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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菲兒 -【改造白雪公主(愛情童話番外篇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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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兒 - 改造白雪公主(愛情童話番外篇之二)

在商場上,他有過人的生意手腕,
是人人敬畏三分的對象;
在家庭中,他那溫馴可人的妻子,
是人人羨慕的「最佳老婆」典範。
他擁有人人所稱羨的一切,
也很滿意眼前的一切,
誰知,在他感覺人生完美順遂的同時,
他柔弱美麗的老婆卻跟他說要「分居」!?
該死的,是哪裡出了差錯?
什麼!?他的親親老婆說他不愛她、不重視她!
很好,非常好,說他不重視她,
那他就花時間來好好地「照顧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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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夜色深沉,一彎冷月高懸。
  
  董家大宅裡,一線流光從窗戶映入,在金碧輝煌的客廳內迴環曲折,帶來幽微的光亮。
  
  在這樣的深夜裡,屋內的所有人都睡了,整幢兩層樓挑高、佔地兩百五十坪的洋房,連鼾聲都聽不見,只有窗外的闊葉樹木,因為風吹拂過窗扉,發出沙沙的聲響。
  
  客廳裡,一個嬌小的女子獨坐在緹花沙發上,旁邊的小幾上,有一盞昏黃的燈光,而一杯動也沒動過的茉莉香片,早就由溫熱變得冰涼,但她卻絲毫沒有注意。
  
  那嬌小的女子,有一張小巧的臉蛋,小臉上嵌著一雙水漾漾的烏眸,此刻那雙眼眸望著牆邊的大座鐘。
  
  大座鐘已有幾十年的歷史,外表雕飾著美麗的花紋,木質因年代久遠,散發出一種宛如蜂蜜似的光亮,而內部機械因為勤於保養上油,依然報時精準。
  
  大座鐘是要上發條的,每日早晨,傭人會拿著特製的鑰匙,打開座鐘的玻璃罩,仔細對時,並給大鐘上發條,讓那精美又冰冷的金銅色鐘擺一左一右擺動著,繼續為董家報時。
  
  現在,大座鐘的時針與分針只差一點點,就要在十二這個數字上重疊,每當這時候,她的心裡總有著期待。
  
  午夜十二點,這個子午時的交會處,對她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
  
  隨著輕微的喀答一聲,時針與分針終於再度交會了。
  
  當……當……當……
  
  大座鐘發出規律而深沉的響聲,那聲音傳遍整座宅邸,在空洞洞的宅子裡,激盪出小小的回音。
  
  女子飽含著期待的眸光,隨著大座鐘發出的每一聲,逐漸地黯淡下來,當十二點的鐘聲響完後,大屋裡再度回復岑寂,而女子的眼眸,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灰紗掩住,終於失去了光采。
  
  「今晚,他又不回來了。」女子低喃的聲音,帶著些許歎息。
  
  月亮終於到達天頂,映入屋內的月光,更幽微了。
  
  女子轉過身,想要關上小燈,不意卻觸碰到燈下那個桃花心木鑲著琺琅的仿古按鍵式電話。
  
  只微微遲疑一下,她便拿起精巧的話筒——
  
  「……喂?是我,你睡了嗎……抱歉吵醒了你……沒什麼,只是今天……不,十二點過了,我該說昨天——昨天是我和世緯結婚兩週年紀念日……謝謝,但你不需要恭喜我,因為他早就忘記了……他總是這樣,我想……我已經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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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年後——
  
  董家的一天,從上午六點的鐘聲開始。
  
  六點整,年約四十的管家月嫂已穿戴整齊,走進廚房準備早點。另一名年紀較輕的女傭小碧,則用雞毛撣子揮去櫃子、擺飾、老座鐘上面的灰塵,並用吸塵器將地板吸得一塵不染。
  
  七點鐘,董家的當家主母——谷崎芳江,會從她的臥室出來,一分不差,然後像高傲的女王般,挺直著背脊,動作優雅的步下樓梯。
  
  此時她已換好合乎她身份的端莊服飾,將有些灰白的頭髮往後梳,在腦後高高地綰了一個髻,並且像所有日本老太太一樣,臉上必定畫著無懈可擊的妝。
  
  一等她落坐,管家月嫂馬上恭敬地詢問:
  
  「老太太,要先用早飯嗎?」
  
  谷崎芳江淡淡地道:「等人都到齊了再說。」
  
  「是。」答完,月嫂又回廚房去了。
  
  這時,小碧從屋外的信箱拿來一疊信件進屋,信件的最上頭,是一把做成孔雀羽毛狀的金屬拆信刀。
  
  谷崎芳江接過拆信刀,戴起配掛在胸前的老花眼鏡,開始拆閱眾多的信件、帳單或卡片。
  
  約莫七點十分,樓梯再度響起腳步聲。
  
  這腳步聲有些細碎和急促,谷崎芳江不用回頭也知道,下樓來的必定是她的媳婦,梁倩如。
  
  倩如匆匆走進餐廳,小巧的臉上,還有因匆忙和羞愧所造成的紅暈。
  
  「婆婆早!」
  
  芳江連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媳婦一眼,只道:「倩如,你又睡遲了。」
  
  「對不起……」倩如囁嚅著道歉。她知道,婆婆一向最重視時間,她卻總是遲到。
  
  「世緯呢?你沒叫他起床嗎?」儘管聲音沒有露出半絲不悅,但她斜望她的眼神,卻有著令人無法輕忽的威嚴。
  
  倩如有些緊張地回答:「世緯他……昨晚沒有回來,大、大概又睡在公司裡了。」
  
  「是嗎?」芳江轉頭,詢問靜立在一旁的小碧:「書房的門是關著的嗎?」
  
  「是的,老太太。」小碧恭敬地回答。
  
  「世緯昨晚應該是晚歸,所以睡在書房了,倩如,去叫他起床吧!」
  
  「是。」倩如在退出餐廳時,不自覺輕吁出一門氣。
  
  和婆婆共處一室的壓迫感真的好大,雖然她已嫁進董家三年整,但她和婆婆之間的相處模式,卻比較像是古時候的主母與丫鬟,使她倍感壓力。
  
  董家的一樓,除了中央的客廳以外,又區分出左右翼。左翼是餐廳、廚房,右翼則區隔出一間書房與一大一小兩間客房,除了書房以外,兩問客房均為和室。
  
  書房位於右翼的第一閭,隔著寬敞的客廳,與餐廳遙遙相對。
  
  倩如站在書房前,深吸一口氣,然後輕敲厚實的離花木門,輕喚:「世緯……世緯,該起床了。」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聽見房內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進來。」
  
  倩如轉動了圓形的古銅色門把,發現門沒有上鎖。
  
  「我進來了。」
  
  說完,她輕悄地走進書房,在牛皮貴妃椅上,看見剛剛醒轉的丈夫,董世緯。
  
  剛睡醒的董世緯,髮絲微亂,白襯衫也不再筆挺,扣子開了好幾顆,袖子也捲了起來,兩邊的高度還不相同,卻別有一種慵懶的性感。
  
  董世緯是好看的,他遺傳了谷崎家特有的瘦長臉型,與董家醒日清冷的五官,乍看下彷彿優雅的貴公子,但倩如知道,董世緯絕不像外表那樣爾雅無害。
  
  事實上,董世緯像—只精銳的豹子,西裝革履不過是為了符合世人所謂「文明」的表相。剛睡醒的他,思緒尚未分明,所有蓄積的力量還放鬆著,警覺性與防衛性也都還未甦醒,這是他最好相處的時刻。
  
  倩如慢慢地走近丈夫,在他身邊微微彎下身子,關切地問:「世緯,昨晚……你幾點回來的?怎麼不到房裡睡?」
  
  董世緯沒有回答妻子的問題,只把手伸向她,懶洋洋道:「扶我起來。」
  
  倩如點點頭,一隻柔不見骨的小手伸握住他的大掌,另一手則扶住他的肩背正要攙他起來,沒想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竟然反被他扯進懷裡。
  
  「世緯……」倩如發現自己趴在他的胸前,近距離地與他相望,不由羞紅了臉。
  
  「公司最近比較忙,這陣子我恐怕都會很晚回來。」
  
  他還是沒有提到結婚紀念日,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他大概是忘了吧!
  
  倩如有些失望,卻仍殷切叮嚀著:「你最近這麼忙,在外頭要注意飲食,不要搞壞身體了……」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他的大手由她的背脊徐緩下滑,來到她的纖腰,他驀地箍緊她的腰肢,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埋入她的頸窩中,以鼻尖輕輕摩挲。「你好香……」
  
  「世緯……」她才開口,他便轉移陣地,來到她的櫻唇,輕輕舔吮。
  
  董世緯的吻,倩如一向無法抗拒。
  
  當他吻上她時,倩如幾乎忘了自己到書房來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最後是煎蛋的香氣傳進鼻端,才使她的意識清明了過來。
  
  「世緯……不行……」倩如艱難的拒絕著,「是婆婆要我來喚你起床的,她老人家已經在餐桌前坐一會兒了。」
  
  董世緯當然瞭解母親是最重視時間,他咕噥一聲,只好放開倩如,從貴妃椅上起身。
  
  倩如也趕快起身,一面撫平衣服的皺折,一面催促著丈夫:「你快去梳洗換衣服吧!不然上班要遲了。」
  
  「嗯。」董世緯離開書房,到臥房盥洗更衣去了。
  
  倩如走出書房,輕聲交代小碧整理書房,並記得將公事包提出來,這才走回餐廳。
  
  這時候,月嫂剛端上日式早點,熱騰騰的食物散發著誘人的香氣。那是婆婆指定的早餐樣式,雖然婆婆是中日混血兒,但她向來自矜自貴於自己二分之一的日本血統。
  
  倩如的早點一向與芳江相同,這三年下來,以烤魚、醃醬菜,味噌湯與白飯當早餐,她已很習慣了,還好她不挑嘴,有什麼便吃什麼。在董家,只有身為一家之主的董世緯可以隨興所至的更換早餐菜色,因此月嫂總要同時準備各式早點,以備不時之需。
  
  十分鐘後,董世緯再度下樓,此刻的他,英氣逼人,—身清爽,剪裁合身的西服,更襯出他的俊雅修長。
  
  董世緯在首座落坐,他的位子已經擺上一份用熨斗熨燙過,使油墨不沾手的財經日報。
  
  一家之主剛坐下,月嫂馬上趨前問:「少爺需要什麼樣的早餐?」
  
  「和大家一樣就好。」說著,他打開報紙,趁著月嫂送上早點的宅檔,把報紙前幾版的大標題掃過一遍。
  
  就在大家用餐時,芳江開口了:
  
  「倩如,江家第二代長媳生了兒子,今天中午請喝滿月灑,你代我去祝賀,順便把我上回買的禮品帶上,千萬不要失禮了,對方可是董家遠親。」
  
  倩如不安的看了坐在對面的董世緯一眼,只見他的視線不離報紙,沒有注意到她求救的目光。
  
  「婆婆,你、你是要我一個人去嗎?」雖說江家是董家的世交,但她也不過見過江家人一、兩回而已,根本談不上熟識呀!
  
  芳江有些不耐地道:「今天中午我得去參加吳家大老的七十大壽,憑著董,吳兩家的交情,我不去不行,恐怕連晚上都要耗在那兒,江家那邊自然就由你去了。」
  
  「那……可不可以讓世緯陪我去?」
  
  倩如才說完,婆婆立刻臉色一沉。
  
  「世緯有自己的工作,哪能放下正事不做,淨陪在你身邊?你是董家的媳婦,總要學著替世緯分擔一些小事,好讓他在工作上全力衝刺,這是你身為妻子的責任,明白嗎?」
  
  「是。」倩如還能說什麼?當然只能乖乖聽話。
  
  「還有,最近一個月的電話帳單金額居然高達九千八百元,除了早出晚歸的世緯,就只有我們娘兒倆,我自問沒有那麼長舌,那麼,這將近一萬元的帳單是怎麼來的?難不成,是電信公司算錯了?」
  
  一觸及婆婆銳利的目光,倩如有些心慌,她朝立在一旁的小碧望了一眼,小碧立即心虛的迴避開。
  
  「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真的很抱歉。」面對婆婆的責難,倩如什麼辯白的話也沒有說,只能吐出歉語。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董世緯折起報紙,放到一旁,然後慢條斯理地道:「不過是萬把塊的電話費,我們董家不至於付不起。」
  
  芳江聽了,臉上雖有不豫之色,但兒子都幫媳婦說話了,她也不好說什麼。
  
  用過早飯,董世緯準備去上班。當他一離開餐桌,倩如馬上放下碗筷,送他走出家門。
  
  「我去上班了。」
  
  「你……今天會很晚回來嗎?」
  
  董世緯瞅著眉間帶著淡淡愁色的倩如,道:「今天有兩個會要開,可能會忙得很晚……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好少。」
  
  明明都結婚三年了,可是事業心重的董世緯並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她,加上婆婆不許她到外面工作,家裡的雜事又有傭人代勞,她每天無所事事,彷彿……等他回家成了她唯一的工作。
  
  「沒辦法,公司裡有太多事要忙,有許多事等著我作決策,我若不管誰來管?」董世緯瞥了一眼腕表,「倩如,如果你覺得太閒,可以約朋友去逛街喝下午茶,或者我請媽幫你安排一些才藝課,像是插花或繪畫?」
  
  倩如垂下頭,「……不用了,我會自己找些事做的。」
  
  「好吧,那就這樣了。」董世緯二度看表,他的不耐表現得再明顯不過。「我真的要走了,晚上見。」
  
  「晚上見。」
  
  目送著丈夫離開,倩如在心裡悄悄歎息——
  
  看來,今天又會是漫長的一天……
  
  
  
  座落在黃金地段的世鴻建設大樓,是該地段最醒目的地標。
  
  有關董氏集團發跡的傳奇,仍在業界裡流傳著。
  
  原先的董氏只是個小小的鋼鐵工廠,是供應上游營建商眾多工廠的其中一家。
  
  董氏傳至董世緯的父親時,他與幾家小工廠合資,成立了比原先更具規模的公司,接著他周旋在股東之間,借由離間、拉攏等等商場上慣用的策略,一舉購得大部分的股份,順利轉型成「世鴻建設公司」,如今董氏集團傳至第三代董世緯手中,規模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而董世緯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從不出錯,腦袋好似安裝了一部超微型電腦,使他在執行決策時,像機器人一樣精準並且不講情面。
  
  董世緯早已看出台灣地狹人稠,有朝一日建築界將面臨僧多粥少的景況,因此他甫接手公司,便宣佈跨行經營飯店業,在全台灣各處興建大型度假飯店。
  
  蓋房子原本就是董氏的看家本領,然而傳到董世緯手中更是發揮到極致。
  
  董氏旗下的飯店每一家都有著迥然不同的面貌,有的仿若小型頤和園,有的似拉斯維加斯般充滿紙醉金迷的氛圍,有的又擁有似峇裡島的熱帶南洋風情。
  
  而他最新的計劃,是在北投興建一座超越日本的五星級溫泉飯店,為此,他甚至考慮在這幢飯店的所在地造雪。
  
  誰也沒料到,這個年僅三十二歲的董世緯,竟能在短短幾年間,讓董氏集團一舉站上台灣飯店業的頂峰!
  
  然而,這個號稱「活體機器人」的董氏最高決策者,今天進入辦公室後竟遲遲不說話,並且面窗而立,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這讓汪秘書忐忑不安。
  
  「汪秘書。」
  
  汪秘書立即很機伶地回道:「是,老闆,我馬上請一級主管到會議室開會。」
  
  「不,我另外有件事要你做。」
  
  「是。」
  
  汪秘書從董世緯進入董氏以來便跟在他身邊,他每日所發出的第一個命令就是開會,但今天竟然與以往不同!?
  
  董世緯顯然也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舉動。他的理智催促他快點進行今天的會議,但他的心裡有一個聲音要他反理智而行,
  
  見上司許久沒開口,汪秘書只好硬著頭皮問:「老闆,請問……您有何吩咐?」
  
  這次,董世緯終於開了金口:「你拿我的私章與證件跑一趟電信局,幫我調一份通聯記錄。」
  
  「好的,」難道,公司發生什麼事了?否則上司怎會想要清查通聯記錄?汪秘書的臉色變得更謹慎了,「請問要調哪一支專線的通聯記錄?」
  
  「不是公司的,是我家。」
  
  董世緯說完,汪秘書的神色有瞬間的茫然,但她眨眨眼睛,立刻回復精幹的秘書面孔,「好的,請問您什麼時候要?」
  
  「越快越好。」沉默了片刻,董世緯又交代:「我不希望今後有人談起這件事。」
  
  言下之意,就是要她保密。
  
  「我明白。」汪秘書見上司沒有進一步的交代,她不敢貿然走開,不由又問:「老闆……今天是否還要開會?」
  
  對了,他怎麼會忘了這麼重要的事?董世緯對自己的分神感到十分不滿。「二十分鐘後,再通知一級主管上來開會。」
  
  汪秘書的辦事效率很好,當董世緯開完會,再回到辦公室時,一封封口密封住的牛皮紙信封就躺在他的辦公桌上。
  
  董世緯取了一把剪刀,剪開封口,拿出裡面折疊好的列印紙。
  
  他開始一個一個核對電話號碼。他有很好的記性,從董家撥出去的電話,大多是他有印象的,只有少部分號碼他認不出來。
  
  其中有兩通電話金額特別高,那是他回家後與國外客戶通話所致。此外,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個重複率特別高的號碼,光是在這個月中,就出現了十一次之多,而且都集中在午夜時分撥出,每次的通話時間最短一小時,最長三小時。
  
  直覺告訴他,這個號碼有問題,而那是一個手機號碼。
  
  這個號碼會與倩如有關嗎?董世緯不願相信。但家裡就只有母親與她,他比誰都要清楚,向來早睡的母親絕不會在那個時段講電話。
  
  和倩如結婚三年,她始終害羞得像是一隻小鹿,總有些膽怯又容易受驚。平日的相處,她總是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旁,不太多話,她就像父親生前說過的,他這媳婦最大的好處,就是不必擔心會和他母親頂嘴、吵架。
  
  像這樣的妻子,有可能會每隔三天就花上兩小時講電話嗎?就他印象所及,還不曾見過倩如講那麼久的話。
  
  那一天,董世緯盯著那串號碼,無心上班。那十個數字像是十隻螞蟻,在他的心裡緩緩咬嚙,讓他整天都不舒坦。
  
  最後,董世緯拿起電話,衝動地撥了那十個數字。
  
  在等待通話的時候,董世緯告訴自己,如果接電話的是個女人就罷了,要是個男人……
  
  「喂?」話筒彼端果真有人接聽。
  
  董世緯抿起薄唇,冷眸微瞇。
  
  「喂?是誰?」對方又問了一次。
  
  董世緯依舊沉默,同時在記憶中搜尋相似的聲音。
  
  「究竟是誰?說話。」彼端的聲音滲入些許不耐。
  
  沒有,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嗓音。
  
  「我警告你,再敢裝神弄鬼,我就——」
  
  下一秒,董世緯掛掉了電話,重重閉上眼。
  
  這個號碼的主人,居然是個男人!?這簡直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有把握倩如深夜撥電話,了不起是撥給婚前的閨中密友,卻沒想到是打給一個他完全陌生的男人!
  
  董世緯很難相信,他那嬌嬌怯怯的小妻子,竟然和一個他很陌生的男人如此頻繁的通電話!?
  
  那男人和倩如究竟是什麼關係?遠親?朋友?還是……
  
  董世緯這才發現,其實他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瞭解倩如,他甚至對結褵三年的妻子有哪些朋友、和誰談得來都一無所知!
  
  董世緯無意識地抓著那張通聯記錄,將紙張揉成一團,發出刺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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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早餐後,谷崎芳江為了趕赴中午吳家壽宴,又上樓換了一套較正式的衣服,再驅車前往美容沙龍做臉、弄頭髮。
  
  芳江離開後,小碧收拾好二樓臥房,將更換的衣物、床罩拿到屋後的洗衣房去,月嫂則外出採買新鮮蔬果,除了倩如以外,整幢宅邸沒有其他人。
  
  只有在這時候,倩如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打毛線。
  
  在還未嫁進董家之前,倩如在友人開設的拼布教室教人做拼布、打毛線,但她婆婆認為用碎布做出的椅墊、床罩活像是乞丐用的百衲被,根本不適合放在日洋合壁的家中,所以之後她再也不敢做拼布,只能趁著婆婆沒看見時偶爾打些毛衣、圍巾什麼的,藉以打發時間。
  
  去年,倩如也曾打了幾件毛衣,偷偷放進世緯的衣櫃裡,她還特地用緞帶做了一個標籤,在上面繡了一柄如意代替自己的名字縫在衣內。
  
  送出毛衣後,倩如曾在心裡偷偷期待著,哪天世緯發現那是由她親手織的,會更加珍惜。但是不怕冷的世緯在台灣幾乎不穿毛衣,於是那幾件衣服就一直放在櫃子裡,無人注意。
  
  今年,倩如不打算再為世緯織毛衣了,她想婆婆身子單薄,若有件又輕又暖的羊毛披肩,一定能幫她帶來暖意。尤其冬季的陰雨天,婆婆總會犯風濕,雖然她的腰還是挺得筆直,但細心的她還是注意到婆婆走路的模樣,比起夏季時僵硬多了。
  
  倩如搬出她的工具盒,在床邊坐下,拿出上回差一點就打完的作品與鵝黃色純羊毛毛線球,理好線端後,這才拿起棒針埋頭繼續往下打。
  
  嗯,今天應該可以把這條披肩打完吧!
  
  過了一陣子,就在收尾階段,一滴不知打哪來的紅色液體,啪嗒一聲滴落在棒針上。
  
  「這是什麼?」
  
  倩如還沒會意過來,紅色液體又是啪嗒啪嗒連續滴落在她快打好的作品上。
  
  「啊!流鼻血了!」
  
  倩如連忙拿開作品,衝進與臥室相連的浴室,抽了好幾張衛生紙,然後仰高小腦袋,避免鼻血再往下流,她心裡焦急著想要快點止血,好去處理滴在毛線上的血跡。
  
  「拜託,快停呀……血跡沾在毛線上很難處理的……」倩如邊換衛生紙邊祈求著,但是鼻血還是滴滴答答,五分鐘後才完全止住血。
  
  倩如止住鼻血再去察看作品,毛線纖維已牢牢吸咐住血跡,不容易處理掉了。
  
  「唉,這兩個月又白費了……」看著只差一步就完成,卻被幾滴殷紅血跡給破壞的大披肩,倩如有些沮喪。
  
  像這種有瑕疵的東西,婆婆是不會要的,她比誰都瞭解婆婆完美主義的個性。
  
  「算了,反正只差收尾就完成了,留著自己用吧!反正翻個面應該看不太出來。」倩如有些心疼的看著自己花了好久時間才織出的披肩。看樣子,她只好再找機會出去買毛線重織一件了,希望趕得及在聖誕節前織完,好讓她當禮物送給婆婆。
  
  當倩如打算將剩下部分織完時,她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下至上傳來,接著門板便響起輕敲。
  
  「少奶奶?少奶奶?」
  
  這是小碧的聲音。倩如有些訝異,打開房門。「什麼事?」
  
  「少爺突然回來了,而且……臉色有些嚇人呢!」
  
  世緯回來了?怎麼會選在這時候?他從不早歸的呀,發生什麼事了嗎?
  
  倩如心中一急,打開門就要奔下樓,小碧忽然在她身後喊著:「少奶奶,我幫您把毛線收起來好嗎?」說完,還指指她放在床上的毛線團和披肩。
  
  啊,她一著急,都忘了隱瞞打毛線的事,現在卻讓小碧看見了……
  
  「我不會說出去的!」小碧急急聲明,「就當是……回報少奶奶今早為了護我而挨了老太太的訓。」
  
  倩如這才鬆了一口氣。「謝謝你!」
  
  下了樓,她便看見世緯已經踏人客廳了。她擔心小碧還沒把毛線收妥,忙迎上前,想藉著和世緯說話多拖些時間。
  
  「世緯,你怎麼回來了?公司……公司發生什麼事嗎?」
  
  世緯冷漠地看著倩如,看得她背脊發涼。
  
  「世緯……你怎麼了?」他的眼神好可怕!她嫁給世緯三年了,從不曾看他露出這種表情。說是生氣,也不太像是生氣,而是一股令人不禁畏怯、膽寒的氣勢。
  
  難道……真的是公司出問題嗎?
  
  「我有話對你說,跟我來!」說完,董世緯大手握住倩如的雪白皓腕,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往樓上走去。
  
  「世緯,等等……」倩如緊張了,不知道小碧把她的工具盒收好沒,今天的世緯看起來不太高興,要是被他發現她偷偷打毛線,不知道他會不會生氣?「世緯,有什麼事不能在客廳說呢?」
  
  世緯腳步一頓,不可置信的回頭瞪她,「你以為我丟得起這個臉?」
  
  倩如被他凶得低下頭去。她都忘了,世緯在人前多有威嚴,他可能不想被別人聽見他工作上的挫折吧?
  
  於是倩如小小聲的建議:「那我們何不到書房——」
  
  「你在幹什麼!?」話沒說完,忽然世緯回身一記爆吼,把倩如吼得眼冒金星。
  
  接著,他掐住她的鼻子。
  
  「什……好痛!」
  
  世緯的手勁好大,把她捏得好痛!但是……她又沒怎麼樣,為什麼他要這樣捏她鼻子?
  
  「還不快把頭抬起來?你流鼻血了!」
  
  「啊?」
  
  倩如伸手一摸,看見紅紅的液體,才知道自己又流鼻血了。
  
  世緯看她傻傻的樣子,不由惱怒,放開她的手,往下走了兩級階梯,然後打橫抱起她來。
  
  「世緯,你……」
  
  「嘴巴閉上,先別說話。」
  
  倩如只好乖乖閉上嘴巴,但是,當她看見世緯眼中流露的激烈情緒,一股甜甜、暖暖的感覺,就從心頭源源不絕地湧出來。
  
  呵,世緯很關心她呢!倩如不由微微笑了。
  
  世緯沒注意倩如的表情,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二樓,直接殺到他們的臥房前,踢開房門。
  
  倩如連忙趁機掃視一眼臥房……還好,小碧把她的工具箱藏得很好,沒有露出破綻,她這才終於放心。
  
  董世緯將倩如放到床上,迅速從浴室拿出整包面紙,抽廠幾張給她,「先把血止住,我去打電話叫醫生。」
  
  倩如一手拿面紙按住鼻子,一手忙拉住他,「不用了,我從小鼻腔黏膜就比較脆弱,偶爾會流流鼻血,沒關係的!」
  
  「偶爾?」董世緯濃眉一蹙,「你是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倩如看他又擰起眉,心裡有些怕怕的,但還是點點頭。
  
  看樣子,不僅是妻子的交友狀況,甚至連她的身體狀況,他都完全不瞭解!也許,該是多花些時間和妻子相處的時候了。
  
  「你怎麼不告訴我?」董世緯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此事,不由更加惱怒。
  
  「告訴你?」倩如有些為難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總不能對丈夫說,因為你很少待在家裡吧?「世緯,你不用為我擔心……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我也不是常常這樣,只是偶爾……」
  
  「該死!」他真的太忽略她了!
  
  「對不起……」倩如不由被他的低咒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太多嘴,惹得他不高興了。
  
  「我不是在罵你。」他氣的是自己。
  
  他總將事業放在第一位,對於倩如,他鮮少付出關心。他總想家裡的大小事務由母親一手操持,不會出問題,卻沒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和倩如有了這麼大的距離。
  
  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倩如才會打電話給他不認識的男人嗎?
  
  與倩如結婚三年,他才發現,他不是個盡責的丈夫!
  
  「啊,血止住了……」倩如高興的要起身,又被董世緯一手按回床上。
  
  「你別起身,再躺一躺。」世緯的口氣雖然凶,但倩如聽出來其中關心的成分居多,不由又笑了。
  
  「我真的沒事了,你看,血真的止住了。我待會兒要去參加江家的滿月酒宴,再不去準備可能會來不及……」婆婆親自交代下來的行程,她非去不可。
  
  但董世緯仍是堅定地按住她,不讓她起身。「你留下,我去。」
  
  倩如眨眨眼睛,訝異得嘴巴合不攏。
  
  「可是……公司不是出事了?不要緊了嗎?」
  
  今天的世緯好奇怪,剛剛他回來時明明還一臉怒氣沖沖,為何現在又好像無關緊要了?
  
  董世緯冷冷睨她,「誰跟你說公司有事?那裡有我主持大局,會出什麼事?」
  
  倩如一愣,隨即笑得如花綻放一般,一顆不安的心終於放下了。
  
  「是呀,說得也是!我真笨,有世緯在,有什麼好擔心的?」
  
  看見倩如笑得這麼可人,把他當作神一樣的崇拜,董世緯的眉目微微柔和了,表情也不再像剛回來時那麼冷酷。
  
  仔細想想,像倩如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背著他和別的男人聯絡?再者,電話裡的男人或許是她的親戚,要是冤枉了她,事情要如何收場?
  
  當然,這也不表示他對此事釋懷了。
  
  這次的事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她心裡有了別人,但今後他會改變對待倩如的方式,至少——他不會再讓她有借口打電話對別的男人訴苦。
  
  「今晚想吃什麼?」
  
  倩如眨眨大眼,他突然轉變話題令她有些無措。「這、這要問月嫂才知道……」
  
  「我是問你,你想吃什麼?」見倩如露出不解的表情,他重重地咳了咳,「吃完江家的滿月酒,我會再回公司一趟,七點左右我會回來接你,我們一起上館子吃晚餐。」
  
  倩如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世緯願意和她約會?
  
  「你喜歡吃什麼,我也一樣喜歡。」
  
  這句話徹底滿足了大男人的心,向來冷漠的董世緯,因這句話而露出少見的微笑。
  
  「好,那就由我決定。」他拂開她額前的劉海,在她光潔的額上落下一吻。
  
  這一吻,極為輕柔憐愛,讓倩如不由發出一聲輕歎,她覺得自己被珍惜著……
  
  「那我走了,我今晚會早點回來,你好好躺著,待會我讓月嫂送參湯上來。」
  
  「好……」倩如目送著丈夫離去,臉蛋不由漲得紅通通。
  
  今天的世緯,好溫柔。她雖然有點不習慣,但是,她好喜歡好喜歡這樣的世緯。
  
  不過流一次鼻血,就能得到這麼周全的呵護,好像作夢一樣。如果世緯能天天都這麼溫柔,那該有多好?
  
  
  
  「世緯,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晚餐前,董世緯竟破天荒的提早下班了,芳江連忙吩咐月嫂:「叫廚房多燒幾道菜……」
  
  「媽,不用了,我是回來接倩如的,我打算和她出去吃晚餐。」
  
  「你特地回來,就為了接倩如出去吃晚餐?」芳江挑高了眉,懷疑自己聽錯。她的兒子居然會為了這麼點小事,而放下工作趕回家,只為了陪妻子?
  
  「沒錯,有什麼不對嗎?」董世緯又道:「還有,我打算從下個禮拜開始,請一星期的假。」
  
  「請假!?」
  
  「我打算帶倩如到日本散心。」他的態度堅定,彷彿他已決定這麼做。
  
  「去日本!?」
  
  芳江簡直傻眼,為什麼她的兒子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向來把工作放第一的兒子,竟忽然間轉性了!?
  
  「可是……這樣不太好吧?如果這段時間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作決策……」
  
  董世緯打斷母親:「媽,我自從接管公司至今,從來沒有休過假,現在我放自己一星期的假,很過分嗎?」
  
  芳江一怔,兒子的強勢,讓她不敢再多說什麼。
  
  董世緯放下公事包,走上樓,不一會兒,就拉著倩如下來。
  
  倩如在樓上已聽到一切,她好高興世緯這麼重視她,又覺得對婆婆有些過意不去。畢竟,婆婆律人律己甚嚴,世緯為了她放下工作,這一定讓婆婆不是很高興。
  
  可是,當她想到自己能夠有一星期和世緯相處的時間,心中早已雀躍不已,對於婆婆的不悅,她也只能假裝不知道了。
  
  「不好意思,媽,那我們出去了。」倩如細聲的對芳江說。
  
  礙於兒子在場,芳江只得不情願地點點頭。
  
  
  
  吃過晚飯,離開餐廳後,倩如不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走出窒悶的董家大宅,外面的空氣感覺特別新鮮,彷彿多吸幾口,腳步就會變得輕盈似的。
  
  「這麼高興嗎?」他注意到她唇邊的淺笑。
  
  「因為……我好久沒有單獨和你出來吃飯了。」所以她好高興。
  
  董世緯下意識的解釋:「這是沒辦法的事,我的工作很忙……」
  
  「我知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她知道這段空閒是偷來的,世緯畢竟是—個公司的大老闆,他的時間只有工作能大大方方的佔據。
  
  沉默片刻,董世緯忽然問:「我是否……太忽略你?」
  
  倩如笑了笑,「你不用太在意我,我不會造成你的困擾的。」
  
  董世緯臉色一沉,「為什麼跟我說這麼生疏的話?你說話的語氣,好像我不足你的丈夫似的。」
  
  倩如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讓世緯動怒。
  
  「對不起……」她有些沮喪,自責著自己的不善言詞,破壞了這麼好的一個夜晚。
  
  接下來的一段路,兩人只是沉默的走著。
  
  倩如走在距離董世緯身後半步的地方,像影子般跟著他。
  
  忽然,董世緯停下腳步,倩如一時沒察覺,競一頭撞了上去。
  
  「啊,對不起……」她搗著鼻子,感覺好痛。
  
  「你沒事吧?」
  
  董世緯拉開她的手,托高她的下巴審視她的臉,確定她沒再像下午一樣流鼻血。
  
  倩如漲紅了臉,覺得有點糗。「沒事,沒事。」
  
  「以後不要走在我後面,你是我的妻子,應該大大方方走在我身邊。」
  
  倩如猶豫了一下,「可是,婆婆說……」
  
  「我知道她說什麼,但你在我面前可以不需要遵守她說的那些規定,我的威嚴不會因為你走在我前面或後面而有所改變。」說著,他握住她的柔荑,牽著她一起走。
  
  一股甜甜的感覺,在倩如的心裡漾開。
  
  「世緯,我們可不可以……晚點再回家?」
  
  「你還想去哪裡?」
  
  「去哪裡都沒關係,即使是這樣和你一起走都好。」
  
  看樣子,他真的太冷落她了。即使她什麼抱怨都沒有,但她今天露出那麼多笑容已足以解釋一切。
  
  「我看……現在時間還早,我們到百貨公司去吧!我想買點東西。」
  
  「好啊!」
  
  董世緯招了計程車,帶倩如到百貨公司。
  
  腕表專櫃前——
  
  「世緯,你要買表嗎?」倩如看著陳列櫃裡的男用表,不由伸手數了下標價上面有多少個零。
  
  哇!好貴的表,都可以買一部車子了呢!倩如在心裡低呼。
  
  「結婚紀念日就要到了不是嗎?我想買表給你。」說完,董世緯轉向專櫃小姐指著櫃子的表,「我要看這支、這支和這支。」
  
  「好的。」
  
  倩如心中湧現一股感動。他記得?他居然記得!?她以為他早就忘了這個紀念日……
  
  小姐戴著棉手套,小心翼翼地從櫃裡取出一支雪白的腕表。
  
  「這是GP的『雪精靈』,是今年的最新款式。」小姐服務周到的為倩如戴上,同時讚美著:「小姐的手又白又細,戴起來真好看!」
  
  「換這支表看看。」董世緯指著另一支鑲有碎鑽的珠寶表道。
  
  小姐隨即遵照董世緯的指示,為倩如戴上珠寶表。「這支表叫作『繁星』,全球限量只有二十支。」
  
  「倩如,你喜歡這支表嗎?」董世緯問。
  
  倩如咬著下唇,猶豫了一會兒後,輕輕搖頭。
  
  「沒關係,請小姐再試戴這一支看看,」專櫃小姐看出董世緯氣度不凡,顯然是消費能力很高的管理階級,所以服務也特別熱絡,「這支表叫『永恆』,是GP繼推出『百年』之後,另一支得獎作品。」
  
  「這支表很適合你。」董世緯掏出大來卡,「就買這支吧!」
  
  「不……」倩如連忙把手錶脫下來,還給小姐,「對不起,我們不買。」
  
  說完,她拉著董世緯離開專櫃。
  
  「為什麼不要?」離開百貨公司,董世緯的眸色陰鷙。
  
  他第一次想要買禮物給她,沒想到她竟然拒絕他的好意。
  
  「我……我不需要手錶。」
  
  「我記得你沒有手錶,不是嗎?」
  
  「我只是……不想戴。」倩如的聲音越來越小。
  
  「為什麼?」董世緯已經有點失去耐心了。
  
  「因為……手錶只會提醒我,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多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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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原本倩如以為,經過昨晚的不愉快,董世緯應該不會想要帶她到日本了,沒想到一個禮拜後,他們準時登上日亞航的班機,飛往東京成田機場。
  
  倩如從來沒有出過國,三年前結婚時,董世緯因為工作的關係沒有安排蜜月旅行,她也沒有抱怨什麼。早在她嫁進董家之前,她的父母已經一再告誡她:董家願意解決梁家的負債,還願意娶她為妻,是梁家的大恩人,她不可以任性,要做一個最順從的妻子。
  
  就因為如此,倩如從不抱怨,結婚三年來,她幾乎是個無聲的妻子。
  
  第一次出國的倩如,對飛機上的一切充滿新鮮感。窗外的雲朵、如模型般羅列的房子等等,都使她驚歎不已。
  
  「世緯,你看,外面的雲層好像棉花糖!」
  
  「嗯。」董世緯對外面的雲層早就看膩,他看的是他的妻子。
  
  回過頭,發現丈夫正看著她,倩如不由臉紅。
  
  他是不是……覺得她很好笑?
  
  「這是你第一次出國?」
  
  由於度假的事他交由屬下去辦,所以也不清楚妻子有無出過國。
  
  倩如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我沒有安排蜜月旅行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當時他知道她從沒出國旅遊過,他絕不會因為工作取消蜜月行程。
  
  「因為……你很忙啊!我是你的妻子,更應該要體諒你。」
  
  她的回答,使他自責。
  
  「以後你想去哪裡儘管跟我說,」他輕握了下她的手,低語:「工作是可以排開的,以後不用擔心那些。」
  
  「真的?」倩如心裡甜甜的。
  
  「真的。」握著倩如的手忽然緊了緊,像是最有力的保證。
  
  倩如滿懷感動,她輕輕地偎過去,上動靠進丈夫的懷中。
  
  啊,世緯最近對她真的好好,如果能夠一直這樣持續下去該有多好?
  
  忽然,她感覺自己好似壓到什麼,接著一名面貌姣好的空服員帶著微笑走過來,對著她鞠躬。
  
  「小姐,有什麼能為你服務的嗎?」
  
  倩如愣住。難道……她剛剛不小心壓到了服務鈕?怎麼辦?她如果對空服員說她是不小心按到,不知道她會不會生氣?
  
  「我……我……」
  
  「我的太太想要喝點東西。」見倩如緊張得說不出話,董世緯替她解危,「倩如,你想喝什麼?喝香檳好嗎?」
  
  倩如連忙點點頭。
  
  「好的,馬上送來。」
  
  見空服員轉身離開,倩如才鬆了一口氣。
  
  「你這麼容易慌張,怎麼當董家的少奶奶?」董世緯揶揄她。
  
  沒想到,她竟甜甜一笑——
  
  「沒關係,因為,我有你呀!」
  
  
  
  董世緯不知道來過東京多少次,原本打算帶她到SundoryHall聽管絃樂,但是顧及倩如從未來過日本,所以決定帶她到幾處熱門觀光景點走走。
  
  首站,就是以高懸「雷門」燈籠出名的淺草觀音寺。
  
  「哇!好多人!」倩如低呼。
  
  「這裡是有名的觀光景點,幾乎每天人都是這麼多……小心。」董世緯將她攬到身邊,免得被人群擠散了。「你想進去參拜嗎?」
  
  「好啊。」
  
  進入淺草觀音寺,董世緯給她一些零錢投奉獻箱,倩如還抽了一張簽。
  
  「呵,是一張吉簽呢!」
  
  「你求什麼?」董世緯笑問。
  
  「求神保佑你平安健康。」
  
  董世緯愣了下,沒想到她不為自己,卻為他祈求。
  
  「你……想不想吃人形燒和烤仙貝?」他忽然問。
  
  倩如愣了愣,然後笑了,「好啊!」
  
  看著董世緯加入長長的等候隊伍,倩如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想笑,也有種受寵的感覺。她悄悄拿出照相手機,對著董世緯等候的側影拍了幾張,然後像是怕被他發現似的連忙收起來。
  
  十五分鐘後,董世緯買了人形燒和烤仙貝回來。
  
  「來,這給你。」他把兩大包零嘴塞給她。
  
  「你怎麼買這麼多?我吃不完的!」
  
  「慢慢吃,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說著,他拿了一個人形燒湊到倩如嘴邊,倩如咬了一口後,笑了。
  
  「好吃嗎?」
  
  「好吃,可是……好甜。」
  
  「那吃仙貝。」他又拿了一塊仙貝給她,看著她咬一口,又問:「如何?」
  
  「好辣,可是很好吃。」說著,倩如的眼睛起霧了。
  
  「這麼辣?辣到你想哭嗎?」董世緯也抓了一塊仙貝吃。「我覺得還好啊!」
  
  不是的,世緯,我想哭,是因為感動啊!
  
  傍晚,董世緯帶倩如去東京最著名的標誌性建築之一——東京鐵塔。
  
  白天的鐵塔看起來非常普通,但是從傍晚燈光投射裝置一啟動那刻起,東京鐵塔一躍成為東京最亮麗的地標,有時純紅有時亮白,看起來浪漫極了,不知道有多少部日劇曾在此取景。
  
  倩如站在塔下,仰望美麗的鋼骨結構。
  
  「好漂亮的鐵塔!」
  
  「走!我們上展望台去。」
  
  東京鐵塔分成四個樓層:一樓是餐廳、土產禮品部、咖啡茶座以及水族館;二樓是名商店土產禮品部、電子遊戲區、咖啡茶座及餐廳;三、四樓則有蠟像館、美術畫廊。東京鐵塔在二○○六年四月改裝三處展望台,大展望台還設有咖啡座,並將營業時間延長到晚上十點。
  
  他們買了票上觀景台,三百六十度的東京夜景是一片璀璨的燈海,在暮色中兀自耀眼。
  
  「好漂亮的夜景!」倩如大開眼界。
  
  「白天上來的時候,還能看到東京灣兩側的三浦半島,以及橫濱的Landmarktower大廈、東京西方的箱根和富士山、東北方向的築波。」董世緯指著方向給她看。
  
  「世緯,你對東京好熟喔!」
  
  「因為工作的關係,所以經常有短程的商務旅行。有時是東京,有時是香港或上海。」
  
  倩如終於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晚歸的原因啊!」
  
  董世緯望著她,低問:「對你來說……我是不是一個很失職的丈夫?」
  
  倩如睜大雙眸,「你怎會這麼想!?」
  
  「因為……我似乎太冷落你。」
  
  「其實……在今天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受到公公的逼迫,才不得不娶我的。因為你不喜歡我,所以才會埋首工作。」
  
  「如果我對你沒感覺,誰來逼我都沒有用。」沒錯,過去董家確實欠過梁家人情,但是當董家出手幫梁家解決債務問題後,這筆人情也就算還完了,如果他不喜歡倩如,根本沒人能逼著他進結婚禮堂。
  
  「你的意思是……你並不討厭我?」
  
  「我喜歡你。」他將她拉進懷裡,撫摸她細緻的五官說:「我喜歡你的眉、你的眼,還有害羞微笑的表情。」
  
  倩如臉紅了。
  
  「我也喜歡你臉紅的樣子。」說完,他托起她的下巴,深深地吻住了她。
  
  倩如閉上眼,雙唇微分。當他探入她口中的時候,她不由發出輕輕的歎息。
  
  「世緯?你是……董世緯?」突然,一聲叫喚自身旁傳來。
  
  倩如一驚,下意識的往後退一小步,結束這個吻?
  
  董世緯微微蹙眉,顯然很不喜歡這時候被打擾,但是當他看清來者何人後,他緊蹙的眉宇鬆開了。
  
  「奧田香織?」
  
  「嗨,世緯,好久不見!」穿套裝的女子在看見他身旁的倩如後,驀地愣了下,「這位是……」
  
  「這位是我的妻子,粱倩如。」
  
  「董太太,你好,久仰了!」奧田香織落落大方地對倩如伸手。
  
  「你好,請叫我倩如就好。」
  
  「那你也叫我香織。」
  
  「你的中文說得真好!」倩如真心讚美著。
  
  香織綻開笑顏,粉櫻色的唇甜美而誘人,「謝謝,我可是下過苦功的!」
  
  董世緯摟著倩如的腰,對她介紹:「香織是奧田建設的二千金,董氏和奧田建設長久以來合作密切。」
  
  「原來如此。」
  
  簡單的寒暄過後,香織好奇道:「世緯,我怎麼沒聽說你最近會來東京?」
  
  「因為我這趟來是度蜜月,不是來工作。你呢?本地人怎麼會到觀光客才來的地方?」
  
  「還不是為了招待港商英傑集團!」
  
  「英傑集團?是為了深圳那塊地而來?」
  
  香織輕哼一聲,「當然哪,不然還有什麼原因?」
  
  董世緯的眉宇蹙了起來,「我以為英傑集團已經放棄那個開發計劃。」
  
  「怎麼可能?你也知道英傑集團的李董有多難纏,他好像對這個案子勢在必得。」
  
  接下來半小時,倩如只能站在一旁聽著他們談論公事,她的臉上雖然始終帶著微笑,但是她感覺自己好像戴著一張假面具似的。她聽不懂他們的談話內容,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局外人。
  
  注意到倩如有些落寞的表情,香織連忙打住,「唉呀!我真不應該破壞你們的蜜月,這件事我們改天再談吧!」
  
  「不,我認為英傑的李董最快在這一兩天內就會有動作,董氏不可能將機會拱手讓人。」董世緯轉向一旁的倩如,道:「我已經在四季飯店訂房了,你搭計程車過去,回房後叫點東西吃,不用等我了。」
  
  他……又被工作佔據了,雖然她是他的妻子,但她永遠也贏不了工作在他心中的地位。
  
  「好,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
  
  「到飯店以後,打通電話給我,免得我擔心,知道嗎?」董世緯叮囑。
  
  倩如點點頭後,一個人落寞的離開了。
  
  
  
  四季飯店總統套房裡,倩如躺在床上,睜著一雙大眼望著飯店的天花板,床邊的電子鐘顯示著凌晨一點二十分。
  
  等待,對倩如來說已成為一種習慣。自從嫁給董世緯之後,等待彷彿就成了她唯一能做的事。
  
  一點三十分,倩如聽見門被磁卡刷開的聲音,接著董世緯帶著一身的疲憊走了進來。
  
  「世緯,你回來了。」倩如從床上坐起。
  
  「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我在等你。」看見他這麼疲累,倩如好擔心,「你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叫點什麼來吃?」
  
  「我吃過了,我現在只想沖個澡。」董世緯從冰箱裡拿出一罐冰啤酒。
  
  「那我去幫你放水。」
  
  看著倩如走進浴室裡,董世緯的唇邊流露出一抹笑意。
  
  他見過太多嫁入豪門的少奶奶,那些女人連替丈夫拿雙拖鞋都像是委屈了自己。但是他的倩如總是那麼貼心,就連和管家講話也客客氣氣。
  
  喝完了啤酒,董世緯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放在沙發椅背上,這時,倩如也從浴室走出來。
  
  「水放好……」倩如的笑意,在看見他白襯衫上一抹曖昧的紅印時斂去。
  
  她記得這顏色,淡淡的粉櫻色,那是奧田香織唇上的顏色,她記憶猶新,絕不會錯認。
  
  「怎麼了?」董世緯循著倩如的視線看去,衣襟上的一抹嫣紅令他眼色一沉。
  
  該死!這口紅印是什麼時候印上去的?
  
  「倩如——」
  
  望著董世緯伸上前的手,倩如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倩如,你不要誤會,我跟香織之間什麼也沒有。」
  
  倩如很想告訴他,她相信他,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看她往後退了一步,董世緯心口一緊。
  
  「你不信任我嗎?」
  
  「不是……」她的聲音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倩如,」他往前一步,托起她的下巴面對自己,「相信我,我沒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
  
  倩如抬眼看他,但她的眼中滿是傷心。
  
  「世緯,你知道嗎?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不該在一起的。」
  
  「說這什麼傻話!」
  
  「不是傻話,我是真的這樣想。」她的眼中浮現淚光,「在董家,我不知道自己的定位在哪裡,我知道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好媳婦,在公事上對你也沒有任何助益,也許……像奧田小姐那樣的人,才是最適合你的……」
  
  董世緯驀地冷聲打斷她:「你是在建議我找別的女人嗎?」
  
  倩如啞然。
  
  「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三心兩意的男人,對於包養小老婆也沒興趣,今天的事只是一場誤會,你不要胡思亂想。」說著,董世緯放開她,逕自走進浴室洗澡。
  
  就這樣?
  
  對於這個唇印,世緯只是要她別亂想?
  
  十五分鐘後,他再走出浴室,看見倩如蜷在床的另一側,他看不見她的臉。
  
  董世緯熄燈上床,兩人各據床的一方,相背而眠。
  
  但那一晚,董世緯一夜無眠。
  
  他根本無法入睡,雖然他沒聽見哭聲,但他就是知道倩如背著他在床的另一側偷偷掉淚。
  
  有好幾次,他想伸手把她攬進懷裡,但是那樣的念頭馬上又被自己狠狠丟開。
  
  管他的!她愛哭就隨她去哭好了,女人就是這麼情緒化,明明沒什麼事,就偏要搞得雞犬不寧!
  
  雖然他是這麼想的,卻還是睜著眼一夜無眠到天明。這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連他自己都不明白。
  
  
  
  倩如哭了一晚,好不容易在黎明來臨前才因倦極入睡,等她再醒來,已是過午時分。
  
  當她看見床邊的電子鐘顯示著兩點二十,她慌張地從床上坐起來。
  
  天啊,居然這麼晚了!自從嫁進董家,她可從來沒有睡這麼晚過!
  
  「你醒了?」
  
  忽然聽見董世緯的聲音,而且那聲音就近在咫尺,她才發現原來他早就醒了,半躺在床上看報紙。
  
  「餓了吧?我打電話叫Roomservice。」說著,他將報紙隨手往床頭櫃一放,往客廳走去,
  
  接著,倩如梳洗後走出房間,早餐已經送到了。
  
  豐盛的日式早餐擺滿了一桌,烤竹莢魚、玉子燒、奈良漬、味噌湯等一應俱全。
  
  「我記得你愛吃日式早餐,所以特別點了這個套餐。」
  
  倩如看著熱悉的菜色……真的,這和她平日在董家吃的早餐幾乎一模一樣。
  
  董世緯提起筷子,卻發現倩如動也不動,好像完全沒有食慾一般。
  
  「倩如?」
  
  「其實……我並沒有特別喜歡日式早餐。」她忽然說。
  
  「這三年來,你不都是選擇日式早餐嗎?」
  
  「選擇……並不代表喜歡。」倩如落寞的笑了笑,提起筷子開始用餐。
  
  她的回答,令董世緯沉默了片刻。
  
  「看樣子,我真的很不瞭解你。」
  
  「那並不奇怪,因為我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你……在董家,過得並不快樂,是嗎?」
  
  倩如一怔,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對我說實話,身為董家少奶奶。你過得快樂嗎?」
  
  倩如思索良久,才低語:「如果我說不快樂,你願意放我自由嗎?」
  
  那一瞬,董世緯的面容沉了下來。
  
  「放你自由?那是什麼意思?你是指離婚嗎?我不可能離婚,你想都別想!」不等倩如回答,董世緯重重拍桌,震得味噌湯都濺出湯碗,「昨天若無其事的建議我找別的女人,今天還建議我和你離婚,看樣子你對這段婚姻已經不滿很久了,是不是?」
  
  倩如從沒見過董世緯如此盛怒的模樣,他的眼睛簡直像要噴出火來。
  
  「我……只是覺得,這樣的婚姻繼續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也許結束這段婚姻,對我們兩個都好……」倩如的聲音微微地顫抖,「我只是個平凡的女人,我想要的……只是一段單純而幸福的婚姻……我想要一個在乎我、愛我的丈夫,我要的……只有這些而已。」
  
  「你認為我不在乎你、不愛你?」很好,這女人越來越懂得如何激怒他了。
  
  「至少……我們並不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我們都很清楚,你之所以會娶我,只是因為雙方父母的促成……只是這樣而已。」
  
  「倩如,你說我不瞭解你,你又對我瞭解多少?難道你不知道,如果我不願意,就算拿槍抵著我,也不能勉強我走進禮堂嗎?」
  
  倩如垂眸,沒有說話。
  
  「說到底,你還在介意昨晚的事對不對?需不需要我打電話給奧田香織,要她親自來告訴你,我們之間根本什麼也沒有?」
  
  倩如無力地搖搖頭。
  
  也許,就像世緯說的,那個唇印說不定只是一個意外,但是如果下次還有類似的意外,但他提不出任何證據或證人時,她究竟該選擇相信還是不相信?
  
  或者她這種近似於吃醋的行為,在董世緯眼中看來是幼稚又無意義的,可是她的心情又有誰能瞭解?沒有穩固的愛情作為基礎的婚姻,原本就像是在空中走鋼索一樣,搖搖欲墜啊!
  
  「如果不想再惹我生氣,以後就別再說什麼『放你自由』這種話了!你是我的妻子,這一點絕不會改變!你最好記得——你是我的人,這一輩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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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蜜月旅行過後,董世緯與倩如的感情,並沒有因此而拉近多少。
  
  返國的隔天,董世緯一如往常踏進公司,但他那佈滿烏雲的臉煞氣四射,從經理級主管到打掃辦公室的阿桑一見到他,都紛紛機警地躲避,活像跑得慢一點,就會惹禍上身,就連他的秘書都不太敢踏進他的專屬辦公室一步。
  
  但是偏偏就是有不識相的人,選在最不恰當的時機來惹董世緯。
  
  「你說什麼?」董世緯倏地瞇起銳眸,嚇得身高將近一百九的安全部主任差點腿軟。
  
  「大樓前的廣場……聚、聚集了一群抗議的居民,說、說是……反對在北投興建雪湯溫泉旅館。」安全部主任說得結結巴巴。
  
  「是嗎?那就隨他們去抗議。」
  
  但,他們沒想到那群抗議民眾很有耐性,在初秋三十幾度的高溫下,無遮蔽物的廣場前靜坐了一整天,引起整棟大樓出入員工的側目。
  
  董世緯站在大玻璃窗前,俯視那群抗議民眾,臉上的神情比白朗峰萬年不溶的冰雪更冰冷。
  
  他按下內線電話,對安全部主任說:「設法把廣場前抗議的民眾驅離,要是他們再不走,別怪我採取法律行動!」
  
  「是!」苦命的安全部主任不敢怠慢,帶了幾個手下便直奔大樓外廣場。
  
  半小時後,安全部主任苦哈哈地上來報告:「老闆,他們堅持要見你,否則他們絕不回去!」
  
  董世緯濃眉駭人的一蹙,冷冰冰的視線再度掃來。
  
  「帶他們到會議室去,我倒要看看他們想說什麼!」
  
  「是!」安全部主任鬆了一口氣,忙揮手要部下去把人請上來。
  
  世鴻建設大樓的會議室,就位於董事長辦公室樓下,佔地百坪,有一百二十個座位,通常只有例行的股東大會會用到這個場地。
  
  抗議的居民們,早在進入宏偉的世鴻大樓,便被大樓的氣派給震懾住。當他們走進大樓最大的會議室後,更是被寬敞的空間驚嚇到說不出話來。這裡不是寸土寸金的台北嗎?怎麼能有媲美國際會議廳的大型會議室?
  
  「董先生馬上就下來了,請諸位先行就座。」安全部主任按開桌上型麥克風說著,同時對站在門口的四名女性員工便了個眼色,讓她們先奉上茶水。
  
  前來抗議的居民大約有二十來個,原以為他們人多勢眾,但是當他們往大會議室的席位一坐,才發現有種過於空曠的孤立感,好似人變得渺小了,連膽子也大不起來。
  
  過了十分鐘,董世緯與汪秘書一同走進會議室,他直接就往前台一站,那氣勢、那目光,就像是一個天生的領袖,當他環室一掃,頓時全場鴉雀無聲。
  
  「我是董世緯,」董世緯按開麥克風,直截了當地切人問題重心:「各位找我有何指教?」
  
  底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有人接腔。
  
  董世緯再問:「有誰能代表發言?」
  
  最後,居民們終於公推出一個代表出來。
  
  「我是王大成,我們一群人是為了抗議貴公司雪湯溫泉旅館的計劃而來。」
  
  董世緯左眉一揚,他這一個小動作,反而讓王大成感到壓迫。
  
  「聽、聽說董先生要在北投區造雪,我、我們去詢問過專家,專家認為造雪會影響附近的生態平衡,我、我們這些附近住戶的生活品質也會受到影響。」
  
  「是嗎?」
  
  「所以我們希望貴公司只要建溫泉旅館就好。」王大成連忙說出結論,同行的居民也紛紛點頭。
  
  「對、對!不要造雪!」一群人在底下附和著。
  
  董世緯等大家都說完了,才道:「十二部造雪機已經從美國購入,相關的工程技術人員也已經找齊,等設計圖一確定之後,就要馬上動土,因此你們的要求,恕難照辦。」
  
  「建造溫泉旅館沒有雪也是可以建,為什麼堅持要造雪?」
  
  「北投地區已經有太多相似的旅館,雪湯溫泉旅館若沒有雪,會直接影響世鴻的收益。」他是個生意人,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旗下的旅館更具競爭力。
  
  一名穿汗衫的黑臉漢子,大聲嚷嚷:「可是我們這些住在旅館預定地附近的人要怎麼辦?難道我們連夏天也要穿大衣、棉襖嗎?」
  
  一名戴眼鏡的長者也沉聲問:「北投地區的生態又該怎麼辦?」
  
  說不定,以後北投只生長松、柏、梅,而沒有其他植物了!
  
  董世緯瞟了他倆一眼,沉著應答:「這雪不會影響北投生態,因為會下雪的地方,只有雪湯溫泉旅館。」他們錯估造雪機的能耐,以為整個北投會因此終年白雪皚皚。
  
  「造雪機本身難道就不會造成污染嗎?像是排放熱氣之類的。」發言者穿著襯衫西褲,看起來像是個學者。
  
  「關於這一點,我們會有後續的處理動作,不會直接排入空氣中。」
  
  聽了董世緯的回應,居民們再度面面相覷。
  
  「還有問題嗎?」董世緯再度環視眾人。
  
  「董先生,雖然你解說得很清楚,但沒有人可以保證造雪機是不是跟你所說的一樣安全。要是出了什麼問題,首當其衝的可是我們這些居民!」
  
  董世緯冷唇一揚,「你們的意思,是希望世鴻提出補償方案?」
  
  這個問題一丟出,馬上引起居民反彈。
  
  「我們不是來要錢的!」
  
  「對啊對啊!別把我們當成勒索補償金的下三濫!」
  
  「我們只希望保持家鄉的原貌,拒絕雪湯溫泉旅館的興建!」
  
  聞言,董世緯提供他們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看此事,「換個角度想,你們的家鄉會因為雪湯溫泉旅館,而自成一個商圈。」
  
  人潮會帶來錢潮,也會連帶讓週遭繁榮起來。
  
  「我們才不稀罕什麼商圈!我們只想要寧靜的度日,讓住宅區回歸住宅區!」一名婦人氣憤地尖嚷,「董先生,像你這種大老闆或許只會看見錢潮,但我們這群居民,只想給下一代單純的生活環境,讓家像個家,那不是用金錢可以衡量的!」
  
  董世緯依舊面無表情,但是他心裡清楚,雪湯溫泉旅館的興建將會帶來巨大的利益,他不可能因為一些人而中止計劃。
  
  他看了安全部主任一眼,安全部主任會意,立即上前委婉地下逐客令:「抱歉,董先生還有會議要開,必須先行離開。」
  
  聞言,居民們愕然。
  
  「但是問題還沒解決啊!」
  
  「董世緯,你到底要不要巾止興建計劃?」
  
  「太過分了!他根本無意和我們溝通,我們這一趟是白來了!」
  
  「各位請往這邊走,小心腳下的階梯!」四名女性員工也紛紛進場,臉上雖帶著笑,但趕人的意味十分明顯。
  
  不願離去的居民,雖然抱怨連連,還引發小小推拒,但最後還是不得不被隨後進場的保全請出去。
  
  突然,剛剛發言的那名婦人帶著憤怒的神情,在經過董世緯面前時,打開手上的礦泉水瓶蓋,將半瓶水往董世緯臉上潑去。
  
  董世緯雖及時偏過頭,但衣服與臉頰仍被潑濕。
  
  「老闆!」汪秘書驚呼,忙擋在董世緯身前。
  
  「董先生!」糟了!安全部主任頭皮發麻。他沒料到會有這種事發生,立刻奔過去擒住發怒的婦人,用力將她的臂膀反剪到背後。兩名保全也衝上前來,幫著安全部主任押住那名婦人。
  
  「你們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她掙扎地嚷嚷著。
  
  「我沒事,把她請出去就好,不必小題大作。」董世緯拂去身上的水漬,俊容不帶一絲情緒。
  
  「是!」安全部主任略帶強硬地握住那名婦人的手臂,「太太,請往這邊走。」
  
  婦人卻堅持站在原處,瞪視著台上的董世緯,露出不肩的表情,冷嘲道:「董世緯,我真替你感到可悲!你雖然很懂得蓋房子,卻不知道什麼是『家』!」
  
  董世緯雙眸一瞇,安全部主任就知道上司動怒了,他腳步不敢停,連扶帶拉,強硬地把婦人「請」出去。
  
  終於,抗議居民都離開了,會議室再度回復寂靜。
  
  董世緯冷喚:「汪秘書。」
  
  寂靜中,董世緯的聲音令人繃緊了神經。
  
  「是。」此刻汪秘書全神戒備,因為她知道此刻的上司非常不爽,儘管他的臉上沒有顯露出絲毫火氣,但這種平靜無波,更讓人覺得害怕。
  
  「派幾個雪湯計劃的人員到北投去辦說明會,以後別再讓我看見居民過來抗議!」
  
  「是!」
  
  
  
  「董世緯,我真替你感到可悲!你雖然很懂得蓋房子,卻不知道什麼是『家』!」
  
  當這句話再度從腦海中跳出來時,坐在賓上後座的董世緯驀地一陣煩躁,
  
  打從他接下父親的公司以來,比這句話惡毒幾百遍的話語,他不知聽過多少回,眉毛連挑都不挑一下,但是為什麼這次會令他這麼不舒服?
  
  丟開膝上的企劃案,董世緯閉眼揉揉眉心。
  
  他抬起手腕,那只低調華貴的名表顯示出現在的時間:六點整。
  
  「大軍,我不去江震那裡了,送我回去,然後你就可以下班了。」他決定更改行程。
  
  「是,董先生。」
  
  不久,回到家後,出來應門的小碧一臉訝異。
  
  「少爺,您回來了!」奇怪,從不早退的少爺最近怎麼都提早返家?
  
  董世緯將公事包往沙發上一放,開始解領帶。「現在不是吃飯時間嗎?怎麼沒人在家?」餐廳連盞燈都沒開,可見今晚家裡不開伙。
  
  「老太太今晚有牌局,已經事先吩咐過不在家用餐,少奶奶也說她待會兒要出去,不打算在家裡吃晚飯。」小碧據實以告。
  
  董世緯的動作停頓了下。倩如要出門?這倒難得。
  
  「她有說今晚要和誰出去嗎?」
  
  小碧一愣,她沒想到董世緯會這麼問。「少奶奶沒說。」
  
  「嗯,我知道了。」將西服外套交給小碧打埋後,又突然交代了句:「今晚我和她都要在家裡用晚餐,讓月嫂馬上幫我們準備點吃的。」
  
  吩咐完,他步上二樓,在進臥房前敲了敲門。
  
  沒有回應,董世緯轉開門把,走進臥房。
  
  穿過小客廳,進入內室,他沒見到倩如的身影,倒是在大床上看見她準備好的外出服。
  
  那是一件全新的針織洋裝,很適合倩如柔美的風格,但不太像她平常會穿的衣裳。
  
  這件是哪個牌子?他忽然感到好奇,隨手翻了一下,卻沒找到標籤。
  
  這時,倩如從浴室出來,她穿著絲質浴袍,菲薄的布料勾勒出她玲瓏的曲線,浴室的熱氣使她脂粉未施的肌膚透出微微的粉紅色澤,她在微濕的長髮上蓋著一條毛巾,此刻她正專心地擦著頭髮。
  
  她這模樣是他極少看見的,毫無防備的容顏使她看起來根本不像個已結婚三年的少婦,反而保有他們初見時的那份柔弱甜美。
  
  就是這樣的柔美,使他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決定接受父親的提議,娶她為妻。
  
  「倩如。」
  
  驀然聽見丈夫的聲音,倩如嚇了一跳,毛巾失手從她發上落到地面。
  
  「抱歉,嚇到你了。」董世緯走過去,攬住她的腰,在她唇上輕啄一記。
  
  「世緯?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
  
  「想陪你一起吃晚餐。怎麼,你待會兒要出去?」董世緯垂眸勾起她一綹髮絲,在指間緩慢把玩著。
  
  「嗯。」當世緯觸到她耳垂時,她忽然感到心跳加速。
  
  「和誰?」看見她的小臉更加酡紅,他滿意的勾起一抹微笑。
  
  「沒和誰,就……一個人出去走走。」為了避開他的碰觸,她彎腰拾起地上的毛巾,坐到梳妝台前繼續擦頭髮。
  
  「那就別出去了,我特地提早下班,就是想和你一起吃晚飯。」他站在倩如的身後,注視著鏡中的妻子。
  
  倩如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是我已經決定要出門……」
  
  「無所謂,你想去哪裡,我可以陪你去。」他感覺到倩如的迴避。自從蜜月旅行回來之後,她便開始有意無意的和他保持距離,這一點今他很不高興。
  
  倩如勉強一笑,道:「我只是想去買點……保養品之類的東西,你不會感興趣的。」
  
  「是嗎?如果我說我對你喜歡什麼牌子的保養品、衣服都感興趣呢?」他的雙手搭上她的雙肩,輕柔摩挲。
  
  倩如咬住下唇,垂眸不答。
  
  「由你決定要留在家裡,還是由我陪你出門?」董世緯的表情雖帶著笑,但在他的雙眸中,卻有一抹犀利埋藏在深處。
  
  看著鏡中反映出來的臉龐,他發現自己在故作輕鬆的外表下,其實對倩如的答案有多麼在乎。
  
  「我想……」倩如困難地道,「我們留在家裡好了。」
  
  得到她回答的那一瞬,董世緯的眸色一黯。
  
  倩如的回答讓世緯幾乎可以斷定,原本她出門是要和某人見面的,但是當她發現他要同行,她就寧可爽對方的約,也不肯讓他見她所要碰面的對象。
  
  是誰?原本要與她見面的人,究竟是誰?
  
  電光石火間,董世緯想起那串手機號碼,他馬上調眸望向大床邊的電話。
  
  話筒乍看下沒什麼不對,但仔細一瞧,話筒沒有完全放入充電座內。
  
  她今天用過電話!
  
  看樣子,她的這通電話講得很匆忙,否則也不會連話筒都來不及放好。董世緯驀瞇起雙眸,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今晚出門要見的人,與那個手機號碼的持有者,究竟有無關連?
  
  一股陌生的情緒在胸口翻攪,那是過去他所不曾體驗過的,又悶又痛的感受!
  
  「倩如,過來。」他開始解襯衫的扣子。
  
  「世緯……」倩如知道那動作的暗示,她漲紅了臉蛋,一手揪住絲袍的襟口,「不行,我的頭髮還濕濕的,會把床單——」
  
  倩如話未說完,董世緯已托高她的下顎,用唇舌堵住她的未盡之言。
  
  她有些害怕,今天的世緯陰沉得可怕,這是她過去從沒見過的!
  
  董世緯對妻子的掙扎視而不見,他感覺自己像失去靈魂的軀殼,非要擷取些什麼,才能穩住自己。
  
  他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
  
  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抱起,以自己的身軀把她壓入大床中。
  
  「世緯……」倩如低喊著,濕潤的眼兒泛起淚光,小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但董世緯無動於衷。
  
  他要她!就在這一刻,他要定了她!
  
  「世緯……」倩如不由哀聲低喊,眼淚落了下來,沾濕了髮鬢。她喜歡親近他,卻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呀!可是她阻止不了他。
  
  倩如的心頭湧起一陣委屈,頭顱無助地在枕間輾轉著,最後,她的視線落在床邊的電話上……
  
  凱,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忽然,董世緯停下所有動作,扳過她淚濕的臉龐面對自己。
  
  「你在想誰?」董世緯目光危險,森寒的語氣令人不由戰慄。
  
  倩如瞠大眼睛,心下一驚。她沒有想到世緯竟這樣敏銳!
  
  他捏住她的下巴,嘴唇貼在她的唇瓣上,咬著牙根冷聲逼問:「說!當你被我擁抱時,你的心裡在想誰?」
  
  害怕是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她的咽喉讓她發不出聲音,他鉗住她的四肢,使她連動也不能動。他的眼神好嚇人,好像在下一秒鐘,就會將她撕成碎片!
  
  「你是我的妻子,當你在我的懷裡時,不准想其他男人!」接著,他再度吻上她,以一種征服的方式。
  
  這一刻,董世緯心中的洞更大更深,連自己都要跌入那片黑暗中。他發狂的想要抓住些什麼,填補胸口某一塊殘缺。
  
  但,不夠、不夠,還不夠!
  
  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在奪取,為什麼他覺得自己胸口一片空空蕩蕩,好似什麼都不存在了?
  
  「倩如,回應我!回應我!」他激烈地吮吻著她,然後在她耳邊低喃她的名字,像吟唱一個咒語,想要將兩人之間那堵看不見的高牆弄垮。
  
  董世緯近乎狂亂地需索著懷中的嬌軀,他迫切的需要她的回應,並且不擇手段的逼迫她給予相同的回應。
  
  不知道為什麼,只有在倩如因為他的吻與撫觸而動情時,董世緯才有了一絲絲充實的錯覺。
  
  也許這樣的手段不夠光明,但他要看見她和自己一樣被激情奴役。
  
  不可以……不能再用這種方式屈服了!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倩如拚命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但最後仍敵不過董世緯柔情的蠶食,在他的渴求中意識逐漸模糊,終至遺忘了堅持……
  
  
  
  每個月的第一個週六,是董世緯固定與好友眾會的日子。
  
  一看見董世緯走進來,江震不由出言揶揄:「喲……真是稀客,上個月的聚會你臨時爽約,我以為這次你也不來了。」
  
  「怎麼會?」落坐後,董世緯點了杯馬丁尼,然後問:「其他人呢?」
  
  「德睿的老婆懷孕了,他像是得了准爸爸症候群一樣,一步也不敢離開她。至於洛堯……他老婆住院了,不克前來,所以今天只有本少爺奉陪啦!對了,我倒是很好奇上個月孫長浩作東你竟敢不來,我們都在猜是什麼拖住了你。」
  
  「沒什麼,家裡有點事。」董世緯語調淡然,像是不想多談。
  
  江震大笑兩聲,「哈!你家裡能有什麼事?幾點鐘該做什麼,全讓你媽像軍事化管理著,說不定連蟑螂螞蟻都摸清你家的作息……等等,」江震的雙眸,忽然放射出不尋常的光芒,「難不成,你爽約與你老婆有關?」
  
  見董世緯沒回答,江震興奮起來。
  
  「真是為了她?真看不出來哪,我還以為那個甜美溫柔的小女人,一輩子只能伴著一個機器人過一輩子,看來她終於等到了。」
  
  「等到什麼?」董世緯不爽地瞇趄銳眸,「江震,你對別人的妻子也未免太過關注了。」
  
  面對董世緯的冷嘲,江震壓根沒放在心上,他自願自地笑道:「我怎能不關注?你家那個乖乖牌可說是三從四德的典範,又體貼又溫柔,重點足夠聽話!你真是幸運斃了!要是能娶到梁倩如那樣的女人,要我從此收手都甘願!」
  
  董世緯注視杯中的酒液,久久不語。
  
  「但是……我不瞭解倩如。」
  
  江震彈開打火機,火光在幽暗的灑吧裡如流星一閃,接著悠然噴出煙圈,無謂地道:「那又怎樣?你和她結婚三年了,不瞭解還不是照樣過日子。」
  
  是啊,過去不瞭解還不是照樣度日,為什麼現在他卻耿耿於懷?
  
  看著董世緯蹙眉的神情,江震卻忽然笑得直喘氣。
  
  「你笑什麼?」董世緯投來兩記想殺人的眼光。
  
  江震一點也不怕,連收斂一下也沒有,還變本加厲的靠過去,邊笑邊搭住董世緯的肩。
  
  「世緯,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
  
  「什麼?」董世緯皺眉拍開江霞的狗爪,但他不怕死的又搭上來。
  
  「好像是一個叫愛麗絲還是桃樂絲的小女孩……算了!反正那小女孩叫什麼不重要,重點是和她同行的夥伴,有一個稻草人、一隻獅子和一個錫人……」
  
  董世緯冷眼看著江震,看他打算玩什麼把戲。
  
  「這一行人前往一個叫奧茲的神秘國度,希望國王施展奇術達成他們的願望。小女孩想回家,稻草人想要一個腦子,獅子想要得到勇氣……」
  
  「你到底想說什麼?」董世緯不耐煩了。
  
  「急什麼?我正要說到重點!那個錫人說,他想要一顆心。世緯,我發現你就像那個錫人,而且是……」他忽然爆笑出來,「而且是一個……剛裝進了心,卻不知如何應付情感的錫人!哈哈哈……」
  
  江震笑得毫無節制,卻沒發現被笑的人臉色一沉。
  
  「我要回去了!」這次董世緯直接抓開江震的大掌,霍然起身。
  
  「啊?這麼快就要走了?」怎麼這樣?江震當場傻眼。
  
  「我本來就是過來打聲招呼,順便告訴你,一個月後你的生日派對,我不克出席。」想也知道江震這個傢伙會安排什麼爛把戲,這些年光是看都看膩了。
  
  江震倒抽一口氣,故作棄婦傷心狀說:「噢,你真要這麼絕?」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
  
  「是喔,」江震懶懶地彈彈煙灰,但眼神裡的刺探意味十分明顯。「你所謂更重要的事,該不會和你太太有關係吧?」
  
  「關你什麼事?」董世緯頭也不回地說。
  
  「世緯,等一下啦!我有東西要拿給你!」
  
  董世緯倏地止步,回首,幽柔的燈光將他絕俊的容顏映成黑白分明的剪影。「是什麼?」
  
  「只是份小小的禮物。」江震拿了一袋東西給他。
  
  「這是什麼?」
  
  「沒什麼,我請人訂作的領夾,另外這對訂作的袖扣是洛堯送的,至於這對對表——當然是德睿那傢伙熱情贊助的。」江震態度輕浮,好像手中那些加起來上百萬的禮品是玩具一樣。
  
  「為什麼送我對表?」沒事送此大禮,他們在打什麼主意?
  
  江震一愣後,笑笑地拍他一記,「幹嘛露出那種表情?如果我沒記錯,上個月正好是你和倩如結婚三週年紀念日,這是大夥兒的一點心意,本來上次聚會要拿給你的,誰知道你臨時爽約……」
  
  提到結婚紀念日,董世緯想到他與倩如在日本發生的不愉快,臉色一沉。
  
  「我要走了。」
  
  「喂……你也太現實了吧,一拿到禮物就走人!?喂,董世緯!」
  
  可惜不管江震叫得多大聲,董世緯步伐依舊沒停。
  
  
  
  「世緯,我發現你就像那個錫人,而且是一個……剛裝進了心,卻不知如何應付情感的錫人!哈哈哈……」
  
  回家的路上,因為江震的嘲弄,董世緯再一次在看企劃書時分了心。
  
  他知道業界有不少人在背地裡叫他「活體機器人」,當然這不算是什麼恭維之詞,而且這個渾號多半是從被他吞併,或是被他打得東倒西歪的公司傳開來的。
  
  失勢的人總要有個發洩的出口,這道理他懂,所以他睜隻眼閉只眼,讓這個難聽的渾號跟在他後頭,反正那不會造成實質上的損失,他也不在乎。
  
  但今天,連江震那小子都叫他錫人,而且還是個「剛裝進了心,卻不知如何應付情感」的錫人……
  
  董世緯回到家中,時間已是十點,這個時間,母親和傭人都睡了,不知倩如是否也睡了?
  
  他將公事包隨手一放,直接步向二樓。
  
  從二樓虛掩的門縫中流洩出來的燈光,說明了倩如還未入睡,董世緯將手搭在門把上,正要推門而人,但是從房裡傳來的壓抑低語,卻使他動作一頓,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董家人,我想回以前那個拼布教室去,繼續教人做拼布、打毛線……你知道嗎?其實拼布花費的心力才大,要先設計花樣,花樣的大小要事先計算,花樣要多大、重複幾次都要算得精準,這樣拼出的布料才會好看、縫線才會整齊,最後才是搭配花色……凱,如果你不嫌棄,改天我做一套椅墊給你好嗎?」
  
  凱?這個人該不會就是她始終念念不忘的男人吧?董世緯的銳眸閃過一抹剔透冷光。
  
  「有啊!我曾經想過做一套放在客廳裡,但是……拼布椅墊和董家客廳不太搭,就好像是……被誤放在凡爾賽宮的染布一樣好笑。」倩如的輕笑,聽起來有些寥落,「凱,你覺不覺得,我在這個家就像是條染布?不管我多努力適應,就是和金碧輝煌的董家不搭。」
  
  誰說她是染布?誰說她和董家不搭?
  
  董世緯悄悄握緊掌心,用力得連手背上的青筋浮凸都不自覺。
  
  「其實,我和世緯的婚姻原本就是個錯誤……我真的努力過,我試著去當董家的好媳婦,順從婆婆、順從丈夫,盡力完成一個媳婦的職責,但是到頭來,我卻不知道自己是誰……」倩如說著說著哽咽了,「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我過得一點也不幸福……」
  
  咿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了,倩如倒抽一口氣,緊張地連忙掛掉電話,轉身面對矗立在門口的修長身影。
  
  「世……世緯?」看見目光陰沉的董世緯,倩如忽然覺得眼前一片黑,她慌亂得幾乎快暈倒。
  
  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
  
  她不知道董世緯聽見了多少,但是從他鐵青的臉色看來,他什麼都聽見了!
  
  血色頓時從倩如的臉上褪去,身子開始微微打顫。
  
  有一瞬間,倩如很想拔腿跑出他倆的臥房,但是她的雙腿根本動不了。
  
  董世緯目光冷厲,那張俊美的臉龐因為憤怒而變得猙獰。他一步步走向前,每一個步伐,都將她逼進角落裡,使她像只無處可逃的獵物,只能無助地、緊緊地抵著落地窗,瑟瑟發抖……
  
  他一臉陰沉,一字一字的吐出:「你打電話給誰?」
  
  倩如抿緊了唇,堅定地搖頭。就算她緊張得呼吸就要停了,也不肯透露半句。
  
  倩如的隱瞞令他怒火更熾,董世緯俊美的臉孔因憤怒而變得扭曲。
  
  「說!你究竟背著我打電話給誰!?」
  
  終於,她顫抖著開口:「我、我沒有打給誰……」
  
  倩如的狡賴令董世緯當場失控,他閃電般的舉起手來,倩如只能絕望而認命地閉上眼睛,縮著肩頭,等待著那一巴掌。
  
  但是經過了許久,那一記巴掌始終沒有落下來。
  
  「世緯……」她害怕地半睜開眼。
  
  董世緯看著縮成一團、頻頻顫抖,卻不閃不避的倩如,他忽然失去全身的力量。
  
  給她一耳光能改變什麼?
  
  她不是因為愛他才嫁他,這難道是她的錯嗎?
  
  婚後,他沒能使她愛上他,這能怪她嗎?他自己又對她付出了多少?
  
  可是,為什麼在過去三年,倩如要讓他以為她過得很好?
  
  自她嫁進門後,她盡心盡力,對他噓寒問暖,對他露出甜美寧靜的笑,讓他以為她是真心的感到幸福,但是,她卻說……她在董家過得一點也不幸福。
  
  那她何必裝出像是愛著他的樣子?
  
  她為什麼要對他那麼體貼、那麼溫柔,就像一個最完美的妻子,好到連江震都嫉妒他,難道那也只是演出的一部分?
  
  所以……她一直在演戲嗎?過去她對他流露的笑意、敞開的身體,全都是用來欺騙他的,目的是要掩飾她心有所屬的事?
  
  「哈哈……哈哈哈……」他罷手狂笑,眼眸中卻盛滿憤恨與傷痛。
  
  「世緯,你不要這樣……」倩如被他的笑聲嚇哭了,她想去握他的手,卻被他無情揮開。
  
  「董世緯,我真替你感到可悲!你雖然很懂得蓋房子,卻不知道什麼是『家』?」
  
  「世緯,我發現你就像那個錫人,而且是一個……剛裝進了心,卻不知如何應付情感的錫人!哈哈哈……」
  
  婦人與江震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大聲,幾乎將他擊垮。
  
  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認清為什麼留不住她。
  
  但是太遲了!☆竹軒墨坊☆
  
  當他終於認清自己的心意,當他終於面對自己的感情,當他終於明白自己對倩如的虧欠,一切已經難以挽回——
  
  因為倩如的心裡,已沒有他。
  
  為什麼?為什麼過去他一直沒有察覺自己是愛她的?為什麼不多瞭解她一點,至少讓他還有挽回的機會……
  
  倩如是因為從他這兒得不到任何愛,才轉而對別的男人傾訴衷情嗎?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董家人,我想回以前那個拼布教室去,繼續教人做拼布、打毛線……」
  
  想起方才倩如感傷的傾訴,董世緯憤然咬牙,凝視她的眼眸轉為暴怒。
  
  「你想離開董家,是嗎?」
  
  她哭得抽噎地說:「不,不是的,世緯,我只是——」
  
  不等她說完,他一把抓起電話,繼續逼問她:「你想離婚,然後和電話裡的那個男人雙宿雙飛,是嗎?」
  
  「不是的——啊!」
  
  伴隨著倩如驚叫的,是董世緯砸掉電話的巨響。
  
  「我絕不離婚!不管你能不能接受,這就是我唯一的回答!」
  
  說完,董世緯甩門而去,臥房的門板發出砰然聲響,整個房間都迴盪著嗡嗡的回音……
  
  那也是董世緯自尊崩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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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董世緯夫妻不睦,兩人分房而睡的事,很快就在董家鬧得沸沸揚揚,谷崎芳江自然不會等閒視之。
  
  「簡直太不像話了!我們董家到底是什麼地方對不起她?」
  
  秋天的日照透過透明的玻璃窗,打在坐在客廳單人沙發的董世緯臉上,銳化了他仿若刀鑿斧雕的五官,卻使那雙深邃的眼瞳變得更加剔透而冷漠,平添一股肅殺的氣息。
  
  耳邊聽著母親激動大罵,董世緯卻面無表情,甚至不曾出言附和,好像這個引發母親怒火的女子與他全然無關。
  
  兒子的沉默,並未讓芳江冷靜一點,反而越說越生氣,怒火被徹底引爆!
  
  「我真後悔,當初如果我再堅持一點就好了!當時我給你挑的對象,哪一個條件不比梁倩如好上百倍?身為董家的少奶奶,竟不識大體的鬧出分房的笑話!?」芳江越說越氣,「世緯,你倒是說說,對於這件事,你究竟有什麼打算?」
  
  看似表情冷然的董世緯,視線卻反常專注地望著庭院裡一抹粉藍色身影,那深埋在眼底的火焰,因為那身影而逐漸變得熾烈。
  
  「我該有什麼打算?」他的聲音平靜得近乎死寂。
  
  「你可以和她離婚!」芳江一拍桌面,「對!我們早該這麼做了!反正這三年來,她也沒為我們董家添個一兒半女,我們董家把她像菩薩似的供養著,也算對得起她了。」
  
  「我們結婚那年她才二十四歲,是我不要那麼早有孩子的。」
  
  「你們居然避孕!?」這一次,芳江真的氣得不輕。兒子滿腦子為妻子著想,怎麼不為她這個媽想想?她一直在等抱孫呀!「算了,沒孩子也好,從現在這情況看起來,沒孩子反而好辦事。乾脆趁此機會早早和她離婚,像她這種媳婦,咱們董家沒福氣消受!」
  
  「我沒打算和她離婚。」董世緯的低語,讓芳江一怔,隨即蹙眉。
  
  「世緯,你知道你在胡說什麼嗎?」
  
  「我沒胡說。」董世緯終於調回視線,聚焦在母親激憤的面容上,「當初是我決定娶她為妻,我也發誓過要與她共度一生。倩如是我的妻子,這一點絕不改變!」
  
  說完,董世緯從沙發中起身,直接走出客廳,步向花木扶疏的庭院。
  
  芳江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望著兒子離去的背影。
  
  世緯變了!他過去哪裡是這樣的人?以往的他只看對錯、不講情面,什麼時候開始,梁倩如竟徹底改變了他,使他連母親的話都不聽了?
  
  
  
  一隻鵝黃色的小粉蝶,在巨大的蜘蛛網中掙扎著,但無論它怎麼揮動翅膀,總逃不出生天。
  
  再過不久,這只粉蝶就會筋疲力竭,淪為蜘蛛的盤中餐吧?
  
  站在花園裡,倩如咬著下唇看著網裡的蝴蝶,盈然大眼中滿是不忍。
  
  她拾起一根樹枝,劃破那道羈絆粉蝶的網,看著那道鵝黃身影奮力揮動薄翼,掙脫束縛,最後終於平穩飛起。
  
  那只粉蝶飛過高高低低的灌木叢,飛過不知何時靜立一隅的董世緯身邊,最後消失在庭院的某個角落裡。
  
  當倩如發現自己剛剛做的一切很可能都落在董世緯眼裡,她忽然有種被看穿的狼狽,一時竟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避開他。
  
  「那麼想逃脫嗎?」董世緯在逆光中走近倩如,一語雙關地問。
  
  倩如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他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那只蝴蝶?
  
  這麼一遲疑,董世緯已走到倩如面前,托起她的下巴,唇邊勾起一絲冷然的笑意。
  
  「因為你一時仁慈,救了那只蝴蝶,但蜘蛛卻要挨餓了。」
  
  他的靠近,使倩如微微地退縮了,「你……決定怎麼處置我了嗎?」
  
  「處置?」董世緯銳眸一瞇,彷彿因她的問題而有了些許不悅,「沒有處置。」
  
  倩如微微苦笑,不相信地搖頭,「不可能,婆婆她……不會原諒我的。」
  
  婆婆得知了他們分房的事之後,怎麼可能會對此事不聞不問?照理說,她早該被趕出家門才是。
  
  「我沒有告訴媽我們是為了什麼而吵架。」
  
  倩如瞠大了眼眸。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用不著第三者來宣判。」董世緯倏地擁她入懷,但那卻不是一個充滿溫情的擁抱,而是教人無法呼吸的緊窒擁抱——就在這一瞬,她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就是只纏繞在網裡的蝶,就是掙扎到死,也翻不出他的掌控。
  
  「為什麼?如果讓婆婆知道我們是為什麼吵架,你就可以名正言順的離婚了。」
  
  董世緯冷冷一笑,咬著她的耳垂低語著:「倩如,之前我就說過了,但我不介意再說一次——我絕不離婚,就算你的心裡沒有我,我也不放你走。」
  
  倩如因他的話而輕輕顫抖,「這是你的報復嗎?」
  
  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沒有愛情與信任的根基,如今他更認定她心裡有了別人,再維繫著這樣的婚姻,又有什麼意義?
  
  「報復?那對我有什麼好處?」
  
  不,他不報復。他是個生意人,知道該怎麼做對自己最有利。所有的生意只有被他放棄的,沒有他挽救不回的。
  
  而這次,他決定要挽救他的婚姻。
  
  「我不打算報復,也不想再追究你隱瞞我的秘密,因為我打算和你重新開始。」董世緯勾出清冷笑容,「我只要你知道,從今以後,你會是我唯一的專注。」
  
  趁著她凝神思索的小小空隙,他用著與冷漠神情截然不同的狂野,吻上她因詫異而微啟的晶燦紅唇。
  
  
  
  「倩如,今晚我們不在家用餐,去換衣服,陪我出席一場飯局。」
  
  翌日,從公司返家的董世緯,一見到她便丟下這句話,讓倩如一怔。
  
  過去,世緯從不會勉強她參與應酬,因為他知道她不喜歡那種場合,但今天,他的口吻是那麼堅決。
  
  「你是我的妻子,就算再怎麼內向怕生,也要學著參與我的應酬,今後只要是必須攜伴的場合,你都必須陪我前往。」董世緯的目光在倩如訝異的表情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對著小碧說話:「小碧,去,找出合適的小禮服,讓少奶奶更衣。」
  
  從頭到尾,他都不曾詢問她的意見,就像以前一樣,他說出口的話就是命令,沒有別人質疑的餘地。
  
  不久,倩如被打扮得像個貴婦,穿著精緻的衣裳,戴著名家設計的精巧首飾,裹著毛絨絨的華貴皮草披肩,手上握著小巧名貴的水晶晚宴包——這就是董家少奶奶該有的樣子、世緯喜歡的樣子。
  
  但是,這不是她原本的模樣。
  
  他們分坐在賓士車寬敞後座的兩旁,中間隔著一大段距離,好似有一堵看不見的高牆。
  
  但是,董世緯不許他們之間存在任何疏離。
  
  「倩如,」他傾過身,攬住她的纖腰,幾乎不費什麼力便把她摟向自己,「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種場合,但是我要你學著適應,那種應對有基本的脈絡可循,就像一個已經訂好規則的遊戲,慢慢的你就會瞭解,那套把戲變來變去就只有幾種,其實沒什麼新意。」
  
  「我為什麼要學會?」倩如終於開口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
  
  董世緯摟住她腰肢的大手一緊,差點讓倩如喘不過氣來。
  
  「因為我要你進入我的世界、我的社交圈。」他低語。
  
  「婆婆不是處理得比我更好、更圓滑嗎?而且她對這種場合比較熟悉。」在過去,較重要的場合世緯會請婆婆和他一同出席,但她有預感——今後一切都將會不同了。
  
  「然後你就可以置身事外,繼續裝作一切與你無關?」董世緯輕笑著抬起她的下巴,他早看穿她的企圖。「再也不可能了,倩如,過去我們的交集太少,從現在開始,我要改變我們的相處模式。」
  
  「為什麼要改變?」而且偏偏是在他們的關係降到冰點之後……
  
  他從沒聽過她用質疑口氣和他說話,也不曾見她用這樣的眼神注視他,但是,他喜歡她小小的反抗。
  
  「因為,你是我妻子。」
  
  半小時後,車子在一家五星級飯店前停下。燙金的飯店招牌上,鐫著世鴻集團的Logo,倩如才知道,這家她來過好多次的飯店,竟隸屬於董氏名下。
  
  下車後,董世緯帶著她進入飯店。當他們踏進飯店大門,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與身著套裝的女子迎上前來,並對他倆深深鞠躬。
  
  「董先生,嚴董已經到了,請隨我來」中年男子以磁卡刷開VIP專用電梯,親自送兩人上樓。
  
  倩如站在董世緯身旁,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看得出他們對待世緯極為恭敬,那態度已經不像是下屬對上司,而像是忠誠的死士對待主君。
  
  在公司裡的世緯,究竟是怎樣的人?她發現自己似乎從未閱盡世緯的所有面貌——就如同最近的他。
  
  像他這樣唯我獨尊的男人,為何不將她逐出家門?倩如心中一直存在著疑惑。
  
  當他發現她和「別的男人」講電話之後,非但沒有對她採取報復手段,甚至還改變對待她的方式,不再將她視若無物了!為什麼?這對他而言,明明是形同「背叛」的舉動呀!
  
  有時她會發現,他總會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注視著她,像是在分析她的喜怒哀樂,但是……他的緊迫盯人,卻令她格外緊繃。
  
  這就是他所謂的「專注」嗎?
  
  電梯直達特定樓層,那是一個充滿階級意識的存在,是外人絕對無法踏進的私密空間。
  
  這層樓自成一個格局,分為兩大區塊,一邊是室內網球場、視聽室、水療池,另一區塊是用餐區,有獨立的廚房及日式包廂,兩區以點綴著枯山水的日式迴廊隔開。迴廊的盡頭,懸掛著逸麗墨寶,墨寶下端,擱著一盆怒放的孤傲山茶花。
  
  步出迴廊,走下石階,穿著素雅和服的女將已經拉開拉門,跪坐在門邊恭迎大駕。
  
  「晚安,董先生、董夫人,嚴先生已恭候多時了。」
  
  倩如隨著董世緯走進精緻的和室中,還來不及讚歎和室的美,她的視線便被一雙彎彎笑眸攫住。
  
  「董先生、董夫人,初次見面,我是嚴凱。」
  
  他有低醇帶磁性的好嗓音,入耳動心,從容而令人信服——那是只出現在她夢境裡最深處的聲音……
  
  倩如被那熟悉的音律震懾住,雪白著嬌顏怔然看著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大掌,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世緯今晚的賓客,竟然是他!
  
  
  
  宴席中,倩如始終安靜,只低著頭專注於眼前的食物,耳邊則聽著雙方談論著這陣子最熱門的財經新聞,而她,一句話也插不上。
  
  約莫半小時後,客套的社交辭令說完,談話慢慢地進入主題。
  
  「什麼時候開始,嚴氏也對飯店產生興趣?」董世緯首先切入主題。
  
  「我對飯店不感興趣,我只對這家飯店所在地感興趣。」嚴凱從容應付,「這家飯店的位置不在最精華的地段上,但我願意出價市值的三倍購買,如何?」
  
  「很遺憾,我沒打算出售世鴻旗下的產業。」他目前也不需要靠販賣產業來交換資金。
  
  嚴凱也不囉嗦,豎起四指,「四倍。」
  
  董世緯噙著淡淡笑意,不為所動。
  
  「五倍。」看見董世緯依然無動於衷的面容,嚴凱無奈地拄額笑歎:「董先生,和你做生意真難,這已經是超乎行情的天價了。」
  
  董世緯不改機器人本色,機殼下的電腦回路……不,腦殼下的精敏思路正在推敲嚴凱的用意。
  
  據他所知,嚴凱不是吃米不知米價的大少爺,但是他開出的價錢,高得離了譜,就算花大錢買來,幾年內也是虧本營運,他這麼做有何好處?他心中究竟在盤算些什麼?這簡直啟人疑賣。
  
  其實,他若以市價五倍賣了這間飯店,他可以大賺一票,甚至可以在同地段蓋一間比這裡更奢華的飯店,但是——考慮到飯店周邊地區往後的發展性,他決定按兵不動。
  
  「既然你知道你開出的價碼不合常理,為何要出高價購買?」
  
  「因為這塊地,原本是我嚴家的。」
  
  「抱歉,但它現在是我家的。」
  
  嚴凱露出有些傷腦筋的苦笑,捏捏眉心,再問了一次:「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嗎?」
  
  「抱歉。」嚴凱的態度,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非要弄到手不可,董世緯就是覺得,他的心中另有盤算。
  
  「是嗎?」嚴凱笑笑,也不再進擊,從西服內袋中摸出手機起身,「失陪一下,我想打個電話。」
  
  「請便。」
  
  當嚴凱從倩如身邊經過,離開包廂後,倩如才感覺自己渾身繃緊的神經鬆懈了下來。
  
  「你吃得很少,不舒服嗎?」
  
  倩如眨眨眼眸,才發現董世緯是在對她說話。
  
  「我只是……不怎麼餓。」說完,她心虛地低下頭,簡直沒有勇氣面對丈夫的視線。其實她不是不餓,而是緊張。
  
  「那,喝點酒。」他倒了一小杯清酒。
  
  倩如有些驚慌,「我不會喝酒!」
  
  「一杯酒而已,醉不倒你的。況且,有我在,怕什麼?」他啜飲一小口溫熱的清酒,驀地抬起她的下巴,緩緩地將口中溫暖的酒液餵入她口中。
  
  倩如沒想到董世緯會這麼做,被他的大膽嚇住了,直覺地想後退,卻被他扣住腰肢拉向自己,加深了兩人之間的吻。
  
  那是一個極為憐惜的吻,就好像……被深深珍惜著一般,深入糾纏得彷彿連心都要被竊走。
  
  那不是過去世緯會吻她的方式,但是卻更令她沉醉。
  
  好一會兒後,董世緯總算放開氣喘吁吁的她,看見她蒼白的雙頰有了紅暈,他的眸心染上淡淡的笑意。
  
  「你的臉色好多了。」他滿意的微笑了。
  
  倩如有些困窘,「要是被看見了……」
  
  「要是被看見了,別人會說我們是一對感情很好的夫妻。」董世緯俯近她,近得讓她看見自己眼裡的認真,「倩如,忘掉你心裡的那個男人,讓我們重新開始。我們重新建立一段互信的婚姻,就當作過去的三年不存在。」
  
  董世緯突如其來的要求,讓倩如詫異地瞪大眼。
  
  他是事事要求完美的董世緯,怎麼可能會要一段有「瑕疵」的婚姻?他沒把她趕出董家大門已經夠教她意外了,她甚至已做好準備,未來的日子大概會比古時被打入冷宮的后妃更加淒涼,但……他居然說,想和她重新開始?
  
  「為什麼?」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嗎?她覺得自己真的不瞭解他。
  
  「我只是不想讓自己有遺憾。」董世緯修長的指,觸過倩如的唇瓣,滑過她雪嫩的臉頰,最後捧住她小巧的臉蛋。
  
  當他們四目相對,倩如驚訝的發現,董世緯注視著她的眼神,竟與以往是那麼不同,好像……好像比從前炙熱幾分……
  
  倩如心頭一慌,不明所以的紅了雙頰,連忙從他伸手可及之處退開。
  
  「倩如?」
  
  連他挑眉的樣子,都好看極了,讓她心慌意亂。
  
  「抱歉,我、我去補個妝……」說完,她慌亂地從丈夫面前逃開。
  
  她奔進化妝間,看見鏡中自己紅透的臉頰,不由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怎麼會這樣呢?她幾乎要以為,世緯是愛上她了。
  
  不,那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哪裡出錯了!
  
  誰不知道董世緯最是無情,過去三年中,她愛戀他、尊敬他,可是他從沒有注意到她的感情。「妻子」對他來說,就只是個聽話的、無聲的、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根本不需要在她身上花費任何心思……
  
  可是,她感覺他變了。
  
  他用更多的時間與她相處,他會纏綿地吻她,他注視她的眼神裡,多了一種令她心跳的感情……
  
  可能嗎?她居然在這段婚姻裡,看見了一絲希冀。
  
  她可以偷偷期待,他們的愛情,也有未來嗎?
  
  啊!她不能一直耗在這裡,餐宴還沒結束呢!她得盡快回座才行……
  
  補了補唇蜜,輕抿了下唇瓣,倩如低著頭走出化妝室,沒發現有人正站在出口處等著她,她毫無預警地撞了上去。
  
  痛……倩如撫著鼻尖,眼眶泛紅。
  
  「倩如。」帶笑的低醇嗓音,使倩如腳步一頓,猛地抬起頭。
  
  這時倩如才發現,自己竟然距離嚴凱這麼近,慌忙退開一些。
  
  「你……不是去打電話了?」她忽然有些結巴。
  
  嚴凱微笑地注視著面前的小女人,然後緩緩地搖頭,「不,我在等你。事實上,有件事我從剛剛就一直想問你。」
  
  「什麼事?」再度和他面對面,那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
  
  
  
  認識嚴凱,是與董世緯訂婚之後的事。
  
  嚴格說來,他們其實也不算是認識。因為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新娘休息室裡,而且也僅僅短暫交談幾分鐘而已。
  
  他們的交集,始於一個意外,她不禁回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
  
  當時要與董世緯結婚的她,內心忐忑不安,和他也不過是見了幾次面,吃了幾頓飯而已,對他根本什麼也不瞭解,居然就要嫁給他了,她怎麼能不擔憂?
  
  董世緯雖然待她溫和有禮,但是她總覺得他好冷漠。
  
  他們兩人……真的適合嗎?
  
  當倩如把她的憂慮告訴當時的同事,她們卻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冷漠有什麼關係?有錢就好了!」
  
  「是呀是呀!倩如,你這一嫁,可是做了豪門少奶奶耶!你知道董世緯的身價多高嗎?」
  
  「你該滿足了啦!人家都說十個禿子九個富,你未來的有錢丈夫不但不禿,還帥得沒天理,這種對像哪裡找?簡直是所有女人的夢想啊!」
  
  「可是……聽說他的綽號很可怕,叫作『活體機器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從來就沒想過要嫁入豪門啊!
  
  她原以為自己會嫁給一個上班族,共築一個雖平凡但溫馨的婚姻,誰知道會這麼戲劇化呢?
  
  「放心吧!他還會想到要結婚,肯定不會是冷冰冰的機器人!哦呵呵呵……」
  
  但是,倩如可不敢這麼樂觀。
  
  不得已,她只好查了張老師專線,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對著電話筒喃喃傾訴自己將嫁給一個「陌生人」的不安。
  
  起初,倩如只一古腦兒的把自己的不安傾倒出來,沒有發現話筒彼端詭異的寂靜,當她後來發現自己居然打錯電話時,她已經把所有該講、不該講的統統講完了。
  
  當時,她糗得簡直想找個地洞把自己就地掩埋!
  
  但是,嚴凱並沒有笑她,反而用他那充滿安撫力量的嗓音穩下她的慌亂,他告訴她他叫凱,並且給她他的專線號碼。
  
  就這樣,他們倆就在未曾謀面的情況下,藉著一條電話線,展開一段奇妙的友誼。
  
  後來,嚴凱甚至猜出她未婚夫的真實身份,給予她最需要的情報——
  
  「董世緯自接掌世鴻集團以來,就不曾有過敗績。」
  
  「國內最知名的建築計劃,就是由他一手主導的,連國外知名建築師都特意到台灣來取經。」
  
  「他和一般企業家第二代不同,從不藉故到酒家或聲色場所談生意。」
  
  「你真的覺得他很冷漠?或許那只是在商場上不得不如此。」
  
  嚴凱的每個情報,都讓倩如一天比一天更瞭解董世緯,不再害怕嫁給他,甚至是……愛上他。
  
  倩如對嚴凱,有著說不出的感激,私心希望能永遠擁有他的友誼。但是,在婚禮舉行前,嚴凱趁著在新娘休息室短短的三分鐘告訴她——不要再打電話給他。
  
  「為什麼?」倩如永遠記得,當時她受到多大的打擊。
  
  「因為你不再需要我了,」他對著她微笑,「你會有一段美滿的婚姻,成為董世緯最寵愛的妻子,你會擁有最令人欽羨的幸福,和配得上你的男人相互扶持,共度一生,所以,我該功成身退了。」
  
  倩如雖感動,卻也感傷,「那……我們不再是朋友了嗎?」
  
  「倩如,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況且,我不希望因為我們的關係,成為你和董世緯感情變質的導火線。」他不以為像董世緯那樣的男人,會允許妻子有一個「男性密友」。
  
  「以後若有機會再碰面,我將是以嚴凱的身份面對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嚴凱直到最後,仍是為她設想的。這一點,倩如永遠感激他。
  
  那就是他們最後一次的交談,之後倩如再打過去,才發現嚴凱早已中止了那個專線號碼,徹底斬斷兩人之間的聯繫。
  
  如今,三年過去了,他們再一次相見。
  
  她變成董夫人,而他是嚴凱,沒人知道「凱」這個代稱在他們之間,成為一個共同的秘密。
  
  「都經過三年了,你的丈夫知道我就是凱嗎?」嚴凱含笑問道。
  
  倩如搖搖頭,笑得有些羞澀,「這依然是我心裡的秘密。」
  
  「那很好。」嚴凱細細地打量面前的小女人,她雖然清瘦了些,但增加了少婦獨有的柔媚風韻,而且在方才用餐中,他看出董世緯對她處處體貼,根本就不像傳聞中的「活體機器人」了!
  
  這正是他所希望看見的。倩如是個好女人,值得最好的丈夫珍惜、疼愛。
  
  「你呢?這三年來,你……過得好嗎?」明明曾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但是像這樣意外的相遇,卻讓倩如有些不知所措。
  
  「我很好。」
  
  「那、那就好。」倩如再度低下頭,耳朵微微泛紅。
  
  「我出來太久了,我先進包廂……」
  
  「凱……嚴、嚴凱!」倩如叫出以往她所熟悉的那個名字,「以後……我還是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嚴凱沉默半晌後,道:「恐怕不能。」
  
  嚴凱斷然的拒絕,讓倩如有些難堪。
  
  三年前,他就與她說明白了,為什麼她還這麼依賴他呢?難道她還想要像過去一樣,對他傾吐、尋求他的意見嗎?
  
  「對不起,我太魯莽了,隨隨便便就提出那種要求……」
  
  「不是的,倩如,你別胡思亂想。」嚴凱嚴肅地望住她,兩手搭在她纖弱的雙肩上,道:「我的拒絕並不是想讓你難堪,我只是太瞭解董世緯,知道他越是在乎,爆發時就越是徹底,我不希望你受傷。」
  
  倩如看著他,眼眶微微泛紅,感動的情緒在心裡翻騰。「謝謝你總是為我著想。」
  
  「說什麼傻話?我們是朋友。」
  
  這句話,終於使倩如一掃陰霾,露出笑容。
  
  但誰也沒料到,兩人相視而笑的這一幕,卻落入另一人眼中,徹底被扭曲解讀。
  
  「原來如此……」那人露出諷刺的冷笑,胸口有—種陌生的疼痛,而那種痛,好似會把人撕扯成兩半。
  
  直到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自己正體驗著有「心」之人都嘗過的疼痛,那叫作——
  
  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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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夜涼如水。
  
  董家一樓的老爺鐘,剛傳出十次響聲。
  
  剛進家門的董世緯將外套隨手一扔,腳步馬上轉進書房裡。倩如有些訝異地跟著他走進書房,看著背對自己,站在書桌前翻閱文件的丈夫。
  
  「世緯,這麼晚了,你還要辦公?」
  
  董世緯沒有說話,翻看著一疊複雜的數據表,把她晾在一旁。
  
  倩如等了好一會兒等不到他的回應,雙手不安地交握著,往前走了幾步又道:「你不稍微休息一下嗎?或者,先沖個澡。」
  
  倩如那些充滿關懷的話語,非但沒讓他稍稍回眸,反而使他回應的語氣更加冰冷。
  
  「我什麼都不要,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她好像……真的打擾到他了。
  
  「那我回我房間了。」倩如退出書房,臨走前,還幫他帶上房門。
  
  聽見倩如關上門的聲音,董世緯驀地將手上的數據表重重甩在桌上,厚厚一疊文件的衝力,將書桌上的檯燈、筆筒、企劃書和超級輕薄的筆記型電腦全掃下桌,發出乒乒乓乓的巨響。
  
  幸好董家書房的隔音設備良好,否則一定會把屋裡的人都驚醒。
  
  董世緯突然又伸出雙手,洩憤似的用力拍上桃心木書桌,桌上倖存下來的雨花石紙鎮,因這一重擊跳得老高。
  
  「該死!」董世緯恨恨低咒。
  
  不管他怎麼催眠自己,就是忘不了晚間的那一幕——嚴凱的雙手親密地搭在倩如的雙肩上,而倩如紅著小瞼,對他羞澀的微笑。
  
  他從沒見過倩如用那樣的表情對他笑過!不,應該說……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對他笑了。
  
  但,她怎能用那麼嬌美的表情,笑給別的男人看?
  
  董世緯還記得,不久之前,倩如還曾經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那是一種能夠滿足男人高高在上的心態的眼神;他也還未忘記,對他說過「有世緯在,有什麼好擔心的」、「你喜歡吃什麼,我也一樣喜歡」的倩如。
  
  曾幾何時,笑容不但從她的臉上減少了,她的眉宇之間,也開始堆積著重重烏雲。
  
  難道分房睡只是個開端,她已對這段婚姻絕望,所以她才開始注意別的男人嗎?
  
  不!他不准!
  
  她的溫柔,只有他能擁有;她的笑容,也只能為他一人展露!
  
  董世緯想到這裡,正想離開書房,上二樓去找倩如,沒想到門把動了動,倩如再度推門進來。
  
  「倩如?」她沒回房去?
  
  「我去廚房給你泡了一杯濃茶,我想你今晚喝了不少酒,所以……」倩如話沒說完,董世緯已經大步走到她面前,倩如被他的表情嚇住,以為自己打擾了他惹他不高興,連忙道歉:「對不起打擾你工作,我馬上出去!」
  
  「不要走!」
  
  他大手一拉,茶杯打翻了,在地上摔成碎片,熱茶潑上董世緯的手,他蹙了下眉,卻咬牙忍下。
  
  他的神情沒有逃過倩如的雙眼,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世緯,你燙著了!我、我去拿藥膏……」
  
  他重重低喝了聲:「不必!」
  
  倩如僵住,白著一張臉看著世緯對自己冷笑,「反正你也不在乎不是嗎?你如果不在乎,就不要露出那種不忍心的表情來!不要隨意給人廉價的同情,因為我一點也不稀罕!」
  
  世緯防備的表情、傷人的言語,使倩如鼻子一酸,眼眶馬上泛紅了。「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我……從沒有不在乎。」
  
  聽見倩如這麼說,世緯的語氣終於不再尖銳。「算了,不會有事的。」
  
  「可是……」
  
  沒有可是,下一秒,董世緯捧起她雪白的嬌顏,側首吻上她半啟的玫瑰色唇瓣。
  
  「世緯?」她在他唇間掙扎低呼,但董世緯像是沒聽見,緊緊扣住她的纖腰,刻意將她壓向自己,要她感受他的激動。
  
  「我很久沒有碰你了,我想要你,」他與她相視,「如果你真的想要表示什麼的話,這就是我想要的,應該不需要我告訴你怎麼做吧?」
  
  意會了他的意圖,倩如瞬間紅透了雙頰。他怎麼了?每當他不順心,心情就格外浮躁,要她的動作就變得霸道,但今晚不順心的,應該是嚴凱不是嗎?明明是他不讓嚴凱買回那塊地,讓他鎩羽而歸的啊……
  
  「世緯,你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啊!」面對他毫不溫柔的舉動,她有些害怕,還有更多的不知所措。
  
  他怎麼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只知道他現在什麼也不願去想,每一次的回想,帶來的都是錐心的痛。
  
  她為什麼要那樣對著嚴凱笑?
  
  為什麼使她微笑的,是嚴凱而不是他?
  
  罷了!就算倩如真的對嚴凱動了心,只要他還是她的丈夫,嚴凱就別想來跟他搶!
  
  董世緯把心一橫,抱起倩如來到書桌旁,掃揮開桌面的雜物,一舉將她抱上書桌,將她壓在自己身下,身子覆上了她。
  
  這一次,倩如沒有推拒,她努力展開身子,接納他無言的索取。
  
  激情過去,董世緯伏在倩如身上喘息,他額上的熱汗,落在倩如赤裸的肌膚上,像一個個灼熱的印記。
  
  剛才的一切,像一場風馳電掣的暴風雨,將毫無心理準備的倩如拖進暴風雨的中心。
  
  虛脫至極的倩如強打起精神,伸手輕撫他汗濕的黑髮,過了好半晌,才細聲問他:「世緯,你究竟怎麼了,能不能告訴我?」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浮氣躁,卻不知道他這情緒是從何而來。
  
  沉默許久後,他才開口:「你以後不必跟我出門應酬了。」
  
  董世緯想過了,他要獨佔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她藏在沒有別的男人的地方!這樣,她就永遠只會是他一個人所有!
  
  倩如垂下眸子,一縷極細微的痛楚在她心裡漾開。「帶我出門,讓你覺得很丟臉是不是?」
  
  倒在她頸側的頭馬上抬了起來,陰惻惻的雙眸緊盯著她的小臉,反問:「我什麼時候說過帶你出門很丟臉?」
  
  「難道不是嗎?」不然他到底是在生什麼氣?
  
  「當然不是!」他猛地鬆開她,開始一件件的穿回衣服。
  
  倩如忍受著酸疼,從桌上起身,拉回小禮服的肩帶,小心翼翼地猜測著:「還是……你後悔沒把飯店賣給嚴凱?」
  
  聽見嚴凱的名字,董世緯當場變臉!
  
  「不准在我面前提他!」他厲聲警告道。
  
  倩如被他吼得很冤枉,她一點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世緯,你為什麼這麼生氣?」
  
  「我為什麼不能生氣?」他還保持風度,讓嚴凱安然無恙的從他的地盤離開,已經夠有肚量!
  
  倩如拉著他的衣角,眼眶都泛紅了,卻仍急急追問著:「可是你到底在氣什麼?如果不是我讓你覺得丟臉,那麼還有什麼原因?」
  
  面對她帶淚的雙眼,董世緯捧住她那張清靈如水的容顏,用粗礪的拇指撫摸她水嫩的肌膚。
  
  他注視著她,萬般思緒卻說不出口——直到現在,他仍無法在她面前,坦承自己的嫉妒。
  
  「倩如,你是我的妻子,無論當初我們是在什麼情況下結的婚,無論你有多麼不情願成為董家的一分子,今生今世,我絕不放開你。」
  
  倩如瞠大眼眸,被他神情裡的巨大痛苦所震懾住。
  
  為什麼他要說這種話?
  
  為什麼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的痛,幾乎令她想顫抖。
  
  倩如舔舔乾燥的唇,怯怯地開口:「世緯,如果你信任我,願意把我當成你人生中的伴侶,而不是董家的附庸,那麼……我也不會輕易放棄我們的婚姻。」
  
  董世緯注視著她,幽暗的雙眸好似亮了下。
  
  倩如又繼續鼓起勇氣道:「我感覺你和以前不同了,你不再無視於我的俘在,也不再把我隔絕在你的心門之外,這一點讓我覺得很高興。也許我們之間還有許多問題需要克服,但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你已經開始注意我了?」
  
  董世緯依舊一語不發,但他撫揉她臉蛋的指,轉而輕輕揉弄她的唇瓣。
  
  「世緯……」她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頰邊,一雙大眼真摯的凝望他,「就像你說的,我們重新開始,就當我們是一對初識的戀人,我們不是夫妻,我們在今日相遇,一見鍾情,我愛上了你,希望能更瞭解你一些……」
  
  她天真的夢想,觸動了他心裡某個特別柔軟的地方,而她的眼眸似有魔力般,將他拉進不知名的時空裡。
  
  剎那間,他們彷彿不期而遇,在似夢似幻的催化下,愛情滋長。
  
  「你……愛上我?」他屏息低語。
  
  這夢寐以求的字眼,他從不敢奢望能從她嘴裡說出。
  
  倩如點點頭,對他粲笑,然後柔柔地說:「世緯,我想認識你,請讓我更認識你一些好嗎?」
  
  這一刻,董世緯以為自己聽見了天使的聲音,他的心在那一瞬跳得激狂。
  
  「倩如,你是我的,我的心也只屬於你,你會看見最真實的我。」說完,他將嬌小柔弱的她捲入自己的胸懷中,如同被逼到極限的困獸,鷙猛地再度吻住她。
  
  「世緯……」倩如再度被捲入激情的風暴中,無法思考,也無法呼吸,只能迎合。
  
  董世緯絕望而激切地需索懷中的至寶,心中卻隱隱感到悲哀。
  
  他何嘗不想和她一起欺騙自己,相信她是愛著他的!但是,幻想終歸是幻想,醜陋的事實就擺在那裡——
  
  在她的心裡,他不是唯一。
  
  
  
  週一的早晨,董世緯出門上班後,出現一名意外到來的客人。
  
  這名客人穿著合身的套裝,白瓷般的容顏粉妝玉琢,彎彎的唇上塗著粉櫻色的唇彩,一見到倩如,她露出有禮的微笑。
  
  「又見面了,倩如,我是奧田香織,還記得我嗎?」
  
  「香織……你怎麼會到台灣來?」
  
  忽然,芳江的聲音由樓梯上傳過來:「是我請她過來的,我邀她來小住一陣子。」
  
  「董夫人。」香織對著芳江鞠躬,「好久不見了!很高興看見您還是一樣硬朗。」
  
  「要操心的事那麼多,這個家,沒有我還真不行。」說著,芳江有意的瞥了倩如一眼。
  
  倩如知道婆婆有意數落自己,臉色一白。
  
  「香織,你遠道而來,一定很累了。阿月,帶香織小姐到客房休息。」說完,芳江又轉向倩如,「倩如,你跟我到房間,我有話要跟你說。」
  
  不敢違逆的倩如,只能乖乖跟著婆婆到房裡去。
  
  一進房間,芳江便直截了當的開口:
  
  「雖然世緯允許你的任性,由著你和他分房睡,但是我可不允許!我自問我們董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如果你在董家待不下去,我也不勉強你。」說著,芳江從她床邊的小櫃子中,取出一個信封。
  
  「這是?」
  
  「打開來看看。」
  
  倩如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張五百萬元的支票,與一張已經有兩位證人簽章的離婚協議書,其中一位證人還是谷崎芳江!
  
  看著那張離婚協議書,倩如的嘴唇發抖。
  
  「不,我不和世緯離婚!」倩如丟開手上的支票與協議書,好似它們會燙人。
  
  「放聰明一點!你現在還年輕,加上這五百萬元的分手費,你的人生隨時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會和世緯離婚的。」倩如再次重申。
  
  「一千萬,我可以給你一千萬。」
  
  「不管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會離開世緯的!」
  
  芳江瞇起眼睛,「我懂了,你—方面放不掉董家少奶奶的地位,一方面又不想承擔董家媳婦的責任,對嗎?你的如意算盤打得是夠精了,可是你以為你可以稱心如意?」
  
  「我和世緯分房,並不是一時的意氣用事……」
  
  「你不想要孩子,不想盡董家少奶奶的義務,難道不叫做意氣用事?」
  
  倩如急急解釋:「我不是不要孩子,而是不願成為生孩子的工具!我希望孩子是我與世緯的愛情結晶,我真正的用意只是想讓世緯明白,夫妻之間除了責任之外,愛情也是必須經營的課題……」
  
  「夠了!我不想聽你的詭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不允許董家有這種不顧大局的媳婦!」芳江忍無可忍地說,「要是當初世緯聽我的,選擇和奧田香織結婚,今天就不會弄到這個局面!什麼分房?簡直是大笑話!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吃穿全是董家張羅來的,竟然還敢拿喬!?」
  
  難道就因為自己並非出身豪門,就要接受這麼輕蔑的批判嗎?
  
  她只是想要用自己的步調重新認識世緯,難道這樣有錯嗎?
  
  這一刻,倩如感覺自己心灰意冷。
  
  她在董家的這三年,她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而今婆婆都已挑明了她的不滿,她如何還能待下來?再待下來,也只會被看不起而已。
  
  「我……我會搬出去住。」倩如終於吐出這一句,「我馬上就走!」
  
  
  
  初秋午後的一場雨,帶來些許寒意,預告著冬天將至的信息。
  
  離開董家的倩如,躲在某家咖啡廳的遮雨篷下,她的衣裳和頭髮被雨打得半濕,狼狽的模樣加上醒目的服裝,使得經過的行人不由對她投以好奇的眼光。
  
  望著灰暗的天空,倩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走下去,她想去找世緯,但世鴻大樓距離此處還很遠,而她出來時沒有帶錢……不,應該說,她早已忘記自己生活在一個處處需要錢的世界裡。
  
  自從嫁進了董家,她甚少有機會用到錢,這使她現在面臨著沒錢可用的窘境,所以,她甚至無法打通電話給世緯。
  
  一輛急馳而過的小貨車,濺起路面的小水窪,倩如低呼一聲,已經閃躲不及,污濁的水濺濕了她的裙。
  
  穿著髒污的衣服,使倩如看起來更像個被拋棄的小可憐。
  
  唉!生平第一次被轟出董家,老天就給了她這麼個糟糕透頂的際遇。
  
  這時,又有一輛銀色的BMW從遠處駛來,倩如這次可學到教訓了,連忙往內縮了縮,以免高速馳過的轎車,又帶來另一波污水攻擊。
  
  但是,這部銀色的BMW越駛越慢,最後在她面前停下,後座的車窗降了下來,一聲悅耳的低喚從車內飄出:
  
  「倩如?」
  
  看見出現在車窗內的俊雅臉龐,倩如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眸,直到確定自己看見的不是幻象,霎時眼眶一熱,有種看見親人的感覺。
  
  「凱?」沒想到在這麼狼狽的時候,居然會碰上嚴凱!
  
  嚴凱推門下車,從司機的手中接過一把傘,朝她走了過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在等人嗎?」他關切的語氣,差點令倩如淚腺決堤,但她努力強忍著,對他扯出一抹笑意。
  
  「我只是……出來走走。」
  
  他挑起眉,「是嗎?在這種天氣?」
  
  她瞞不過敏銳的嚴凱,拙劣的謊言一下就被揭穿了。
  
  倩如答不出來,只好勉強地笑了笑。
  
  她落寞的笑意,使嚴凱無法丟下她不管,他扶著倩如的手肘道:「先上車吧!我找個地方讓你把這身濕衣服換下來,然後有什麼困難再慢慢跟我說。」
  
  
  
  嚴凱的公寓就位於羅斯福路上,週遭是著名學區,平素是極為熱鬧的地段,實在不像是他這樣的大老闆會選擇的居處——至少,她確定世緯不會喜歡熱鬧的地方,他的人就與他的風格一樣的清冷。
  
  嚴凱的住處不像倩如以為的那樣豪華,反而一切以舒適為前提,巨大柔軟的羊皮沙發、長毛地毯,簡單的玻璃磚隔間隔出廚房,餐廳與客廳。
  
  仔細一瞧,他住家的細微處藏著令人驚訝的品味——昂貴的維居?伍德骨董相框裡,裱著上海夜景的巨幅照片;擁有「國王的水晶」之稱的摩瑟水晶高腳深盤,竟被他拿來養浮萍和金魚;而日本「琳派」玻璃藝術巨匠黑木國昭的金彩鑲嵌和式座燈,被他放在客廳的一隅,散發著昏黃卻耀眼的光輝。
  
  倩如微張著嘴好一會兒,才忍不住問道:「你一向用這麼貴的東西當照明嗎?」
  
  她若沒記錯,黑木國昭的東西應該是放在藝術館裡展示,並用透明的玻璃帷幕圍起來供人參觀才對。
  
  嚴凱像是覺得有趣似的笑了,「它不是座燈嗎?既然是燈,用來當照明有什麼不對?」
  
  嚴凱帶著倩如上樓,然後指著浴室,「這間浴室給你用,先去沖個澡吧!裡面有乾淨的浴袍和毛巾,你可以隨意取用。」
  
  倩如點點頭,隨即進浴室打理自己。
  
  二十分鐘後,倩如再度下樓,她穿著不合身的寬大浴袍,長髮微濕,有些不自在地來到客廳。
  
  聽見腳步聲,換上純棉的家居服,穿著寬鬆卡其褲的嚴凱從沙發上起身,道:「我煮了一壺咖啡,來一杯如何?」
  
  「謝謝。」
  
  「要不要加牛奶和糖?」
  
  「好。」
  
  他光著腳丫子,像只優雅的貓科動物,十分自在地走到廚房,一會兒後冉度走出來,將一杯香醇的咖啡遞給倩如。
  
  「你的咖啡。」
  
  「謝謝。」她投以一記感激的微笑。
  
  「對了!你的衣服怕是要送到洗衣店處理了,我這兒也沒有女性的衣物可以借你,不過我已打電話到熟識的服裝店,要人送一套洋裝過來讓你替換,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自作主張。」
  
  明明嚴凱已經處理得這麼妥當了,說出來的話卻仍是如此謙虛,兼而顧全了她的面子。
  
  「別這麼說,你幫了我很大的忙,真的很謝謝你。」倩如在單人沙發上落坐,她併攏著雙腿,像個小學生般小心翼翼地吹著咖啡冒出來的熱氣。
  
  嚴凱坐在倩如對面的位子上看著她喝咖啡,嘴邊始終帶著微微的笑意,也不催促她,臉上一點也沒有不耐煩的表情。
  
  最後倩如意識到他的閒適,不安地問他:「呃……你這個時間不在公司,沒關係嗎?」
  
  「沒關係,反正公司也沒有什麼要緊事非要我回去不可。」
  
  「這樣啊……」嚴凱跟世緯,真的很不同呢!雖然她沒有拿他們兩人的成就來比較的意思,但是感覺起來,世緯在工作上投入的心力,顯然比嚴凱多多了。
  
  嚴凱頓了一下,決定不再兜圈子,直接問道:「倩如,你和世緯之間發生什麼事了嗎?」
  
  「嗯……這和世緯無關。」她垂下睫毛,因為早就習慣對凱吐露心事,所以她也沒想過要瞞他,「是……我婆婆。」
  
  原來如此。嚴凱雖然與董家不熟,但對谷崎芳江的印象可是極為深刻,她看起來就不像易與之輩,看來倩如在董家受到不少來自婆婆的壓力。
  
  「發生什麼事了?」
  
  「我……真的可以說嗎?」有好多好多心事,她只能放在心底,不斷忍抑,害怕著一旦說出口,就成為搬弄是非的壞媳婦。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需要逞強。」
  
  這一句話,令倩如眼眶紅了、心口暖了。
  
  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可以不必逞強。
  
  她放下咖啡杯,深吸一口氣,開始娓娓道來。
  
  從她與董世緯結婚的緣由說起,雖然在言談中想要掩飾不討婆婆歡心的挫敗感,但她的表情並末逃過嚴凱善於觀察的眼睛。
  
  倩如一口氣講完所有的故事,已經是兩小時後了。
  
  在這段時間內,嚴凱沒有打斷過她,靜靜地任她發洩積壓在心田內所有的不解與悲傷。到最後,他才開口問她:「那麼,接下來你想要怎麼做?」
  
  他的問題,問倒了倩如。
  
  她以為嚴凱聽完她的故事,會像以前一樣給她安慰或鼓勵,但這次,他卻問得無比直接——
  
  像是看出了她的錯愕,嚴凱放緩了語氣說:「倩如,我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鼓勵你,甚至說幾句要你好好加油的虛話,但是我認為那解決不了問題:」
  
  倩如有些氣餒,如果連嚴凱都覺得這件事很難解決,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是嗎?」倩如更沮喪了。
  
  「你想回董家去嗎?」倩如惶然抬起的眼眸、被嚴凱的視線緊緊鎖注,「要回董家沒有你以為的那麼困難,只要放低姿態,誠心誠意向你的婆婆道歉,忍受一陣子的冷嘲熱諷和她的視若無睹,等她氣消得差不多了,你還是董家的大少奶奶。相信我,你婆婆極為重視門風,若能不把事情鬧大而了結,我想這是她最樂見的結果。」
  
  嚴凱平淡的敘述,倩如卻聽得膽顫。
  
  她還要擺多低的姿態?還要忍受多久的嘲諷和冷眼?
  
  不!這一切已經遠超過她所能負荷的,她再也不願回到過去!
  
  「嘿,放輕鬆點,你的臉色都發青了。」
  
  倩如忙摸摸自己的臉,然後露出苦笑。「我只是想到回去後將面臨的情況,不由越想越可怕……」
  
  「倩如,情況並不是糟到不能解決,只是有些棘手——畢竟,對方是你的婆婆。」嚴凱的臉上,依舊帶著不疾不徐的笑意,「你也知道的,依你婆婆的個性,恐怕到死也不覺得自己說出的話有何不妥,你若期望她忽然將董家的聲譽擺到一邊去,重視起你的個人特質,只怕你的希望要落空了。」
  
  「我想也是。」倩如苦澀一笑。
  
  畢竟,谷崎芳江的觀念已根深柢固,連兒子都是在她「長處=對董家的用處」的邏輯中心裡教育出來的,又怎能期望她對自己另當別論?
  
  「要你和你婆婆鬥法,是為難你了,讓我打個不敬一點的譬喻——你的婆婆若換成電玩裡的怪獸,那可以說是魔王的等級,非常難纏的!」
  
  倩如愣了下,隨即被嚴凱打的比方逗笑,頓時一掃愁容。
  
  「要你單槍匹馬去和魔王廝殺,肯定是輸得一敗塗地,但是,你有一個和你並肩作戰的盟友啊!」
  
  「盟友?」倩如的大眼流露出一絲曙光。
  
  「是啊!」
  
  「是誰?」倩如迫切追問苦。
  
  嚴凱微笑起來,吐出那個令人驚訝的答案——
  
  「除了董世緯,不作第二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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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倩如離家出走?」一下班,迎接董世緯的竟是這個壞消息,他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為什麼?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我……我不知道。」月嫂戰戰兢兢的回答。就算她知道,她也不敢多嘴。
  
  「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下午兩點半左右。」
  
  董世緯瞟了腕表一眼。該死!現在都已經快五點半了!若說要尋人,現在也過了最關鍵的黃金時段。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早點通知我!?」董世緯動怒了。
  
  她不是說過,要和他重新開始?那麼為何倩如在離家之前,不先和他聯絡?
  
  若她有委屈,為何不對他說,卻選擇轉身就走?除了他的懷抱,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驀地,一個意念劈進他的腦海——莫非,她去投靠那個她一直藏在心裡,不願對他坦白的秘密戀人?
  
  董世緯□然握緊大掌,連手背的青筋都浮凸出來。
  
  他要去找她!他要把事情問清楚!
  
  董世緯方轉身,芳江的聲音便在他身後響起:「不許去!」
  
  「媽?」
  
  「我們董家,不需要那種不識大體的媳婦!」
  
  「不識大體?什麼意思?」董世緯直覺倩如的離家,和母親脫不了關係。
  
  「她沒有身為董家媳婦的自覺,她根本不適合做你的妻子!我已經邀請奧田香織到我們家來小住,這段時間你好好跟她培養感情,你跟她才是門當戶對——」
  
  董世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即打斷她:「媽,你在說什麼?你在建議我養小老婆嗎?」
  
  「我在建議你離婚!」
  
  「我說過了,我不會和倩如離婚!」董世緯動怒了,「我要去把倩如找回來!」
  
  語畢,董世緯不顧母親阻止,奔出家門。
  
  一把車子開上路,董世緯就發現自己陷在冗長的車陣裡。
  
  現在正是下班尖峰時段,坐在車子裡,董世緯越來越沉不住氣。
  
  該死!他在趕時間啊!車子到底要堵到什麼時候才能移動?
  
  董世緯的食指不耐地正方向盤上點敲著,向來波瀾不興的眼眸滿含著焦灼的神色。
  
  他又等了近十分鐘,車子才終於向前滑動了十公尺。
  
  「可惡!」他終於失去耐性,開始猛按喇叭、發出令人繃緊神經的噪音,「讓開!統統給我讓開!」
  
  最後,董世緯帶著會被開罰單的覺悟,開上了路肩。
  
  只是,他要去哪裡?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走這條路,距離倩如是近了點還是遠了些,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碰碰運氣,至少比坐著等消息要來得強!
  
  「倩如,你到底在哪裡?」董世緯一面開車,一面注意路旁的人行道,希望在那些人潮中,發現他在找尋的身影。
  
  那個女子的背影好像似曾相識……他放慢車速,對那女子多看了幾眼?
  
  不,不是她。
  
  等等!那個長頭髮的女人側面和倩如好像……董世緯再度緩下車速,試圖看清對方的面孔……
  
  不,這女人也不是他在尋找的人。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街旁的華燈初上。雖說台北是個不夜城,處處燈光燦爛,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個人,卻沒想像中那樣簡單。
  
  該死!他這樣茫然無頭緒,要從何找起?
  
  這時,董世緯的腦中驀地靈光一閃——倩如會不會回娘家去了?
  
  他越想越覺可能,最後甚至深信不疑。
  
  倩如根本不可能在街上遊蕩,對!她一定是回板橋的娘家了!
  
  董世緯忽然來個大回轉,猛然變換車道,引來一陣喇叭狂鳴聲,但他一心想早點見到倩如,對於其他事根本視而不見,置若罔聞。
  
  驀地,董世緯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連忙按下無線藍芽耳機,「喂?」
  
  耳機彼端有著短暫的沉默。
  
  「倩如?是你嗎,倩如?」董世緯一疊聲地追問,心臟提得半天高。
  
  「世緯……」
  
  謝天謝地!是倩如!
  
  「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麗水街XX號,世緯,你可以過來找我嗎?」
  
  「當然!我這就過去,你待在那裡不要動,我馬上就到了。記住!你哪裡也不要去,就在那邊等我,知道嗎?」
  
  掛了電話,董世緯再度毫無預警的來一記轉彎兼甩尾,把後面的車輛駭得差點失控翻車,他們氣憤地狂鳴喇叭以示抗議。
  
  但董世緯一點也不在乎,此刻的他只想快些見到嬌妻,然後將她摟入懷中,並恐嚇她再也不准搞失蹤,把他嚇得雞飛狗跳!
  
  
  
  一小時後,董世緯終於到達麗水街。
  
  董世緯把車子隨便靠邊一停,跨出駕駛座,就著還算明亮的街燈,尋找自己妻子的蹤影。
  
  「世緯,我在這裡!」對街的一抹纖細身影,正朝著董世緯揮手。
  
  是倩如!
  
  直到這一刻,董世緯才終於放下心來,因為擔憂而顯得緊繃、疲憊的面容,在見到妻子無恙之後,化為完全的釋然。
  
  太好了!終於找到她了!
  
  「倩如!」他吼著,連左右來車也沒看,就急急橫越馬路,將妻子軟馥的嬌軀摟入懷中。
  
  倩如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被丈夫擁進懷裡,像是感應到丈夫緊繃的情緒,倩如乖乖地依偎在他的胸口,任由他將她抱得近乎窒息。
  
  他是在乎她的。這個認知使她心中緩緩流過一道暖流,她不由環緊了這副偉岸胸懷,不再抗拒,放任自己在他的胸口尋求片刻的安心。
  
  兩人相依相偎了好半晌,董世緯才輕輕地推開她,焦急的審視她全身上了。
  
  「你還好吧?下次別再這樣嚇我。吃過晚飯沒?」見倩如搖搖頭,他拉了她就走,「走,我們先回家,邊吃晚飯邊談。」
  
  「世緯……」她反拖住他,不肯和他上車。「我有話想跟你說。」
  
  董世緯轉身,攬住她的腰,低哄著:「先上車吧,我們在回家的路上慢慢談。」
  
  但,倩如一步也不肯走,「不,我不打算回去。」
  
  「你不回去?」董世緯皺起眉了,「那裡是你的家,怎能說不回去?」
  
  倩如抬眼望住他,一雙漆黑的大眼睛好猶豫、好猶豫的看著他,然後細聲道:「我……我已經找到暫住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和你回去。」
  
  Stop!她剛剛說什麼?她找到暫住的地方?
  
  難道她所謂的「不回去」,指的是要「分居」?
  
  現在是什麼情形?之前和他鬧分房,現在鬧起分居來了?
  
  董世緯閉眼勻息,然後再度睜開眼。「你是說你另外找了個地方住?」
  
  倩如點點頭。
  
  「這麼說,你真的是『離家出走』?」
  
  倩如雖然有點怕他變臉,但仍是鼓起勇氣點點頭。
  
  董世緯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妻子——他簡直難以想像「梁倩如」和「離家出走」之間居然會產生交集!
  
  這怎麼可能?他的妻子是個徹頭徹尾的乖乖牌啊!
  
  董世緯只好捺著性子問她:「為什麼想要離家出走?我乍聽這消息時,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是認真的,世緯,」她雖然個性柔弱,但一旦下定決心,十匹馬也拉不動她。「我知道這件事很突然,但是……我真的覺得我再也無法在那個家待下去了。」
  
  董世緯拉長了臉,表情十分駭人,「這話是什麼意思?」一
  
  「意思就是……」倩如咬了咬下唇,猶豫再三之後,還是選擇說出來:「我覺得,我們最好還是先分開一陣子!」
  
  見鬼了!誰來告訴他,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那乖乖牌的妻子,不但「離家出走」,甚至還打算和他「分居」!?
  
  董世緯死死盯著嬌小的妻子,暗暗磨牙了一會兒,然後用冷颼颼的口吻道:「倩如,你認為我會同意和你分居嗎?」
  
  分房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倩如愣了一下,然後回道:「我知道你是不會同意的。」
  
  「沒錯。」知道就好。
  
  「但是——」她用一雙大眼睛看著他,很認真的告訴他:「我已經決定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和你分居!」
  
  「什麼!?」董世緯首度失控的爆吼了出來。
  
  倩如差點被他嚇壞,但是她還是鼓足勇氣,繼續表達她的立場:「反正……我已經找到暫住的地方,而且我婚前工作的那個拼布教室很歡迎我回去上班,我也同意了。至於衣物、日用品,我明天會找時間買齊,就這樣,你不用為我擔心。」
  
  什麼叫「就這樣,你不用為我擔心」!?
  
  她以為現在在玩扮家家酒,說搬走就搬走,只要通知他這個丈夫一聲就好了嗎?
  
  董世緯蹙起眉,「如果你需要用錢,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我們都要分居了,怎麼能拿你的錢?」倩如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讓董世緯差點失控把她掐死!
  
  董世緯,冷靜一點!你不能在大馬路上犯下殺人罪!
  
  他再度閉眼勻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先把眼前的這團混亂擺到一邊。
  
  「我們先去吃晚飯,吃飽了以後再來討論這個問題。」說完,他牽了她的手就走。
  
  他此時最需要的,就是趁著吃飯時爭取時間思考,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倩如一聽董世緯還打算針對分居問題繼續窮追猛打,心裡有些急了。
  
  「但是世緯,我已經決定——」
  
  「不要說!在我吃飽之前,一個字也不要說!」這時再爭論下去,他怕自己會當場抓狂,把妻子綁上車,直接打包送回老家!
  
  好吧!吃一頓飯了不起幾十分鐘,世緯總需要一點時間接受她的決定。倩如歎了一口氣,只好退一步,任由他帶她去用晚餐。
  
  沒想到,打從兩人坐下來吃晚餐,就沒人開口講過一句話。
  
  有好幾次,倩如想要打破沉默,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只好作罷。
  
  他們吃了一頓安靜到有些詭異的晚餐後,董世緯起身付帳,再一同走出餐廳。
  
  秋天的夜晚,天候微涼。董世緯脫下西服外套,披在倩如肩上。
  
  董世緯的動作是那麼自然,幾乎讓倩如以為他們之間的問題不復存在:而他的外套有他的溫度和他的氣息,披在她肩上,好似被他的懷抱護衛著……
  
  「你現在住在哪裡?」董世緯忽然問道。
  
  浪漫幻想馬上消失,倩如立刻警覺起來,謹慎的回答:「我現在……暫住在朋友的房子裡。」
  
  朋友?董世緯蹙了蹙眉。說真的,他對倩如有什麼朋友一概不知,這項認知令他心裡有些不舒服。
  
  「哪一個朋友?我認識嗎?」
  
  不善說謊的倩如,眼神才閃爍了—下,回答的話都還沒說出口,馬上就被敏銳的董世緯看穿。
  
  「是我認識的?是誰?」
  
  倩如緊張的抿緊唇瓣,不說就是不說。
  
  「你離家後見了誰?就是那個人提供你居處嗎?」董世緯眼神在瞬間變得銳利,語氣更是森寒,「那個人不會就是你一直放在心坎上的秘密情人凱吧?」
  
  倩如倒抽一口氣,沒想到世緯的直覺居然這麼可怕!
  
  「真的是他!?」董世緯揪緊倩如,簡直不敢相信,「我以為我是你的避風港,沒想到你受了委屈之後,第一個想見的人居然是他!」
  
  「不是的!不是我主動找上他……」
  
  「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你有了委屈,寧願打電話給別的男人也不對我說;你無處可去,第一個想要找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個男人!倩如,你要我給你信任,而這就是你給我的回報嗎?」
  
  倩如被董世緯問得啞口無言,他的沉痛、他的受挫,在這一刻也同時令她難受。
  
  「你要瞭解我,好!我對你敞開自己,我甚至直接告訴你,我的心只屬於你,你將會看見最真實的我,但是你呢?你從頭到尾都在隱瞞我!」他咬牙低吼,那聲音猶如受傷的野獸,「你怎能這樣對我?難道你說要重新開始只是一時興起?難道你從沒想過我會當真,也會因為你的隱瞞而受傷?」
  
  倩如急急解釋:「世緯,你不要誤會,我和凱之間只是很單純的友誼——」
  
  「單純到你只在他面前吐露心事,尋求他的安慰?」
  
  「我沒有!」倩如喊著。
  
  董世緯指著她的心口,啞聲質問:「和你最親密的人是我,當你脆弱的時候,我希望能被你依賴、被你信賴,我一直等在你的身後,只要你回頭,但為什麼你連一次……」他不禁哽聲,「連一次也不願向我求助?」
  
  「世緯,你不要這樣……」她急急上前想擁抱他,但他避開,不肯接受她的碰觸。
  
  「他比較好是嗎?不管我怎麼做,你還是覺得他比我重要嗎?」
  
  世緯在哭!雖然他的眼裡沒有淚,但眼中的絕望,卻巨大得幾乎把她擊垮。
  
  他是天之驕子,他有非凡的能力與才華,但此時他在她的面前,卻毫不掩飾自己的傷痛。
  
  「不是的!」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嗓音彷彿瞬間變得蒼老地說:「倩如,我真的是你的丈夫嗎?我覺得我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那一瞬,倩如眼中的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滾出來。
  
  她終於明白,原來愛情的世界很大,即便塞滿了幸福還是有不安;原來愛情的世界很小,當猜忌一腳踩過,就變成廢墟。
  
  「我都拋掉自尊,強迫自己忘了你心裡有別人,打算和你重新開始,為何你還要在這時候背著我去找別人?我應該是你的避風港的,不是嗎?」
  
  世緯的話是那樣沉重,他的語氣是那樣蒼涼,迅速地擊潰了倩如,她的眼淚成串成串地掉。
  
  「世緯,你要相信我,我沒有向凱求援。」
  
  「但我曾親耳聽見你在電話裡對他哭訴!」
  
  「那些全是我在自言自語!」
  
  董世緯像是心寒似的別開了臉,「別對我編出這麼可笑的謊言。」
  
  「這不是謊言!我是拿起了電話,但是我沒有撥號碼,我只是拿著話筒,像個傻瓜似的假裝自己在講電話!」倩如抓著他的手,哭得聲嘶力竭,「你可以去調通聯記錄,你可以動用你的關係一個號碼一個號碼的查,然後你就會知道,我沒有什麼秘密情人,我的心裡一直一直只有你一個!」
  
  這些話說出口後,便是一陣冗長的岑寂。
  
  「我……曾打過一個號碼,那個號碼在通聯記錄上重複出現了好幾次,而且通話的時間都在午夜。」
  
  「我知道,」接著,倩如念出一個號碼,「你說的是不是這個?那是小碧哥哥的手機號碼,小碧的爸爸住院了,是我允許她隨時可以打電話詢問父親的病情。這兩個月的電話帳單之所以會高得離譜,就是這個原因。」
  
  董世緯注視著倩如,表情高深莫測。「這一次,我可以信任你嗎?」
  
  倩如用力地點頭,點得眼淚都震出眼眶。「信任我,世緯。」
  
  董世緯注視她好半晌,她的淚眸終於撼動了他。
  
  「或者我是笨蛋,但我相信你。」他猛然擁住她,在她發心印下一吻,然後又重複一次:「我相信你。」
  
  倩如含淚而笑,攀住世緯的頸項埋入他的懷中,在他的胸口品嚐這爭執後的甜蜜。
  
  那天,世緯又幫倩如搬了一次家,他堅持倩如不能住在「情敵」的地盤上。
  
  倩如住的地方仍是在麗水街上,她也不知道世緯是怎麼辦到的,只打了一通電話,兩小時後就有回音說麗水街上有一層不錯的小公寓要出租,標準的三房兩廳,而且屋況新到令人咋舌,外加百萬裝潢、家俱具全,租金則便宜到令人傻眼,連一萬都不到。
  
  「這不會是你買下的吧?」倩如懷疑地問著。
  
  「當然不是,那是我朋友的房子,」董世緯挑眉反問:「你以為我會買下這個地方,好讓你以後再有借口和我分居嗎?」
  
  倩如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既然房子找到了,倩如便帶著幾件少少的行李住進世緯朋友的住處。
  
  「真小,這要怎麼住人?」世緯進入屋中,環視四十坪大小的屋子,似乎不是很滿意。「而且這裡既沒警衛也沒保全系統,實在太不安全了!」
  
  「這裡已經夠好了!」倩如白他一眼,「你這個大少爺,—出生就住在百坪豪宅裡,哪裡知道民間疾苦呀?我娘家比這兒更小呢!我還不是長這麼大。」
  
  「算了,反正只是暫居,你就勉強將就一陣子吧!」他摟住妻子,在她額角輕吻一記,「媽那邊,我會幫你說話,希望這風波快些平息下來,好讓我早點把你接回董家。」
  
  「希望如此……」
  
  只是,固執又高傲的婆婆,會同意與她坐下來好好溝通嗎?
  
  
  
  「啄木鳥拼布編織教室。」
  
  董世緯站在佈置溫馨可人的拼布教室前,低聲讀著那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木製招牌,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再來到這裡。
  
  啄木鳥拼布教室在入口大門邊,設立了一個展示櫥窗,董世緯穿著一身亞曼尼西服,拎著昂貴的牛皮公事包,站在櫥窗前微皺著眉,審視那塊小小的陳列區。
  
  櫥窗裡,擺放著一些花花綠綠的拼布袋子、拼布小熊、鉤針杯墊、男用毛衣之類的作品。說實話,董世緯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但是當他想到這裡是妻子工作的「聖域」,他決定學著欣賞它。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董世緯覺得每一位經過他身邊的行人,都對他投以好奇的注目禮,好似他跟此地完全格格不入。
  
  算了,先進去再說。
  
  董世緯推門而入,一位站在櫃檯後方,穿著拼布圍裙的少女馬上露出職業笑容,喊著:「歡迎光臨!」
  
  嘩……好帥、好養眼哦!拼布教室很少有男學員,沒想到一來就來了個這麼優的!
  
  讚歎完之後,少女的表情閃過一絲困惑。
  
  老實說,她覺得這男人怎麼看也不像是對學拼布或打毛線有興趣的人,他看起來就像是所謂的「社會菁英分子」,隨身帶著PDA和筆記型電腦的那種。
  
  但是,再換個角度想——誰規定菁英分子就不能學拼布或編織?
  
  女店員馬上又端出甜甜笑臉,問:「呃,請問您對手工藝有興趣嗎?想加入拼布班還是編織班?」
  
  「我找人,我找梁倩如小姐。」
  
  這人不僅帥,連聲音都好好聽,害她差點又沉醉起來。
  
  「喔,請稍候片刻,我去叫她。」女店員說完,轉身走入另一扇門。
  
  沒過多久,一抹睽違數日的嫩綠身影翩然而出。
  
  果真是倩如!
  
  倩如一見來者是董世緯,一張俏顏明顯一愣,顯得很意外,但她隨即緊張地拉著他到教室外,站在櫥窗前壓低聲音問: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找我?」
  
  「現在是下班時間,我來接你一道吃晚餐。」董世緯左眉一挑,被她的反應弄得感到有些好笑,「怎麼,你工作場所是男賓止步嗎?」
  
  「不是……但是我們這兒很少有男客,你今天一來,辦公室流言要飛滿天了。」倩如悄悄往內瞥了一眼。果然櫃檯小妹和兩個拼布班的老師在裡頭交頭接耳著,顯然對她與世緯的關係很感興趣。
  
  當然,董世緯也看見了,但他一點也不在乎。「流言?我是你的丈夫,為什麼要怕別人的流言?」
  
  「但是——」倩如低下頭,嘴裡像含了麻薯似的囁嚅了一串話,讓董世緯完全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你是在對蚊子說話嗎?」
  
  倩如漲紅了臉,只好又說了一遍:「事情是這樣的……有幾個老同事知道我結婚了……」
  
  「嗯。」
  
  「但、但是我們現在正在分居。」
  
  「是『暫時』分居。」他善意地糾正,「我從頭到尾沒說過我『同意』和你分居。」
  
  「唉呀,我也知道是暫時的。」倩如緊張一笑,「但現在我在外賃屋而居,每個月有固定開銷,我需要這份工作,你也知道現在工作不好找——」
  
  董世緯再度打斷她:「我要安排公司名下的飯店讓你住,是你堅持不要。」
  
  「我當然不能要,我有我的骨氣……唉,世緯,你先聽我說完嘛!」他一直打斷她,她都快沒勇氣了,「總之,為了每個月的開銷,我必須爭取到這份工作,班主任是因為我的處境艱難,才勉強錄用我的,要是被她知道我和你仍有婚約,她們一定會追問為什麼我不在家裡當少奶奶……」
  
  「喔。」
  
  「所、所以……」她無助地絞扭著十指。
  
  「所以?」董世緯的聲音乎靜得讓人發毛。
  
  「所以……」倩如感覺自己頸後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她結結巴巴地道:「所以我對她們說……我、我、我離婚了。」
  
  沉默持續了整整十秒。
  
  「你說你離婚了!?」董世緯怒氣陡然炸開,「先是分房,然後是分居,現在你居然宣稱你離婚了!?」這女人膽子越來越大了!
  
  倩如急急安撫這只怒獅:「這,這只是權宜之計,只要我們知道那不是真的就好了呀……」
  
  「這是什麼話?難道在這段期間內,我這個做丈夫的要找你吃頓飯,還要為了配合你,當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嗎?」
  
  「你……你又對我凶了。」倩如委屈的指責他。
  
  「我不該凶嗎?我這個丈夫當得這麼見不得光,你說我該不該生氣?」事實上,他氣得想殺人!
  
  「你別這樣……我正在設法解決我們的家庭問題。」
  
  「我不覺得我們家有任何問題,我覺得這一切都是你在庸人自擾。」董世緯雖然在盛怒中,但仍然保持理智,就事論事的道:「你今天就跟我回家住,別再搞什麼分居!」
  
  沒想到,倩如也非常固執,「不行,我和婆婆之間的問題還沒解決之前,我絕不回去!」
  
  董世緯急得簡直想把她捏死,「我媽不滿意你,說你達不到她理想媳婦的標準,還說她中意奧田香織更甚於你,那又怎樣?跟你結婚的人是我,決定娶你的也是我,你管媽說什麼幹嘛?」
  
  「你當然可以說得那麼輕鬆!你又不是她的媳婦,怎麼知道董家的媳婦有多難為?」倩如氣呼呼的扳手指,一項項地數給他聽:「要學禮儀、要學茶道、出席宴會不能像根木頭、要懂得和富商的太太套交情、不能得罪和你有商務往來的客戶、不許買過季或打折的衣服……」
  
  「等等!」董世緯聽到這兒,難以置信的挑起眉,「難道你喜歡買過季或打折的衣服?」
  
  這應該不能列入「董家媳婦難為」的例證吧?他從沒聽過女人因為丈夫供得起她買當季的衣服而抱怨的,倩如可能是有史以來第一個!
  
  「買不買得起是另一回事,重點不在那裡……等等,我話沒說完呢,你不要插嘴。」倩如不平他打斷她,「還有,就算不想去應酬也不能拒絕、不能做拼布、就算你在外頭包二奶也不能嫉妒……」
  
  「等等!」董世緯再度喊停,倏地眼睛一瞇,「我什麼時候在外面包過二奶?」
  
  「你忘記了嗎?」小女人氣呼呼,「就在我嫁給你五個月又零八天的時候,貳週刊報導的!」
  
  董世緯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真是謝謝你了!你記得還真清楚。」女人的記性真奇怪,對於這種沒有根據的報導,居然可以記上這麼久!
  
  「那當然,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忘記!」她還為了這個報導哭了好多天呢!
  
  「你為什麼不來問我,不來向我求證?」他可以想像她有多難受。
  
  「婆婆說,世界上有哪一個富商沒在外頭養小老婆?還叫我不准再哭哭啼啼、降低董家大少奶奶的格調,她還說,若是生在她祖母那個年代,元配還得負起責任照顧偏房呢!」
  
  說到這裡,倩如沮喪的垂下頭,「世緯,婆婆還有好多好多不合理的要求,有部分我還能勉強自己做到,但是這一點……我……我真的沒辦法。」
  
  「倩如,」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坦蕩蕩地直視她的眸心,向她保證:「我沒有包什麼二奶,從來都沒有。」
  
  「可是週刊明明就登出照片……」
  
  「照片是拍到我的正面,還是拍到我被抓奸在床?」
  
  「呃,都沒有……」只是身形和臉型和世緯非常相似,照片只拍到模糊的側面,因為過度放大,解析度不佳,是不是世緯本人實在很難講,更別說距離還頗遠。
  
  「連照片裡的人是不是我都不能確定,你竟然可以耿耿於懷那麼久?」看樣子,她還是純潔到沒有半點抗體。
  
  「可是……照片裡的人,真的很像你啊!」她囁嚅著。
  
  「小姐,穿黑色西裝、開賓士車的男人,在那種距離下,就是阿貓阿狗也會被拍得跟我很像好嗎?那種為了銷量不擇手段的八卦刊物,只不過是提供茶餘飯後閒扯淡的話題,你還當真啊?聽著——」他捧住她的小臉,面容嚴肅地再度重申:「自從和你結婚之後,你一直是我唯一的女人;除了你,我再也沒有別的女人。」
  
  倩如心臟忽然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他說了!她再度從他口中印證了他的在乎。
  
  「世緯……」她感動的抱住他的頸項,心頭暖暖的。
  
  他摟著她纖腰,輕吁一口氣後,低聲問她:「我的回答夠不夠解開你的心結?」
  
  倩如羞紅了臉,點點頭。
  
  「很好,那你是不是可以結束抗爭,跟我回家了?」
  
  「還不行。」
  
  咚……一顆大石頭砸上他的腦袋。
  
  「你還有什麼問題?」董世緯粗聲問。
  
  「婆婆還在生我的氣吧?等再過一陣子,她心情平復一些之後再說。」倩如開始推他,「你最近也不要再來找我,要是被班主任發現我和你的關係,說不定我的工作就不保了。」
  
  「你——」
  
  「就這樣,拜拜!」說完,倩如當著董世緯的面把他撇下,一個人進了拼布教室。
  
  董世緯獨自站在拼布教室前,一片落葉被北風蕭瑟的吹過——
  
  這個可惡的女人,越來越不怕他了!
  
  董世緯以為自己會很生氣,但他摸一把自己的臉,居然發現他在笑。他幾乎想不起來,上回這樣笑是什麼時候,是他的妻子將歡笑重新帶入他的生命中。
  
  他再度透過玻璃櫥窗往裡看,倩如拚命打手勢要他快走,讓他唇邊的笑意更是加深。
  
  好吧!這次他放過她,而下次……他將會在「別的地方」為自己討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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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你說你昨天去找倩如,她不僅不肯回來,還對外宣稱已經跟你離婚?」
  
  更衣室裡,正對著鏡子打領帶的董世緯聽見母親這麼問,唇邊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是啊,很有趣吧?」
  
  「我看不出來哪裡有趣!事實上,那根本就是對董家的侮辱!」谷崎芳江繃著臉,兩條法令紋深深地刻劃在她的嘴唇兩側,使她看起來更加嚴厲、難以親近。
  
  董世緯的手頓了會兒,然後又繼續打著領帶。
  
  「難道律師還沒把離婚協議書拿給你嗎?」
  
  「我已經收到了。」而且母親連證人都替他找好了,動作真快!
  
  「很好,我想你也不必找她談了,直接把離婚協議書寄給她,她要是有問題,自會去找律師談。」
  
  「媽,」董世緯終於轉過身,面對母親,「我最後再和你強調一次,我絕不會和倩如離婚,以前不會,未來也不會。」
  
  「你在胡說什麼?」芳江變了臉色,「她都搬出董家,還三番兩次想和咱們劃清界線,事情都到了這地步,你不離婚難道等著讓人看笑話嗎?」
  
  他無所謂地道:「我倒是很想見見敢笑話我的人。」
  
  「你還真是有出息啊!為了一個女人,連面子都可以不要了。」芳江嘲諷道。
  
  「媽,那個女人不是別人,」董世緯走出更衣室,寬肩倚著門框而立,「倩如是我的妻子,也是和我們一同共享董家榮耀的家人!」
  
  芳江冷笑一聲,「我才不承認她。」
  
  「我知道你不承認她是董家媳婦,或許打從一開始,你就打心眼瞧不起她,但不管她在你的眼中有多笨拙、多無用,她依然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已打定主意,這輩子只想和她一起過。」說完,董世緯再度踅回更衣室,這次,他略過衣架上慣穿的西服外套,反而拉開抽屜,像是在尋找什麼。
  
  「董世緯!」芳江氣得連名帶姓的叫兒子,「我不准你拿董家的聲譽來開玩笑!」
  
  「董家的聲譽?」他驀地側首望向母親,「那種東西,比我的幸福更重要嗎?」
  
  芳江厲聲教訓兒子:「董家聲譽是身為董家人最重要的東西,別把那種膚淺的男女情愛拿來相比!」
  
  「媽,你快樂嗎?」
  
  「什麼?」
  
  「身為董家聲譽捍衛者的你,快樂嗎?」
  
  「當然!當所有上流社會的大家族飽受流言、醜聞所擾,只有我們董家依舊保有良好的家風,沒有人能說一句我們的不是……」
  
  「不,你沒聽清楚我的問題。我問的是,你快樂嗎?」
  
  芳江一愣。
  
  「為了董家聲譽,你每一分每一秒部必須提醒自己扮演一位完美的董夫人;為了董家聲譽,當爸爸在外頭養小老婆時,你非但不動怒,每個月還提撥一筆安家費給爸爸的外遇對象,博得『氣度不凡』的美名;為了董家聲譽,你要兒子和糟糠妻離婚,只為了能迎娶和董家門當戶對、應對進退百分之百完美的奧田香織,好讓你所認為的『良好家風』得以傳承下去……」董世緯注視著母親乍青乍白的臉色,繼續咄咄逼問道:「媽,這樣的你不累嗎?當你知道爸爸最愛的女人不是你,除了你還在外頭有別的女人時,你從未傷心過、痛苦過嗎?」
  
  「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正確的,傷心痛苦不在我號量的範圍之內!還有——」芳江瞇起那雙和兒子幾乎一模—樣的眼睛,「不准批評你爸!至少在他過世後的今天,仍在商場上受人敬重!」
  
  「對,他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經營者,是第一個擠入蘇富比富豪排行榜的台灣人,但是——」董世緯冷道:「他卻是個失職的丈夫、失敗的父親!他甚至讓你變得不敢表露感情!」
  
  「夠了!別把你爸的事和我要與你談的事混為一談!」
  
  「我們談的,其實一直是同一件事。」
  
  芳江怒道:「你別強詞奪理!」
  
  「媽,你生養我三十幾年,但是……」董世緯指指母親的雙手,「你卻從來不曾用你的手擁抱過我。」
  
  芳江驀地一愣,之後湧現不自在的表情。「那又怎樣?你還不是長得這麼高大!」
  
  董世緯露出一抹憐憫的笑,然後話鋒一轉,「媽,你知道別人是怎麼稱呼我的嗎?『活體機器人』,那就是我的別號。」
  
  活體……機器人?芳江愕然地睜大眼眸。
  
  「我還有另外一個綽號,你要不要聽聽看?」董世緯自嘲一笑後,續道:「這一個綽號是江震為我取的,他叫我『錫人』,就是綠野仙蹤童話裡面,那個無心無感情的錫人。」
  
  芳江臉色一白。在外人的眼中,她的兒子是錫人?
  
  「其實我覺得很貼切,以前的我根本不具備人類的感情,我體內唯一的指令,就是成為最稱職的繼承人,將父親留下的公司永無止境地擴張下去。直到最近,我發現自己開始懂得『愛』是什麼。」
  
  董世緯再度自嘲一笑,「當我發現向來沉靜少言的倩如,拿起電話卻沒有撥號竟也可以講兩、三個小時,但面對我時永遠只回答『是』與『好』後,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感覺嗎?我覺得自己是個失敗透頂的丈夫!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發現,原來我不是大家口中那個機器人,原來我也懂得在乎、懂得嫉妒、懂得愛情是什麼!」
  
  芳江別開臉,冷聲道:「懂得那些要做什麼?那種東西根本是煩惱的根源,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母親就是這樣的人,董世緯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正因為如此,所以你無法使自己快樂。」
  
  「住口!什麼時候輪到你來對我說教?」芳江氣得渾身發抖,「我們董家的祖訓你都記到哪裡去了?現在居然為了梁倩如,連長幼尊卑都不分了,是不是?看來我主張你們離婚是對的!」
  
  「媽,在我明白倩如對我有多重要之後,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和她離婚的!就算奧田香織遠比倩如更適合當董家的媳婦,就算她從頭到腳都是理想妻子的典範,我也不要這樣的婚姻!」就在此時,董世緯終於在最下層的抽屜裡,找到幾件嶄新的手工毛衣。
  
  他拿出其中一件,撫摸著上面雙股螺旋的紋路。
  
  那件毛衣柔軟而溫暖,織目整齊、大小固定,難以想像她花費了多少心思與耐性,他幾乎可以看見,在那每一針的織目裡,都織進了倩如的用心。
  
  不僅如此,他還注意到衣服上有繡上如意圖騰的小小商標,那是倩如為了不讓人發現衣服是由她編織而設計的,這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只為他一人設計的商標。
  
  這些毛衣放在這裡多久了?
  
  當倩如發現他從沒注意到這些衣服、從未看見她的心意時,心中是怎樣的感覺?她是否曾經覺得失望或傷心?
  
  忽然間,董世緯想起之前有一天,倩如想單獨出門而拿出來那件沒有商標的針織洋裝,他終於有些明白,過去的自己是怎樣的忽略她。董世緯抓緊了手上的毛衣,從今以後他不會再讓她失望或傷心,他不會再將她當成透明人,他要碰觸她的心,靠近她心底最深處的地方去瞭解她的感受!
  
  要不是芳江親眼目睹,她絕不相信兒子竟有如此溫柔的表情,他的模樣簡直令她感到陌生!
  
  「世緯,你抓著那件衣服做什麼?」不過是件再平常不過的毛衣而已,為何會讓他這麼……動容?
  
  董世緯微微一笑,脫去西服外套,拿出其中一件毛衣繫帶外套穿上,「這是倩如留給我的愛情證明。」
  
  穿上妻子為他親手織的毛衣,董世緯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裡?」芳江急問。
  
  「我去找倩如。」
  
  芳江原本想問兒子什麼時候回來,卻又拉不下臉,只好道:「你不要忘了你是世鴻企業的董事長,別為了一個女人耽誤了工作。」
  
  董世緯微側過俊美的容顏,勾起一抹看起來像是敷衍的笑弧。
  
  「放心吧,我不會耽誤了工作,畢竟那是身為『董家長子』的責任,不是嗎?」
  
  董世緯冷冷一笑,又道:「還有,我希望今天回家之後,奧田香織已經離開董家了,我不希望再看見她用餐時坐在屬於倩如的位子上。」
  
  看著兒子毫不留戀地邁步離去,谷崎芳江忽然感到害怕——
  
  她有種預感,她的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驀地,她胸口一陣悶痛,接著她感覺自己的頭疼痛欲裂。
  
  芳江想叫,但她叫不出聲,她的雙腿一陣麻軟,跪倒在地毯上,雙手亂抓亂扯。
  
  匡啷!
  
  芳江無意中扯下小几的桌巾,把上面的水晶花瓶掃下地,發出清脆的響聲,驚動了樓下的小碧。
  
  「發生什麼事了?啊!老太太,您怎麼了?」衝上樓的小碧看見芳江痛苦的倒在地上,忙將她扶起來,一時間也慌了手腳,「老太太,你哪裡不舒服?」
  
  芳江想說話,卻動不了口,她感覺自己嘴巴好似也麻了,無法說話。
  
  小碧見狀,知道情況緊急,臉色都嚇白了。
  
  「老太太,我……我先打電話救護車,救護車馬上就會來了!然後、然後我再去追少爺,他剛走不久……您千萬要振作點,保持清醒啊……」
  
  芳江來不及應聲,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歡迎光臨!」
  
  每當有人推動啄木鳥拼布編織教室的那扇玻璃門,聽見負責櫃檯的小盈甜甜的喊出歡迎光臨,待在準備區的倩如心就提高了起來,然後連忙轉頭往回看。
  
  不是他!倩如的心頭湧起淡淡的失望。
  
  已經有三天沒見到世緯了,上次她叫他不要再來找他,他……就真的不來了嗎?
  
  見她頻頻回頭,小盈不由賊笑著靠近她問:「梁姊,你在等誰嗎?」
  
  倩如潔白如貝的耳朵泛起淡淡緋紅,忙否認道:「沒有的事,我沒有在等誰。」
  
  「真的嗎?可是你這幾天都心神不寧,只要有人進來,你就會急忙往回看……你是不是在等上次來找你的那個西裝帥哥呀?」
  
  倩如尷尬得要命,忙收拾桌面的圖樣與碎布,一面道:「呃……時間差不多了,我該進教室準備上課了,待會兒見!」
  
  說完,她便急急鑽進教室去。
  
  兩小時後,倩如結束了下午的課程,離開教室,一個人走在往麗水街的路上。
  
  五點半,天色已有點昏暗,街燈都亮了起來。
  
  當倩如終於回到暫住的小公寓,從包包裡拿出鑰匙,正要開門時,她忽然瞥見大門不遠處有抹黑影,她嚇一跳,倒抽了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
  
  那黑影沒被她驚動,仍然靠坐在牆的一隅,仔細一看,居然是世緯!?他閉著眼,表情看起來好疲憊。
  
  「世緯?世緯?」
  
  她忙把包包放下,跪坐在他身邊,先摸摸他額頭,確定他只是睡著而不是發燒後,才用手輕拍他的臉頰。「世緯,快醒醒!」
  
  董世緯被倩如拍醒,他睜開眼,看見倩如就在面前,臉上滿是擔憂的神情。
  
  「你怎麼會睡在這裡?這樣會感冒的知不知道!你嚇壞我了,我還以為你病了。」
  
  這一刻,他覺得心裡舒坦了,看來她還是在意著他的。
  
  「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我才在這裡坐一會兒就睡著了。」他按壓兩眉之間穴位,好讓自己清醒一些。
  
  倩如有些心疼,卻又不願表現得太明顯。
  
  「既然想睡,怎麼不回去睡?」
  
  董世緯從地上站起來,道:「比起睡覺,我比較想見你。」
  
  倩如一愣,有一瞬間,她不敢相信這是從世緯嘴裡說出的話。
  
  看見她愣住的表情,董世緯好笑的問:「怎麼了?」
  
  「沒什麼……」她拾起包包,藉著開門掩飾自己的驚訝,「進來再說吧!」
  
  董世緯隨著她進屋,脫了鞋,走進狹窄的客廳。
  
  倩如把包包往椅子上一放,轉身就往廚房走去,「你一定還沒吃飯對不對?你先坐一下,我去煮麵……」
  
  話沒說完,董世緯已握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側首吻上她半啟的唇瓣。
  
  一開始,他就吻得深入,像一個漩渦,輕易就把她捲進漩渦的中心。
  
  倩如閉上眼睛,感覺一陣暈眩,心跳不受控制地扛跳起來,她感到雙腿有些虛軟,不由自主地後退,直到背部抵住牆面,終於撐住了軟綿綿的她。
  
  董世緯的身子貼住她,將她夾在自己與牆壁之間,不留半絲空隙。他的舌尖親密地探索著她,有些霸道、有些野蠻,同時卻也很溫柔。
  
  倩如感到他熾熱的體溫,她的鼻端籠罩著他醇厚的氣息,他的吻蜿蜒而下,來到她敏感的頸側或輕或重地吮吻著,帶來某種難以言喻的酥麻感,倩如感覺自己輕輕地顫抖起來。
  
  「世……」她想說些什麼,但是她的喉嚨乾澀,幾乎發不出聲音。她伸出舌頭,潤了潤唇瓣,再試了一次:「世緯!」
  
  董世緯一震,停下吻她的動作,然後慢慢放開她,注視著她的眼睛。「倩如……」
  
  倩如溫暖的掌心貼在他頰畔,有些擔心地問道:「你怎麼了?」
  
  他握住她貼在自己頰上的雪白柔荑,想起自己一直想說,卻從未說出口的話。
  
  「倩如,對不起,之前我沒考慮到你的心情,沒發現你在董家過得這麼不開心,我真是個失職的丈夫——」
  
  她點住他的唇,不讓他再繼續自責:「別這麼說自己,這代表我們之間還有無限的可能性啊!」
  
  「你真的願意給我機會嗎?」在愛情面前,高傲的董世緯,終於學會了謙卑。
  
  「當然願意。」她的眉宇間浮現些許擔憂,「世緯,你今天怪怪的,告訴我,是不是……在公司發生了什麼事?」
  
  她或許不懂如何應酬、不懂他公司的業務,但是,她懂他的感受。
  
  當他吻她時,她可以接收到所有他釋放的情緒,並分辨出他此時的心情,而今天的他,和平時的他不一樣!
  
  倩如,他的解語花呵!董世緯勾住她的纖腰,將她摟進懷裡。
  
  「不足公司,」他苦笑的對她坦承:「是媽。」
  
  「媽?」倩如覺得意外,「她怎麼了?」
  
  「她病了。」
  
  倩如馬上推開世緯,臉色變得凝重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低啞道:「三天前。」
  
  難怪……難怪他這幾天都沒出現,她還以為是自己把他趕走了……
  
  「生什麼病?嚴重嗎?現在有人照顧她嗎?」倩如一疊聲追問著,表情緊張。
  
  「醫生說,是暫時性的腦缺血。」
  
  「腦……缺血?」那是什麼?
  
  「就是輕微的腦中風。」
  
  倩如倒抽一口氣,「腦中風……怎麼會這樣呢?」
  
  雖然婆婆不喜歡她,但他們畢竟是一家人,聽見婆婆住院,她覺得心裡有塊地方空空的、痛痛的。
  
  「因為送醫得早,沒有生命危險。我給她請了兩名看護,現在還在醫院裡。」董世緯閉了閉眼,神情有些自責。「她出事那天……我們吵了一架。我想……她會這樣都是我害的,要是我別說那些話惹她生氣,也不會……」他哽聲,無法把話說完。
  
  「世緯,別說了……」
  
  倩如紅了眼眶,抱住他,讓他的面龐靠在她小小的肩上,她雖然嬌小,但是她想要承擔他的悲傷。
  
  他緊緊攀住懷中纖弱的身軀,這一刻,董世緯感到自己無比的脆弱,而倩如嬌小的身子,卻蓄滿了力量,那力量強大得足以包容他的創傷。
  
  他是個強者,在業界裡,他是巨人,傲視群倫,他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不知道何謂「不可能」。
  
  他自信有絕對的力量撐起董家、保護家人,但這一刻……他卻像孩子般無助,他終於明白自己不是萬能,原來恐懼並不獨漏他一人。而在這時候,能支撐他、包容他、撫慰他的,竟是看似柔弱得不堪一擊的倩如。
  
  倩如輕輕地撫摸他的黑髮,一下一下的趕走他的悲傷。
  
  「世緯,今晚我陪你一起去醫院。」
  
  董世緯倏地從她肩上拾起頭來,不敢相信地問:「真的?」
  
  「真的。」倩如對著他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是董家的媳婦不是嗎?現在婆婆病了,我當然要照顧她。婆婆個性倔強,加上她的生活起居沒人比我更清楚,我怕你請的看護婆婆不滿意。」
  
  「你不怕媽又刁難你?」
  
  倩如搖頭。
  
  「你不怕媽又用難聽話罵你,甚至將你趕出去?」
  
  「就讓她罵、隨她趕吧,我不怕。」
  
  董世緯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為什麼現在不怕了?」
  
  倩如輕撫著他身上穿的,她親手為他編的針織繫帶短大衣,溫柔的笑了,「因為,我知道今後我將不再一個人孤軍奮戰了。所以我什麼都不怕。」
  
  
  
  醫院的特等病房——
  
  倩如帶來一隻保溫壺,裡面裝了她親自燉的鱸魚粥。
  
  病床上的芳江看見照三餐報到的倩如,依然不給好臉色,這樣的情形已經三天了。
  
  倩如卻已經習慣了婆婆的態度,一點也不以為忤,她的小臉上依然帶著淺淺的笑意,彷彿沒看見芳江的臭臉。
  
  「婆婆,昨天你說不想吃飯,所以我煮了魚粥。」她將保溫壺放在床邊小几上,按下床邊控制器上的一個鍵,芳江的病床微微升起,好讓她可以坐起來。
  
  接著,倩如熟練地將床邊護欄的小餐桌架起,將鱸魚粥倒入碗中。
  
  熱騰騰的鱸魚粥,雪白魚肉已燉得軟爛,而粥裡的菠菜依然翠綠,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倩如將魚粥拌涼,然後舀了一匙到婆婆唇邊。
  
  芳江一輩子好強,最討厭被當成弱者,她一把搶過湯匙,語氣不悅地道:「你不必餵我,我有手有腳,自己會吃!」
  
  沒想到,倩如竟不像以前那樣,被凶一下就畏怯起來,相反的,她還望住她笑道:「婆婆若能自己進食,代表病情有好轉,醫生也說病人多活動,有助復元。」
  
  「這一點小病本來對我就沒什麼妨礙,是你愛大驚小怪。」芳江拿起湯匙,舀了一口粥要送進嘴裡,沒想到手卻不聽使喚地抖動起來,把湯匙都抖掉了。
  
  芳江愕然看著掉在桌面的湯匙,與灑在桌上的魚粥,不敢相信自己的情況遠比想像的更嚴重。
  
  倩如忙拿來面紙清理桌面,又把湯匙拿去洗乾淨再放回芳江手中,「沒關係,這只是一開始,還是讓我餵你吧……」
  
  「不用,我要自己吃!」芳江很堅持,她不信自己那樣無能。
  
  但是她一次又一次把湯匙弄掉,把魚粥幾乎灑光,倩如沒有阻止她,只是安靜的一遍遍幫她擦桌子、洗湯匙。
  
  最後,碗裡只剩下少得可憐又涼掉的魚粥,芳江像是生氣了,把湯匙往地上一扔。「我不吃了,我要休息,你出去!」
  
  倩如默默起身,幫她調整好床的高度,蓋好被,收拾好湯匙、碗和空空的保溫壺後便離開病房。
  
  真沒用!芳江看著自己不斷發顫的手,想她在日本時被排擠,婚後丈夫為了工作丟下她一個人撫養孩子,最後還在外頭養了小老婆……這一切逆境她不是都熬過來了?為何最後卻被自己打敗?
  
  芳江咬緊牙根,卻阻止不了眼淚往下掉。
  
  她這一生鮮少掉淚,但現在,她卻除了掉淚什麼也不會。
  
  忽然,房門被推開,芳江嚇了一跳,發現倩如又跑了回來,而她滿臉淚痕還來不及擦,自己最脆弱的一面,竟被她最不喜歡的媳婦看見。
  
  「你……你又跑回來幹什麼?」
  
  倩如明明看見芳江滿臉淚痕,卻故意忽略。
  
  「我剛剛去附近的餐廳買了鱸魚粥回來。」她打開袋子,將熱騰騰的魚粥倒進碗裡拌涼。
  
  因為最脆弱的一面被看見,芳江有些惱羞成怒,「我不是說我不吃了,你那麼多事幹什麼?」
  
  「婆婆,你不能不吃飯。」倩如不由分說的又把床調高,然後把餐桌架好,再把那碗熱粥擺到芳江面前。「不吃飯會沒有體力,沒有體力病就不會好。」
  
  芳江瞇起眼睛,「你是不是看我生病了,所以故意跟我唱反調?」
  
  倩如愣了一下,接著她竟露出微笑:
  
  「是啊!婆婆你要是不高興,就快點復元來教訓我吧!」
  
  芳江沒想到倩如竟完全脫去過去的畏縮,有膽和她嗆聲,而她……她竟覺得現在的倩如,比起以前有意思多了,她開始對她另眼相看。
  
  「哼,這點不用你說,我會做給你看的!」芳江拒絕被看扁,好強的心性被挑起,再度拿起湯匙,繼續朝不可能的任務挑戰。
  
  芳江不認輸的舉動落在倩如眼中,她粉嫩的唇瓣,悄悄彎起一弧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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