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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梨陌 -【 滿願咒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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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陌 - 滿願咒文

嗚嗚……她沒事搬塊石頭砸自己的腳做啥?
怎地不好好找個帥哥愛,偏偏要去喜歡這個大木頭咧?
為了接近他,明明自己連十二星座都搞不清楚了,卻還硬著頭皮加入了啥怪怪占卜社的。
唉!她這般自虐,也只是想要待在他身邊,多瞭解他一點而已啊!
可不管她怎麼努力,他總是冷著一張臉,教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好吧,豁出去了!她就徹底地來個「改頭換面」一番,看能不能在他淡然的眼眸中,見到她一絲絲的身影。
誰料,他竟面無表情地丟下一句:「妳靠太近了。」
她靠太近了?她靠太近了?嗚……她好想撞牆喔!
真是氣死人了!她決定了,再也不理這個笨木頭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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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歸妹」……所以愛情綻放於完美的不適合   

  「歸妹,征凶,無攸利。」紅巾桌上的小銅爐吐出煙霧,將占卜者的面容籠上一層陰鬱神秘的色彩。「這是……凶卦。」

  「凶?」平凡的聲音,沒有絲毫特色,連音調都缺乏起伏。

  「小兄弟,你現在覺得很迷惑吧?不知道該怎麼決定吧?」

  理著平頭的男孩機械式地點一下頭。

  「歸妹,兌在下、震在上,澤上有雷,卻是少女悅而後長男動。」穿著一襲深赭色舊馬褂的命相師手捋山羊鬚,低聲沉吟:「禮法既亂,豬羊變色、口耳不明,終必有弊也。」

  求卦的男孩面容凝滯,低垂的目光不知在思索什麼。

  「那,小兄弟,你看好,這個『歸妹』,是一個曖昧的卦象。澤和雷之交,代表的是天地感應、化生萬物,但是『歸妹』卦,卻是從『澤』開始,『雷』方震動,應該是被動的女方卻採取主動,這是位不當、柔乘剛,不會有好結果的。」

  「……女方?」

  「小兄弟,我看你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感覺吧?每次談感情,都是女孩子主動來追求你吧?」

  男孩拾起眼,不濃不淡的眉頭微微攢起。

  似乎得到了他要的答案,解卦的中年男子歎氣。「這就對了,小兄弟,照我看來,你是那種容易受到女人追求,然後糊裡糊塗陷下去的類型。你看,這個卦象已經很清楚告訴你了,君子以永終知蔽,這種感情是不會長久的。」

  「可是……」

  「你一定不相信我對不對?覺得這個年代了,女人主動是很正常的,對不對?」

  「不是這個問題。」

  「小兄弟,聽我一句勸,這個陰陽之分啊,還是要照天理來才行。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地天地,人不可以逆天而行,一定要依歸天理,才能順應正果。」

  「……」

  「聽我的話不會錯,小兄弟,這個卦,就當我們有緣,送給你了。記得,紅顏是禍水,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心軟,就給女人爬到頭上去。這段姻緣,你還是忍痛斷了吧!而且我勸你,最好啊,是等到三十歲以後才找對象,那個時候,才是你真正的姻緣。」

  男孩緩慢搖頭,平板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問題是--」

  「小兄弟!」年長的男人皺起眉頭,沉重地歎氣。「我知道,對你們年輕人來說,這種長輩的話很難聽進去,可是你要好好想想,逆天行事,不會有好下場的!」

  男孩安靜下來,看著桌上的銅錢,似乎終於放棄了抗議。

  中年男子伸出手,拍拍男孩的肩膀。「相信我吧!小兄弟,我菱陽居士在這裡幫人看相二、三十年,從來沒有看錯半個人、斷錯半次命!有沒有看到,鐵口直斷!我說這段感情真的不適合你,還是及早放棄比較好。」

  騎樓底下的命相攤子,小銅爐裡的白煙裊裊,繞上男孩端正的五官,為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增添一絲微妙的哀傷感。

  「小兄弟……」中年命相師輕喟:「你要相信我,這是命啊!」

  「……謝謝。」

  「不用客氣,相逢自是有緣嘛!」命相師點點頭,對於孺子之可教深感欣慰。

  「不過,小兄弟,雖然我剛剛說要把這一卦送給你,不過你知道,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我們是不能真的幫人白算命的,我看這樣好了,我幫你打個折,就當是我們有緣。這一卦……算你一千五就好。我平常幫人算這樣一卦,最少都要三千塊以上不止的!」

  男孩簡單地搖頭,似乎不以為意,從皮夾裡掏出兩張嶄新的紙鈔,放到紅巾桌上,推到命相師面前。無聲的機械式動作,不帶一點多餘的情緒。「……我還有一個問題。」

  命相師看看坐在面前的客人,滿意地露出微笑,將鈔票收進口袋。看來,今天釣到的是大魚。「什麼問題?儘管說出來,小兄弟,像你這種有錢--緣人,不管是什麼問題,我羑居士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男孩低垂著目光,許久沒有開口。

  「怎麼?小兄弟,你有什麼問題?」

  又經過半響,坐在紅巾桌旁的挺拔男孩才用平板的聲音開口:「我剛剛問的,是事業卦。」

  親切的微笑凍結,一滴冷汗滴溜溜從命相師的額頭滑下。

  馬路上,一輛公車叭叭作響,然後絕塵遠去。

  「那……我們重來。」




  纖長的手指收緊,她嚴肅地看著話筒,然後將電話掛上。動作乾淨俐落,毫不猶疑。

  太荒謬了!她不可能作這種事。無論如何,她絕對不作這種事。

  毅然決然轉頭,她走回書桌旁邊,從架上抽出書本,習慣性伸手扶一下臉上的無框眼鏡,深呼吸,開始準備明天的課程。

  乾淨的書桌,除了計算機和鍵盤,沒有多餘的雜物。書本按照科目,一目瞭然地排放在架上。

  井然有序,正常到幾乎無趣的地步,是這張書桌的特徵。

  唯一比較不同的地方,是桌子角落的塑料籠子。

  白色的籠子附近,少許的木屑被踢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有點潔癖的書桌主人卻沒有注意到。籠子裡,過胖的黃金鼠「思薇爾」窩在角落,呼呼大睡。

  「餘音,」聲音從床上傳來。「妳不打電話嗎?」

  劉餘音銳利地瞥室友一眼,搖了搖頭,沒有開口。

  「喔。」充滿睡意的聲音又埋進棉被裡,似乎已經沉沉睡去。

  劉餘音轉回頭,低垂的視線望住桌上開敞的書頁,專注的神情像是已經摒除一切雜念。

  明月夜,夜深沉,人魚虔誠仰望的銀輪盈滿,灑落純潔的白光。微風舒爽,萬籟俱寂,這裡是平和的大學校園。

  四人房的女生宿舍,只有她和一名室友。另外兩名寢室成員趁著週末回家省親,尚未返校。

  經過不知多久,床上傳來細微的聲響,一雙軟綿綿的胳臂跟著掛上她的肩膀。「余、音,妳在幹嘛?」

  「唸書。」簡潔的語調,暗示她不想被打擾。「妳不是要睡覺?」

  「睡不著,剛剛好像做了一個怪夢。」孫映紅一邊說,一邊打個呵欠,伸手從桌上拿起塑料梳子,漫不經心地開始梳理好友美麗的長髮。

  「夢?」

  「高中的數學老師拿著成績單追殺我。」想起剛剛的夢境,女孩顫抖了一下。「好可怕。」

  「這個夢是在暗示妳要好好準備期中考,別一天到晚往外面跑。」

  孫映紅吐吐舌頭。「淑鳳和秋秋她們什麼時候回來啊?」

  「淑鳳星期一有通識,大概明天早上回來吧。秋秋的話,除非她要蹺星期二早上的課,不然最晚明天晚上。」

  「我還以為淑鳳今天就會回來了。」孫映紅噘起嘴,嘀嘀咕咕:「她上次明明答應陪我去逛街的。」

  「上次,是什麼時候?」她明白地指出好友話裡的漏洞。「而且,映紅,妳也沒有跟她約時間吧?」

  「妳這樣說,也是沒有錯啦……」

  「還有,不是我要說,」劉餘音輕輕抿起嘴,忍不住要說:「映紅,妳這個星期又買了新衣服,對不對?妳自己的櫃子放不下,衣服又掛到我這邊來了。」

  「可是、可是最近換季嘛!妳就借我掛一下啦。」

  「不是這個問題吧?」深邃的眼眸透出嚴肅的神情。「映紅,妳太會花錢了!」

  「哈哈。」孫映紅心虛地縮一下脖子,識相地轉移話題。「餘音,妳剛剛忘記誰的電話了嗎?」

  她僵住。「--為什麼這樣問?」

  清脆的嗓音在呵欠聲裡變得模糊。「因為,餘音,妳整個晚上一直像剛剛那樣,一下子拿起電話,一下子掛上。所以,我想說妳是不是忘了誰的電話號碼?」

  原本僵直的身軀變得更像冰柱,她以為她睡著了!「……沒有。」

  「沒有嗎?」

  她深呼吸,加強了語氣。「沒有。」

  「喔。」

  她用力清一下喉嚨。「……映紅,妳趕快去睡。看妳眼睛都睜不開了。」

  孫映紅頓下手邊的動作,眨眨眼睛。「嗯,好吧,餘音,妳也早點睡,時間不早了。」

  說完,她將梳子放回桌面,走離兩步,像是想起什麼,又繞了回來,伸手將原本擱置在桌上的書本倒轉。

  「餘音,妳書放反了。」

  說完,渾然不覺自己剛剛作了什麼,孫映紅爬上鐵架床的上鋪,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已經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夜深沉,微風輕搖玻璃窗,不知道從哪裡的遠處傳來淒厲的歌劇女高音,籠子裡的黃金鼠抽抽腮幫子,繼續牠甜美的睡眠。

  這裡是平和的大學校園。真的,非常平和。

  砰地一聲,筆直僵坐的鄒族美少女一頭栽上書桌,模糊發出氣惱的呻吟。「映紅,我討厭妳啦!」




  王書偉,十九歲,不太普通的大學一年級生,正面臨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坐在他面前的,是占卜研究社正副社長,朱明欣和楊謹學。兩位社團裡的大人物約他這個學弟吃午餐,當然是有重要事情的。

  「社長,關於上次那件事……」

  平淡無趣的開場白一下子被戰火吞沒。

  「你夠了喔,楊謹學!是男人就不要這麼小氣!不過就是忘了打電話而已,你到底要念多久?」

  「社長!朱明欣社長!不是這個問題吧?學校那邊明明老早就來了通知,妳現在才突然叫我去開會?我也要上課啊!」

  「上你的頭啦!那明明是導師課時間--」

  不過,這所謂的「重要事情」,很顯然暫時性地被遺忘了。

  看看眼前的態勢,王書偉沉默低頭,以規律的動作繼續進食,對於這樣的場面已經見怪不怪。

  占卜社社長朱明欣,身高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七十三公斤,個性和她的外型一樣,粗獷而豪爽,直來直往的海派作風,深得多數社員的愛戴。

  當然,有一部份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這位社長總是大方地利用各種機會,用社團的經費請大家吃豆花的緣故。

  副社長楊謹學,同樣的一百七十三公分,體重卻只有五十三公斤--這個數字,還是情況最好的重量。

  光就外型上的氣勢,已經明顯遜社長一截,再加上斤斤計較的性格、有點神經質的脾氣……兩個不管在外型或個性上都是南轅北轍的人,為什麼會湊在一起,共同帶領一個社團?

  老實說,這是一個謎。不過,沒什麼人在乎答案就是了。

  五月初,在大學校園裡屬於一個很微妙的時間點。各系的期中考說不定還沒有完全結束,許多教授們已經磨刀霍霍,開始準備期末的大屠殺。

  距離學期終點還有一個月,暑假的氛圍早已微妙地在校園裡擴散。這是高中生無法想像的大學生活,一種浮動、自由、混亂的生活型態。

  將最後一粒米飯咽進喉嚨,王書偉放下餐具,擦拭嘴角,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望桌面,似乎正思考著存在於桌巾花紋和宇宙運行問的偉大真理。

  然後,終於,他的存在被想起了。「對了,書偉!起來!不要睡了!學姐有話要跟你說!」

  「……我沒有在睡。」

  朱明欣完全不在意學弟說了什麼。「我問你,上次那堂通識,老師有沒有點名?」

  王書偉眨一下眼睛,沒有料到是這個問題。的確,很少在課堂上出現的社長這學期跟自己選修同一門通識。

  「沒有。」

  「啊,那就好。」朱明欣拍拍胸膛,放心地拿起飲料啜飲。「我想說萬一沈老頭點了名,我這堂通識大概又要當了。」

  「……學姐,上星期是期中考。」

  噗地一聲,朱明欣口中的飲料噴了出來。

  像是早就預料到似的,王書偉的身軀微微往旁邊一側,剛好閃過嗆飛出來的奶茶,接著順手抽出紙巾,開始擦拭髒污的桌面,維持一貫的面無表情。

  「朱明欣、朱社長明欣同學,妳未免也太誇張了吧?」楊謹學張大嘴,猛搖頭,一臉不可思議。「連期中考都忘記?!」

  「這、這不是重點!」朱明欣瞪了乘機挖苦的副社長一眼,然後轉向學弟。「書偉,我說你這樣就太不夠意思了。社長我平常待你也不薄,該請你吃的豆花也沒少過,這麼重要的事,你竟然沒有提醒學姐?」

  男孩緘口不語,低下頭似乎正在反省。

  「啊啊,算了算了!」朱明欣翻個白眼,放棄了這個討厭的話題。「今天找你出來呢,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來了。王書偉抬起眼,專注地看向社長,等待她將話說完。

  「……你知道的,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朱明欣頓一下,理所當然地轉向身邊的副社長。「謹學,你說吧,我們今天找書偉出來是要作什麼?」

  ……她完全忘記了。在座的另外兩人一時無言以對,只能默默望著臉不紅氣不喘的社長。

  「……是關於下屆社長……」

  王書偉平板的聲音被副社長氣急敗壞的語調給掩蓋。

  「妳夠了喔!朱明欣,妳不是要跟他說餘音的事嗎?」

  朱明欣拍拍頭,臉上依舊毫無愧色。「啊,對,餘音的事。」

  王書偉楞一下,再次被意料之外的發言擾亂思緒。

  餘音?有些熟悉的名字進入腦海,反覆兩三圈,一張美麗的面孔這才浮現。

  劉餘音--這學期才加入社團的一年級新生。

  會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為這樣美麗的女孩並不多見,而且他有耳朵,在每次社課都會聽到各種竊竊私語的情況下,他很難不記得。

  但是,他……應該不認識她才對。社長要跟他說什麼?他以為這次社長找他出來,是要談論另一件事。

  似乎察覺了他的困惑,朱明欣露出白亮的牙齒。「書偉,別說學姐不照顧你,這個社上最美的小學妹,社長可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特地留給你了。」

  「朱明欣同學,請妳不要胡說八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好嗎?」楊謹學不悅地皺眉,立刻反駁社長的曖昧發言。「學妹是因為--」

  「她想學塔羅牌。」

  副社長的話聲中斷,驚訝地看向安坐在對桌,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的學弟。不會吧!這學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嗎?

  王書偉不動聲色,一雙沉默的眼睛直勾勾望住社長。

  接收到學弟的目光,朱明欣只是挑高眉,露出滿意的笑容,沒有開口說話。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很難解釋的。

  例如:學校裡面有座山,山的半腰有座橋,橋的下面有一條奇妙的大水溝。

  例如:一個對星座命理從來沒有半點興趣的人,卻在某天晚上旁聽過一門易學課之後,便拖著自己的室友,加入一個專門研究占卜的社團。

  又例如:喜歡。

  劉餘音跨開長腿,踏著穩定的步伐,往位在半山的藝文中心邁進。

  直亮的長髮規矩地東成馬尾,在背後韻律地一擺一晃。淡金色的肌膚、深邃的杏眸、凹凸有致的身材,儘管臉上掛著樣式樸素的無框眼鏡,簡單的打扮也算不上什麼流行,然而源自原住民血統的絕色容貌,依舊吸引著路人的目光。

  關於後者,她一律當作沒有看見。

  ……好吧,她喜歡那個人。她認了。

  那個人--理著小平頭、沉默寡言、灰暗呆板,沒有一絲一毫的存在感。據說上了一個學期的課,連每堂點名的老師都不記得他的名字。

  王書偉。平凡、樸素、簡單到一點特色也沒有的菜市場名字,跟那個名字所指涉的本人……搭配得天衣無縫。

  但是,她喜歡他。她甚至不太確定這是怎麼發生的。

  明明,那是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人。雖然見過好幾次面,她卻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終於記起自己早就認識了這個人。

  明明,兩個人的交集,除了這個社團,什麼也沒有。連在這個說大不大的大學校園裡,也沒有真正碰過幾次面。

  明明,她根本沒有打算在大學裡修完他們說的戀愛學分。

  但等到她發現的時候,那個人卻已經在她的心裡,佔據了一塊不大不小的位置,壓迫血液的循環,影響正常的理智思考。然後,她終於打了那通電話。

  這種事情,某種程度上也是很暴力的。

  她拐過樓梯,推開社團活動室的門,提得高高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他遲到了。

  還來不及分辨自己到底是覺得失望或是鬆口氣,平板的聲音突然從背後傳來。

  「……劉餘音?」

  她嚇一跳,迅速轉回身。「王--書偉?」

  理著平頭的男孩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對她的反應感到困惑。「我剛剛在路上看到妳。」

  「剛剛?看到我?」

  他點頭。

  她努力平復心跳。「你可以叫我。」

  他看著她,端整的臉上沒有表情。

  「……那,我們開始上課吧。」她抿抿嘴角,只能這樣說。

  王書偉點一下頭,跟著走進了社團活動室。

  三四坪大小的社團活動室,白色的牆壁上懸著八卦鐘,和幾束象徵祈求好運的乾燥花束,地上鋪滿熱鬧的彩色巧拼板,房間的正中,架著一張方形和式桌,用一條黑色的方巾覆蓋,上面鎮著一顆透明的水晶球。

  簡單的陳設,加上老舊燈管營造出來的光線,占卜研究社的社辦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空氣,連五顏六色的泡棉地板都彷彿是這個古老謎團的一部份。

  當然,那只不過是幻覺。

  和式桌和巧拼板都是以前的學長姐畢業丟下的傢俱,花束由幾名不願具名的社員貢獻,黑色的桌巾是從舊衣回收箱裡撿來的,而唯一花了錢買來的那顆神秘水晶球,其實只是玻璃製品。

  學姐說,社團經費有限,而正牌的水晶球太貴,所以買顆玻璃充數就成了,經濟不景氣的現在,大夥兒要懂得節約--不過,用社費吃豆花的時候,社長大人搬出來的說詞,自然又是另外一套。

  做人,要懂得變通。這也是社長的口頭禪。

  身材高瘦的男孩將水晶球搬開,在桌子另一端屈膝坐下,停頓一下,從隨身的背包裡掏出一隻暗銀色的長形金屬盒子。銀盒打開,裡面是一副精緻的手繪紙牌,他取出紙牌,在黑色的方巾上一張一張攤開。

  無聲平穩的動作,他沒有開口,而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小小的室內慢慢累積慌張的心跳,空氣變得稀薄。

  儘管預想過這個狀況,她還是覺得緊張,推一下眼鏡,她故作鎮定地開口,試圖打破充塞在室內的奇妙沉默。「對、對了,書--王書偉,我聽說……明欣學姐要你接下一任的社長?」

  他抬起頭,點頭。「嗯。」

  所以,傳言是真的。

  占卜研究社的傳統,由大二學生擔任社長職務,大三以後的老人,會逐漸淡出社團活動。所以,已經接近下學期末的現在,正是現任社長挑選接班人的時候。

  一年級的新生,扣除幾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幽靈社員,大概還剩下十幾位,而橫看豎看,不管怎麼看,都沒有半點領導人架勢的王書偉,之所以能從這十幾名社員中脫穎而出,被社長指定為下屆社長候選人,原因無他,和她現在之所以會在這裡的理由相同--他對各種占卜都有研究。

  易卦、面相、紫微斗數、塔羅牌、鐵板神算……甚至有幾次,易學老師撥不出時間到社團上課,都是由這個才不過一年級的新生上場代打。

  他們說,他是天生下來吃這行飯的奇才。

  但是這位天才此刻卻不發一語,垂目凝視著桌面上的塔羅牌,像是突然睡著了似的。

  「……王書偉?」

  「劉餘音,」他抬頭望向她,平板地說:「其實想學塔羅牌,妳看書就可以了。圖書館有書。」

  她楞一下,別開眼,滾燙的溫度迅速爬上臉頰。這一點,她當然知道。

  圖書館裡有好幾本關於塔羅牌研究的書籍,網絡上也有很多的討論區。在眾多佔卜術中,塔羅牌的入門並不算困難,根本不需要像這樣大張旗鼓地拜師學藝。

  所以,她這樣做,其實是有其它目的。

  加入占卜社、選擇塔羅牌、說要拜師學藝,這些這些,都是包藏著特殊的目的--相同的目的。

  司馬昭之心,已經明顯到她覺得自己快要因為羞愧而死的地步,他……發現了嗎?至少,他會這樣問,是表示他應該察覺到什麼了吧?

  然而,那個人卻只是看著她,面無表情,顯然完全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

  她的臉更紅了。這一次,是因為氣惱。

  像這種時候,她就會很想問自己:她到底喜歡上這個人哪一點?

  「我看不懂。」終於,她逼自己這樣說。

  「嗯。」像是接受了她的說詞,男孩低下頭,開始鋪展桌上的紙牌。

  她瞪著那顆頭髮剪得短短的低垂頭顱,突然有一股暴力的衝動。

  他相信了?!他相信了?!這個笨蛋竟然相信她連簡單的占卜書都看不懂!

  她……想要哭。

  呆頭鵝!

  似乎沒有發現到眼前人內心的怒濤洶湧,王書偉用缺乏起伏的聲音開始解說紙牌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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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坤」……有迷惑總比沒有的好   

  「……她在生氣。」

  缺乏高低起伏的聲音在安靜的寢室內響起。

  蕭遠毅將T恤套過頭頂,朝室友瞥一眼,然後習慣性地摸摸眉毛。

  住在同一間寢室裡將近一年,他已經很能適應室友這樣突然天外飛來一筆的怪異發言了。

  「誰在生氣?」

  「劉餘音。」

  「劉餘音?」一邊說,蕭遠毅一邊進行換裝的動作,絲毫不受干擾。「書偉,我不知道你跟那個大美女很熟。」

  「她想學塔羅牌。」

  「所以?」

  「跟我學。」

  「原來如此。那她為什麼生你的氣?」

  王書偉看著忙碌的室友。「……生我的氣?」

  「不是嗎?你說她在生氣。」蕭遠毅皺起眉頭,努力和手上的扣環糾纏,慢吞吞地說:「我以為,你是說她在生『你的』氣。」

  王書偉搖頭,否定他的猜測。

  她沒有理由生他的氣,那天他應該沒有做出任何值得她生氣的舉動才對--至少,他是這樣覺得。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遠毅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雖然從表情上看不出來,但他卻能很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心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變化,而當時在那個房間,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獨處--惹她生氣的人,確實有可能是他。

  問題是:他說了什麼嗎?

  他想不透。

  「書偉,幫我拿一下。」

  舉高一隻手,剛好接住拋擲過來的安全帽,他低下頭,一張明亮的黃色笑臉映入眼簾。

  ……遠毅的品味,有時候很有趣。

  電風扇在寢室天花板咿咿呀呀地轉動,偶爾響起的金屬碰撞聲音細碎,房間裡的空氣卻不見流動。悶熱的暮春時節。

  剛剛從球場上回來,才盥洗完畢的蕭遠毅,額上已經又結了幾滴透明的汗珠,但是在一邊的王書偉卻依舊一臉的平靜--面無表情,似乎一點也沒有受到燥熱的室溫影響。

  「對了,為什麼?」

  王書偉抬起眼,望向終於著裝完畢的室友。

  似乎很瞭解那個跟平常沒有兩樣的眼神代表的意義,蕭遠毅微笑,打個呵欠。「她怎麼會突然想到要學塔羅牌?我只知道除了你以外,湘芸學姐會一點,社團裡好像就沒什麼人玩塔羅了。」

  他低下頭,思考,然後開口:「她有興趣。」

  「是這樣嗎?」

  他不作聲。遠毅那樣問,也只是順勢接腔而已。他知道遠毅對劉餘音沒有特別的興趣。

  「那你呢?」

  「嗯?」

  「社長那邊。」

  他沉默下來。「……我不知道。」

  蕭遠毅摸摸眉毛,銀質的煉條在小麥色的手腕上閃爍。「好吧,你加油。我跟人家約的時間到了,先走。晚上回來再說。」

  「什麼社團?」

  Mr.  Friendly的笑臉在空中翻轉一圈,安全帽凌空而過穩穩落入蕭遠毅的手中。綁著白色頭巾,一身嘻哈打扮的男孩慢吞吞地拉出一個微笑。「熱舞社。五點在行政大樓前面有成果發表,有興趣嗎?」




  「塔羅牌的逆位,並不一定代表相反的意思。」王書偉伸直手,從桌上信手拈起一張紙牌。立在高處的白袍女子手捧書卷,堅定的目光望向前方。「例如『女祭司』,正位的意義是知性、思考、洞察力,但是反轉過來,指的卻不一定就是愚蠢或無知,有時候,只是思考的方向出了差錯,過度的思慮而使事情有了不好的發展。」

  第二次的塔羅牌講座,地點同樣在藝文中心的社團教室。和式桌中間置著一疊紙牌,旁邊則是……零食。

  琳琅滿目、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大包小包零食。

  「但是,」劉餘音皺起眉頭。「這和你上次跟我講解的脾組有衝突。我記得上次的那副逆位牌,你幾乎全部都是以和正位相反的意思去解釋。」

  他點頭。「這不是絕對的。」

  「不是絕對的?」她抿緊嘴,扶一下眼鏡。「這種說法太模糊了,沒有其它更清楚一點的規則嗎?」

  「……有。」

  「那是什麼?」

  「直覺。」

  她瞪著他,不確定眼前的人究竟是認真還是開玩笑。

  王書偉的表情--不,他根本沒有表情。

  俐落的平頭底下是方正的額,銳長的眼、挺直的鼻樑、漂亮的薄唇,曬成褐色的臉頰上沒有一顆青春痘,端正的五官組合起來,即使扣掉私心的成分,也怎麼樣都不能算是一張平凡的臉,卻鮮少有人注意、記得他的長相。

  就連她,也是到了最近,才終於發現自己認識的這個王書偉,其實是一個長得很帥的男孩子。

  問題就在於:這個人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

  她甚至懷疑過,他到底有沒有「情緒」這種東西。

  「……劉餘音。」

  她猛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他看,臉忍不住紅了,急忙別開眼。「對、對不起,我在想事情。」

  但是他並沒有在看她,沉默的目光直盯著桌上的那一大堆零食。

  她的心跳了一下--他終於注意到了嗎?

  那些零食是她買的,為了這次上課,特別買上來的。

  為了他。

  他們說,抓住一個男人最好的方法,是抓住他的胃。而既然她住在宿舍,沒有可以利用的廚房,那麼略微變通一下,用現成的零食當作餌,應該也行得通吧?

  她緊張地清一下喉嚨,打算開口:「書--」

  「妳試試看。」

  她楞住。「啊?」

  男孩收回視線,將紙牌推到她的前方。「算牌。」

  她一下子回不過神。他剛剛不是在看那些零食嗎?他不是應該跟其它的男生一樣,一看到食物,立刻就露出餓死鬼投胎的本性,開口跟她要東西吃嗎?

  結果,他只想叫她算牌?

  她有點失望。「……可是,算什麼?」

  他眨一下眼睛,從口袋拿出一塊錢,放到桌上。「算我。」

  正要乖乖接過紙牌,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樣做,應該可以吧?

  努力克制突然加快的心跳,她搖頭。「不--不行。」

  他看著她,眼神空白。

  「……我還沒有看過你算牌的樣子。」她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神一定充滿了心虛,只能摸著鏡框,努力盯視桌上的紙牌,隨便抓了個借口。「你是老師,應該先算給我看。」

  沉默半晌,王書偉點頭,接受了她的說法。「妳要算什麼?」

  她不出聲,手心冒出汗。

  話說出口了,她卻開始後悔--緊張--害怕--她不知道在胸口翻攪的這股強烈情緒應該怎麼定義,似乎……更像是興奮。

  她要算什麼?她當然知道她要算什麼,可是該怎麼說出口?

  心跳得好快、好響。他會不會聽見?會不會猜到她其實覬覦的,不是他的占卜知識,而是他的目光?

  「劉餘音?」

  她用力清清喉嚨,終於找回突然消失的聲音。「……愛情。」

  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細微、軟弱,完全不像是她一直知道的那個劉餘音。

  只不過是一個答案而已,有必要用這麼……黏答答的方式說出來嗎?她壓下一聲呻吟,很想唾棄自己。

  然而,他彷彿沒有察覺她的語氣有異,只是說:「妳洗牌。」

  洗牌、整理、切牌,王書偉依序從堆棧整齊的紙牌上取下三張紙牌,使用的牌陣是最簡單初級的三角占卜法。三張紙牌分別代表過去、現在和未來。

  「『命運之輪』--」平板緩慢的聲音響起,搖晃空氣,她的心跳了一下,猛抬起頭,感覺到一股微妙的震盪。

  熟悉的眼睛,和平常似乎沒有任何的不同,還是一樣不帶半點表情,但是在這一刻,那雙沉默的眼睛不再是機械式反射影像的鏡子,而是一泓平靜無波的水潭,隱藏著古老的秘密。

  一句話的時間,環繞著那個人的空氣完全改變--他不是那個全社團最沒有存在感的男孩。眼前的人是占卜師,王書偉。

  沉靜的眼專注地凝視紙牌,他往下敘說牌義:「……正位:命運的邂逅已經來臨,人找到了戀愛。」

  心跳停了一拍,睫毛眨動,她不自覺握緊拳,耳邊響著呼吸的聲響,忽遠忽近。

  「『戰車』,正位:飛蛾撲火的追求、不顧一切地往前抓取想要的目標,即使這不是適合妳的愛情。」他頓一下,目光略略垂下。「『戰車』代表的意義是--過猶不及。」

  過猶不及,這是什麼意思?聽起來--不太妙。

  不到兩秒的時間,她決定當一個膽小鬼。「王書偉,我不要算了。」

  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他直接翻開第三張紙牌。

  她急忙閉上眼睛,握緊拳頭,完全顧不得形象問題。「我不要算了啦!」

  對面的人沒有應聲。

  好半晌,她偷偷睜開眼,透過鏡片瞥向他,發現那個向來沒有表情的男孩臉上透著些許的困惑。「……王書偉?」

  「這是……」他抬起頭,眼神有點呆滯。「『隱者』?」

  她鬆了一口氣,代替他說出牌義:「『隱者』,代表的是真實、探索,純粹的愛情。」

  不是說她真的很相信這一套,但是在這個社團耳濡目染久了,總是寧可信其有--特別當她面對的,是這個被譽為占卜天才的王書偉--最後一張牌是好的結果,她不能說她不開心。

  「或者,是逃避戀愛。」他安靜下來,思考,然後緩緩搖一下頭。「……我沒有辦法解釋這三張牌。」

  她不在乎這副牌要如何解釋,只想趕快結束這個話題。「沒關係,反正我也只是好玩。」她、說、謊。「書偉,換我吧。」

  王書偉看著她,然後點頭,掌心朝上伸出。

  她楞一下。「做什麼?」

  「占卜費。」

  她瞪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心上人是這樣的小氣鬼。「占卜費?」

  「嗯。」

  她抿緊嘴。「多少?」

  「……都可以。」

  躊躇一下,她從皮包裡掏出僅剩的兩張紙鈔。

  她沒有算過命,不知道正確的行情是多少。兩百塊……應該不會太寒酸吧?可是,今天買了這一大堆零食,她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錢了。

  「給你。」她努力不要表現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王書偉盯視桌上那兩張破舊的紙鈔,沒有反應。

  「王書偉,你不是說要占卜費嗎?」

  他詭異地望她一眼,然後伸手將紙鈔收進口袋。

  她皺起眉頭,不太確定自己剛剛看到了什麼。

  如果坐在她前面的這個人不是王書偉,她會覺得他剛剛那個眼神是有趣,彷彿他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卻不說出來。

  可是,王書偉是沒有表情的,不是嗎?

  「……劉餘音。」

  她回過神,甩開腦中的思緒,認真地問:「你要算什麼。」

  「決定。」

  「咦?」

  他點頭,表示她剛剛聽到的沒有錯,雙手已經開始洗桌面上的紙牌。

  決定?什麼決定?看他的樣子,顯然已經覺得自己的解釋很清楚了,沒必要再多說什麼,但她還是一頭霧水。

  帶著一絲困惑,她歎口氣,模仿他剛剛的手法,從堆棧好的紙牌中抽出三張,依序放置。

  「『倒吊的男人』,正位。」她翻開紙牌,心裡有點忐忑。這畢竟是她第一次幫別人算牌,而且對像還是「他」。「意義是犧牲、順從,缺乏自我意志。『審判』,逆位,代表遲疑、怯懦、無法下定決心。」

  很糟糕的兩張牌。

  她抬起頭,看向坐在對桌的男孩。他沒有反應,目光一個勁地低垂,彷彿一下子陷入沉睡。

  「倒吊的男人」、「審判」、決定。

  那一個瞬間,她明白了。王書偉並不像她一直以為的那樣,沒有自己的情緒,她喜歡的這個人,不是機器。人,都是容易不安的。他也在猶疑、思考,摸索著屬於他的選擇。

  心裡的緊張平息下來。這不只是一場占卜學習的成果測驗,這個人是真的有他的困擾,而她可以幫助他。

  「書--」她心虛地摸著太陽穴旁邊的金屬鏡架,祈禱他不會發現異樣。「書偉,你在煩惱社長叫你接社團的事嗎?」

  他睜開眼,看向她,看不出情緒的眼沒有一絲波動,然後點頭。

  「你不想接?」

  「……我不適合。」

  「不適合?」「倒吊的男人」映入眼角,她安靜地問:「你怎麼知道你不適合?你是社團裡對占卜瞭解最多的人。」

  「當社長不需要這些。」

  「但是學姐認為你是最適合的人選。」

  「學姐只是覺得好玩。」

  呃,這一點,她倒是沒有辦法否認。進社團不到一個學期,她已經瞭解到:占卜研究社現任社長朱明欣做任何事,一定有她的理由,而通常最明顯的理由就是:她覺得高興。

  在女王陛下隨心所欲的領導之下,占卜研究社能夠平安撐過這一年,其實是一個奇跡。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撇開剛剛的話題,她指向第一張展開的紙牌。

  「這是『倒吊的男人』,問題的根源。所以,真正重要的是:書偉,你的想法是什麼?你想不想接這個社團?這才是你應該優先考慮的,而不是先去顧慮其它人的想法。」

  他沒有作聲,目光望著那兩張已經攤開的紙牌。

  「……書偉,你為什麼加入占卜社?」

  他抬起眼,看向她。

  「你喜歡這些東西吧?」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這樣說,畢竟她和他的交情並不深。但是比起她來,王書偉對於社團的投入程度顯然高出許多。「為什麼不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呢?」

  他微微攬起眉頭,還是沒有答腔。

  「這兩張牌的意思,我想你比我清楚。」她咬咬嘴唇,試探地說:「……學姐也不可能完全是出自好玩,就要你接下一任社長,一定還有別的理由。而且,我覺得你很適合當社長。」

  他抬起頭,目光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這才發現自己剛剛說了什麼,她努力控制住臉紅,急忙翻開第三張紙牌。「第三張牌。」

  「……『死神』。」

  「逆位的『死神』。」她補充說,終於鬆了口氣。這是好的結果。「下定決心,你可以得到新的開始。」

  他安靜地看著桌面上的三張塔羅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是她很清楚,這三張紙牌剛好點明了他眼前的困境。

  老實說,她也有點訝異。

  太奇妙了。

  或許,這是他們說的「塔羅牌的魔力」。也或許,是因為她這個解牌者,早就知道他可能面臨的問題,所以順水推舟,將紙牌往貼近事實的方向解釋,但她第一次發現,其實佔卜並下是真的那麼怪力亂神的東西--有時候,它只是提供了一個思考的起點,讓她藉由另外一種方式,來詮釋、進而瞭解這個世界。

  今天之前,她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

  更正確一點說,換作以前的她,根本對占卜或星座這類的東西不屑一顧,認為那只是無聊的流行,甚至迷信。

  連摩羯座指的就是山羊座都不知道的人,會參加這個占卜研究社、甚至主動說要學塔羅牌,都只是因為她想接近他--完全不純正的動機,但是這個不純的動機卻意外地為她開啟了另一個思考的門扉。

  她知道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真正相信這些東西,但是相不相信是一回事,問題在於:她是不是把太多東西都視為理所當然了?

  長髮女孩皺起眉頭,跟著陷入自己的思緒。

  「……劉餘音。」

  她抬起頭,發現那個男孩正嚴肅地看著自己。「嗯?」

  他點頭。「謝謝妳。」

  她急忙低下頭,有點不知所措地扶扶眼鏡,臉上的溫度燙得驚人。整顆心在愉快和羞怯交互作用下,已經完全失去控制。

  「沒、沒什麼,我才要說謝謝……你花了這麼多時間教我塔羅牌。」

  他沒說什麼,將一直放在桌上的一塊錢推到她眼前。「給妳。」

  她皺起眉頭。「這是什麼?」

  「占卜費。」

  ……這個人,真的很小氣。她瞪著桌上那枚嶄新的硬幣,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注意她的反應,他自顧自地開始收拾桌上的紙牌。

  「這是最後一次上課。」

  她驚訝地拾起頭。「最後一次?」他們才上了兩次課而已。

  他點頭,面無表情。「基本的,妳都已經會了。剩下的,可以看書。」

  她楞楞地看著他,原本高昂的情緒一下子消失。

  原來,他根本不喜歡跟自己在一起。她這麼期待的課程,對他來說,只是必須趕快結束的瑣事一件。

  她低下頭,目光又回到桌上那一枚銅幣,清楚地察覺到兩個人情感上的落差。眼眶湧起淡淡的酸楚,胸口的情緒絞成一團,覺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很悲慘。

  「……劉餘音。」

  她不抬頭,害怕自己會洩漏太多情緒。「什麼事?」

  他沉默半晌,然後開口:「這個給妳。」

  她低下頭,驚訝地看著眼前的對象,輕抽口氣。

  推到她面前的,是那副已經整理好,收進盒子裡的塔羅牌,他的塔羅牌。

  邊緣有些磨損、質地卻還很精良的古老卡片,上面是華麗精緻的手繪圖樣,加上典雅的浮雕銀盒外裝,王書偉慣用的占卜紙牌並不是在市面上流通販售的制式化商品,光是看外表,就知道這副塔羅牌的價值不斐。

  「給我?」她急忙抬起頭,搖了搖。「不行,這太貴了。。」

  他不為所動,搖一下頭,重複一次剛剛的話:「給妳。」

  她遲疑著,不明白他的用意。

  更糟糕的是,儘管明知道不應該,她其實一點也不想拒絕--因為,畢竟這是「他要給她的」東西啊……

  「……謝謝。」

  他沒再多說話,目光又移到桌子旁邊那堆零食。

  尾隨他的視線,她這才想起這些被遺忘許久的「釣餌」,歎口氣。「對了--」

  同一個時間,應該被釣的那條魚終於針對「釣餌」發表了意見。

  沒有特色的聲音,一貫地缺乏高低起伏。「劉餘音,妳很餓嗎?」

  ……她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要跟這個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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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畜」……有時候,所謂的時機,也不過是借口罷了   

  考驗友情最好的方法之一,就是結伴去購物。

  週末的下午,人來人往的百貨公司裡,綁著長馬尾的美貌女孩筆直站立在櫃檯旁邊,看著好友拿起一件剛剛看過的衣服,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戰--如果她沒算錯,這是今天的第二十八次,而她們的購物之旅,據說才開始不到兩個小時。

  「映紅,」劉餘音搖頭,嚴肅地告訴好友:「不要再看了。妳沒有錢買那件。」

  孫映紅抬起頭,看看她,又看回手上漂亮的鵝黃色長褲,微微濕潤的目光充滿掙扎。「可是……」

  她完全不為所動,無視專櫃小姐投射過來的殺人目光,直接點明事實:「妳沒有錢。記得嗎?妳今天只帶了兩千塊出門,說好不要亂花的。」

  「……我可以去提……」

  「映紅!」

  「好嘛好嘛!」孫映紅垂頭喪氣,依依不捨地將長褲放回櫃上。「我不買就是了嘛,這麼嚴肅……可是,餘音,妳不覺得那件真的好漂亮嗎?」

  「我記得妳的櫃子裡有好多件跟它一樣漂亮的褲子。」

  「那、那不一樣啦!」

  劉餘音冷冷地看好友一眼,不予置評。

  她不瞭解映紅。

  俏麗的短髮,靈活清澈的眼睛,孫映紅看起來像是那種會出現在少女雜誌上的漂亮模特兒。喜歡打扮自己、喜歡流行的事物,她這個室友似乎應該是那種生活非常多采多姿的大學生。

  某種程度上,也確實是的。

  三份家教、兩間泡沫紅茶的輪班工讀、偶爾出現的翻譯打字case,加上前一陣子開始的早餐店1作,上課以外的時問,完全被各種的打工佔據,孫映紅的大學生活的確比一般大學生來得「多采多姿」。

  而這麼辛苦打工賺來的錢,卻常常一古腦地全部丟進血拼裡。

  週而復始,看起來非常缺乏積極意義的一種循環,本人卻似乎樂此不疲。

  這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行為模式。

  「我記得妳今天出來是要買口紅的。」看到好友的腳步又快要往另一個服飾專櫃飄去,她終於不得下指出:「為什麼我們一直在逛衣服?」

  孫映紅頓下腳步,眨眨眼睛,似乎這才想起來此行的真正目的,縮起脖子,姣好的臉上露出心虛的表情。「呃,那個,餘音……」

  她看著她,歎氣。「既然妳想起來了,我們現在可以去買了嗎?」

  短髮女孩看看好友臉上不容分說的表情,跟著歎氣,乖巧地點頭。

  離開了四樓的罪惡深淵,位於百貨公司一樓的化妝品專櫃,是一個更教人頭昏腦脹的資本主義陷阱。

  明亮的裝潢、華麗的廣告看板、能言善道的專櫃小姐、包裝精緻而價格高昂的名牌化妝品,就連從來不覺得自己適合這些東西的她,也差點要陷進這片惑人的鏡像迷宮。

  「……妳看,上了這種粉底液以後,妳的膚色是不是看起來更明亮了?有一種嫩嫩的、很透明的感覺。」

  她接過專櫃小姐遞過來的鏡子,認真觀察銷售員口中的差別。

  確實,上過粉底之後,她的膚色看起來明亮很多。雖然比不上映紅那樣白皙,但也不再像之前那樣黯淡……

  「可是……」

  「同學,妳看,」似乎發覺她的遲疑,專櫃小姐連忙拉過在一邊挑選口紅顏色的好友相肋。「上過粉底以後,這個小姐的氣色看起來是不是比剛剛更好了?」

  劉餘音瞥向好友,有些不太確定現在是什麼狀況,今天出來買東西的主角明明不是自己。

  孫映紅眨眨眼睛,露出微笑。「對啊,餘音,我也覺得這種顏色的粉底很適合妳,很自然呢!」

  聽到讚美,她的臉開始發熱,轉頭看向手上的鏡子,不太能適應這樣的自己。

  「小姐,就像我剛剛跟妳說的,我們這款最新的粉底液不容易脫妝,而且因為自然增色的關係,像小姐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就算不上妝,每天就照我剛剛說的那樣,稍微修飾一下,也可以出門,這裡面還有添加特殊的草本保濕配方……」

  舌燦蓮花的專櫃小姐說了什麼,她沒有仔細聽,被鏡片遮蓋的深邃眼睛只望著鏡子裡那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孔,腦海中浮現的,是另一雙沒有表情的眼睛。

  如果……如果……

  她咬緊紅潤的唇。第一次學會愛情的心,在不確定的感覺裡搖晃。




  「結果,妳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買啊。」坐在寢室的地板上,孫映紅一邊翻著今天剛出的服裝雜誌,一邊咬著微溫的蘋果派,口齒不清地說。

  劉餘音瞥了好友一眼,想起下午的場景,有點羞愧。

  那一個瞬間,她其實認真考慮過,要把專櫃小姐極力推薦的那一整套化妝品全部帶回家--如果,能夠因為這樣,讓那個人看見自己的話,幾千塊錢的化妝品,似乎也不是太昂貴的代價。

  但是,到最後,那個保守的劉餘音還是佔了上風。

  她不覺得自己適合化妝,更重要的是,從來下喜歡打扮的自己,如果因為那個人,突然開始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起來,就覺得是一件很沒志氣的行為。

  話說回來,從喜歡上那個人開始,她也不知道做過多少件沒志氣的事了,似乎也不差這麼一件。

  壓下歎息的衝動,她用漢堡埋葬矛盾的自己。

  「而且,說到化妝,」孫映紅抬起頭,眨動那雙清澈的眼睛,一臉好奇。「餘音,我好像沒看過妳化妝的樣子。」

  她看一眼好友,直接指出:「映紅,妳不覺得嗎?我如果化妝,看起來一定很像在酒店上班的小姐。」

  她的五官跟映紅不一樣,鼻樑太長、顴骨太明顯,深色的肌膚,加上略寬的唇形,是那種偏向老氣的長相,平常不化妝的時候,輪廓已經深得嚇人,如果上妝,效果一定更為驚人。

  「才不會呢,妳很漂亮。上次有一個學長也是這樣說。」

  她皺眉頭。「學長?什麼學長?」

  「好像……叫什麼杓的吧?」孫映紅歪一下頭,模糊地說:「他說是社團的學長,有看過我。」

  「杓--」她搜索著腦中可能的名字。「韶明學長?占卜社的韶明學長?」

  吳韶明是大三的學長,屬於社上的易學組,和王書偉一樣,在易學老師臨時有事的時候,代為帶領易學課的社員進行討論和卦象的講解。

  但是,她不記得自己跟那個學長有任何的交情。

  孫映紅心虛地吐舌頭。「呃,好像是吧?我打工的時候碰到的,是學長跟我說,我才知道他也是占卜社的。他還要我跟妳問好。」

  「他為什麼會提到我?我不記得我有跟學長說過話。」

  「我也不知道,可是他記得妳,他說餘音是『那個社花學妹』。」

  她困惑地看看室友,然後搖頭,不想談論外表的問題。

  鄒族的血統,給了她一副與眾不同的外表,而因為這樣的與眾不同,從小開始,她要忍受各種異樣的眼光。

  曾經有過不好的經驗,所以她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好看。在中學以前,更是不曾有人說過她漂亮之類的話。

  所謂的「漂亮」,指的是像映紅這樣甜美可愛,讓人看了就覺得舒服、自然想要親近的漢族女孩,至於她--在他們的說法裡,一直是長得很「奇怪」的那種。

  她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外表,而是不敢去在乎。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戴起眼鏡,把自己唯一覺得可以稱為美麗的長髮束起,躲進書本和成績建築起來的碉堡裡。一直到現在,她還是不太願意把這副用來遮擋他人目光的防具卸下。

  然後,她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旁人注視她的目光開始改變,一個、兩個,從原先的嘲弄、排斥,變成驚艷和羨慕。原本和她無緣的情書大量出現,走在路上被搭訕的機會也多了很多。

  一夜之間,她這只公認長得很奇怪的醜小鴨,彷彿就這樣奇跡似地產生蛻變,成為雪白的天鵝。

  問題是,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驚人的改變。

  從每天在鏡子裡可以看到的熟悉五官,她很清楚知道,她仍然是她,那個又黑又瘦的鄒族女孩,那個龜毛、機車、無趣,根本不會有人喜歡的書獃子劉餘音。

  改變的人,不是她,是別人的目光,而她不明白這樣的改變是怎麼回事,也不想去明白。

  那些注視的目光,不管是驚艷、好奇或是帶著惡意,對她而言,帶來的都是一樣的困擾。

  所以,對於這樣的話題,她向來刻意不去提及。

  這也是到最後,她沒有買下那套化妝品的原因之一:她對自己的外表,或者應該說,對於別人對自己外表的評價--沒有信心。

  「餘音。」

  回過神,她抬起頭,伸手接過好友遞過來的那一團金黃毛球。

  似乎察覺到震動,貪睡的黃金鼠稍稍蠕動一下,然後繼續毫無警覺地在主人的掌心裡安眠。

  「妳把『思薇爾』抓出來做什麼?」

  「我想牠應該要吃飯了,我們出去了一天,淑鳳跟秋秋應該也沒有餵牠。」孫映紅看著動也不動的黃金鼠,歪一下頭。「不過,『思薇爾』真的好喜歡睡覺。牠真的是黃金鼠嗎?」

  劉餘音無奈地望著呼呼大睡的寵物,歎氣。「老實說,我也懷疑過我被老闆騙了,『思薇爾』應該是新品種的超迷你豬才對。」

  「那,餘音,妳應該去找當初賣妳的老闆,跟他們要求賠償才對。」

  「話不是這樣說。」她嚴肅地說:「說不定人家還覺得:既然這是新品種的迷你豬,用普通黃金鼠的價錢賣給我,是他們吃虧了呢!」

  正在翻抽屜,尋找葵瓜子的孫映紅楞一下,突然笑了出來。

  聽著好友的笑聲,女主角像是想起了什麼,垂下濃密的長睫毛,食指輕輕撫摸寵物的細緻絨毛,淡金色的臉頰染上淺淺的紅暈。




  夏日的早晨,校園一角,冷清的游泳池,金色的陽光灑在水面,藍色泳池的中央漂著一具軀體。

  男孩的臉朝下,四肢自然鬆開,身體順著平靜的水面張力浮動。

  「……王書偉。」

  原本動也不動的身軀像是突然被聲音注入生命,動了一下。他抬起頭,往出聲的方向看一眼,然後慢慢劃到池邊。

  長臂抓住池畔,他以出乎意料的俐落動作爬上岸。透明的水珠順著地心引力,滑下小麥色的結實身軀,男孩用右手拉起泳鏡,朝穿著深色連身泳衣的女孩點一下頭。「劉餘音。」

  她用雙手環抱著胸口,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奇怪。

  「妳也來游泳?」

  「……你可不可以好好游泳?這樣……有點嚇人。」

  他看著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抿緊嘴。「你剛剛的姿勢,很像浮屍。」

  他回頭看向水面,然後又轉回來,一個模糊的記憶在他的腦海浮現。「……對不起。」

  女孩看看他,沒說什麼,拉下泳鏡,低身滑進泳池,開始進行折返泳。

  交談結束。

  他筆直站在岸邊,任由初夏的陽光蒸乾身上的水珠,木然地望著在粼粼波光中隱現的美麗人魚。被遺忘的場景開始變得清晰--

  去年秋天,剛開學,一個太過炎熱的上午,他一個人跑到學校的游泳池,進行他的冥想--用水母漂的姿勢。

  他喜歡漂浮。

  過沒有一分鐘,他被「救」了起來,那個好心的女孩以為浮在水池中央、動也不動的他,是不小心溺水的人。

  原來,那個女孩是劉餘音……他完全不記得了。

  「我聽學姐說……」猶豫的聲音打斷他的回憶。她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特質,低沉和緩,似乎總是非常嚴肅的語調,仔細探究,卻隱約可以在其中找到一些溫柔的暗示。「你答應接社長了。」

  他點頭,看向雙手趴在岸邊的女孩。那頭豐厚的長髮不知道用什麼方式,一絲不苟地包裹到泳帽底下,黑色的泳鏡拉到額上,深邃的眼眸謹慎地凝望著他,看似很自然的姿勢,卻剛好利用池岸將底下的曼妙身軀隱藏起來。

  基於某個不知名的原因,他想要微笑。「嗯。」

  「那……」她遲疑一下,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需要幫忙嗎?」

  「遠毅會幫我。」

  她的臉色一沉。「……喔。」

  他看著她,清楚感覺到情緒的變化。「妳也想當幹部嗎?」

  美麗的眼睛帶著慍怒,她冷冷看他一眼,不說話,又鑽回了水底,修長的雙腿踢出激烈的白色水花。

  ……她又生氣了。

  所以,她剛剛的意思只是出自對朋友的善意,像遠毅一樣。

  因為「家學淵源」,他太習慣往惡劣的方向去推測一個人的想法,這樣實在不好。

  等到她這一趟折返完畢,他開口:「對不起。」不大不小的音量,剛好可以讓她聽見。

  她停下來,拉開泳鏡,不確定地看他一眼。

  他點頭,表明她聽到的沒錯。「對不起。」

  她咬咬嘴唇,又劃近了池邊。「那?」

  「如果妳願意幫忙的話,個人會非常感激。」

  她眨眨眼睛,似乎有些訝異。

  ……他說錯了什麼嗎?

  「書偉,你剛剛說話的方式,好像電視上的政治人物。」

  他沉默下來。「……家父是王博睿。」他知道這句話說得比平常更像機器人,不過,他無法控制。

  已經說到麻木的話,像是太過老舊的計算機程序,找不到可以應用的修正Patch。

  美麗的眼睛睜大,她當然知道那個名字。

  立法委員王博睿,是目前炙手可熱的明星級立委,有著一張端正的臉、能言善道的滔滔辯才,身為政治世家的第二代、當今政壇裡的清新面孔,王博睿立委在電視節目裡出現的機會,比在立法院裡還要來得頻繁許多。

  他等著熟悉的反應:興奮、尖叫、像發現珍奇動物一樣,發出各種他不能、不確定、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或是--排斥、厭惡。

  不管是哪一種反應,他都已經習慣了。

  「喔,」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原來如此。」

  他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反應不過來。

  只是這樣?

  「原來你爸爸是立法委員啊……」劉餘音的目光開始飄移。他看見不可錯認的紅暈爬上那片細緻的臉頰。「我還以為……」

  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個字彷彿就要消失在水波裡,但他還是聽見了。他嚴肅地點一下頭。「遠毅也是這樣說。」

  她瞥他一眼,突然爆出悅耳的笑聲,美麗的臉點亮起來。

  他看著她,感覺心裡有一些奇妙的泡泡,不停跳躍著,就要冒出頭來。

  「對、對不起,」劉餘音掩著嘴,愉快的笑聲不斷從指縫中流出。「可是,真的很像,我一直以為你家裡是幫人家算命的。」

  他不說話,嘴角微微一動。不知道為什麼,他反而很高興他們是這樣的反應。

  笑聲突然停頓下來,她的眼睛睜得更大。「……書偉?」

  「什麼事?」

  她伸手指著他。「你、你剛剛……在笑嗎?」

  他點頭,不太確定為什麼每個看到他笑的人都是一臉心臟病快要發作的模樣。

  「喔。」她別開目光。

  他沉默著,然後忍不住開口:「……很奇怪?」

  「咦?」

  他嚴肅地問:「我笑起來,很奇怪?」

  劉餘音看看他,然後又別開頭,搖了搖。「不是。」

  不是的話……她為什麼反應那麼怪異?他無法理解,但是決定放棄追究。那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兩個人又陷入沉默。

  十點的鐘聲響起,陽光漸漸強烈起來,游泳池的人也慢慢增多。他打算回圖書館去唸書,明天還有考試,「我先走。」

  女孩看向他,深邃的眼睛閃過一些什麼,然後朝他擺擺手。「再見。」

  他點頭,往更衣室的方向前進兩步,然後頓下腳步。「還有,我想起來了。」

  還沒有離開岸邊的女孩看著他,眼神困惑。

  「我們第一次碰面的事。」

  細微的抽氣聲傳入耳裡,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提起這件事--畢竟,把別人誤認成一具屍體,對她來說,說不定不是一件有趣的往事。

  所以,他搖頭,轉身打算離開。

  「……書偉!」

  他回過頭,看見女孩叫住他,被陽光曬紅的臉龐透著……緊張?她為什麼緊張?覺得那件事很尷尬嗎?

  「你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的事?」

  他猶豫一下,點頭。「謝謝妳救了我。」其實他並不需要被救,但是他想,用這種方式把事情說出來,或許她會比較好過。

  「……你記得。」輕柔的聲音宛若歎息,彷彿他滿足了她秘密的祈願。人魚公主勾起一抹絕美的笑靨,觸動月光的回憶。「你真的記得。」

  他楞一下,然後點頭,嚴肅地向她保證:「我以後會小心不要溺水的。」

  話聲方落,他感覺到殺氣。

  微笑凝結成冰,劉餘音拉下額頭的泳鏡,冷冷地說:「是這樣嗎?那你記錯了,那個不是。」

  說完,她一下子又鑽回水底,留下疑惑的泡沫。

  他安靜地凝視不斷晃動的水面,空白的表情有些呆滯。

  ……那個不是?


  然後,期末考結束。占卜研究社的期末大會上,朱明欣正式宣佈了下任社長的接班人選。一如預料地,引起了許多人的意外和疑惑。

  「……王書偉?那是誰?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欸,其實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是那個聽說每個社團都可以看見他的強者學弟?還是那個原住民美少女?……不會是我學弟吧?」

  「你學弟叫王書偉嗎?」

  「……我不知道。」

  「你夠了喔!連自己的學弟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學弟又不值錢,我記得名字幹嘛?」

  「難道學妹就可以拿去賣嗎?變態!而且,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男的好不好?哪有女生叫王書偉的?那個原住民學妹叫劉餘音啦!」

  「喔,原來她叫劉餘音啊……喂喂,那妳知不知道另外那個也很漂亮,可是很少出現的一年級學妹叫什麼名字?」

  「等一下,你不是有女朋友了?還在那裡探聽學妹名字,想做什麼?」

  「死會可以活標。」

  「……我要告訴家珍。」

  「咳咳!重點不是這個!那個王書偉到底是誰?」

  「我說……會不會是那個傢伙?」

  「哪個傢伙?」

  「在角落睡覺那個。」

  「……那個偶爾會冒出來代易學課的傢伙?不會吧?他是大一?我以為他是學長!」

  「呃,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他才是老師……」

  「……各位,請不要太過份,看年紀也知道不對好嗎?」

  就這樣,儘管議論紛紛,但是在現任社長的強勢護航之下,加上社團領導人的職務其實並不是太令人垂涎的位置,這項提名還是順利通過了表決。

  那一年的夏天,在這許許多多的問號中,平安順利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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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坎」……最危險的地方,在自己的心裡   

  十一月下旬,深濃的秋意還在徘徊。漫山遍野儘是枯黃的蕭瑟,金風吹揚,落葉在狹小的街道上翻滾孤單。呼吸間,隱約已經可以察覺即將到來的冬天。

  山城小鎮裡,一間位於二樓的小店,頎長的身影倚窗獨坐。

  「……書偉,你最近過得好嗎?」

  剛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男孩看看在自己面前坐下的女孩,沒有答腔。

  看到他冷淡的反應,雙十年華的少女垂下目光,輕歎口氣,伸手拿起桌上的彩繪馬克杯,憂鬱地低頭啜飲。

  「……學姐,那是我的咖啡。」

  「別這麼計較!學弟,學姐我平常也算待你不薄,請學姐喝口飲料不會少你一塊肉!」朱明欣瞪他一眼。「……還有,我說書偉,你喝咖啡都不加糖的嗎?這種東西怎麼喝啊?」

  說完,占卜社前任社長拿起桌子上的糖包,老實不客氣地開始自行加工。

  他看看那杯麵目全非的藍山咖啡,沉默半晌,面無表情地舉高手,決定再叫一杯。

  帶著甜美笑容的女服務生接過訂單,轉身又迅速溜回櫃檯。

  「那個女生……」朱明欣喝著咖啡,一邊皺起眉頭。「好眼熟。」

  他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是一直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裡見過她。

  不過,這不是今天的主題。

  他從背包裡拿出筆記,放到桌上,往前推。「學姐,筆記。」

  「看來看去還是你最上道,」朱明欣接過整理詳盡的筆記,讚賞地點頭微笑。「不枉學姐提拔你一場。」

  「……不要忘了期中考的時間。」

  「你這小子,真是一點都不可愛!」朱明欣翻了個白眼。「不說這個了。社團最近怎麼樣?」

  「一樣。」

  「一樣?」朱明欣挑高眉,眼神閃爍。「不一樣吧?聽說今年一年級有很多男生加入啊?」

  「比起去年,是多了幾個。」

  「你知不知道原因?」

  他沉思片刻。「偶然。」

  「偶然?虧你說得出口。」她賞他一記白眼。「書偉,有時候呢,學姐我實在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笨。算命算得那麼專業,有些簡單到不行的事,卻像睜眼瞎子一樣,沒有半點知覺。」

  他不作聲,拿起服務生送上來的滾燙咖啡,湊近嘴邊。

  「我個人的想法呢,要真正懂得占卜,光靠天分或努力是不行的。如果只要把規則背得滾瓜爛熟,就可以鐵口直斷的話,那所謂的半仙早就滿街都是了。」朱明欣滔滔不絕,神氣地教訓社團的後輩:「書偉,你跟學姐相比,你知道你少了一點什麼東西嗎?」

  「……厚臉皮。」

  「那也是一個啦。」她不以為忤,反而得意洋洋地繼續說:「不過,這大概是你一輩子達不到的境界,所以就甭說了。你真正的問題,還是在不夠細心--一點也不敏銳,對別人、對自己,特別是感情方面。」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說得坦白一點,朱明欣學姐是他看過,跟「細心」這兩個字最搭不上關係的人。

  「聽不懂?」朱明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手指輕輕敲著桌上的筆記,嘴角帶著狡猾的笑。「這次的新生招募,有誰在負責?」

  「我。」

  「除了你以外!」

  「遠毅、昭容、林新、如萍……」他頓一下。「餘音。」

  她挑高眉毛,等待下文。「所以?」

  他不確定她希望他做出什麼樣的回復,只有保持沉默。

  等了許久,等不到一點像是響應的東西。朱明欣搖搖頭,大聲歎氣。「你這個笨蛋,一點也不明白別人的感覺,我真是為某些人感到悲哀。」

  他微微攢起眉頭。

  她不看他,自顧自地將剩下的咖啡唏哩呼嚕喝掉。

  「學姐。」

  「就像我剛剛說的,書偉,你懂的東西雖然不少,不過就是缺了一個很重要的條件。所以,你永遠沒有辦法真正看透人心,成為社上最頂尖的占卜師。」占卜社前任女王凝視著他,勾起嘴角,結成陰森的獰笑。「可是,我不會告訴你答案的。這個答案,你要自己去發現,才會有意義。」

  他看著朱明欣得意洋洋的笑容,然後垂下目光,望向還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靜默半響,突然用一貫的平板聲音開口:「學姐,考試那天別忘了調鬧鐘。」

  「……學弟,因為這種小事就詛咒別人,是不被允許的。」




  「孫映紅。」

  「咦?」

  他抬起頭,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孩。「她叫孫映紅。」

  「映紅?」她看著他,心裡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室友的名字。她認識的王書偉,應該對任何人都沒有興趣才對。

  「她在『綠』打工。」他看她一眼,然後補充:「上次跟明欣學姐吃飯看到,剛剛才想起來。」

  一直梗在胸口的那口氣這才鬆開。他只是隨口提起,不是喜歡上映紅。她低下頭,突然覺得自己剛剛的念頭很卑鄙。

  劉餘音,妳是怎麼了?

  「……社課的事。」平板的聲音將她的思緒喚回。「周老師這兩個星期不能來上課。」

  歎口氣,她提醒自己,現在不是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時候。「有問題嗎?以前老師不能來的時候,都會找你或是韶明學長代打不是嗎?」

  他點一下頭。「不過,最近我在想--」

  話聲驀地中斷,她也下急,她已經很習慣這個人說話的步調。

  星期三的下午,兩個人約在商學院一樓的咖啡座碰面。身為社團總務的她,約社長見面,討論社團的活動,聽起來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一件事,似乎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之處--

  要是她可以這樣說服自己就好了。

  簡而言之,聽起來越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越是覺得自己作賊心虛。畢竟,要不是心裡有鬼,她大可以大大方方就像找一個朋友出來碰面聊天,何必這樣假公濟私?

  「如果老師不能來的話,可以換成分組活動。」他頓一下,又開口說:「不是每個人都對易經有興趣的。」

  「但是,除了周老師的課以外,我們也有別的社課。」她沉思片刻,指出他說法裡的矛盾。「會來上周老師的課,當然是對易學有興趣的社員。而且如果要分組活動的話,跟平常的家族聚會下是沒有兩樣嗎?沒有必要特別利用社團的正常上課時間做這個吧?」

  他垂下目光,然後點頭。「……這樣說,也是有理。」

  她看著他,皺起眉頭,隱約察覺到他的不安。「書偉,你在擔心什麼嗎?」

  他抬起頭,筆直的視線一如以往,讀不出多餘的表情。

  她努力控制心跳,不要在他的凝視下退縮。

  和王書偉熟了之後,她發現他似乎不是那麼複雜的人。那個沒有表情的表情,代表的,不一定是什麼高深莫測的反應,很多時候,他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

  他是一個不太擅長表現情緒的人。

  但是,明白這一點,並不能讓她對他的反應免疫。看到那個熟悉的空白眼神,她總是忍不住要猜測他現在到底在想什麼,然後覺得忐忑,然後覺得不安。

  她喜歡他,所以注定要吃虧,這似乎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有時候,她忍不住要覺得:愛情真的是非常不公平的一種東西。

  她這麼在意他,但是他呢?他到底對她有什麼想法?

  「……我沒有資格。」

  她一時回不過神。「沒有資格?書偉,你在說什麼?」

  「代課。」

  她皺眉頭。「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你跟韶明學長幫老師代課這件事,已經很久了不是嗎?而且是周老師指定的,怎麼會沒有資格?」

  「學姐說,我少了一些東西。」

  「咦?」

  「看透人心的條件。」

  她不確定明欣學姐說這句話的用意。「學姐說的……跟占卜有關嗎?」

  「……嗯。」

  她遲疑一下,輕聲開口:「但是,書偉,你很厲害,大家都覺得你是社團裡最厲害的一個。」

  他看她一眼,搖頭,沒有多說話。

  沒有改變的沉默。她安靜垂下眼,從睫毛的縫隙偷偷凝望那張缺乏表情的臉,心口突然感覺到一種輕微的酸楚……她還是不瞭解他的感覺。

  她幫不上忙。




  「……我實在不懂,他爸爸是立法委員,家裡明明是搞政治的……他為什麼對『這種事』這麼執著?」

  「餘音,妳在跟我說話嗎?」

  她抬起頭,沒戴眼鏡的眼睛模糊地看見原本窩在計算機前面敲鍵盤的好友正回過頭,好奇地望向自己。

  她搖搖頭。「不是。」

  「喔。」孫映紅困惑地眨眨眼睛,轉回頭,清脆的鍵盤聲音再度響起。

  已經是冬天了。白天的艷陽高照,卻似乎沒有帶來絲毫溫度的改變;夜裡,冰涼的寒意襲人,鑽過防備嚴密的門戶,直透進心底。

  劉餘音盤腿端坐在床上,原本束成馬尾的長髮鬆開,夜一般的黑緞從肩頭流瀉而下,半掩臉上的神情,纖長的手指猶豫地探出,輕輕撫摸有些黯淡的浮雕銀盒。

  她不明白,那雙沉默的眼眸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光景?

  對她來說,占卜只是一種遊戲、一種不太正式的心理諮商。她並不真的相信人可以藉由這些占卜道具,捕捉到神秘的命運紡線。

  但是,對那個人來說,占卜的意義卻似乎不只是如此。

  她不認為他是一個迷信的人,但是除了這個理由,她也想不到其它更有說服力的說法,能夠解釋他對於這件事的執著。

  今天下午,她很清楚察覺到,明欣學姐的話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但是她卻一點也不明白這其中藏著什麼樣的奧妙。

  認識他一年,她覺得自己對那個人的瞭解,卻似乎沒有增加多少。

  她知道他就讀的科系、他不多話、知道他喜歡游泳、很會算命、知道他有一個有名的立法委員父親、知道那張向來表情匱乏的臉,偶爾卻會露出一抹讓她心跳加速的淺笑--但是這些,都不是完整的王書偉。

  她的心,像只貪婪的饕餮,飢渴地想要吞噬更多,但是越靠近他,她卻越感覺到迷惑和一種奇妙的無助感。

  那個人是一座深鎖的重樓,而她找不到一個可以靠近的入口,只能在外頭徒勞無功地打轉。

  每次想到這裡,她都會覺得好想哭--為什麼她會喜歡上這麼麻煩的人?

  「餘音?」

  回過神,急忙戴上眼鏡,遮住任何眼裡可能洩漏的表情。「工作做完了嗎?」

  孫映紅點頭。「陳老師要我問妳,上次妳跟Simon那組的報告,交到他辦公室沒有?」

  「報告?我們早就交了。」她皺眉。「而且,陳老師為什麼會問妳?妳這學期沒有修他的課不是嗎?」

  「我在打工的時候碰到老師,所以他就順便叫我問了……有什麼問題嗎?」

  所以,那只是一個借口。劉餘音歎口氣,不想對好友奇怪的桃花運多做評論。

  「沒事,我等一下打封信提醒老師好了,他大概是忘了。」

  孫映紅點頭,然後又好奇地開口:「那是什麼?」指的,是那個浮雕銀盒。

  她楞一下,低垂了頭,掩飾臉上無法控制的燥熱。「……塔羅牌。」

  「可是妳上次幫淑鳳算,好像不是用這副。」

  「這……」她咬咬嘴唇。「這是我的塔羅牌老師送我的,我不想拿出來用。」

  短髮女孩露出微笑。「看起來很漂亮呢,妳的塔羅牌老師對妳真好。」

  想起那個「對她真好」的人,她的臉變得更紅,心中湧起甜甜的溫柔。「嗯。」

  看著那只藏著希望的盒子,突然間,她的勇氣又回來了。

  或許,事情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糟。

  他本來就不是懂得表達情緒的人,她早就知道了,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對自己完全沒有感覺吧?否則,他也不會隨便將這麼昂貴的東西送給她,不是嗎?

  長髮女孩看著被褥上緊閉的銀質盒子,抿緊了唇,鏡片後面的深邃眼眸忽而閃過一絲神秘的火光。

  所以,她應該是有希望的,對吧……對吧?

  「映紅……」她吞嚥一下,深呼吸。「我……妳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男生宿舍,寢室一角,白煙裊裊,空氣裡飄著奇異的熏香。

  突然,缺乏起伏的聲音響起。「瓶子不在。」

  另一個人楞了一下,像是有點意外,瞥了像是突然冒出來的發言者一眼,然後才開口回答:「瓶子說他去家教。」

  「紀祥也不見了。」

  「他剛剛回來過,一進門就突然說他跟大頭約好了,要拿幾張燒好的A片去他們寢室。」

  王書偉嚴肅地看看忙碌的好友。「……我知道了。」

  蕭遠毅瞥他一眼,懶洋洋地笑。「謝啦,書偉。」

  遠毅總是有層出不窮的花樣,有時候,是有點嚇人。

  「對了,書偉,你最近心情不好?」

  王書偉看著他,有點意外。

  「我猜的。」蕭遠毅打個呵欠,輕輕轉動指問燒灼的金屬。「你這一陣子的話很少。」

  他微微皺眉,沒有開口。

  「我知道,你本來就不太說話,不過一般來說,你開口的次數,也會維持在一個正常的數字。可是這幾天,你說的話大概從每天二十個句子,降低到每天五個句子這麼少。」

  「……沒有這麼誇張。」

  一身白衣的男孩露出微笑,慢吞吞地聳肩。「那只是個比方。」

  他點點頭,表示瞭解。「男生變多了。」

  「咦?」

  「社團。」

  「這讓你不高興?」蕭遠毅困惑地摸摸眉毛。「書偉,我以為你對女孩子沒興趣。」

  「……我對男孩子也沒興趣。」

  蕭遠毅揚高眉,有趣地瞥他一眼。「謝謝你告訴我,我本來還有點擔心說。」

  他舉高右手,面無表情地朝好友比出中指。

  另一個人卻只是笑。「所以呢?社團的男生變多了,有問題嗎?」

  「明欣學姐說,這是有原因的。」

  「當然,」蕭遠毅點頭。「因為今年社上多了兩個美女。」

  他楞一下。「美女?」

  蕭遠毅摸摸眉毛,奇怪地看了好友一眼。「不是因為這樣嗎?」

  他沉默下來。「你是說……餘音?」

  「還有映紅。」

  他想起那個有著動人笑容的美少女。「孫映紅是幽靈社員。」

  「但是他們不知道。」蕭遠毅慢吞吞地笑。「招募新生的時候,我聽說映紅有去幫忙吧?」

  是有這麼一回事。他點頭。

  「所以?」

  他沉默半晌。「我明白了。」

  「那就好。」蕭遠毅露出有趣的眼神,打個呵欠,不打算追究好友究竟明白了什麼。「好了,書偉,把衣服脫掉。」

  「有必要嗎?」

  「你如果不擔心血沾到衣服上的話,也沒關係。穿著衣服,我們一樣可以做。」

  「……血?」

  「我還沒什麼經驗,技術可能不是很好。」

  王書偉面無表情地看著一臉躍躍欲試的好友,沒有說話。

  「不要擔心,」這學期參加了國醫社的好友舉高手上的不銹鋼針,好整以暇地微笑。「我會盡量溫柔一點的。」




  打開門,他楞了一下。

  柔順的烏黑長髮散落,遮蓋住半邊臉頰,少女屈身抱膝,頭側靠著旁邊冰涼的牆壁,窩在陰暗的牆角……

  睡著了。

  從門口透進來的微光爬上女孩精緻的臉龐,映亮被咬得紅透的嘴唇,捲曲的長睫毛上似乎還沾著清晨的露珠,反射出奇異的光彩。

  劉餘音。

  他瞥向牆上的八卦鐘,同一個時間,從遠處傳來下課的鐘聲,他沒有遲到。十點整,正是他們約定的時間。

  ……她是什麼時候到的?看那個熟睡的模樣,似乎已經在這裡好一段時間了。

  話說回來,這個推斷不一定準確。畢竟,他也認識像遠毅那樣,隨時隨地可以倒下來睡死的人。

  男孩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凝視室內的景象。

  今天的碰面,是因為期末大會的結算問題。身為社團總務的她,必須和他這個社長確認款項的明細。

  時間過得很快。學期,已經走到了盡頭。

  原本他打算照以往的模式,在山下找一個地方,兩個人花一個鐘頭的時間,就可以將結算表確認清楚,但是她卻堅持到社團教室。

  他不明白原因,也覺得沒有必要堅持,所以才會是現在這個狀況。

  ……眼前的人,確實是劉餘音沒錯,但是和他印象中的女孩,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至少,他一直以為那個總是戴著眼鏡,一副不苟言笑模樣的劉餘音,是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蜷曲著身體,直接毫無防備地在社團辦公室裡睡著的。

  顯然,他的想法不太對。

  奇怪的,似乎還不只是這個。不過,他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太一樣。他微微攢起眉頭,專注地凝視那張沉睡的臉。

  突然間,上次遠毅說過的話鑽進腦海。

  劉餘音是一個美麗的女孩。他一直知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是忘記這個其實很明顯的事實。

  或許,就像遠毅說的,他對女孩子沒有興趣。更正確一點說:他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不太確定,只知道他已經習慣、並接受了這個事實--沒有太多的奢望,對一個將來已經被計畫好的人而言,並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不再做無謂的思考,他用沒有聲音的動作關上門,安靜走到距離最遠的角落,端坐下來,閉目養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原本停滯的空氣又開始流動,沒有表情的眼睛刷地張開。

  兩秒之後,覆蓋在女孩身上的豐厚長髮輕輕顫動一下,那雙向來嚴肅而銳利的大眼睛慢慢睜開來。

  他看著她。那還帶著朦朧睡意的柔軟眼神,也是他不曾看見過的。

  「……書偉?。」

  似乎是有一段時間的事了,她開始叫他書偉。但那只是一個稱呼,跟其它人對他的稱呼一樣,沒有任何的不同。他一直這樣以為。

  直到剛剛。

  她的聲音……那是一個溫柔、低沉、夜的歎息般甜美的呼喚,彷彿她剛剛做了一個最美好的夢,而他是那個美夢的一部份。

  他微微攢起眉頭,對自己的反應感到困惑,然後點一下頭,不作聲。

  他想太多了。這是劉餘音,他一直認識的那個認真又嚴肅的女孩。她只是看到他,自然地叫了他的名字而已。

  「書偉?」眼睛倏地睜大,劉餘音坐直身子,顯得有些驚慌,伸手撥開落到臉頰上的長髮。「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半個鐘頭前。」

  她伸手摀住臉。他似乎聽見了一聲模糊的呻吟。「你為什麼不叫我?」

  「妳不高興。」

  「沒有。」

  他凝視著她,半晌,決定接受她的說法。「結算表。」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從背包裡掏出打好的表格,開始提出她的想法。「這次的情況有點複雜,上次活動組開會決議,寒假放完,下個學期一開始就辦社慶,所以有一些開銷已經……」

  一邊聽著她條理分明的解釋,他一邊沉思。剛剛那一眼……她確實在生氣--生他的氣。但他還是不明白原因。

  「……書偉?」

  他點頭,迅速地抓回注意力。「社慶的經費部分,這樣列應該沒問題。」

  她咬住下唇,紅潤的嘴唇,他注意到。她以前嘴唇的顏色有這麼鮮艷嗎?她用一種僵硬而笨拙的動作撥開又落到頰邊的長髮。「還有,周老師上次的部分……」

  細緻的長髮飄到他的鼻尖,他這才察覺到兩個人的距離似乎比平常更加靠近--或者,他們以前就是這樣說話的?

  他皺一下眉,這似乎沒有可能。貼近到會碰觸到彼此的距離,不管是什麼樣的交情,都是太過親暱了。

  他往旁邊移一些。

  她似乎沒有察覺變化,又撥了一下頭髮,繼續往下說:「昭容還沒有把收據拿給我,所以學術股這個部分,我還沒有辦法列上……」

  兩分鐘過後,他發現剛剛拉開的距離又不見了。他幾乎可以聞到那頭烏黑長髮透出來的淡淡香氣,該是莊嚴的檀香鑽進嗅覺,帶來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煽情效果。

  她有一雙他看過最濃密的長睫毛。

  事情不太對勁……

  「餘音。」

  她抬起頭,筆直望入他的靈魂深處。「嗯?」

  他的身體硬直,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朦朧的室內光線,替原本就出色的女性化五官增添了一份更令人移不開視線的動人光澤,原本總是謹慎而透著距離感的深邃眼眸猶豫地向上仰望,多了一種他無法瞭解的熠熠神采,似乎在期盼些什麼。

  空氣鼓動,像是誰的脈動,太過清楚。他的呼吸停頓一下,然後回復,他慢慢轉開視線,壓下胸口那股太過怪異的感覺。

  餘音是朋友,他不應該對朋友有奇怪的非份之想,儘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解釋現在這個狀況。

  「……妳靠太近了。」

  空氣裡醞釀的心跳頓時消失。

  她瞪著他,淡金色的細緻臉頰一下子脹紅,然後狠狠地刷白,透明得彷彿即將碎裂的薄冰,呼吸開始顫抖。

  他皺起眉頭。「余……」

  她別開頭,壓低的聲音僵硬而冰冷。「對不起,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

  沒等他反應,長髮女孩起身,抓起放在一旁的包包,穿上留在門口的高跟鞋,一下子跑走了。

  不請自來的冷風闖進開敞的門口,將擺放在桌面上的紙張表格吹落到地板上。一張一張,飛散開來,發出細碎的哭泣。

  留在原地的人陷入沉思。

  ……不舒服?

  他這才發現,她今天並沒有戴平常那副眼鏡。離開的時候,那雙向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經紅透了。

  不是隱形眼鏡的問題。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讓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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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噬嗑」……乖,咬咬牙,痛一下就過去了   

  「乾杯!」劉餘音抓起便利商店買來的玫瑰紅,大口灌下。說是乾杯,其實比較像是干瓶。

  在一旁面色已經有點酡紅的孫映紅放聲大笑,一邊鼓動:「GO!GO!GO!再來、再來!餘音加油!」

  窩在籠子角落的黃金鼠抖動一下,翻過圓滾滾的身子,略表對噪音的抗議,又繼續沉沉睡去。

  在團體生活的宿舍裡,兩個人這樣深夜喧嘩,似乎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但奇怪的是,吵了一整晚,卻不曾聽見一聲抗議。

  別說抗議了,整棟宿舍空蕩蕩的,根本聞不到一絲人氣。

  時間是一月中,圓過的月亮蝕了大半,朦朧地掛在冷清的夜裡。

  上學期的期末考結束,大多數的住宿生早就收拾完行囊,回到家準備迎接農曆新年。四人住的寢室,只剩下她和孫映紅。

  原本跟自己約好,今天要開車上來載她回家的父親由於臨時有事耽擱,要到明天才能上來。至於映紅,則是因為最後的打工昨天才結束,所以順便陪自己留到最後,才一起離開。

  十二點過後,是她二十歲的生日。兩個人鎖上了門,抱著一個小蛋糕和幾瓶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便宜紅酒,偷偷地躲在房間裡慶祝。

  二十歲,重要的成人式,但是除了法律賦予的公民投票權之外,她沒有感覺到任何的差異。

  很快地,蛋糕,吃完了;酒,喝光了兩瓶。整張小臉脹紅的映紅其實才不過喝了兩杯,聲音卻大了不少,顯然屬於完全不會喝酒的人類。大多數的玫瑰紅,還是由她一手包辦的--在陽盛陰衰的家庭裡長大,這一點點的酒精,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對了,餘音,妳剛剛許了什麼願望?」

  「願望?」

  「對啊,吹蠟燭以前要先許願,妳不知道嗎?」

  她知道,可是忘了。「沒有。」

  「啊……好可惜。」孫映紅看著已經乾乾淨淨的蛋糕紙盒,眨一下眼睛。「不然,我們再去買一個蛋糕,妳重新許願好了。」

  她摘下前兩天才去重新配好的眼鏡,揉了揉眼睛,歎口氣。「沒必要吧?忘了就算了。而且,現在都一點多了,我們去哪裡買蛋糕?」

  「可是……」

  「沒關係,映紅。」她淡淡地說:「反正,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沒必要浪費時間。」

  「……餘音,妳沒有願望嗎?」

  她楞楞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酒瓶,突然覺得有些暈眩。願望?

  「沒有。」她有--曾經有過一個願望,一個像是太過老舊的冷笑話,沒有辦法說出口的願望,但是現在,已經沒有了。

  她深呼吸,壓下那個惱人的念頭,伸出手,想拿過另一瓶還沒有開封的玫瑰紅,卻發現自己抓了個空。

  「餘音,妳喝醉了?」

  她皺眉頭。「哪有可能?才兩瓶玫瑰紅而已,我在家裡喝高粱都不會醉的。」

  孫映紅楞一下,突然竊笑。「看吧,妳真的喝醉了。不然妳平常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

  「哪種話?」

  「這種破壞模範生形象的話啊!」孫映紅抬高鼻子,趾高氣揚地模仿好友剛剛的說詞:「我在家裡喝高粱都不會醉的!」

  她沉默下來,用力別開頭。「……反正,我就是假正經嘛!」

  「……呃,餘音,妳生氣了?」

  「沒有!」

  「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餘音不理好友的解釋,偏著頭,不肯看她。

  「那個,妳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嘛……我不是--」突然,孫映紅頓住,眨眨眼睛,指責地伸出手指。「喔!妳在偷笑!妳捉弄我!」

  她終於忍俊不住,爆笑出聲。

  「餘音!妳很過份耶!」孫映紅嘟囔著。

  她搖著手,一直笑、一直笑,笑到肚子發痛,仰躺在地板上,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然後,她發現,再也止不住的,其實是淚水。

  她喜歡他。即使他是全世界最可惡的木頭,即使他不記得他們第一次碰面的事情,即使他沒有發現自己為了他做的一切努力,即使他從來沒有真正看見過自己--她還是喜歡他。

  愛情,是無藥可救的絕症。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餘音?」

  她搖搖頭,拭乾眼角曖昧的余淚,深呼吸,慢慢坐直身子。「映紅,謝謝妳幫我過生日。」

  「妳有心事?」

  「……沒有,沒事,映紅,妳不要擔心。」

  「妳和……社團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察覺到好友的語氣有異,她低垂下頭,瞪著寢室地上的巧拼板,沒有作聲。

  社團……

  那個悲慘的早上,她帶著全副的武裝--化了妝、放下長髮、戴上不習慣的隱形眼鏡,還穿著差點讓她扭傷腳踝的高跟鞋--趁著一大清早,路上還沒有太多人的時候,偷偷摸摸溜上山去……那個可恥的模樣,到現在回想起來,她還是很想要一頭撞死。

  她只是希望--他可以看見她,即使是一眼也好,即使她必須借用那樣一個虛假的偽裝。

  到最後,她還是失敗了。

  那天以後,她還是會定期出席社團活動。既然參加了這個社團,她就不打算半途而廢。不管發生什麼事。

  更何況,她是社團的幹部,她不會背棄自己的責任。

  唯一的差別在於:她不再和他單獨相處了。即使偶爾碰到,也只是點頭招呼。她沒有辦法面對--那麼愚蠢的自己。

  更令她想歎息的是,那雙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跟那天早上一樣--看著她,沒有一點表情,沒有任何改變。

  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

  「……映紅,」她低著頭,不敢信任自己現在的表情。「妳為什麼參加社團?」

  「呃,」身為模範幽靈社員的孫映紅聽到這個話題,縮一下脖子,心虛地笑。「因為……人家說上大學就是要參加社團嘛……」

  「可是,為什麼是占卜社?」

  「啊?」清澈的眼睛透出明顯的困惑。這個問題問得很古怪,因為當初她就是被眼前這個問話的人拉進佔卜社的。

  「……我跟以前的同學說,我參加的是占卜社。所有的人都很驚訝--我連自己的星座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加入這種社團?」她壓低了聲音,慢慢地說:「我不敢告訴她們,我參加這個社團,是因為一個男生的關係……一個男生……我覺得好丟臉。以前,我根本認為談戀愛是一種浪費時間的事情,因為戀愛去改變自己、去迎合男生,更是沒有自己生活目標的女生才會做的事--可是、可是……」

  「餘音,」溫暖的雙手遲疑地環住她的肩膀。「妳不要哭嘛……」

  潮濕的長睫毛眨動,隱忍了幾個星期的淚水滑下臉頰,比被酒精燒熱的體溫更加滾燙,她再也沒有辦法壓抑,只能伸手摀住濕透的眼睛。

  「劉餘音,妳靠太近了。」

  那只是一句話而已,她卻再也沒有了靠近的勇氣。

  她好狼狽、好狼狽,從來沒有想過,喜歡一個人是這麼辛苦的一件事。

  「我小時候最討厭人魚公主的故事了。」聲音顫抖著,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知道胸口這股太過酸澀的悲傷需要一個出口,任何出口。「那只美人魚好笨--為什麼要跟巫婆做那種交易?為什麼不老實告訴王子,救他的人根本不是什麼鄰國的公主,是她才對?為什麼拿到姊姊們犧牲了長髮,好不容易為她換來的匕首,卻還是下不了手,一刀解決掉那個對不起她的笨蛋王子,情願讓自己變成海裡的泡沫?每次聽到這個故事,我都覺得她好笨、好笨,根本沒有辦法同情她……」

  然而,當她自己成為故事的主角,她才發現,或許愛情的真實面貌就是這樣。人魚公主不是被海巫婆奪去了聲音,真正阻止她說出真相的,是她自己根深蒂固的固執與驕傲。

  --他應該懂才對。如果那個人是真心愛她的話,就應該要懂才對……如果,他愛她的話……

  但,殘酷的事實是:遲鈍的王子其實不曾真正看見過愚蠢的美人魚。那雙眼裡映出的身影,不是她,從來就不是她。

  他不愛她,所以故事的結局早已經注定。人魚公主的愛情,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不會實現的虛幻妄想,當太陽出來,只能消失在薔薇色的泡沫裡。

  她終於明白了,王子沒有對不起美人魚,因為愛情是不能勉強的。

  她再也不許願了。

  「餘音……」

  「映紅,妳讓我哭一下,一下就好……」她低著頭,任由烏黑的長髮覆住臉頰,透明的淚珠滴落,滲進五顏六色的橡膠地板。「真的……一下就好。」




  二月底,開學。

  才脫離悠閒的寒假,占卜研究社上下已經忙亂成一團。

  社慶。

  說實在話,社慶是一個很模糊的名詞。依照比較合理的解釋,社慶應當是慶祝社團創立的慶典儀式,也該會有一個固定的舉辦時間,但是在這個占卜研究社,情況卻完全不是如此。

  因為沒有任何可靠的書面資料,記錄社團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創立的,加上之前的慣例,歷屆的學長姐完全是依照各自方便的行事歷,來決定每年社慶舉行的時間,所以,與其說這是重要的社慶,不如說是社團用來撈取經費的一項名目。

  不過,話說回來,能夠利用社團活動賺錢,其實也是一件很值得慶賀的事,似乎不能說這個社團活動名不符實。

  靠近集英樓的側門口,光禿禿的樸樹剛發了幾葉稀疏的新芽,底下大大的遮陽棚張起,棚外的長形桌子上擺滿各種與神秘事物相關的商品雜貨:水晶、八卦、熏香精油、藥草盆栽、占卜書、捕夢網……比較奇特的,還包括幾尊稻草紮成的小人偶。

  但是真正引人注目的,還是攤位旁邊那個經過徹底改裝的遮陽棚。

  不透光的深藍色布幕密密籠罩,阻斷外人窺視的目光,構成神秘的命運空間,帷幕當中是一道可掀式的門簾,供人進出。

  這樣的佈置……很熱,所以占卜研究社的社慶從來不在春冬以外的季節舉行。

  星期一的下午,天氣很好,帶著涼意的風輕輕地吹。通識課的時間,人群開始湧進學校。

  一個人影從布簾裡鑽了出來,然後低著頭,默不作聲走開。

  今天第四個。在外面攤位輪班的社員看了看彼此,然後不約而同低下頭,繼續整理桌上的商品。

  「學弟、學妹,」穿著體育服裝的男孩看見熟悉的社團攤位,笑著擺擺手,走了過來。「社慶啊?幹嘛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二年級的成員朝男孩點頭。「韶明學長。」

  夏天就要畢業的吳韶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響應,視線若無其事地左右張望,似乎在找尋什麼。

  「學長?」

  「喔喔,沒事。」回過神,吳韶明提出剛剛的問題:「今天是第一天吧?生意怎麼樣?」

  社員甲乙丙聽到尷尬的問題,默默別開目光。

  看到奇怪的反應,男孩皺起眉頭。「怎麼,生意不好嗎?怎麼可能?今天負責算命的人是誰?」

  「……是社長。」

  「社長?欸……這屆社長叫什麼名字?我認識嗎?」

  「社長……就是書偉學長。」

  吳韶明抓抓頭,還是一臉呆滯。「對不起,請問誰是書偉?」

  「就是會跟你輪流代周老師課的那個二年級學長。」

  吳韶明恍然大悟地拍頭。「啊……就是那個書偉嘛!哈哈,我怎麼會把他給忘--書偉?王書偉?」他沉默下來。「那個書偉?在那裡面?」他指指那個被深色帷幕包圍住的異次元空間。「幫人家算命?」

  三名占卜研究社的成員點點頭,面容裡帶著一種掩不住的哀戚。

  吳韶明無語地看看三個一臉無奈的學弟妹,然後再看看那個每年社團重要經費來源的帷幕所在,終於,歎了口氣。

  大家一起歎了口氣。

  帶著涼意的風輕輕地吹。




  「謝謝學長……啊,同學,你要買這個嗎?等一下,餘音,妳幫這位同學找一下錢。」孫映紅露出招牌的燦爛笑容,親切地招呼每個來到社團攤位惠顧的客人。「咦?Simon,你怎麼也來了?對啊,這是我們社團的社慶,你要不要過來看看有沒有感興趣的東西?」

  站在一旁的劉餘音將馬尾甩到背後,專注而俐落地進行找換零錢和包裝貨品的工作,和負責招攬客人的室友配合得天衣無縫。

  下課十分鐘很快過去,人潮漸漸散去,只留下幾個沒課的人還在攤位上繼續挑選商品--順便,想盡辦法要到眼前這兩位漂亮美眉的聯絡方式。

  終於,最後一個客人離開,孫映紅吁了口氣,攤坐在椅子上。「餘音,妳不是說這次社慶生意不好嗎?」

  「是不好啊。」

  「可是,我們從剛剛到現在,根本沒有休息過。」短髮女孩困惑地一邊說,一邊點算盒子裡的現金。「這樣叫不好嗎?」

  劉餘音推一下無框眼鏡,冷冷地往好友瞥一眼,不太知道該怎麼跟絲毫沒有自覺的關鍵人物解釋這種奇妙的現象。

  布簾推開,一個三年級的女孩探出頭來。「剛剛外面聽起來好熱鬧,餘音,賺了多少錢?」

  「四千八百六十五元。」這是一個多小時的營業額,而且大多數是由男性顧客熱情貢獻,比前兩天一整天加起來的收入還多。

  「哇,好多。」三年級的女孩搖搖頭,只能咋舌。「我這邊都沒有人。」

  「這麼慘?」劉餘音皺眉頭。「可是我聽說湘芸學姐去年的塔羅牌占卜很受歡迎不是嗎?」

  「不曉得耶。」黃湘芸聳聳肩。「可能這次的宣傳比較不夠吧?不過,既然沒有人,餘音、映紅,我想先走,攤子交給妳們顧了。」

  「學姐再見。」

  重新點完一次帳,劉餘音抬起頭,剛好看見一身勁裝打扮的直排輪帥哥俐落地滑行到面前,以漂亮的姿態煞住。「遠毅,學校好像禁止在校內溜直排輪吧?」

  蕭遠毅脫下安全帽,抓梳一下亂掉的頭髮,一邊慢吞吞地笑。「喔,我下次會注意。」

  她皺一下眉頭,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低頭確認班表。「下一班是你嗎?」

  「班表上不是,我臨時跟學妹換了時間。因為老師提早下課,就先過來了。」他偏過頭,向另外一名在場者點頭招呼。「映紅,好久不見。」

  「對啊,蕭遠毅,好久不見。」孫映紅朝他點頭微笑,然後轉回頭。「餘音,既然蕭遠毅來了,我就先走了,等一下還要打工。晚上才會回宿舍。」

  「嗯,晚上見。」

  「映紅。」男孩回過神,出聲喊住轉身離去的女孩。

  「咦?」

  他微微笑。「再見。」

  孫映紅眨眨眼睛,露出燦爛的笑容。「嗯,蕭遠毅,再見。」

  看著迅速消失身影的女孩,蕭遠毅若有所思地摸摸眉毛,然後聳一下肩,鑽到攤位後面。「湘芸學姐呢?」

  「有事先走了。」她頓一下,補充解釋:「今天沒什麼人來算命。」

  「是嗎?」他看看她,突然提起另外的話題。「對了,餘音,妳最近怎麼樣?」

  她不解地看向問話的男孩:「咦?」

  「上次看到妳,覺得妳很沒有精神。」他打個呵欠。「現在看起來好多了。」

  她沉默一下,垂下頭,習慣性地伸手撫摸頸後的馬尾,嚴肅的眼望著桌面,淡淡地笑。「嗯,前一陣子……有點事。」

  「需要我幫忙嗎?」

  她搖頭。「已經沒事了。」

  男孩專注地看著她,然後點頭。「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記得跟我說。不管怎麼樣,我們是朋友。」

  她抬起眼,看著那個其實跟自己沒有很深交情的男孩,微笑點頭。「謝謝你,遠毅。」

  男孩不在意地笑笑,然後看著班表,抬起手搔搔眉毛。「不過,話說回來,今年的社慶這麼冷清,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

  他走近攤位,靜靜地看著社團攤位上,三天來第一次出現的排隊隊伍。

  兩個人,但是仍然是一個隊伍。久違的「盛況」。

  帷幕裡傳來熟悉的女性嗓音,低回、平靜、神秘中帶著肅穆,給人一種穩重可靠的感覺。「……這是『塔』,為了挑戰神的權威建造的巴別塔,在耶和華的憤怒中,被雷電擊毀。人類的愚蠢、妄自尊大帶來的毀滅。雖然是代表『毀滅』的一張牌,但因為是逆位,而且出現在過去的位置,所以……」

  餘音。

  他頓一下。「……遠毅。」

  坐在攤位後面懶洋洋打著呵欠,眼看就要睡著的男孩突然嗆住,一邊咳嗽,一邊看向他。「書……書偉?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看著一臉驚嚇過度的好友,不太明白他的反應。「剛剛。」

  「喔。」

  他專注地凝視臉色還沒回復的好友。「為什麼是餘音在裡面?」按照班表,現在應該是湘芸學姐的塔羅牌占卜。

  「湘芸學姐有事先離開。剛好有人想來算命,我就叫餘音上場代打了。」蕭遠毅慢吞吞地笑。「你知道,算命我是半調子,還是不要隨便破壞社譽比較好。」

  他點頭,又看向攤位旁邊的藍色帷幕。

  劉餘音……事隔兩個月,他卻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一雙紅透的眼睛。

  他從來沒有看過那樣失態的劉餘音。他讓她哭了。

  他欠她一個道歉,但是問題是,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為了什麼事情道歉--他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個笨蛋,一點也不明白別人的感覺。

  明欣學姐的話,是正確的。他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正沉思間,帷幕拉開,最後一個求占者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奇怪的神情--一點點的迷惑、沮喪、意外,還有更多的,像是一種獲得方向的清明感。

  他靜靜地看著,然後掀開布簾,望向坐在裡面的絕色占卜師。「餘音。」

  綁著馬尾的女孩收拾著桌上的塔羅紙牌,一邊朝他點點頭,露出一貫拘謹的笑容,被鏡片遮蓋的深邃眼裡有一種枯萎的沉靜。「書偉,你下課了?」

  他看著她,點頭,知道自己應該跟她說些什麼,卻不確定該怎麼開口,所以,還是保持沉默。

  「遠毅,」另道溫柔的聲音響起,向在帷幕外的人打招呼,然後頓一下。「--還有,書偉。」

  他轉回頭。「依繪學姐。」

  久未在社團活動出現的長老級成員點點頭,一邊往四周張望,一邊問:「社慶生意好嗎?」

  他看著桌面上少了一大半的商品,點頭。

  蕭遠毅看他一眼,代為回答:「今天還不錯。學姐,妳要買什麼東西嗎?」

  心不在焉的女孩目光定在桌上的班表,表情十分怪異。

  從帷幕裡走出來的劉餘音朝另外兩人望一眼,又看看沒有反應的學姐。「依繪學姐?」

  四年級女孩這才回過神,倉促拉起的嘴角有些慌張。「啊,餘音,妳也在?不,我不是在看--咳,我只是--只是過來看看。對了,韶明剛剛有沒有過來?」

  「韶明學長?」蕭遠毅摸摸眉毛。「沒有看到。」

  「喔,好,遠毅、餘音、書偉,我先走了,有空再過來。」

  說完,人已經走遠了,留下一頭霧水的三個人。

  「……那個,」劉餘音望著已經離去的背影,扶一下眼鏡,歎氣。「依繪學姐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不知道。」王書偉閉上眼睛,然後張開,平板地開口:「我覺得……不太好。」

  蕭遠毅瞥了面無表情的好友一眼,然後沒有半點緊張感地打個呵欠。「依繪學姐怎樣,是另外一回事。不過,書偉,話被你這樣一說,我就真的覺得不妙了。」




  社慶第四天,上午十一點。

  他看著帷幕外面逐漸增長的隊伍,然後轉向到攤位上來串門子的三年級學長,點頭打招呼。「謹學學長。」

  正認真在扮演好學長角色的楊謹學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一跳,猛扭回頭。「--呃,啊,書偉,午安。」

  「午安。」他頓一下,用沒有起伏的聲音開口:「學長來算命嗎?」

  前任副社長看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搖頭。「算……咳,學弟,我看還是--不,我只是過來看看。」

  「咦?」孫映紅好奇地微笑。「謹學學長,你不想讓餘音算命嗎?」

  「算命這種小事不用勞煩書偉,我自己--欸,映紅,妳說是餘音來算?」

  「是啊,裡面現在是餘音。」孫映紅點頭,清澈的眼裡有幾分困惑,似乎不太明白學長為什麼是這樣的反應。「大家都說很準呢!學長,要不要去試試看?要不是社慶,餘音平常也不太幫人算塔羅牌的。」

  楊謹學眨眨眼睛,基於某個謎樣的原因,清瘦的臉一下子爆紅。「……啊、啊,好啊,那我試試看好了。」

  「謝謝學長。」

  於是,被微笑迷惑了眼的前任副社長踏著輕飄飄的步伐,頭暈腦賬地走到人群最後面,加入變得比剛才更長的隊伍。

  現任社長站在一旁,看著孫映紅繼續朝下一個上門的受害者露出甜美的笑容。他思考一下,垂下目光,決定不予置評。

  社團賺錢,是好事。




  同樣是社慶第四天,下午一點。

  蕭遠毅走進帷幕,直接在椅子上坐下。「餘音,辛苦了。」

  「遠毅?」劉餘音推一下眼鏡,皺起眉。「你也來算牌?」

  蕭遠毅微笑,將手上的餐盒放到桌上。「不,我是奉命進來送便當的。」

  「送便當?不用吧?」她低頭收拾桌上的紙牌。「等我把外面的人算t嚴-對了,外面還有幾個人?」

  他摸摸眉毛。「妳說在排隊的?」

  她點點頭。

  他幫她拿開桌上的雜物。「五個。」

  「五個?」她鬆口氣,拆開免洗竹筷,打開鐵製餐盒,白醬海鮮意大利面的濃郁香氣撲面而來。「那很快啊,還讓你跑一趟。」

  「我說的五個,是還在排隊的。」蕭遠毅看著她,慢吞吞地微笑。「至於其它的人,書偉讓他們拿號碼牌回去了。」

  手上的筷子停住。「號碼牌?」

  「因為,妳等一下要去上課,不是嗎?」

  她清一下喉嚨,秀氣地將剝剩的蝦殼放到一邊的廢紙上。「可是,還有其它人可以算。」

  他微笑。「比方說--書偉嗎?」

  她沉默一下,低聲歎氣。「不,我說的是其它學長姐。」

  「妳不知道嗎?」蕭遠毅慢吞吞地打個呵欠。「他們要找的人是妳,只有妳排班的時候,攤位上才有這麼好的生意。其它的時候,生意冷到要結冰了。」

  「但是--」

  「昨天活動組已經開會決定了,接下來所有的班表都以妳的時間為主。」他抓抓眉毛。「沒有人告訴妳?」

  她抿起嘴角,想起昨天晚上學姐打來的電話。「湘芸學姐是跟我說,因為有幾個學長姐臨時有事,所以要改班表。」

  「為了社團的經費,」他笑。「餘音,妳可以吧?」

  「……你說發了幾張號碼牌?」

  「大概有二十幾張吧?」

  「還有二十幾個?」她忍不住抬高聲音:「這怎麼可能?」

  「大概BBS的風聲傳得太快了吧?我猜下午人還會更多。」

  她看看似乎不是在開玩笑的男孩,垮下肩膀。「算了,你去跟書偉說,下午的課我不去上了,叫映紅幫我請假--她現在應該在系辦公室打工吧!」

  「知道了。」

  「還有,遠毅,意大利面很好吃,」她叫住就要走出去的男孩,認真地說:「謝謝你,哪裡買的?」

  他笑,伸出右手食指,比比自己。

  她睜大眼睛。「你做的?」

  「美食社。意大利面很簡單的。」




  第五天,社慶最後一天,活動來到最後的……呃,高潮。

  人群絲毫沒有因為即將到來的週末而有減少的趨勢,反而更加熱烈了,不明究裡的人經過,或許還會以為是有什麼名人在這裡舉辦小型的簽名會。

  「……不對勁。」

  「不對勁?」一年級的學弟皺起眉頭,看向突然說話的社長。「書偉學長,你剛剛說什麼不對勁?」

  「這麼多人。」

  「喔,因為BBS上有在傳啊!」學弟仔細解釋給他聽:「大家討論得很熱烈耶,說我們社團有一個很會算塔羅牌的女生,很多版都有在討論,洽特版、LADYTALK,還有我在我們系版上也有看到,大家都說餘音學姐的塔羅牌準得不得了,超帥的……」

  聽著學弟興奮的解釋,他不作聲,看向從這裡排到計中的隊伍。

  即使是網絡,也不能解釋這些人潮。在短短不到幾天的時間,突然有這麼多人對塔羅牌占卜產生興趣,甚至願意花費時間來排隊……原因不應該只是BBS的討論而已。

  「士和--學弟你叫士和吧?」熟悉的聲音響起:「你少說了一個重點喔!」

  兩個人轉回頭,朝前任社長點頭招呼。「明欣學姐。」

  「很會算牌是一回事,真正的重點在於,很會算牌的是一個大美女。」朱明欣毫不客氣地抓過一張椅子坐下,接著大刺刺地繼續說:「這,才是吸引人潮的原因。」

  王書偉看著似乎有點太過得意的前任社長。「……學姐,是妳?」

  朱明欣使勁眨動那雙不算很大的眼睛,努力裝可愛。「啊?什麼?書偉學弟,你在說什麼?說學姐是大美女嗎?幹嘛突然這麼誠實啦!你學姐我會害羞耶!」

  沒有表情的眼睛只是看著她,不發一語。

  「欸,學姐是看不下去了,社慶冷清成這樣,」看到那個熟悉的眼神,朱明欣揚高嘴角,不再裝死,露出狡猾的笑。「我可不想看見社團因為經費不足,落得必須要解散的地步。」

  他靜默半晌,然後點頭。

  「不過,老實說,我也很驚訝,」朱明欣微笑,目光轉向帷幕,露出沉思的表情。「餘音學塔羅牌,才不過是一年的時間,已經可以算到每個來給她算命的人,都說她算得很準的地步……」

  「她有天分。」

  「比天分、比知識,沒有人比得過你,書偉,我以前就跟你說過了,算命這種東西,還需要一點別的東西。」朱明欣看著盛況空前的長長隊伍,挑挑眉。「而這個東西,看來餘音是比你這個老師先領悟到了。」

  他尾隨學姐的目光,靜靜看向那塊被深藍布幕圍繞的特殊區域。

  除了天分以外的東西……

  「這一年……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楞一下,腦中突然閃過模糊的一些什麼,視線移向前任社長。

  她沒有在看他,而是望向更遠的所在。「啊……對了,書偉,你知道這次的生意為什麼這麼好嗎?」

  他不明白這個問題的用意。

  「因為有桃花。不是說嗎?桃花帶財。」

  「……餘音沒有桃花。」

  「我說的不是餘音。就算學姐我沒有你會看面相,也知道餘音不是會開桃花的那型,她太艷、也太『硬』了。我說的,是這次社慶的另一個大功臣。」她指向遠遠朝這裡走過來的女孩。「這個,就是你學姐我沒有算到的部份。」

  他看向朱明欣手指的方向--孫映紅。




  「『戀人』。」她翻開紙牌,抿緊唇。「妳擔心的是,第三者。」

  坐在對面的求占者驚喘一聲,伸手按住胸口。「真的有第三者?我就知道!他還跟我說沒有!可惡!」

  「『戀人』是逆位,加上這張『惡魔』……」她深呼吸,推一下眼鏡,看向面容慘淡的女孩。「同學,我說的,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妳--」

  話聲未落,帷幕外傳來高亢的尖叫聲:「吳韶明!我就知道你在這裡!」

  她皺起眉頭,向求占者輕聲道歉,採出頭去,剛好看見四年級的學長姐在攤位前面爭執。

  「妳、妳在幹嘛啦!依繪?這是社慶啊!我來社團看學弟妹有什麼不對?」

  「看學弟妹?」前天在社團攤位露過面的高依繪氣紅了眼,指責一臉心虛的男友。「我看你想看的是學妹吧!」

  「依繪!妳不要胡說--」

  「胡說?你敢說我胡說?」原本氣質端莊的女孩咬牙切齒,拉高了嗓門,露出猙獰的面目:「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吳韶明目光閃爍,跟著脹紅了臉。「知道什麼?依繪,妳不要胡鬧好不好?」

  「胡鬧?什麼叫胡鬧?我都知道了!學妹都跟我說了!你喜歡那個、那個狐狸精--那個叫孫映紅的狐狸精!」

  一聲驚喘。劉餘音轉過頭,望進室友清澈的眼睛,看見自己的驚訝。

  映紅?

  三個主角都在現場,四週一片死寂,所有觀眾靜聲屏息,一心只想要知道這段緊張刺激的三角關係要如何收場。

  「那個,學姐--」被扯進戰局的孫映紅眨眨眼睛,帶著一絲困惑,終於開口:「妳說的孫映紅……好像是我,可是……」

  「妳!」高依繪猛轉回頭,大滴的眼淚瞬間從眼眶滑落。「原來是妳!妳為什麼要介入我跟韶明之間?妳有什麼資格介入我跟韶明之間?我們在一起四年了、四年了!妳知道嗎?妳怎麼、怎麼可以--」

  「依繪,妳不要……」男主角露出掙扎的神色,別開頭,痛苦非常。「都是我不好,妳不要怪學妹,可是,感情的事--」

  「我不管!我不管!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

  同一個時間,竊竊私語開始在人群裡蔓延。哭得梨花帶雨的正室理所當然地獲得壓倒性的支持。

  「對啊,這實在是……」

  「這種事,太糟糕了……」

  「長得這麼可愛,卻跑去破壞人家感情……」

  「沒錯,真是過份!簡直豈有此理!為什麼不來破壞我的……」

  「……你在說什麼啊?這位同學……」

  劉餘音皺起眉頭,看著現場的一團混亂,正打算開口,卻聽見室友用一貫清脆的聲音,疑惑地繼續往下說:「那個,對不起,我是孫映紅沒錯,可是……學姐妳說的韶明……是哪位啊?」

  呃……

  所有人靜默下來,瞪向一臉無辜的女孩。

  早春的涼風再次輕悄悄地吹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位愛情悲劇的主角默默不敬禮解散,各自帶開,沒有帶走一片雲彩,也沒有人知道那個故事真正的結局是什麼。

  就這樣,占卜研究社一年一度的社慶熱熱鬧鬧落幕了,這是有史以來最賺錢的一次社慶,空前絕後的營業額數字,讓所有辛苦的社員飽餐了好幾頓豆花,非常之可喜可賀。

  對社員來說,這是意義最重大的一件事。

  至於對占卜社以外的人--

  那一年的春天之後,學校裡、宿舍中、BBS上開始流傳一個說法。關於占卜研究社,關於占卜社的魔女。

  傳說中,占卜研究社有兩個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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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遜」……一個頓號,不是句點   

  綁著長馬尾的女孩踏出圖書館,抬起手,看一下腕上的表,推推無框眼鏡,抱著剛剛借出來的參考書,往校外走去。

  距離圖書館十多分鐘的腳程,她的目標是橋頭那間咖啡蛋糕店。

  馬路上的車子駛過,以一種似乎不應該屬於台北市的溫吞速度。城市邊緣的大學校園,保持著一如以往的與世隔絕,依照自己的節奏進行日常的循環。

  這是大三的秋天,終於開始邁向成熟的季節。

  綠燈亮起,人越過馬路,推開玻璃門,朝值班的店員點頭招呼,目光一個偏斜,已經看到那個人。

  明亮的玻璃窗戶旁,一樣理著平頭的男孩正襟危坐,低垂的目光凝視眼前空無一物的桌面,彷彿已經睡著。午後的陽光灑落,在還沒有乾透的短髮上閃爍變化。

  她走過去,將懷裡的書本放到桌上。「書偉。」

  依舊是占卜研究社的社長,王書偉抬起頭。「餘音。」

  劉餘音露出嚴肅的微笑,拉開椅子,在他面前坐下。「剛剛去游泳?」

  「嗯。」他頓一下。「今天看了什麼?」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打開服務生送來的咖啡色價目本。「你還沒點?」

  他搖頭。

  「先點東西再說吧。」推一下眼鏡,瀏覽過可以有的選擇,她向店員舉起手。

  「給我一杯熱摩卡,蛋糕要覆盆子慕司。」

  「……藍山,熱的。」

  接過點單的服務生回到櫃檯,開始動作。

  「我剛剛去看《安達魯之犬》。」她回答他剛剛的問題。「一個網友介紹我去看的,聽說很有名。」

  上個學期,她意外地發現圖書館的視聽室有不少錄像帶可以看。一開始,只是為了逃避宿舍太過可怕的溫度,順便看看不用錢的電影,慢慢地,卻養成了習慣。

  每個沒課的星期三,她會抽空到圖書館看一部電影,然後再決定要留在地下室唸書,或是回宿舍去。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變成一個喜歡看電影的人,就像她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這樣心平氣和,跟這個人在這裡一起喝著下午茶,像朋友一樣。

  「狗的故事?」

  她忍不住笑。「不是,我本來也以為是跟狗有關的電影,結果根本不是,是超現實主義的東西,講夢境的。有點噁心,有幾個段落我看到幾乎要吐出來。」

  「名字……很有趣。」

  「我完全看不懂。」她摸摸頸後的馬尾,老實說:「剛剛好不容易看完,現在只想寫信去跟那個叫我去看這部電影的人抱怨。」

  他不說話,接過服務生送上來的咖啡,拿起杯子就口。

  「上次說的課呢?」她攪拌著咖啡,突然想起來。「結果你有沒有去旁聽?」

  「跟我想像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

  他垂下目光,似乎在思考什麼,然後抬起頭,直視她。「不太一樣。」

  她想要歎氣。有時候,要從這個人嘴裡多聽到幾句話還真是困難。

  「早上去跟導師約談。」她換一個話題:「老師又問了同樣的問題。」

  「選課?」

  她僵硬地點頭。那是個老問題了:她為什麼不多去選修一點語言學或是民族系的課?

  進大學第三年,幾乎比較熟的幾個老師都跟她提過類似的建議--根據她身上的血統,決定她未來的道路。

  「我知道老師是好心。」她抿起了嘴角,忍不住要抱怨:「但我是高山族,難道就代表我一定要對南島文化感興趣?」

  他頓一下,看著她。「妳沒有興趣?」

  她沉默半晌,謹慎地切下一小塊慕司蛋糕放進嘴裡。「……有沒有興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好像被我身上的血統限制住了,一定要走什麼樣子的路,才是『正確』的……」

  他微微攬起眉頭,沒有置評。

  「……我不知道。老師說的話是有道理,對於自己的文化,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有資格去深入瞭解,可是……我又總是忍不住要想:一個人的生涯規劃,如果只是因為我生來是這樣的人,就『必須』這樣決定--」她皺緊了眉,又歎口氣,伸手扶一下無框眼鏡,暫時不想再去思考這個煩人的問題。「社團還好嗎?」

  升上三年級以後,她和大多數的三年級一樣,依循占卜社的傳統,淡出了社團活動,除了偶爾的塔羅牌社課,很少出現在社上,也所以,對於社團的現況她其實知道的不多。

  「……還好。」

  「我聽說今年的社慶打算在年底辦?」

  「嗯。」他頓一下,又說:「學妹說,這次社慶想請--」向來不動如山的嘴角驀地閃了一下。「『占卜社的魔女』回來。」

  「王書偉!」她瞪著他。這個不知道是誰發明的稱號從半年前開始流傳,她一直覺得很尷尬,感覺自己像是童話裡的巫婆。

  「抱歉。」

  看著用平板聲音道著歉的男孩,她搖搖頭,自己反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缺乏表情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她,不知道是不是午後陽光的惡作劇,忽而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微妙光芒。

  她扶扶眼鏡,拉回話題。「所以,你是來當說客的?」

  「說客?」他不明白。

  「不是嗎?我以為學妹要你來說服我回去。」

  他搖一下頭。

  「不是?」

  「妳覺得困擾。」他這樣說。

  她沉默下來,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

  這個人是這樣的。缺乏變化的臉部表情,看起來像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就一定會放在心上。

  「謝謝你,書偉。」她低聲說。

  他點頭,不認為那有什麼了不起。「反正我也會算塔羅。」

  一滴冷汗流下來。「……那個,書偉,我想……學妹的意思不是這個。」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在開玩笑。」

  ……開玩笑。

  她瞪著那個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反應。

  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沉默,他換了話題:「上次借的書……」

  一貫白開水似的聲音、簡潔的用字,男孩開始說起其它的事情。

  她覺得這樣很好。兩個人在一起,只是單純的朋友,也可以分享很多東西--更多的東西。沒有戀愛的患得患失,不需要擔心對彼此的觀感,她和王書偉之間,或許更適合這樣的模式。

  偶爾出來碰面、交換一下近況,一起吃頓飯、喝個下午茶,當一個可以長遠的朋友,比起隨時可能因為細故爭執而分手的情侶,現在的她認為,前者的關係其實更為珍貴。

  所以,她很滿足。

  時間一下子過去,從學校的方向傳來鐘聲。

  王書偉靜下來。「五點。」

  「這麼晚了?」她舉起手錶,有點驚訝。「啊……」

  「該走了。」

  點頭表示同意,她伸出手,要拿取卷在細玻璃杯中的帳單。

  同一個時間,他也採取了同樣的動作。

  兩根手指,只是輕輕擦了過去,還來不及感覺就已經結束的溫熱。

  她抬起頭,望進那雙熟悉的沉默眼睛,然後飛快轉開。

  那只是一個心跳,很久很久以前殘留下來的心跳。沒有意義。

  他們只是朋友。

  打開皮夾,兩張陳舊的百元紙鈔映入眼簾。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場景。

  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不成文行規:占卜者不可以無償替任何人卜卦,否則會替自己帶來無法預期的災禍。

  聽起來像是江湖術士為了餬口瞎掰出來的理由,大家卻寧可信其有地遵行不悖,即使是朋友間義務性的咨詢,也會像征性收取一兩個銅板當作報酬。

  他以為她知道。畢竟進入這個以研究占卜為目的的社團,一定多少有人跟她提過這些奇奇怪怪的行規。

  但是,顯然沒有。

  聽到他說占卜費,那個綁著長馬尾的女孩緊抿著唇,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皮包裡掏出僅有的兩百元遞給他。

  他突然覺得很有趣,當下決定不要多加解釋,直接將那兩百元收下來。

  不是想佔她的便宜,只是覺得那樣的劉餘音很……可愛--戴著無框眼鏡,看起來總是一板一眼,非常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在那一個瞬間,卻露出一種近乎孩子氣的表情,是很教人印象深刻。

  因為這兩百元,他將自己的塔羅牌送給她,作為交換--那是高二時,他偶然在意大利某個小跳蚤市場裡買到的精品。

  將跟了自己許久的算命紙牌送人,老實說,他不覺得可惜。

  一方面或許是贈送的對象--他知道個性嚴肅的劉餘音一定會好好珍惜使用,特別當那個東西是別人送給她的時候;另一方面,則是他真的覺得無所謂。

  對於很多事情,他都覺得無所謂--包括占卜。

  他們說,他對占卜很感興趣,但那並不是真的,關於「興趣」那個部分。

  讀經、算卦、加入占卜社、學習各種人類用來閱讀命運的儀式。偶爾,在路上遇到擺攤的相士,如果不趕時間,他會坐下來,看著、聽著,觀摩其它人的作法。

  但是,那並不是因為「興趣」。

  他只是開始了,所以順其自然繼續下去,等到哪一天,有人告訴他必須結束的時候,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遺憾。

  餘音也曾經問過他一個類似的問題,關於「開始的原因」。

  他並沒有回答那個問題,他不能。

  他不記得有一個明確的原因,甚或是有所謂的「開始」。

  在政治世家中出生長大,命理和他的關係,比較接近是一種耳濡目染。從有記憶以來,這些東西就已經一直存在那裡,在他的生命裡扮演著吃重的角色。印象所及,家裡面沒有任何一項重大決定,是可以跟「算命」撇清關係的。

  唯一的差別在於:其它人選擇被動地接受「大師們」的說法,而他選擇去探究--至於要探究什麼?為什麼要探究?他也不是很確定。

  反正,他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

  總而言之,事情就是這樣。

  ……話又說回來,他為什麼一直把這兩張百元紙鈔收在皮夾裡?錢應該是要拿來用的,不是嗎?

  沒有表情的眼睛凝視著皮夾裡的陳舊紙鈔,看起來有點呆滯。

  好半晌,他決定放棄。這應該不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將學生證放回皮夾收好,王書偉拿起黑色的背包,起身離開圖書館,踏著沉默的步伐,往山上的宿舍走去。

  烏雲吞沒月亮,十月的細雨,灰濛濛地沾滿整個山頭。污濘的水順著柏油鋪成的山道,匆忙往低處溢流。

  晚上九點,路上的人影稀疏。

  來到風雨走廊的轉彎處,正要上山的階段,一個抬眼,卻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餘音。

  草地的一角,撐著黑傘的馬尾女孩佇立在雨中,低頭不知道在凝視什麼。

  他停下腳步,沉默地看著她,然後打開傘,走過去。

  「餘音。」

  突然受到驚嚇,劉餘音跳了一下,猛轉回頭,伸手抓緊胸口。「書、書偉?」

  「晚安。」

  或許是夜雨的影響,鏡片後面那雙深邃的眼睛看起來有點模糊。她深呼吸,勉強彎起嘴角。「……晚安,你要回去宿舍了嗎?」

  他點頭,頓一下,又開口:「妳在做什麼?」

  她垂下目光,又望回某塊似乎沒有異狀的草地,表情有些僵硬。「嗯--我的黃金鼠死了。」

  他安靜下來,不確定該說什麼。

  她很難過。他知道。

  淡金色的臉頰上沒有淚痕,總是帶著一點嚴肅味道的聲音聽起來也很正常,但是在黑暗中筆直佇立的身影,卻讓人有一種悲傷的感覺。

  有一點奇怪的是,他不知道她養了黃金鼠,她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他微微攢起眉頭。「余--」

  「書偉,你養過寵物嗎?」

  他停頓一下。「沒有。」

  「我以為你養過……」她停一下,歎氣。「我有一次看到你站在攤販前面,好像在看那些寵物,現在想起來,你說不定只是在發呆吧?」

  他不記得這件事,不過那個推測是很有可能的。「……什麼攤販?」

  她搖頭,似乎表示那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不過是隨口提起。

  「什麼時候的事?」

  「咦?」

  他伸手指向她剛剛凝視的草皮。

  「上個月。」她頓一下,又淡淡地開口:「其實,這應該是違反校規的,可是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思薇爾』埋在這裡。」

  「『思薇爾』?」

  她安靜一下。「我的黃金鼠叫『思薇爾』,Swear。」

  他點頭表示瞭解。

  她將目光轉回草皮。「……以後,牠就可以好好睡覺了。思薇爾最喜歡睡覺了。」

  寂靜的夜裡,有些沙啞的低沉嗓音流入耳朵,宛如風的歎息。

  他默默看著她,伸出手,然後忽然頓住,沒有表情的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抬高的右手。

  ……他想要做什麼?

  安靜思考兩秒之後,舉高的手又縮了回來。

  「妳不要難過。」

  她習慣性地扶一下眼鏡,還是沒有看他。「對了……書偉,我上次跟遠毅借了兩本書,你幫我跟他說,我下次社課會帶去還給他。」

  「妳不要難過。」

  終於,她瞥他一眼,搖搖頭。「沒關係的,書偉。我知道黃金鼠的壽命本來就不長,只是有點放不下而已,畢竟是養了很久的寵物。」

  他沒有作聲,只是看著她。

  夜雨無聲,從黑暗的天幕中落下,沾上女孩臉上的玻璃鏡片,反射出微弱的路燈光芒。冰涼的風吹動長長的馬尾,烏黑的發紛亂揚起。

  她動也不動,看著那個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墳墓,看不見的思緒彷彿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餘音。」沒有高低起伏的聲音。

  「嗯?」

  「我陪妳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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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七、「未濟」……改變、未知、可能的毀滅、救贖的希望   

  幸好,他不記得了。

  劉餘音扶一下眼鏡,在書頁上劃下重點,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直接趴倒在桌子上呻吟。

  她不想嚇壞室友。

  會養「思薇爾」當寵物,其實是一件很烏龍的誤會,特別是得到當事人的親口證實之後,她更覺得可恥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從面屋裡用完晚餐走出來,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王書偉站在一個小攤販前面,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因為兩天前才在游泳池裡,又「救」了他一次,雖然事實證明,那個奇怪的人只是在漂浮而已,不是溺水。所以,她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也記得他叫什麼名字。

  好奇地定近一瞧,發現那個人正在看的,是一籠黃金鼠--至少,她當時以為他看的是那個。

  她不太明白為什麼一個大男生會站在馬路旁邊,目下轉睛地看著籠子裡擠成一團的倉鼠……他很喜歡老鼠嗎?

  一個回頭,正要跟他打招呼,卻發現那個人早已經走遠。

  下一件她知道的事情,是自己跟攤販的老伯買了一個籠子,帶了一隻黃金鼠回宿舍,而那只黃金鼠,就是「思薇爾」。

  那是他們第三次見面……真正奇怪的人,其實是她。

  事過境遷,她已經放棄了王書偉,也說服自己忘記,為什麼她會開始養「思薇爾」、為什麼她會加入占卜社。

  那些都過去了。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但是,先知告訴凡人:過去是無法擺脫的,特別是人的愚蠢,總是會在最意外的時刻,回來登門拜訪。

  幸好,他忘記了。

  幸好,他沒有發現「思薇爾」這個名字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然而這些「幸好」,並沒能幫助她感覺好過多少,她還是覺得好丟臉,好想鑽進土裡,陪她親愛的「思薇爾」一起去見上帝--她以前為什麼會做出那麼奇怪的事呢?

  好討厭的感覺。

  「餘音?」

  她回過神,扶一下眼鏡,轉頭看向站在門邊,似乎在打電話的另一名室友。「什麼事?」

  女孩指指手上的話筒,看起來有點困惑。「找妳的電話。」

  皺起眉頭。她竟然沒有聽見電話鈴聲。「好。」

  起身走到門邊,一邊向室友點頭道謝,一邊接過話筒。「喂?」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五秒鐘過後,她歎口氣,突然明白了話筒那頭是誰。「書偉,有事嗎?」

  「……現在有空嗎?」




  這隻老鼠是灰色的,應該不叫「黃金」鼠,而且,好像有點太活潑了。

  男孩面無表情地研究著在籠子裡活蹦亂跳的倉鼠,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作了正確的決定。

  但是,他比較習慣灰色的老鼠。

  「書偉?」

  頓一下,他抬起頭,朝綁馬尾的女孩打招呼。「晚安。」

  劉餘音的目光下在他的身上,而是專注地盯著他面前的小籠子,似乎有點好奇。「這是什麼?」

  他跟著將視線轉向桌上那個粉紅色的鐵籠,決定照著店員告訴他的話說:「黃金鼠。」

  她怪異地看他一眼,向來嚴肅的嘴角突然微微扭曲,眼裡透出笑意。「我知道這是黃金鼠,我是問這只黃金鼠從哪裡來的?」

  「所以,這是黃金鼠?」他向她確認。

  她扶一下眼鏡,搖頭,拉開椅子坐下,目光離不開那只不斷跑著滾輪的小東西,聲音有些遲疑。「嗯……我覺得這比較像是楓葉鼠。」

  「……因為牠不是黃色的?」

  「不,黃金鼠也有別的顏色,我只是覺得黃金鼠好像還要再大一點點。」

  他微微攬起眉頭,那個店員跟他說錯了。

  「你還沒告訴我,」她抬起頭,好奇地看向他。「這只倉鼠是你的嗎?」

  他安靜半晌,還是決定告訴她:「不,是送給妳的。」

  「咦?」

  他點一下頭,確定她沒有聽錯。「送給妳。」

  朱色的唇微微綻開,深邃的眼凝視著他,充滿了驚訝……還有一種他無法清楚辨識的東西。

  他等待她的反應。

  好半晌,她終於別開目光,安靜地說:「……書偉,你不用這麼做的。」

  「妳不喜歡?」

  她搖頭。「不是。」

  他沉默一下。「我可以去換一隻黃色的回來。」

  她看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不是,跟那個沒有關係……我說真的,這只倉鼠很可愛。」

  「但是,妳不想要。」

  她一個勁地低頭,沒有否認。

  「餘音。」

  「我不知道……我有點害怕……再面對這種事,」她還是沒有看他,伸出纖長的手指,探進籠子裡。銀灰色的倉鼠好奇地停下來,看了看,然後跑下滾輪,湊近鐵欄嗅聞。「付出了這麼多的感情,然後在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又不得不失去……我……」

  他看著她,發現自己做了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她抬眼看向他,深吸口氣,被浸濕的瞳孔在鏡片後面閃爍。「……謝謝你,書偉。」

  「我可以拿回去退。」他告訴她。

  「不,我喜歡牠,牠好可愛。」她凝視著又跑回去玩滾輪的小倉鼠,嘴角噙著一抹溫柔的笑。「……我喜歡牠。」

  他看著那只精力過盛的倉鼠,然後將目光挪回女孩臉上平靜的微笑,慣來沒有表情的眼睛忽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詭異光芒。

  他覺得自己……怪怪的。




  冬天的黃昏。才剛過五點,夕陽已經迫不及待地準備打卡下班,在天的盡頭留下凌亂的晚霞。

  星期五,大多數人早已經離開學校,準備要歡度週末。向來人來人往的山道上只偶爾傳來幾句人語聲,然後慢慢隨著腳步遠去消失。

  體育館旁邊的場地,有幾個像是棒球社的成員,正在進行投擲練習。更遠一點的地方,還可以聽見傳來幾聲隱約的公車喇叭聲。

  懶洋洋的聲音驀地響起:「書偉?」

  王書偉睜開眼睛,轉回頭,面無表情地向室友打招呼。「遠毅。」

  「我剛剛在上面看到你。」蕭遠毅伸個懶腰,順手指向體育館旁邊的攀巖場。「你在幹嘛?」

  登山隊。「……思考。」

  蕭遠毅摸摸眉毛,好奇地看他一眼。「喔。」

  他垂下目光,繼續凝視河堤底下顏色怪異的潺潺水流,沒有再說話。

  已經很習慣好友的沉默,蕭遠毅打個呵欠,走到另一張長凳躺下,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十分鐘過去,躺在一邊睡覺的男孩突然開口:「社團的事?」

  王書偉微微側頭,望向說話者。「嗯?」

  蕭遠毅繼續閉著眼睛,傭懶的嗓音裡滿是睡意。「我是問,你在擔心社團的事情嗎?」

  他眨一下眼睛。「不。」

  「我以為社團的情況有點糟。」

  他點頭。「是不好。」

  「所以?」

  他轉回頭,看著在遠方天空日夜交接的璀璨雲霞,沒有馬上回答。

  上個學期那場社慶的盛大成功,打響了占卜研究社在學校裡的名聲,加上「占卜社魔女」的傳說持續蔓延,社團的成員數曾經一度暴增到兩百多人。

  但是,好奇心隨著時間消失。

  三年級成員淡出社團活動的同時,許多當初慕魔女之名而來的人,漸漸不在社團上出現,而有更多的人,絕大多數是女生,也因為另一個魔女的傳說,開始對社團卻步。

  這個月剛舉行過的社慶,情況遠不如活動組的預期。再較之今年年初那場社慶的盛況,學弟妹受到的打擊更是嚴重,對社團的投入也顯得意興闌珊起來。

  不到一年的時間,占卜研究社已經從極盛走到極衰,遠毅之所以會有剛剛的疑問,是可以理解的。

  斂起目光,他開口,沒有特色的聲音維持一貫的平板。「弗損益之,無咎,貞吉,利有攸往,得臣無家。」

  蕭遠毅慢吞吞地打個呵欠。「什麼意思?」

  「社團不會有事的。」

  躺在椅子上的男孩睜開一隻眼睛,有趣地望了似乎正在閉目養神的好友一眼。

  「喔。」

  又過了半分鐘,蕭遠毅從椅子上爬起身來。「那你到底在煩惱什麼?」

  「……餘音的黃金鼠死了。」

  「所以?」

  「我送了她一隻新的。」

  「她不喜歡?」

  他搖一下頭。「她帶回去養了。」

  蕭遠毅摸摸眉毛,似乎覺得很複雜。「書偉,我還是聽不太懂。」

  「她很傷心。」他沒有見過那麼傷心的劉餘音。「但她還是把那只我送給她的老鼠帶回去養了--如果到最後還是會失去的東西……為什麼人還要去追求?」

  蕭遠毅沉思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好友。「因為她喜歡黃金鼠吧?」

  「但是,」他頓一下。「她終究是會傷心的。」他後來才知道,黃金鼠只有三年左右的壽命。

  「我不知道,書偉。」蕭遠毅眨眨眼睛,又習慣性地抓抓眉毛,思考一下,才慢條斯理地開口:「不過,這大概跟比賽一樣吧?最後的結果如何,有時候也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有那些過程,我覺得就已經很值得了。」

  「……是這樣嗎?」

  「我是這樣想,但是餘音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過程。

  木然的目光動也不動,繼續望著底下的水流。「……遠毅,我是長子。」

  「我知道。」

  「我父親是民意代表。」

  蕭遠毅打個呵欠,微笑看著他。「啊,書偉,你是要告訴我,我以後會看見你站在立法院,用那個機器人的聲音,質詢我們那些可憐的部會官員嗎?」

  他低著頭,許久,沒有表情的嘴角驀地動了一下。「……不,我只是說說。」

  蕭遠毅眨眨眼睛,抬頭望向天空,突然換了一個話題:「對了,書偉,你為什麼想送餘音黃金鼠?」

  他瞥向一旁的好友,眉頭微微攬起,不太確定遠毅的意思。「……因為她的黃金鼠死了。」

  蕭遠毅看他一眼,然後聳聳肩,伸手從口袋裡掏出口琴,湊到嘴邊。

  王書偉坐在石凳上,聽著身邊的好友吹奏口琴,沉默的目光抬起,投向遙遠的山巒盡處。

  太陽終於沉落,最後的餘暉在西方的天際釋放最後的燦爛,迅速消失蹤影。晚風揚起,搖動林木婆娑,溪聲潺潺,河堤上兩道人影,低沉的琴韻在帶著點寒意的空氣中悠揚飛舞。溫柔的夜靜靜染上山頭。

  月亮出來了。

  然後,沒有起伏的聲音。「……遠毅,這是『兩隻老虎』嗎?」




  無論是什麼樣的過程、無論有沒有得到收穫,大學四年一樣會過去。一個轉眼間,已經是鳳凰花開。

  六月,畢業典禮,又一批學生要離開。

  王書偉踏進豆花店的門口,朝座位上的人點頭。「明欣學姐。」

  「嗯?嗯嗯?」一身學士服打扮的朱明欣頭也不抬,繼續愉快地享用豆花,一邊含混地應道:「嗯嗯嗯嗯?」

  他木然地看著那個愉快得一點也不像是畢業生的人,不作聲。

  朱明欣呼嚕嚕地解決掉剩下的豆花,豪氣地伸手抹乾嘴。「書偉,你來幹嘛?」

  他將手上的海芋花束放到桌上。「恭喜學姐畢業。」

  她看著那把看來所費不貲的美麗花束,挑高眉。「恭喜我畢業?!」

  「恭喜。」

  「……書偉學弟,為什麼我覺得你真正想說的是別的呢?」她懷疑地看一眼沒有表情的男孩,聳肩。「算了!學姐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就當你是誠心誠意恭喜我吧!」

  他點一下頭。「謹學學長在找學姐。」

  她翻白眼。「別理他。那傢伙緊張兮兮的,不過就是畢業典禮而已,不去參加又不會畢不了業!」

  「沒交報告,會畢不了業。」

  「……學弟,我以為你是來祝福學姐畢業的。」

  「抱歉。」

  「無所謂,今天是你學姐我的畢業典禮,就算是杜老爺親自殺到學校來,我也不要理他。」不良學生陰森森地咧開嘴,露出好計得逞的獰笑。「反正,他已經很不智地把分數先給我了。」

  他思考片刻,決定不要對學姐和教授之間的爾虞我詐做出評論。

  「怎麼樣?最近過得好嗎?」

  「還好。」

  「社團那邊呢?」

  「莉秦學妹接社長。」

  「莉秦?」

  「一年級,很認真的一個學妹。」

  「喔,認真型的啊……」她點頭。「也該是換個領導類型,好好整頓一下社團的時候了。」

  「學姐呢?」

  「我?」朱明欣沉吟片刻,伸手敲敲桌面。「學弟,我們出去走走吧,別老是待在這裡,學姐想去看看學校。花給你拿。」

  踏出豆花店,正午的陽光耀眼。畢業典禮已經結束,路上擠滿了人潮。

  他拿著花束,跟著朱明欣走進學校,離開山下的人潮,步行上山。

  山道上,穿著學士服的畢業生三三兩兩,也在進行最後的校園巡禮。金色的光芒散落,將天空底下堆棧的層巒映得閃亮,燠熱的風拂面而過。

  山依舊是山,沉默得看不出一絲離別的感傷。

  「哈!畢業了呢!」許久,朱明欣突然用力吐口氣。「我老覺得我才剛剛進學校而已,怎麼一個轉眼,已經要離開了?」

  他聽著畢業生的歎息,隱約可以理解她說的感覺。

  過完這個夏天,他就是大四了,大學生涯的最後一年。然後,明年的夏天,就是他離開學校的時候。

  時間,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書偉,你還記得你剛加入占卜研究社的情形嗎?」

  「嗯。」

  「我啊,從來沒有看過像你這麼沒有存在感的男生!剪個奇怪的平頭,說起話來跟個機器人似的,最糟糕的是,根本沒有半點表情!」朱明欣一邊數落,一邊搖頭。「書偉,學姐我到現在還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怎麼可以整天維持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他沒答腔。明欣學姐的習慣,他已經很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應聲,她也可以自己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結果,你這個奇怪的小子卻變成我們社上公認最厲害的占卜師--話又說回來了,說是最厲害,也沒有用處,又沒有哪一個人真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敢自告奮勇讓你算命。」朱明欣略側過頭,看向高自己半個頭的學弟,眼眸中閃過一抹寵溺。「我怎麼會有一個像你這麼寶的學弟?」

  他看著她,腦中突然閃過很久以前,眼前這個人說過的一句話。「學姐。」

  「嗯?」

  「妳曾經說過,我不會成為最厲害的占卜師,」他頓一下。「因為我少了一些東西。」

  「啊?有嗎?」她眨眨眼睛。「我說過這句話嗎?」

  「……學姐。」

  朱明欣竊笑。「好啦好啦,不跟你玩。是啊,學姐是這樣說過。怎麼?你到現在還找不到答案嗎?」

  他凝視著手上的花束,沒有回答。

  「……餘音好嗎?」

  他微微攢起眉頭,不明白這個問題和先前談話之間的脈絡關係。「餘音?她很好。」

  她瞥他一眼,目光移向遠方,輕輕勾起嘴角。「書偉,你知道『卜』這個字,要怎麼寫嗎?」

  他點頭。

  「我剛進社團的時候,有一個學長這樣告訴過我,失去平衡的『人』,就是這個『卜』字。人,有了疑惑、偏離原本的道路,沒有辦法繼續維持先前的姿態和信念,所以問鬼神、所以求命運。」她停頓一下。「占卜者,不是服侍鬼神、不能控制命運。『人、口、人』,到最後,『占卜』,說的還是『人』。一個占卜者最基本的責任,是看出人心裡的疑惑,然後替人解開這些迷惑,釐清人生的道路。道路清楚了,『命運』自然明白,畢竟所謂的『命運』,也不過就是這些人生道路的交錯軌跡而已。」

  他默不作聲,還是不太明白學姐說這些話的用意。

  「一個厲害的占卜師,不需要什麼了不起的道具儀式,一樣可以看清楚他必須看見的東西。」她瞥他一眼。「例如,學姐我不需要丟銅板、不需要搖龜甲,就能夠說出來你現在的心裡,開始有了迷惑。」

  「……因為我剛才問了妳一個問題。」

  她大笑。「這樣說也是沒錯啦!不過,書偉,學姐我要說的是愛情的迷惑。你這小子……喜歡餘音吧?」

  聽到意外的話,他全身僵硬,迅速轉向她,向來波瀾不興的眼神裡,第一次閃過一抹無法控制的驚詫。

  他--喜歡餘音?

  「啊……這個表情,很好、很好。學姐我喜歡!」仔細端詳過後,她滿意地露出整排白森森的牙齒。「不過,書偉學弟,你不要告訴我,你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情?」

  他默不作聲。

  「你這個笨蛋!我怎麼會有像你這麼笨的學弟?」看到他的反應,朱明欣忍不住噴氣翻白眼。「所以學姐我才說你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書偉,連人心--自己的心--都不瞭解的人,是沒有辦法真正看透命運的!現在懂了吧?」

  「……學姐,妳說的『一些東西』,指的就是這個?」

  「當然不止。」她看他一眼,又隱隱露出一抹獰笑。「不過,我才不要告訴你答案呢!你自己好好去傷腦筋吧!」

  他默默看著一臉神氣活現的畢業生,突然開口:「……學姐,妳打算申請英國的碩士班?」

  「是啊,學弟,順利的話,學姐說不定年底就可以到倫敦去釣金髮帥哥了。」她伸手撩撥肩上的頭髮,朝他拋去一個誇張的媚眼。「千萬不可以因為心愛的學姐被英國帥哥搶走,就開始自暴自棄喔,我可愛的學弟。」

  他不理她。「申請學校……需要推薦信吧?」

  朱明欣懷疑地看著他。「學弟,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他安靜地看著柏油地面,然後面無表情地轉述老師的說法:「杜老師說,妳的推薦信會扣在他那邊,等妳把報告交上去才給妳。」

  「……這種事情,你應該更早一點說才對。」

  那年夏天,占卜研究社一代女王畢業,順利離開了學校,鵬程萬里,繼續她征服英倫三島的野心。

  一個星期以後,王書偉卸下連續擔任兩年的社長職務。

  夏去秋來,新的學期開始。這是最後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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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4 天前 |只看該作者
八、「震」……一句話驚醒我夢中人   

  「算了,」劉餘音皺緊眉頭。「不等映紅了,我們開始吧,莉秦。」

  占卜研究社現任社長吳莉秦點一下頭,開口:「那個,謝謝各位學長姐今天過來開會,社團今天變成這樣,我覺得很難過,對不起各位學長姐……」

  「莉秦,」劉餘音輕咳一聲,尷尬地扶扶眼鏡。「不要說這些了,進入正題吧。」

  「喔,是,餘音學姐。」

  不太一樣的社團教室,特地召開的緊急會議,只有寥寥幾名成員出席,其中除了二年級的社長之外,全部都是早已經退出社團活動的大四老人。

  新學期開始不到一個月,占卜研究社面臨廢社危機。

  從上個學期開始,因為社員參與活動的意願急遽降低,平常例行的社課就偶爾會因為出席人數不足,無法正常進行,到後來,連指導老師都忍不住有些微詞。到了這個學期,情況更是雪上加霜。

  舊成員對於社團活動的投入程度不佳,連帶影響新生的招募情形,這次的一年級,只有兩位新生加入。

  曾經在校內捲起一陣魔女狂潮的占卜研究社,如今只是一個實際成員不到十人的迷你同好會。

  她從來沒有想過占卜社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光景,但光是看到今天會議的出席狀況,就可以知道,社團的命運確實像學妹說的,已如風中殘燭,難怪莉秦會急著找他們這群大四老人回來當救兵。

  面對社團眼下的慘況,除了感傷之外,她難免覺得自己有一部份的責任--畢竟,她也是其中的一員逃兵。

  過去一年,除了少數幾次不得不出席的塔羅牌社課,她幾乎沒有在這個社團出現過,連社慶和社員大會這種重大的例行活動都沒有參加。

  她討厭「鎮社魔女」這個稱號、討厭被當成珍奇異獸圍觀注視,但不管是基於什麼理由,她的刻意逃避卻是事實。

  再怎麼說,社團是團體的活動,即使是像占卜研究社這種比較靜態的社團,依舊需要一定的人數參與,來維持社務的運行和社員的向心力,當越來越多的人都因為自己的理由消失,占卜社自然衰敗。

  吳莉秦猶豫地看了一下在場的學長姐,又繼續說:「我想,如果能夠藉由擴大舉辦社慶,提供一個機會,邀請其它同學回來社團幫忙,一方面說不定可以吸引多一點人的注意,也順便招募多一點的社員……」

  「擴大舉行社慶?」蕭遠毅慢吞吞地在巧拼板上坐直身子,打個呵欠。「莉秦,妳有什麼想法嗎?」

  學妹老實地點頭,溫聲提出自己思考很久的構想。「嗯,除了社團每年都會舉行的占卜跟賣東西的攤位之外,我還想如果能請到一些有名的星座專家或是命理老師來學校演講,說不定也會吸引人來聽……」

  一邊聽著學妹的建議,她卻隱約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覺--不是針對社長學妹的話,而是好像有其它人……

  推一下眼鏡,目光一個轉移,她看見王書偉。

  理著俐落平頭的男孩一如以往,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默不作聲。差別在於:這一次,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不是盯著地板上的紋路,而是直勾勾地望向她這裡。

  「……書偉?」

  「咦?」吳莉秦嚇了一跳,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眨眨眼睛。「--書偉學長,你什麼時候來的?」

  王書偉看向問話的學妹,微微攢起眉頭,才用平板的聲音慢慢開口:「我在這裡很久了。」

  「……喔。」新任社長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有默默地低下頭。

  劉餘音皺著眉頭,提問:「書偉,你剛剛想說什麼嗎?」

  「沒有。」

  她輕輕皺眉,不解地看他一眼,然後將話題拉回。「莉秦,妳希望我們怎麼幫妳?社上還有多少人可以用?」

  「嗯……其實,學姐,現在我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來幫忙。」吳莉秦抿咬嘴唇,顯然有點心虛。「可是,我想我應該可以……」

  蕭遠毅看著學妹,懶洋洋地插話:「沒關係,莉秦,反正我們既然來了,就是要幫忙的。妳不用客氣,有什麼需要人手的,儘管說。」

  「可是……」

  劉餘音看著才剛接任社長,臉皮還很嫩的學妹,歎氣。「那就這樣了,算命攤的部分,我來負責。莉秦,妳看妳想要賣什麼,去跟廠商接洽。」

  「……妳?」王書偉抬起眼,看向說話的人。

  明白他所指為何,她抿緊唇。「塔羅脾的占卜,比較有表演性,而且畢竟這個部份,我比較熟。」

  蕭遠毅抓抓眉毛,瞥了馬尾女孩一眼,覺得很有趣,也沒有作聲。

  「謝謝學姐。」沒有察覺到另外三個人之間的暗流,吳莉秦老實地點頭,繼續往下說:「那麼跑腿的部份,我會--」

  「跑腿的部份,交給映紅。」

  「咦?」吳莉秦驚訝地抬頭看向學姐。「餘音學姐?」

  她推一下眼鏡,掩飾眼中突然冒出的惡作劇光芒,故意冷冷地說:「誰教她說話不算話?明明說過今天會出席的。」

  「可是,學姐,這樣的話……」

  「沒關係,莉秦。」蕭遠毅看看似乎有所算計的魔女,眨眨眼睛,然後懶洋洋地接口道:「我跟映紅可以一起負責跑腿的工作。」

  「學長……」

  占卜社鎮社魔女拿下眼鏡,低頭擦拭,嘴角勾起一抹艷絕的微笑。「就這樣了。莉秦,妳不要擔心,映紅不會抗議的。」

  「映紅不可能不抗議的。」

  她抬起頭,瞥向說話的男孩。

  六點多,位於二樓的廣式飯館卻沒有太多人。有點陳舊的桌椅,天花板角落架著的電視熱鬧地播放著夜問新聞,四周牆壁上貼滿了足球明星的照片,可以想見老闆是非常忠實的足球迷。

  這個夏天,她回南部老家去,沒有留在台北,所以這是開學以來,他們第一次一起出來吃飯。

  「我知道,她說這學期課比較少,想要多打一點工。」趁著沒有人注意,她偷偷扮個鬼臉。「不過,我才不要理她,誰要她明明跟我和莉秦說好了,結果自己跑去逛街逛到忘記時間。」

  「……這是公報私仇。」

  「反正遠毅會幫她。」她看他一眼,突然歎口氣,低頭攪拌盤子裡的雞丁飯。「……真的很過份嗎?」

  他直勾勾地凝視她,半晌。「不。」

  她感覺到自己的嘴角鬆開,悄悄浮上笑意。「你這個學期課重不重?」

  他沒有反應,只是看著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有點尷尬。

  一般來說,這個人沒有反應是很正常的,他向來不是一個反應很快的人,但是因為某個不知名的原因,她今天卻總是覺得他有點奇怪,彷彿眼前的人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王書偉。

  一個暑假沒有見面,會造成這種差別嗎?這沒有道理。

  「書偉?」

  他眨一下眼睛。「……抱歉。」

  她歎氣,重複一次剛剛的問題:「這學期你修了幾堂課?」

  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後斂下目光,拿起湯匙,以規律的動作繼續進食。「八門課,十七個學分。」

  「還這麼多啊?」她有點意外。「我才修到下限。」

  他頓一下,指出:「遠毅更多。」

  「遠毅不是正常人。」她搖搖頭,伸手撫摸綁在頸後的馬尾,忍不住笑。「你不能拿他當標準。」

  他沒有說話,目光瞬也不瞬地定在她的臉上,嘴角跟著微微牽動。

  「我--最近想去補習。」她的心跳一下,急忙慌張地拉開話題。「我上次跟你說過吧?宿舍之前有一個學姐考上了高普考,在圖書館工作。我想,如果我暫時不打算唸書的話,去當圖書館員,好像也挺不錯的。」

  「嗯。」

  「繫上的老師一直叫我再考慮考慮,特別是田老師,她說她很喜歡我上學期作的那個報告,要我再去跟她談談。我不太知道自己要不要照老師的話作。」

  「剩下的時間不多。」

  「我知道,可是我之前一直打算畢業就出去工作的,現在突然要我改變……」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皺眉頭,覺得自己還是在逃避問題。大四,真是麻煩的一年,時間催著決定跑。「算了,你呢?」

  「啊?」

  「你最近在作什麼?準備政治所的考試嗎?」

  他沉默下來。「不。」

  「不?」

  「我在修民族系的課。」

  「輔系?」似乎不太可能,他們已經四年級了,沒有足夠的時間修完修輔系要求的學分數,而且她之前沒有聽過他提這方面的事。

  他搖頭。「只是修課。」

  「有趣嗎?」她困惑地皺起眉頭。「為什麼會突然想去修?」她一直以為他會照家裡的安排,去考政治所,或者,出國拿學位。

  他停下用餐的動作,看著她,又不說話。

  察覺到他的目光,剛剛那種彆扭的感覺又回來了。她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啜飲其實已經所剩不多的麥茶。

  這個人……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餘音。」

  抬起頭,卻發現那雙沒有表情的眼睛似乎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

  她楞一下,心跳猛地撞擊胸膛。

  沉默的眼睛、缺乏變化的表情,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她的呼吸卻開始混亂,許久不見的陌生溫度竄上臉頰。

  一個瞬間,她彷彿不再是這個明年夏天就要畢業的大四生劉餘音,而是好幾個季節以前,那個第一次陷入情網的大一新鮮人,而他--

  他對她沒有感覺……提得高高的心一下子墜回冰冷的現實。

  這是書偉,妳已經放棄很久的王書偉,記得嗎?她告誡自己:劉餘音,別胡思亂想,這一切都是幻覺而已。

  所以,她只是應聲:「嗯?」

  他的眼睛瞬也不瞬,半晌,才平板地開口:「……不,沒事。」

  看吧,這一切都是幻覺。她鬆口氣,一邊嚴肅地告訴自己。還有,她剛剛感覺到的,絕對不是失望。

  才踏出教室門口,她就看見那個人站在外面的樓梯欄杆旁,一個勁地閉目垂首,彷彿就那樣睡著了。

  如果這也是幻覺的話,她一定是得了妄想症--最嚴重的那種。

  她皺起眉頭。「書偉?」

  他抬起眼,點頭。「餘音。」

  「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張開口,然後平板地吐出一個很普通的答案。「……路過。」

  路過?她默默看著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好。這裡是井塘樓四樓,據說是學校最偏僻的教室之一,一般人是不會「路過」這裡的。

  說不定,他是來找老師。她這樣告訴自己。

  「等一下有事嗎?」他這樣問。

  她搖頭。「本來打算上完課就回宿舍去了。」

  「去喝咖啡?」

  她推一下眼鏡,有點遲疑,不太確定現在什麼狀況。「嗯……」

  他看著她,專注的眼神瞬也不瞬。「餘音?」

  「喔,好啊。」

  ……她還能說什麼呢?

  「問過莉秦也沒問題,所以就是明天兩點的時候在社團教室開會……」她頓下來,歎口氣。

  兩個人來到的小店,位在公車站牌附近的二樓,和學校附近大多數的簡餐店一樣,提供美味的手工小點心和精緻的套餐。現在是午茶時間,但是書偉和她只各自點了飲料。她喝花茶,而他還是一貫的藍山咖啡。

  聊天的主題是昨天映紅回報的工作概況,和中午才剛剛敲定的開會時間。

  話說沒有兩句,她發現他又開始發呆。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書偉。」

  他眨一下眼睛。「抱歉。」

  「你有心事嗎?」

  「心事?」他平板地重複一次這個詞語,彷彿一下子弄不清楚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沒錯,」她推一下眼鏡,擔憂地皺起眉頭。「這幾次我老是看到你在發呆,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我……」他看著她,突然岔開話題:「遠毅在追映紅。」

  「我知道。」她困惑地看著突然提起這個話題的男孩。「從遠毅自願要跟映紅一起負責跑腿的工作開始,我就知道他要追映紅……有什麼問題嗎?」

  「……有男生在追妳嗎?」

  「沒有。」她下自在地摸一下綁得很緊的馬尾,不知道話題為什麼會跳到這裡。「你知道的,我對戀愛沒有興趣。」

  「沒有興趣?」他平板地重複一次。

  她真的開始擔心了。「……書偉,你真的沒問題嗎?」

  她認識的王書偉,日常詞彙裡應該是沒有「戀愛」這兩個字的。認識這三年,她也從來沒有聽他談論過其它人的愛情生活--

  忽然間,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竄進腦海。

  聽起來有點荒謬,畢竟,認識了四年,他從來沒有類似的表示,但是、但是--

  另一名占卜研究社的魔女傳說,並不完全是那麼空穴來風。

  她不理會心裡那股太過熟悉的怪異感受,咬咬嘴唇,逼自己問出口:「……書偉,你也喜歡映紅嗎?」

  他楞一下,微微攬起眉頭。「不是。」

  聽到他的答案,她卻一點也沒有感覺比較安心,因為還有一個更令人沮喪的可能性。

  深呼吸,她努力鼓足在這麼短時間內所可以收集到的一切勇氣,死命裝出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表現出來最平淡的語氣:「……難道你喜歡遠毅?」

  他看著她,一臉呆滯,似乎不知道她這個念頭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不。」

  她覺得更困惑了。「那你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他沒有答腔,面無表情又看她一眼,默默拿起藍山咖啡啜飲。

  她看著比平常更加古怪的男孩,搖頭,決定放棄研究他的動機。「說到映紅,她不太高興。」

  「社慶的事?」

  「嗯,她不高興我把她跟遠毅湊在一塊。」她實在不知道她那位同寢好友到底在想些什麼。「所以她向我提出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

  「她說,衣服要聽她的話。」

  他微微攢起眉頭。「衣服?」

  她歎氣。「社慶占卜時候穿的衣服。我擔心她想要把我打扮成鋼管女郎。」

  他沉默一下。「映紅不會這樣做。」

  「我知道,我只是亂說。」她垮下肩膀,推推眼鏡,悶聲嘟囔:「映紅不會做這種事,可是我光是想到要化妝打扮,就覺得渾身不對勁。這幾天越想越後悔,很想跟她說我不要了。」

  聽到她的話,男孩的眼睛忽而閃過一道奇異的光,像是想起什麼。

  然後,他搖一下頭。「妳打扮起來,很漂亮。」

  她瞪著他。他嚴肅地點頭。

  他,真的怪怪的。


  夜。未圓之月,整座山籠罩在銀灰色的朦朧紗霧中。人,看不清前程。

  和窗外月光有著相同顏色的楓葉鼠「二世」抽動腮幫子,迅速啃完手上的葵瓜子,然後小小的身軀整個掛在鐵欄上,熱切地看著籠子外面正在忙碌的主人,一下子看膩了,才又一溜煙跑回滾輪上,繼續牠最愛的運動。

  「二世」,全名叫「思薇爾二世」。

  兩人寢室內的燈光昏暗。升上四年級,她和映紅換到了這間兩個人的寢室,繼續擔任彼此的室友。空氣裡飄著暗流的熏香,書桌上躺著一本翻到一半的厚重原文書,打工的映紅還沒有回來。

  魔女披散了長髮,揚手縱開古老的占卜紙牌,在寢室中央的地板上鋪出命運的網絡。

  「……『寶劍九』、正位。這是『魔杖六』的逆位。這是『節制』、這是『正義』、這是『錢幣』的『國王』、『法皇』。」她撩起又落下來的半干長髮,翻開最後一張紙牌。「『命運之輪』。」

  沉吟許久,空氣裡細微的呼吸聲從急促慢慢轉為凝滯。她皺緊了眉頭,手上還扣著最後一張紙牌,跌坐到地上,伸手摀住臉,發出自我厭惡的嗚咽。

  她看不懂,她讀不出牌組的意義。

  她不知道書偉在想些什麼。

  他為什麼那樣看著她?為什麼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為什麼突然提起遠毅和映紅的事?為什麼問有沒有男生在追她?為什麼……說她很漂亮?

  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從來沒有認知過她是跟他不一樣的異性,認識了三年,從來不曾表現過對她有超乎友情之外的感覺。

  她知道,對書偉來說,她和遠毅的角色是沒有差別的,就是朋友而已。他的眼裡、記憶裡,沒有特別為她保留的空間。

  所以,她死心了。所以,她放棄了。

  但是昨天,他說她很漂亮。

  然後,她亂了。

  她不是已經死心了嗎?為什麼這兩天來一直心神不寧,連明天就要上台的報告都沒辦法專心準備,只是為了一句很可能只是隨口而出的話?

  她不是最討厭迷信的人嗎?為什麼今天晚上卻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一個人,大張旗鼓地排設這滿地的塔羅牌陣,只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可能是答案的答案?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洩氣地倒臥下來,她呆呆地看著散落一地的手繪紙牌。食指和中指問一直夾著的,是那張無法解釋的「命運之輪」。

  這是他送給她的塔羅牌。兩年多來,她一直很小心地珍藏著,除了少數的場合,很少拿出來使用。

  還有,那一塊錢。曾經嶄新閃亮的銅幣,已經不復當初的光澤,仍然跟塔羅牌一起,躺在那個陳舊的銀盒子裡。

  還有,「二世」。她用了一模一樣的名字,幫這只跟「思薇爾一世」沒有半點相像之處的楓葉鼠命名。

  每一樣他送給她的東西,她都把它當成重要的寶物,小心翼翼地保留著。

  鬆開指尖的紙牌,她又伸手包覆住臉,輕輕地哀鳴。

  她根本沒有死心。那些都是騙人的--騙她自己--的說法。她的心,那顆愚蠢到連自己都無顏承認的心,還是像兩年前一樣,只為了那個人跳動。

  一句話、一個眼神,她的世界為他翻轉。

  她一點志氣都沒有。

  但是他呢?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到底在想些什麼?

  她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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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同人」……人貴知心,然後物以稀為貴   

  「書偉!」

  他眨一下眼睛,這才回過神,看向把自己從馬路中間拖回斑馬線起點的好友,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

  蕭遠毅抓抓眉毛,歎氣。「不要在馬路上發呆。」

  「……抱歉。」

  「要吃飯嗎?我肚子餓了。」

  「現在是九點。」晚餐時間已經過了。

  「我知道,可是剛剛經濟系那邊有一門課,小組開會討論報告,後來又跑去團練,成果發表會快到了。」

  「別太辛苦。」

  「習慣就好。」蕭遠毅慢吞吞地打個呵欠。「不過下午只吃了一個麵包,真的餓了。書偉,你要跟我去吃嗎?」

  他點頭。

  月色照人,映亮整個夜空,公車慢慢駛離站牌,星星隱沒痕跡,開始帶著寒意的風吹動遙遠的記憶。

  兩個人來到側門對面的一問路邊攤,點了簡單的雜炒。剛起鍋的菜餚,散發出騰騰熱氣。溫暖的香味,在剛入冬的夜裡,特別引人垂涎。

  「……所以現在學生會那邊,開會的部分就交給我和餘音了,映紅專心負責其它的籌畫工作。還有,接替蜜拉來演講的人選,我也找了傳院的同學,想辦法繼續在聯絡。」男孩一邊吃,一邊交代社慶的工作進度。「大致上就是這樣,應該都沒有問題了吧?」

  王書偉只是聽著,沉默的眼神動也不動,彷彿陷入長考。

  「以前也發生過。」

  蕭遠毅困惑地看他一眼,顯然摸不著頭緒。「啊?書偉,你在說什麼?」

  「剛剛的事。」

  「剛剛?你是說你在馬路上發呆的事嗎?」同寢了三年,蕭遠毅很快地抓住了男主角的思路,一邊懶洋洋地評論道:「那一點也不奇怪啊。,書偉,你在哪裡都可以發呆,當然不是第一次發生。」

  「……不是那個意思。」

  「喔。」蕭遠毅放下筷子,拿起塑料碗裝的豬血湯。動作的步調看似一般,桌上的食物卻在出乎意料的短時間內消失蹤影。「那是什麼意思?」

  他靜下來,搖頭。那只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彷彿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在同樣的月夜裡,曾經有過類似的事情發生,但是,他想不起來。

  「遠毅。」

  「嗯?」

  「我喜歡餘音。」

  蕭遠毅抬起頭,有趣地瞥他一眼,含糊地應了聲。「喔。」

  他看著好友。「你不是很驚訝。」

  蕭遠毅摸摸眉毛,懶懶地反問:「你很驚訝嗎?」

  他沉默半晌。「嗯。」

  「那大概是旁觀者看得比較清楚吧?」蕭遠毅思考一下,說:「你跟其它女生沒有這麼親近。」

  「餘音跟我是朋友。」

  「朋友跟喜歡的人,還是有一點點差別。」他打個呵欠。「至少,如果我的寵物死掉,你不會特地去再買一隻送給我。」

  遠毅說的,是黃金鼠那件事。

  不過,關於這一點,他有一句話要說:「你沒有養寵物。」

  「……那只是一個比方。」

  他的嘴角微微動了一下。「我在開玩笑。」

  「喔。」蕭遠毅眨眨眼睛,視線轉向牆壁上的價目表,突然把話題拉回來:「你喜歡餘音,然後呢?」

  「然後……」他眨一下眼睛,沉默下來。「她喜歡我嗎?」

  「書偉,這個問題,你問我好像不太對吧?」蕭遠毅懶洋洋地說:「你跟餘音說過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說?」

  他沉默一下。「她說她對戀愛沒興趣。」

  「沒興趣?」蕭遠毅皺起眉頭。「聽起來,是很像餘音會說的話啦,不過……那你打算怎麼辦?就這樣算了?」

  他凝視著桌面,半晌,然後平板地開口:「我希望說服她改變心意。」




  她決定了,不再放任自己繼續胡思亂想下去,她的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考慮。

  例如,期中考。

  雖然是大四了,成績還是很重要的。而且,把自己埋在圖書館裡,努力從公認最難搞的教授手中拿到最高的分數,或許是目前唯一比較有建設性的作法。

  映紅在宿舍,似乎還在生氣。因為自己前陣子的心情不穩定,不小心又多說教了兩句,讓一向好脾氣的室友都忍不住發了火。

  很普通的一件小事,只要自己去道個歉就可以了,她卻一直找不到正確的時間開口,所以這一陣子,她都躲在圖書館讀書,避免和映紅碰面。

  逃避、逃避、逃避!劉餘音,妳的生命裡難道只剩下這兩個字了嗎?

  她歎口氣,推了推眼鏡,將剛剛想到的重點謄在便利貼上,黏到相關的書頁。

  至少她很認真在唸書。

  「餘音。」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嚇一跳,整個人差點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抬起頭。「書--書偉?」

  他點頭。

  一開始的驚嚇感過去,心跳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她不自在地別開目光。「你也來圖書館唸書嗎?」

  他眨一下眼睛,直直看著她。「……不是。」

  「喔。」那他大概是來借書的。

  不知道還要說什麼,她朝他點一下頭,又繼續剛剛中斷的抄錄動作。

  過了五秒鐘,她發現不對勁,那個人還沒有離開。

  「書偉,」她壓低了聲音,朝杵在座位旁邊的男孩皺起眉頭。「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嗯。」

  「什麼事?」

  「我……」

  「餘音。」

  她轉回頭,看見跟自己上同一堂課的同學。「Simon,你也在這裡?」

  染著一頭時髦棕髮的Simon擺一下手。「嘿嘿,好巧對不對?其實我剛剛坐在那邊,早就看到妳了,想說我們等一下不是跟淑鳳約好要討論報告,時間也差不多了,乾脆先過來找妳,一起過去吧?」

  她遲疑地看一下時間,又看看站在一邊,面無表情的男孩。「那個,書偉,你要跟我說什麼?」

  王書偉沉默一下,搖頭。




  正行進間,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熟悉的身影。

  她躊躇一下,出聲招呼:「書偉,下課了嗎?」

  他點一下頭。「妳要去哪裡?」

  「系辦。」她抿起嘴角。「老師說他有一堂課的上課人數好像有點問題,要我順便幫他問問。」

  「我陪妳過去。」

  她看看他,伸手抓弄一下頸後的馬尾,點頭。「嗯,那走吧。」

  前往系辦公室的路上,兩個人陷入沉默,很尷尬的那種。

  應該是很乎常的狀況,這個人本來就是不多話的類型,而她自己也不是很能言善道的那種。

  問題在於:這一次,她是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還是喜歡他,但是除了尷尬之外,這個認知似乎沒有造成任何差別。情況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她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而他,沒有表情。

  他沒有表情,這是最糟糕的一點,她從來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站在電梯門口,她歎口氣,終於決定開口:「……對了,書偉,你上次本來要跟我說什麼嗎?」

  電梯門開,他先踏進去,按住開門鍵,等她進來。「上次?」

  跟著走進電梯,她看著他按下樓層按鍵,抬頭望向顯示器上逐步往上爬的數字。「對啊,前兩天我們在圖書館碰到,後來我跟Simon去做小組討論那次。」

  他沒有作聲。

  她困惑地轉過頭,看向又安靜下來的男孩。

  他看著她。她的呼吸停止。

  熟悉的眼神--又彷彿有哪裡不太一樣。是她太多心了嗎?端整的五官一如以往,沒有一點情緒起伏的暗示,平靜的黑瞳深處看似沒有變化,卻隱約帶著一絲微妙的凝重專注。

  推一下眼鏡,她困惑地別開視線。「書偉?」

  「我打算考民族系的研究所。」他這樣告訴她。

  「那很好,我也修過幾門民族系的課,不過那是去年修的,現在不知道記得多少就是了。」她看著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你要跟我借課本?」

  他看著她,半晌。「……不是。」

  她微微皺起眉頭,不太確定他打算說什麼--只是單純地想把決定告訴她嗎?但是……好像又下太像。

  他沉默一下。「餘音,我--」

  或許是因為電梯裡太過緩慢的空氣流動速度,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曖昧地開始加速。「嗯?」

  那雙沉默的眼睛凝視著她,聲音一下子斷絕。

  然後,叮噹一聲,電梯門打開。清新的空氣湧入,淡化了剛剛在兩人之間凝聚的不知名張力。系辦到了。

  她的呼吸回復正常的頻率,不確定自己是覺得失望或是鬆了口氣。「書偉,你剛剛想說什麼?」

  他看看她,然後垂下目光。「……不,沒什麼。」




  「……我在讀的時候,想到的並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你看上一句,班雅明這句話,我覺得應該解釋成--」

  一聲輕咳。「那個,餘音。」

  正努力在闡述自己想法的女孩推一下眼鏡,困惑地看向同學。「秋秋,妳有什麼要說嗎?先讓我說完吧?」

  「不是啦。」女同學搖搖頭,臉色有一點怪異。「外面有一個人。」

  「人?」她順著同學的手指望向走廊,心又跳了一下……是他。「喔,那是我社團的同學,對不起,你們等我一下。」

  她起身,迅速走到教室外,伸手梳直背後的馬尾。「書偉?」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這一陣子老是碰到他。

  他抬起眼。「午安。」

  「你來做什麼?」

  「我以為下課了。」

  「剛剛上課老師講到一些有趣的問題,」她向他解釋:「所以幾個同學留下來繼續討論。」

  「嗯。」

  「你來,有事嗎?」

  他看著她。「吃飯。」

  她困惑地皺一下眉頭。「喔,好啊,可是你要等我一下。」

  他沉默片刻,點一下頭。「我等。」




  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告白過,「告白」這個詞,還是遠毅告訴他的,他也很少想過這方面的事情。

  第一次發現自己喜歡一個女孩子,他常常看著那雙深邃的美麗眼眸,就忘記自己接下來應該要說什麼。

  他有點……緊張。

  更糟糕的是,這幾次下來,他發現他的運氣似乎不太好,總是在就要開口的前一刻,會出現突發狀況。

  今天,他決定要把話說清楚。

  「餘音。」他停下手邊切割雞排的動作。

  正在進食的女孩頓住刀叉,抬起頭,嚴肅的眼睛望向他。「嗯?」

  「妳今天很安靜。」

  這句話由他來說,是很怪異的,畢竟,要比話少,沒有人的話比他更少,但是他覺得她今天有點不太一樣。

  劉餘音的動作僵住,粉頰泛起若有似無的紅暈,推推無框眼鏡。「是這樣嗎?可能是在想別的事吧?」

  他看著她,沉默一下。「跟映紅還沒和好?」

  她驚訝地看著他,皺起眉頭。「你怎麼知道我跟映紅吵架?」

  「……遠毅前一陣子提過,映紅沒什麼精神。」他頓一下,安靜地指出:「妳也是。」

  她看看他,然後搖頭。「不是,我們兩個已經沒事了,本來就只是一點小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在想的,是莉秦的事。她跟室友好像因為社慶的事情鬧得很僵,上個星期跑到我們寢室來住了。」

  這件事,遠毅也有提過。「……還好嗎?」

  「嗯,反正我們寢室只有映紅跟我,只要莉秦不嫌『思--』」話說到一半,她突然嗆住,連忙拿起杯子就口。「我是說……嫌『二世』一天到晚玩滾輪,可能有點吵的話,我們都覺得無所謂。」

  「二世?」

  向來清楚的聲音因為喝水變得含糊。「嗯,就是你送給我的楓葉鼠。」

  他頓一下。「所以,牠叫做『二世』?」她好像沒有提過這件事。

  長髮女孩繼續低著頭,抓緊了塑料杯,咕嚕咕嚕喝著烏龍茶,好像很渴的樣子,一直沒有抬頭看他。「呃,對,我給牠取名字叫做『二世』。」

  「二世」的意思,表示牠承襲了第一隻黃金鼠的名字,也叫「思薇爾」。

  他點頭,放開了名字的話題。說到黃金鼠,他發現自己找到一個可以切入主題的機會。「餘音。」

  「嗯?」她還是沒有抬頭。

  他微微攬起眉頭。她為什麼不看他?

  思考兩秒,他決定放棄,這應該不是很重要的問題。「我送--」

  話說到一半,腦中驀地又閃過一個念頭。他發現一個很詭異的地方,關於黃金鼠的名字。

  「思薇爾」?聽起來……有一種怪異的熟悉感。

  他決定先把這個問題弄清楚。「黃金鼠的名字--」

  手機鈴響起,坐在對面的女孩像是溺者看見浮木,以飛快的速度從背包裡掏出小巧的貝殼機。「對不起,書偉,我接一下電話--喂?映紅,有什麼事嗎?……嗯,好,我知道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講電話的女孩,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妳要回去?」看著她收起手機,他這樣問。

  她扶一下眼鏡,沒有看他。「對不起,書偉,映紅那邊臨時有一些事情,必須要跟莉秦說,叫我回去陪她。」

  他不發一語,點頭。

  他的運氣真的不太好。




  損而不已必益,故受之以益。

  這是《序卦傳》上的句子,意思是說:當損卦走到盡頭,人的運勢進入谷底,必然會物極而反,然後否極泰來,開始進入益卦往上爬升的階段。人的運氣不會一直那樣不好的。

  想必他的運勢還沒有真正走到谷底。

  十二月的夜晚,冰冷的山風襲人。將圓的月亮掛在晴朗的夜空中,事不關己地嘲弄沉默的歸人。

  王書偉踏著無聲的步伐,面無表情地往山上宿舍走去,一邊思考著易經對於運勢的說法。

  這幾天,更正確的說,是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他一直找不到餘音。

  在路上碰見,美麗的女孩朝他點點頭,露出一貫的拘謹微笑,然後說她有一個隔天要交的報告,很抱歉不能陪他去喝下午茶。

  依循學校網站查到的信息,他找到餘音上課的教室,發現那堂課的老師臨時更換了教室,那天是影片觀摩。

  到圖書館去,那個每個星期三會準時而固定去看電影的女孩,始終沒有出現。

  打電話去寢室,接電話的映紅說餘音回家去了,過週末。

  寫信到網絡上的信箱,計中的服務器掛點。

  最後,他到宿舍等她,而她一整天沒有踏出宿舍一步。

  ……他有一個疑問:真的是他的運氣不好嗎?又或者,是有人在躲他?




  她當然不是在躲他,她只是--很忙而已。

  社慶到了,忙碌是很自然的。

  手機鈴響,坐在地板上的劉餘音一手摀著臉,一手抓過放在一邊,不知道響過多少次的貝殼機。「喂?」

  熟悉的清脆聲音傳來:「餘音!妳好了沒有?」

  「映紅!」她皺起眉頭,跟好友抱怨:「我不要穿這件衣服啦!太誇張了,哪有人穿這種衣服給人家算命的?」

  「餘音!妳答應我的!」

  「真的不行啦!映紅!妳沒有別的衣服可以給我了嗎?」

  「沒有!」孫映紅很愉快地這樣告訴她:「妳今天一定要穿這件衣服上場,我等一下叫莉秦去找妳,趕快換好衣服喔!」

  說完,她掛斷。

  劉餘音抿緊嘴角,不悅地看著掛斷的手機,然後又看看那件好友替自己準備的黑色連身裙,第一百次懷疑自己會為什麼會交上這種損友。

  映紅真是過份。明明知道她平常是連肩膀都不敢露的人,還特地挑這種低胸的衣服,要她穿著去占卜。這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她以後不用作人了嗎?

  今天是社慶開始的第一天。和學生會聯合舉行的聖誕祭典,即將在十二點正午的時候展開一連串的活動,然而時問已經是十點的現在,身為占卜研究社支柱的鎮社魔女卻還躲在寢室裡,掙扎著要不要換上室友幫自己準備的一整套裝束。

  她當然知道映紅的用意:這次的社慶是背水一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而事隔年餘,究竟有多少人記得當初的魔女傳說,尚不可知,更別說要依賴那個老早過時的傳說,期待有人會主動上門來自投羅網,那是太不切實際的想法。

  所以,映紅是要用更華麗的包裝,直接彰顯占卜研究社的神秘氣氛,吸引更多的人注目,進而對社團產生興趣。

  身為占卜的主秀,她就是那個所謂「更華麗的包裝」。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主辦人的私人興趣。

  這種衣服、這種衣服……她伸手摀住臉,烏黑的長髮披散下來,一個人在寢室裡發出悲慘的呻吟。早知道她就不要讓映紅主辦這次活動了!

  自作孽,不可活。

  不過,人家也說,天助自助者。

  她鬆開手,瞪著那件應該頗為昂貴的絲質連身裙,一邊盤算著:如果她現在去找一把剪刀,把這件可怕的衣服剪成碎片,那個主辦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正打算要付諸行動,門口傳來一聲輕敲。「餘音學姐?」

  是莉秦。她垮下肩膀,她可以對不起映紅,可是她不能對不起學妹。社慶要是完蛋,莉秦會難過的,她已經為社慶花了這麼多的精神和時間。

  「莉秦,妳等一下,我就好了。」

  沉著臉,深吸口氣,她拿起衣服,終於開始著裝。

  儘管映紅前一天晚上已經教過她正確的穿著法,她還是花了一點時間,才終於換上這其實有點瑣碎的全副武裝。

  打開門,看到的是學妹驚艷的眼神。「餘音學姐,妳好漂亮。」

  她抿緊了嘴,伸手掩住過低的領口。身上又是項鏈、又是手環的,她覺得自己比較像是即將上法場的犯人。習慣性地想要推一下眼鏡,卻推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為了配合這套蠢衣服,戴的是隱形眼鏡。「莉秦,後面的拉煉我拉不到,妳幫我一下。」

  學妹聽話地幫她拉上背後的拉煉,一邊興奮地說:「映紅學姐的眼光真好!學姐看起來好像是那種高貴的宮廷占卜師喔!」

  她歎氣。像不像高貴的宮廷占卜師,她一點也不在意。基本上,她比較傾向相信一般的宮廷占卜師不需要露出「這麼多」的地方,不過可以讓學妹高興的話,她這一點點的犧牲,也算是值得。

  「莉秦,會場都沒問題了嗎?」

  「工廠那邊臨時有點問題,貨還沒送到。」

  「那妳打算怎麼辦?」

  「映紅學姐要士和學長等一下騎機車載我過去,先拿一部份的貨過來。」

  她點頭。「大家都到了嗎?」

  「嗯,會場也佈置得差不多了,就等學姐。」

  映紅雖然看起來散漫了一點,該辦事的時候,事情一向都辦得不錯。

  她咬咬嘴唇。「所以,大家都到了?」

  「嗯……我好像還沒有看到遠毅學長……」

  「遠毅的社團多,不會這麼快就出現的。」她頓一下,伸手掩住有點涼意的領口,彎腰穿上也是好友準備的同色系高跟鞋,一邊若無其事地問:「書偉呢?他來了嗎?」

  「書偉學長……」占卜社現任社長皺起眉頭。「我好像沒有看到他……」

  她鬆口氣。「喔,好。我們走吧,莉秦。」

  她絕對不是在躲他,只是這身裝扮,還是越少人看見越好。

  跟在學妹身後,她抬高了頭,腳上踩著不熟悉的高跟鞋,努力不要讓自己被裙襬絆倒,一邊假裝不在意路人的目光--打從一生下來,有著高山族血統的她就必須讓自己習慣類似的陣仗,眼看下個月她就要滿二十二歲了,二十二年來,這一招早已經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心裡只想要趕快找個地洞鑽進去,她還是可以維持一個最冰冷的表面,對所有人的奇異注視一律視若無睹。

  很快地,占卜社的攤位出現在眼前。

  攤位的一半,是和往年一樣的深藍色帷幕,另外一半,則是掛著幾張以藍色為底的手繪海報,白色的桌巾覆蓋桌面,上面擺著稀落卻陳設有致的商品。

  純白和深藍,像是最深邃的星空月色。映紅一手主導的占卜社攤位佈置,有著清新卻亮眼的簡樸風格。

  「餘音,我就跟妳說很漂亮吧!」孫映紅露出燦爛的笑靨,迎上前來。

  「對啊,餘音學姐真的很漂亮呢。」社長學妹非常誠懇地跟著附和:「一路上我看到每個人都在注意學姐。」

  只可惜,她很懷疑那些人注視的原因是什麼。她覺得自己像是走錯地方的大夜班小姐,大白天的,這樣四處招搖,當然引人側目。

  「那才不是……」她掀開蓋在臉上的深紫色繡金薄紗,皺起眉頭,正要回嘴,卻突然察覺到一道不一樣的視線。

  抬起頭,她看見王書偉。穿著一身灰色馬褂的沉默男孩站在角落,直視著她,熟悉的眼睛裡沒有一點表情。

  她的心跳停止,血液一下子湧上臉頰。

  莉秦說他不在的!

  然後,他動了一下,薄唇微微張開,看著她,似乎打算說什麼。

  然後,她作了一件她絕不相信自己會作的事情。

  她跑掉了。

  他瞪著長髮魔女消失的背影,跟在場所有人一樣,完全一頭霧水,不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餘音暫時不會回來了。」他聽見自己開口,說:「映紅,中午的那場塔羅牌占卜由我上場。」

  他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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