金飾閃著靈動的光。

這是她的足鏈,他認得。剛才,定是在她匆忙之間,落下了。

他好恨……

一腳踢出去,將那足鏈踢出老遠,落在黑暗處,不見蹤影。

可是,他又好捨不得……

于是迅速往足鏈墜落的方向摸索,荊棘劃破掌心時,終于找到了這小小的牽 掛。

是呵,這是她留給他唯一的念想,他怎麼會捨得?

這場火一般燃燒的愛戀,快讓他灰飛湮滅了,待到清醒,才發現四周空空蕩蕩,仿佛夢境。隻留下這個晃蕩掌間的金飾,算是明證。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明若溪流下了第一次心碎的淚,以後不會再流了,因為心已毀損,無心可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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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回到了從小生長的地方,卻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靈魂遺失在大煜宮的深處,再也不是從前的暮紫芍了。

「紫兒——」晴如空張開雙臂,迎接凱旋而歸的女英雄,慈祥的笑容是她進京以來最最想念的,但此刻,那溫和麵孔卻幷沒有讓她感到絲毫溫暖。

她心裏一陣刺痛,因為這麵孔叫她想起了另一張與之有血緣關係的臉,那樣的相似,隻是年輕許多。她想起那夜在叢林中,那悲痛絕望的眼神,那淒然淚下的表情……

「紫兒,你瘦了許多,不過不礙事,義父已經吩咐廚房燉了藥膳,好好滋補幾日,你很快會好起來的。」晴如空拍著她的背,爽朗的笑聲沒有間斷。

「義父……」暮紫芍哽咽,沒有人能明白,她身心的傷,不是一、兩碗藥膳能治愈的。

「義父明白你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這樣吧,想要什麼,直接跟崔總管說,庫房有的,馬上擡到你房裏,沒有的,義父立即派人去采買!別哭泣了,我的小美人哭成花臉貓,可就不美了哦!」

「義父,」她捧過錦盒,「這是您要的東西。」

「呵呵,好,好,」晴如空拍著盒蓋,卻不急于打開,「擱在那兒就好。」

「義父不先辨辨真假?」暮紫芍詫異。

「紫兒,先把這個吃了,」晴如空幷不回答,隻掏出一粒藥丸,「指甲上塗了毒,若不小心劃破了皮膚就不好了——服了這個,可以讓義父放心。」

「多謝義父。」她就著溫熱的泉水吞下解藥,忽然天真地問:「義父,咱們東西已經到手了,這個……什麼時候派人送一粒給朧月夜?距離五日之期限不剩多少時間了,遲了,朧月夜恐怕有性命之憂。」

「給他?」晴如空揚眉一笑,「這解藥是本王多年煉製之心血,怎麼能送予敵人?」

「可是……」暮紫芍頓時呆立,「您不是說過……」

「紫兒呀,你還真是個小孩子!」他仰頭大笑,「你以為義父派你去那兒,真是為了這不值一文的玉璽?你義父我如今獨霸一方領域,皇袍加身易如反掌,何需所謂的『名正言順』?有它,更好,沒有它,也不礙事。」

她霎時明白了——呵,她還真是個孩子,真以為自己費力辦的是一件可以讓義父「名正言順」得到天下的偉大差事!她一直告訴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替義父取回本該屬于他的玉璽,那尊十多年前被朧月夜施以詭計奪去的傳國大櫻

然而,此刻她才發現,她扮演的不過是一個行刺者的角色,用最卑鄙的手段,甚至不惜奉上自己狐媚的身體,隻為了取別人的一條命。

奪一尊玉璽和奪一條人命,雖然都是「奪」,但意義截然不同。雖然,這都可以幫助義父成就自己的王朝。

但這番大道理她來不及細想,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衝入腦海——若朧月夜就此不治身亡,她的溪豈不成了引狼入室的幫凶?

不是嗎?若不是她騙取了溪的信任,從而騙取了朧月夜的信任,她也不可能達到目的。但世人是不知道這些的,他們隻會把罪責推到明若溪身上,說他為了一個女人,成了弑君的幫凶。

宮中人心險惡,朝堂上流言蜚語衆多,將來,要溪如何立足?

即使沒有人詆毀,溪那樣一個注重兄弟情義的人,也會自責不已吧?

天呵,她做了什麼?那指上厲厲的尖甲,在劃破朧月夜咽喉的瞬間,她還在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進行的是一樁正大光明的事業,卻萬萬沒想到,那毒辣的一爪會把溪推進險惡的深淵。

他對她如此深情,她卻這樣回報他……

「紫兒,讓咱們來看看這傳國玉璽——」晴如空得意的笑聲震回她的思緒。

錦盒打開,一尊美玉呈現眼前,半透明的,雕著游龍盤繞的精美花紋,即使不是皇室的傳國之寶,也是一尊不可多得的藝術品。

「唉,朧月夜呀朧月夜,當年你使盡手段就是為了它!如今你萬萬沒想到,它會讓你全身潰爛而亡吧?」晴如空狂喜之中,手向盒內伸去。

猛然的,沒有來由,暮紫芍突生不祥預感。

「義父當心——」她失聲大叫。

但已經遲了,隻見兩枚暗鏢在玉璽被抓起的那一刻,彈射而出,正中晴如空的雙眼。

紫污的血從那雙眼睛中流出,正如幾日前,朧月夜喉間的猙獰情景。

這一刻,暮紫芍恍然大悟,奸詐狡猾的朧月夜幷非像他們估計的那樣無能,他早早做好了準備,在他們布局撒網的時候,也將計就計反將一軍。什麼叫作繭自縛?眼前,就是最好的例證。

她僵著身子看侍衛們衝了進來,慘叫著的晴如空擡起一隻顫巍巍的手指著她。

「義父,紫兒真的不知……」她想辯解,但這樣的解釋又有何用?

毒鏢的確是通過她的手射向晴如空的——她那雙捧回玉璽的手。就算人們相信她是無心之失,晴如空鮮血淋淋的雙眼她也難辭其咎。

太醫進來了,捧著藥箱的侍女進來了,人群哄亂中,她呆楞著不知所措。

雖然沒有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但從四周充滿敵意的目光,她知道就在剛才的一刹那,東域民衆會從此視她為罪人。

「小姐,您還是先回房歇著吧,這兒地方小,您又幫下上忙。」侍衛長冷冷地道,「我派兩個兄弟護送您回屋。」

是嫌她在這兒礙手礙腳,還是怕她再有什麼危害?那應聲上前的兩個侍衛,名為「護衛」,實為「監視」吧?

暮紫芍默默退下,推開久違的閨閣之門,憶起當初進京之前,窗外有一樹粉紫妖嬈的花,而此刻,春寒料峭中,已經零落殆驚—物已非,人亦非。

她縮在床頭,心中忽然湧現一人的身影。那夜,在駿馬騁馳中,她曾想回首望他最後一眼,卻始終不敢。她此刻好想大聲呼喚這個人的名字,但侍衛就在門外,隻得用錦被堵住抽泣,渾身隱忍至激顫。

「溪……溪……」淚紛紛而落,聲音從她心底湧出,仿佛傷感之泉源源不絕。

本以為回到故土,就是回到了親人的懷抱,但剛才的突發事件把這「回家」的溫暖全數凍結。而他……自那夜的訣別後,心裏還會有她嗎?

連上蒼也不知道,那時候,當他吻她時,她是怎樣拚了性命克製住自己內心的激動。

溪的深情,溪的吻,溪的環抱,讓她有一種想拋開一切,與他遠走高飛的衝動。

她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大腿兩側,直至滲出血來,才把這衝動悄然打發。當時,指甲上塗了劇毒,稍微劃破肌膚就有性命之憂,但她顧不得這麼多,為了演好那場戲,她傾其所有。

馬兒馳出一段距離,當她確定已不在他視野之內,終于忍不住,暈厥在馬上……

「小姐,王有請——」不知過了多久,侍衛敲門道。

「義父怎麼樣了?」她急忙起身開門,關切地問。

「王洪福齊天,無已大礙。太醫說隻要悉心調養,一段時日後自會複明。」侍衛輕哼一聲,漠然答。

「義父沒事我就放心了。」

此言一出,侍衛馬上瞪了她一眼,「小姐,王本來就好端端的,若不是您捧回來的盒子,他怎麼會受傷?您竟然說您『放心』?」

暮紫芍咬緊唇,不敢再多言。

為了那個盒子,她付出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雖然沒指望能得到什麼回贈,但事到如今,竟連一個小小侍衛都把她當仇人?她騙了溪,背叛了他們的愛情,這是上蒼給她的懲罰嗎?呵,罪有應得,十足的罪有應得!

晴如空雙眼纏著白布條,靠在床頭,所有的英姿全數散荊

對於一個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對于一個身處險境,隨時得提防周圍一舉一動的統治者來說,銳利的目光更是不可少。如今,晴如空少了這一雙精明的目,仿佛大鵬折了翼,猛虎失了爪——朧月夜還真是能抓住要害、一擊而中呀!

暮紫芍跪到地上,低頭等待發落。

「紫兒,你太讓義父失望了,」晴如空幽幽道,「一件小事都辦不好,讓義父將來還怎麼委予你重任?唉,從小到大,義父都是如何教你的?你怎麼連一招半式都沒學會?」

「是紫芍一時疏忽了,請義父責罰。」

「疏忽?聰明的你哪會疏忽!我看,是被什麼迷了心竅了吧?」

暮紫芍茫然地擡眸。

「紫兒,義父當初就差人提醒過你,明若溪雖然英俊絕倫,傾倒天下女子,但你應該與那些庸脂俗粉不同,你也答應得好好的,怎麼一轉身,就把這囑咐給忘了?」

遺忘?義父的囑咐,若不是一直惦記在心底,她也不會背棄她的愛情了。

「你呀,怎麼可以喜歡上那樣一個人呢?他早已聲名狼藉,你又不是不曉得!」

沒有辦法,她就是愛上了,仿佛有一種無聲的引誘激蕩著她的心,讓她身不由己,心甘情願墜入無底深淵。她懷念那種愛戀的感覺,懷念他的唇吻、他的懷抱——這一切,她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即使義父認為她活該幹刀萬剮,她也永不後悔。

「紫兒,她們告訴我,你常常偷偷跟明若溪幽會,還預備跟他遠走高飛,是不是?」

他們?溪要帶她飛出宮墻的事,除了小蓮、小玉,再無人知道。但兩個身有殘疾的奴婢素來與她情同姊妹,相互憐惜,無話不談,斷不會出賣她……

暮紫芍僵著的腦子無法思考,然而鐵一般的事實閃亮刺眼地就在眼前——那兩個感情深厚的「姊妹」,不是晴如空派來監視她的人,還會是什麼?

身子一軟,她通身無力,唯有支起雙手勉強撐住身子。

她從小視為至親的三個人,一個從不信任她,另外兩個則一直在監視她。這瞬間,她的世界頓時荒蕪一片,仿佛大雪覆蓋時的寂寞無聲。

「好,既然我那個弟弟這麼喜歡你,我就成全他!」晴如空陰冷一笑,「我可以讓他帶你遠走高飛,但必須要他用一件東西來換!」

陰冷的笑聲讓她全身發毛,暮紫芍急切道:「義父,他現在已經恨死我了,您就饒了他吧……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切都不關他的事!」

「我的紫兒什麼時候學會疼人了?」晴如空嘲諷道,「看來她們說的沒有錯。嗯……讓我想想,白白得了個這麼漂亮的新娘,四弟該用什麼東西來交換才算合理……嘿,對了,就用朧月夜的人頭吧!紫兒,男人的心都是靠不住的,義父在替你選擇如意郎君之前,當然得好好考驗他一番。如果他捨得用朧月夜的項上人頭當聘禮,就算他有誠意!」

暮紫芍拚命搖著頭,但她知道,就算自己再怎樣聲嘶力竭地反對,晴如空要做的事,終究還是會做。

她的溪……她最最不想連累的人,偏偏被她拖進了這個難纏的局。

眼前一片灰淡,暮色籠罩了她的心。她忽然什麼也不願想了,眼中隻有淒然的笑。

「寶貝兒——」不知為何,明若溪對她的昵稱鑽入腦海。呵,好粗俗的稱呼,卻讓她的心底泛起絲絲甜蜜。再見麵時,他還會這樣叫她嗎?

「紫兒,這些天你就待在房裏好好休息,別到處逛了!義父這就派人給四弟捎信去。不過……得取一件你身上的『信物』才好。」

劍 光一閃,暮紫芍看到一束發自她頰邊翩然而落。

「有了這個,四弟會緊張的。」她聽見晴如空說。

「礙…王爺,不要、不要……月兒受不了了……不要……」

緞被淩亂的床上,明若溪瘋狂地馳騁,他身下的女子不停哭泣求饒,但素來憐香惜玉的他似變成另一個人,呼喊之聲充耳不聞,隻是閉著眼睛放肆地索愛。

「紫芍,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一直騙我?我們不是很幸福嗎?我對你哪裏不夠好?告訴我,我改就是了,為什麼要騙我?」

他夢魘般呢喃,剛猛的身軀不住撞擊。忽然,又像是萬分心疼,放緩速度,沿著那肌膚柔柔撫摸,拭去女子臉上的淚水。

「寶貝兒,我剛才把你弄疼了嗎?不哭……乖,不哭了……你一哭我就沒了主意……告訴我,你是愛我的,對不對?隻要你點點頭,我就不罰你,我們還是可以像從前那樣快樂……」

他摸出一串金飾,纏在女子足邊,俯下去,吻那花瓣般的足趾。

「王爺、王爺……求您別這樣、別……」床上的女子破涕為笑,瘙癢難耐。

日息月落,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終于從房中無力地逃出來,癱倒在花廳的椅子上。

「月兒姊,怎麼不多陪王爺睡一會?看你神情憔悴的樣子,可憐喲——」過來一綠衣女子,捏著她的下巴取笑。

「呸,死碧奴,少拿我取笑!明兒換你伺候王爺,我看你連這一半的時辰都挨不過!」

「王爺還真把咱們這花樓當王府了?這段日子,他連早朝都不上,隻顧著在這兒灌酒索歡……唉,怪讓人心疼的。」

「還不都是為了那個什麼紫芍!」月兒咬牙切齒,「把我當成她的替身,真恨死我了!」

「誰?就是上次王爺帶來的那個……小四的妹妹?」

「什麼小四的妹妹!他說什麼你就信呀!我看那女人來曆不簡單,王爺對她可癡情了!剛剛你沒聽見?一直叫著她的名字呢!」

「天底下還有能讓咱們王爺傷心的女人?這可奇了!我還以為隻有他傷女人的心呢!喂,趕明兒,你旁敲側擊向王爺打探打探那女人的來路呀……」

「呸,你想讓我自尋死路呀!王爺也隻有在喝醉的時候才喚她的名字,平時誰敢提?那天小翠捧了一把芍藥花回來,王爺當場就把花瓶給砸了!唉……折騰了半晌,我都快讓王爺那剛猛的家夥給捅死了,不行,得找媽媽拿金創藥去,我還要留一副完整的身子從良呢!」

兩個煙花女子齊齊掩嘴笑,無意中一瞥,看見小四急匆匆地進來。

「四爺,又拿什麼好東西來了?」月兒和碧奴指著他手裏的錦盒,「給我們買的胭脂水粉呀,還是花朵兒呀?」

「兩位姊姊哪用著小四買這些!我那眼光,別把兩位姊姊打扮醜了!」小四往屋內張望,「唔……王爺醒了嗎?」

「怎麼,有事?」很少看到小四這種奇怪的神情,仿佛十萬火急,又仿佛難以啓齒。

「我還是等王爺醒了再說吧……」他徘徊兩步,忽然一頓足,非常壯烈地自語,「算了,死就死!誰知道王爺心裏怎麼想的呀,萬一怪我禀報遲了……小四的腦袋可擔待不起!對,現在就說!」

「四爺,您到底在嘀咕什麼呀?」月兒和碧奴看他滿頭大汗的模樣,忍俊不祝

「兩位姊姊,倘若小四觸怒了王爺……兩位可得替我說說好話,萬一小四因此被砍了腦袋,還請姊姊們抽空去瞧瞧我那可憐的老娘……」

兩個妓女麵麵相覦,哈哈大笑地看小四掀簾入內。

屋裏,明若溪已經醒了,僵坐在床邊,目光凝視緞被上一串閃閃發亮的金飾。

「王爺……」小四支支吾吾。

「又是皇上找我?」明若溪聲音陰沈,「我已經教過你怎麼回話了,才幾天呀,就忘了?」

「不是皇上……」

「其餘的人更不用理會!」

「王爺,這個是從東域送過來的……」支支吾吾變成結結巴巴,「聽說是……紫芍姑娘的東西,還有一封信……」

什麼?沈如死水的眸于頓時一閃,目光厲厲射向小四手中的錦盒。

她還記得他?甚至派人送來了東西?心口像被什麼堵住,鼻子酸澀不堪。事到如今,該了斷的已經了斷,她還要玩什麼花樣?她真的這樣毒辣,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嗎?他現在這樣,難道跟死有差別嗎?

他抑住狂跳的心和深深的喘息,隻淡淡地揮揮手,「我懶得費眼神,小四,你隨便念一段吧。」

「我念?」小四詫異,然後明白了,「那……王爺,小四就暫且先替您瞧瞧這上頭寫的是什麼,嘻嘻,小四認字不全,念不好還得由您自個兒看。」

信拆開,摩挲的紙聲中,小隨從半晌無語。

「要念快念!我沒工夫在這上頭磨蹭!」明若溪終于等不及,擡眼望去,竟發現小四滿臉驚愕。

「王爺……這信不是紫芍姑娘寫的!」

他也楞住了,「不是她?嘿,她又要搞什麼鬼?」

「這是東閣王寫給您的……大意是說,紫芍姑娘與您郎情妾意,若真能結為百年之好,他這個義父不會橫加幹涉,隻是嫁女若無文定,說不過去,需得王爺您親赴東域一趟,奉上聘禮。另外,紫芍姑娘近日偶感風寒,東域貧瘠,無藥可醫,若您不速速來迎,病人體弱,凶多吉少。盒中有紫芍姑娘的貼身信物,一幷附上,以示誠意——王爺,這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

明若溪隻一會兒就領悟了話中含意,他再也按捺不住,身子一躍而起,醉意全消。

盒蓋打開,一束青絲放於其中。沒錯,那是她的發,那襲他撫摸過的、緞亮如瀑的長發,如今被砍下一縷,呈遞他眼前。

盒中另有張紙條,晴如空的字跡赫然於上——芍藥貴美,人人傾慕;若想攀折,以月易之。

「芍藥」,自然指的是暮紫芍,而「月」,顧名思義,當然是指朧月夜——對方是想要他用朧月夜的人頭換回紫芍的性命!

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另一個騙局,隻知道自己一顆心早已懸起,哪怕這幕後的主使是她本人,哪怕這一切會間離他與朧月夜的兄弟之情,他也要試一試——他不能拿她的性命來冒險。

「小四,隨我進宮!」一句話甩下,他披上袍子,離開這半月來未曾踏出半步的花樓。

朧月夜當然沒有死。

雖然,五日大限早巳過期,解藥也遙遙無蹤,但明若溪見到他的時候,他一如往昔地躺在龍楊之上,有美人從他身畔退離。他脖子上有淡淡的抓痕,但傷口已經愈合,從遠處甚至瞧不出受過傷。

「皇弟肯從青樓出來了?」他輕笑,「此次進宮,又是為了那個女人吧?」

「陛下知道?」明若溪幷不吃驚。他早已知曉,朧月夜耳目眾多,有通天遁地的本事。

「你大哥可是要你用朕的項上人頭交換你的新娘?」

「陛下的消息比臣的還迅速。」他苦笑。不過一枚棋子而已,一舉一動能瞞得過下棋的人嗎?這一點,他懂得,紫芍卻並不明白。她那樣拚命賣力,到頭來隻淪落到被別人戲弄的下常

那尊玉璽就像一個玩意兒,朧月夜利用它戲弄了她,也戲弄了晴如空。

「哼,你大哥真是小瞧了朕,他以為朕的東西那麼好拿?隨隨便便派一個女子施一把毒藥就能取走?嘿嘿,朕什麼樣的美女沒見過,什麼樣的毒藥沒嚐過?想贏朕——要贏,十年前爭天子之位的時候,他就該贏了,沒想到他十年後還在作白日夢!」

「聖上英明。」明若溪低眉道。

上當的人豈止是晴如空?連他這個素來絕頂聰明的南閣王也一直以為朧月夜被暮紫芍的美色所迷,讓他接近她,是為了試探她是否危險。然而他錯了,朧月夜不過是將計就計,用他來麻痺暮紫芍的意識,讓她以為自己騙取了他的信任,從而騙她帶走那隻藏有暗鏢的盒子。

世上沒有哪個男人會把自己心儀的女子拱手送給他人——這一點,明若溪也是事後才領悟。虧他當時還因為玷污了「皇嫂」而痛苦掙扎!他和紫芍在這一整出戲中,不過扮演著穿針引綫的角色,真正揮掌力拚的,仍是幕後的兩位主使。

「皇弟,你不會怪朕當初瞞著你吧?」朧月夜滿懷歉意卻又充滿喜悅的聲音,「朕也是怕這出戲演得不像,引來對方懷疑,所以才……現在好了,據探子來報,晴如空雙眼已傷,你我不費一兵一卒,就把對方打了個方寸大亂——哈哈哈哈哈!朕好久沒有這樣開懷了!」

「臣不敢。」抱緊拳,任憑心中再多激情起伏,也不敢妄動。

「好,皇弟,算是朕對你的嘉獎,你想要什麼,盡管提!」一揮手,皇恩浩蕩。

「臣……臣隻想請皇上救救紫芍。」艱難的請求再無法啟齒,也要逮住時機開口,趁著現在,朧月夜龍心大悅許他獎賞的時候。

「唉,皇弟,朕看你平日風流倜儻,怎麼也是個癡情的種?呵呵,瞭解,瞭解,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行,朕會幫你的。」

「多謝皇上隆恩!」沒料到,這恩準得來如此容易。朧月夜說了幫他,就一定能幫到他,那詭異的腦袋花樣層出不窮,天下都能奪走,何況是救一名女子?

「不過……」凡事最怕有下文,「皇弟,你別忘了,你可是訂過親的人,夏侯國雖不足為患,但婚姻大事出爾反爾,對我大煜的名聲總不太好。」

眉心一蹙——他竟忘了,原來自己已經訂過親了,那日在孟太妃的壽宴上,為了賭氣做了難以彌補的錯事。

「皇弟,夏侯國與我大煜雖千百年來聯姻無數,但到了咱們這代,血緣中的關係已經不大,也該找個人再把這血脈重新聯上了。朕知道這有點兒委屈你,但夏侯國這幾年勵精圖治,朕不想跟他們有摩擦,現在,還不是跟他們發生爭執的時候……你懂嗎?」

「臣……明白。」微微閉眼,一躬身。

怨得了誰呢?是他自己答應的親事,就得自己去履行。隻不過……即使救回了紫芍,他們,也沒有明天了。

「明白就好,」朧月夜打了個呵欠,「皇弟,你先回去吧,事情準備好了,我會派人告訴你。哦,對了,有件事得提醒你——我是答應救她,可不想讓她把你拐走,別再像上次那樣在宮外備輛馬車,在我瞧不見的地方置辦田地了。朕絕不容許自己最能幹的弟弟,這麼年輕就學陶淵明歸隱山林。記住了?」

呵,下棋的人果然什麼都知道。

明若溪答應了個「是」,這個字聽起來像是隨意的許諾,實際上卻是在出賣自己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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