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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初戀凶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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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0: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初戀凶萌

心之所在,即是故鄉。
雍天牧,我想做你的人,你的家,你的牽絆……


一藝在手,世界我有,穿越來到古代的安志媛要自己莫急莫慌莫害怕,
畢竟身邊全是老弱婦孺,也就她勉強能頂門戶,撐起個小家不過小菜一碟,
看吧,紅豆松糕、銅鑼燒便讓她荷包賺滿滿,甜八寶和關東煮更使茶棚客如雲集,
而食物的香氣不只吸引饕客,就連隨手一救的殺手先生雍天牧也念念不忘,
可她不過是為了擺脫相親拿他當擋箭牌,加上嚇唬地痞時用他狐假虎威,
卻被在旁聽聞一切的他給認真了,看著紅著耳朵尖問自己是不是心悅他的男人,
她很想哀嚎誤會大了!可看著對方認真的表情,她覺得這麽說實在有違本心,
而且這人對她真的好,不僅將她放在心上,更視她如命,
不但親手為她打造難得的紅豆餅烤盤,更在她被綁架時單槍匹馬來救,
看著魔擋屠魔、遇神殺神的他,安志媛只覺得自己的英雄實在又兇又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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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不幸與萬幸

殺手的下顎遭扣住,微張的嘴里被塞進一塊玩意兒。

一塊……松軟軟的玩意兒?

此際,殺手漸感渾沌的腦袋瓜中忽有體悟——原來人性本能是充滿求生欲的。

明明他身中劇毒,此刻毒素已然蔓延全身,癱瘓了四肢令他再難動一根手指,僵化了喉舌教他難以發聲,當那松軟軟之物擠進他口內,食物的甜香在唇齒中瞬間生出,壓過糾纏在喉間的澀味,唾液隨即分泌,在那不知被主人苛刻了多久的小小口腔里熱切地濡濕那塊松軟食物。

究竟有多久未曾進食?

他記不得、想不起,好像一直沒有饑餓感,但此時此刻,他肚餓了。

硬塞進口中的食物勾起了他的食欲,嗯……他嘗到淡淡奶味,還有和著蛋香的麥子香氣,還有還有……是紅豆,吃得出顆粒感卻是又軟又綿的紅豆,惹得唾津一涌再涌,變得潤軟不已的食物一點點滑落喉底,他本能地吞咽,終有東西能祭得五髒廟,這下子不僅嘴饞,癱瘓的身軀還餓得不自覺發顫。

他想吃,還想再吃,想大口大口咬下、咀嚼、吞咽……

「爺爺您不回房歇息蹲在角落干什麼?」

安志媛一腳踏進小灶房內,便見微弱燭光中一名老漢將自個兒蹲得圓圓、面向牆角不知干什麼勾當。

八九不離十,安志媛想也未想脫口就哀聲輕嚷——

「厚,爺爺很不乖耶!又躲起來偷吃甜食是不是?」生氣跺腳。「又不是沒給您吃,下午切那一塊紅豆松糕是要給您當下午茶,配著熱茶慢慢品嘗、解解饞,結果爺爺三、兩口就吞光光,不給第二塊,竟然趁夜模進灶房偷吃了!您想想您想想,都六十七八九歲的人了,不注重養生是怎樣啦?再這樣下去血壓沖高、心律不整、血糖也不穩,中風、心髒病、糖尿病全來報到,是要怎麼救……呃!」

恨鐵不成鋼般越念越順的脆嗓在伴隨腳步的移近驟然消音。

安志媛瞠眸結舌,瞪著那個被老人家蹲圓圓所形成的陰影籠罩住的人兒,腦袋瓜里一片空白。

不!現在不是發愣的時候啊!

安家這位老爹患有失智的毛病,還習慣到外邊撿人撿小動物回家,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除她以外尚有一對母子,全是安老爹順手撿回來的,就沒誰與老人家有半點血緣關系。

而今晚老人家又撿了個人回來,想想,似乎也沒啥大不了……吧?

「沒偷吃松糕,沒有的沒有的,元元說不能偷吃,爺爺乖得很,元元不生氣,咱、咱是喂給人吃呢……」安老爹指著癱在角落的人,仰望安志媛的表情好生無辜,沾上點點松糕屑屑的嘴角微微地咧開,欸,信誓旦旦說自己沒偷吃,完全不具說服力。

安志媛一口氣越嘆越長,她認命了,不跟老人家較真了,直接將注意力放在那個被塞了滿嘴松糕的人身上——

是個妙齡的姑娘家呢。

即使周遭火光希微,依舊能瞧見對方一頭流泉般的青絲披散,隱隱泛著光澤,然後是那縴縴身段以及被烏發半掩的雪嫩嬌容。

姑娘家很美沒錯,按理說,美之物人人愛,但此時此刻的安志媛卻瞧得小心肝直跳,頭皮發麻,因為姑娘衣衫不整中。

她的前襟被扯松了,露出單邊漂亮的鎖骨,裙擺也遭撕裂,沾著不少像似泥濘和著血污的痕跡,更慘的是她微微抬起的兩眼顯得恍恍惚惚,很像嗑藥嗑過頭,飄飄然的視線找不到焦距。

安志媛兩手抱頭又抓發,內心哀嚎,亂糟糟的腦袋瓜里瞬間浮現曾看過的許多新聞報導——

什麼「愛你不到就假車禍真擄人」、「愛你不到就下藥性侵」、「愛你不到就抓來當禁臠」,還有「隨機找目標下藥」啦、「到夜店『撿屍』兼拍影片」等等又等等的社會案件……噢,被下藥?遭監禁?被性侵?眼前這位姑娘不會真遭遇到那樣的壞事吧?

「姑娘、姑娘,你听得到我說話嗎?」安志媛回過神來立即動作,把老人家擠到一旁去,單膝跪在妙齡女子身畔。

有人正輕捧自己的臉,小力地拍了兩下,之後又加重力道再拍,殺手眼皮微顫,瞳心亦顫,因為這輩子還從沒被誰如此「搧巴掌」。

殺手心頭驚怒,漫進鼻中的甘甜香味卻像一道柔風,將那欲要炸裂的毛給撫順……肚子更餓了。

這一邊,听姑娘家虛弱地哼出一聲似作回應,安志媛雙手跟著模向對方的後腦杓,邊放慢字句道︰「放心,我是好人,我們全家都是好人,我保證絕不會對你怎樣,然後我自己也是女生,呃……我是說,我也是個姑娘家啦,你身上的配備我全都有,不會吃你豆腐,我模你只是要檢查你頭上、身上是否有外傷,不會對你怎樣的,你別怕。」

……怕?

有人要自己別怕?

當殺手的腦中理解了她在說什麼,原就渾沌的思緒直接凝滯,傻傻由著她模頭、模頸、模四肢、模軀干……話說回來,眼下情勢也僅能由著對方模來模去,即使想奮起抵抗,動一根小指都難。

「沒有出血現象,骨頭好像也沒斷,還好還好,萬幸萬幸……咦?」檢查再檢查,安志媛隔著薄衫輕觸到姑娘家的胸肋下端時,兩手陡地僵住。

「元元怎麼了?眼楮瞪得好圓,眨都不眨,誰嚇著你啦?」安老爹早把手中剩余的半塊松糕偷偷消滅掉,揚眉就見親親孫女兒一臉愕然,蹲圓圓的身軀立時擠將過來。「不驚不驚,爺爺護著元元,元元不驚。」說著就張臂將安志媛護進肉乎乎的胸懷里。

安志媛兩只手還僵著,但腦筋動得極快——

她想,她是大驚小怪了,模起來感覺不到女人胸前該有的那兩團也沒什麼不對,有的女孩子天生發育得好,胸圍傲人,坐下來還得把一對豐乳捧到桌面上擱著休息,也有些人胸前一馬平川,在她曾生活過的那個現代時空,還普遍被形容成「飛機場」呢。

所以眼前這位姑娘家是個「貧乳」,那也正常得很、正常得很,所謂環肥燕瘦,各有各的體質,各有各的出路,確實是自己不穩重了。

輕咳兩聲清清喉嚨,她拍拍老人家的寬背。「沒事沒事,沒嚇著,我誰啊我,我安元元可是安家的大姑娘耶,能隨隨便便就被嚇到嗎?爺爺快點放開,快不能呼吸了啦!」

安老爹很听話地放松手勁兒,憨憨地沖著孫女呵呵笑。

「元元怎麼這麼可愛呀!」瞧得都舍不得挪眼。

安志媛這些日子哄老人家已哄得很自然,順順回話道︰「再可愛也沒有我家爺爺可愛。」

「豈有此理?你爺爺是誰,叫他出來讓咱瞧瞧。」

「我家爺爺可寶貝了,才不給瞧。」

「他誰啊?為什麼不能瞧?」又氣又急。

「他是元元的寶貝爺爺啊,要是被瞧壞了可怎麼辦?當然不給瞧!」

老人家忽地怔了怔,前一刻還有些氣呼呼,下一瞬似記起那個「不給瞧」的爺爺究竟是誰,記起了,便咧了咧嘴笑得春風滿面。

挪動圓墩墩的身軀好跟孫女兒肩並肩蹲在一塊兒,祖孫倆一同瞅著今晚的不速之客,安老爹撓了撓臉憨聲交底——

「天黑了嘛,就該上榻躺平睡覺,但咱偏偏口渴了呀,口渴當然就難入睡,誰知房里的茶壺也見底,那沒法子啦,就、就只好模進灶房那個……唔……喝點水,然後眼角余光一瞥,就瞥見這人癱在角落,不是咱撿回來的,是這人自個兒溜進來的,是真的!」雙手在胸前急乎乎地交叉揮動證明清白,接著又道——

「見那悲慘模樣,九成九是餓得四肢無力、兩眼無神,咱才趕緊把元元下午剛整好的一籠紅豆松糕模出一小塊來喂食,真的只喂一小塊而已,這人吃得可香了,嗷嗷待哺可憐得很,喂多少吞多少,松糕都是這人吃的,咱沒吃。」腦袋瓜直搖。

事有輕重緩急,安志媛沒心思去戳破老人家粉飾太平兼破綻連連的說法。

她注意力放在姑娘臉上、身上,語重心長道︰「看來不是餓到發昏癱軟那樣簡單,這位姑娘像被下迷藥了,也許是中毒也說不定,還可能遭受侵犯。」略頓,抬手捏捏眉心,不由得低聲碎碎念。「是說這都什麼破世界?一定要這樣為難人嗎?想救人也不知該怎麼救,救護車哪里有得叫啊?」

想哭,難受。

然,再怎麼哀嘆,依舊只能面對現實。

她被丟到這個歷史架空的古代,老天爺當初沒收掉她這條小命,那她也懶得再自怨自艾,就只好選擇咬緊牙關大步向前,看這一條奇異的時間長河會將她帶往哪里,又會落得怎樣的結局。

重整旗鼓深吸一口氣,她拍拍雙頰,正想開口請爺爺幫忙把人抬上她的背,好讓她將人背進客房里暫且安置,老人家此際卻微擰眉心喃喃出聲——

「……元元稱這人是姑娘?但不是姑娘啊,是男的,是個小伙子,元元沒瞧見嗎?」

「啥?」男、男的?安志媛撩袖準備大干一場的動作登時頓住。

安老爹被孫女兒略顯夸張的錯愕表情逗得拊掌大笑,好生得意地抬高雙層下巴。

「人家一下子就瞧出來羅,你都沒看清楚,你看看,他頸子上有喉結——」邊說邊探手去撩開對方的散發、扳起他的臉,果然露出男子喉結。

「還有他胸前平平的,又干又癟還硬邦邦,都沒爺爺的軟呢,元元怎會把他誤認成姑娘家?」非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口氣。

「我……這……可是他……」那身姿、那五官模樣活脫脫就是美女一枚啊!安志媛一下子還消化不了眼前轉變,毫無意義亂揮的手忽然被爺爺抓住。

老人家無比熱忱,一門心思要幫著孫女兒厘清事實真相,遂努力舉證——

「還有還有,他胯間是有把的,還有子孫袋,整副『寶貝兒』齊全得很,姑娘家身上可沒有,元元不信可以模模!模過後總得信了吧?」

安志媛上身一傾,手被拉扯了去,隨即一聲哀嚎震得梁上的灰都飄落。

「哇啊啊——爺爺快放手!」

媽呀,她究竟模到什麼「髒東西」啦!



晚間這一鬧,把已洗漱過、正準備上榻困覺的一雙母子也給鬧進灶房里來。

同住的魏娘子年約三十五、六,中等身材,眉目算得上清秀,就膚色黝黑了些,但廚藝很是不錯,針黹工夫也拿得出手。

魏娘子的獨子剛滿十二歲,雖然只是個小少年,倒有幾把力氣,也幸得魏家小子听到動靜沖進灶房,要不然安志媛都不知找誰相幫,她家爺爺怕是只會越幫越忙,欸。

把不速之客搬進客房的榻上安置,再燒來熱水簡單替他清理一番,確定對方全身上下沒有需要包紮止血的傷口,再確認他體溫漸漸回暖,安志媛覺得自己當真盡力了,不管是迷藥還是迷毒,她都解不了,一切端看對方造化。

被搬進客房里的男人已交睫昏睡過去,安志媛把一旁看熱鬧、偶爾添添亂的爺爺帶回老人家自個兒房里,並盯著他乖乖睡覺。

很快便听到鼾聲傳來,她悄聲離開後特意繞去灶房一趟,再次返回客房這邊,那名身形精瘦、臉還帶點嬰兒肥的小少年正一坐在小天井的廊階邊上。

小少年身後的客房房門半敞,里邊一盞燭光猶燃,讓外頭守著的人一回首即能瞧見里邊動靜。

安志媛也學小少年席地而坐,兩人背對客房房門肩並著肩。

「怎還沒睡?我以為小禾你跟魏娘子一塊兒回房了。」她手肘輕頂了小少年臂膀一下,笑問。

魏小禾鼻頭扭了扭,兩眼仍直直瞅著懸在天井蒼穹上那彎新月,略有氣無力道︰「元元姊,小爺我肚餓了,唔……真餓。」

若能早早睡熟自然不會感到饑餓,但今晚有變數,費了小少年好些力氣,加上正值是長個子、長肌肉的年紀,不餓才怪。

安志媛心中明了得很,畢竟她尚未穿越到這個古代世界前,可是跟著三位哥哥一塊兒長大,男孩子在成長過程展現出來的驚人食量簡直跟無底洞似的。

「哪,給。」她遂從袖底取出包裹好的一物遞去。「就猜到你一定餓了,剛剛繞去灶房拿來的,勉強墊墊肚子羅。」

淨巾滑開,露出三塊紅豆松糕,小少年兩眼驀地發亮,背脊陡挺,手抬到一半卻頓住,疑惑問︰「這是明兒個一早要備去茶棚那兒試賣的,咱吃了不就不夠賣了?」

果然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小小年紀餓著肚子也還不忘營生。

安志媛壓下嘆息,把松糕往孩子懷里塞,笑道︰「你就吃吧,大口大口吃,吃飽些才有力氣幫忙賺錢。」

魏小禾咧嘴一笑,終于放心開吃,進食的表情虔誠又滿足。

看那張總愛扮老成的娃兒臉真情流露,安志媛內心又覺柔軟又感唏噓。

想想她是如何「流落」到眼前這般田地?竟窮到想把身邊的孩子喂飽都不容易。

她其實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穿越」了,還是「重生」了。

她在現代世界那座物產豐饒兼之科技發達的寶島上生活了十八年,突然一個意外變故,她就「降落」到這個什麼都落後到令人難受想哭的地方。

在現代,她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很小就被教會所創辦的育幼院收養,所幸修女院長以及從不求償的志工們待孩子們極好,加上每年都有來自寶島各地的善心人士捐款、捐物資的贊助,自她有記憶以來,育幼院的生活是沐浴在神恩之中,從沒冷過、餓過,連零食也沒短缺過,若到歲末佳節,禮物更是少不了,再怎麼樣都能過得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六歲上,在記憶開始有了明顯烙印的那一年,她被常來育幼院服務的一對志工收養,這對年輕父母家中已有三個男孩,老大九歲,老二和老三是雙胞胎,七歲,她被收養到這樣的家庭,成為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的掌上明珠。

直到多年之後她才明白過來,僅靠著經營一家規模不太大的冷熱飲店,要養大三男一女實在費了養父母不少心血。

她曾私底下問過養母媽媽,明明家里經濟不算富裕,明明養父母膝下有三個親生孩子,為什麼當年還是決定收養她?多她一個孩子嗷嗷待哺,豈不是加重家中的負擔?

那時正值她敏感又愛強說愁的中二青春期,矯情又難搞得很,但養母媽媽給她的答覆竟令她頗有被療癒的感覺。

養母媽媽對她說——

「媛媛知道住在『男生宿舍』里是一件多麼心累的事嗎?從早到晚、放眼望去,身邊都是男孩子,不是『老男孩』就是『小男孩』,媽媽好不容易才遇到你這麼有默契的『戰友』,總要拖著你一起下水,我們女孩子也要自己一國啊,沒有媛媛,我多孤單?」

所以養父爸爸是「老男孩」,哥哥們是「小男孩」……

安志媛至今仍清楚記得養母媽媽當時說這話的模樣,她兩手莫可奈何般一攤,眼楮笑出淡淡魚尾紋,戲謔中有著溢于言表的感情。

她知道自己其實很幸運,雖說從小遭親生父母遺棄,但她遇到一對很棒的養父母,還有三個跟她沒有血緣關系卻與她情同手足的哥哥們。

養父爸爸曾笑說她是哥哥們的吉祥物兼幸運符,因為安家的雙胞胎出生時心肺有些問題,但年紀太小還不能動刀治療,只能少劑量投藥並定期追蹤。

後來她被安家收養不到一年,雙胞胎哥哥倆在某次回醫院追蹤病情時,主治醫生赫然發現兩個男孩心肺間原先沒長齊的某條血管竟奇蹟般自動長好,根本不須要動刀修補。

更有幾回,安家大哥面臨人生中的重要考試和面試,不管是拿出國進修的獎學金抑或爭取絕佳工作機會,多是她跟去陪考、陪面試,而大哥總是贏。

有爸爸媽媽真好,有哥哥們真好。

她是被安家人護在羽翼下長大的,也許那般結緣就是為了讓她能在意外發生的瞬間救養母媽媽一命。

那一場劫難發生得太快,車子沖進冷熱飲店面時正是店里準備打烊的時候,媽媽和她一塊兒在店鋪前頭收拾,爸爸則在後頭小倉庫點算庫存備料。

當時三個哥哥皆不在家,大哥獲得一個很棒的工作機會,剛通過嚴苛的試用期,成為某家跨國大企業的正式員工,而雙胞胎哥哥們則是知名國立大學的大四生,書讀得好,社團也玩得很瘋,哥哥們沒誰有空回來幫忙顧店,但她可以,而且是喜歡的。

她畢業于職業學校的餐飲管理科,並且在某家知名飯店內的吃到飽自助餐廳實習已有一段時間,自助餐廳里提供的是無國界料理,菜色和甜點加起來超過兩百種,各司其職的大廚師就有十人,讓她這個小小助手偷師偷得好痛快。

家人們的意思是要她繼續在學業上進修,考個四技或大學什麼的,但她早早想清楚了,三個哥哥對接手家里的冷熱飲店完全不感興趣,可她就是很喜歡自家的店,是爸媽胼手胝足打拼出來的地方,盛載著這個家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哥哥們有自己的夢想要實現,那就由她守住這家店,這就是她的夢想。

店里夏天賣手搖冷飲、豆花和刨冰,冬天賣燒仙草、紅豆湯、八寶粥等等,許多用料像芋圓、芋泥、紅豆、綠豆、湯圓、粉圓等等,都是自己熬煮制作出來的,每道手工都是學問呢。

而店里除了按時節提供冷熱飲品,卻有一樣道地小食是一年四季皆有的——

紅豆餅。

媽媽每日熬煮精心挑選的紅豆,熬成軟乎乎的紅豆泥,用特制的鑄鐵模具烤出一個個香噴噴又甜而不膩的小點心。

她也好想把自家的紅豆餅口味傳承下來,有那麼多眉眉角角的事物要學,她哪里有心思考什麼四技和大學,應該早一點跟在養父母身邊學習才是王道。

那時她是考慮在知名飯店內的餐廳先工作個兩、三年,多吸取一些實戰經驗,然後再回自家店里邊幫忙邊學習,作好接棒的準備,所以只要一有時間,她就往店里跑。

那一天她又回去店里,最後幫著打烊,那時店里已沒有客人,一輛暴沖的轎車失控沖進店中,她的記憶僅停留在自己飛撲過去把養母媽媽推向堆放紙杯、紙盒的角落,之後自己究竟怎麼了,她沒有丁點感覺,意識完全喪失。

醒來後,她人就來到了這里,一個全然陌生的時空,在她學習過的人類歷史中一個不曾存在的國度,一個陌生的朝代——南雍。

她自然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和演變,也不確定現代時空的自己到底死亡與否。

這樣的她算是「重生」還是「穿越」?被暴沖的轎車撞上之際,她是當場死翹翹還是整個人突然消失不見?任她想破頭都得不到解答。

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到古代來已將近一年,要不是來到這兒沒幾天就被安家爺爺撿回來當孫女養,身無分文又听不太懂當地方言的她真會活活餓死在外邊。

她後來才從魏娘子那里得知,老人家確實有一個親孫女。

安老爹的兒子和媳婦染疫走得早,幾年後老伴也病故,安家小姑娘遂跟著爺爺相依為命。

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這些年幫著安老爹將茶棚的營生頂起,祖孫倆雖過得不算富裕,但求三餐溫飽、頓頓有大米飯吃並不成問題。

無奈老天爺實在欺負人,就在老人家將她撿回來養的前一年,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姑娘上山挖筍采菇不慎遭毒蛇給咬了,等到被尋獲時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屍體。

安志媛記起魏娘子談起這件憾事時的神態,那眼神中流露的傷痛帶著渲染力,讓人非常能感同身受,想來安家姑娘在世時也把魏氏母子倆視作親人那般相待,在這樣的世道彼此依賴、互相扶持,安家姑娘離世之後要是沒有魏娘子和小禾的照看,老人家怕是要出大事。

試想想,相依為命的親親孫女突然驟逝,老人家必然大受打擊,魏娘子也說了,安老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動不動恍神、失憶,狀況惡化到有好幾回走失在山里和竹林里,每每動員了全村十來戶人家才把人找回來。

而魏氏母子……乃至于整個小溪村的人家,對于安老爹將她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子撿回來當孫女養的這件事,似乎一律表示贊同,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欣慰。

好像撿回她之後,老人家的精神狀態就穩定許多,不會再時不時地鬧失蹤,恍神和失憶的狀況也銳減,日子彷佛回到安家姑娘猶在世的時候,一切靜好,歲月安度。

她在現代的名字是安志媛,養父母與哥哥們不是喚她「小媛」就是「媛媛」,而巧的是,安家姑娘名叫安元元,于是她這個「媛媛」自然而然變成「元元」,認了老人家當爺爺,總歸一切順行而為,雖不知未來會如何,她想,努力活下去總是對的。

這一邊,小少年將兩塊松糕連著下肚,手中寶貝地捧著最後一塊,終于能緩下來吁出一口氣。

「要不是元元姊露這麼一手,小爺還真沒吃過這般好吃的紅豆松糕,咱覺著我阿娘手藝已然夠好,但這些天你整出來的幾款小食,有甜有咸,那滋味與以往嘗過的大有不同,好吃又別有新意,呵呵,咱們明兒個起在茶棚推廣這新制的小食,定能招攬更多生意。」

安志媛單手揮了揮。「姊姊多少有練過啦,事情交給專業的來就對了,但話說回來,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你阿娘從旁教我如何控制火候,真的還不知道要弄焦多少盤糕點、浪費多少食物。」

來到古代才深切體悟到「燒火炊食」是多麼深奧的一門學問啊!

她初來乍到,根本暈乎乎什麼都不懂,這可不是換新環境罷了,而是整個時空背景全換掉,她花上兩個多月才模出些許頭緒,又花上大半年才適應了對她來說是如此「克難」的生活方式,直到前些時候身心靈終于安定下來,她就想著該找些事做做,目光便盯向安家茶棚。

自從安元元意外身亡,安老爹無心茶棚的經營,全靠魏娘子帶著小禾硬撐下來,安志媛狀況好些後也主動到茶棚幫忙,這一幫就讓她嗅出商機,才會連著好些天鑽進灶房埋頭苦干。

只是有時候很多事情不是靠埋頭苦干就能擺平,例如——在沒有瓦斯爐、沒有電磁爐、沒有烤箱、沒有微波爐、沒有氣炸鍋的古代世界中,學著掌控火候。

一開始當真灰頭土臉又難受想哭,噢,不對,她當場早哭了,淚流滿面擦都來不及擦,全因被自己搞出的濃煙嗆得眼淚加鼻涕齊流。

她不是沒有露營野炊的經驗,但在現代野炊她有可攜式瓦斯爐能用,還能用小瓦斯噴槍生火,輕松簡單就能把木炭燒得直冒火,再不濟也還有一顆顆的火種幫忙助燃,要她在毫無輔助工具下徒手生火,人生實在太難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得遇「名師」啊!

不管是生火還是火候大小的掌控,魏娘子當真厲害得不得了,而且毫不藏私地把眉眉角角傳授給她。

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她還在「悟道」當中,但一邊實際操作一邊領會,錯中學習,竟也進步神速,這幾天控制火候制作出來的糕點越來越像樣,欸,這般的天資聰穎難自棄,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她一臂搭上小少年的肩頭,深吸了口氣道——

「反正不管怎樣,咱們一家子就是你挺我、我挺你,無論如何都得把茶棚撐起來,還有啊,小禾也得多讀點書,沒有要你讀什麼……什麼四書五經,我也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那種經書典籍,但多看書、多認識些字保準沒錯,還有基本算術,那更得學會。」

「咱會算術啊!」魏小禾頗自傲地挺起還不太強壯的小胸膛。「小爺算盤打得可好了,作帳看帳也不成問題,咱就愛這些,但那些經書啊典籍什麼的,看多了根本無用,又沒要考狀元、當大官,小爺我就想搞營生。」扭扭鼻頭,哼了兩聲又道︰「攢錢讓咱們一家子都過上好日子,這是一定要的。」

一家子。

安志媛心窩微繃亦覺溫暖,沒想到被丟到這個「異世界」,她也能像在現代那樣得到一個家。

說她不幸嗎?她真的有夠不幸。

說她鴻福齊天嗎?她也確實福氣滿滿、幸運到爆表。

正在她暗暗感動不已之際,身邊小少年向她挑挑黑眉、瞟了眼,道︰「咱覺著元元姊才要多習算術,欸欸,連帳本子都不會看,還來念小爺我?」

安志媛臉微紅,也跟著挑眉。「我算術好得很,加減乘除都難不倒我,我只是……撥不慣算盤珠子,還有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算籌,看著就偏頭痛。」再有,她在看阿拉伯數字那是又快又順眼,在這兒所使用的卻是所謂的「大寫數字」,讓她認一串數字眼楮都能看花。

魏小禾哼了聲,捧著最後一塊松糕小口咬下,放慢進食的速度。

他細細品嘗口中的好滋味,晃著腦袋瓜,翹起嘴角道︰「元元姊不擅長看帳、撥算盤珠子,那也不打緊,反正有小爺我呢。」

「嘿,怎麼說得好像你才是一家之主?」安志媛才想抬手揉亂小少年的頭發,听他又道——

「這個家總得有個男人頂著,就像今晚,小爺就得扛起重責大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瞧瞧咱們這一家子,爺爺年歲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腦子有時還不太好使,我娘則是個寡婦,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而元元姊如今還是個待價而沽……呃,不,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家,得留點名聲讓人探听,今晚家里闖進一名不速之客,不但是個男的,還莫名其妙男扮女裝,小爺我怎麼都得緊盯不放。」

安志媛頓覺啼笑皆非。

「魏娘子適才還在這兒幫忙,如此看來你阿娘是被你趕回房呃……請回房睡覺。」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魏娘子會被兒子請走她不意外,她只是沒想到有人在擔心她的名聲。

而擔心她名聲的人,說穿了也僅是個孩子,放到現代世界不過是個小六生。

欸,這都什麼情況了這是……哭笑不得啊!

「所以小禾現在是想趕我走……呃,請我離開,然後一人獨撐全場,撐到天亮嗎?」

小少年將松糕吃完,拍拍雙手,頭鄭重一點。「雖說小溪村人口不多,就十來戶人家,還是有幾個三姑六婆的,不得不防……你笑什麼?」

安志媛當真一臉笑咪咪。「可我剛剛已經對那位不速之客又摟又抱,還東模模西模模,連不該模的也不小心模著了,欸,小禾說如何是好?」

「這……唔……反正僅咱們自家人瞧見,不說出去就好……」黑眉扭動。

「不如等里邊那位女裝公子醒來,咱倆探探對方的底,如果是頭大肥羊,咱們就聯手逼他娶我、對我負責吧?」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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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2: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以甜食為引

說是要逼男子娶她、對她負責,安志媛就是故意捉弄人。

還好小少年當時早把松糕咽進肚里,安安穩穩落進胃袋,不然的話驟然听到她那番提議,肯定要被食物噎得喘不了氣兒,只是安志媛一想起魏小禾那瞬間驚呆的表情,還是笑到肚子痛。

清晨時分,朝陽在雲後泄出偏暖的光,南雍位處整片大陸的南端,以安志媛自己的理解,這個國家所在的緯度應該跟她出生的那個寶島差不多,于是氣候偏暖,即使是剛過完年的季節,氣溫冷歸冷,薄亮陽光依舊早早來訪。

看這天空,九成九又是個美好天氣。

安志媛從灶房提著一大壺剛燒開的熱水,懷著輕松心情一路走過被晨陽洗禮的小天井,剛一腳踏進客房……驀然頓住!

……眼前這是演哪一出?

昨晚她家小禾年紀小小卻要頂著男人氣概,在為她名節著想又勸她不走的情況下,硬是陪她留在客房這兒一塊兒守著不速之客。

安志媛想法其實很簡單,什麼女子名聲有的沒的根本沒往心里去,她畢竟在現代世界「走踏江湖」將近二十載,男人算什麼東西?還是個昏迷不醒又不知能不能活的男人,那就更不是東西……咳咳,她沒有貶低男性的意思,只是覺得人既然都闖進她家竹籬笆圈圍起來的屋舍了,救也救了,總得盡力守護。

但小禾為她想那麼多,怕她那所謂的「女子名節」會受損,噢,還是讓她感到好窩心好開心。

不過眼前這一幕真讓她有點開心不起來。

那位昏迷了一整晚的女裝麗人在她離開的這半個小時內終于醒來,醒來是件好事啊,大大的好事,表示他自有造化,在這個沒有救護車、沒有急診的古代頑強地生存下來,很快便是一尾活龍,一切邁向康莊大道,但是……壞就壞在他現出暴怒相!

不知他哪根神經「爬帶」了,還是被害妄想癥太嚴重,竟是一手一個準,右手扣住她家爺爺的頸子,左掌扣住她家小禾的胸口,這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氣勢吧?

「踏馬的,你發什麼神經!」安志媛手中的大壺直接落地,大步飛奔直直朝炕上糾纏成一團的人沖過去,一切全憑本能反應,別人掐她的家人,她就「禮尚往來」回敬回去。

看招!

殺手面對這一切,亦憑本能反應。

他清楚自身的動作能有多快,一旦下死手,短短一個呼吸吐納間,足夠眼前這三人死上幾輪有余,但恢復五感的他偏偏在這一瞬嗅到那股甜香,是他中毒意識昏沉之際猶能留意到的那一抹氣味。

說不上因由,許是那氣味彷佛曾化作美好滋味在唇齒間漫開,通過他的喉嚨流進肚腹,令空空如也的胃袋得到撫慰,于是他被一根無形的絲線所牽引,即使並未看清那人模樣,亦能憑著那股甜香認出。

千鈞一發間,殺手指勁陡松,不僅放松了,還不爭氣地「咕嚕」一聲吞了下口水,就這樣一個怔愣,人隨即被撲倒。

安志媛掄起拳頭原想由下往上朝對方下巴給一記,但小拳頭剛揮出,那人上身忽地往後,結果她什麼都沒打到,隨即重心不穩壓在人家身上。

她清楚听到一聲粗嗄悶哼,感覺身下軀體猛地瑟縮,似瞬間劇疼。

「元元……元元拿膝蓋頂他胯下,頂得好重,這招哪兒學的?路子是野了點,但……元元夠狠。」安老爹跌坐在地,圓臉仍因適才頸子挨掐而通紅,但已不咳嗽了,事實上也忘記要咳嗽,定定望著自家寶貝孫女神勇壓倒醒來就發瘋的客人,老人家眼底閃亮亮,頗覺欣慰似。

「哪里夠狠?咱說他這個人不識好歹,一醒就動手,還打算把人往死里掐,他才狠!咳咳咳——元元姊你起來,讓小爺跟他單挑!咳咳……咳咳咳……」魏小禾一樣被掐得滿臉漲紅,拼命揉胸,好不容易能說話了,氣得邊罵邊咳邊在一旁跳加官。

這一邊,安志媛甫厘清事態後連忙翻身坐起,還矯枉過正般坐得直挺挺。

榻上,那人微蜷地側臥,一身狼狽如殘花敗柳,散發圈圍的雪白面容顯得眉睫格外烏黑,粉櫻色的唇瓣緊緊抿著,那模樣不禁讓人聯想到紅花滿開後迎來的哀艷凋零。

榻上這一幕實在非常「洗眼楮」啊!

瞧瞧,人家即使狼狽,即使是凋零的殘花,也美得很有個性,這要是擺在「攻」跟「受」的世界里保準蝶舞蜂喧、熱鬧非凡,根本是女性大敵、直男都能扳彎……等等!她又滿腦子廢料了。

安志媛連忙端正心思,以眼神示意爺爺和魏小禾稍安勿躁,隨即對榻上的人道——

「這位……公子,閣下……閣下還好嗎?我真不是故意傷你,是一時情急動作才粗魯了點,不小心就……唔……所以你沒事吧?」

「嗯……」殺手滿頭冷汗,忍下想摀住胯間的舉措,僅微微頷首低應。

「那就好那就好。」安志媛略尷尬地摩挲鼻子。

忽地她兩眼如炬掃向一老一少,開始質問,「咱們家里總共就兩根毛筆,為什麼兩根毛筆現在在地上滾?還都沾飽墨汁?爺爺帶著小禾一大清早練習寫字嗎?好勤奮啊,是說字都寫在哪兒了?」

一老一少很快對望了眼,頭搖得像博浪鼓,同聲否認——

「呵呵呵,沒寫沒寫,哪兒都沒寫。」

「呵呵呵,爺爺說沒寫,小爺我當然就沒寫。」

魏小禾兩眼一溜,機靈道︰「我娘在灶房忙著備早飯是吧?咱去幫忙打下手,小爺去也!」身影好快,眨眼已飛奔出去。

安老爹連忙跳起來,還不忘把兩根毛筆拾起,拍拍憨笑。「早飯快備好了,那、那咱去等吃,爺爺去也!」往門口跑跑跑。

方才瞥見地上兩根「凶器」,安志媛用膝蓋想也知道發生何事。

她去灶房燒熱水時,小禾還窩在臨窗的圈背竹椅上呼呼大睡,老人家就趁這時候溜進來探看,一老一少也不知是臨時興起還是早有蓄謀,趁著榻上的人未醒,拿筆沾墨就想往人家臉上作畫吧……

無聲嘆了口氣,她轉回視線,見玉面險些被畫成大花臉的美男墨睫微顫,眼皮正徐徐欲掀。

「我替我家爺爺和小禾弟弟跟公子賠不是了,他們就是愛鬧,沒有惡意的。」她略緊張地再摩挲鼻子,問道︰「公子剛才清醒時,爺爺和小禾是不是恰好圍著你,正要對你唔……下筆?」

殺手的體質天生異于常人,加上後天刻意鍛鏈,已練得百毒不侵,但到底是血肉之軀,這一次暗殺對象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用毒高手,他所中之劇毒雖無法令他致命,卻仍需時間在體內慢慢消解。

昨夜他拖著漸漸僵化的身軀避進這一戶民家,本打算在角落窩一窩,確信自身挨到天明必然無事,未料清醒時人是臥在暖榻上,一老一少兩顆腦袋瓜就擠在他正上方,黑乎乎的東西直接朝他而來。

他本能出手,一抓一個準兒,直到剛才這姑娘提及了,他才明白過來,那「黑乎乎的東西」其實是兩根沾飽墨汁的毛筆。

「……為什麼?」

那聲音不太符合年輕男子,竟比她以為的還要低沉,安志媛先是一愣,見他眼皮子真掀開,四目相交間她陡然回神。

「呃……什麼為什麼?」耳朵竟覺有些熱,她下意識抓了抓。

殺手嗅到那甘香、听到那清脆嗓音,此時終于看到她了。

正眼對視,將眼前這個俯視他的姑娘看個一清二楚。

臉蛋小小的,雙頰膨膨的,眉毛細細的,眸子圓圓的,鼻頭翹翹的,嘴巴紅紅的,下巴潤潤的……

殺手的腦海中生不出什麼高明繁復的形容,反正見山就是山。

姑娘的模樣落入他眼底就是普普通通的長相,既不頂美也不算丑陋,眉目也許算得上清秀,只是眨動雙眸時,瞳心彷佛漾著光,好怪,那嘴角似翹著又好像沒有,似笑非笑中有股惑人的力道……

真的好怪。

「為什麼他們要下筆……暗算?」邊問,他緩緩氣兒撐身坐起。

「暗算?」安志媛隨即想通,不禁露齒笑開。「當然要暗算啊,趁你睡大覺,拿毛筆往你臉上畫只大烏龜再畫一坨屎,畫成大花臉,我上回太累睡得太熟,醒來臉上都有落腮胡了,額頭還被寫了山大王的『王』字,我家爺爺專愛干這種事,他覺得好玩,就為了開心啊,還能為什麼?」

殺手眉心微乎其微一擰,對于這其中樂趣似乎仍不明白。

靜了兩息,他欲啟唇再言,那一道墨色身影大剌剌窩在臨窗的竹制圈椅上,翹起二郎腿晃啊晃的,正譏笑般望來。

那個人與他生得一模一樣,但表情不同,他學不來對方那樣的笑。

那個人也許是他,也許不是,也許是一抹幻化成他模樣的精魂,也許是他神識凌亂中的一記裂痕,但不管是與不是,只有他能瞧見「他」,察覺到對方的情緒波動。

而此際,那個「他」在笑話他,笑他連最簡單的玩笑都無法理解,笑話他的有病、他的不正常。

安志媛見他突然垂下臉,像在躲避誰的目光,她朝半敞的窗子那兒瞥了眼,並未瞧見任何異狀,靜了會兒,她忍不住問——

「公子是不是遭壞人欺負?你、你是逃出來的嗎?昨晚我有先查看你的頭部、四肢和軀干,幸好沒有外傷,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哪里感到不適,例如那個嗯……個人較為私密的部位之類的……」

她見他垂首,此時又見他緩緩抬頭,神態迷惑,顯然听不懂她的提問。

跟古代人說話,且還是個年輕男子,聊的還是這般話題,她真的是……欸,好難啊!

干脆來個兩拳一握,腦袋瓜一甩,跟他挑明算了。

「這位公子,你昏死在我家廚房……呃,灶房,然後昨晚看你那模樣很明顯是嗑藥嗑多了,我是說你很可能被下藥,可能是迷藥也可能是毒藥,反正我沒搞懂啦,我們小溪村雖距離官道不遠,但要進城請大夫還是得花上大半天,況且昨天都那麼晚了,城門早就關起,要幫你請大夫也沒辦法,而鄰村是有一位大夫,但听說那位大夫正四處義診中,如今也不知落腳何處——

「想說就盡人事听天命,還好你是個有福氣的,睡了一覺就自己撐過來,然後……然後我家爺爺和小弟圍著你、試圖捉弄你,你剛睜開眼楮就發現被人圍著肯定嚇到了吧?我想很可能你……你把他們錯認成欺負你的人,才會一下子暴沖下狠手,那我也……我也對不起得很,很過意不去啊,把你弄得那麼疼,實在有夠抱歉。」

安志媛兩手在顎下合十,乞求諒解地摩挲著,深吸口氣鄭重再道——

「所以我想問的是,公子男扮女裝又被下藥,到底有沒有被壞人欺負?除了剛才被我情急之下重頂那麼一記痛到不行外,公子的大腿根部嗯……那個胯下啦,不管是前面還是後面,應該都還好吧?沒事吧?」

她自認問得很義正詞嚴,但近在咫尺的頹靡美男在褪去眉宇間的迷惑後,直接滿臉通紅給她看。

安志媛內心再次哀嘆。

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古代時空想要作個好姑娘是那樣難,她不是不想當個矜持姑娘家,但矜持就得彎彎繞繞,說起話來就得九彎十八拐,試探來試探去的,心好累,她懶得干。

「昨晚托我家小禾弟弟查看過了,說是公子的褲子並不見血跡,但沒流血並不一定無事,有人偏有些古怪癖好,就愛往人的體內塞東西,就是有血也全堵在里頭……所以你、你真沒事吧?」

美男依然不動如山,像瞬間石化了,連眼楮都不眨一下,但臉紅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紅暈拓開再拓開,把他半掩在散發下的兩只耳朵、頸項以及微微露出的一小部分胸膛,全都染出薄紅。

安志媛與他對視,受不了這般靜寂無聲,輕嚷嘆道——

「你倒是說話啊!身體是你自己的,你不說清楚誰知道?我又不能真脫你褲子一探究竟,小禾還那麼小,萬一真有狀況,我怕他會有心理陰影,然後我家爺爺又是個超級不靠譜的,『不靠譜』這話你懂吧?就是……就是不堪用、不牢靠,這種說法也不知這邊有沒有,我們那里倒是用得滿天飛,欸欸,不管啦不管啦——」舉起單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反正要爺爺脫你褲子驗傷,恐怕你會淪為他的畫布。然後……若有傷,有些傷也許落在難以啟齒的部位,但也不能諱疾忌醫,所以說,你到底有傷還是沒傷?」

殺手長這麼大,頭一次面對這種狀況,更是頭一回踫到說話這樣直白的姑娘。

有人擔心他受傷,擔心他被下藥下毒,擔心他隱瞞傷處不報。

臨窗下斜坐的那人嘴角勾得更高,似在等他出大糗,欣賞著他的不知所措。

「……我沒受傷。」他硬是蹭出話,嗓聲輕沉。「昨日不小心著了道,幸得及時脫逃,如今藥效退掉了,五感恢復又能行動如常,多謝姑娘掛懷。」

他一開始就以女子模樣接近這一次的暗殺對象,卸其心防,卻因行刺得手後太過大意,不僅驚動其黨羽,更遭對方一記回馬槍施了毒,導致他一時難以維持身形和妝容才會原形畢露。

眼下這姑娘八成以為他是遭人狎玩的小倌,許是從哪間妓館或小倌館逃出來,又或是從哪艘花舫中跳水逃生,他不想解釋,也解釋不清,她的誤解造成如此的身分設定倒也省去他的麻煩。

安志媛見他能挺腰坐直,再見他眉宇清朗並無忍痛神態,便信了他。

她頭一點,笑道︰「既是這樣,那就刷牙漱口洗洗臉,換套干淨衣物再一塊兒吃個早飯吧。」

隨即她起身離開,很快地去而復返,把剛才情急之下丟在地上的大鐵壺提了來,將熱水倒進角落架上的陶盆子里,動作俐落。

熱水太燙,安志媛又兌了些冷水進去,將一條干淨棉布打濕後稍微絞了絞水,直接塞進殺手手里。

「那你先盥洗,我去灶房再提些熱水過來,然後我還備了一套男裝,等會兒取來給你,那是爺爺的兒子呃……算是我爹吧,他遺留下來的舊物,洗得很干淨的,若不嫌棄就換上吧,會舒適些。」

殺手下意識抓著棉布,張口欲言卻是無語,美目瞬也不瞬直盯著那手提空鐵壺、邁大步朝房門口而去的女兒家背影。

突然,那姑娘在一腳即將跨出門檻時一個旋身轉向他。

殺手心口陡跳,不禁屏息。

「對了,忘記跟你自我介紹,我姓安,平安的安,我叫安志媛,就是『很有志氣的名媛』的那個志媛,但家里人都喊我小名,元元,是金元寶的元喔。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呃,我是說,不知公子該如何稱呼?」欸,好文言文啊。

臨窗下那帶著譏笑神態的影子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殺手專注望著幾步之遙的那張清秀笑顏,模糊地感到內在的層層陰霾下,有什麼正蠢蠢滾動著。

他起身下榻,散發污衣難掩其麗色,站妥,他雙手抱拳作了個禮,認真答道——

「在下姓雍,南雍的雍,雙字天牧,『天山曉牧雪半晴』的天牧,至于小名……並無。」

安志媛知道自己不很聰明,但還是有些觀察力和基本的推理能力。

當雍天牧下榻,一雙赤足直接踩地昂首而立,那身長跟昨夜昏迷的那人明顯有差異。

昨晚是她跟小禾一人一邊把人架進房送上榻的,當時半邊靠在她身側的他,比較起來至多只比她高出一點點,以昨晚他展現出來的身長,感覺力氣頗大的她要對他來個公主抱似乎也不難,但怪的是,光架著他就覺得異常的沉。

見他清醒站在那兒,那一身女裝頓時變得有點滑稽,兩袖嚴重縮水,連裙擺也短了一大截,原本偏縴瘦的身形登時高大起來,看起來也顯瘦,卻是精實勁瘦那一類……

根本是瑜珈中的最高境界——「縮骨功」是吧?

要安志媛不亂亂想實在很難,心思轉過又轉,覺得自己很可能太天真。

男人男扮女裝說不定是他自個兒樂意。

中毒昏迷也不一定是弱者。

瞧他一早醒來就船過水無痕似,不管是迷藥或毒藥,無任何外力幫忙,能那麼順利從體內代謝出去,尋常人可能辦到?

她該不會遇上什麼厲害人物了吧?

好奇心殺死貓,她沒有九條命,她還有一小家子的人要顧,所以她裝作沒發現任何異狀,總歸幫人幫到底,送熱水送干淨衣物,再喂他一頓飽,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這一日的陽光當真明亮,大把的光束透窗而入,迤邐出一室清暖。

客房中,仔細漱洗完畢並換上干淨衣物的雍天牧沉靜坐在榻邊,有好一會兒他腦中是空白的,空白而無絲毫負擔,神識如清光中的浮塵,飄浮、蕩漾,淡然松快……

他不曉得自己這樣靜坐了多久,是那個小名喚作「元元」的奇怪姑娘來敲房門,才把他從那一團空白淡然中喚回。

說她奇怪半點也不為過,好像活得太無戒心,樂呵呵沖著他笑,明明他這個不速之客搞得她一家子雞飛狗跳,她不僅出手相幫,連小名都直言不諱地報予他知,沒有丁點兒女兒家該有的矜持,直來直往得令他吃驚。

愕然、驚訝、無措、迷惑……有多久未曾感受這種種心緒的起伏躍動?

好像一下子全涌來,一波波澆灌得他渾身淋灕。

他僅花幾眼就看完這一小處竹籬笆圈圍的家屋,用竹子夯土建起的屋子,中間是小小廳堂,兩邊連著幾間房,後頭是個小天井,同樣有幾間小房,而正廳堂前就是竹籬笆圍起的一片空地,角落邊圈起地兒養著十來只雞,另一頭養著幾頭羊,還有一個驢窩,怎麼看都是這小溪村里再尋常不過的一戶人家。

但,住在這里頭的人倒教他迷了眼,有些看不清。

此際,早膳開吃。

自然是沒有大戶人家那般講究,吃頓飯還得挪到所謂的飯廳,竹籬笆家屋一家子吃飯,全員在正廳堂上集合。

這時在家屋小小正堂中央的大方桌上,擺著一鍋熬得軟綿綿的白粥,還有紅、橙、綠、紫四色醬菜,紅的是辣蘿卜,橙的是腐乳油菜花,綠的是漬菜心,紫的是芝麻紫蘇葉卷。

除了醬菜,還煎了一盤麻油雞蛋、一盤百合炒雞丁。

再除此之外,一個木頭圓盤里堆著六、七個巴掌大的圓圓食物,那東西是兩片煎過的餅皮一上一下夾著內餡,餅皮瞧起來微厚,松松軟軟似的,外皮煎得略偏褐色,帶著些微焦香,而夾在里邊的是……雍天牧擱在方桌下的雙手悄悄收握成拳,唾液因那餅子的香味正洶涌泛濫。

「想干麼?粥都還沒喝完就想吃甜食,把手收回去!」姑娘家脆聲清亮,一臂擋將過去。

雍天牧就見坐在他對面的安家老爹扁扁嘴,神情很是無辜,但還是乖乖收回探向圓餅子的手,改而吃起孫女布進碗里的菜。

並肩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是一對母子,那男孩子早與他打過照面,此時正大口吃著菜、喝粥喝得頗香。

小少年的娘親年歲約莫三十五、六,尋常婦人的裝扮,對于他這個陌生男子的出現顯得不太自在,但那個連小名都報給他知曉的姑娘以及老爹和小少年,根本沒將他看在眼里……意思是,不管他在不在場,他們飯照吃、話照聊。

許是其他三個家人輕松自在得很,那位婦人便也安坐下來,之後與他對上眼,眼神也不再急著回避,還會朝他頷首笑了笑。

「你吃慢些,又沒誰跟你搶食。」魏娘子取出巾子擦拭孩子的下巴,搖頭嘆氣。

魏小禾放下見了底的空碗,咧嘴笑。「娘熬的粥就是好喝,小爺我吃飽啦。」說著,爪子朝木頭圓盤那兒模了去,抓來一個圓餅子張口就咬。

「你、你你……」安老爹倏地瞪圓兩眼,胖頰還鼓鼓的,一副「你怎麼可以比我先吃」的表情,非常好懂。

見魏小禾邊咀嚼餅子邊真誠地露出驚艷神態,老人家更著急了。

「你、你……那個……那個……」

「爺爺想干什麼?還有小半碗粥呢,喝完再吃別的。」安志媛堅心如鐵。

沒辦法,她近來總得管著安老爹吃飯,老人家正餐吃得越來越少還越來越偏食,這樣營養很可能會攝取不足,這個年代也沒有保健食品或營養補給品,還得她多盯著才行。

夾了一箸煎蛋到老人家碗里,看著他滿臉不情願,她真有些後悔把今早試作的古代版銅鑼燒端上桌。

昨天備好的紅豆松糕打算今天在自家茶棚試賣,是因備料中還剩一些煮過的紅豆沒用完,她干脆熬軟再搗成微帶顆粒的泥狀,試作銅鑼燒的內餡。

然,要真的作出一顆古代版銅鑼燒,重點在銅鑼燒的餅皮。

基本上就是松餅的作法,在這兒她找得到面粉、雞蛋、油和糖,但沒有牛奶,只好用羊奶取代,而為了把蛋白打到發泡好讓餅皮的口感松軟綿密,沒有電動打蛋機的輔助只能靠萬能的雙手,她手臂現在還在酸。

「小禾明明說他吃飽了,吃飽了就是吃不下了,肚子飽飽吃不下,小禾吃不下了,但他還在吃。」老人家愛告狀。

此際,被老人家點名的魏小禾開心舌忝著銅鑼燒內餡,全然不在意,不僅不在意還故意對老人挑挑眉。

安志媛道︰「人有兩個胃,甜食會進到另一個胃里,跟有沒有吃飽飯沒關系。」

「啥?」安老爹不明就里。

「當真?」魏娘子驚訝掩嘴。

「是這樣嗎?原來如此……」魏小禾拍拍小肚皮。

老人家、小少年和他的娘親正半信半疑、似懂非懂之際,一道輕沉男嗓靜靜啟聲——

「人僅有一個胃,沒有兩個。」

安志媛听得出雍天牧沒有吐槽她的意思,但她實在很難令他明白「甜點是屬于另一個胃」這樣的概念。

瞪著那張沉靜到略顯嚴肅的美臉,她按捺住想揉揉額角的念頭,才要回嘴,他卻又道︰「若是人有兩個胃,那定然不正常。」

「哇啊!哇啊哇啊——小禾小禾,原來你不正常,你有兩個胃!」安老爹指著吃甜食吃得津津有味的魏小禾大聲嚷嚷。

小少年先是一愣,隨即豁出去。

「兩個胃就兩個胃,小爺能吃就是福。」麥色小臉蛋忽地露出得意詭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雙臂一探,左右手各抓住一個銅鑼燒,跟著拔腿跑出小廳堂,邊跑還邊嘿嘿笑。

安老爹急到漲紅臉,不用寶貝孫女兒繼續監督,端起碗一口氣把剩余的粥喝光光,然後也學魏小禾一手一個搶到銅鑼燒,抓著就往外跑。

「爺爺!爺爺只能吃一個啦,喂——」安志媛想阻止根本來不及,老人家圓是圓了點兒,但腳程有夠快,眨眼間跑得不見人影兒。

「呃……呵呵,是說我也飽了,好飽,一早熬粥時就蒸了顆饅頭墊胃,現下又喝下滿滿一碗粥,都要打飽嗝了。」這一邊,魏娘子帶笑輕語,盈盈起身,還不忘收拾起兒子和安老爹用過的那兩副碗筷,柔聲又道︰「元元和……這位雍爺,你倆慢用,晚些我再過來一道兒收拾。」

才一下子,小小正廳堂上從鬧烘烘陷進一片靜寂,就余下兩人。

魏娘子捧著用過的碗筷施施然離去,安志媛則抿著筷子,瞪著同桌的男子好一會兒,後者依舊不動如山端坐,差不多是眼觀鼻、鼻觀心那般了。

她內心不由得暗嘆。

算了,跟個古代人較什麼真?

「不管一個胃還是兩個胃,請問這位公子,你光看就能飽嗎?」

自他落坐到現下已過去一刻多鐘,就沒見他動箸。

他像在觀察,像從來沒跟誰同桌共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一般。

「吃啊,我保證沒下毒。」安志媛半開玩笑,替他舀了一小杓雞丁。

「我知道你沒下毒。」語調依然沉靜。

听他答得正經八百,安志媛心里好氣也好笑。

她沒遇過這麼听不懂玩笑話的人種,可他嚴肅起來的表情又有種近乎真摯的萌感,竟然還挺可愛。

他瞧起來應該比她大上兩、三歲,此時眼神卻顯稚拙,在靜靜端詳桌面上所有的菜碟後,他才拿起筷子、端起碗來,鄭重開吃。

安志媛適才忙著盯自家爺爺吃飯,自己也沒吃多少,見他動箸喝粥了,她便也不再多話,開始認真填飽肚子。

結果男人不動箸便罷,一動箸,短短半刻鐘就把半鍋的白粥喝到見底,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安志媛喝下兩碗粥便也飽了,但她就一直陪在一旁,見識雍天牧是如何迅速且俐落地消滅所有食物,連醬菜的汁液都沒剩下,吃得非常之干淨。

「我吃飽了。」他慢聲道,緩緩放下空碗和筷子,身背仍坐得直挺。「很好吃,多謝。」

安志媛回過神,忽地發現他目光朝某物飛快溜了眼,她心頭「咯 」一聲,立時明白過來。

她把離他最遠的那只木頭圓盤朝他推近,笑咪咪問道︰「吃飽了很好啊,就不知雍公子裝甜食的另一個胃賞不賞光,肯不肯嘗一下我試作的點心?」瞧,她人多好,既體貼又細心,見他偷瞄,馬上幫他「搭橋」。

木頭圓盤上僅余一塊圓餅子,近近推到他面前,雍天牧覺得兩耳有些熱,但依然堅定道︰「我沒有另一個胃,自始至終只有一個胃。」

「噢,好吧……」她尾音拖得長長,打算要把木頭圓盤挪走,圓盤的另一頭卻被按住。「咦?」

然後那個按住不讓她撤盤的男子慢吞吞又道︰「我只有一個胃,但我可以嘗嘗它。」抬睫看了安志媛一眼,隨即垂目,視線再次落回那外觀蓬松厚軟的圓餅子上頭。

安志媛大度地揮揮手。「哎呀,不要勉強啦。」

「沒有勉強。」手指緊扣圓盤邊緣。

「也不要逞強呀!」加重手勁試圖收回。

「沒有逞強。」聲調平平,但估計圓盤邊緣已掐出指印來。

安志媛原本也沒想逗弄他,全賴他表情實在認真到好生呆萌。

從一些跡象顯示,覺得他並非外表看起來那樣無害,但從一開始先安靜觀察滿桌食物、觀察同桌而食的人們,再一口氣來個秋風掃落葉掃光那些再家常不過的粥菜,他一定不知自己露出何種神態——

彷佛許久許久不曾如此飽餐一頓。

彷佛不知簡簡單單的一頓可以如此滿足。

彷佛不知這樣的簡單滿足能使人的五官若東風拂面、眉眼生春。

那樣的他特別好看也特別撩人心弦,卻也讓她感覺到可憐。

就像昨晚初見他狼狽倒臥在灶房角落那般,敗壞中有著奇異的絕艷,頹圮中生生冒出命源,都讓她心髒不由得揪了揪,有些呼吸不順。

這樣逗著他,拿甜食引誘,像也一下子拉近彼此距離,她抿唇笑問︰「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靜了幾息,那斂眉想了又想的美男終于頭一點,有些艱難但還是毅然決然地點頭,鄭重作答——

「……是,我想吃。」

她順利得到想要的答覆,听到真心本音,她臉上的笑意擴大,真心歡喜。

下一瞬她收回手,朝他眨眨眼,柔聲道︰「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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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2:5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靜寂的躁動

雍天牧選擇不告而別。

他自幼習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鍛鏈,一路走來二十三個年頭,從來須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無懈可擊,而習慣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無欲,則剛。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須是堅硬的、剛強的、無絲毫弱點的。

但可恥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塊松軟軟又胖乎乎的圓餅子上頭!

那一日他是趁著竹籬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親和那個主事的姑娘家,趕著載滿東西的驢車慢騰騰出門,他才離開。

猶記得那個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們家的茶棚就沿著小溪設在兩、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開張,得一直忙到午後才會慢慢收攤,雍公子就暫且留在這兒哪兒也別去,你體內藥效雖退掉,還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沒事,沒事多喝水。」

趕著驢車出門前,她當真為他提來好大一壺燒開的水,還給他留了三個塞飽炒碎肉的饅頭當午飯,連飯後甜點也沒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兒的紅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門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籬笆家屋留給他,說實話,他就是想逃,因為……這不是他熟悉的路數。

從事殺手一職,他能活下來,且是近乎毫發無傷地活到現下,謹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輕信任何人,不能被絲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這個小小的竹籬笆家屋栽了跟頭,他在姑娘家面前顯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樣自我的意識,即使有,亦得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最後他的意識還是走了自個兒的路。

依稀記得她淺淺笑問——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無防備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過自然。

事後他震驚不已,但更教人驚訝的是那圓餅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說,那餅子叫作「銅鑼燒」,煎成金褐色的圓圓餅皮確實讓人聯想到銅鑼,然一口咬下只覺綿厚松軟,蛋香與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著咀嚼便要在口中化開,慘的是里邊還包餡兒。

紅豆餡如此飽滿,甘甜豆泥中猶能嘗到細細的顆粒,讓口感更帶層次且甜而不膩,與微帶焦香的餅皮一塊兒入口,閉目品味,他險些要不爭氣地哼出嘆息。

當場全靠意志強壓嘆息,不經意一個抬眉卻與安家姑娘對上眼,後者瞅著他笑咪咪,笑出一雙淺淺酒渦與淡淡梨渦,好像從他的表情已瞧出丁點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綿軟的滋味。

如何還能安處此地?

此處不是他該待的地方,一屋子過于舒暖的氛圍。

這座竹籬笆家屋里的人個個都忙碌著,自他清醒後親眼所見,就沒一個閑人,連老人家也抱著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車輪、修雞籠和羊舍。

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則忙著喂驢喂雞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窩,大伙兒各司其職,一家子為著生計忙活,卻莫名其妙忙出一種和諧韻味,甚至是一種慵懶的靜好。

忙著,卻是慵懶的,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調調兒,內心生出強烈違和。

驢車離開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變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飯給你留在灶房的蒸籠里了,是饅頭夾醬菜肉末,也攤了顆雞蛋,還有今早現磨的熱豆漿,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揚眉笑。「就這樣啦,沒辦法講究那咱們就只好將就將就,傍晚回來再一塊兒吃頓豐盛的。」

他神識微微恍惚,怔望著她一個輕躍坐上板車,兩腿在板車後頭蕩啊蕩的,驢子拉著一車的東西慢騰騰邁步,她還不忘朝他揮揮手道別。

……家?她說,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簡直比他還古怪,跟他一樣……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帶出門,任他獨佔巢穴,也不怕他偷雞牽羊把一屋子值錢家當全卷走,她臨去時說話的語氣,彷佛……好似……這兒也是他的家。

有什麼心緒正欲冒出頭,下意識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別,如此最無負擔。



午後日陽微暖,然二月春風似剪,拂出幾絲輕寒。

此際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宮殿內,頭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錦袍、腰系御賜墨玉牌。

當他踏進寶華殿的內寢殿時,兩名守門的內侍原作勢欲擋,發現來者何人後雙雙頓住身形,其中一名驚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門角,疼得五官發皺卻也不敢哼聲。

待他踏進位在主殿後的承明閣,南雍國主的親信老太監田公公眉眼陡凜,到底是在深宮內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來的是什麼主兒,該緩的還是得緩緩,田公公遂微拱著肩背快步迎來,壓低嗓聲道——

「三皇子殿下請留步,國主與耿衛首尚在談事,容老奴進去稟報一下。」

「師父也在?」雍天牧聞言下意識問出。

「是。衛首大人昨日奉詔進宮,因國主賜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宮,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閣內……」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彎得更低,忙道︰「老奴這就去稟報,請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無表情看著對方退開幾步並回身推門入內。

何為稟報?

說穿了僅是幾個字的事,卻讓他在外邊候了約半炷香的時間。

田公公再次出來迎接他時,從里邊帶出一股混雜的氣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內侍似渾然不覺,五感敏銳的雍天牧則閉了閉氣,暗自調息。

被迎進暖閣內,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氣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變得更濃郁。

幾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剛打開,外頭的清光是淺淺淡淡地透進來了,但混雜到近乎糜爛的香氣尚不及散盡。

那一扇薄紗屏風後隱約能瞧見身影晃動,雍天牧先是立定,隨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禮。

「兒臣奉詔前來,拜見父王。」

一道頎長身影從屏風後緩緩步出,那人一身暗紅勁裝,扣著皮革腰帶,雙腕並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綁手,隨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顯示是頗為放松的狀態。

而薄紗屏風後還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態懶散,像隨意間將衣衫披上,衣角與袖擺晃啊晃的,連系好衣帶子都懶似。

「平身。」南雍國主雍衍慶在薄紗屏風後淡淡出聲。

「謝父王。」雍天牧從容起身。

此時屏風外,已來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雖微現紋路,然容貌英俊、氣質清雅,正是統領整座王庭禁衛軍的衛首大人耿彥。

「三皇子殿下。」耿彥環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單肘。

「師父不必多禮。」

耿彥微微笑,順其意直腰而立,放下雙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紗屏風,徐聲問——

「父王今日特意宣兒臣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慶似懶得多說什麼,一臂揮了揮,靜立在屏風外的衛首大人自然而然接過手,淡然道︰「北邊傳來消息,事應是辦砸了,派出的隱棋精銳已折損五成還拿不住那名北陵細作,我方設在北邊的一處暗盤還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還須三皇子殿下親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兒臣遵旨。」雍天牧對薄紗後的人抱拳領命,無絲毫遲滯。

聞言,身為君父的雍衍慶又是不置可否般揮了揮手,屈臂支首再無言語。

南雍國主把人「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意味很明顯,像旨意已然下達,那閑雜人等就該識時務退下,而此際這個閑雜人等指的正是自個兒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緊,兒臣即刻啟程,容兒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後退三步正欲旋身離去,卻被耿彥出聲喚住。

「師父還有何事吩咐?」

耿彥仍是淺淺揚笑,溫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單槍匹馬、費時三個月才將那冠絕武林的『五毒手』給暗中了結,殿下的毒傷雖能自癒,到底是傷著過,還得仔細將養為佳,然殿下結束任務返回宮里尚不到一個月,此行將再遇北陵高手,那點子甚硬,殿下真能對付?」

「師父多慮了,我無事的。」他維持面無表情,道完直接轉身離開。

跨出承明閣正門門檻,克盡職守的田公公依舊守在一側,將他送到外邊長廊上。

明明離那處暖閣已有幾丈之距,雍天牧仍覺那濃郁到近乎糜爛的氣味仍在鼻端徘徊,須得咬牙幾次調息才能捺下那欲嘔的沖動。

然而避無可避,盡管相隔一大段距離,他異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層層音浪。

此刻在長廊玉階上緩緩止步,他的模樣就像陷進長考般一動也不動,下意識听取,听承明閣內那位一國之主與自個兒的「入幕之賓」都說了些什麼——

「總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厭,越看越不喜,愛卿你說說,孤怎會有他這樣的骨血?哼,必是隨了他的母妃,那個夜靈族王女……孤當年欲取南邊礦脈富國強兵,不得不納南族夜靈的王女為貴妃,豈料會多出他這麼一個怪胎皇子,時不時惹得自身不痛快,實在失算,大大失算!」

「國主哪里失算?夜靈王女難產而亡,僅兩百多口人的夜靈一族更日漸凋零,如今早分崩離析,南邊礦脈現下盡歸南雍所獲,再與夜靈族人無關了,加上三皇子殿下無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強,臣自當好好教,必能永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擔著,陛下寬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現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愛卿盯著,孤自是安心的,不過此次命他刺殺『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實令孤好生羨慕,可惜奪取不來。」

「三皇子殿下雖是南雍的皇子,卻也是夜靈王族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而關于南族夜靈本就有許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獨厚的體質便是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頓了頓,語氣更緩——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來試,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實我南雍之福,何來失算?又何須奪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說不過愛卿,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微臣謝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僅听到此處便收回心神,將師父那低柔話音逐出腦海,重新舉步。

胸中煩悶欲嘔之感驀地堆高,這一次不為糾纏鼻間的怪異郁香,說穿了是因自身的潔癖。

他不懂,那位一國之主既是鐘情衛首大人一個,什麼斷袖之癖、龍陽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卻為何還留著整座後宮的嬪妃?

不僅僅留著整個後宮,據他所知,那南雍國主還頗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國後這般尊貴的女子抑或各宮妃嬪、美人,只要一國之主興致一起,滿後宮的女人盡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為覺得骯髒,只能費勁兒抑住。

再想,母妃當年為了將他誕下因而難產故去,他自小失恃,對娘親根本無絲毫記憶,這樣興許是好的,沒有記憶更無牽念,加上那個身為他爹親的一國之主亦不喜他,盡管幼時的他曾為自身的處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縈懷。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尋常,就是個有病的。

七歲上,他被父王帶到衛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彥為師習武練功。

耿彥明面上是王庭禁衛軍的頭頭,另一面也代南雍國主掌管一支專司暗殺任務的隱棋殺手,直接听從王的號令。

他拜耿彥為師,這些年耿彥確實很用心教他,說是把畢生武藝全授之亦不為過。

但,他的資質到底太強,天賦異稟令他學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為師父的衛首大人,關于此點,他猜對方亦有所覺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歲,隱約覺出從衛首大人身上再無何物可學,他一舉跨到師父前頭,前頭驟然變得無邊無際,無一處能靠岸,內心正值茫然,卻發現時不時有人來訪夢中。

說是夢,卻次次真實,深植腦中歷歷可見。

那樣的夢每隔十日左右便來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續上一次的夢境持續進行。

說是有人來訪,卻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團宛若人形的乳白霧氣,不見五官神態,在他入睡時穿透他的神識,造出一個再真實不過的夢境,于夢中傳授他前所未見的功法。

那團人形霧氣自始至終並無言語,一切的往來傳遞以意念為軸心,通過那一道道無形卻實在的意念,他在武學上有了驚人進展。

他懂得御氣行血,懂得操筋掌脈。

他學會縮骨之術,五感之敏銳更是往上躍了幾層,他能听得更遠,能嗅出更細微的氣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絲毫影響,連味覺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記得紅豆松糕在口中化開的感覺,更記得銅鑼燒的圓餅子綿軟、內餡兒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覆命的這幾日,那個在小溪村竹籬笆家屋嘗到的味道一直糾纏不消

,令他吃什麼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怎又記起那個紅豆松糕、那個什麼……銅鑼燒?

咕嚕……竟還吞口水!

憶及食物的同時,更避無可避地記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記起那個最最莫名其妙、絲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餓昏頭了?

在返回宮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動,在紅頂綠瓦的長廊邊上扶柱靜杵,來來去去的宮娥和內侍見著他這姿態,皆以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佇足是在欣賞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誰猜出他心中正亂。

雍天牧牙關一咬,將思緒狠狠拉回,隱隱間竟感到有些狼狽。

適才奉詔進到承明閣內,明知那一國之主與自己的心腹臣子窩在暖閣行苟且之事,那助興的迷香猶然未散,他都能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地應對,此時倒自顧自地耳熱臉紅,是狼狽,是尷尬,甚至是惱火的,對自己心生不滿。

他再次將心思放回承明閣內那兩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亂想。

所謂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風波,當初父王會下達暗殺「五毒手」的任務給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勢力與武林人士來往太甚,據聞還作了交易,對于王庭頒發至地方的新政令屢屢使絆子,令新政難以推行,有幾回更鬧出人命。

辦事拿錢還能跟朝廷對著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個月內,連續毒殺兩任代天巡狩的欽差大臣。

這些秘事皆由隱棋暗中查出,刑部與地方官府竟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如此一來南雍國主不得不懷疑,刑部與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錢辦事、隱匿實情上下包庇?

當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殺害朝廷大員,他日亦能暗殺一國之主,欲要一勞永逸便得對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動手,自是不能明著來,要溫水煮青蛙那般一個接著一個徐徐圖之。

據聞「五毒手」喜流連煙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潛伏近兩個月,終才得以去到對方面前清歌彈吟。

他並未立即動手,如放長線釣大魚那般,等到第四回對方再點他的花牌子,這一次他離對方更近,待一曲彈畢,對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們全退出樓閣外,獨將他留下。

女人們扭腰擺臀魚貫跨出門,還相互推搡發出陣陣曖昧的嬌笑,待兩扇菱格門「喀啦」一響被關上,他選在這一瞬間出手。

結果,是他大意了。

對付如「五毒手」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雖快,也確實一擊中的,卻不防對方死前強而有力的反撲,那毒粉從對方袖底撲天蓋地撒出,導致自己身中不明劇毒,若非他體質異于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關關難過關關過,這一次的難關必定是凶險收場。

對那位所謂父王的人而言,他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殺人利器。

對那位所謂師父的人而言,盡心傳授他武藝只為了將他推上隱棋殺手這條路。

當雍天牧明白這一切時,曾以為內心會傷痛,會痛苦不已,但,沒有。

他只是迷惘,不曉得該用何種心情面對事實現狀。

該要怒氣沖天深覺遭利用嗎?

嗯……似乎怒不起來,好像也沒什麼好生氣,有人授他武藝領他入門,他學成後為對方除憂患,如此而已。

至于痛苦、傷心什麼的,若能懂得那種感情波動,也許……

也許什麼呢?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僅覺靜然的內在並非清風徐來、波瀾不興的那種安靜,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麼,人雲無欲則剛,沒有欲念便能剛強,他這樣應該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轟隆!

無聲的炸裂在他腦中爆開,熱潮瞬間襲上,令他滿面通紅、頭頂發燙。

垂首輕斂的視線範圍內憑空般出現一雙黑靴,他順著那雙黑靴緩緩抬眼,無絲毫驚異地對上那抹影子譏笑的眼神。

那個「他」兩臂盤胸斜倚在幾步之外的一根漆紅廊柱上,腦袋微偏,單眉略挑,徹底透視了他的底細,所以正翹高嘴角、無聲卻充滿惡意地嘲弄。

雍天牧眼神陡轉凌厲,沉沉瞪將回去。

那是他,又不太像他,那是幻覺,卻又不似單純是他所幻想出來的人物,然無論是真是幻,他已學聰明了,除漠然對視,絕不會再跟那抹像極了自己的影子進一步交流。

畢竟他在「他」手底下吃過大虧。

當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諷惹得禁不住出聲反擊,旁人所見皆是他沖著空氣喃喃自語,他的「病」盡現在那些人面前,遭議論的只會是他,而「他」自始至終涼涼天邊坐,笑看他掙扎。

于是他懂了,也學乖了,任「他」譏笑嘲弄,他最好的法子就是沉靜以對,又或者視若無睹地轉身離開。

此際他旋身便走,感覺那道影子如影隨形,他不理會,修長身形漸漸消失在回廊的另一頭。

一抹雪錦顏色被滿滿的紅頂綠瓦與數不清的漆紅廊柱給掩蓋了去,彷佛被吞噬得心甘情願,彷佛一切皆歸靜寂,然躁動似有若無,似在靜處潛伏,似唯心能知……



三春降臨,桃花紅杏花白,小溪邊臨水自照的水仙花也開了,而安志媛的心花也跟著朵朵開。

安家茶棚就設在通往興城的官道旁,一邊是稀疏的林地,另一邊則沿著溪流。

興城作為南雍國都,每日出城入城的人車自然不少,安家茶棚距離興城約莫是兩個時辰的腳程,許多人多會在茶棚歇腳片刻,尤其是打算入城之人,總得坐下來喝喝茶解解乏,補充體力應付入城前最後一段路。

只是生意頗為不錯的安家茶棚,去年真真慘澹經營了一段時候。

往來的老熟客得知安老爹家中突生變故,老人家遭受打擊後神識不太穩,無不唏噓感嘆,然,少了主心骨的安家茶棚即使有魏娘子帶著孩子強撐,一邊要看顧老人,另一邊得經營茶棚,蠟燭兩頭燒,確實也亂了套,無法日日開張的狀態更令生意掉了大半。

但年關剛過,臘梅猶處處飄香,安家茶棚竟已全面復活!

安老爹回來上工了,說他神識不穩,每位熟客他可都記得再清楚不過,無一錯漏。

安家的元元姑娘也回來上工了,只是跟以前那個安家姑娘長得似乎不太一樣,知道內情的老熟客們紛紛把話咽進肚子中、爛在肚子里,誰戳破誰缺德,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萬萬別干。

至于安志媛,她是真的拿自個兒當安元元過活。

安老爹就是她自家爺爺,魏娘子和小禾就是她的親人,大伙兒齊心協力怎麼也得把茶棚營生搞得風生水起。

安家茶棚之前根本沒能提供什麼點心佐茶,安志媛心里就想,進茶棚歇腳的人們趕路趕那麼久,體力大大消耗,哪可能不餓?好吧就算不餓,那多少也會嘴饞是吧?

尋到商機,于是她嘗試手作紅豆松糕試賣,再輔以每日限量三十顆銅鑼燒試水溫。

這兩樣點心都得用到紅豆,一開始會選用它們打頭陣,是因她發現小溪村這一帶盛產紅豆,幾戶務農人家除耕耘稻作外,更在山邊闢出一塊塊梯田,種植易生長的各種豆類,紅豆便是其中大宗。

如此一來她取得原料容易,原產地的價格也相對便宜,可以讓她盡情試作各種紅豆點心,若試賣成功,亦可讓務農為主的村民們多點進帳。

結果紅豆松糕和銅鑼燒推出沒幾天,不是試賣成功而已,根本是大火了!

安志媛每天頂多僅能出爐三大蒸籠的紅豆松糕,每一籠可切出三十塊松糕,一天最多就九十塊,銅鑼燒就更別提了。

欸,想想從一開始的三十顆銅鑼燒提高到五十顆已是極限,為了松綿綿的餅皮,她和小禾輪流打發蛋白打到手快廢掉,在這個沒有電動器具輔助的年代想突破五十顆的產能根本是天方夜譚啊!

是很累沒錯,身體徹底勞動到了,但心里很舒暢。

她喜歡爺爺在茶棚里邊熟練煮茶、邊與往來旅客寒暄說話的樣子,喜歡魏娘子與自己默契十足、分工合作的心安感覺,喜歡小禾元氣滿滿在茶棚里跑來跑去招呼客人的身影,也喜歡看小少年每每吃著她試作的甜品,麥色小臉上自然流露出來的滿足表情。

此刻已申時末,這是魏娘子望著日頭的位置推敲出來的,按安志媛自身的理解,就是差不多下午四點多。

安家茶棚早上九點左右開張,近日五十顆銅鑼燒總不過午就被掃空,紅豆松糕還稍微能撐一下,但到得此時,糕點早都賣光光,僅剩幾顆烤薯子擱在架上,讓當真饑腸轆轆的旅人還能勉強先墊墊肚子。

但興城每日酉時正關閉城門,要入城的百姓們老早趕路去了,茶棚此時就慢悠悠打烊,反正等會兒趕著驢板車回家左不過兩刻鐘,一家子分工作完家務還能悠閑吃頓晚販。

安志媛用溪邊提來的水大致沖洗一下用過的鍋具,準備帶回家再用井水仔細清洗,她邊整理邊環顧周遭,魏娘子此時正在擦拭木桌,小禾則忙著收凳,一名年紀跟小禾相仿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邊,有樣學樣,小少年做什麼,小姑娘便乖乖跟著做。

那小姑娘姓周,名叫恬容,也是小溪村的人。

安志媛是挨家挨戶收購村里的紅豆和蜂蜜時意外發現,小姑娘家就她與一位失明的祖母相依為命,然那位婆婆有一雙巧手,能用竹篾編制出各種竹籃、竹籠,還懂得用干稻桿編草蓆、簑衣等物件。

見識到周婆婆的手藝,兩眼頓時發亮,因為她正為客人要外帶松糕和銅鑼燒一事傷腦筋。

有時客人忙著趕路,買著帶走打算在路上吃,松糕和銅鑼燒都耐不住擠壓,她正煩惱該用什麼東西打包好讓客人方便外帶,見到周婆婆的竹編物件立時讓她有了發想。

老人家雖眼盲,思緒卻清明得很,甫听完她的需求和形狀描述,立刻模來一條細竹篾編來編去,才一會兒工夫一只略粗糙但絕對實用的竹編盒子呈現眼前,那尺寸恰可放進一塊松糕或銅鑼燒。

果然高手在民間,完全是神級手藝!

竹編盒子的尺寸自然可大可小,安志媛當下便跟周婆婆下訂單,用竹編盒作為外帶松糕和銅鑼燒的容器,松綿綿的食物就不怕遭踫撞或擠壓變形了。

至于周家小姑娘會天天跟著他們到茶棚幫忙,是周婆婆遣她來的,應是為了答謝安家茶棚穩定的訂貨。

不過安志媛可沒打算讓小姑娘作白工,她家小禾每旬還能領到小小一筆工資,雖僅有二十文錢,也是自個兒掙來的,她會打個七折付給周恬容,畢竟小姑娘還在「實習階段」。

不過這陣子看魏小禾帶著「新人」做事,指導這個指導那個的,不厭其煩諄諄教導,就會覺得……嘿,不錯嘛,她家小禾其實還挺會照顧女孩子。

日陽略西斜,風已然有些涼,不遠處溪流潺潺,樹葉沙沙輕響。

大伙兒各司其職忙得差不多,就一個人不合群,又蹲圓圓地蹲在大板凳上,兩眼直勾勾瞪著面前方桌上的象棋棋盤。

安志媛從方才就覺迷惑,都這時候了,點心老早賣完,茶棚里的客人也都離去,怎麼這一位身形佝僂的灰衣老漢一坐就幾個時辰,還跟她家爺爺一盤接一盤下起象棋來?

象棋不像圍棋那般,下完一盤得花上好一段時間,而且就她所知,象棋有幾款經典套路的下法,這些網路上都有影片流傳,只要熟悉套路加上靈活運用,差不多就能立于不敗之地了。

依眼前態勢看來,她家爺爺九成九被殺了好幾盤,屢敗屢戰又屢戰屢敗,唔……所以是不服輸,不肯放客人走?

她才想走近一探究竟,順便研究一下灰衣老漢的棋路,手肘卻被輕輕一頂。

「欸,怎麼走神了呢?元元到底听進我說的沒有?」魏娘子不知何時挨近她身側,原是壓低嗓聲說著,後來見不對勁兒才略提高音量。

「啥?說什麼了?我、我沒走神啊。」安志媛一臉茫然。

魏娘子睨了她一眼,好氣也好笑地搖搖頭。

這一邊,魏小禾沒讓娘親再費唇舌,很快搶話道︰「元元姊,我阿娘方才是說,咱們小溪村里有幾位大娘和嬸子在問,問你有沒有意中人?總之一堆人想幫你牽姻緣線呢,你若願意,趕明兒個就帶你相親去,我娘被她們問得沒法兒對付,更沒法兒作主,自然是要問你意見。」

「相……親?」安志媛臉上茫然先是加重,眨眨眼,猛地意會過來。「相親!」什麼鬼啊!

魏小禾把抹布豪氣地甩到肩上,呵呵笑。「甭擔心,小爺替你解釋。」

驚嚇到兩手捧臉作出名畫〈吶喊〉表情的安志媛遂听到小少年跟他的阿娘道︰「娘,元元姊有相中一頭肥羊……呃,咱是說她有意中人啦,就是那日被元元姊所救的那位雍公子,雖說雍公子不告而別偷偷跑掉很沒道義,但姻緣這種東西,相中就相中了,萬萬不能將就,娘說是吧?」

安志媛真想跳起來抱住她家小禾親個兩記。

對對!沒錯!她有「擋箭牌」啊,反正再遇「擋箭牌」的機率很低,何不撿來大用特用?

要她相親、出嫁,去當某個男子的娘子,這完全不在她的規劃內。

于是當魏娘子眸光轉向她求證時,她點頭如搗蒜,十分虔誠道——

「小禾說的沒錯,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雖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他。」兩手一攤。「誰教他生得那樣好看,我膚淺得很,完全是『外貌協會』……就是看他好看就喜歡上。加上我那時對他又摟又抱、東模西模,不小心把不該模的地方也模了,這兒也強調男女授受不親吧?既然如此又如此這般,那、那就只好認定他,今生非君不嫁。」哇哈哈哈,是說人都跑了,她嫁誰啊?這「擋箭牌」太好用。

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當盾牌,往後她自可在小村立足,誰都不嫁。

就在魏娘子略偏著腦袋瓜,嘴里納悶地喃出「外貌協會」四個音,幾大步外以棋對峙的兩名老人家忽有狀況。

安老爹不再蹲圓圓了,圓墩墩的身軀驀地躥上躥下,只差沒在地上滾。

「咱贏了咱贏了!你的『將』被咱的『雙炮』堵死,往哪兒都是死路,咱將了你的軍,贏了啊!」

安志媛聞聲望去,就見終于輸棋的灰衣老漢竟若石化般動也不動、垂首靜坐。

她家爺爺還在鬧騰,下一瞬,對方突然抬首揚眉,電光石火間對上了她探究的眸光。

心髒,驟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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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3: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高手一出手

雍天牧不太明白內心在想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舊地重游」。

如今中土劃分四國,東黎、西薩、南雍、北陵,各國的細作相互潛藏不足為奇,奇的是那位北陵奸細實在滑溜得很,只得他出馬收拾爛攤子。

任務比他預想的難了些,多花一倍時間才將對方活逮,把活由其他暗衛帶回興城,他只說有要事待辦,人就走了。

結果這一走,走進城郊外的小溪村,見竹籬笆家屋一家四口人趕著驢板車又要出門干活,他一路尾隨直至官道邊的安家茶棚。

這處離興城不遠的茶棚他以往不知路過多少次,雖從未停馬歇腳,也記得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茶棚子,生意還算可以,但也僅僅如此罷了,到得今日他親眼所見,才知茶棚的桌椅已多擺出兩倍的數量。

可即使多出好幾張桌子凳子,從茶棚午前開張到午時末這段時候,依舊一位難求,不少人直接買走帶到自個兒的板車上吃,亦有一些人干脆蹲在路邊或溪畔喝茶佐小食。

藏身偷窺的他感到震驚愕然,還有……越來越焦慮。

四周飄散著食物的甜香,風變得好生柔和,每一次呼吸吐納都能將他帶回當日試食的美好記憶中。

于是他的嘴下意識咀嚼起來,唾液泛濫,心開始發急,因為那三大籠的紅豆松糕越來越少,包裹著滿滿紅豆泥的銅鑼餅子已要售罄。

無法再躲藏下去,他大大方方現身搶食。

自往北邊追蹤北陵細作,他一直喬裝打扮,此回角色是個身形佝僂的灰衣瘦老頭,半白發絲隨意在腦後紮作一髻,兩鬢微亂,胡子稀疏,瞧起來有些不修邊幅,安家人不會有誰認得出來,所以他可以安心尋個空位落坐。

又是那種許久忘記進食的感覺,腹中饑餓,食欲終于被喚起。

那小少年送到他面前的松糕和銅鑼燒,他屏息靜望它們好一會兒,鄭重拿起再吃進嘴里時都想嘆息,接著喝那煮得偏醵的茶,甘味彷佛被沖淡又彷佛交融了,韻生舌根,他不禁閉目暗暗吐納,那股混亂的躁動徐徐被安撫。

再一次想想,為何來此?

答案也許是——貪食。

他想吃安家那古怪姑娘作出的小食。

他很想。

這似乎是有生以來,在「進食」這種可有可無、能果腹便成的事上頭,他頭一次有如此清晰明確的自我想法。

只是吃都吃了、喝也喝了,為何還逗留不走?

他一直坐到午時過後,見客人較少了,覷見隔壁空桌上擺著一盤象棋,不知是有人忘記帶走?抑或平時就擺在那兒讓歇腳的旅人們對弈?

他安靜地挪位到那張方桌,擺好棋陣,先自個兒跟自個兒下棋,半刻鐘不到就把安家那位老爹引將過來。

兩人對弈,他完全不懂敬老尊賢,更不懂什麼叫「放水」、「讓步」,話都沒說上半句已連殺安老爹十七盤棋。

他並非故意欺負老人家,全是個性使然,既然要下棋就得認真下,巧的是安老爹在下棋這事上也是個拗的,不吵不鬧不發脾氣,輸就輸,輸了就再來一盤,不贏不散。

而雍天牧認真下棋的同時耳朵也沒閑著,任憑在場所有人聲量壓得多低,該听到的全進了耳。

然而,他都听到什麼了?

牽姻緣線?相親?意中人?

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雖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著他。

那就只好認定他,今生非君不嫁。

雍天牧面對棋局運籌帷幄的思緒瞬間糊掉,背脊顫抖,左胸亦震到不行。

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麼,懵了神智,輪到他下,本能地挪動棋盤上的棋子,挪著挪著……乍然間就听到對坐的安老爹高聲叫嚷,響亮亮的歡呼直沖天際,將他浮游的神識猛地召回。

抬起頭,偏與那莫名其妙認定他的安家姑娘對上眼,他能感覺到一股怪異熱度在皮膚底下騰燒,他倏地又垂首,緊盯棋盤一動也不動。

「你瞧著,好生瞧瞧,是你輸啦,就算把棋盤看破了還是你輸!」安老爹還在一旁手舞足蹈,實不知面前的灰衣老漢即便直勾勾盯住棋盤卻是視而不見。

安志媛緊張到心髒怦怦跳。

她當然沒有因對視一眼就認出灰衣老漢的真實身分,雍天牧藏得這麼深,豈能隨隨便便就被人看出破綻。

之所以緊張是因她以往在公園內見老人家們圍在一塊兒下棋,其中一位老長輩輸不起,另一位贏棋的長輩又太囂張,結果囂張的那位就被惱羞成怒的那位給敲頭了,用的凶器是棋盤。

眼前,她家爺爺正是囂張的那個,而那位沉默不語的灰衣老漢則安靜到讓她頭皮發麻。

所謂「會咬人的狗不會叫」,噢,對不起,她不是有意罵人,是真的擔心起什麼沖突。

她從土制的簡易爐台後繞出,舉步朝安老爹走去,意圖想將老人家帶開,也順道下逐客令,她當然會好聲好氣地請灰衣老漢離開,畢竟茶棚要收攤了,請客人走也不是什麼失禮的事。

「這位客官,您瞧這天色再一會兒就暗了,咱們也收拾好準備休息,您看……」話說三分,听的是言外之意,尋常人听她如是說定有回應,但偏偏眼前這一位裝作沒听見似,繼續不動如山,更別說抬頭看她一眼。

現在是演哪一出?莫非是聾啞人士?

「元元別催,你讓他找活路,讓他仔細找,呵呵,可沒有活路的,咱贏了,咱好厲害。」安老爹終于不亂竄了,樂呵呵拉著孫女兒的衣袖。

安志媛順口便問︰「您好厲害嗎?可有我家爺爺厲害?」

「當然比你爺爺還厲害!你爺爺誰啊?喊他出來比比,唔……不對,元元的爺爺就是咱呀,咱竟比自個兒還厲害,呵呵呵,呵呵呵……」憨笑,搔搔後腦杓。

安志媛笑嘆了口氣,巧妙地將爺爺攔到身後。

她正想著是否該輕拍灰衣老漢的肩頭吸引對方注意,還來不及動作,她的注意力已被引走——

七、八個地痞流氓樣兒的黑漢跟在一名長相猥瑣的中年瘦漢身後,大搖大擺走近茶棚,二話不說先翻桌砸凳,尚未收進棚內的幾張桌凳瞬間東倒西歪。

「你們干什麼?住手啊!住手——」魏小禾少年心性,氣到眼底發紅,想也未想立時要沖上去理論。

「小禾別去!」魏娘子攔得迅速,忙將兒子緊緊扯住,另一臂把嚇到臉色蒼白的周恬容護到身後。

安老爹抓著一根大杓子早氣到跳腳,若非安志媛很堅定地擋在身前,他很可能會像火牛陣里的牛只那般直直朝敵人沖過去。

情況很不妙,但安志媛竟莫名想笑。

她這是遇上古代版的地痞流氓了。

人家大哥帶小弟們一現身,二話不說先砸場子,圖的就是個下馬威。

總得任對方威風耍夠了才好談事,這時候氣急敗壞撲過去那是自找苦吃,以往在養父母的冷熱飲店里也遇過類似的事,只是那時候還有警察先生可以靠,在這里能靠誰?

終于,那名中年瘦漢撿了張凳子落坐,打手們也都暫停了手。

「是說咱『天雷幫』——」中年瘦漢甫慢悠悠開口,卻被安志媛一個五指展開向前、直直伸長臂膀的「拒絕毒品」、「拒吸二手煙」的動作給打住。

「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此樹是你栽、此路是你開,若要擺攤掙飯吃,保護費交上來……是吧?」沒辦法不淡定,除了裝淡定像也無招可支,多少拖點時間讓她腦筋急轉彎一下,看能不能想出對策。

瞧自家爺爺、魏娘子和小禾似乎不識得這位「大哥」,想來今日被砸店很可能是頭一回,而原因只有一個——安家茶棚這陣子的生意太紅火,才會引來這幫阿薩不魯的地頭蛇覬覦。欸……

這一邊,中年瘦漢明顯愣了愣,遇到被砸的店家這般開場還是頭一遭,他遂笑笑露出泛黃的牙,重整旗鼓。「很好很好,姑娘知道就好,省得多費唇舌,咱『天雷幫』——」

「停!」安志媛又來一個「拒絕毒品」、「拒吸二手煙」的手勢,嘆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天雷幫』還是『地火幫』,還是『天雷勾動地火幫』,咱們話不多說,你們要麼現在就賠錢,不賠錢也成,你們幾個把名字和住家地址全留下吧,咱們明天城里見。」

「城……城里見?」中年瘦漢一愣再愣,後頭站成一排的「小弟們」面面相覷也有些繃不住。

「嘿啊城里見。」安志媛點點頭,繼續淡定中。「你們砸我家茶棚討要保護費,咱們小本經營禁不起一次次要脅,俗話說砍頭的生意有人搶,賠錢的生意沒人做,所以要錢沒有,要命……那更沒有。你們不賠錢,我只好把你們一個個告進城中的大官府里去,與其把錢給你們,時不時上繳保護費,沒完沒了的,還不如拿錢去請興城里最厲害的訟師,告到你們脫褲子,一勞永逸。」噢,對對,她越想越覺此法可行,從來強盜怕警察、小偷怕條子,硬把對方扯進官府興許能起些作用。

果不其然,「大哥」和「小弟們」臉色全都變了。

「你不怕咱『天雷幫』把你們——」

「怕呀!怕死了!」安志媛再次搶話,一面作出瑟瑟發抖的動作。「我就怕各位真動粗,但我先把話撂在這兒,你們有膽今日就把我打死,老娘今天要沒死,明日城門一開絕對進城請最好的訟師告死你『天雷幫』,不往興城的官府里鬧開,老娘的姓就倒過來寫!」

自稱「老娘」好像內心也比較有底氣,她放緩語調掩飾顫音,說到後面聲量慢慢加大加重,抬直臂膀,食指指著對方眾伙。

「所以你們一個個把名字和住家地址留下,冤有頭債有主,要狀告何人,總得清楚才好。」她眸珠微溜,想了想補充又道︰「再有,不是你『天雷幫』有打手而已,我也有認識的……殺手。那位殺手界掛頭牌的殺手會易容術、縮骨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要被他知道『天雷幫』欺負咱們一家老弱婦孺,定要替我報仇雪恨,各位動手前先想想清楚。」

突然蹦出一個「殺手」話題,場子一時間陷進怪異的氛圍。

中年瘦漢無須回頭亦能察覺身後的手下們正驚疑不定,畢竟連他自個兒都有些拿捏不準。

以往討要保護費,如這般二話不說上來就砸,哪一家不是乖乖奉上錢銀,乖得很,怎麼今兒個遇到一個拎不清的?還什麼殺手不殺手的,誰信?

但,她若真要告官,不怕花大錢,敢請興城里最好的訟師將「天雷幫」幫眾告進府衙,確實棘手……

這一邊,安志媛回頭很快地撕了兩張帳本子里的白紙,把備在茶棚這兒的小楷毛筆和硯台全移到放著棋盤的方桌上,尚未收起的桌子全被對方掀翻,唯剩這一張可用。

她迅速磨好墨,此際魏娘子拖著小禾和周家小姑娘已移到她與安老爹這一邊來,感覺一家子團聚在一塊兒,心也安定些,只是也真被安志媛這一出又一出的弄得發懵。

「來吧!誰先報上名來?」安志媛望著「天雷幫」眾人,見大伙兒你瞧我、我瞧你的,偏沒人出聲,她一手投腰沒好氣又道︰「我猜你們九成九是文盲,大字也不識得一個,所以沒想為難你們寫字,就你們說我來寫,但若是連自個兒的身家姓名都不敢報上來,你們好意思?你們模模兩腿間,還是不是個帶把的?還算不算是個男人?」

這話……是粗俗了,但殺傷力大,就沒一個男人能忍受被質疑自己不是男人,還是被一個大姑娘家!

中年瘦漢陡地立起,兩眼都快冒火,食指指著她。「你、你……」

「倪?這位大叔姓倪嗎?倪什麼?家住何處?」安志媛提筆作勢欲寫,心里說不害怕是騙人的,她想,今日可能得挨點皮肉痛,等會兒對方揍來,她打算順勢「飛」去撞棚柱,然後直接裝死,欸,若事先能搞一些朱砂調成暗紅來充當鮮血就完美了。

真鬧出她這一條「人命」,想來對方會收斂些……吧?

「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中年瘦漢果真被她鬧到心煩至極,邊揮拳大步而來,邊大聲下令。「砸!給老子使勁兒砸!把棚子里的東西全砸了,老子看她還怎麼……」

嚷聲驟止。

揮動大杓子、急搶著上前的安老爹頓住。


掙脫娘親的保護正要沖過來的魏小禾也頓住。

沒拉住兒子還得回身護著小姑娘的魏娘子一樣頓住。

已作好挨疼心理準備的安志媛更是狠狠頓住。

她看得真真的,看到要撲來動粗的中年瘦漢整個人飛出去。

不是拋物線那種不干不脆的飛法,而是像拳拳到肉的武打動作片中演的那樣,演員干淨俐落地被踹飛出去。

但她卻也看得一頭霧水,中年瘦漢究竟是被何種手法打飛出去,她完全有看沒有懂,唯一能確定的是出手之人是哪一位。

中年瘦漢一飛出去就沒再起身,更無半點申吟。

在場包括那七、八名「天雷幫」的黑漢在內,所有人目光「刷」地齊齊掃向從頭至尾一直安坐不語的灰衣老漢,後者即便出手了,此刻依舊垂首靜坐,兩手甚至安分地收在方桌下,看不出半點殺傷力。

「天雷幫」的幫眾回過神來便怒罵叫囂,隨即一窩蜂涌來。

「快跑啊!」安志媛未多想已反射性扯住灰衣老漢一臂,要這局外人快逃。

開什麼玩笑?那些黑漢個個拳頭如缽大,腦袋瓜若被打上一拳肯定昏迷,對比灰衣老漢……拜托別鬧,老人家瘦小成那樣,哪里扛得住?

結果她才踫到他,手腕反倒被擒握,然後……她就被拉著去體會什麼叫「我要打十個」的臨場感。

好多拳頭揮來揮去,好多腳影踹來踹去,好多驚聲叫嚷響起。

安志媛得說一句,雖被拽進打斗風暴中,但灰衣老漢將她護得很好,而且過程很快,她沒發出尖叫,反倒憋住一口氣,憋到不能再憋下去,打斗恰恰完了。

黑漢們以他們倆為中心放射狀倒了一地,一動也不動。

「他們……他們都死了?」安志媛心髒猛跳,問聲微顫。

僅是下意識喃喃,其實並未期待回應,畢竟灰衣老漢似聲啞人士,但她卻听到似曾听聞過的輕沉男嗓低低道——

「尚未死去,僅斷其筋骨,閉了他們幾處要穴以止哀嚎。」略頓。「要我殺了他們嗎?」

安志媛怔愣,老漢的聲音……她听過,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她確實听過。

「要我殺了他們嗎?」他再次問,單掌握著她的手腕依舊不放。

安志媛一顆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雙眸一直注視著他,看進那雙爍著異輝的眼里,心髒不是怦怦跳,而是跳到快罷工。

「雍、雍……你是……天山曉牧雪半晴……雍天牧……你是雍公子!」大聲喚出他的名字,把已經懵到不能再懵的一家子又打了一記懵棍。

「你怎會在這兒?你走了就走了,千山獨行不必相送,干麼又回來?」而且還這一副易容縮骨後的模樣?並且在她家茶棚一坐就那麼長時間,到底是為哪般?安志媛被搞得如墜五里迷霧,驚到兩眼圓滾滾,瞬也不瞬。

雍天牧察覺膚底那股熱氣正蒸騰著,尤其是臉,但他的臉易容中讓人瞧不出臉紅,卻也因無法散出熱氣,熱到他彷佛有點暈眩。

那個「他」又出現了,如影隨形,永遠擺脫不掉,「他」一臉痞樣坐在某個昏迷的黑漢肚腹上,嘴里叼著一根草笑笑睨著他。

自然不是善意的笑,而他已然習慣「他」的嘲弄。

他收回目光,迎向姑娘家訝然的注視,面無表情慢吞吞道——

「……為何回來嗎?可能是姑娘日日夜夜想著我,所以我就被你想回來了。」

安志媛頭歪歪,嘴微張,感覺後腦杓有一大滴汗,頭上有烏鴉飛過去,她長這麼大,還可能重生加穿越了,第一次听到這麼冷的冷笑話。



前來鬧事的「天雷幫」眾人遭雍天牧一個個洗劫腰間和懷里的錢銀後,直接置之不理。

幾個微鼓的小錢袋堆到安家一家子面前,他平靜問︰「這是賠償,夠買些新桌子新凳子吧?」

安志媛還怔怔然不及反應,魏小禾已把所有錢袋打包,看向雍天牧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滿滿皆是崇拜。「夠的夠的,小溪村里就有好手藝的木工師父,明兒個一早小爺我……我就去下定。」

這算竊取他人財物?明目張膽搶劫?還是以暴制暴的下流正義?安志媛抓著腦袋瓜看著一家老小,再看看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屍體」,是松了一口氣沒錯,卻也很想嘆氣。

雍天牧俐落地將擺著棋盤的方桌一推推進茶棚內,魏小禾隨即跟上,將前後六幕收在棚子上端的細竹垂簾放落,正式打憚收攤。

「走了。」雍天牧道。

「好咧!」小少年完全被收服。

「就豆媽爹——給我等等!」安志媛被鬧到都亂用語言了,急急比出一個球場上慣用的「暫停」手勢。「說走就走,是要走去哪里?『天雷幫』這些人不管了嗎?」

雍天牧人已走到驢板車邊,一手抓來車板上的小皮鞭,語氣淡靜不變——

「當然是回小溪村。」略頓,抿抿唇。「就是……回家。」再頓了頓,他側目瞥了迷惑到兩腮紅紅的姑娘家一眼,就事論事道︰「你不能沒有我。」

「嗄?」安志媛覺得飛過頭頂的烏鴉更多了。

「『天雷幫』這些人,你不允我殺,便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棄屍,如此一來必留後患。」他繼續就事論事。「這些人再過一個時辰左右就能自行解穴,雖然遭斷筋斷骨,想必醒來後爬也能爬回巢穴,又或者遇其他幫眾尋來,屆時便能得救。」

他模模老驢的頸子,立在那兒,頂著蒼老的面貌卻挺直身背,透著說不出的違和感。

「對方在安家茶棚吃了虧,定然會再聚眾前來,而下回來討債的『天雷幫」幫眾定然較此次更多,元元沒有我,到時候如何是好?」

……喊她小名?「姑娘」二字直接省起來,搞自來熟嗎?

我跟你真的不熟啊這位大哥!

內心哀嚎著,但安志媛听完也知道他說出重點了。

今天算是把「地頭蛇」得罪狠了,安家茶棚要想挺直腰桿、平平安安經營下去,沒有他雍天牧這只「超級強龍」實在不行啊不行!

所以這時候嘛,很應該識時務者為俊杰,自來熟實在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她當然是要禮尚往來一下,給他熟回去。

「牧哥哥分析得再有理不過,實在太厲害太透澈,沒錯沒錯,我怎能沒有你?我多麼需要你,我們全家都要你!」

「牧哥哥」絕對是從「靖哥哥」演化而來的,一想通,她就拋開心理包袱,火力全開狗腿樣兒,形勢比人強,沒有在不好意思的。

她開心地一手拉著爺爺、一臂攬著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朝已收拾好的自家驢車跑了去。

回家回家,反正天若塌下來,有他這位高個兒頂著先。



一回到小溪村的竹籬笆家屋,安志媛狠狠體會了一把何謂被「登堂入室」、「鳩佔鵲巢」。

雍天牧之前在她家當病人左右不過一夜加一早上的時間,這次跟著回來,竟像原本就跟他們一家子同住似,都不用主人家招呼,他自在得很。

頂著灰衣老漢的模樣幫忙停車卸物,他還把已然混熟的老驢牽回窩,到井邊打水喂驢喝,更不知從哪里變出兩顆大果子替老驢加餐。

是說她安家的老驢是很有個性的,標準的硬拉不走、打還倒退,都不知他變啥把戲,竟讓倔脾氣的老驢服服貼貼。

安志媛想起自己剛來這個家時還曾遭驢眼看低,對比今日所見,當真人比人氣死人,所以心念一轉,她不比了,既然照料老驢的活兒有人做,她一家子樂得輕松豈有不好?

但她可不會虧待他,今日若沒有他出手相幫,一家子都不知會出什麼事,雖說如今跟地痞流氓結下梁子,事還沒完,卻覺心中篤定許多。

該忙的活兒大致完了,她推著他進浴間洗澡,連洗澡水都替他備好。

這處浴間搭建在家屋後院,與另一間當茅房使用的小間連在一起,是穿越者安志媛的手筆,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古代的衛浴設備,不得不動腦筋造出一套勉強可以接受的。

要慶幸住的地方恰有溪流經過,又有成片的竹子林,讓她在安老爹以及小禾的幫忙下劈竹架水道,成功將溪水引進後院,可提供一家子日常盥洗沐浴較大量的用水。

另外,竹制水道分支架進新建的茅廁中,溪水日夜沖洗,把五谷輪回而出的污物透過另一個位置較低且粗圓中空的竹管沖走。

雍天牧被推進後院的浴間,一時間有些怔忡。

室內擺著一桶一缸一盆,那大木桶可容他縮身坐入,此時則用來盛接從竹制水道中源源不絕流出的透涼溪水,那大陶缸本是灶房中慣用的儲水容器,此際冒著陣陣白煙,裝的是一大缸滾燙熱水。

至于那一只大澡盆,里邊的水也已七、八分滿,熱氣微騰,應是舀進滾燙熱水又兌進適量的冷水,水溫應該不會太燙。

「那缸子是熱水,里邊有三分之一是燒得紅通通的石頭,很燙的,留神些別直接踫。」

安志媛快速介紹。「浴盆里的水已調好溫度,太熱或太涼你自己再斟酌,大木杓就擺在小架上,方便舀水,皂角也都在那兒……還愣著干什麼?該卸妝洗一洗、搓一搓了吧?」

他懷里突然被塞進一疊干淨巾子以及洗得泛白的舊衣褲,想必亦是她亡父之物,他本能抱住滿手的東西,沉靜望著她。

「我上次不告而別……是因非走不可。」他慢聲道。

「算了啦,不用跟我解釋什麼,你們這種深藏不露的人物一向來無影、去無蹤,很正常很正常。」安志媛笑著揮揮手。

雍天牧抿唇靜下,頓了兩息後再次啟聲——

「元元是何時察覺出我是殺手?」

「啊?」她沒有察覺到他是殺手啊!

「今日面對『天雷幫』幫眾,你說不只他們有打手,你也識得一名殺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真是殺手?」安志媛秀眸陡瞠。他微微頷首,靜默未答便是認了。

安志媛心跳略快,畢竟頭一回見識到如他這般高手中的高高手,說無懼是假話,但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興奮和好奇的情緒。

她也靜了會兒才臉紅紅老實作答——

「我其實是亂掰的,呃……我是說,我根本不知你的底細,是上一次留意到你身體似乎能伸縮自如,扮成美女嬌小秀氣,恢復成男子模樣又高大挺拔得很,便猜想你一定不一般,所以一切都是亂掰亂猜,說什麼我認識一名厲害殺手,完全是想在壞蛋面前長自己的氣勢,壯自己的威風。」

「你那時對我起疑,為何不問?」

「探人隱私不太好吧這位大哥?」她聲微揚,挑眉眨眸表情豐富。「況且我們也不熟,要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不小心踩了你的地雷……呃,我是說痛處,或是觸到你的逆鱗之類的,然後小命休矣該如何是好?」

她用的是夸飾法來表達想法,但某人肚腹卻像挨了一記重拳似。這一次雍天牧當真調整了呼吸吐納才有辦法開口,澀然卻鄭重道——

「我不會傷害你,不會讓你受傷,絕對不會。」

安志媛有點被他的語氣驚著,遂搔了搔臉露出笑,緩和兩人間古怪的氛圍。「好喔,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信牧哥哥便是。」

「牧哥哥」一詞再度喚出,當真讓她心髒抖了好大一記,果然自損得很,她滿心苦笑。

她卻是不知,那一聲「牧哥哥」對雍天牧而言,是生命中如何的不可承受之輕。

「……那、那元元是心悅我的嗎?」

心悅,指心里喜悅歡喜,所以「心悅」也就等同「喜歡」——安志媛腦袋瓜里剛自動播完「每日一辭」。

他這是在問她喜不喜歡他,此舉是在尋求同僚之間的認可吧?

這可憐孩子,年紀輕輕武功練得那麼高,身懷絕技得低調再低調,朋友肯定很少,無妨,她就交了他這個朋友。

頭一點,她真摯道︰「我確實喜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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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萌到不自知

晚飯開飯時,從充當飯廳的小堂往外望,可見群群歸鳥飛過滿天霞彩。

座位的安排跟上一次相同,兩次都算「不邀自來」,但安家一家子看待雍天牧的眼神與上回大大不同。

魏小禾見他卸下易容後果然是本人,崇拜之情又高漲一波。

魏娘子盡管努力掩飾了,眸底的驚異仍藏不盡。

安老爹沖著最後落坐的他嘴咧開開,還沒正式喊開動,已夾了一塊香煎酸筍腐皮卷放進他碗里,那是老人家自個兒最喜歡的一道菜,將最喜歡的菜色請人品嘗,此舉頗有將他當成自家人的味道。

安志媛此時見他洗浴卸妝露出真容,一把青絲略松散地束在背後,他慣然面無表情,但面龐的輪廓線條淡淡溫潤,眉間亦疏淡,似心中寧和。

只是他寧和,安志媛卻不太寧靜祥和。

自半個時辰前她推他進浴間,趕他去洗澡,他那時抱著巾子和衣物問她事,她亦老實回答,最後甚至還答他——

「我確實喜歡你啊!」

他聞言,神情變得有點古怪,眼神驀地深沉,明明頂著一張粗糙老臉皮,她還是能察覺那細微變化,像沒料到她會那樣直白干脆地答話。

然後就在她被他直勾勾盯到頭皮快發麻,卻見他收拾了表情,頭非常鄭重地朝她一點,顯然表示他的問題得到解答。

再然後,就在她以為他會再多說幾句之際,他好樣兒的,竟沒再理會她,而是將懷中東西擱在架台上,隨即從容自在地解帶卸衣。

安志媛一開始根本沒辦法調頭不看。

眼前的一幕絕對是「世界奇觀」啊!

這是她有生以來加穿越以來頭一次見識到「縮骨功」是如何由小恢復成原樣。

先是清楚听到骨骼伸展的「格格——」聲音,再來是各處關節如炒爆豆般一通響,先是他的頸部、他的雙肩和軀干,接著是四肢直到手指、腳趾,等她看完整個變化,眼前男子變回原來尺寸,臉上那層老妝已剝落,不合身的衣物也已卸了個精光。

男人萬般從容、赤身立在那兒,安志媛都忘記自己有沒有發出尖叫。回過神的她連忙往外退,浴間那扇薄薄木門被她「砰」一響關得好用力。她一退再退,等退得遠遠的才曉得要臉紅,拍著怦怦跳的心髒自我安撫。還好還好,沒事沒事,不會長針眼的……

沒有瞄到太多啊,浴間里光線也沒多好,他又是背對她,頂多……頂多看到他的蛋而已,是說那真是顆削瘦有型的好看,竟還有兩個可愛臀窩,還有那個腰線實在美……

停!別想了別想了!

她兩手捧熱頰,腦袋瓜用力甩動,最後是朝自己兩頰「啪」地使勁一拍。

重振精神後,她便去灶房跟著魏娘子一塊作晚飯,順道備料,準備明兒個要賣的點心小食。

好像應該要跟他小小抗議兼提醒一下,要脫光衣物前好歹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他那樣不教而殺……嗯,不說便脫,那看到他身材的人都不知要多自卑……呃,不是,是看到的人不知要多害羞!

再說了,在這講究男女大防的古代社會,還好看到他脫光光的是她,若換作哪家的黃花大姑娘,非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要他負責不可。

欸,可是話說回來,眼下看他一臉平靜從容樣兒,好像剛剛在浴間里根本沒什麼出格的事發生。

結果弄到最後只有她一個人在糾結,如此一來倒像她不夠大氣、見的世面太少似,反而令她不知如何起頭跟他說話。

一家子全落坐,一碗碗的大米飯都盛好了,正式開飯。

安家的一日三餐首重早飯,要顧及營養也要吃得飽,畢竟干的是體力活,得吃飽飽才好開工掙錢。

午飯需得方便又管飽,因為正午時候通常是茶棚生意最好的時候,大伙兒在茶棚那兒輪流進食填飽肚子,所以飯團、醬肉烙大餅、饅頭夾蛋夾肉末等等的食物最為適合。

近來安志媛也開發新的午餐菜色,有煎蘿卜糕、油蔥米糕、蔥抓餅、蛋餅、鐵板炒面等等,讓家里的老人和小少年每天吃得樂呵呵。

至于晚飯通常會是一些偏清淡的菜色,清淡並非無滋味,而是烹調方式較簡單少油,像那道香煎酸筍腐皮卷,也才用一小匙菜籽油就將外層的腐皮煎得香香酥酥,酸筍既開胃又解膩,令人胃口大開。

方桌上就四菜一湯,除了酸筍腐皮卷外,素菜還有一道姜絲絲瓜,葷食則有豆豉蒸魚、蒜炒溪蝦,再加一陶甕的咸蛋芥菜湯。

米飯在雍天牧碗中消失的速度好快,快且安靜,竟莫名地有種優雅風格。

他的碗一見底,安志媛就主動接過來添飯添成小山狀,如此吃完第四碗,雍天牧終于嗅到不尋常氣味,安家一家子全都吃飽了,四雙眼楮全盯著他瞧,像在看他如何能把飯吃得快狠準。

見安志媛欲再接過空碗,他按住自己的碗並放下雙箸,虛握拳頭抵在唇邊輕咳了聲,輕沉道︰「不用了,我吃飽了。」頓了頓。「很好吃。」

「那當然!」魏小禾立即附和,麥色臉蛋頗有得色。「我阿娘加上元元姊的手藝,當然好吃,不得了的好吃,阿牧哥哥別不好意思,小爺我也常常舌忝盤舌忝碗,你吃相可比我好看太多了。」

「咱也舌忝盤舌忝碗,瞧!」安老爹什麼熱鬧都要湊,捧著碗真舌忝起沾在碗底的豆豉醬汁,舌忝得津津有味。

魏娘子掩唇笑,早習慣飯桌上一家子鬧騰。

這一邊,安志媛則把雍天牧輕手按住的空碗搶過來,後者長眉微挑,迷惑般掀唇喃喃道——

「我是真的飽……」

「再飽也要喝碗湯收尾。」安志媛邊說邊替他舀湯。

「咦?元元姊,你不是說飯後上甜點,吃過甜點才算收尾的嗎?」魏小禾眨巴著眼楮問。

安志媛輕哼一聲。「所以說人有兩個胃,第一個胃用熱湯收尾,第二個胃自然是留給甜點收尾呀,懂嗎?」把盛好湯的碗放回男人面前。

「懂了!」小少年非常配合,不求甚解,隨即問道︰「那第一個胃收尾後,就得讓第二個胃跟著收尾,是吧?」

「是啊,第二個胃也得好好關照關照,這第二個胃嘛,完全是為甜點而生。」安志媛彎著眉笑咪咪。

她以為雍天牧這時候該出聲指正了,但……沒有!

令她心感訝異的是,這位大哥竟然沒駁斥她「人有兩個胃」的論述,反倒在听完她和小禾的對話後,安安靜靜端起碗,乖乖喝湯。

晚飯後的甜點是豌豆黃。

這道京味兒小食當然又是安志媛在古代的試作作品之一。

她原就懂得制作方法,後來進到知名連鎖飯店的無國界料理餐廳實習時,遇到一名對古代宮廷點心、京味小吃十分拿手的老師父,她偷師學招,作出的豌豆黃滋味竟還不賴。

穿越前她就曾給養父母作過幾回,入口即化的口感讓他們很喜歡,而來到古代,她的豌豆黃還是頭一次「登台亮相」,其結果——

她家老人跟孩子為了最後一塊點心險些又打起來,還得把最後一塊一分為二才平息風波。

雍天牧沒有跟著搶食,亦不像用膳那樣大口吞食,每個人的點心小碟里一開始都有三小塊豌豆黃,兩塊作底,一塊疊在上頭,他沒有馬上用竹簽叉起來吃,而是望著點心好一會兒,像在欣賞那成品淡黃純淨的色澤。

直到看夠了,才見他開始切下一角細細嘗著。

她發覺那根粗糙的小竹簽握在他手里,莫名變得好高檔,每一下切落都在細膩綿密的點心上留下俐落的切面。

她也察覺到他眉間徐徐舒張、嘴角揚起微乎其微的翹弧……果然,美食才是人與人之間拉近彼此距離的王道,她覺得自己又被療癒。

用點心完美收尾後,她趕著不怎麼愛洗澡的安老爹進浴間,有小禾跟進去一塊兒洗浴,她便安心也輕松多了。

之後她回到灶房,明日要賣的糕點也都放涼可以收起,她熟練地整理著,一個不經意的旋身驀地定住腳步,因為灶房門邊杵著一道身影,那人修長高大,投落在地磚上的影子直直迤邇到她腳邊,也不知覷了她多久。

外邊傳來一陣鵬搗的啼叫,那突如其來的叫聲打破安志媛的怔愣。

她眨眨眸子,笑出兩顆小梨渦。「有壯丁不用是笨蛋,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閣下來的正是時候啊,來來來——」

那對他招手的小動作彷佛帶著魔力,雍天牧無絲毫異議地踏進去。

接下來他就被「奴役」了。

連連搬動三層紅豆松糕到姑娘家指定的所在放置,再把滿滿兩大篩子的銅鑼燒搬到較高的木架上,跟著按照指示去井邊打水將灶房里的兩個大水缸填滿,又去柴房搬來幾捆已劈好的柴薪備用。

在他干活時,井邊的晚風很涼,寶藍色蒼穹上的月兒彎彎,而灶房……灶房被燭火和爐火渲染出鵝黃色的暖意,一點也不明亮,但朦朧中有種令人心安的氣味。

那種氣味化成真實的香氣漫進鼻腔中,是甘甜的、清爽的,一而再、再而三牽動心口與胃袋的某根筋,讓他喉間微緊,唾津泛濫。

欲生,念起,很多意緒他猶然未明,卻覺倚在灶房門邊靜望那姑娘忙碌自得的窈窕身影,听她胡亂哼著曲調,他可以看上許久許久,看一輩子也不會膩,即使知道那個「他」正躲在某處窺伺,也影響不了他難得安然的心情。

姑娘親口說的,說她確實喜歡他。

明明知道他干的是何種勾當,卻也不驚不懼,還像個傻瓜似的說喜歡他。

這樣就足夠了,她說,他就信。

往後她若食言了、反悔了,他親手將她了結便是。

殺了她,屆時一切歸回原點,誰也未負誰。

「所以大晚上的你不睡覺跑來灶房做什麼?」手邊的事都忙完後,安志媛才記起要問。雍天牧從懷里掏出一只微鼓的小袋,推到她面前桌上。

「什麼東西?」她好奇問,已將袋子的束帶拉開。

瞬間眼中金光燦爛,她眼楮先細眯而後瞠圓圓,倏地揚睫望他。

「……金、金葉子!」哇啊啊——這不是在武俠小說或武俠影劇中才會出現的奢華之物嗎?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人人懷里都有一袋金葉子,可把玩、可付帳、可賞人兼可當暗器來使,當真是居家旅行的好良伴。

雍天牧點點頭,語調一慣徐慢。「你收著。」

「我收……為什麼要我收著?」無功不受祿,這一小袋挺沉的呀大哥。

他道︰「算是我在這兒的伙食費用,往後會按月支付。」

「你是說每個月都有這樣一袋金葉子?」見他鄭重頷首,安志媛已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不夠嗎?那改成半個月支付一次?」

「停停停——」她干脆比出暫停的手勢。

頭有點昏,覺得不好好「教育」他一番實在不行。

「你——」食指都要指到對方挺鼻上。「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風險有多高?雖然殺手這個行業可能賺很多,但畢竟是拿命去拼,你上回還中招到這兒來,殷監不遠啊,而且……而且大犯殺戒總是不好,總不能一輩子干這行。」

她當然知道殺人不對,把殺人拿來當職業更不對,但她沒有立場指責他的工作性質,畢竟兩人出生在不同世界,那是他生存之法。

只是不管古代或現代,存點錢在身邊準沒錯,尤其是血汗錢,更不能揮霍。

「現在你仗著年輕力壯,武功高強,殺進殺出或者容易,以後老了哪還能這樣過活?這一小袋金葉子怕是抵得過尋常人家三、五年的開銷,你隨隨便便就甩出手,還打算每個月支付,有錢也不是這樣花……你有沒有听明白我的話?你、你直勾勾看著我干麼?」

他沒要干麼,僅想望著她,听她叨念,覺得順耳,覺得那表情豐富的小臉在燭光熒熒跳動中顯得那樣生氣勃勃。

喉頭發緊,竟有渴極之感,他調息後緩緩出聲——

「並非隨便出手,值錢之物給了你,元元恰可替我管著。」

這下子安志媛不樂意了,輕聲嚷道︰「干麼我替你管錢?管錢壓力大,管別人的錢壓力更大你知不知道?」

雍天牧靜了兩息,道︰「安家一家四口人的關系,今日我從魏小禾口中全得知了,安老爹根本不是你親爺爺,魏娘子與小禾跟你亦沒半點親戚關系,你卻替他們管著小家、管著營生,管得那般興高采烈,為何不能也管管我?」

呃,他是說管管他的錢?還是管管他這個人?

安志媛原本有點昏的腦袋瓜開始一個頭兩個大。

她臉蛋紅紅,想著他真要在小溪村落腳,吃的、喝的甚至是用的全由她這兒包辦,基于使用者付費的原則,收取他的銀錢並不為過。

他果真每個月送來一袋金葉子,她收著便是,總歸不會餓著他、渴了他,吃穿用度少不了他一份,等到往後他若有地方急需用錢,她再還回給他就是。

「也沒有說不管啊……」她訥訥道︰「那、那這袋金葉子我先收下保管,你若身上沒錢了就告訴我,我僅是替你保管,你別不好意思開口,畢竟爺兒們江湖走踏、出門在外,沒些銀錢傍身實在說不過去。」

「好。」雍天牧牽唇一笑。

美男露笑,入鬢長眉低低輕斂,彷佛她的應允帶給他莫大歡愉,怕一揚眉便要盡數宣泄,于是就這樣淡淡按捺、試圖克制。

但慘的是他那柳眼梅腮啊……安志媛這一瞬間多麼希望數位相機或智慧型手機能跟她一起穿越,那她就能打開拍照功能,精準地把男人此刻神情記錄下來,拿來當手機桌面天天意婬……呃,天天自我療癒。

收好金葉子後,她兩手捧頰下意識揉了揉,忽地記起何事般從位子上跳起。

「噢,差點忘了,這位大哥,你今晚還有最後一個活兒要干啊!」

雍天牧仍端坐在桌前,定定看著那女兒家身影又忙碌起來。

她取小碗取調羹,再小心翼翼揭開灶爐上的土陶鍋鍋蓋,剎時間白煙如升雲般團團冒出。

她往土陶鍋里舀出滿滿一小碗……不知什麼東西,然後端回來放在他面前。

「小火滾了足足一個時辰,後來熄掉爐火,再用余溫爛上半個時辰,盡量保持內部綿軟但外型不破爛,應該還行,你試吃看看。」

擱在他面前桌上的是一碗盛滿好多種豆類、谷類的……像粥一般微稠的淡褐色食物。甘甜氣味毫無保留地沖進鼻腔中,原來他今夜一直聞到的香味出自此物,他竟還以為「罪魁禍首」是紅豆松糕和銅鑼燒。

見他垂首細細嗅聞,似舍不得太快品嘗,安志媛不禁有幾分得意,遂進一步說明——

「小溪村這一帶的地形實在妙得很,有山林有農地,農地里還有梯田,水資源取得也容易,種種條件讓物產變得十分豐富,光憑咱們一個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在田里收成的貨當真包羅萬象,我平時跟村民們打好關系,用很棒的價格就能買到好貨——」

「這里頭有大麥、小米、糯米、綠豆、花豆、紅豆……嗯,還有花生和桂圓。」她攤開手指如數家珍,笑道︰「把這八種東西熬成一鍋粥,調味的話可甜可咸,但好像作成甜的會比較多人喜歡,我在里頭調了蜜,應該不會死甜才是,明兒個拿它當早餐也行,給你先試吃了。」

雍天牧輕應一聲,淡然問︰「這個粥可有名稱?」

「有啊,它叫『愛之味甜八寶』。」安志媛直覺便答。

豈知她話一出,對桌的男人突然不說話,原與她四目相接的眼神飄開,最後斂眉垂睫,都快拿頭頂心對她了。

「……原來是愛之味嗎?我明白了。」輕沉男嗓如古琴弦動,他毅然決然般再次抬起頭。

不妙!他干麼臉紅給她看?

噢噢噢,很不對,為何連耳朵都發紅?

他眼神還帶迷蒙,那嗓聲、那語調……也太撩人,這算哪招?

安志媛努力回想自己適才的發言,到底說錯什麼讓他一臉春情,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揮著手急急解釋——

「不是我的愛之味,是八寶粥有個品牌叫『愛之味』,在我出生的那個地方,唉唉,算是我的故鄉吧,那是個食品企業的老牌子,在這兒的說法應該是等同于老店的招牌,我只是借用人家的招牌,看到甜八寶就想到『愛之味』,不是真的愛之味……」天啊,她到底在說什麼?

不管她在說什麼,雍天牧僅紅著臉微微笑,看她說到後來氣急敗壞也解釋不清,他笑意竟還擴大,眉宇沉靜。

「是元元用心熬煮出來的甜粥,我自要好好品嘗當中滋味。」

語畢,他取起調羹開始進食,八寶粥上的熱氣散去不少,此刻恰恰是最適合入口的溫度。

安志媛相信,不管是廚師、烘焙師、甜點師父,喜歡動手完成一道道美味外,定然也喜歡看別人享用美食時流露出來的幸福感,特別是那道美食出自自己這雙手,那成就感必是加倍再加倍。

此時見他吃起,一調羹一調羹安靜地吃著,他面容表情變化細微,食物進到那兩片薄唇內被細心品嘗,她的心彷佛被熨燙過,沒了氣急敗壞,沒了解釋不清的沮喪,光看他吃東西就被療癒。

「你真適合走吃播路線耶。」她不禁嘆息,兩眼水亮。

「吃播是什麼?」小碗已見底,他放下調羹虛心求教。

安志媛搔搔耳後靦腆笑道︰「就是你負責吃,吃給很多人看,看你吃東西的人便覺開心,覺得快活。」

他立時舉一反三。「那元元現下快活嗎?」跟他在一起,作飯作各種小食給他吃、看他吃,她快活嗎?

她未知他話中底蘊,靈活眸子一溜,唇邊梨渦又跳出來見人。

「嗯……還算挺快活呀。」穿越的日子一開始確實不好過,但不幸中有很多大幸和小確幸,也算安身立命下來,她就往前走,且行且珍惜。

雍天牧聞言再次斂眉垂目,雙耳上的紅潮一直未褪,這一次他靜了靜便又望向她,俊容虔誠,瞳心若星,道——

「我吃好了,很好吃。元元加在粥里的滋味我都嘗到了。」

安志媛心里哀喊一聲,都想擺出「捧心」的姿態了。

隱約感覺他好像有所誤會,但那個誤會的點又好像有點曖昧,曖昧到讓她想清楚解釋都無從說起,然後他琴弦似的語調配上奶狗般的神情,沉靜中有萌樣,實在是……根本是……

撩撥人心于無形,不講武德!

糟糕啊太糟糕,她除了望著英俊可口的他傻笑,還有什麼招?

欸,好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只求無招勝有招。

有神級帥哥可以洗眼楮,她不看白不看,傻笑就傻笑,日子照樣過下去。



之後事情的發展誠如雍天牧所料那般,隔日一早老驢板車抵達茶棚那兒,那幾個被點穴棄置原地的「天雷幫」幫眾已都不見蹤影,他淡淡瞥了眼四周,道——

「地上並無爬行痕跡,但有車輪子印,看來是被人抬上車接走。」

安志媛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歪著腦袋瓜問︰「所以結論是……」

他聲音冷酷。「結論是『天雷幫』將被滅幫。」

「啥?」中間會不會省略太多?怎麼幾個幫眾被抬走,整個幫會就要被滅?

他眼神移到她臉上時突然變得好世界和平,莫名其妙又臉紅紅給她看,低柔道︰「元元莫驚,一切有我。」

「喔……」她繼續似懂非懂中,然後不出五天她就什麼都懂了。

這一天正中午,預計當日下午進興城投宿的過客們皆不約而同先在安家茶棚歇腳片刻,此時段茶棚生意最好,那一大群凶神惡煞偏就選在這個時候造訪,來的時候可不是兩手空空,不是扛刀在肩、持棍在手,就是兩把亮晃晃的小斧頭塞在腰側。

如此陣仗一登場,原本高朋滿座的茶棚瞬間清空。

安志媛後來回頭想想頗覺好笑。

那當下壞蛋聚眾殺到,客人跑光光,最先在她腦海中浮現的念頭不是驚懼無措,而是……呼,萬幸萬幸,她安家茶棚采的是「請先付款」的消費方式,客人點完餐後先結帳,之後再由店家送餐到客人座位上,外帶的話就一個個排好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所以當客人跑掉,該收的錢早已入袋為安,沒什麼損失阿彌陀佛……

話說回來,她並非傻傻的不曉得驚懼,而是事情發生得太快,竟讓她的情緒來不及從慶幸過渡到害怕,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前來攪亂茶棚營生的正是「天雷幫」眾伙。

這一次听說是由幫主大人親自率領,幫中精銳盡出,說是要好好會一會某位灰衣老漢,並撂下話,只要安家茶棚的人告知灰衣老漢的去向,再跪下磕幾個響頭、承諾往後會乖乖上繳保護費,那「天雷幫」大人有大量便不會與安家一家子為難。

安志媛看那位滿臉橫肉、身材像座小山的幫主大人像還有落落長的恫嚇之詞要發表,她想喊停,聲音頓時卡在喉頭——

眼前驟起的一幕頗有既視感,幫主大人被一招無影腳直接踹飛出去,雖沒看清事情是怎麼發生,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出腳的除了她那位「牧哥哥」外不會有別人。

將近百名的幫眾們鬧烘烘地上場,又鬧烘烘地被打趴,整個過程絕對不超過十分鐘。

差不多就是安志媛把一家子有效控制住,阻止了安老爹和魏小禾躍躍欲試要加入戰斗的意圖,「天雷幫」眾人就倒作一地,寂靜中尤其壯觀。

「所以跟上回一樣,繼續……置之不理?」混亂過後,安志媛頭一個出聲,真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見識這般場面,她膽子漸漸粗肥中,問聲竟也平穩得很。

「嗯。」殺手大人很無謂地哼了聲,轉身收拾茶棚。

這一次打斗場地主要在棚子外,且雍天牧出手又快又狠,瞬間將眾伙的目光引去,茶棚內倒沒有多少損失。

安老爹和魏小禾早已不受控制,跑到被踹昏的幫主大人那兒開始洗劫。

定是上次覷見雍天牧那樣做,一老一小就有樣學樣。

魏娘子有些驚魂未定地跟過去,試圖勸退,安老爹充耳未聞劫財劫得樂呵呵,魏小禾倒是回了他阿娘一句——

「娘,這不是搶劫,這叫求償,而且冤有頭、債有主,咱們也僅對這位幫主大人上下其手,其他從犯就不追究了,想想已是仁慈得很啊。」

魏娘子說不動安老爹更說不過兒子,安志媛看在眼里、听進耳中,只覺現場這一幕既真實又荒謬,想笑卻笑不出來。

如果她一家子沒能抱住雍天牧這棵大樹,當真會被欺負得很慘,什麼找訟師、把壞蛋告進官府這般的事,豈敵得過這麼多人的亂拳飛腳?

她怎麼偏偏就「淪落」到這個世道上來?欸……

內心正無語問蒼天,一道陰影來到她面前,她本能地抬起頭,殺手大人正垂目與她相視。

「經過此次,不會再有誰敢來找麻煩,安家茶棚只有雍某能收保護費。」

那是張面無表情的臉,長眉細且深,墨睫如扇,唇澤似櫻,因為沒有表情,所以瞧起來格外認真,又因太過認真,透出近乎虔誠的萌樣,就是……萌萌的。

武力值剽悍到爆表,一出手打趴一堆人,他發絲仍垮垮攏在背後,沒絲豪松脫,這時回頭來跟她說話,像感應到她內心的豬徨和無奈,只是他也太不會安慰人,什麼……什麼茶棚的保護費只有他能收?

安志媛又听到內心發出一聲哀嚎。

萌得不自知的殺手大人實在讓人想入非非啊!

「好啦好啦,只讓你收啦。」她終于笑了,心跳略快,兩頰微赭。

雍天牧朝她傾身,臉容靠近她的耳畔,低聲道︰「我不收錢,要收別的。」

「別的什麼?」心跳更急,她訥聲問。

他卻不答了,直起上身挺立,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轉身繼續收拾。

安志媛並未追問,下意識覺得答案很恐怖,不要問比較保險,但怦怦跳的心音連自己都能听見,全身熱熱麻麻,像有電流通過,加上只要對方一個眼神看過來,她便感覺胃袋微沉,呼吸都要不穩。

她深感不妙,這種種癥狀顯示,像極了正式戀愛前的曖昧不清感。

莫非她春心騷動,突然想談戀愛了?

而戀愛對象是……噢……不妙!真的很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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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真的沒浪漫

老驢拉著板車穿過地上近百具「躺屍」走得有些顛簸,但到底安全通過,可能只壓斷四、五名「天雷幫」幫眾的手指或腳趾頭。

這一天午時未過就收攤了,沒辦法呀,不收攤的話就得收拾一大堆被斷骨斷筋並點暈過去的人,還得慶幸這時候從官道上路過的百姓才小貓幾只,大抵也怕受到波及,全低首匆匆而過,沒誰敢明目張膽觀望

回到小溪村的竹籬笆家屋,孩子心性的安老爹與少年心性的魏小禾仍處在高度興奮中,對雍天牧「過人群似切豆腐」的武技好奇到兩眼放光,一老一少纏著他問了好多事。

安志媛本以為殺手大人寡言無敵、保密到家,應不會多作解釋,未料到他還當場教學起來,而且走的是「因材施教」的路線。

她在旁看了會兒,大致就是老人家利用圓墩墩的體型為優勢,首重守株待兔,小少年以靈活見長,主動攻擊並以巧搏力。

在旁看不到半刻,她已偷偷捧心捧了幾回。

捧心不是因為心痛,而是一顆蠢蠢欲動的心跳得太不知輕重……對,她安志媛是沒談過戀愛,但心動的感覺並非沒有過,在就讀職業學校的餐飲管理科時,她就曾暗戀過校內一位籃球社的學長。

很青澀的暗戀情愫,光看人家長得高、長得帥,在球場上大殺四方威風得不得了,她就發花痴了。

所以這一次面對來到古代頭一發的「發春危機」,她想,她依舊膚淺得很,重生穿越後的人生並沒有多大長進,動不動就春心蕩漾,非常不可取,需要克制再克制!

于是頭一甩,她鑽進灶房備料兼幫忙作飯,很努力轉移注意力。

晚飯頗早就吃了。

對安志媛這個「現代穿古代」的人種來說,傍晚六點左右便吃飽飯真的有夠早,但早早吃飽也是有好處,可以在睡前好好消食,她的消食方式就是在灶房里繼續備著明日茶棚需要的點心,又或者沐浴在毫無光害的清潤星月下,在寬敞前院繞著圈散步。

今晚她的消食方式是後者。

月色明媚,夜風清涼,耳中是唧唧蟲鳴,嗅進鼻間的是青草混著泥土的自然腥香。

她哼著歌,那些她很喜歡但歌詞已記不全的現代曲調,她想到哪一首就亂哼一通,偶爾歌詞還亂搭。

突然頭頂的月色一暗,似有黑影掠過,她倏忽仰首,除了一輪皎月與滿天星辰什麼也沒瞧見,但,就是知道有哪里不對勁兒了。

意念驅使肉身,她未再多想拔腿就跑,此時此刻的她是多麼懷念她的摩托車,就算沒有摩托車,給她一台二手腳踏車也足能令她感動到痛哭流涕,但,什麼都沒有,只能靠自己的兩條「路公車」奮力朝前狂奔。

那掠過她頭頂飛去的暗影可能是誰,她想,應不會猜錯。

小溪村距離茶棚約兩、三里路,老驢板車慢騰騰晃悠用不到兩刻鐘能達,若靠雙腿跑起來……安志媛好歹也跑過學校綜合體育課要求的四千公尺體能考試,不僅全程跑完,分數還挺不錯。

如今來到這個諸事靠自身勞動的古代,她體能練得更好,這兩、三里路對她而言雖沒辦法一路狂飆跑完,要在一刻鐘內跑完並不是難事。

越來越接近自家茶棚,腳步陡地頓住。

她覷見五、六道火光在前頭跳動,仔細再看,那是人們高握在手的火炬,而「天雷幫」的眾人顯然穴道已解開,斷骨斷筋的痛再也按捺不住,呼痛與叫罵聲此起彼落。

安志媛這時才感到害怕。

「天雷幫」前後兩次來砸攤,那麼多人被打趴,她驚艷于雍天牧的武藝,卻是在此時才徹底意會到他下手有多凶殘。

近百人的哀嚎申吟讓她頭皮發麻、背脊發涼,潛意識要自己快快調轉回頭又或者趕緊躲進林子里,兩腿卻僵化般無法動彈,一雙眼楮瞬也不瞬望著立在前方不遠處的殺手大人身上。

他背對著她,雙臂似盤在胸前,兩腳之距與肩同寬,一名黑衣人對他恭敬作禮,道——

「白日在這官道旁的茶棚發生之事太引人注目,小的得令,率人前來處理,請殿下放心,定會處理得天衣無縫。」

「是師父遣你們來的?」語調听不出起伏。

黑衣人頭一點,應聲。「北陵細作的事一了結,衛首大人便一直關注茶棚這兒,衛首大人說,既然動手就連根拔起,明日便會派人直搗『天雷幫』老巢,不留漏網之魚。」

「嗯,知道了。」

安志媛沒辦法听清楚他們的對話,尤其那一片哀嚎充耳,更是什麼都听不到,卻見那黑衣人轉身對同伴們比了個手勢,所有黑衣人全拔出播在背後的長刀,朝倒成一片的「天雷幫」幫眾砍下!

她沒有尖叫,聲音全堵在喉間。

她即使能叫也叫不出,因一只骨節有力、長指勻稱的大掌直接損住她的嘴。

雍天牧不知使了什麼招竟移形換位般躍到她身後,一掌搗她的嘴,另一掌則掩住她的眼楮,在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即將劃開某人的喉頸之際,他沒讓她再看。

男子溫息拂上。「很晚了,回家。」

然後她就被挾著帶走,兩腳足不沾塵,好像才曉得要換氣喘息,人已被帶回竹籬笆圍起的小家。

兩人並未進屋,她在前頭院子被放落下來,氣息頗亂,因下意識憋氣憋太久,一回神不禁大口喘息,胸房鼓伏明顯,邊喘著邊怔怔望他。

雍天牧老早察覺到她追著他而來。

今夜再次返回茶棚就是想偷偷了結「天雷幫」眾人性命,再將近百具屍身棄于林中深處,白日動手時他已想好這一切,不讓血濺當場一是太明目張膽,二是不欲殘暴嗜血的那一面被她瞧見。

她追來,他本想使手段點暈她,但最後仍任她尾隨。

他忽而欲知,當她親眼目睹那般真實面貌的他時,將作何感想。

若是她從此懼他、畏他、厭惡他,那之前她承諾喜歡的那些話便成天大謊言,她騙了他,讓他不好受了,他就殺掉她……殺掉她,一切歸回原點,他沒辜負誰,誰也沒辜負他。

要殺她很容易,她力氣是比尋常姑娘大許多,但抵不過他一根小指,要不動聲色取她性命根本易如反掌,他會殺了她,然後……然後……

「原來你還有一群小弟。」

她的唇瓣掀動,嘆息般吐出字句,他剛開始像沒听懂她說什麼,僅死死盯著她有點圓嘟嘟的唇珠。

安志媛再次嘆氣,手一揮,重申。「我是說,原來你還有手下可以使喚,那些黑衣人對你可恭敬了,所以你是他們的帶頭大哥?」

「帶頭大哥……」雍天牧輕聲重復,思緒仍擺蕩不定。

「欸,這個『帶頭大哥』一詞是有來歷的,源自于金庸大師的《天龍八部》,那個喬峰兼蕭峰的他很可憐,被很多人沖康……欸欸,這故事真要說,話就長了,有機會我以後再慢慢說給你听。」她再三嘆氣,最後深吸口氣正了正神色——

「我想說的是,什麼走踏江湖、刀口舌忝血、重情重義重粉味,那種活法跟我這種小老百姓的生活肯定完全不一樣,我出生的地方是那樣,來到這兒也是一樣的,世道都有暗黑的一面,真實存在著,只是我未曾觸及……」

安志媛的內心亦是百轉千回。

她確實嚇到,作了近二十年奉公守法的普通人,突如其來面對殺人若切瓜的景象,不可能不驚嚇。

但他早已坦率承認,他就是個殺手,高超的武藝是殺人技,是她理解得太慢,直到今夜的震撼教育才讓她醒覺。

她害怕、驚懼、僵化,在被帶回竹籬笆家屋並抬眼與他相凝視後,一陣陣顫動從心而起,拓往腦門兒,拓到四肢百骸……

他肯定不會知道,他的面龐輪廓有多緊繃多僵硬,眉目間有多麼緊張戒備,好像就等著她說出什麼傷人肺腑的話。

殺手大人的表情明擺著正在預期受傷害、預期被厭惡,因為先預期著,心中先築出一道道關卡,當傷害和厭惡真正發生時,也就不會太痛。

她的驚嚇因他準備受傷害的表情而緩解大半,有些意識到,那個能傷害他的人竟是自己。

「那個……」她咬咬唇,硬著頭皮問︰「你是從何時開始當殺手的?」

月光清淡,他在清清淡淡中凝望近在咫尺的雪色秀顏。

女子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猶有驚懼,像怕到極端卻物極必反了,說話的語調竟幽幽然,有嘆息,有莫可奈何,也古怪地透著某種近乎認命之感。

雍天牧沒意識到自己開口,但他听見了,那確實是他的聲音,木訥答道——

「七歲上,吾父令我拜師習武,師父恰是此道中人,自然便走上殺手此途。」

「那、那你娘親呢?她肯放手讓你去?」

「出世那一日恰是吾母蒙難時,她最後沒能活下。」

女人家生產,生贏雞酒香,生輸四塊板,听他說得空淡平靜,安志媛听得心都發酸。

打小沒娘,才七歲就被親爹送進修羅場修行,接著還被師父勞役了,干起相同營生,想想她自小就是個孤兒,身世跟他比算淒慘了,但兩人之後的際遇是如此不同。

她再次咬咬唇,調了會兒氣息才道︰「所以說,今夜那些黑衣人並非你的手下,而是你的同門?」

雍天牧眉峰微攏,淡然頷首。「算是吧。」

她扭眉沉吟了會兒。「……有師父有同門,那就是個殺手組織了,引起注意當然不好,一切要低調,所以那些人才會趕來處理,好,到這兒我明白,都明白,只是這處理方式也……也太江湖……」

她兩腿還在抖,說老實話有點想哭,一想到自家茶棚前被「處理」掉那麼多人,她怕會有心理陰影。

彷佛看出她在想什麼,雍天牧低聲道︰「那些人自會妥善處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和氣味。」

安志媛深呼吸再深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邊走邊整理思緒,不停喃喃自語——

「好,你自己要知道,這里已不是你所熟知的時代,那個世界離你很遠很遠,遠得要命,九成九是回不去了,你被大宇宙的無形力量又或者是自然之母的神秘業力帶到這里來,不認命還能怎樣?然後你遇到一名美形帥哥,小心肝怦怦跳,結果帥哥的職業是殺手,還有一群殺手同門,正所謂職業沒有貴賤之分,行行出狀元,咱們不能對別人的工作有偏見,是吧?嗯……那句話怎麼說?啊!」一手握拳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圓滿了。對,就是這句,所以說殺手這職業怎麼了?那絕對是又苦又累的體力活加技術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輩子也算功德圓滿,噢,我知道你怎麼想,你一定會想自己是在把『殺手』這職業合理化,但它在這兒確實很合理啊,何況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沒你什麼事,安志媛你就帶著一家老小安穩過日子,咱們抬起頭來繼續把日子過好過滿,既來之則安之,對,就這樣!」

雍天牧感覺眼楮有點花。

面前姑娘退開一步後開始跺方步不斷來回走動,發絲隨她每一次的調轉甩出柔軟弧度。她嘴巴沒停過,不斷說話,套在窄袖中的兩只臂膀更是沒停,邊說邊比畫,握拳、輕揮、抱頭、擊掌,手勢當真不少。

她似與本身在對話,腦子里想些什麼,從嘴中盡數吐露出來,而有些話他即便听得清清楚楚卻無法理解,但那不是緊要之事,他不在乎她古怪,只在乎她待他的態度是否變了調。

今夜在那些黑衣人正要下刀之際,他一股沖動掩住她的眼,本欲讓她直面那般場景,臨了又悔了,這反反覆覆的心態還是頭一遭。

驀地,面前來回走動的身影跺腳一頓,隨著她最後一句道出口,她兩手握成小拳頭振奮般一揮。

她兩個大步朝他走來,甜甜身香揉在夜風中,他一時間忘了腦中所思。

「好了,事情厘清,搞定了。」頭過身就過,既已想通,就能坦然接受,如此想想,她的心理素質也算剽悍啊!

「你……搞定何事?」殺手大人內心迷蒙。

「我把自己給搞定了,現在換來搞定你。」

「搞……搞定我?」已然迷蒙之心又罩下一陣五里大霧。安志媛兩手叉在腰上,一副準備說教的姿態,開始數落——

「你已在這兒住了幾日想必也知道的,咱們家浴間里每天燒著一大缸熱水,要洗浴的話就自個兒舀出熱水再兌冷水進去,調出自己喜歡的溫度,但把石頭燒得通紅再擱進缸里,是沒辦法長時間維持熱水水溫,這春夏時節頂多能撐一個時辰,若是隆冬時候還得再一次熱紅石頭,所以平時咱們一家子洗澡,總是一個洗完馬上換下一個洗,爺爺和小禾還常一塊兒洗,搶在熱水還夠燙時痛快洗個澡,甚至泡個澡,這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所以……」他捫心自問,問過又問,仍然不知重中之重為何。

安志媛一根食指抵著他的左胸,語重心長道︰「所以你就該去洗澡啊!都吃飽飯了,爺爺、小禾、魏娘子和我都陸續洗完澡,就剩你一個不合群,不趕緊趁熱水還熱呼呼的時候洗香香,竟模黑跑出去,拖到這時辰熱水都變溫水了。」

雍天牧的思緒在迷霧中努力要厘出一道清明。

他知道自己被指責了,但遭姑娘家叨念的理由令他一時難以回應,靜了幾息後,唇間僵硬地蹭出聲——

「用冷水沖淋淨身一向慣了,不分四季的,有無熱水……絕非要事。」

當真是實話實說,他坦率得很,未料惹得眼前的姑娘暴跳如雷。

「在我家就是一等一的要事!」有力的食指連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好幾下,但再有力也敵不過人家有練過,戳得指節生痛,只好認命收指。

安志媛並非真的生氣,卻是有些夸大行徑想錯開話題,想要淡化今夜在茶棚那兒發生的事,她是真的想通了,總歸就是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腳步仍往前邁進,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她喜歡雍天牧這個人。

喜歡他不遮掩自身身分,喜歡他時不時「安靜噴發」的呆萌感。

當然啦,不可諱言,誰讓他生得那麼好看。

她也喜歡他俊俏小郎君的模樣,就憑這種臉蛋、這般身材,嘿嘿,不是她夸飾了,若拿來洗眼楮當真眼盲的都能洗出雲開見月明。

她喜歡他,所以就該試著接受他的一切,不管是好的一面還是殘忍的那一面,既要交他這個朋友,全得一並承擔。

此時見他傻愣愣,胸膛被她亂戳也沒發脾氣,她手指戳痛了不得不收回,他還眉心微蹙覺得很抱歉似,她心頭不由得一軟,氣話都沒法兒說了,遂推著他輕嚷——

「快去洗澡啦!洗好了就上榻睡覺,我也得去睡了,早睡早起身體好,再有,我今早收到一張城里發出的拜帖,明天興城里的『天興茶坊』大掌櫃說要來咱們茶棚談事,我知道他想買紅豆松糕和銅鑼燒的配方以及制作方法,這種買賣的事得養足精神才好對付啊。」

莫名放松下來的身軀似順水推舟般被姑娘家推動了兩、三步,他以為自身並未開口,卻不知下意識已然啟聲——

「元元要不願賣,就不賣,有我在,誰也迫不得你。」

他又面無表情地發狠了。

壞就壞在對著她時,面無表情的表情就是一個「萌」字才能形容,讓她望著這樣的他,心里酸軟,有些憐惜,渾身悸顫,覺得自己腦內小劇場實在太多了些,還場場想拉他當第一男主角。

夜風撩弄發絲,她臉紅紅地將一縷散發撩到耳後,清清喉嚨道︰「沒有不願意賣,其實紅豆松糕和銅鑼燒的制作方法蠻簡單,只要知道當中的小訣竅就能成功,趁現在作法還沒被破解,而且又是城里的大茶坊主動提出收購,咱們才有談條件的本錢,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他一直在看她,漂亮長目瞬也不瞬,墨睫微斂的神態似若有所思。

安志媛摩拿鼻子,眸光略蕩,忽又笑道︰「把點心的配方和制作訣竅賣給城里的大茶坊,這可不是殺雞取卵,我都想好了,接下來還要開發各種可能,利用能取得的食材作出新奇又好吃的東西。」

她臉上笑容驀地放大,跟著壓低聲音——

「偷偷告訴你,我近來想在咱們茶棚試賣關東煮,它也叫甜不辣,有人也稱它叫黑輪,只要湯底調好,備好的料往湯里一放,簡單好買賣啊,小溪村這兒食材種類繁多,很多都挺適合拿來煮關東煮,真好……」

忽然想到什麼似,她抿唇又笑了笑。

「我其實還想試作脆皮紅豆餅,不是像紅豆松糕那樣,也不是銅鑼燒,就是外皮口感脆脆的紅豆餅,把調好的面糊倒進一個個燒熱的小圓模具,每個圓圓模具約我的掌心這麼大,約手掌厚度這般深,面糊倒進後,用木棒子攪開攪勻,攪啊攪的,動作要快,手勁要巧,跟著再添入自家手工的紅豆餡,等底部上了微微焦色再……」

不禁有些失笑,她竟邊說邊比,忙著比畫那紅豆餅模具的尺寸和外觀,更一邊動作著,就像以往在冷熱飲店里幫著養父母顧店作紅豆餅那樣,而如何讓紅豆餅的餅皮外脆內軟,烤得恰到好處,那些小技巧全是養父母手把手教會她的。

「等底部上了焦色後,接著呢?」雍天牧偏沉的嗓聲此時格外幽沉。

安志媛搖搖頭,微微笑掩飾突如其來的思鄉落寞。

她道︰「要作脆皮紅豆餅的話需要有紅銅或鑄鐵的模具,還要找人幫忙把模具打造出來,但就我所知,南雍所產的銅鐵礦砂或生鐵生銅都由朝廷派人管著,不輕易流通到一般百姓手里,所以若想打造出一組紅豆餅模具怕是不容易,除非把自家原有的銅鍋鐵具拿去熔了重塑,但話又說回來,那要找到很厲害很厲害的打鐵師父才成啊,欸……哎呀!我是要催你去洗澡,怎麼聊開了?不說了不說了,你快洗澡睡覺去!」

她實在太愛說話太愛亂聊,尤其面對他,不僅僅因他話少,需要她帶話題聊開,更因他每次都好認真听她說話,好像無論說什麼他都愛听似的,誘得她總說個不停。

叨念著,她再次試圖推他入屋,豈料險些放聲尖叫。

這一次他沒被推動卻反手一拉,將她整個人拉進懷中牢牢抱住。

現在是什麼狀況?

安志媛听著男人有力的心跳聲,雙膝有點發軟,她身軀與他貼緊緊,感覺他一雙臂膀仍在收縮,壓在她背心處的一掌像要將她揉進他胸膛里。

她遭人熊抱,兩臂動彈不得,但腦袋瓜勉強還能動,她蹭蹭蹭再扭扭扭,終于把臉抬起——

這……難道就是偶像劇中才有的「身高反差萌」?

沒抱不知道,一抱就活生生將兩人身高比較出距離。

難怪頭一次遇見時她根本扛不太動昏迷的他,盡管當時他的體型縮骨縮得縴細,實質的重量可沒少半分。

從她的角度仰視,他的脖頸以及下巴的弧度好優雅,喉結好性感,唔……下巴好像有一點點胡青耶,如果再留長一點點會不會很性格?等等!他的視線看向哪里?有什麼人靠近嗎?

「不要。」雍天牧啞聲要求,一手按住她嘗試要回首的小腦袋瓜。

當他壓抑不住內心渴望擁她入懷之際,一抬眼便又覷見「他」從暗處現身。

「他」朝他走來,像也是朝他懷里的姑娘而來,他直視不放,滿心戒備。

從未有過這般被要脅之感,令他深感危機的竟是「他」。

從來「他」的表情多是譏諷嘲弄,有時冷眼旁觀,卻不曾透出狂熱,此刻在「他」眼里,他看到竄動的火苗,薄唇則似笑非笑。

「不要什麼?」懷里的姑娘聲音亦微啞。

許是心慌了,他不由自主道︰「不要看『他』。」

「咦?有誰來了?」

他不讓看,安志媛更想看,長發卻被扯住,她只得順勢將臉蛋抬得更高,才想出聲再問就被堵嘴了——用嘴。

男人嘴對嘴堵得她喪失說話能力。

簡單的說,就是她被強吻了。

說是吻,其實沒那麼浪漫,僅是她的唇瓣驀地遭到重壓,四片唇密密相貼,連兩人的鼻側亦貼在一塊兒,她親密地嗅到他絲絲縷縷的氣息,在月夜下,她有些模糊瞧不清楚,听覺和觸覺卻變得敏感起來。

真的沒有浪漫,嗡嗡嗚嗚的耳中只听到彼此的輕喘和心跳聲,覺得嘴上越來越燙,不曉得是他在發燙還是她自己。

真真沒有浪漫啊,他的睫毛搔得她面頰好癢,男人眼睫毛生得那樣濃密翹長,實在太過分,教她們女孩子家情何以堪?那墨睫跟蝶翅似的,一下下的顫動根本撩亂心志,他真的真的太過分。

只是既然遭用強,她怎麼就沒想奮力抗拒?

她力氣可不小,咬他嘴臉、踹他腳脛,真要反抗什麼事都干得出,可她沒有。

她就是沒有。

噢……莫非這就是「人帥真好,人丑性騷擾」的實際案例?

她還沒想明白,腦子里還熱呼呼一團亂,整個人驟然間就被放開。

安志媛一臉怔忡,氣息有夠不穩,但退開兩、三步的男人表情更絕,他似乎受了不小的驚嚇,明明四周幽暗得很,她仍能分辨他瞳底的驚愕,還發現他胸脯夸張起伏,鼻翼歙張,正在大口、大口地吸氣呼氣。

她臉蛋熱到要沸騰,不,是全身血液都滾燙了。

現實狀況太混亂,她沒辦法解釋為何自己被強吻卻無絲毫反抗,一時間又羞又惱又無所適從,想也未想調頭就往屋里走。

她听到尾隨而來的腳步聲,一路跟到她的房門口。

這時候他倒是拘謹了,竟未強行推開她的房門挺進。

房里烏漆抹黑,她也沒想費事點燈或燃燭,就一往榻邊一坐,感覺那一具高大身影就在關起的房門前靜佇,未越雷池一步。

可是他突然按兵不動,她就更不知自己該不該動!

明明是他強吻在先,她沒反抗,那、那也不能解讀為是她默默應允。

她沒要他吻她的,全是他主動攻擊,可為何在一吻結束後,他的表情竟然是驚嚇多于愧疚?更沒有得逞後的得意,好像……好像是她誘他做錯事一般,為什麼?

親她、吻她對他而言是一件行差踏錯的事嗎?

他把她當作什麼了?

隨隨便便就能欺負的嗎?

越想越氣,越氣越覺不甘心,她起身在房里跺方步,跺來跺去火氣不消反增,覺得沒立時問清他的想法,她今晚肯定要失眠。

好,誰怕誰,烏龜怕鐵鎚,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她就當個勇者,立刻問清楚去!走!

「砰!」一響,她毅然決然掀開門簾、推開門扉——

「雍天牧我問你——咦?」

……人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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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表示要戀愛

雍天牧離開內殿承明閣,一腳踏出寶華殿時,午前的晴陽暖而不燥,日光靜靜落在他腳下的漢白玉石地磚,似有細碎輝芒躍在他繡紋錦靴上。

驟然一張表情豐富的秀顏在腦海中浮現,躍動的晴陽碎光似也常在她眸底、唇角出現。

唇角邊是兩朵小渦兒,每每它們現出,他總心頭一悸、氣息不順。

喉間渴極,不……是既饑且渴,那個憑空出現卻慣于蟄伏的「他」從未靠得那樣近,「他」大步走來,目露貪婪,「他」想搶走他懷中之人。

不能夠!

那是他的,誰也搶不走。

今次,排班輪守在寶華殿大門的兩名小內侍微彎上身,頭不敢抬,連大氣都不敢喘,最後實在滿頭霧水不成了,只得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瞄,瞄那個甫跨出正殿高高門檻的三皇子殿下究竟為何一動也不動。

七珠加冠,一身清清雪色的闊袖緞衫,朱底墨紋的腰帶下系著能任意出入各道宮門的墨玉牌,而听說那方御賜的墨玉牌,當初國主賞賜得其實心不甘、情不願,但三皇子殿下著實立下太多大功,南雍王庭多有倚仗,國主才在衛首大人的苦心諫勸中將墨玉牌賞下。

小內侍們雖不知三皇子殿下到底都立下何等功勞,卻也知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實在不好,國主大人待自個兒的親生三皇兒確實刻薄許多,而國主之所以不喜三皇子殿下,很可能就是因為這位三殿下很怪,怪得令人背脊發涼,渾身不對勁兒。

正如此時,他瞬間入定般杵在那兒,垂目瞅著自個兒的靴面,好像那上頭有什麼有趣玩意吸引了他。

簡直要人命啊,這尊大佛究竟著什麼魔,嘴角竟還可怕地翹了翹?

他露出詭譎笑意便也罷了,怎地表情驀然一沉,似死敵迫近,登時周遭氣流繃緊,嚇得小內侍倆汗涔涔只差沒淚潸潸。

突然——

「三皇子殿下。」喚聲微揚,伴隨一道暗紅身影緩步而來。

兩名小內侍見來者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感動到真流淚了,來的恰是衛首大人耿彥。

雍天牧被喚回神,重新立定身形,沉靜望著對方步到面前。「師父。」

被喚了聲便無下文,耿彥亦知他脾性,遂笑了笑主動問道︰「官道茶棚那兒的事,可是『天雷幫』惹了殿下在先?」

開門見山很好,雍天牧頓了會兒才答。「並無惹我。」

耿彥微愣,很快便恢復清和的神態,仍牽唇笑著。「罷了,誰惹誰不重要,殿下既出手,底下的孩子們也已連夜收拾善後,滅他一個不成氣候的小幫派不算什麼。」

雍天牧並未應聲,且持續面無表情。

耿彥又道︰「殿下將北陵細作之事辦得甚好,不僅活捉對方,更令那人無法自我了斷,今次之功再並之前了結『五毒手』的功勞,見殿下剛從寶華殿出來,想必已在內殿暖閣那兒拜見過國主陛下,不知殿下可有好好討賞?」語氣溫和略帶親昵,似明知他不會開口討賞,因這世間並無什麼是他想要的、欲求的,卻故意打趣般問之。

豈知,這一回耿彥料錯。

雍天牧淡聲道︰「開口討了,父王亦允了。」

眼角微現細紋的爾雅面龐上又是一愣,耿彥頓了兩息才問︰「不知殿下討何為賞?」

「打鐵。」

「什、什麼?」衛首大人愣過又愣。

雍天牧神情更平淡,語調亦平平——

「南雍少府監底下的掌冶署管著熔鑄銅鐵器之務,銅鐵造坊共九十六處,父王允我任挑一處冶銅打鐵。」

耿彥微笑。「殿下好興致,原來是想親自打造一件使得趁手的兵器。」

「不是兵器。」

「噢?那殿下想打造何物?」

雍天牧似被這個問題難住,面無表情的表情竟有絲困惑,道︰「我也不知自己會打造出何物。」

「呃……是嗎?」耿彥嘴角的笑微凝。「殿下向國主陛下討的這個賞,果然與眾不同,那為師就期待殿下的成果。」

雍天牧未再多言,僅道︰「師父是受父王召見而來的吧?莫被我擔擱了。」語畢,他抱拳一拱,從容離去。

耿彥望著那一抹漸行漸遠的雪色背影,目中若有所思。

無欲無求,甚至……無心,似一切如常,然如常之處卻似透出一股騷動,許是他太多疑,亦可能那微小的點藏得太深,尚不能探得……



安家茶棚遭遇「天雷幫」幫眾砸場子後,當天雖嚇得客人們跑光光,但十天過去了,茶棚生意老早恢復榮景,還較之前更熱鬧,起因是安家掌攤的元元姑娘又推新食。

試賣的新食有兩款,甜的叫甜八寶,有甜又有寶,光听名稱心里都樂。

咸食的名稱就怪了些,叫關東煮。

這幾日不少走南闖北的商客們紛紛表示,他們闖過關東,南雍的東邊是東黎國,兩國以邊境大河為界,而東黎在東北邊的國境有座天下大關「據勝關」,關東指的正是「據勝關」以東的地方,闖過關東地方的人皆道,那兒並無關東煮這款吃法。

對,是吃法,不是食物,畢竟關東煮吃的並非單一食材,亦不是像甜八寶那樣,將八種豆類谷類混在一塊兒熬成綿軟軟的甜粥。

但不管名稱為何,新奇好吃又能止饑解饞最最重要。

所以安家茶棚這幾日迫于無奈總提早收攤,因無論備再多料,總是過了午時就全數清空,有時連安老爹負責煮的茶水都無法及時供應上,最後僅能備著一大壺又一大壺燒開的清水任往來過客們自取解渴。

這幾日忙歸忙,魏小禾倒覺忙得挺順暢,一是因周家小姑娘周恬容在他小爺的「諄諄教誨」與「英明領導」下已日漸熟悉茶棚這里的活兒,二是因安家爺爺變得好乖,都不會故意鬧他、玩他,而爺爺之所以變乖,則是因為他家的元元姊變得又安靜又……剽悍。

說剽悍一點也不為過啊!

他小爺這十二、三年的生涯中,就沒見過誰能卯足勁兒做事,一天交睫睡下不足兩時辰,還維持這麼多天不變。

那一日,興城來了一位穿著體面的老大叔,他家元元姊與對方談不到兩刻鐘就把紅豆松糕和銅鑼燒的配料以及最機密的作法小訣竅全數賣予對方,他小爺原是著急的,怕城里大商家自此搶了茶棚生意,卻不知元元姊另有打算。

她從村里木匠那兒訂制特殊的木格子,還采購村中各戶人家自產的雞蛋鵪鶉蛋、青菜蘿卜、豆腐豆皮等等,連村民網來的大魚小蝦也沒放過。

大大的鐵鍍中放進特制的木格子,以魚骨頭混合豬骨再搭配多種蔬果熬出的湯底,倒進鐵鍍中淹過木格子上緣。

從上方俯看,一個巨大鐵鍍被木頭隔出九宮格模樣,食材分格放入,有竹簽串成的豬肉丸子亦有成串的魚漿板,有吸飽湯汁的豆腐和豆皮,也有浸潤在金黃湯底中煮得恰到好處的厚切蘿卜,更有一顆顆炖煮入味的雞蛋以及成串的鵪鶉蛋兒。

最教人驚艷的是那個叫「福袋」的玩意兒,以豆皮為袋子,里邊塞進切成碎丁狀的紅蘿卜、一點點絞肉、蒜啊蔥啊菇啊之類的,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咬進嘴里整個爆汁,各種食材的美味瞬間混作一起,好吃到簡直頂了天。

還有那個什麼……什麼高麗菜卷的,寬大的菜葉里包裹肉漿和魚漿,再被濃郁湯頭浸潤過幾個時辰,那滋味啊,已非「美味」二字足以形容。

他家元元姊當真拼了,拼得沒日沒夜,好像眼中看到的僅余茶棚生意。

但這些天發生的事他小爺可都看在眼里,多多少少了然于心,說不驚無懼,那不是在安慰自己就是在騙人。

老實說,他小爺驚得很啊!

如同此際,午時剛過,茶棚里能賣的東西僅剩一大壺清茶以及常備的花生瓜子,連紅豆松糕都被打包買光,沒什麼事能忙了,就見家里的大姑娘坐下來突然就不動,手中還抓著長柄木杓。

這幾日常是如此,事忙的時候她活蹦亂跳,越忙越帶勁兒似,等到無事可忙,整個人像被剪斷提線的戲偶,定在那兒不知神游何方。

再老實說,他家元元姊這般異常也不是真尋不出緣由,說穿了就是跟某人再次不告而別大大相關,只是前兩天他小爺稍稍提及那位某人,當晚險些沒飯後點心可吃,這年頭女孩子家的心事踫不得,實在危險。

見她又「發作」,安老爹、魏娘子加上魏小禾三人,你瞧我、我覷著你地相互使眼色,最後是魏娘子看著覺得心疼,決定過來搭話,未想先出聲的竟是一旁乖乖收拾空碗碟的周恬容。

「呵呵,是阿牧哥哥吧?」嗓音脆亮。

魏小禾暗叫不妙,以為周恬容也發現元元姊的異樣,這時是在將事情癥結點出來,才會這般天外飛來一問。

他小爺急到正想不管不顧撲去搞住小姑娘的嘴,周恬容的小臂膀卻朝前方伸得直直,一根食指指了去,笑道——

「瞧,我沒看錯,那人是阿牧哥哥沒錯,阿牧哥哥回來了,還騎著大馬呢!」

「天雷幫」前後兩回跑來鬧,小姑娘皆在場,自是嚇得不輕,卻也親眼目睹那些壞蛋是如何被打趴在地。

在小姑娘眼里,有阿牧哥哥在一切平安,雖相處沒幾日,連話也沒說上幾句,但武藝高強的大人怎麼都比某位小爺可靠太多。

安家一家子全怔了,坐著的立時站起,站著的馬上踮高腳尖去看,安老爹則把手搭在灰眉上看得好生認真,就見一匹栗色駿馬踏蹄在官道上,馬背上的男子穿著鐵灰色勁裝,似擔著一個不算小的包袱,朝茶棚靠近中。

安志媛亦跟著發怔,不過很快就被熊熊怒火掌控心緒。

那晚她被親,傻傻走回自個兒房里,之後越想越覺不對,想當面問他個清楚明白,豈料房門一開,他人已不在門外,以為他回房又或者進浴間了,她匆匆去尋,結果竟遍尋不著。

他再次不告而別,在把她熊抱又亂七八糟親了之後,逃之夭夭。

王八蛋!該逃的是她吧?她都還沒逃,連呼救也沒有,他竟然先跑掉?

這混帳家伙,做人不能這麼不講道義,走就走啊,如今又出現在她面前是哪招?太可惡!

正遭她大大腹誹的「混帳王八蛋」此時已翻身下馬,魏小禾搶上前接過他手中繩,趁機對他擠眉弄眼地警示一番,無奈男人的思路有時遲鈍得驚人,未能接受到小少年好心的提「我來了……我、我回來了。」雍天牧去到那姑娘面前,目光不禁飄了飄,竟生出一抹近卿情怯之感,這滋味沒嘗過,他內在正好奇地細細體會。

結果人家姑娘哼都沒哼一聲,「啪」一響放下手中長柄木杓,轉頭就朝溪邊走。

安志媛本想裝酷、裝不認識他這人,可走了好幾步後又覺超不爽,心火噗噗噗直冒,什麼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不用當官頭上已頂著一片火海。

她倏地頓住腳步,凶巴巴扭過頭,凶巴巴沖著一臉茫然的雍天牧下令——

「你,過來。」

除雍天牧外,其他在場的老少婦孺全明顯一顫,四雙眼楮同時掃向目標人物,被點名的目標人物竟听話得很,三個大步已然跟上。

等兩人穿過幾簇矮樹叢來到布滿小石的溪河畔,走在前頭的安志媛忽地一個轉身,兩手投在腰上,繼續凶巴巴瞪人。

見她止步,雍天牧亦停下,見她氣呼呼怒瞪,那燦眸發亮、紅頰鼓鼓的模樣當真……好看,于是他半句不吭定定看著,這些天莫名積累的煩躁似漸消散。

她叫他過來,他竟連包袱也沒卸下就直接捎了來,那用黑巾子包裹的東西看著還不小,不過他捎得一點也不吃力,還是站得直挺挺。

安志媛決定不理他背上沉不沉,哼了聲問——

「你就沒話對我說嗎?」

雍天牧頭微點,慢悠悠道︰「我回來了。」

「誰管你回不回來?閣下走都走了,還回來干麼?」吼!會氣到爆血管!

「我走了,當然會回來。」

「誰知道你會不會回來?誰又管得著你回不回來?」一直在「回來」,她都覺自己鬼打牆。

雍天牧像也察覺兩人對話有些卡住,遂靜望她一小會兒,緩緩道——

「我沒要離開,只是出了『天雷幫』的事驚動某些人,需得回去處理,向我師父……以及父親報備一聲。」

對厚,他還有師父跟親爹得理。安志媛微愣,火氣稍稍消減了些,但想了想又凶巴巴道︰「那你要回去報備也得告訴我一聲啊!什麼話都不說,連個字條也沒留,誰知道你干麼去了?然後……然後你一走就那麼多天,到今日都第十天了你知不知道?雍天牧,有你這樣欺負人的嗎?」

「我沒要欺負你。」他趕緊澄清,好似很多話搶著要道出,一下子全堵在喉間,費了幾息才厘清她的話意。「……原來元元一直在數日子嗎?自我離去,你就天天數著,原來今日是第十天了。」

「你、你……哼!」安志媛辯無可辯,臉蛋更熱。

「元元說,沒誰會管我回不回來,原來是氣話,你生氣了。」

「我當然氣啊!」吼吼吼!

她氣惱到感覺熱氣都在眼底漫開,卻听他語調輕沉而下,在徹底醒悟過後求饒般道——

「是我不好,讓元元不明不白等了那麼久。我……我沒經歷過,無絲毫經驗,所以思慮不周,不曉得離開時得知會你一聲,不曉得你會這般掛念,我以後都會做到的,元元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做到。」

她想問他沒經歷過什麼,對何事無絲毫經驗,但沒問,多少已心知肚明,那令她肚子里像來了一群蝴蝶恣意顫翅,拍得她整個人都想跳起。

噢,這樣是否就表示要戀愛了?

她悄悄揪著十指,頂著紅通通的臉蛋也要勇敢面對,單刀直入便問——

「你那晚干麼亂親人?」

老早料到會被問及似,雍天牧未多想,仍慢聲道︰「並非亂親。因為是元元,才親的。」

她心頭怒火「逆——」地滅了一大片,同時又燃起不一樣的火苗,心跳心熱。

「那、那你為什麼親我?」

「元元心悅我,你承認過的,你確實喜歡我。」俊頰生紅暈,理直氣壯。

安志媛熱到都想用手據風。

她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也猜到他當時有所誤解,但誤解歸誤解,首先他這個觀念就太不對。

「哪有這樣的?總不能女孩子家說喜歡你,你就去親她,要是很多姑娘都來喜歡你,你就一個個親吻她們嗎?」

「我就親你一個。」這答案太顯而易見,他不懂她在糾結什麼。

安志媛又听到內心深處發出哀嚎,對于隨口一出就情話撩人的美男很沒招架力,慘的是他一臉無辜懵懂樣兒。

不行!不好好引導會出事!

「你不能因為我說喜歡你,你就親我,喜歡有分很多種喜歡,有親人間的喜歡,有朋友間的喜歡,有情人間的喜歡,有——」

「元元心悅我,我亦心悅你,兩情相悅,你說是哪一種喜歡?」他淡淡截斷她的話,堵得她啞口無言。

真的無話可說,她要有本事的話,現在大可斬釘截鐵告訴他,他們沒有兩情相悅,全是他一廂情願,但她承認自己沒本事,一是說不出,不想傷他的心、打他的臉,二是覺得……好像那樣做多少違背了真心。

噢,看來是真喜歡上他,對他生出滿滿好感,想一起談戀愛的那種好感啊!

「元元臉紅了。」雍天牧忽而勾唇,語調放得更慢。「真紅,像抹胭脂似。」

她干脆兩手捧頰,朝他輕嚷。「還有嘴說我?你、你臉也好紅,比抹胭脂還紅!」

「是嗎……」他竟也學她抬手捧頰,神情純良,瞳底潤亮,凝望她未再言語。

要死了,竟然這樣對視著也能生出甜蜜滋味!

安志媛禁不住要笑,兩人之間一開始盡是誤解,她錯以為他男扮女裝、遇難遭劫,他誤會她對他有男女之情,結果陰錯陽差變成現在這樣,唔……好像也沒有不好,就是暈暈然又飄飄然,心律不整中。

她害羞到搗住整張臉,連眼楮都搗住,又一次揚聲——

「干麼一直看我?你一直看一直看,我都不知道該看哪里了!」

搗著臉的一雙小手分別被握住,她順著他拉開的力道放下手,任他握在掌心中。

他還在看她,她盡管臉紅耳熱還是要清楚確認關系。「那……那我們現在就成男女朋友了,開始正式交往,我們是一對的,是吧?」

男女朋友?

正式交往?

她的用詞有時讓他模不著頭緒,但雍天牧並未糾結,頷首道︰「嗯,是一對兒的。」目光始終沒法兒從她紅紅笑顏上挪開。

「嗯,那往後還請多多指教。」她搖了搖被他牽握的手,正式開啟她的戀情,不管是穿越前抑或穿越後的人生,她的第一場戀情。

是初戀呢。

加上她穿越來這兒的日子,她已滿二十歲了,二十歲初戀應該不算晚,卻從未想過初戀對象會是一個古代人,且還是個武力值爆表的美男,她這走的什麼運勢?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明知吉凶難料,仍想一頭栽進去試試。

這一邊,男人蹙眉思索後卻道︰「可我像似……沒什麼能指教你的。」

聞言,安志媛都想仰天大笑了,覺得認真答話的他好可愛。

「沒關系,不是大事,咱們往後好好相處就是。」她笑著安慰。

而為了不讓兩人繼續「傻傻兩相望、望到天荒地老」下去,她只得轉移注意力,問道︰「是說這位牧哥哥,你到底擔什麼東西回來?那麼大一個包袱,捎了一整路又捎到現在,不累嗎?」

雍天牧似被她這麼一個提醒才記起背上擔著大包袱。

「不累。」他依舊答得認真,終是放開她的小手,動手解開系在胸前的結,將背上的大玩意兒卸貨下來。

他動作行雲流水,自始至終背脊都沒彎過,讓人感覺那東西不過是大了點兒,應該沒多重。

「是這幾日反覆敲打出來,要給元元的,就不知是否符合你所想。」

當他將黑巾包袱遞來,安志媛本能伸出雙手去接,哪里知道東西一落手,那重量沉到差點沒讓她雙膝跟著跪地。

全賴雍天牧及時反應過來,察覺她撐不住,連忙再把大包袱接回來。

「到底什麼東西?鐵塊嗎?」瞬間入手的感覺確實硬邦邦,安志媛不明就里,見他重新捧好了,她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掀開黑巾子。

結果——

她雙眸瞠圓,瞠得非常非常圓,小嘴也張圓,圓圓張開瞠目結舌了!

南雍的尺寸算法,一尺十二寸,黑巾包裹之物約莫兩尺見方,長與寬各開六個小小巴掌大的圓型,深度約一個指節深……模模此物材質,再見它在陽光底下暗色帶金紅,感覺竟是鑄鐵混過紅銅制造出來的……紅豆餅模具。

長寬各六個圓,六六三十六,紅豆餅上下需兩個餅殼,那一次就能作出十八個脆皮紅豆餅,也能嘗試其他餡料。

安志媛覺得自己要瘋了,驚喜到快要爆炸的那種瘋!

她看向他,眼淚跟著流出,笑到兩排潔牙亮晃晃,小小梨渦轉啊轉。

「你打造的嗎?是你親手打造出來的?這幾天你跑得不見人影,除了回去報備,原來還找材料打造這模具去了嗎?你怎麼有辦法?怎麼這麼有辦法?」邊問眼淚邊掉,眸里有淚花亦有亮晶晶的笑花——

「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厲害?我之前是跟你提過紅豆餅模具,但那時我都不知自己亂七八糟說了什麼,又比畫了什麼,你怎麼都記住了?怎麼就有本事把它打造出來?」眼淚流了就擦,擦過又流,心頭直發顫,只覺此刻的心動心悸八成一生難遇。

當真放開了,即使未來凶險多過甜蜜,就算最後無疾而終,她都不後悔開始這一場初戀。

「雍天牧,你這招實在太太太浪漫啊!」

她發出無比歡快的尖叫聲,藕臂一把攬下他的硬頸,然後踮高腳尖、仰高臉蛋,她把香吻重重壓在他的薄唇上。

這是一個短暫但教人驚喜的啄吻,被親的人很快被放開,但他其實不想被放開。

雍天牧瞅著姑娘家那張愛笑的小嘴,抿抿唇,下意識朝她傾身

「哇啊啊——」

「痛痛痛——爺爺您踩著小爺的腳啦!」

「唔……」

一連串的聲響發動,雍天牧不及再嘗姑娘家小嘴,臉已被抵住。

同時間,不遠處的兩團矮樹叢間跌出四人,安老爹和魏小禾被壓在底下,魏娘子和周恬容撲在他們背上。

此時偷听兼偷窺的行徑露出馬腳,老人家和小少年七手八腳爬起後厚著臉皮呵呵笑,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也在笑,但紅紅的臉顯得十分靦腆。

這些人的悄悄靠近哪里瞞得過雍天牧。

他放任他們偷听偷窺,恰用來作見證,此際見四人杵在那兒,他一臉坦蕩到近乎面無表情,但後知後覺的安志媛瞪著家里人和周家小姑娘,漲紅俏臉不禁嚷嚷——

「你們還躲著偷看竊听?」

「都是爺爺起的頭,溪河邊石子多路又滑,小爺怕爺爺走得不穩只好跟著來啊,元元姊,咱也是千百個不願意。」死道友不死貧道,魏小禾趕緊推出輩分最高的人擋著先。安老爹不在乎當盾牌,老人家心里反正樂得很。

紅潤圓臉上的一雙老眼笑成彎彎小橋樣兒,看看安志媛再看看雍天牧,看將過來又看將過去,最後嘆息般笑道——

「元元,乖孫女兒,這個挺好挺可以,爺爺同他下過棋,爺爺贏過他,爺爺替你贏到一個上門孫女婿兒,他來入贅了,元元歡喜不?」

安志媛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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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4: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想要殺掉你

雍天牧當真在竹籬笆家屋窩下來,又是一個與安家沒半分血緣關系的「家人」。

自從他窩下後,安老爹逢人就提,說他下棋贏了彩頭,替自家孫女兒招進一房孫女婿兒,消息流通比風過野林還快,搞得如今的小溪村與臨近幾個小村,全都知道安家元元姑娘已名花有主。

什麼上門孫女婿……之類的,安志媛駁都沒法子駁。

這兒畢竟是古代社會,女人名節比性命更被看重,這兒還是座民風尤其保守的小村,竹籬笆家屋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大男人長住,沒適時給出一個「重量級」解釋的話,她跟魏娘子八成都要被拖去浸豬籠。

所以她都自覺還在戀愛初期,外邊的人已將她視為「有夫之婦」了。

外頭的人怎麼想,她管不著,但著實對不住雍天牧。

想他堂堂男子漢一枚,要臉有臉,要身段有身段,要才有才,要銀錢有很多金葉子,卻被村民們瞧作是個倒插門的,她試圖道歉,還表示會盡力導正過來,豈料他、他竟然難過給她看!

見他難過沉默了,她真覺自己是好心干壞事,非常對不起他。

深覺對不起他的同時,又覺心里一股甜蜜蜜的滋味不斷滋長,很想待他很好很好,想令他也同她一樣開心,不願見他受丁點委屈。

他若喜歡當這個上門孫女婿兒,無絲毫屈就勉強,那她就由著他。

夏季過得淡然也熱鬧,總歸是歲月靜好的氛圍。

竹籬笆家屋多了一名新成員,安家大姑娘有了一位初戀情人,很多事物都鮮活起來,天空更加蔚藍,林野加倍翠綠,溪流時時唱著清涼歌曲,薰風過林梢,呼呼地來回卷去,蝶舞蜂喧不單是春天才有的景意。

時節來到夏末秋初,安志媛發現自個兒把勁瘦修長的美男養出不少肉,長了些肉的美男依舊美到三萬六千個不行,那讓她十分有成就感,望著他終于雙頰不再削瘦凹陷的俊龐,她會開心傻笑。

畢竟都被瞧成上門孫女婿兒了,她有時會想,他們這樣算是「先婚後戀」的模式呢?還是其實新戀情的蜜月期一直沒走完,還在動不動就心動到不行的時期?

會心動到不行,很大原因在于她的初戀情人太易感。

正如此時,月兒剛剛躍上樹梢頭,她人在灶房,爐灶里的火早已控得微弱,讓弱火溫和地滾煮大鍍中微帶顆粒的紅豆泥,她握著長柄木杓輕輕在鍍中攪動,習慣地又哼唱起記憶中曾經流行的曲調——

「……還沒為你把紅豆,熬成纏綿的傷口,然後一起分享,會更明白,相思的哀愁。還沒好好的感受,醒著親吻的溫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獨的自由……」

注︰〈紅豆〉作詞︰林夕,作曲︰柳重言,演唱︰王菲。

唱到盡興處,她手中的木杓都要拿來當麥克風了,好陶醉。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豈料唱者無心,听者有意。

安志媛把副歌唱過又唱,等紅豆泥熬煮好起鍋擱置,準備收工,眼角一瞥到在水缸邊的雍天牧時嚇了一大跳。

她當然早就知道他在灶房里。

每晚她在灶房東弄弄西弄弄,他總在她身邊,讓水缸里的水時不時保持近乎滿溢狀態成為他的拿手絕活,另外劈柴、夯土補牆、上瓦修繕等等偏粗重的活兒他也能做,總的來說就是她忙她的,他自個兒很會找事做,相伴在一塊兒不一定非得出聲交談,各自做各自的事,一抬眼卻又能瞧見彼此。

此刻她抬眼瞧他,水缸里的水已蓄滿,他一手猶握著空木桶,罰站般也不知杵了多久。

似察覺到她的注視,他俊顏緩緩轉向她。

一陣夜風恰巧吹進,吹得灶頭邊上的燭火往上拉長跟著閃閃爍爍,安志媛心髒驀地一顫,背脊都發麻了。

「你、你干麼流淚?我唱得有那麼感人嗎?」

那張被她養得溫潤許多的俊俏臉容一雙長目黑白分明,就見兩滴清淚分別從雙眼中流下,而且不是直接墜落,是掛在勻頰上欲墜不墜。

真要命!

安志媛又想捧頰尖叫了,男朋友長得實在比她好看太多,她花痴到連自己都覺苦惱。

「呃……還是其實是我唱得太難听,魔音穿腦,大俠扛不住了才哭?」她跳到他面前,曲起指節很珍惜地替他拭淚,皺皺巧鼻又蹶圓小嘴,試圖逗笑他。

交往近三個月,而且天天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只差沒同床共枕,安志媛老早察覺到他的「怪毛病」——只要他悶不哼聲,露出很憂郁、很頹靡同時也很要命的絕美表情,就是他腦中小劇場大發作了。

而這樣的他其實不難對付,說穿了就一個字,得「哄」。

未多想,她拿開他手中的空木桶,一手端起燭台,再一手牽著他,直接把他拉到自己絕對不豪華但很有個人風格的香閨里。

「坐下。」她微地一推,他就乖乖在榻邊落坐,一副生無可戀、任憑她擺布的姿態。安志媛把長長的氣嘆在心底。

沒辦法,美人需要用心哄,還得多疼疼,這款男友是自個兒挑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她女友力強,罩得住。

她出去一會兒很快就返回,手中端來一盆子熱水,跟著俐落地絞好熱巾子,靠過來邊替他擦臉,邊徐聲道——

「雖洗過澡,可又有些出汗了,還有淚痕呢,擦一擦等會兒也好回去歇息。」

她不確定是話中哪些字眼刺激到他,話音才落,驀地就天旋地轉,她人被他壓倒在榻上,手中熱巾子都不知拋哪里去。

男子年輕俊顏就懸在上方,近到能感覺他熱燙的氣息,那兩丸目瞳似浸在水中的黑曜石,非常漂亮,異常地漂亮,卻若深淵不見底。

「元元……你覺得你我這一切……終有盡頭嗎?」

「啥?」被問得一頭霧水。

「……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是嗎?」

怎麼這話好耳熟,在哪兒听過……啊啊啊!歌詞啦!

安志媛簡直啼笑皆非,終于弄明白男人的憂郁是為哪樁。

「那是歌啊這位大哥,填詞人怎麼寫我就怎麼唱,至于盡頭……每段戀情都有盡頭沒錯啊,談戀愛談到最後要麼分手要麼步入禮堂,欸,就是成親、結為連理,當然啦,有些人婚後也能一直維持戀愛感覺,那就得靠男女雙方共同努力,單方面一頭熱是絕對沒辦法的。」

突然有種自己是戀愛大師在開示信徒的錯覺,她抿唇笑,帶甜香的小手拍拍他的臉,哄著輕幽唱起——

「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

「好。」說話的同時他俯首而下,一遍遍吻著她的唇,低啞又道︰「我陪你,你不要放手。」

戀愛以來,他已學會親吻時舌與齒的運用,完全無師自通,以舌描繪她的唇型,吮著那兩片柔軟,偶爾輕輕啃咬,進一步將柔軟的自己探進那小嘴里,唇舌纏綿,相濡以沫。

安志媛心里化成一汪柔水,身子益發慵懶,一開始她還跟得上,細細回吻,後來男人的攻勢越發凶猛,她被吻得氣喘吁吁,渾身發熱。

應該要推開他,以免野火燎原,但她兩手卻緊揪他的衣衫,兩具身軀在榻上糾纏翻滾,變成她疊在他身上。

他前襟散開,露出漂亮鎖骨和部分的胸膛,安志媛將手探入他輕敞的襟懷胡亂模索,溫燙觸感美好得令她心口都顫抖。

忽地她人又被壓倒在底下,男子喘息聲一轉粗嘎,有力的唇舌親得她舌根微疼,像要把她整個人吞噬似。

真的該喊停啊,快要擦槍走火了,她模糊想著,僅是想著,然後思緒越飄越遠……兩人的「好事」最終還是止住,全靠雍天牧的超強自制力。

好半晌過去,安志媛枕著軟枕子平躺在榻,腳下一雙繡鞋已蹭掉在地上,腰帶襟口亦見松敞,雍天牧上半身伏在她胸前,整顆腦袋瓜就埋在她頸窩里,維持著這樣相依偎的姿勢,兩人靜靜調息。

兩顆心髒隔著血肉相互輕擊,安志媛能感覺那律動的節奏從劇烈紊亂漸漸趨緩,而後穩下,心音領著心音,一個人穩下來了,另一個也不再躁動難安,氣息亦同此理。

望著掛在床榻上方自己用貝殼、公雞羽毛、麻繩以及細竹藤手作編織的捕夢網掛飾,安志媛想著剛剛發生的事不禁要笑,噢,不,不單是想笑,她是真的笑出聲來,摟著身上的男人笑到不行。

那顆挺沉的腦袋瓜終于離開她熱呼呼的頸窩,眉目微斂,靦腆中帶著不解。

她沒等他開口詢問,撫著他的臉,道︰「我好像體會了一次什麼叫『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雖然她的「不要」沒說出口,但也差不多意思。

雍天牧不是很懂她的意思,卻也未追問,而是重新俯下改而側臥在她身旁,額頭抵著她微露的香肩。

安志媛不禁問︰「為什麼不要了?你如果沒停手,我應該也不會叫停,嗯……是說男女朋友正式交往才三個月就上床,這樣會不會太早?還是還算OK呢?」後面突然自言自語,沒得到結論又將注意力拉回,直白再問——

「你不想要我嗎?」

「想,很想要。」雍天牧答得毫無遲疑。「想把元元變成我的,佔有你的身子,讓你從此以後對我死心塌地,一輩子不言離。」

哇啊,他這話就大男人啦,但安志媛先不急著教,而是從平躺改成側臥,與他枕在同一顆長枕上,面對面望著彼此。

「那為何停手?」她害羞笑問,覺得這種跟男朋友窩在榻上聊天的事也很浪漫。雍天牧眼神略飄,明顯也在害羞,但目光最後仍堅定落在那近在咫尺的秀顏上,輕啞道︰「竹榻滾起來很吵,會把其他人吵醒。」

啥?

呃……這……嗯……

安志媛愣了會兒才理解他說了什麼。

對,她躺的是竹制榻床,不只她,竹籬笆家屋甚至是整個小溪村的人家,家里的榻床應該全是竹制,誰讓這兒竹子取得容易,竹榻床好啊,冬天鋪層軟墊就能保暖,夏天直接睡上頭多麼舒爽,又輕又便宜又耐用,但……對的,沒錯,滾起來「咿咿呀呀——」像門外漢在拉二胡,很吵。

「噢,天啊……唔呵呵呵呵……」不敢笑太響,但就是好好笑,她悶笑到雙肩直抖,這一次換她笑到把額頭抵進他頸窩,挪動的同時底下又響起幾聲咿呀,這完全戳中笑穴,讓她抵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差不多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控制住,她抬起淚汪汪的笑眼,嘆氣——

「那如何是好?全村子都是竹榻床,滾起來都咿咿呀呀……噗!」連忙搗嘴,險些把笑氣混著唾沫噴到他臉上。

她眨眨眼又道︰「難怪那天晚飯後你進浴間,我在村里散步消食,經過村尾王大叔家後院會听到那一陣聲響,原來是王家大叔和嬸子正在忙。」

叫床都沒有竹榻床的聲音響啊!

雍天牧難得露笑,是真心愉悅且全然放松的笑意,即使淡微也教人望之舒心。他撩弄她散在面頰上的青絲,道︰「在地上鋪厚厚的軟墊,元元覺得呢?」

她皺起巧鼻,作勢要咬他的指。「才不要跟你在地上滾來滾去,要滾也要滾在青青草地上,還要藍藍的天白白的雲,蝴蝶圍著我們飛啊飛,蜜蜂……呃,蜜蜂就不用了謝謝。」

他嘴角笑意加深,被她說的那個畫面逗笑,瞳底泛亮。

下一瞬他表情回歸認真,湊近在她耳邊道︰「那沒辦法了,只好明兒個入山伐木,親自制一張結實的大木床。」

安志媛依舊笑到不行,捧著他的臉湊上去親了幾記以表嘉勉。

只淺淺吻著,不敢再深吻糾纏,只兩顆腦袋瓜親昵親近相靠,不敢放縱擁抱,但這樣也很好。

「親愛的牧哥哥,你方才說的一事,小妹我覺得有必要提出來說明一下為好。」她兩手擱在腮下,慵懶眨眸,語調輕徐。「如果有一天我們把『大事』完成,你以為佔有我了,卻不代表我一輩子就得對你死心塌地,女孩子的清白雖然重要,但在我出生成長的那個地方,不是女孩子把清白給了誰,就得跟那人過一輩子,如果感情淡了、沒了,大家好聚好散,各自尋找幸福,沒有誰離不開誰。」

聞言,雍天牧臉色微變,急欲說話。

安志媛微笑搶道︰「你先听我說完啦。」

她安撫般輕撫他的唇,繼而道︰「我沒談過戀愛,戀愛嘛……就是兩人相愛的意思,之前完全沒有過,跟你這是頭一次呢,我也會有一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和歡喜,想跟你一直走下去,只是未來我們倆會不會有好結局,沒有人知道,唯一確定的是,只要我們還在一起,我就會好好待你,好好珍惜每一天——」

「你說會陪著我,要我別放手,那我們便這麼做吧,盡力而為,傾心去愛,就看最後能走多久、走多長,不管結果如何,誰也不後悔,好不好?」

燭台上的火光將熄,一室幽暗中,雍天牧猶能瞧清與他同枕而臥的人兒。

巴掌大的小臉神態寧靜,朦朧的眸光似下一刻便要交睫睡去,她卻不知這短短時刻他內心忽陷狂亂,殺意又生。

當她提到沒有誰離不開誰,他肚腹彷佛重重挨上一記,連呼吸都痛……

殺掉她,從此她再不會離開。

殺掉她,令一切歸零。

但她說,這是頭一次她有不安,卻有更多期待和歡喜,她說,想跟他一直走下去,還說,她會待他好,珍惜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

心緒起伏迭宕,他抬手撫上她的頸側,掌下感受到的是細膩肌膚以及溫暖脈動,要摧毀是如此容易,可這世間若從此無她,放眼望去似乎盡成荒蕪,他要走往哪里?

「怎不說話?在想些什麼?」安志媛在暗中模索,雙手將覆在頸側的那只男性手腕輕輕合握,此時燭火滅了,他的臉藏在黑暗里,盡管看不清那神情卻隱約有所感應。

她略夸張地欸欸嘆氣。「你有想法要說出來呀,要時常溝通,這樣關系才能維持長久,你若一直悶著不說,悶到最後變成大問題,『轟』地一聲大爆炸,那時可就難補救。」

雍天牧定定望著她,覺得那一聲「轟」地巨響像是在腦中炸開,思緒渾沌間他低幽出聲——

「我想著要殺掉你,殺了你,就沒有往後感情淡了、沒了的事,沒有誰離開誰的事,讓一切結束在很好的時刻。」

幾是話音一盡,他就悔了,整個回過神,卻已然收不回話。

他能听到自身加快加重的心音,他在緊張,目光緊緊鎖著她。

她會害怕,沒有誰听到那些話能不害怕。

然後她可能會試圖推開他,又或者同他虛與委蛇,她的表情將會泄露一切,而他會很輕易地看穿那一切,他們之間會很快豎起一道無形壁牆,他會失去她。

他終要失去她了。

「雍天牧,你沒事走什麼恐怖情人路線啦!」

安志媛在愣了幾息後整個大暴走,誰管他是不是武藝高強,是不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厲害殺手,身為人家女朋友的突然不爽自家男友,當然就是直接撲過去狂搥一頓。

「搥腫你!搥肥你!搥胖你!要殺掉我是吧?好啊好啊,既然要被殺掉,那至少得讓老娘嘗夠甜頭再死!」她霸王硬上弓般跨坐在他腰際,憑著一股沖天霸氣胡亂模索,把他松敞的前襟整個扯開。

她小手壓在那片光滑堅硬的胸膛上繼續亂模亂揉,還學惡霸嘿嘿哼笑——

「你叫啊,叫破喉嚨也沒人救得了你,老娘要死也要作個風流鬼,今晚就讓竹榻床徹底搖個響亮,大力搖起來。」

房中的一點微光僅余透窗而進的淡淡夜月,淡得那般希微,但她的眸光比什麼都亮,像氣極惱極要沖著他大肆撻伐,想把他「壓落底」,讓他好好領悟她有多麼不爽。

為何無驚懼之色?

她不信他會殺掉她嗎?

她播他、揉他、掐他,他多的是機會反擊,為何會傻了似由著她耍狠?

但……他似乎是喜歡由著她使強,喜歡見識到她的怒火,喜歡被她壓著搥打亂揍,他終究未能下手,終究舍不得。

他終究被改變了什麼。

當他嘗試著去到她身邊時,她亦無聲無息地走進他內心。

是他自願對她打開心房,以為不要時僅是將她毀掉、抹去、剔除,如此簡單,卻終究體會到,意念如種子落土、發芽、生根茁壯,而意念是她,她成為他的一部分。

體悟到這些的同時,他的臉正遭受到她的「攻擊」。

亂七八糟的吮吻啃咬落在他頰上、顎上、嘴上,甚至連鼻頭也被咬了一記,還發狠般咬得特別重。

他身子驀地發顫,喉間滾出申吟,不是因鼻子被咬,而是男性胸前的兩個突點分別落入她雙手中,惡劣地遭受狎弄。

熱氣一股腦兒往頭頂沖,他也暴走了,挺腰一個擒抱就把囂張的姑娘家反扣入懷,再反身一個壓制,竹榻床咿咿呀呀一陣響,他終將造亂的她壓進長枕與被褥間,赤果健胸抵著她袒露出來的嫩肌,他的臉再次埋在她頸窩處,心撞擊著心,兩人皆氣喘吁吁。

一把將姑娘家制伏,雍天牧就沒再動作,而一被制伏住,安志媛便也消停。

她一開始氣到頭有些發昏,听他闡明內心所想,說不驚懼那是騙人的,但在驚懼之上還有一股熊熊燃燒的怒氣,就是氣,氣他在她面前根本耍不了狠,卻還想恫嚇她。

明明是古代人,明明滿腦子古代思維,明明是高手中的高高手,殺手界中的狠角色,兩人交往的這些時日,他被她這個女朋友支使得當真昏天黑地、慘無人道卻還是滿滿的甘之如飴。

汲水、挑水、砍樹、劈柴,他來。

大量的蛋白需要打發、大量的面糊需要攪勻,他來。

平日里殺魚、殺雞,他來。

恰遇上村里一年一度的祭神大節日,得幫忙村民們殺豬兼宰羊,一樣他來。

越靠近他,越明白他的習性喜好,心會微微發疼,那些喜好或厭惡他藏得很深,也許隱藏太久,連他自己都模糊了其中界線,根本不自知。

但她畢竟是旁觀者,亦是親近的陪伴者,感情的互動讓她對他的心思變得更為敏銳,他的很多事她都看在眼里,琢磨在心。

記得拿到他親手打造的禮物「混銅鑄鐵紅豆餅烤盤」的那一天,當晚她就在自家辦了一個「紅豆餅派對」。

除紅豆泥餡料,家里剛好有一甕腌菜脯,她便把菜脯剁碎了作成咸口味的內餡,另外還試作了一塊羊奶奶酪,不太成功,也無法保存太長時間,當晚就加進咸與甜的兩種內餡增添風味,竟意外合拍。

「紅豆餅派對」的那一晚,是他吃相最為外顯的一晚。

他打造的烤盤模具讓她能輕易使用,抹上薄薄一層油就能烤出外脆內軟的餅皮殼子,完全不沾黏,她看著他大口吞食,即使是安靜的,一聲贊賞般的嘆息也沒有,那優雅又迅速的吃相實令她有滿滿成就感。

她觀察得出,他偏愛甜甜的紅豆餡口味,加進奶酪後,他吃得眼楮都閉起,咀嚼間嘴角悄悄勾高。

後來她並未在茶棚開賣紅豆餅,混銅鑄鐵材質的烤盤得來不易,她都不知他使什麼法子才弄到手,中間是否歷經危險,所以不可能要求他再多弄幾塊,而唯一的一塊烤盤便被她架在灶房小爐上,這些日子以來,陸續烤出多種內餡的脆皮餅子,全祭了一家子的五髒廟。

只有自家人才能時常嘗到的好滋味,那似乎讓他頗滿意,尤其她會針對他的喜好調整餅皮和內餡的比例以及口味,這種「客制化服務」總能讓他露出很朦朧、某種近乎孩子氣的神情。

她推了推身上的男人,他沒肯起身,就死死賴著,一團團熱息噴在她膚上。

瞧這德性,哪里不是孩子氣?

安志媛內心長嘆,腦子清楚了些,又推他一把,問道︰「你真舍得殺我?」沒等他答話,她連忙補充道︰「想好喔!仔細想好再回答,不要惹人生氣。」竟有威脅之意。

抵著她頸窩的腦袋瓜搖了搖,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從她身上翻下來。

「對不起……」雍天牧直接道歉。

那略微不穩的沙啞嗓音讓安志媛的心口瞬間塌軟一小角,她哼了聲,雙臂還盤起,巧肩頂了頂他偎在那兒的額頭。「所以是舍不得的,對嗎?」

「嗯。」無絲毫異議。

跟這樣的男朋友較真實在好累,她突然來一個深深呼氣,再重重吐出一口氣,下好決定了——

「好啦,你的道歉我接受。再有,你說殺掉我,就沒有以後感情淡了、沒了、誰要離開誰的事,雍天牧,你是怕被人分手吧?那、那我們之間,我可以跟你約法三章,往後咱們兩人不論發生何事,關于『分手』一事都由你來提,你提分手,我們就分手,你不提,我們就一直在一起,這樣你能安心些了嗎?」

她覺得自己差不多是「以身飼虎」了。

面對感情,她有諸多不安,他應該也是,只是他想消除不安的法子竟是把她這個造成他不安的因子先消除掉,都不知該罵他笨蛋還是說他奇葩。欸。

總歸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教,誰讓她喜歡他。

雍天牧頓了會兒終于理解她說了什麼。

「沒有分手,我不可能提。」聲略急,面容再度湊得很近,注視她,重申。「我不提。」

安志媛心里有些無奈,有些好笑,男朋友愛她愛到想殺掉她,還絕不提分手,她竟神奇地嘗到滿滿的黑色幽默甜蜜感,不生氣了。

「好啊,不提就不提,那你也要跟我約法三章,以後要是又有想殺掉我的念頭,得坦白跟我說,如同這一次這般,老老實實告訴我,好嗎?」

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預料,卻有一股……像似如釋重負之感席卷全身。

他略僵硬地點點頭,後又怕她在幽暗中看不清楚,跟著出聲——

「好。不論我想些什麼,都告訴元元。」

她咧嘴一笑,湊上去一記啄吻,道︰「這是約定蓋章。」語畢,她像完成什麼大事般全身放松下來,隨意攏攏衣衫,小小打了個呵欠。

愛困了,今晚搥男友兼扮女霸王著實有累到。

她挪了個舒服位置躺平,又道︰「親愛的牧哥哥,小妹得失陪了,要來睡美容覺,那個……要殺要剛你就自便吧,甭跟咱客氣。」

她掩睫而下,眉宇舒張,可愛地微翹嘴角,呢喃。「晚安啊……」

直接睡給他看,不管了。

然後朦朧中她似乎得到一個晚安吻,在將要睡著之際,男人湊過來親她,力道甚輕。



從一開始,她就是個奇怪的姑娘,每每令他錯愕驚奇。

他問過她的來歷,她說她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一座海島,卻極可能不存在在這個世間。

問她為何會離家來到南雍,她曾半開玩笑道,說自身出了場意外,被狠狠撞飛,結果一撞就把她隔空撞來這里,接著便是他已然得知的,她被安老爹撿回家養,帶著家人將安家茶棚經營得有聲有色,連帶活絡了整座小溪村。

她說,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她用了一個簡單的詞講述自身狀況——穿越。她從某個時代穿越而來,落地于此,若橫空出世。

越靠近她,越篤信她偷偷告訴他的那些,那並非玩笑話,她似乎以為他不會輕信,短短幾句就帶過了,但他沒有不信的理由。

若非她種種的不尋常,她不會看上他這樣的人,更無法容忍他朝她走去。

她的許多想法令他難以掌握,他當然渴望將她完全掌控,卻又對她的不受控瘋狂傾心,矛盾到不知所措。

她將秘密告訴他,而他也有深藏的秘密……若哪天真說與她听,她會作何等回應?

若在以往,他想到這般問題內在定然煩躁不已,此際胸中竟輕飄飄,只因他連想殺掉她的話都吐實了,沒嚇跑她,反倒遭她一頓猛搥。

原來他喜歡挨她的揍,把他揍狠了,他越發舒坦歡喜。

原來,他喜歡對著她犯賤,這一身傲骨盡可匍匐在她面前,任她踐之踏之。

這一晚他未回自己房中,而是挨著她想著許多事,听著她輕淺的呼吸,內心平靜,直到那一抹熟悉的夜靈來訪,乳白色的霧體整個展現,他才意識到現實中的自己原來已睡去。

夜靈訪夢,以往約一旬一會,那開端的兩、三年令他武藝進步神速,後來不知因何來訪的次數遞減,竟演變成兩、三個月才得遇一次。

他曾仔細推敲過,得出了一個答案,似是他在夢中已學不到更多,因而夜靈不來。

在他的感覺是,並非那奇異的霧體沒有新招,而是新招再多,以他的現狀像也無法悟道,即便他已是強中手,奇詭的武學道上仍有過不去的坎兒,而那個坎兒究竟為何,他根本不知。

今夜又遇夜靈訪夢,粗略一算竟有大半年未在夢中遇見。

雍天牧望著那當空浮動的乳白色人形霧體,一時間有些懵,但很快地注意力便被召回。乳白色霧體上開始點點閃爍,每一個亮點代表人體的每一處穴位,他一見便入迷。

那些亮點以往並非未曾亮過,以往的他如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此際的他竟能瞧出丁點端倪,而點與點之間連成線,線與線之間形成一幅起承轉合、宛轉徘徊的玄機之面,他,忽而就懂了。

破關的要旨原來在心。

他的心變得輕飄飄,卻非空蕩蕩的輕。

他的心于是住進一個人。

他因而生情,而情,是一切之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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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10-21 00:15:1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靜中波瀾動

這一晚的紛鬧結束得有些突兀。

姑娘家大氣地撂了句「要殺要剛請他自便」後,直接睡給他看,他也沒跟她客氣,雖舍不得殺她剛她,卻沒臉沒皮賴在她榻上睡了一整夜。

夜靈入夢來,來無時,去亦無時,雍天牧後半夜睡得甚沉,醒時雙目驟然瞠張,因為一張顒骨潤紅、雙下巴圓圓的老臉離他好近。

安老爹麥色的肥顏笑咪咪,與安志媛雖非真正的爺孫,但笑起來都有一對相似的笑渦,老人家見他醒了,拉著圓凳一挪得更近,還邊朝他擠眉弄眼。

雍天牧兩眼微眯,迅速掌握現況——

天亮了,清光穿透兩扇窗紙灑進,瞧著約是卯時末。

房里五顏六色掛著不少玩意兒,還有好幾把倒掛的花束,花朵被風干了,明明不是鮮花卻也不覺難看……嗯,他不在自己房中,睡的不是自己的榻。

半邊身軀被人壓著,他垂目去看,這間寢房的主人睡姿挺豪放,把他的肩頭當枕子,一臂橫過他腰際,一腿跨過他下半身。

兩人的衣衫褲子雖說不整,但都還掛在身上。

認清狀況,他沒有任何大動作,僅目光一抬與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眼神再次對上。

安老爹搓著手笑道︰「乖孫女婿,咱昨晚有點听到動靜羅,還以為听錯,原來真沒錯。」繼續笑得見牙不見眼。「呵呵,是說該請全村吃喜酒了吧?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飯……」

「唔……什麼飯?今早吃飯不喝粥嗎?」安志媛被吵醒,兩眼尚未睜開,听見是家里老人的聲音本能就回話,很自然地撐身坐起。

咦?掌心撐住的地方觸感不一般,不是涼涼的竹榻,竟溫燙溫燙的。

「耶?」她睡意瞬間跑光,瞠圓的眸子瞪著榻上健胸半露的美男,再瞪向拉來凳子挨坐在榻邊的自家爺爺,瞪完這個瞪那個,瞪完那個又瞪這個,表情頗為滑稽。

「爺爺,我可以解釋,狀況不是您以為的那樣,昨晚他跟我……」急道。

「不解釋不解釋,沒什麼好解釋,爺爺火眼金楮,耳聰目明,心里門兒清。」安老爹揮揮手,一臉了然。

安志媛都不知該不該臉紅,連忙跨過雍天牧擋在前頭,後者似乎挺安于現況,完全沒出聲便罷,還半點尷尬的表情也沒有。

以她的想法,男女朋友在交往一段時期後同榻而眠實屬正常,她只是沒想到他昨晚直接睡這兒,還一覺睡到天大亮,被家里老人逮個現行。

安老爹接續剛才欲道的話——

「爺爺要說的是,元元跟乖孫女婿如今既然生米煮成熟飯,全村子也都知曉咱們家招婿,那這一杯喜酒就得請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們喝個痛快,咱們近日里就把喜事辦起來,把全村的人全請了來,讓你倆好好拜堂成親,把這事給補辦了那才是正理,元元說是不?」

「生米又還沒煮熟!」安志媛先嚷了聲,邊拉好衣裙邊道︰「全村都在傳咱們家要招婿,都是爺爺當大聲公傳出去的,別以為我不知,爺爺這是……這是逼良為娼,咦,成語這樣用好像不太對。」她摳摳下巴,隨即頭一甩不理用詞對否,又道︰「不管啦,沒有這樣逼人家入贅的啦!」

安老爹大大不樂意了,無辜嚷嚷——

「哪里有逼?哪里有?明明就是咱下棋贏來的,願賭服輸大丈夫,你、你……元元是大姑娘不是大丈夫,咱自個兒問乖孫女婿大丈夫去,問他認不認輸?」

「什麼輸不輸、賭不賭的?他沒輸也沒賭,爺爺別想越雷池一步。」

安志媛像「老鷹捉小雞」游戲中的母雞,擋著大老鷹爺爺,偏不讓他與身後男人對上眼。

老人家被她的「一夫當關、萬夫莫敵」逼得使不上招,急聲道︰「這麼剽悍誰教的呀?就沒瞧過比咱們家元元還悍的人!」

「哪是?我家爺爺可比我悍上千百倍,我小小女子可比不上他老人家。」

「胡說!你家爺爺是哪位?叫他出來讓咱瞧瞧,咱火眼金楮、耳聰目明,讓咱看看誰最厲害。」

「才不呢!我家爺爺可寶貝了,要是一個沒留神被瞧壞了,誰賠?」

「咱、咱賠!」手舉高高。

「爺爺把自個兒賠了,我跟誰討要您去?」

「唔……」胖指搔耳朵,好生琢磨。

那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對峙,老人家與姑娘家一個進一個擋,滿嘴胡話接得認真又順溜,亦讓被護在姑娘身後的雍天牧看到著迷。

每每想著那時場面,即便再如何面無表情,眼角眉梢仍要透出一絲軟意。

最後老人家還是敗下陣來,被剽悍孫女糊弄到忘記要追究所謂的「生米煮成熟飯」一事。

時序來到金秋時分,南雍也有所謂的中秋佳節。

中秋前夕,沿溪三鄉七里十二小村在黃花坡有一場大集市,交易之物五花八門,牲口種類更是應有盡有,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用的,包山包海。

去年八月,安志媛穿越到古代差不多才半年,很多事物仍在熟悉中,那時她被安老爹和魏小禾帶去黃花坡集市,頭一次見識到古代人的「牛墟」。

就是好多家禽牲畜,毛茸茸的小雞、小鴨一籀筐又一籠筐,大大小小的耕牛多到她眼楮都花掉,而她記得最深的是一頭渾身黑毛的大種豬,那後腿間的「生財工具」真真雄壯威武,連她這個外行人都忍不住想豎大拇指,當時好幾人爭著要買,喊價喊到都要動手打群架。


來到今年八月,她這個「新住民」都差不多變成「地頭蛇」,離黃花坡集市還有好些天,她已把一家子要購入的東西列出好長一張清單,日子一到就帶著一家子趕集去,而這一家子的成員里頭當然包括雍天牧。

一早天才魚肚白就出發,照例由老驢拉著板車,這一趟負責駕車的是魏小禾,安老爹和魏娘子隨意在板車上窩著,老人家大口吃著醬菜鹵蛋飯團吃得津津有味,魏娘子的吃相就秀氣,吃完早飯還取出針線包縫起帕子來,手著實有夠穩,完全不怕顛。

為減輕老驢的負擔,安志媛沒坐在板車上,而是跟她的「上門女婿」共乘一騎。

黃花坡距離小溪村約一個半時辰的腳程,他們有老驢和駿馬代步,走得雖說悠閑,一個時辰之內也能抵達。

秋天的晨曦中沁著點點金色,一陣清風襲來盡是山林田野的爽氣,有土壤豐饒的腥香,有枯葉清寂的氣味,然後早起的鳥兒彷佛一路尾隨,啾啾脆鳴,讓好心情的某姑娘也想高歌一曲——

「阿我有一只小毛驢,從來也不騎,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阿我手里拿著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小禾有只小毛驢,他從來也不騎,有一天他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他手里拿著小皮鞭他心里真得意,不知怎麼嘩啦啦啦,他跟我一樣摔了一身泥——」

「小爺沒有好嗎,咱哪里摔一身泥了?元元姊總愛亂唱!」魏小禾輕揮小皮鞭,對這首現代的經典兒歌〈小毛驢〉很有意見。「再說,小爺這不是騎驢,是趕驢呢,咱們家的驢也不是小毛驢,是一頭老驢了,脾氣還陰晴不定。」

魏小禾最後一句話讓頗通人性的黑毛老驢不痛快了,老驢竟甩著大腦袋瓜粗嘎嘎嚎了幾聲,頗有要「拉著不動、打還倒退」的意圖。

安志媛不由得哈哈大笑。

她豪爽道︰「好!今兒個咱們就買一頭小毛驢回家,得讓老驢幫忙掌掌眼呢,往後較粗重的活兒就交給小毛驢頂著,老驢可以準備退休羅。」

「準備……退休?」魏小禾扭眉。

「就是可以慵懶過日子、享享清福之類。」她很快解釋,又道︰「除了買毛驢,還要買幾套新成衣,鞋子、襪子都得買齊全,爺爺那四、五件補丁不少的舊衣全被我拿去當抹布,小禾你那些衣物不是袖子太短就是褲腳太短,要不是你阿娘擋著,早被我全數送給王大娘家的孫子穿,還有你娘也是,衫子裙子都洗到泛白,好些繡線都褪了色,得全面換新,然後是你——」燥首一揚,朝著與她相貼共乘的雍天牧俏皮皺鼻——

「這位大哥,你都不覺自個兒的穿著風格一成不變嗎?除了勁裝還是勁裝,天天想尋人干架似的,在村子里偶爾會穿的常服還全是我爹的舊物。」盡管安老爹死去的兒子媳婦並非她親爹親娘,她依舊當成爹娘那樣稱呼。

很不可取般搖搖頭,她眯起眸子,咧嘴笑得小奸小惡樣兒。

「等會兒就怒買個十套、八套男款常服,還要挑不同顏色,晚飯後大伙兒的娛樂就是看你換裝走秀。」

什麼走秀?她又說怪話。

雍天牧雖不懂那用詞,但同她「混」久了,再瞧那豐富表情,也知道她樂在「欺負」他。

五指往她腰側一探,她身子一扭驚叫出聲,立時抱住他作亂的單臂。

「你、你勝之不武!」安志媛好氣又好笑,揚眉瞪人。

「我並未跟元元打架,談何勝負?」他輕松堵了她一句,眉目俱柔。

她微鼓雙頰,兩手暗中使勁兒合握他一掌,想讓他感覺一下自己是有幾把力氣,沒那麼好欺負,結果成效不彰,人家那張俊顏仍清風拂來般淡然,眉頭動都沒動半下。

但鼓頰較勁的她實在又戳中他的點,雍天牧臉越傾越低,直到額頭輕觸到她的秀額,嘴突然被一只小手覆住,往後推。

「哇啊——」魏小禾驀地怪叫。「元元姊,這就是你之前同小爺我解釋過的『放閃』吧?確實有閃,閃到小爺我快睜不開眼啊!」

差點當眾親上的兩人同時望向板車上的家人,就見少年臉紅紅嘻嘻笑,老人家嘴角沾飯粒也笑嘻嘻,魏娘子靦腆抿唇,手里繡巾都快拿來遮臉,像在替他們倆感到不好意思。

安志媛也臉紅心跳中。

自那一夜雍天牧坦承想殺掉她,最後卻賴在她榻上一覺到天明後,他對她常是動不動就親,根本不管周遭有無其他人。

有時兩人獨處,各自做各自的事,他會莫名其妙被什麼觸動,丟下手中事物大步過來,抓著她就親個昏天黑地。

好像「他想殺掉她」這件事被道出,而她也接受如此詭異的想法,不知不覺間撕下了他內心某道封印,他看她的眼神都變了。

有病。

他肯定是病嬌之流,而她同樣有病,都不知道要害怕,戀愛果然使人盲目啊盲目,她是如此盲勇。

自我調侃一番,她睨了少年一眼,清清喉嚨理直氣壯道︰「小禾小爺,姊姊我在談戀愛呢,放閃那是天經地義,小禾哪天跟村子里的可愛小姑娘兩情相悅也談起萌萌初戀,我這雙眼楮等著讓你閃瞎。」

少年的內心果然純情好欺,遇到「無良」的現代穿越者,才幾句話就敗陣下來,鬧出一張大紅臉外加兩只紅通通的耳朵,撇開頭低聲咕噥,隱約听到「什麼小姑娘」、「哪里可愛了」、「村子里哪有啊」之類。

魏娘子搖頭微笑,眸光從兒子身上收回,改而望向安志媛,輕聲道——

「元元別再逗這孩子,他就徒長個子罷了,要他跟喜歡的小姑娘說些好听的,只會支支吾吾。」

「阿娘啊!」其實是您在逗小爺我吧?

魏娘子和安志媛相視抿唇而笑,安老爹笑得也很大聲,至于雍天牧則「善良」地牽牽嘴角而已。

略收拾表情,魏娘子換了個話題,笑道︰「其實真的不用替咱娘兒倆添什麼新衣新褲,我那些衣物夠穿的,連點補丁也沒有,小禾的衣物我可以修改,把袖口和褲管的線拆掉,就能合身。」

安志媛擺擺手,否決對方提議。

「魏娘子成天也是忙,有空閑時候就多休息,豈能又用來修改衣物?咱們今日全買新貨,從頭到腳都要成套成套的,再怎麼說安家茶棚也掙了不少錢,大伙兒都辛勤工作了,就得好好犒賞自個兒一番。」

魏娘子道︰「元元每個月都分給我和小禾很多零花錢,咱們在小溪村生活,哪里用得到什麼錢,那今日到了集市,給小禾買吃的穿的用的,我這兒帶的銀錢可多了,夠用的,元元就別再多花費。」

「不成!今日一切開銷,全從我這兒出,這事就這麼定了。」安志媛頗有寸土不讓的氣勢。「咱們是一家人,如今日子好過了,雖說離家財萬貫、日進斗金還有好長一段距離,但咱們家以及整個小村,因為茶棚生意轉好,大伙兒都有錢賺,日子是越過越有滋味,手頭也寬裕得很,魏娘子再跟我推來辭去的,我可要難過了,爺爺也要難過的,對吧?」

「對!咱難過,好難過啊,嗚嗚嗚……」安老爹十足配合,回答的同時立馬笑顏變成皺巴巴的哭臉,還假哭。

「然後我家牧哥哥也會難過的,是吧?」安志媛順口又問,想說團結力量大,企圖「孤立」魏娘子迫使她服軟。

豈料雍天牧想也未想,沉靜便答,「我不難過。」

「喂!」安志媛立時給他一記曲肘後擊,無奈男人不痛不癢,還一臉「實話實說也有錯?」的無辜表情。

「雍大爺你可以配合一點嗎?」

「……配合什麼?」真心無辜。

「配合說謊」這四字險些溜出口,安志媛生生忍住。

要教,絕對需要好好教,她頓覺「瘦弱縴細」的肩上擔負重責大任。

當真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境界,男朋友是她自己挑的,各人造業各人擔,她……她擔!

這一邊,望著駿馬背上小動作頻頻、互動熱烈的一對男女,為著承受太多恩情而覺不安的魏娘子不禁掩唇笑了。

是啊,是一家人,魏娘子心中感慨萬千。

家是最不講世俗常規的地方,家人是如此奇妙的存在,沒有血緣牽絆卻具深深的緣分,小溪村竹籬笆家屋的一家子,是最最真實的一家人。

她釋懷了,望著兒子回眸的笑臉以及老人家假哭的表情,她笑得特別開懷。



壞事來得太快,快到雍天牧無法出手阻下。

黃花坡集市東邊的緩坡地有成排木樁供人拴牛馬驢等坐騎或馱獸,亦有木制水槽供牲畜飲水,若要停板車或馬車則要拉到稍遠的另一頭。

雍天牧甫將安志媛抱下馬背,姑娘家笑著跟他交代了聲便朝要拉板車到不遠處停放的家人奔去。

他親眼見她小跑趕上自家的老驢板車,還不知笑著跟少年說些什麼,他暫且收回視線,牽著坐騎往水槽那兒去,待馬匹飲過水,才要將疆繩套好,他背脊陡凜,忽覺有異,此時不遠處便傳出騷動。

他立即趕去,迅速穿過圍觀百姓,只見安老爹和魏小禾皆倒在草地上,魏娘子撲在一老一少間顧此失彼急得不得了,安志媛不見蹤影。

「阿娘,咱沒事……」魏小禾展開蜷曲姿態的身軀,見雍天牧就在眼前,他把搶在懷中之物遞出,道︰「幾個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現,把元元姊搶走了,那個負責斷後的被小爺出其不意拔匕首刺中腳板,我奪了他的靴……」

匕首是雍天牧所贈,這段時間少年沒少纏著他習武,雍天牧一天就教他一招,以小巧騰挪為主,不練氣,僅有招式對打,未料今日遇險還能傷敵。

錦靴上特有的雲頭繡紋,雍天牧一眼便認出。

南雍王庭禁衛軍。

他臉色陡變,抿唇不語,抓在手中的錦靴頭頓成齎粉,隨即朝少年所指的方向追擊而去。

哨音銳長,未及拴住的坐騎听令追來,但還遠遠落後他一段距離。

駿馬趕上來時,雍天牧已追蹤到在黃花坡集市邊動手劫人的幾個黑衣人。

他在林中與他們交上手,一察覺安志媛不在他們手中,他不再浪費時間逼問,下手毫不留情,幾息間便將黑衣人盡數了結。

衛首大人訓練出來的人,明面上領的是王庭禁衛軍職餃,暗中卻不知有多少是同他一樣的隱棋殺手,他太清楚這一群人在轉換與接手「貨物」上能干得如何流暢隱密。

他遲了一步,他要的人便不知所蹤。

持著從黑衣人手中奪來的長刀,鮮血從刀尖滴進土里,陽光從枝樓間篩落形成道道光束,佇足在數條屍身中的他浴在金陽下,他周身瓖著點點輝芒,如此明亮,一股寒意卻從腳底直竄上來,佔據他整個胸中。

錯。

他大錯特錯,他沒有失去她。

他知道她落在誰人手里。

能驅使這批黑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將人劫走,這位始作俑者若非南雍至高無上的國主,便是國主最信任的衛首大人。

除這兩者,不可能再有其他。

從夏季到秋時,他未曾回內廷宮中住所,幾次隱棋的人扮成尋常百姓現身安家茶棚,他有所覺察卻不曾揭穿,只當是父王與衛首大人欲確認他的動向,這般遣人明里暗里的監視,從許久以前就開始,他早已慣然,不以為意。

這些年亦學會一事,他就任由隱棋們去看,再將他的事一一上報,父王與衛首大人清楚他的一舉一動,安心了,便不過問他的行蹤來去。

他懶得跟隱棋們玩什麼你追我躲的游戲,所以這一次出宮亦是如此。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以往他心中無誰,空空如也,對任何事任何人皆不在乎,那些人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對他提防不高,畢竟諸事漠然的他才是尋常的他。

可如今他心里住了人,因喜愛的心思,胸中如火欲焚,是他太欠琢磨、徹底疏忽,那猶如大火燎原的動情被窺探了去,想是這樣的改變驚動某些人,是他的輕忽將姑娘家置于險地。

發疼的腦門在厘清這一切後,巨痛仍在腦中爆發。

這樣很好。

他急需這一切痛楚,的疼痛能令神識加倍清明,他需保持絕對的清醒。

迷蹤的五感終于回歸,鼻中再次充斥泛甜的血腥氣味。

他很好,非常之好,眼神微定,發現自己一手持刀、另一手血淋淋地正抓著一顆像似心髒的鮮紅玩意兒,緩緩將頭抬高,腦中疼痛欲裂,面上卻不自覺露出詭笑。

一切全憑本能,沖動的本能,手中那坨仍滴血不止的鮮紅之物湊近唇邊,他張口欲咬,瞬間腦海中浮現姑娘家的俏顏,還有那張紅嫩嫩的小嘴。

她總喜歡捧著他的臉亂啄,一歡喜就那個樣兒,蹶高嘴兒不分青紅皂白亂吻如雨下,吻他的眼角眉心,吻他的面頰耳畔,更吻他的鼻頭與唇上。

兩人相較,他的吻就凶狠多了,就愛深入淺出、吸吮啃咬,發狠地吻得她暈頭轉向。

她很乖,從來只會迎合,從不曾因他失控的狠勁推拒他。

驀地,他狠狠甩開手中仍留余溫的鮮紅髒器,想著要是啃食了這塊肉,那他就是拿與她相親相吻、相濡以沫的嘴去吃旁人的臭肉,純然且潔淨的某一部分即將遭污染,那令他無法接受。

忽地單膝跪地,他俯首嘔吐。

吐出的盡是酸水,亦嘔得他滿眶眼淚。

駿馬此刻踱到身邊,他反手揪住轡頭一個翻騰,人已跨坐在馬背上。

無事的,他要去尋她,只要尋到她,一切就會無事……



策馬疾馳的方向再明確不過。

入宮直面上位者以及衛首大人是唯一選擇。

管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策馬入王庭,連闖幾道宮門,直到禁衛軍將他的單騎團團圍住,他棄馬踵出包圍,大批禁衛軍頓時被甩在後頭。

前方從長廊那一端涌來另一批人,可根本也擋不住他,就見一道勁裝黑影筆直沖入人群,若切豆腐般一刀過。

來到帝王的寶華殿,奉旨守門的小內侍不敢擅離職守更不敢攔阻,連視線都不敢與之對上,抱頭跪地嚇得抖若篩糠。

一腳將沉重殿門踹開,黑影直奔內殿承明閣,一國之主的心腹內侍急急迎來——

「三皇子殿下且慢,且慢啊,您听老奴一言……」

雍天牧沒讓田公公把話羅嗦完,起腳將其踹飛,骨頭斷裂聲無比清楚,幾名宮女見狀尖叫著抱頭鼠竄。

進到承明閣內,守在里邊的已非禁衛軍,而是二十來名黑衣勁裝的隱棋殺手。

「你瘋了嗎!」南雍國主雍衍慶已然怒氣沖天,拿起案上精致的瓷器擺件直直砸過來。雍天牧避也未避,那玩意兒在他面頰擦出一道血痕,落地「砰——」一響摔得粉碎。

「她在父王手中是嗎?」沉聲靜問,他朝前踏近一步,隱棋們手中刀劍皆對準他,情勢一觸及發。

「你無詔擅自入宮,策馬直入,還見君不拜,是想造反嗎!」

「父王將她藏在何處?」雍天牧面無表情又問,隔著層層人牆,注視南雍國主的目光瞬也不瞬。

雍衍慶繼續大罵。「仗著自身有幾分能耐,以為孤真不會動你嗎?就算你是孤的兒子,孤想殺便殺,由不得你藐視朝堂、藐視王權!」

「她在哪里?」雍天牧又接近一步,極度焦慮化成狂亂,滿腔是焚天的烈火,眉目之間卻淡薄得可以。

雍衍慶微乎其微一愣,隨即下令。「把三皇子拿下,孤要問罪!快快拿下!」

隱棋們擺了好半天的陣勢甫要發動,雍天牧突然像不玩了似,竟……竟倏地旋身離開?

局勢緊繃至極,三皇子殿下不打反退,一招弄得承明閣內的隱棋殺手們你瞧我、我瞧你,舉棋不定,畢竟他們最主要的任務是護好國主陛下,若此際為捉拿三皇子殿下而隨之起舞離開承明閣,若是中了什麼調虎離山計之類,後果不堪設想。

于是多疑的隱棋殺手們誰也沒動,听外頭一票禁衛軍又跟雍天牧動起手來,听那動靜似也未能攔住,只是……三皇子殿下為何在隱棋面前不戰而走?

難道是自認必敗,所以干脆模模鼻子走人?

抑或最終想通了,發現不該跟國主父王頂著干,先撤再說?

可惜了,他欲尋之人確實被藏在這座內殿暖閣里,倘若他再多堅持片刻,說不準國主陛下便要露出端倪……

殺手們的內心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前後不過半刻鐘,雍天牧去而復返,寶華殿里三圈、外三圈的禁衛軍在他面前形同虛設。

重回內殿承明閣,他冷冷地將扛在肩上的一具軀體卸下,隨意拋落,彷佛那具嫗體的主人比一袋谷子還不值得珍惜。

定楮一看,身穿華服、頭戴九珠冠卻直挺挺躺在光滑玉石地板上之人,竟是當朝太子、雍天牧同父異母的王兄雍天譽。

後者只知寶華殿這兒鬧大事,始作俑者是成日陰陽怪氣的三皇弟,但究竟為何而鬧,心腹內侍和宮女都還沒打探清楚原因,他的東宮就被人闖進。

來人封了他這個當朝太子的穴脈,令他無法動彈亦不能言語,跟著他人就被迫躺在此處。

「孽子,他是你大王兄,他是孤欽點的東宮太子,你想干什麼?」五個皇子當中,雍衍慶最看得上眼的就是自個兒精心栽培的皇長子,將來南雍交至長子手中,他相信必能維持富國強兵之勢。

再有,因太子頗得聖意,且已二十有七,太子妃亦已誕下皇長孫,雍衍慶近些日子不禁萌生想退位的心思,好好當個太上皇,與最最心悅之人共享富貴閑情。

此際目睹雍天牧將他重視之人逮至眼前,瞬間脊梁骨寒到發麻,寒氣直竄腦門,他自是暴跳如雷,又驚又恨。

這一邊,雍天牧也懶得答話,神情還染著幾分譏笑。

他單膝跪落,一把揪住雍天譽頭頂的九珠玉冠,將他上半身狠狠揪起,隨即從靴側抽出亮晃晃的銀匕,抵上,抵在東宮太子高貴無比的喉結處,確實沒施什麼力,光是將銀匕輕觸,鋒利無匹的刀鋒便在柔軟膚上裂開淺淺隙縫,鮮血徐徐溢出。

雍天牧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王,這一次他不再沉靜到面無表情,而是淺淺笑開——

「父王,求求您了,求您告訴我,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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