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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靈異] [九把刀]殺手五,無與倫比的自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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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後訪談﹞一個關於壞蛋的瘋狂故事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9 03:2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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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02:41:2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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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強,還帶著點讓人顛簸的旋轉。

蒼葉看著三十七樓底下的風景。

從這種連貓都不敢接近的高度看下去,整個城市變得模糊又後現代地旋轉,許多原本死意堅決的人都會因爲過度害怕而卻步,逆向産生人生再怎麽悲慘、也不想經歷這種自由落體的求生意志。

蒼葉打了個哆嗦,將衣領拉得更緊些。

他跟所有人一樣,都很怕死。站在這個城市上空,已虛耗了一個小時又五分。

「不公平,這一點也不公平……」

蒼葉緩緩曲起膝蓋,將重心放低,免得真的因爲一時頭暈而摔了下去。

他曾在早餐店桌上沾滿蕃茄醬跟醬油的報紙專欄裏,看過一個不知道資料何來的專家說法:在天臺上考慮自殺超過九十分鐘的人,當天絕對不會自殺。拿著水果刀盯著自己手腕超過一百分鐘卻遲遲割不下去的人,當天絕對不會自殺。拿著一大罐安眠藥或農藥考慮超過一百一十五分鐘而沒有一鼓作氣吞下去的人,當天絕對不會自殺。

超過一個固定的時間限制而無法果斷做出毀滅自己的決定,當天,便不可能再考慮毀滅自己的選項。

這是上帝裝在人類身上,好令人類遠離危險的自我保護機制的證明?

還是,這是某個心理學家爲了嘲笑死意不堅的人所作出來的無聊研究?

距離絕對不可能自殺的時間限制,還有二十五分鐘得熬。

「這一點也沒有道理……爲什麽我要在這種鬼地方吹風?」

蒼葉將臉埋進了膝蓋中間。

自己從不貪心,也沒有過剩的物質欲望,這輩子從沒買過超過三千塊的東西,會欠下這種令他窮極一輩子都無法清償的巨債,完全就是太天真。

出於對從高中栽培自己到大學的國家教練的信任,他豪爽地在借據上落了保證人的名字,誰曉得那個叫「忠佳財務整合管理公司」如此冠冕堂皇的契約甲方,竟然是惡名昭彰的地下錢莊。

國家教練,在他簽字後的第二天,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蒼葉一個堂堂的田徑國手,從此比賽獎金就不曾進了自己口袋。

不管到哪里比賽,都可以看見討債人坐在觀衆席上的身影。

回到家,迎接他的是滿牆怵目驚心的紅色油漆,一包裝在信封袋裏的子彈。

所有放在手機通訊錄裏的親戚朋友都被討債人轟炸過三輪,就連交往三年的女朋友也不斷被騷擾、動手動腳地要她下海幫男朋友還債。

最後當然只有分手。

「欠錢的明明不是我,你們什麽都知道!爲什麽還要這樣死纏著我!」

蒼葉這麽咆哮過。

「請各位大哥放過我一馬吧!如果你們活活把我打死,我怎麽還錢啊!」

蒼葉如此哀求過。

地下錢莊根本不會管你,欠條上有你的名字,無論如何就賴定了你。

白天的法律管不到黑夜的世界。黑夜自有見不得人、卻運轉自如的秩序。

身家都被剝光光,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當掉,肋骨被打斷了兩次,鼻青臉腫的裸照也拍了,甚至還冒奇險幫那夥人從泰國攜帶進毒品兩次,肛門痛得要命。

這麽聽話的結果?

欠債的數位竟然還用詭異的數學公式累進繁衍,多了一個零!

「報警」這麽徹底普通的選項也不是沒作過。

只是報了警也逮不到人,或者該說無人可逮。

那個幫蒼葉作筆錄的警察,十之八九連想過辦這個案子的念頭都沒有過,或者只是將筆錄裝模作樣記在一張根本不是報案三聯單的紙上。

「先生,能幫你的話我們都會幫,法律就是爲了保障市井小民而存在的,不是嗎?只是法律規法律,有些不文明的人也不管你這麽多,在他們眼中只有欠錢還錢這四個字。先生,我看這件事真的要解決,還得靠你自己的誠意。」

「……」蒼葉目瞪口呆。

承辦案件的警察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另一間財務管理公司的聯絡電話,說:「這間公司是幾個退休警察自己投資搞的,比外面那些牛鬼蛇神開的店要正派多了,要不要打個電話過去問問看?」

蒼葉還知道蠢字怎麽寫,之前他只是過度信任恩人犯了大錯。

那張名片蒼葉出了警察局就撕了。

走投無路了。

什麽也做不了。

自己怎麽逃也逃、怎麽躲,也避不過那些神通廣大的討債人。

除了死。

只剩下死亡,是蒼葉唯一可以替自己決定的事。

如果早晚都要被打死,卻徨徨終日不曉得哪一天會是自己被扔下海的忌日,還不如儘早自己替自己作決定,至少可以尊嚴點,省下那些明知道待會死定了、卻還是不爭氣地下跪磕頭求饒的爛戲碼。

風很強。

從這棟高樓跳下去,一定會死,且死得一塌糊塗,迅速而確實。

直接跳過想多活幾分鐘也好的懦弱動機,蒼葉說服自己,爲了避免墮樓中間回光返照的時間不夠,蒼葉擠出殘餘的力氣回憶了自己短暫的二十六歲人生。

第一次偷東西。第一次打架。第一次養狗。第一次考試作弊。第一次參加測試就贏了田徑校隊所有選手。第一次贏得全國大賽的一百公尺冠軍。第一次跳遠就打破區運紀錄,可惜無人見證。第一次改練十項全能就奪得大專杯冠軍。第一次參加歐洲杯十項全能大賽就獲得第四名,前途似錦。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做愛。第一次劈腿。第一次被劈腿。第一次被提名宜蘭縣十大傑出青年。第一次當保人……第一次當保人……

「夠了。」

蒼葉下定決心僅僅回憶到這個部份就足夠。

接下來的人生全都是馬桶壁上沖也沖不走的污漬。

蒼葉看了一下廉價手機上的時間。

「在我跳下去之前,我得說個清楚……聽仔細了……」

蒼葉拿出插在口袋裏的、上頭印有某某立委候選人服務處的地址電話的藍色原子筆,在手心上用力刻著「我考慮了一百分鐘,還是打算跳下去。」像是對這個世界某個角落的某個無聊心理學家的微弱反駁。

然後將原子筆朝空中用力扔出,那抛物線一下子就消失在視線之下。

自己過幾秒也會乾淨利落地消失在地球上吧。

站在危險的天臺圍牆邊在線,張開雙手,蒼葉呼吸困難地閉上眼睛。

等待著來自遠方一股強風,順勢將自己的命運吹倒。

蒼葉不自禁地流下眼淚。

……其實就算往前踏出一步就會絕命,自己還是沒這個膽量。

結果還是要呆等一陣毫無干系的風幫他了斷。

風來了。

蒼葉的頭髮往後吹拂,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雙眼閉得更緊。

……不夠強。風不夠強。

風過去了,蒼葉還是佇立在圍牆邊在線。

「……」他誠實地松了一口氣,卻還是堅定地張開雙手。

過了十七次呼吸的間隙,風又來了。

這次風從後面卷撲,蒼葉感覺到自己的全身寒毛都往前豎了起來。

在微微前傾的體勢中,他明顯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噗通,砰砰!噗通,砰砰!

但。

「還是不夠強。」蒼葉的鼻頭滲出冷汗,在風過後顫抖地咬著牙。

半個鐘頭過去了。

風來來去去,左左右右,強又更強。

可這個國家田徑好手還是沒給吹下樓,

蒼葉完全忘了,或刻意忽略這樣的事實:自己受過嚴格鍛煉的雙腳肌肉,透過畏懼死亡的潛意識,像鋼鐵一樣強硬地焊在危險的牆臺上。

這種程度的高樓強風無論如何別想吹動蒼葉的雙腿。

正當蒼葉試圖感受下一股強風的時候,口袋出現震動聲。

蒼葉面無表情地伸手將手機撈了出來。

無來電顯示……一定又是那些吸血流氓打來的。

一改前幾天一拿起手機就斷然挂掉,這次卻想都沒想就按了接聽,蒼葉直覺接聽這通電話有助於增強他的死意。

「幹你娘你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終於想清楚要接電話啦?」是小陳。

「……」蒼葉乾咽了一口口水。

「聽好了,不管你躲到哪,就算逃到大陸,公司還是會把你找出來!」

「嗯。」蒼葉想大罵,卻只能窩囊地吐出這個字。

「不過你也別想那麽多,走運了你這狗娘養的,今天打電話是想告訴你一個還錢的好辦法,上次你去泰國辦的護照還留著吧?還留著吧?」小陳的口水好像從手機那頭直接噴了過來。

「要……要做什麽?」蒼葉身體裏的語言系統,開啓了自動回應機制。

「公司要買你的護照,出行情價八萬塊。」

「買了,要做什麽?」

「你他媽問個屁啊!八萬塊抵得過這個禮拜的利息錢了,你想什麽?」

「……」

「你別給我裝模作樣不出聲,給你這麽輕鬆的活路你看不見,找死啊!」

八萬塊啊……至少可以抵過這個禮拜的利息錢嗎?

一般人不是都可以靠八萬塊活上大半年的嗎?

手機另頭持續傳來小陳帶著恐嚇意味、卻又裝作大方施捨的猥瑣聲音。

蒼葉很清楚,再多活一個禮拜,他的人生也不會出現轉機。

不過蒼葉還是在電話裏將小陳說的時間地點聽了個清楚,然後睜開眼睛。

當他整個人往後摔倒在天臺上的時候,看著巨大的灰濛濛天空時……

「我,連死掉的資格都沒有嗎?」

蒼葉沒有哭。

只是用手指裝作手槍,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虛僞又孬種的一槍。


今天天氣很好。

厚重的陽光暖暖地覆蓋這座平凡無奇的城市,好比特效藥,將沈澱在熙熙攘攘行人腳底下的憂鬱化學成份,悄悄地透過光合作用中和稀釋了不少。

就連三天前想要自殺的蒼葉,此刻在路邊攤吃炒麵的時候也感心情愉快。

一邊津津有味咀嚼著麵條,一邊看著桌上的蘋果日報。

那些因爲悲慘又邪惡的社會新聞被畫成刻板幼稚的「犯罪示意圖」,這真是太諷刺了不是嗎?明明遭到性侵的被害人已經夠慘了,不僅在內文中被詳盡描述她們被性淩虐的過程,還要被畫成那麽狼狽的圖案,以供社會大衆進行集體視奸,情何以堪?

不過這些悲慘的陰暗故事,倒是給了蒼葉奇妙的安慰。

人類是一種很懂得用各種方式安慰自己的動物。

明明這個世界上過得比自己好的人滿街都是,卻總是喜歡說惜福,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吃廉價食物的時候老是喜歡緬懷非洲那群素未謀面、以後也不可能謀面的、缺乏蛋白質、缺乏維他命、什麽都缺乏、就是不缺乏部落大屠殺的大肚子小孩。緬懷過後,嘴裏的食物其實也不會變得更好吃。

整天被追債討債逼債鄙視恐嚇威脅的蒼葉,透過報紙上那些徹底消費那些受害者的新聞,看見有人無論如何過得比他還慘,比如被丈夫用酒瓶割花臉的越南籍老婆、遭人蛇集團丟到海裏的對岸雛妓、在畢旅時被朋友灌醉輪奸的國中生,被親生父親與祖父連手性侵八年還懷孕……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完全是個謎。見鬼的,蒼葉的靈魂深處仿佛得到了安慰。

每當蒼葉從別人的極端痛苦中得到這種安慰,他也會産生罪惡感。

特別當意識到自己並不是算個完全的好人時,蒼葉也會有一種自身報應似的安慰……也許自己從不貪心也從不亂花錢,但就因爲自己不是真正純種的善良,

今天被那些黑道雜種逼到這種絕境也不算太無辜。

通過這種罪惡感逆向安慰了自己,當然是廉價得要命。

當最後一顆鹵蛋放進嘴裏的時候,蒼葉感覺到身後多了兩個影子。

心虛地轉過頭,蒼葉看見兩個曾經打斷過自己肋骨的混混就站在後面。

跑!

蒼葉的屁股才一瞬間離開椅子,肩膀就被混混一把按下。

「逃什麽?」那混混冷笑。

「十項全能又怎樣?快得過子彈嗎?」另一個混混將手放在懷中,裝作裏頭藏著把槍的感覺。

剛剛要跑還是跑得掉的,那朝肩膀上的一按雖然粗魯卻不特別大力,掙脫一下就閃了。且蒼葉知道這兩個混混還沒有混到可以隨身帶槍的地步,但他就是沒辦法抵抗。

根本上蒼葉失去了勇氣。

站在對面的面攤老闆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低頭拿著杓子燙著早就燙爛的地瓜葉。多管閒事只會招惹麻煩,面攤老闆只希望這三個人把事情到別的地方解決。

「公司擺明瞭找你,你躲得過公司這麽多眼線嗎?」壓住肩膀的混混大聲說。

蒼葉突然想到自己其實不用急著逃跑的啊。

「等等,我這個禮拜的利息錢已經付了啊,要找我,應該還不到……」

至少,今天不必。

「你說你利息付了?付給誰了?」壓住他肩膀的混混狐疑地說。

「我付給了小陳啊,我把護照賣給公司了不是嗎?」蒼葉加大了音量。

蒼葉的表情雖然驚恐,但賣護照抵利息不像是臨時編出的謊話。

兩個混混對看了一眼,這件事可沒聽小陳說過啊。

「總之公司這幾天都在找你,你自己跟公司說!」

兩個混混語氣已沒那麽嚴峻,只是拍拍蒼葉的肩膀,裝熟地硬架著他離開。

蒼葉沒有選擇。

他沒有選擇很久很久了。


黑社會跟你我一樣,喜歡錢,勝過於喜歡打人。

打人僅僅是削錢的手段之一,能不打人就收到錢,誰都不喜歡動手動腳——相信以上這三句話,豈只太天真三個字能形容的蠢。

賺錢有很多種「正常的方式」。

不選正路,偏走歪路賺錢,顯然這個人在心理構造上就不同于常人。幹黑社會的不但可以賺錢,還可以恣意妄爲地用最原始的暴力威嚇這社會上只走正路的人,後者才是主要的、能夠燃燒起那些流氓黑暗靈魂裏的熱血。不然去賣雞排掙得應該還更多。

被帶到「公司」的蒼葉,徹底領教了什麽是無賴。

所謂的「公司」,不管是「財務整合管理公司」還是「討債公司」,都是黑道企業的末端收帳行業,靠著基本的收帳不但可以弄到錢,還兼具訓練小弟恐嚇普通社會人士的蠻橫氣勢,算是基礎的職業訓練吧。

這間公司的堂口老大來頭挺大,叫財哥,財哥之所以能夠叫財哥可不是浪得虛名,連續兩年吃了不少更小的討債公司,現在他扛的這鋪子是冷面佛底下的三十幾間討債公司中業績排名前三的,如果再讓財哥的業績長紅下去,很快就可以獲得冷面佛的青睞,變成熱門副手人選。

正坐在電視機前,卻頭也不擡,財哥研究著農民曆上的日子,盤算著什麽時候把他在泰國買的四面佛佛像安進公司裏。當然也沒瞄過蒼葉一眼。

小陳翹著二郎腿抽煙,漫不在乎蒼葉因過度憤怒而扭曲的臉。

「護照?是,我是要幫大哥成買護照,但你他媽的什麽時候給過我了?」小陳吐煙,眼神上飄:「這幾天你唯一做的事,就是挂老子電話。」

擺明瞭比耍賴。

「三天前我明明跟你約在頂溪站,把護照拿給你了!你當場給了我兩千塊說要給我吃飯,還說賣護照的八萬塊就當作這個禮拜的利息錢!」蒼葉激動大叫:

「財哥!你要相信我!」

財哥充耳不聞,繼續看他安神像的日子。

小陳朝蒼葉的臉上緩緩吐出一大口煙。

「這年頭想換個名字大大方方搭飛機逃出境的通緝犯多得是,誰不知道護照正本一本的行情價漲到了二十萬,你他媽的說你只賣了我八萬,說給鬼聽啊!」

小陳白了蒼葉一眼。

誰不知道?護照可以賣多少錢這種事,正常人誰會知道!

「二十萬……你跟我說八萬塊!你跟我說八萬塊!」蒼葉一陣頭暈。

「我小陳的信用誰不知道?如果這東西真的值二十萬我就一定給足你二十萬,幹!八萬塊?天誅地滅啊!你他媽如果現在拿出護照來賣我,我不只給你二十萬,我他媽的再加你十萬!」

「我哪來的護照再賣你一次!你……」

不管蒼葉跟小陳之間吵得多大聲,別說財哥,這間公司其他混混連正眼都不瞧蒼葉一眼,他們也不插嘴,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意興闌珊地嗑著瓜子。

半個小時過去,蒼葉的腦子已經徹底混亂了。

就算是白癡,在這兩人旁邊聽上五分鐘也該知道說謊的是誰。這群無賴要不就是徹底白癡地信了小陳的話,就是根本就覺得小陳就算是侵吞了賣護照的錢也不打緊,反正垃圾一定挺垃圾——而蒼葉兀自激動地大聲反駁,不過是自取其辱的表演。

「財哥!你相信我還是相信他!」蒼葉的眼睛充滿血絲。

財哥皺眉,心想怎麽最近都沒什麽好日子啊……

蒼葉有了覺悟。

「好!財哥連你也給我聽好了!要含血噴人誰不會!我說我早就還你們六百萬!你們誰買單啊!」蒼葉失控大吼:「從今天開始就算我把債都還清了!誰給再來討債我就……」

這絕對是他這半年來作過最有個性的事了。

……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

不知道是誰拿了一根大鐵條,一把用力揮下,將蒼葉的大腿整個給打腫。

然後是一陣完全沒有對白的拳打腳踢。

小陳看向財哥一眼,財哥緩緩擡頭,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媽的不識相,欠錢還編故事,看到你這狗樣子我就滿肚子大便。」

小陳撚息了煙,徑自往廁所走去。

五分鐘後,沒聽見沖水聲,小陳就一邊扣好皮帶一邊從廁所走出來。

在這五分鐘裏蒼葉有一搭沒一搭地都在挨揍,身上都是腳印。

饒他是正值巔峰的前田徑國手,骨架精實,也不可能捱得住這種亂打。

回到沙發上,小陳繼續吞雲吐霧,看著痛到說不出話來的蒼葉被拖去廁所。

昏昏沈沈的蒼葉很快就醒了。

連流氓都稱不上的混混們將蒼葉的臉壓進馬桶裏,浸在小陳臭氣沖天的大便水裏,一壓一上,一壓一上,一壓一上,嗆得蒼葉鼻腔、口腔裏都是帶著黑褐色顆粒的糞水。

「嗚……嗚……嘔嘔……噗嘔……不……」

蒼葉的胃甚至來不及覺得噁心,氣管完全暴烈掙扎起來。

那些施暴的混混心知肚明他們正在虐待的這個人是無辜的……至少今天是無辜的,但虐待人這種事一旦上手了就停不下來,尤其一群人集體作這種醜事,先手軟的那個人以後在大家眼中肯定沒什麽份量。

廁所外,上演著更冷酷的對話。

「倒楣這種事……真可怕啊。」拿著微微彎曲鐵條的混混,笑嘻嘻看著小陳。

「是啊,人真的不能倒楣。」小陳瞇著眼,笑說:「一倒楣啊,就沒完沒了的。只是他的血型生得不好,他的黴運還沒走完咧。」

這間公司一但確認了組織跟債務人之間的永久欺壓關係後,便會帶債務人到醫院作一份價值上萬塊錢的全身精密檢查,那可不是關心債務人身體健康用的。

而是惡魔的投資。

眼睛閉上,財哥終於動了動脖子,扭了扭,發出老態龍鍾的髂髂聲。

此時全身狼狽的蒼葉被拖了出來,像抹布一樣被扔在地板上。

整張臉都是碎大便,狂躁地氣喘,不斷不斷地對著空氣幹嘔。

……這恐怕還不是欠債人曾在這間公司出現過最沒尊嚴的畫面。

「如果你吐了,就把你吐出來的東西全都吃下去。」小陳警告。

七、八個混混面無表情地站在蒼葉身旁,準備一接到暗示就繼續亂踢下去。

財哥看了小陳一眼。

小陳朗聲說:「給他熱毛巾。」

於是蒼葉得到了一條他媽的熱毛巾。

蓋住五官,慢慢擦臉的同時,蒼葉也用力將不小心流出的眼淚楷幹。他絕對不讓這些人有機會看到他的眼淚。絕對。不要。他也暗暗發誓,一旦走出這裏,第一件事就是毫不猶豫地朝十字路口的車陣沖進去,就算帶給生平第一次開車撞死人的某位陌生人麻煩也在所不惜。

財哥放下農民曆,看著蒼葉。

他終於開口了。

「你不覺得,一個人有兩個腎,就是告訴你人要大方一點的意思嗎?」

財哥將農民曆慢慢卷成筒狀。

蒼葉茫然地看著財哥,一時之間竟不明白。

「還有肝。肝那麽大,不覺得太累贅了嗎?」財哥的語氣很平淡。

這下子,蒼葉全聽懂了。

這群仲介器官黑市買賣的吸血鬼,將來一定會下地獄的……

財哥說完了,繼續他的農民曆研究。

小陳接著說:「聽好了臭小子,你身上這兩樣東西,剛剛好可以折扣你的債務三分之一,不過,我多算一點給你,就當一半吧。醫院那邊我們都打點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只要負責吃飽睡好,健健康康地去開個刀。動完手術後你的人生就輕鬆一半啦!」

蒼葉抓著熱毛巾的手不自覺地抓緊。

好啊。

你們這些人渣都已經全想好了吧。

那就先假裝應承下來,然後在離開公司之後,就想也不想地沖向馬路讓車撞死吧。蒼葉寧願身上的器官被砂石車撞爛,也不願意幫這群人渣換成新臺幣。

「……好。」蒼葉的聲音發抖,頭不敢擡起。

可惜,蒼葉想得美。

「這就對了嘛,這個世界上哪來這麽便宜的事呢是不是?」小陳用鞋子底拍拍蒼葉的肩膀,說:「喏,把他關在廁所旁邊的那間房,給他一個塑膠桶裝屎裝尿。」

蒼葉大吃一驚。

「什麽……爲什麽要?」蒼葉駭然,全身冰冷。

小陳又點了根煙,說:「你別想太多啦,我小陳做人誰不知道?我當然不是怕你出去後就跑不見人,而是怕你出去後沒錢吃飯、沒棉被好蓋,而且你現在全身都是傷,萬一走路又跌倒了跌壞了腎跟肝怎麽辦?所以這幾天你就住在這裏吧,等客戶付了錢準備動手術,就直接送你進醫院。來!」

渾身是傷的蒼葉,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混混將自己撈起來。

黑社會絕對不只是想賺錢的一個選擇。

有些人,就是特別喜歡看其他的人因爲自己的存在而痛苦。

在這些人渣下地獄之前,得有很多人先被他們推進地獄……


連續四天,蒼葉都待在廁所旁邊的打掃工具間裏。

大小便都拉在同一個塑膠桶裏,沒有地方倒,只好二十四小時放在腳邊。沒有枕頭,所以頭都靠在拖把的軟髒毛上睡覺。不停不停地睡覺逃避現實。

沒有窗戶,手機被拿走,蒼葉完全不曉得白天黑夜,只有不定時有人打開門丟給他便當吃的時候,他才勉強知道這個世界還在運作。

但那又怎樣?

這個世界一點也不關心他。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蒼葉坐在塑膠桶上大便,茫然地收縮著肛門。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一天真應該大著膽子跳下樓的。

那些關於人一旦自殺死亡後,當初求的解脫根本不存在,靈魂反而會夜夜重復自殺的傳聞,說不定全是假的。那些恐嚇生者的靈異傳聞,全都是討債集團爲了逼迫欠債者努力還錢所編造出來的謊言吧!

一定是這樣。

當然了,假使時光真的可以倒流,應該再倒退回更早更早的時間點。

當初要是沒有幫教練在借款契約上落字,今天的自己肯定還馳騁在田徑比賽裏,不敢說自己可以打破一項又一項的紀錄,但肯定也是個風雲人物吧。

備受期待的明日之星,在少了腎跟肝之後,要回到田徑場上,想都別想。

今天是腎跟肝,明天要是有個有錢人心臟壞掉怎麽辦?

要是醫院比對後,自己的心臟血型跟大小都合適,自己還能繼續活下去的機率絕對是零。

不。不不不不……說不定,說不定這一次要被摘掉的其實就是心臟?只是公司爲了誘騙自己至少採取最低程度的合作,才唬爛他是要他的腎跟肝?如果是這樣,自己不久後就會死在手術臺上!

想死是決定好了的事,但絕對不想被如此占盡便宜地死去啊!

蒼葉想過逃跑。

原本若自己施展不顧一切的全力,逃跑絕對有機會。

但現在大腿上的傷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不僅肌肉發腫,好像還打傷了骨頭,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萬一逃跑不成,免不了又是一陣壓吃大便的暴力伺候。

「爲什麽……我一點辦法都沒有……爲什麽!」蒼葉無法克制地大吼。

幾秒後,蒼葉聽見鐵條重重敲在門板上的聲音。

拿著鐵條的混混沒有說話,但蒼葉倒是知趣地閉嘴了。

身體徹底被剝奪自由,時間一長,精神也慢慢自我剝落。

人類的精神構造遠遠比有形的器官組織還複雜。只要在底層性格裏徹底拿掉一個元素,其他性格就會缺乏連結,整個崩塌,人就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自己。

這些混混最擅長拿走別人的性格元素之一,就是尊嚴。

沒了尊嚴,整個人就萎縮乾枯了。

蒼葉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叱吒風雲的十項全能選手。

那些閃亮的紀錄無法兌換成現鈔,他只是一條任人踐踏的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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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

當工具間於第五天被打開的時候,蒼葉只是面無表情地擡起頭。

他知道,他明瞭,他清楚,時候到了。

小陳嫌惡地捏著鼻子,扔了一件乾淨的衣服跟一條乾淨的短褲給他。

「去隔壁廁所洗個澡,洗乾淨點啊。」一個混混大聲嚷著。

蒼葉無意識地站了起來,無意識地走進隔壁的廁所,用橘色橡皮水管接著水龍頭,洗了個簡單的冷水澡。沒有肥皂沐浴乳洗髮精,只有半罐洗手液,他便擠了些塗塗抹抹。

過程中他慢慢考慮,今天是不是要讓僵硬的腦子打開運作,還是繼續無意識地讓該發生的就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果這樣比較不痛苦的話。

套上乾淨的衣褲走出來,蒼葉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靜。

「喂。」小混混拿著手銬在他眼前一晃。

蒼葉自動將雙手伸出去被銬住,連屈辱感都忘了。

公司大廳裏,財哥站在甫安好的四面佛神像前仔細拿布擦拭,沒看蒼葉一眼。

辦公桌上的電腦傳輸著股市交易的即時資訊,無人理會。

一台電視顯示門口監視器拍攝到的狀況。

另一台電視開著,幾個混混坐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隨意亂轉,新聞台、電影台、購物台、娛樂綜藝台,沒一個頻道看超過十秒,沒人說想看也沒人抱怨。

小陳神清氣爽地走了過來,說:「精神好嗎?」

蒼葉呆呆不語。

「看起來這幾天睡得不錯啊。」小陳鼓勵似地拍拍他的肩膀,像多年不見的好朋友一樣說話:「我說蒼葉啊,雖然醫院都打點好了,但終究是別人的地方,看到醫生該有的禮貌要記得啊。」

「……嗯。」蒼葉僵硬地點點頭。

小陳勉勵地繼續拍著他的肩膀,說:「如果你好好合作,手術完了你照樣健健康康找工作還錢,我們也巴不得你長命百歲是不是?說不定將來你賺了大錢,還可以回過頭來拜託我們幫你找個腎接回去是不是?大家合作是長遠的事。」

話鋒一轉,小陳板著臉說:「可萬一你不合作,敢在醫院搞鬼,手術的時候公司就會叫醫生把你的眼角膜順便拔下來賣掉,他媽的反正你白目不需要了嘛!」

「……嗯。」蒼葉的背脊發涼。

這可不是開完笑的。

硬拔眼角膜……虧這些吸血鬼想得出來。

此時小陳的手機叮咚了一聲,他拿起一看簡訊,點點頭。

「客戶已經進房了。」小陳笑笑,說:「走吧!工作還債啦!」

小陳才剛剛把手機按掉,就聽見有人按門鈴。

監視器顯示,是一個梳著油頭的中年男子。

一個看起來最年輕的混混自動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門口。

「誰啊?」那混混對著門大聲喝道。

監視器的畫面中,站在門口的油頭男子沒有說話,只是繼續按著門鈴。

……應該是看報紙廣告來借錢周轉的人吧,怎麽老是有那種不看社會新聞的笨蛋呢?

年輕的混混心底嘲笑著,伸手將門打開。

門一打開的瞬間,小陳隨意地轉頭往後一看。

只見那油頭中年男子左手從懷裏拿出一把刀,手腕閃電倒轉,將刀子從小混混的咽喉往上猛插進下巴。同一時間,油頭男子的右手不知怎麽多了一把黑色手槍。

「?」小陳愣住。

看電視的小混混們同一時間朝門口看去。

砰!

蒼葉的臉濺滿了熱騰騰的紅色液體。

小陳的後腦杓爆開了一個大洞,骨屑、腦漿與血水稀哩嘩啦地在空氣中塗開。

這……

透過血淋淋的這個大洞,蒼葉看見油頭男子正推開捧著脖子摔倒的小混混,用絕對沒得商量的表情——朝自己扣下第二次扳機。

蒼葉沒有呼吸,也來不及閉上眼睛。

甚至連害怕也來不及。

沖出槍口的子彈就這麽追擊至蒼葉面前,擦出十幾道金黃燦爛的金屬碎光。



沒死?

蒼葉只是感覺到一股灼熱的火焰掠過眼前,將睫毛吹斷了幾根。

原來他剛剛本能舉起雙手的時候,竟陰錯陽差令子彈將手銬的鏈鎖擊斷,子彈經過微不足道的金屬抵抗、再彈擦而出時已沖出另一種可能。

——子彈,有了全新的軌迹。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還是回光返照時激發出人類動態視覺的超潛力,就在那顆子彈吹斷蒼葉睫毛的瞬間,他好像看見了子彈高速旋轉的連續行進畫面。

子彈因慣性作用的旋轉有了變異。

軌道急速偏離,令子彈四周空氣阻力不均衡,旋轉前行的軌迹有些顛晃。

彈頭周遭的氣流逆時針擾蕩,吹暈開來。

斷裂手銬上擦出的金屬碎光飛濺,每一滴光都拼命燃燒,在消逝前盡情放大。

蒼葉的瞳孔在子彈在最接近的距離時,甚至逼視了獨特的膛線刮痕。

無比清晰、定格播放、魄力十足!

蒼葉的眼睛就這麽呆呆追著子彈,直到它炸在身後的仿古董花瓶上……

匡啷!

花瓶爽快地爆裂。

「!」蒼葉看著牆上冒煙的黑色彈孔。

「?」油頭男子的右手食指還壓著扳機。

面對這罕見的近距離失誤,油頭男子只用了半秒發怔,即決定不再花任何時間在思考爲什麽剛剛上一槍沒命中對方的咽喉、而是射斷了對方手銬這一回事。

他微微傾斜手臂跟手槍之間的聯合角度,朝一臉呆樣的財哥扣下扳機。

大難臨頭的財哥手中還拿著擦拭神像的白布,只做了一個嚇呆了的表情,便死命抓著喉嚨往後摔倒,躺在地板上,兩腿瘋狂抽動。

油頭男子從進門後一共殺了一刀又開了三槍,怎麽說也足夠其他人反應了。

沒有對白。

沒有叫囂。

剛剛還坐在沙發上的四個小混混迅速壓低身子,借著沙發的掩護抄起藏在地板裏的改造手槍——這些槍雖然都是玩具手槍改造的假貨,粗製濫造,但此時卻是他們活下來的一線生機。

突變陡起前大廳電視正好轉到有線新聞台,插播著一起不幸的重大事件。

「現在爲您播報一起不幸的消息,就在剛剛中午十二點整,我們接獲……」

主播用甜美的聲音念著熱騰騰的事故新聞稿,爲這場生死屠殺充當背景。

原地不動,油頭男子只是對著沙發開槍。

砰!

砰!

砰!

子彈穿過沙發內部的木質構造、再不規則地穿出黑色牛皮,燒出巨大的彈孔。

大受驚嚇的小混混不甘示弱地躲在在沙發後試圖反擊,卻不敢將頭探出瞧清楚目標,只是將槍口伸出就一陣亂七八糟地猛扣板機。這是他們微薄的幸運……以他們半調子的爛槍法,要是他們站起來跟油頭男子對著幹,一下子就全滅。

油頭男子面對沒有章法的危險亂槍,毫不猶豫後退到兩步之遠的門外。

「幹!你是誰派來的!知不知道我們後面是誰在罩!」

「我們四個你一個!幹給你死!再開槍就一定給你死!」

「幹你娘咧……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幹!」

「財哥都被你挂了還想怎樣!還不快走!找死!」

四個混混裏有兩個已經尿褲子了,還是扯破喉嚨大罵,給自己人壯膽。子彈像是不要錢似的一直開、開光了就輪流手忙腳亂裝子彈。

躲在門外的油頭男子冷靜地持續朝沙發開槍,逼迫那些小混混現身對決。

蒼葉就站在專業槍手與黑道小混混中間,動彈不得。

兩邊子彈呼來嘯去,深陷在熾熱的槍林彈雨中的蒼葉每一秒都可能會死。

「……」蒼葉暫時失卻了語言能力。

真是被強制經歷的、奇妙的瀕死體驗啊。

熱辣的鮮血在蒼葉臉上如蠟融下。

他任由鹹鹹的熱流沿著大腿、貼著小腿、不急不徐地浸濕穿著拖鞋的腳掌。

咕嚕。

咕嚕。

他聽見腎上腺素在體內大量分泌、快速流竄的幻聲。

電視新聞的主播聲音變成誇張的、彎曲難解的哞哞聲。

「今天上午十點十五分從臺北飛往曼谷的東航KH202班機,在行經太平洋上空的途中發生了不明意外,從三萬英呎高空墜落在太平洋公海上,據瞭解……」

同一時刻,那些不長眼的子彈在四周空間快速交叉前進。

時間被緊張感急速壓縮,子彈在空氣中衝鋒破浪的聲線徹底蓋過了火藥聲。

嗉——

嗉——

嗉——

子彈很快,但還沒快到逃脫蒼葉視覺之外。

金屬光芒越來越清晰,空氣波紋越來越像水波紋,子彈上的刮痕……

他深刻感覺到,捕捉子彈行進過程並非單純的視覺體驗,而是一種靈魂經驗。

或許部份是幻覺。

或許全部都是幻覺更接近令所有人都能滿意的理解。

或許在某個夢裏曾經看過類似的畫面,殘存扭曲的記憶瞬間接枝在現實裏。

都不重要。

站在彼此殺戮的兩邊子彈中,蒼葉緩緩張開雙手,宛若承蒙上天寵愛的信徒。

電視上的新聞主播:「機上滿載的四百五十七名乘客生死未卜,航空公司已緊急聯繫各國相關單位前往墜機現場協助調查,至於臺灣旅客的名單方面……」

那些子彈從他的指縫中穿過。

從他的耳上頭髮削過。

從他的大腿跨下穿過,將褲子的纖維燒出一個大洞。

差半公分就刺穿頸動脈的近距離飛過。

每一顆子彈都極度威脅蒼葉的生命,卻更像在飛行的短暫旅途中打個招呼。

究竟過了多久,精准的時間已喪失意義。

傳說中的回光返照真不是蓋的……蒼葉的心臟連跳一下都沒有。

情勢終於有了改變。

蒼葉聽見的背後傳來淒厲的慘叫。

幻覺無限誇張地擴大。

他聽清楚了子彈搗碎好幾顆內臟的沈悶聲響。

也聽清楚了子彈插進頭蓋骨縫隙,直接鑽壞腦袋的啾唧聲。

油頭男子冷靜的壓迫性攻擊,在靈魂時間外的真實世界裏,快速獲勝。

沙發被轟了好幾個大洞,四個小混混在倉皇抵抗的過程中逐一被打趴在地。

最幸運的一個腦袋直接中彈,快速墜入地獄。

一個混混垂著脖子,看著身上幾個血窟窿,陷入支離破碎的迷惘。

一個混混坐在一屁股的血漬上,仰頭看著如旋轉木馬般的天花板喀喀發笑。

最不幸的那個拼命喘氣,全身冷汗地抽搐,顫抖的手按住鮮血直流的腹部。

槍聲靜止,電視畫面依舊。

新聞主播的語氣越來越平靜:「事故發生的原因還有待調查,根據東航公司公佈的飛航通訊紀錄初步顯示沒有異常,一切詳細調查需得找到紀錄所有飛航資訊的黑盒子才能進一步……」

懂槍的殺手有很多種。

真正好手的定義,絕不是對敵人一槍斃命,而是在槍戰中絕對的冷靜,與果斷的壓制力——就算不是直接開槍射中對方又怎樣?這個油頭男子可沒有那種病態的「高手心態」,在危險的子彈陣型中全身而退才是真的。

他是用槍的殺手。

不是用槍的高手。

開幾槍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任務完成。

油頭男子緩緩從門後走出,像看著外星生物一樣打量著蒼葉。

這個幸運地「閃過」所有不長眼流彈的外星生物,正在尿褲子……

油頭男子的表情,就是如此難以置信。手中還冒煙的槍隨意擡起,對著蒼葉。

剛剛開了十四槍,彈夾裏還有一發子彈。

「我……」蒼葉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終於吐出這一個字。

也許在這一瞬間,他真心想大聲謝謝這個單槍匹馬殺進討債公司把所有惡棍都殺光的英雄。不管這個冷酷的殺手是爲了什麽原因出現在這裏,究竟自己能夠保住腎跟肝,全都是因爲眼前的男人挑了個好時間闖進來啊!

但,油頭男子沒等蒼葉把話說完。

比起蒼葉錯把油頭男子當成救命恩人的感動,油頭男子只是淡淡地扣下扳機。

喀。

蒼葉的瞳孔再度縮小。

在那致命的生死一瞬,蒼葉聽見心臟終於恢復跳動的巨響。

噗……通!

油頭男子狐疑地看著滿臉鮮血的蒼葉,又扣了一次扳機。

喀。

這時油頭男子心中的困惑瞬間暴漲。

這把老式P85手槍跟了自己一年半,沒想過是什麽寶貝,但連續扣了兩次扳機都莫名其妙卡住,這種事該怎麽解釋?

困惑是殺手最多餘的情緒了,要解決這種鳥屎大的疑慮,最快的方法……

油頭男子罕見地將手槍扔在沙發上。

取而代之的,油頭男子彎腰,伸手拔下刺在開門混混下巴上的短刀。

刀一拔,鮮血像噴泉一樣從早一步斷氣了的混混喉嚨上,狂噴上湧。

油頭男子這個直截了當的動作,終於喚起了蒼葉本能中的本能。

蒼葉微微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腳後跟輕輕碰上了牆壁爲止。

「……你誤會了!」蒼葉嘴裏咕噥,腎上腺卻徹底支配了他的身體。

「也許吧。」油頭男子終於說了話,短刀反手緊握,像猛獸的牙齒。

油頭男子不是用刀的好手。

不過,對於偶而用刀切開人類的咽喉這一點,他不介意。

沒有電影裏華麗的跳躍,油頭男子只一個箭步就將蒼葉籠罩在刀子的殺戮範圍內,刀子並沒有多餘的高舉,而是順著手臂的勁甩快速絕倫地平行劃出。

蒼葉仗著驚人的恐懼感,他看見刀子逼近自己的軌迹。

矛盾的是,這把刀子的速度竟比剛剛子彈飛行的速度還要快上好幾倍!

看見了,卻避不掉……無法完全避掉!

刀子割破了蒼葉的胸口,斬出一道辣呼呼的切口。

蒼葉的視覺領域,不,應該說是靈魂領域,從四面八方、全三度空間一百多個鏡頭,看見剛那一刀的每一個角度。蒼葉自己,與油頭男子身體的移動方向,姿勢互動關係,全都籠罩在這一百多個隱形鏡頭,快速進行後制剪接。

真不愧是體育選手精密鍛煉過的身體。

蒼葉以非常狼狽的動作,傾斜,滑倒,往左邊異常快速地閃過了刀子。

油頭男子隱隱心驚,他這百無一失的快刀竟然只割傷了對方。

同一時間,蒼葉的左腳足脛骨狠狠踢中了油頭男子的腰。



油頭男子砰地撞上牆壁,與硬水泥相撞出車禍等級的悶聲。

蒼葉這一腳充滿了求生意志,是腎上腺催化的絕佳作品。

一百多顆隱形鏡頭瞬間消失。

三度空間的靈魂視角回歸到正常的雙眼所見。

「……」油頭男子面無表情,穩定呼吸。

他的肋骨斷了,手裏卻牢牢握住刀子。

剛剛那一踢,可是前十項全能的體育國手此生最厲害的一搏,代價很大。

沒能一刀殺死眼前的「目標之一」,令目標起了非常巨大的變化。

恐懼感持續擴大,卻也相對地激發出蒼葉「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心」。

蒼葉很冷靜地看著油頭男子,那個要奪取自己性命的陌生人。

過去幾天囚禁在這裏所吃過的每一個便當,都在蒼葉的肌肉裏儲存了微薄的能量。每一吋肌肉,乃至每一個細胞都準備就緒,全神貫注地等待爆發的時機。

空氣凝結。

「可以告訴我……爲……」蒼葉突然開口,打破了極短暫的僵局。

沒打算放過人類在進行語言時自然而然的放鬆,油頭男子的刀又沖了過來。

那一瞬間,一百多顆鏡頭轟然綻放開來。

蒼葉又從四面八方仰角側角俯角看見了關於這個生死對決的所有畫面。

畫面的切片無比零碎,卻又在靈魂深處中瞬間拼湊完整,成爲一個世界。

空氣被切開。

蒼葉不知道哪來的膽氣,舉起雙手就往刀子上砸去。

還扣住蒼葉的手銬硬生生擋下了刀子,刀刃只在手腕上留下極淺的切痕。

然後是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刀子/手銬」攻防戰。

金屬交擊的亮光如屑,綿綿密密,鏗鏗鏘鏘,偶而鮮血噴在彼此的臉上。

的確蒼葉的身體中了好幾刀,卻都是無關緊要的淺傷害,用手銬抵擋快刀做到這樣的程度,顯示防守的精密度遠遠勝過於攻擊。油頭男子認定自己遇上了個中好手。

一眨眼,蒼葉的防守逐漸變少,他擅長十項全能的身體在辦公室大廳內快速奔逃。跳上沙發,跳上桌子,跳向牆壁借力跨躍,往後,低身,摔四面佛擋刀。

借著一百多顆隱形的運動鏡頭,蒼葉將發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此時他還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異變是怎麽回事,身體與潛意識卻先一步運作了這個異變的本質,掌握了整個對決。

蒼葉的身子不斷被刀子逼近劃過,刀刀危險,卻毫不意外盡數落空。

尋常殺手所作無功到了極限,不耐煩的情緒會扭曲攻擊的節奏,提前落敗。

但油頭男子依舊冷靜地做他該做的事,殺出的每一刀都又快又講究。

「哼。」

只是油頭男子的胸腹部劇烈作痛,不斷用力揮刀的結果就是動作慢慢僵硬。

百分之一的鏡頭捕捉到男子揮刀動作的瑕疵。

鎖定。

「呼!」蒼葉又是火力全開的一腳。

命中!

這一腳踢中剛剛踢中的同一個位置,力量與角度都無可挑剔——

油頭男子的姿勢維持不變,身體卻狠狠撞上了沙發,翻跌在混混的屍體上。

這一摔,斷裂的肋骨刺穿了油頭男子的肺部,大量內出血湧進了肺臟。

還沒結束。

同一時間蒼葉跳上半空,一百多顆鏡頭瞬間調整角度。

落下時蒼葉一腳踩在油頭男子的胸口,將斷掉的肋骨重重又壓裂了一次。

油頭男子雙眼一瞪,口中吐出鮮血。

縱使油頭男子的手還是死命地握住那把刀,可什麽都結束了。

聽著震天價響的心跳,劇烈喘氣,雙腳慢慢離開油頭男子的身體,蒼葉的世界恢復到他原先認識的模樣。雙眼習慣的那個世界。

「這是怎麽回事……真是,太不切實際了。」

蒼葉喃喃自語,看著油頭男子的鼻孔冒出虛弱的血泡。

再過幾分鐘,甚至是幾秒鐘,這個油頭男子就會變成一具屍體。

蒼葉就這麽蹲在油頭男子旁邊,腦子一團混亂地看著這個陌生刺客。

「……你是誰?」蒼葉的聲音在顫抖:「是黑道嗎?殺手嗎?還是……」

油頭男子嘴角微動,卻不像是想說話。而是在笑。

像是自嘲般那樣地笑著。

「你殺了那麽多人,是……

是誰的命令?爲甚麽又要殺我?」蒼葉厭惡油頭男子笑的表情,沈著聲說:「在說出來之前,你別想就這樣死掉。」

但他又能怎麽辦?實際上就是油頭男子想說也說不出來。傷得太重了。

一分鐘後,血水灌滿了肺部,這位陌生刺客終於停止呼吸。

蒼葉真正殺了一個人,殺了一個想要殺掉他的人。

這種體驗雖然是逼不得已的結果,但蒼葉還是難以置信。

坐在沙發後的混混還剩一個還沒死,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地看著蒼葉。

「救救我……求……」那混混按著腹部,全是血,根本不曉得傷到了哪。

蒼葉認出他就是拿著鐵條將自己的大腿打腫的壞傢夥。

這一認出來,蒼葉感覺到左大腿頓時又劇痛了起來。剛剛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讓他忘了許多會阻礙他活下去的感覺,現在腎上腺素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僅左大腿,被刀子割傷的好幾個切口都傷燙了起來。

「你去死吧。」蒼葉瞪著那個瀕死的混混。

不,只是死還不夠。

蒼葉霍然站起,走出大廳,在廁所旁邊的工具間外面找到了那根鐵條。

趁著那混混還有意識,蒼葉快速回到他身邊,高高舉起微微彎曲的鐵條。

「這是你欠我的,別想拖到下輩子!」

蒼葉用力揮下,然後將鐵條隨意扔在一邊。

毫無希望了,那混混的腳挨了這麽一下,一分鐘後就死了。

該算誰的呢?蒼葉想,既然最後那麽一下是自己揮下去的,這個死混混應該算在自己頭上吧。距離自己第一個殺掉的人,這第二次殺人來得好快。有點虛。

這個空間充滿了刺鼻的硝煙味、與讓人頭暈的血腥味。

八具屍體,一個活人。

屍體裏包括一個最不可能死的超級刺客。

活著的是所有人中最應該停止呼吸的倒楣鬼。

「我該怎麽辦?報警嗎?我應該去報警嗎?」蒼葉搖頭,又搖頭。

該怎麽跟警察解釋,自己身處在這個空間的無奈角色呢?

又怎麽跟警察解釋,這個油頭男子是怎麽一口氣屠殺了六……還是七個人的嗎?

警察會相信透過蒼葉口中復述一次、那種只會出現在電影裏職業殺手等級的壓倒性力量嗎?不,這個油頭男子根本就是貨真價實的職業殺手吧?

是吧?沒有理由不是吧?

如果警察天真到照單全收以上的講法,最後又怎麽說服警察相信自己只是碰巧踢了那個職業殺手兩下,於是就幸運地大獲全勝了呢?

沒時間猶豫了,得想出一個備胎的第二版本說法才行。

這棟商業大樓的其他樓層還住著其他人,聽到那麽吵的槍聲,一定會報警的。

可都過了那麽久,警察怎麽還沒來呢?蒼葉想著警察快快來,卻又隱隱覺得警察來了對自己也沒什麽好處,只有一連串的麻煩罷了。

渾身是傷的蒼葉根本不可能注意到,從剛剛油頭男子將刀子反插在開門混混的下巴開始到現在,牆上時鐘的分針才走了四格半而已。

「……」蒼葉越想越混亂,抓著自己的臉。

觸覺又黏又怪,這才想起臉上都噁心的血,忍不住想吐,但又覺得吐很麻煩。

電視新聞依舊播報著關於悲慘空難的一切。

事故調查才剛剛開始啓動,所有關於墜機的原因都是一片空白。

貧瘠的新聞報導內容無法支起這麽重大的飛安事故,卻又不能不報,於是主播開始重復著毫無進度、毫無意義的揣測性報導,而新聞畫面底下的跑馬燈跟著附和,逐一逐排地列出這架飛往曼谷的班機上所有臺灣旅客的姓名、與身份證字型大小。

蒼葉原本空白如荒原的腦袋,在他無意識地擡起頭,視線與跑馬燈上的一行字高速對撞時——如一道閃電擊中另一道閃電。

心臟停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他的命運快速歸零。

死亡確認,吳蒼葉……

當代殺手最強的三大傳說之一,就從這間充滿焦灼彈孔與血漿的辦公室開始。

Mr.NeverDie。

絕對的不死,無與倫比的自由。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9 03:1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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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搖搖欲墜地隆隆轉。

「所以,你就從阿莫身上拿走手機,等我打電話給你?」

「我翻了很久,那個男人的身上完全沒有能夠證明他是誰的東西,就連手機裏面也沒有任何人的電話號碼跟簡訊。我想弄清楚這個男人的來歷,他是誰,爲什麽他有這麽厲害的身手,還有……爲什麽他殺不了我。」

「真是讓人舒服的自誇啊。」

長春路這間裝潢過於老舊的生猛海鮮店裏,地上髒髒滑滑的。

龍蛇雜處,吵的很,一點也不適合談事情。

滿座穿著短褲涼鞋的客人紅著臉高談闊論,大火快炒的爆油聲,壯漢揮手大喊直接點菜,此起彼落的哈哈大笑聲跟咒駡聲。這間店最常出現的兩個單字是「乾杯」跟「來了來了」。每張桌子下都堆著好幾隻空玻璃啤酒瓶。

但鄒哥卻選在這裏,跟殺了他底下最優秀刺客的陌生人說話。

冷氣開得太強,剛上桌的菜還冒著蒸氣,拿著筷子的手卻早冰涼了。

「你的名字叫蒼葉?」鄒哥又夾了一塊生鮪魚肉,用筷子掂了掂。

「不,我還沒決定我的新名字。」這個不想再叫蒼葉的男人說道。

爲了遮掩十幾道傷口,他的身上貼滿了OK絆,看起來愚蠢至極。

「隨你便啊,不過我該怎麽稱呼你?」

「……暫時就叫我,殺死阿莫的傢夥好了。」

「呿。」

鄒哥的心裏頗有矛盾。

仲介殺人十七年了,在鄒哥底下做事的殺手,有一半不能好好完成制約退休。

一半都會在任務中送命、或是制約定得亂七八糟導致有多少就宰多少。

最優秀的不見得就能活到最後,鄒哥看得很多,這沒什麽。底下的殺手被黑幫逮到用盡種種殘忍的方式虐待死,鄒哥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公義……

幹這一行還要跟人談公義,會惹人發笑。

不過,這個人在殺死他經紀的王牌殺手後,接著還想辦法跟他接觸、見面、聊天「談生意」這種事,是不是有點白目過頭了呢?

鄒哥在吃了大半盤生魚片後,試著瞭解了爲什麽此刻坐在他眼前不是阿莫……

而是這個白目又自以爲是的狂人。

這個狂人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在見面十五分鐘內吃了非常非常多的東西。

「你相信命運嗎?」蒼葉毫不客氣又塞了一大堆東西進嘴,含含糊糊地說。

「我當然相信。我也相信命運可以被掌控。」鄒哥說著熟悉的殺手經紀語言,開了瓶啤酒:「我相信只要給我錢,這個世界上就會有至少一個人的命運,被我控制了。」

鄒哥爲自己倒了一杯,也爲蒼葉倒了一杯。

蒼葉一鼓作氣吞下滿口的食物,爲他要說的做好準備,也爲了剛剛倒滿的酒。

他吐了一口氣。

「就在今天中午,一個拿著我護照的陌生人登上了那一班預計從臺北飛到曼谷的東航班機。那班飛機摔下來了,摔在太平洋上,就是今天新聞裏不斷提到的那一架。」蒼葉好整以暇地說:「四百五十多個乘客,全數罹難。」

「喔。」鄒哥自顧幹了一杯。

一架飛機墜毀了,然後呢?

蒼葉也幹了一杯。

「我不知道討債公司到底將我的護照賣給了誰,我也不在乎。不過現在航空公司將我的名字列進了死亡旅客名單裏,飛機又摔成那個樣子,幾百條屍體不是燒焦了就是被魚吃了,或是根本被海流卷走了,絕對不會有什麽費事的驗DNA確認的問題。」蒼葉爲自己斟了一杯,像是下定心地說:「在法律上,我已經死了。」

鄒哥無動於衷地夾了一把炒花枝。

幹殺手,也幹經紀人,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二十年了,遇過的怪事可曾少了?

這種離奇的生死經驗他不是沒聽說過,不過呢?

要說,鄒哥自有更精彩的故事。

這個自以爲是的混蛋接了應該打給阿莫的確認電話,就爲了跟他說這些屁話?

「我說這個呢……殺死阿莫的傢夥。」

鄒哥嚼著炒花枝,晃著筷子說:「不知道應該說你無知咧,還是該稱讚你很勇敢?我管你什麽飛機掉不掉下去的,你宰了我的人,你宰了我的人,你宰了我的人……」

說這三叠句的時候,鄒哥拿著筷子不斷指著蒼葉的鼻子。

終於,鄒哥像是釋放情緒地恐嚇道:「你不怕我找了其他殺手埋伏在這間店裏、街上、巷子裏,幫我的……好員工報仇?」

蒼葉沈默了片刻。

最後,他點點頭。

「我怕。可是我不會死。」

「唉呦?這麽屌?」

「……自從那架飛機摔下來,在死神的名單裏,我也一併死了。」

「唉呦?還挺會幻想的嘛。」

「死過的人是不會再死一遍的。」

鄒哥點點頭,用筷子在桌上一片狼籍的酒菜上劃了一圈,示意兩人一起吃完。

餐廳很吵,給了蒼葉更肥的膽子。

「輪到你回答我了。你口中的阿莫,就是職業殺手吧?我要怎麽樣才能成爲其中之一?你能教我嗎?我該怎麽做呢?」蒼葉連珠炮地問。

鄒哥只顧著吃,一個眼神也沒給蒼葉。

這陣子屈辱慣了,蒼葉也不在意,便跟著大快朵頤。

菜吃完了,酒也幹了。

蒼葉還沒開口,鄒哥就擦了擦嘴。

「阿莫的手機你還留著吧?」鄒哥起身。

「要還你嗎?」蒼葉也茫然地起身。

「……五分鐘後我傳簡訊給你,若那時你還活著,就來吧。」鄒哥冷笑。

什麽意思?

蒼葉正想問,卻在鄒哥背對他結帳的一瞬間明白了怎麽回事。

一股電流從腳底沖向頭頂,蒼葉的全身寒毛直束。

驚訝的是,他竟然非常喜歡這種危機感充滿全身的感覺。

一百多顆隱形鏡頭自動綻放開來,立即從四面八方監視著這間餐廳每個動靜。

兩個正在吃海鮮面的古惑仔散發出不尋常的、略嫌笨拙的殺氣。

一個正在剔牙的壯漢,不懷好意的眼神從吵雜人群中飄了過來。

靠在牆角獨自喝酒的長髮流浪漢,腰際鼓了一大包硬硬的東西。

是了。

要走出這間店,沒四條命還真不夠死。

不。

遠遠不只。

一百多顆鏡頭快速震動起來。

蒼葉全身發抖,褲襠裏的尿意飆升到眼睛,差點就要哭了出來。

「好好玩。」鄒哥結帳完,便徑自走了。

走的時候,鄒哥的手裏還著一瓶未開的酒。

蒼葉沒有目送鄒哥。因爲他已全神貫注在……面對巨大的恐懼上。

剛剛還在大火快炒的老闆面無表情關掉瓦斯,跟兩個服務生將鐵門拉了下來。

所有一秒前還在高談闊論的客人們全都安靜下來。

「……」蒼葉不自禁伸手,慢慢抓起了桌上的空酒瓶。

仿佛剛剛吃盡肚子裏的數千卡食物,瞬間都轉化成腎上腺素在體內熊熊燃燒。

以恐懼爲薪柴,蒼葉的全身快要沸騰起來了。

二十幾個客人同一時間站了起來,每個人的手上都拿著兩隻空玻璃酒瓶。

「沒……沒得商量?」蒼葉握住酒瓶的手,劇烈發抖著。

商量?

二十幾個客人不約而同將酒瓶敲碎。


路燈是很稀薄的慘綠。

鄒哥坐在公園的噴水池旁,將酒瓶打開。

「其實不曉得你喝不喝酒……」鄒哥瞇著眼。

喝了一口,然後將其餘的灑在池子裏。

每個的殺手離開的背影,都不一樣。

少有殺手希望在任務中鞠躬盡瘁,身後的好名聲並無太大意義。

名聲只有活人才用得到,死了,就什麽也沒了。絕對的消失是好事。

天堂?地獄?

應該沒有殺手會幻想自己上得了天堂吧,他們幾乎都是無神論者。

相信也沒有殺手在吞咽最後幾次呼吸的時候,會抱怨降臨在身上的命運。

他們的工作內容清一色在掠奪地球上其他人呼吸的權利,一旦輪到他們被子彈擊中內臟、被刀子割開喉管、被推下火車近距離欣賞鐵軌,閉上眼睛的時候很少有仇恨,|Qī|shu|ωang|十之八九還會偷一點點回光返照的寶貴時間,去反省最後一次任務的工作內容。檢查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會導致他們沒辦法在工作過後到熟悉的小酒吧點上一杯……「老闆,老樣子。」

殺人還人,天公地道。

阿莫跟了自己幾年,一直都是相當優秀的殺手。

不多話,冷靜,沒有多餘的情緒反應。典型,典型中的典型。

說了時間、地點跟目標,有時候加上一些特殊要求,講好了價,就萬事足夠。

在別的殺手忙著製造個人風格化、在殺手手段上加油添醋的時候,阿莫跟幾個老牌殺手一樣,直接用槍打爆對方的要害,用刀利落切開對方的喉嚨,沈穩地殺著人。完了事,就走人,不會娘娘腔地將現場當作殺手的裝置藝術來佈置。

這種極度刻板的殺手印象,根本就是殺手教科書裏拿出來的活範例。

阿莫如此公事來公事去的人,要說鄒哥跟他有交情?根本沒有。

甚至連雙方見面也只有一次,那一次,也不過是認可了彼此關係的初次見面。

初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此之後就只有電話往來,跟賬號往來,乾淨簡潔。

但男人之間有時候是如何觸動對方的,怎麽回想都解釋不起來。

話說,客戶的要求有時候很無理的。

尤其是冷面佛。

出了名的七日一殺。偶而也不介意多殺幾個。

冷面佛爲什麽要付錢宰掉爲他賺了一大堆錢的財哥,鄒哥沒興趣,反正要惹冷面佛生氣未免也太容易。一個不對勁的眼神、說錯一句話、笑話沒有梗,可能就種下劇烈的殺機,他媽的莫名其妙。

最出名的就是,有一次冷面佛跟兩個保鏢在百貨公司搭電梯,當時還有三個剛剛結束購物的上班族女郎也在裏面。電梯門才剛剛關上,冷面佛便在裏頭聞到一個悶屁。

冷面佛問了句:「誰放的屁?」

當時沒人承認,冷面佛還被其中一個上班族女郎白了一眼。

事後冷面佛便用關係調出了百貨公司電梯監視器的錄影帶,請私家偵探將畫面中三個上班族女郎的身份查了出來,再聘雇殺手將那三個女人分成九次扔進海裏。

若非跟在冷面佛身後的保鏢都是出了名的職業殺手,猜忌心超重的他一定也一併將他們作掉。

冷面佛,可說是黑社會裏最小心眼的暴君。

鄒哥從冷面佛手下紳豪那裏接到的當日任務內容,是在中午十二點整殺光財哥那間討債公司裏面所有人,是的,統統殺光,一個都不剩。

當他將任務委託給阿莫的時候,阿莫也只是多問了一句話。

「如果當時送外賣的也在裏面呢?」阿莫在電話那頭。

「冷面佛付了錢。」鄒哥在電話裏說。

就是這麽一回事。

那個又臭又髒的死白目,明顯就是今天阿莫任務中唯一「意外增額出來的目標」。任務的內容不算有了變動,卻起了致命的變化。

原本鄒哥可以完全不追究阿莫是怎麽死的,就當作一般的任務死亡。

不過死白目找到了自己面前,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二十幾個喬裝成食客的兇神惡煞,就是鄒哥用還沒付給阿莫的尾款買來的黑幫流氓。這種用錢就可以收買的廉價打手,一兩個不夠看,但二十幾個加起來硬幹,就算是阿莫也給作成生魚片了。

「那麽,再見了。」

鄒哥將空酒瓶沈進了噴水池底。

隱隱約約,鄒哥聽見玻璃瓶與池底輕輕敲擊的聲音。

池水的倒映裏,多了一個全身狼狽不堪,整體卻散發出異樣神魄的男人。

在這一刻,鄒哥明白了阿莫的死必非偶然。

也絕不可恥。

那個渾身血水、傷口刮滿碎玻璃的男人慢慢走到他的眼前。

蒼葉晃著手機,露出極度疲倦卻也極度興奮的笑容。

「要試我的命,二十幾個人還不夠。」

這種笑容鄒哥見過,是深埋著極度徹底瘋狂的笑臉。

那笑臉會無限膨脹一個人的心神意志,令他看起來比實際的身形更巨大。

拉下的鐵門裏,躺了五、六個流氓打手,跟數十隻破爛不堪的酒瓶。

血腳印一路從一樓店家地板,以倉皇的節奏一路跳沖到二樓,消失在陽臺前。

鐵門外,大街小巷裏。

十幾個氣急敗壞的流氓拿著破酒瓶東張西望,找著他們再無法追上的目標。

「都死了?」

「只是逃得好。」

才短短不到一個鐘頭,這個臭小子仿佛換了個人。

鄒哥暗暗訝異。

是蛻變。

朝著與世界傲然對立、絕不妥協的方向飛奔而去的那種蛻變。

蒼葉大刺刺走進噴水池裏洗澡,將一身亂七八糟的血污與汗垢摳掉洗掉。

「挺驚人的。」鄒哥忍不住點了點頭:「也許你說的有點道理。」

或許他的死亡,真的緊跟著那一架沖進太平洋的飛機,瞬間被死神所確認。

「我要好好想一個新名字。」

蒼葉的血色笑容,在路燈下格外妖異。

鄒哥從懷裏掏出支煙。

「不管你叫什麽,那個名字一定會讓人很不舒服。」

點著了,隨意扔向了蒼葉。

蒼葉張嘴便含住,笑嘻嘻地抖了抖眉毛。

煙頭上的火光大盛。


從這座臺北市最高的天橋上看下去,每個人都變成蟑螂一樣大小。

雙手憑靠在天橋護欄上,鄒哥抽著煙,慵懶地吞吞吐吐。

無視危險的高度,Mr.NeverDie一屁股大刺刺坐在護欄上,顧盼自得。

就在一天以前,他還是一個被囚禁在廁所的蛆蟲。

而現在,他自己起了個視上帝無物的名字。

鄒哥將煙蒂抖落,隨著風吹落在底下熙熙攘攘的行人頭上。

「每個人都有想當殺手的理由。有人是爲了賺錢,把殺人當作打卡上班。有人是想聽到別人慘叫的聲音,所以很享受把刀子插進對方內臟的感覺。有的殺手覺得自己是正義使者,殺人就是幫社會清除害蟲。更多殺手不曉得爲什麽自己要幹這一行,只知道沒能完成制約前不能停止。」

Mr.NeverDie沒有回話。

「以上,哪一種殺手比較變態?」鄒哥朝旁瞥了一眼。

「……有差別嗎?」Mr.NeverDie的直覺。

「很好。」鄒哥點點頭,說道:「如果一個人的職業是削鉛筆,不管他抱著什麽心情在削鉛筆,只要把鉛筆削好了,就是好的削鉛筆人。如果他沒辦法把鉛筆給削好,就是一個差勁的削鉛筆人。」

Mr.NeverDie皺起眉頭。

……這算什麽比喻啊。

「要幹這一行,現在你得作兩個決定。第一個,你想我當你的經紀人嗎?」

「我沒得選擇。」Mr.NeverDie強硬地說:「你也沒得選擇,你得讓我入行。」

對這種充滿強烈威脅的眼神,鄒哥倒是不屑一顧。

不過,話說回來,心理正常的平凡人是絕不可能當殺手的。

眼前的極端瘋子,稍微導正一下,或許……

「第二個,你得決定一個退出殺手這行業的方式,我們說是「制約」。」

「……」Mr.NeverDie不明白。

「在你第一次動手前就得先想好,想好後,除非你在任務中翹毛了,否則在完成制約前絕對不能退出。」鄒哥用了稍重的語氣:「這是規矩中的規矩。」

「不理解。」

「也就是說,你可以訂定這樣的制約……當你有一天結婚了,就無附帶條件地退出殺手,到時候沒人可以強迫你幹下去,我也會把你的聯絡方式從我的手機裏刪掉。」鄒哥繼續解釋:「但如果,你一天沒有結婚,就得一直接我的電話。」

「瞭解。」

Mr.NeverDie倒是有點雀躍起來了。

這一行真不簡單,越多的特殊規範反而顯得這一行的神秘價值。

而自己也即將加入這一群盡解這些秘密的殺手,一想,心頭火熱了起來。

「不過,通常大家都怎麽定的?」Mr.NeverDie好奇:「殺滿幾個人就退出?賺到多少錢就退出?」

「別拿別人的想法當參考。」鄒哥白了他一眼。

「……」

「想好了也不必告訴我,你自己知道就行。」

鄒哥想起了,阿莫退出殺手的制約。

阿莫在電話裏曾提到過,等到U2合唱團來臺灣辦演唱會的那一天,他就退出。

「你喜歡U2?」鄒哥隨口問。

「很討厭。」阿莫拒絕往下討論。

鄒哥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經紀人,所以底下有六個殺手跟他分享片段的人生。

阿莫願意將他隱藏在心中的制約說給鄒哥聽,鄒哥有點珍惜似的保存著。

理性上,鄒哥當然可以接受這一個爲了生存不得不殺掉阿莫的神經病新人。

但情感上,他不由自主憎惡這一分來自殺手世界的理性。

兩者平衡的話或許是最佳結果,莫過於,在某個諸事不幸的晚上,這個神經病新人接了一張沒人想接的爛單子,與目標來個屍塊黏滿地的同歸於盡。

Mr.NeverDie沒有注意到鄒哥複雜的表情。

他專注地看著天橋底下的熙攘人群,思考著關於制約這一件事。

沒有花多少時間,他有了很奇異的答案。

他看向鄒哥,再一開口就是最現實的問題:「幹這一行,怎麽收錢?我的身手越好,就值得越多報酬嗎?」

「我給你多少,你就拿多少。」鄒哥直接說出最後答案。

鄒哥底下的殺手只能說要不要幹,不能向他多要,因爲他從不少給。

這是當經紀人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我死不了,誰都擋不下我。」Mr.NeverDie一張單都沒接過,口氣卻很大。

鄒哥繼續他擅長的不屑:「我認識一個坐輪椅的老傢夥,他每個禮拜固定洗腎三次,可平常不僅賣彩捲,還兼差殺人,他殺人的手段稀鬆平常,就是近距離用槍,可殺得死人就很足夠。」

「……」

「成功是基本條件。其次要看目標是誰,再其次看雇主的特殊要求。」鄒哥打了個裝出來的呵欠:「平常沒太多難纏人物給你殺,可要你殺了一個小學生,值不了幾個錢,身手再好有什麽用?但若雇主命令你分十次支解一個小學生,就值得了很多錢,因爲不見得每一個殺手都能狠到這種程度。」

「哼。」

「不過你放心,我很看好你的神經病。」

Mr.NeverDie不予苟同這種比喻。

他的不予苟同全寫在臉上。

「等真正入了殺手這行,還有三大職業道德,跟三大職業法則得嚴格遵守。不過……」鄒哥回以冷笑:「以前你爲了生存殺掉了阿莫,可不是爲了得到報酬動的手。你,還不夠稱殺手。」

Mr.NeverDie嘴角微顫,脖子發熱,眼睛周圍的空氣登時灼熱了起來。

用獅子的語言來說,這已是同類廝殺前的危險試探了。

原本有循序漸進的方式可以磨練新手,但看現在這樣子,只能來個速成。

「你會摺紙飛機嗎?」鄒哥將只剩一點點的煙屁股踩在腳底。

「誰都會吧。」Mr.NeverDie勉強應道。

鄒哥撿起地上被往來行人踩得灰灰髒髒的廣告宣傳單,遞給Mr.NeverDie。

Mr.NeverDie接過,用最簡單的折法折了一架。

「射下去。」

「?」

「朝底下人走在行道上的人群,射下去。」

Mr.NeverDie機械式地照辦。

脫手的紙飛機飛啊飛地,滑翔,風一吹,在空中停留的時間又多了一會。

最後,機嘴歪歪斜斜敲到一個上班族女郎的左肩上。

年約四十歲的上班族女郎往後看了一眼,眉頭微蹙,轉回頭,繼續往前走。

鄒哥從皮包裏拿出一張百元鈔票,壓在食指與護欄之間。

「條件一,殺了她。」鄒哥簡單說完。

「她是誰?爲甚麽我要殺她?」Mr.NeverDie吃了一驚。

「眼睛不要離開她。」鄒哥嚴肅地說:「條件二,今天晚上十一點前完成。」

「……」Mr.NeverDie只好將視線拉回那一個越走越遠的中年上班族女郎上。

「條件三,不能被任何人看見。被撞見,一起做掉,不另支酬。」

「爲什麽是……」說到一半,Mr.NeverDie將後面的句子吞下肚。

取而代之的,他將壓在鄒哥食指下的百元鈔票抽了出來,用力揉在拳心裏。

「全身而退的話,今天晚上,記得盯著從你門縫送進去的東西。」

「會是什麽東西?」

「告訴我那是什麽東西,你就合格了。」

鄒哥說完,眼睜睜看著Mr.NeverDie一屁股從護欄上翻落,直接跳下天橋。

後面的汽車嚇得還來不及按喇叭,Mr.NeverDie便豹子一樣往旁邊的人行道沖去。

……這個傢夥,好像真以爲自己死不了似的。

鄒哥的額頭抵著護欄,閉起眼睛,想忘記剛剛那一個轉頭後看的女郎臉孔。

快速忘記臉孔的技巧,他一直沒能熟練。頭疼了起來。

儘管沒親自動手殺過人,可幹殺手的經紀人,他沒想過自己雙手乾淨。

於是鄒哥跟大多數殺手一樣,都是無神論者,不相信上帝魔鬼,不相信報應輪回。相信那些淩駕命運之上的「東西」,一概沒有好處,只是徒增困擾。

只不過,用一百塊錢取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的性命,儘管刻意用毫不在乎的態度去逼迫那一個神經病新人成長,心底還是……

「很不痛快啊。」

鄒哥離開天橋的時候,放了一張千元鈔在斷腿乞丐的帽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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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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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02:49:07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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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Mr.NeverDie離經叛道的囂張傳說,一開始其實是這樣發生的。

距離條件規定的晚上十一點,還有三個小時。

Mr.NeverDie從捷運、公車、步行,一路尾隨中年上班族女郎來到她位於淡水的租屋小套房。

或許一路上已經慢慢消化過殺人的迷惘感,或者從一開始在精神上就沒有任何模糊空間,體力驚人的Mr.NeverDie想出了一個勉強及格的計畫。

刻意放慢腳步,他保持足以令獵物鬆懈的兩個樓層距離,直到女人將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的了喇聲,耳朵一豎,他才用田徑選手的肌肉爆發力自昏暗的樓梯間沖了上去,趁女人開門的一瞬間朝她的頸子重重一斬。

這一斬,絕對是電影看太多了的後遺症。

李連傑、史帝芬席格、甄子丹、吳京、尚范克勞美乃至麥特戴蒙,用這經典一斬落在敵人的頸子上,敵人一聲不吭就昏死倒地,絕對不會有一斬再斬還是斬不暈人這種事。

可Mr.NeverDie這一斬並沒有如預期般發揮作用。

上班女郎重重倒在地上,但沒有昏倒,而是嚇得腿軟。

「!」

Mr.NeverDie自己也很驚訝,只好趁女人想起尖叫前,重重一腳踢向女人的臉,然後快速將她拖進只有五坪大的小套房,反手鎖上門。

上次殺人只是被逼急了的極端意外,這一次,不算有經驗的Mr.NeverDie所有的肢體動作很粗暴。

「不要出聲。」他好像有將這句話說出口,又好像只是默念。

然後一拳砸下。

爲了不讓女人有機會發出求救聲,他使盡全力揮打女人的臉、喉嚨、肚子、腹部……根本就是一陣狂風暴雨似的亂打。

女人被揍得很慘,很慘,鼻梁歪曲,嘴巴糜爛,眼窩粉碎。

她完全錯亂地屈服,拼命想告訴對方床底下的鞋盒有一疊鈔票、皮包裏銀行金融卡的密碼、甚至願意解開身上每一顆鈕扣,可這個兇神惡煞完全沒有給她機會做這些求饒的動作。

最後Mr.NeverDie用左手抓住女人的頭髮,將她的頭往下壓,右腳膝蓋不斷上擡蹴擊女人的臉。

女人身體猛抽搐,他就用右手手肘往她的後腦杓撞下、撞下、撞下,感覺那塊頭骨越來越軟,好像果凍一樣的觸感。

像是有點嫌膩了重復的攻擊,Mr.NeverDie將快要失去意識的女人摔在地上,如同摔角選手壓在她肚子上,用最原始的小孩子打架的姿勢猛揍女人身上的每一處,每一揍,對方肌肉骨骼的悲鳴都滲透到他的拳縫裏。

他沒有停,反而加重力道。

他的運動肺活量可是三個成年男子加起來的量。

在原本的計畫中,Mr.NeverDie本來想在那一斬後,再用夾臂活活勒死這個女人,但就在他重新想起這一個簡單的殺人方法前,這一個可憐的女人已被他活活打死。

這一頓打,一共花了五分鐘,死因大概是內臟破裂導致的大量內出血吧?

或許根本沒五分鐘。

女人很可能是在他察覺到目標死亡之前,就已完全死透透。

「……好累。」

看著鼻青臉腫的女人屍體,劇烈喘氣,Mr.NeverDie這才回神,他完全沒有考慮過這間房子會不會不只住了這個女人。

萬一還有其他人,他是不是也會機械式地動手。

他不曉得,應該會吧?

但難道全都是這種拼命亂打地打死對方嗎?

好累,真的好累。

大多處自己打在那女人的地方都不是要害,徒增她的痛苦,也耗費自己很多不必要的力氣,追根究底是太緊張了。

會這麽緊張,當然是因爲不熟悉殺人這種事,以後殺的人多,慢慢熟練了,對目標,對自己,都有好處,「雙贏」這兩個字應該就是用在這種場合吧。

先不想了,總之幹掉了這女人。

Mr.NeverDie將女屍拖進窄小的廁所,將四肢簡單地折疊好,塞在馬桶旁。

有點餓了,於是他打開小冰箱,自己抓了一顆蘋果吃。

「原來殺人沒什麽大不了的。」

坐在硬梆梆的床上,不經意看著拳頭上的破皮傷口,還有點瘀青發腫。

從「這個角度」思考,他覺得人類的身體真是脆弱,明明就是自己將對方打得不成人形,卻也得受點傷當作代價。如果自己用上兵器,或乾脆修煉武術,也許現在一點破皮都不會有。

所以了,也許該找一把槍,到無人的山區練習練習。至少也該拿把刀。

也許該去武術館報名練武,學個空手道跆拳道或是詠春拳什麽的,他想,自己的體能出類拔萃,田徑十項全能,不管修煉哪一種武術都能很快上手吧。

胸口有點悶悶的,不過他拒絕從「另一個角度」思考剛剛發生的事。

那一個叫做蒼葉的悲慘傢夥可能會因爲打死一個無辜的女人感到罪惡,但Mr.NeverDie不想擁有類似的感覺……

「我是一個殺手。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一個專業的殺手,沒有回頭路了。」

Mr.NeverDie大口咬著蘋果。

連續吃了三顆蘋果,他打開電視,轉來轉去,最後看了一部很糟糕的港片。

爛片比殺人還叫他疲倦,眼睛一閉,直接就在不屬於他的床上睡了一覺。

醒來時已經是半夜兩點多。

殺了人還可以呼呼大睡,讓Mr.NeverDie安心了不少,這種道德匱乏的空白感很可能是他身爲一個殺手的最佳證明。

他起身去廁所。

馬桶旁,女屍沈默無語地看著他脫下褲子、在她旁邊尿尿。

他哆嗦了一下,不過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尿液射盡的自然反應。

「你有辦法變成鬼的話,就儘管來找我吧。」

Mr.NeverDie相當認真地看著她,拉上拉鏈。

回到房間,他瞥眼注意到門縫底下,躺了一隻黑色牛皮紙袋。

Mr.NeverDie先是心頭一揪,是誰?但他很快想起了幾個小時前鄒哥的交代。

難道是鄒哥跟蹤他?但自己一點也沒察覺被誰跟蹤了啊。

他彎腰將黑色牛皮紙袋撿了起來,小心翼翼撕開。

裏頭是三張讓人摸不著頭緒的文字,讀了一下,應該是份小說。

不過這三頁小說雖然各自完整,湊在一起看卻前後文兜不起來,一看邊角的章節名稱,顯示都不一樣。原來這些文字已經散亂脫勾。

可讀起來,卻更有神秘的氣息。

「究竟是什麽鬼啊……」Mr.NeverDie不買帳,嫌惡地扔在一旁。

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他打開冰箱,喝了一整罐優酪乳,還有一塊吃到一半的小蛋糕也進了肚,然後又躺回床上。

這麽晚了,他其實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精確來說,就算是大白天他也無處可棲身。

於是他再度睡了個飽滿的回籠覺。

第二天早上,女人的手機響了起來,吵醒了Mr.NeverDie。

他沒有理會,只是從女人的錢包裏抽出幾張鈔票,拿起鑰匙出門去。

「回家」時,Mr.NeverDie的手裏提著一大罐家庭號的鮮奶、一串香蕉、兩碗維力醡醬泡面、幾包零食餅乾,以及一張空手道入門的教學光碟。

接下來的七天,Mr.NeverDie一共出門了十一次。

第七次回家的時候,他手裏提著的大賣場塑膠袋裏,放了一瓶號稱強效的空氣芳香劑,當天就用剩一半。

冰箱裏的東西不斷更新,DVD播放機裏讀著一片又一片的空手道教學光碟。

他將家具堆在一旁,騰出一個小空間,讓自己跟著電視畫面上的師範打打拳、踢踢腳,總之是有樣學樣。他喜歡有目標的感覺。

期間那死去的女人手機一共響了十七次,來電顯示有十次來自公司,三次來自家人,四次來自不知道名字背後意義的朋友。他不予理會。

門鈴倒是一次也沒人按過。

很好。

Mr.NeverDie沒興趣從房間裏的擺設與收藏,去瞭解這個被自己殺死的女人背後有什麽樣的故事,喜歡做什麽、喜歡想什麽、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爲什麽會一個人獨居、有沒有男朋友等等。甚至連放在皮包裏的身份證都懶得拿出來看。

她死了,遺下的一切歸他暫時保管,如此簡單。

他甚至連一把紙錢一根香燭都沒爲她買過。

每天晚上他都睡得很安穩。

每次大小便、甚至洗澡,他都會跟縮窩在馬桶旁的發黑女屍簡單說個話。

「你又更黑了。」

「你好臭。」

「冰箱太小。」

「熱水不穩,應該是水壓不夠。」

「明天是你的頭七,你會變成鬼回來嗎?」

「讓我見識一下吧。」

直到第八天中午,屍體發出的腐爛味道實在無法被空氣芳香劑壓制,Mr.NeverDie才將鑰匙扔在女屍上,告別了他的處女殺人現場。

爲什麽Mr.NeverDie不像其他殺手一樣,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殺人現場?

有犯罪學家說,Mr.NeverDie從一開始就希望警察逮住他。

有殺手同行說,Mr.NeverDie的退出制約與這種古怪行徑一定有關。

有別的經紀人說,Mr.NeverDie從沒有感覺到罪惡感。或者,無法感覺。

有媒體記者猜測,這個連環殺人犯喜歡玩弄死者。

也有許多人冷眼冷語,瘋子的想法根本無須研究。

總會有一個人說對。


「那是蟬堡。」

「蟬堡?」

死神餐廳裏,鄒哥切著熟到完全不帶血的牛排。

Mr.NeverDie手裏拿著第十七杯雞尾酒,肉也啃了兩大塊。

錢花光了,鄒哥請客請得正是時候。

「每個殺手做完事後,當晚就會得到一份小說,叫蟬堡。大家都會看,也會討論,有的殺手彼此會交換閱讀,算是每個殺手都會看的小說。」鄒哥的語氣,

帶著點淡淡的懷念:「不過沒有人知道那小說是誰寫的,也沒有人看過小說送到的信差長什麽樣子,理由跟方法,都是個徹底無解的謎。」

「每個殺手都會看的小說?」

「只有殺手才會收到的額外報酬。」

餐間,鄒哥仔細解說了關於殺手的三大法則,與三大職業道德。

既然是規矩,自然就有破壞規矩的人。

吊詭的是,殺手都非常人,可規矩被這麽多非常人共同遵守,自有規矩不可逆

的背後道理,絕不只是字面上的辭令而已。這一行幹得越久,就會越瞭解遵守規矩的好處。

Mr.NeverDie將兩個禮拜前他赤手空拳將女人活活打死的事,鉅細靡遺說了一遍。

「活活把人打死的,除了他,大概就只有你了。」鄒哥感覺到刀尖上的遲鈍。

「……『他』是誰?」他很敏感。

沒有回答。

鄒哥不想回答。

「你的身上,有一股讓人不舒服的氣。」

遲遲沒有將切好的肉塊送入嘴裏,鄒哥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會管你用什麽方法做事,能把事情做好的方法就是好方法,不過,你要記得,殺手跟殺人犯終究不一樣……你別不收錢就自己動手製造屍體。」

「不會。」Mr.NeverDie自信滿滿地說。

不收錢就亂殺人,那可是外行人才會做的事。

不過做了一次事,收了一百塊錢,Mr.NeverDie已自詡爲行家。

瓷盤上的肉塊終於只剩下了骨。

煙點著了。

淡黃色的牛皮紙袋從桌子這一邊,輕輕滑到了桌子那一邊。「這一次的目標,資料都在這個牛皮紙袋裏。」

鄒哥看著落地玻璃窗外,一隻落單的麻雀在人行道上登登登跳著。

Mr.NeverDie迫不及待打開了紙袋。

十幾張彩色照片,照片後面都寫上了簡單的目標資料。

姓名,身高體重,相貌特徵,過去的學經歷,之類之類的。

「還是個女人?」他很失望。

「這個女人偷了大哥的錢跑不見了,對方不只要你做事,還要砍下女人兩隻手。」鄒哥面無表情,像是說著跟自己無關的事:「你在做事之前,有很多事得計畫一下。」

「未免也太簡單了吧?」Mr.NeverDie毫不隱藏他的不滿。

「不簡單。」

「……」

「這個女人在哪,雇主一點頭緒也沒有。你得先找到她。」

他怔住了。

手中那十幾張照片背後,林林總總寫了一堆資料,就是沒寫這女人在哪。

「那我要怎麽找她出來?」

「殺手不是偵探。」

鄒哥拿出一張黑色名片,上免只寫了一串號碼,竟然還是0800開頭。

「這是目標的電話?」

「是鬼子。大多數的時候你可以找鬼子,讓鬼子幫你。」

殺手這古老的行業,蔓生了很多相關的職業。

有專門接單的「經紀人」。

有負責善後屍體的「黑手」。

也有專司訓練殺手的「燒盆」。

而所謂的「鬼子」,就是幫殺手打探目標虛實的情報人,尋找目標、監視目標、研究目標、搜集關於目標更多的日常資料,諸如此類。

許多鬼子都有征信社、記者或私家偵探的長期經驗,有些鬼子甚至是私德敗壞的警政人員。有的鬼子,也很擅長隱藏自己的過去,幹過什麽沒人知道。

代價不一樣,鬼子收取的價碼自然比正常的征信工作要高,有的鬼子,收取的報酬甚至不比殺手便宜,只因他們有一隻什麽也嗅得到的鼻子,可以找到人間蒸發多年的目標,比起來,殺手要做的事反而簡單得多。

大多數的殺手都有固定合作的鬼子,備而不用也好。

有些殺手,更養了專屬於自己的鬼子。家用獵犬似的。

不過,有些殺手並不倚賴鬼子,自己有找到目標所在的本事一方面,要殺一個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消息走漏。

另一方面,純粹是個性使然。

「請這個鬼子找人,要花多少錢?」

「鬼子找到人之後會報價給你,你全數給了就是。」

「該不會很貴吧?」

「這就不關我的事。」

Mr.NeverDie跟很多殺手新人一樣,還不曉得自己會成爲哪一種殺手。

在明白答案之前,他得試著跟名片上那串號碼的主人合作看看。

不過談到錢……

不等Mr.NeverDie開口,鄒哥給Mr.NeverDie一個郵局信箱鑰匙。

用任何形式匯款都會留下轉帳紀錄,蛛絲馬迹都會要人命。鄒哥的行事老派,對科技一類的發明信任有限,上一代怎麽教他做事,他就怎麽照辦下去,畢竟到現在他都活得好好的,就是這套辦事方法最佳的背書。

「從下次開始,在電話裏我會儘量用詞精簡,見面這種事能省則省。至於詳細的目標資料、跟附帶的雇主特殊要求,我都會放在信箱裏,像今天一樣用牛皮紙袋裝著。當然報酬也會一併放在裏面,一開始是前金,方便你做事用的,做完事,隔幾天餘款就會放在裏面。」

鄒哥指著死神餐廳對面的小郵局:「有問題,試著自己解決,解決不了再打電話給我……要記住,你不能解決的問題十之八九我也沒本事幫你擦屁股,你打來,我也只是聽你抱怨,我不喜歡聽,我不喜歡聽,我不喜歡聽。」

鑰匙平凡無奇,上面刻著一個D14編號。

Mr.NeverDie將鑰匙勾在粗長的左食指上,寶貝似的。

「再沒有練習了,從現在起你就是獨當一面。」鄒哥起身時順手拿起帳單。

Mr.NeverDie咧開嘴,那條線笑得很開很開。

儘管還是不喜歡,但鄒哥仍得提醒Mr.NeverDie最重要的事。

「我不喜歡你,你也不需要喜歡我,不過工作關係就是要互相忍耐,我不希望我的人闖禍,或出事。記得三大法則跟三大職業道德,除了確實把事情做好之外,其餘的,就當作一片空白的好。」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殺一些比較厲害的人!」

鄒哥白了他一眼。

現實人生不是小說,哪那麽多精彩刺激。

「等。」


那串號碼三響內就通,接聽的是個女人。

「怎麽又是個女的?」Mr.NeverDie脫口說出。

「吃吃吃。」對方孩子般笑了,接著把電話挂掉。

Mr.NeverDie只好又打了一次。

這次電話響了十一聲才接通。

Mr.NeverDie與鬼子在手機邊都不說話,難以忍受的沈默。

許久,有所求的人注定要輸。

「我怎麽把資料傳給你?」他冷冷地說。

「吃吃吃,將你有的所有資料拿到汀洲街十四巷巷口的南華影印店,跟誰說話或不搭腔都沒關係,把你要給我的資料放在進門第一台影印機下面,這樣就可以了。吃吃吃。」

「事後要給你多少?」

「看了資料再說羅,吃吃吃。」

吃吃吃……吃什麽啊?這樣裝白癡說話不累麽。

Mr.NeverDie挂上電話。

對方的聲音,有一股說不出的甜膩感。

在鬼子搜集情報的那幾天裏,Mr.NeverDie繼續他的流浪。

是,他是有了點錢。

他在郵局的出租信箱裏找到了一小疊鈔票,出奇的少,他原以爲人命很有價值,一百萬、兩百萬買一條活生生人命之類的。可真正的市價叫Mr.NeverDie頗爲失望。

那一小疊鈔票,怎麽說也夠他找間不用看證件的小旅社洗個熱水澡,住好幾個晚上,可他莫名其妙地抗拒「找個正常的地方住」的念頭。

半夜的時候,桌上擺了一大杯早沒了氣的可樂,幾條嚴重缺乏水分的薯條,手機電源線插在腳邊的插座上。他睡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裏,亂七八糟混過一天晚上。

然後又一個晚上。就像以前躲債的時候一樣。

他開始懷念那一間五坪大的房。

雖然有一點臭,但有一張真正的床,還獨立筒的。

還有一台冰箱,出門買幾罐啤酒冰著,睡覺前乾掉一夜都好眠。

「宰了那個女人後,一樣繼續住她那邊吧。」他很快做出結論。

白天的時候,他全身肌肉酸痛地醒過來。

到處閑晃,在公園看一群老人練甩手功,坐在公車站牌底下看學生無精打采地排隊等上學,到剛開門的百貨公司吹冷氣,將捷運站四種顔色的路段都坐上一遍。餓了吃東西,渴了喝東西。

他很無聊。

無聊到很不爽。

「等待」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可真的很要人命。

巨大的、無限的時間,讓「悠閒」這兩個字膨脹得很空洞。

「那些殺手,平常不殺人的時候到底在做什麽呢?」他皺眉。

他們平常也兼差另外一份工作嗎?另一個身份?

即使沒有別的工作,也有家庭的吧?也有朋友跟愛人的吧?

一旦需要跟其他人相處,就算不願意,也會消耗大量時間吧。

問題是,工作是殺死人類的「人」,有辦法跟一般人類好好相處嗎?

Mr.NeverDie坐在便利商店門口,手裏反覆卷著一份昨天的舊報紙。

「沒辦法的吧?」他咕噥。

那個被自己殺死的殺手阿莫,看起來就是一副平常就很認真殺人的模樣。

而鄒哥,那一臉不快樂的老練,顯然也爲了仲介殺人的事忙得很。

大家都很認真忙著份內的事……

自己呢?

Mr.NeverDie有股衝動想打電話問鄒哥,看看有沒有什麽具體的建議,但想必……

鄒哥他不喜歡聽。他不喜歡聽。他不喜歡聽。

沒有人可以相處,少了很多麻煩,可該做些什麽事呢?

他還是想起了阿莫。

阿莫單槍匹馬,拿著一把槍,就將整個黑道事務所的小混混全給幹掉。

比人,比槍,比子彈數量,對方都淩駕在阿莫之上,但阿莫那冷靜開槍的氣勢,幾乎是每扣一次扳機就送掉一條命,簡單講就是專業。

若非自己在最惡劣的時機中脫胎換骨,從中作梗,阿莫將所有人的腦袋都轟爛後,吹吹槍口上的焦煙,楷楷油頭轉身就走。跟平常一樣,頂級殺手的姿態。

自己能夠殺死阿莫,完全就是強大的命運力量使然,跟實力無關。

那個阿莫,像這種時候肯定不會像自己一樣無聊吧。

哪來的悠閒時光?十之八九,他一定在練槍。

……練槍?

Mr.NeverDie的後腦勺,像是給火車撞上了。

這麽簡單就能打發無聊時光的事,自己怎麽一直沒能重新想起?

要以殺人維生,就該好好鑽研一下殺人的技術。

電影拍過許許多多殺手的故事,自己也親身遇過兩個。

一個很專業,一個很不專業……自己。

「好像,應該把身手再練一下?」他想起那幾天在那屋子裏勤練的空手道。

那個剛剛亂打死人的自己,腦袋反而比閑閑沒事幹的這個自己還要靈光,那時看著空手道DVD練習所留下的汗水,讓他活得非常充實。

話說回來,新學乍練的空手道還沒找過物件呢。

想著想著,好像有點重獲目標的感覺,他不禁摩拳擦掌了起來。

走在大馬路上,陽光有點刺眼,眼睛只能半睜。

「!」

一瞬間,他全身寒毛直豎。

每個毛細孔都像長了眼睛般,從四面八方、遠遠近近看著自己。

發生了什麽事?

鏡頭失焦,聚焦,以光速移形換位。

在Mr.NeverDie産生真正的意識前,他的膝蓋已急速繃緊,小腿肌肉抽動,整個人全力往上一跳,還不由自主在半空中側過了身,肩膀內縮,雙手抱頭。

感覺時間以不正常的斷裂停滯起來。

在彎彎曲曲的時間軸線上,那些琳琅滿目的鏡頭天旋地轉了好幾番,其中幾個特殊位置的鏡頭快速格放、格放又格放,讓他明白什麽事正發生在自己身上。

「喔,原來如此。」

最後他輕輕摔落在地上,鼻子沾了一點石礫,眼睛看著地上的人孔蓋。

此時五公尺外的左手邊,傳來沈悶的轟隆一聲。

原來剛剛一台失控的計程車闖了紅燈,幾乎就要從後面撞上了他。

幾乎?

不,是真的撞上了他。

「……」Mr.NeverDie慢慢站起,拍拍沾在掌心上的沙土。

看看地上,一點點煞車痕都沒有,再看看撞上路邊消防栓才勉強停下來的車子,那車子整個車頭全毀,喇叭聲長鳴,冒出黑煙,附近路人面面相覷。

幾個路人拿起手機像是在報警,有的路人拿起手機,卻是在照相留念。

如果Mr.NeverDie剛剛沒有往上一跳,藉著物理慣性在車頂上無比順暢地滾了四五圈、再鵝毛般柔軟落地,現在說不定腸子撒了滿地,或至少已給撞斷了兩條腿。

差點被車給撞了,那九死一生的微妙感,以前也曾體驗過三次。

全身每一寸肌肉顫動,每一條神經傳遞反應,每一個細胞釋放能量,都爲了在千分之一秒中湊齊「生存要件」。那種在絕對的「生」與「死」中奮力掙扎的刺激感,他愛透了。

回想起來,在拳打腳踢把那一個女人打死的時候,好像沒有這樣的刺激感?

是了。

那種純粹暴力的亂打亂踢,哪有什麽生死之界的緊張感?

Mr.NeverDie走到計程車旁邊,看著頭破血流的司機昏倒在方向盤上。

「安全氣囊沒爆開啊?」

他笑了笑,什麽也沒做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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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02:51:0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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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Mr.NeverDie新學的空手道就出現了練習的物件。

……或許也稱不上練習吧。

晚上九點,網咖前的紅磚人行道上,聚集了幾個高中生。

有的三七步站著,有的坐在欄杆上甩腳,有的無視路人大刺刺蹲在地上。

學校制服都還沒換下,就人手一根煙,大聲聊著剛剛在虛擬世界打怪的過程,聊著路過辣妹的大腿,吹噓著誰認識哪一個幫派的老大。

現在沒了發禁,每個高中生的頭髮都亂搞成一頭又一頭的鳥窩,小一點的養麻雀,大一點的可以住烏鴉,這些奇形怪狀的髮型,讓從學生時代起就爲了練田徑、屢屢把頭髮剃成平頭的Mr.NeverDie看不順眼。

不過所謂的髮型問題,也只是隨便找的理由罷了。

Mr.NeverDie直接了當走到那群高中生中間,手指點啊點的……

一、二、三、四、五……他裝模作樣數著。

「喂?沖蝦小?」一個把頭髮染綠的矮個子瞪著他。

六、七、八、九、十、十一……他的手指終於停下。沒了。

「喂喂?喂喂?你哪里的?在問你啊!」坐在欄杆上的高個子皺眉,用煙指著Mr.NeverDie的鼻子。

這些放浪不羈的高中生,不約而同,用生澀的不悅不爽看著他。

Mr.NeverDie一點緊張感都沒有,那些「鏡頭」一個也沒打開。

就這十一個還不夠……

算了,勉勉強強吧,當作是練習一下空手道的正拳。

他注意到坐在欄杆上的那個高中生,耳朵上正挂著時下最流行的ipod。

嗯嗯,等一下就當作戰利品帶走吧,這樣就不算不專業的搶劫了。

「你們幾個,打我一個。」Mr.NeverDie笑笑。

「啊?」

每個高中生都以爲自己聽錯了。

「放心,我不會打死你們的。」

Mr.NeverDie走向前一步,用誇張欠揍的嘴臉笑著說:「不收錢就打死人,不專業啊。」

「你最好……」染綠發的矮個子正要伸手推他。

Mr.NeverDie迅速擺出空手道的正拳姿勢,噗哧一笑:「最好怎樣?」

矮個子正要罵出口,Mr.NeverDie猛地一拳,將矮個子的臉整個往後轟倒。

「幹!」

所有人登時清醒,一擁而上。

這正是Mr.NeverDie想要的。

人行道成了一場大混戰的屠宰場。

年輕氣盛的高中生有的是激動的高劑量荷爾蒙,更多的是群起攻之的滿滿自信,如果給他們不顧一切撲倒在地,就算是跆拳道金牌國手也等著送醫院吧。

「好膽別跑!」一個高中生大叫,高高舉起拳頭。

「說給你自己聽!」Mr.NeverDie一掌朝那高中生的眼睛劈下。

「抱住他!」第一個被揍倒的矮個子從地上爬起。

「幹,給他死!」胖胖的男生一拳打了個空。

隱隱約約,有幾個懸浮在半空的鏡頭出現又消失。

很快,Mr.NeverDie在慌亂的閃躲與攻擊中忘記了空手道的架式,什麽中段正拳?

什麽掌底?什麽手刀?什麽沖頂膝?什麽橫踢?統統都還給了教學DVD,每一拳每一腳又回覆到了硬揍硬踢的流氓打架。

他秉持著絕對死不了的張狂凶性,將眼前十一個高中生當作不斷移動的沙包。

歷時兩分鐘的一對多大亂鬥,就在Mr.NeverDie摸著滿臉的鼻血下結束。

九個倒在地上的高中生,意識不清地哀號著。

兩個鼻青臉腫、站得遠遠不敢再靠近的同黨,擺出了架式,卻明顯失去了鬥志,渾身發抖。

「明天這個時候,我一樣會在這裏,你們儘管帶人來報仇……哈哈。」

他走之前,沒忘記撿起了地上機殼刮傷累累的ipod音樂播放器、跟名牌鐵三角的耳機,然後補了那爬不起來的高中生一腳。

Mr.NeverDie說:「對了,你,明天把充電的變壓器帶來,不要忘了啊……」

往後走了幾步,Mr.NeverDie還是忍不住走回屠殺現場,蹲下來,用原子筆在那高中生的手心上寫下「明天帶充電器」六個大字。

「真的,別忘了啊。」他又補了一腳。

那兩個還站著的高中生,只能目送Mr.NeverDie的背影大刺刺消失在街頭。

第二天,同樣時間,同樣地點。

十一個鼻青臉腫的高中生原班人馬站在網咖前面,只是每個人的手裏都多了根鐵條,或球棒,以及非得殺死對方才能吐一口惡氣的怒火。

Mr.NeverDie出現的時候,正在聽ipod裏的聯合公園Minutes to Midnight專輯,

耳朵裏還塞著耳機,身體晃啊晃的。

「……」綠發的矮個子冷笑,看著裝模作樣的他。

Mr.NeverDie用手指點了點人數,正好還是十一個整。

「那麽愛面子啊?」Mr.NeverDie有點失望:「還是沒朋友?」

綠發的矮個子壓低聲音,像是花了很大力氣克制著殺氣:「昨天,我們有個朋友的眼睛,被你打瞎了一隻。他才十七歲,這件事……」

「喔,所以換成他替補上場?」Mr.NeverDie注意到一個特別高大的男生。

長得很魁梧,像只大狗熊,如果臺灣也流行橄欖球的話,他一定是先發。

一百九十公分高的大狗熊雙手,拿著兩把沈甸甸的機車大鎖,準備好要開工。

「他的眼睛,今天要你……」綠發的矮個子緊握著手中的鐵棍。

「快沒電了,充電器有帶吧?」Mr.NeverDie看著被搶走ipod的那個高中生。

他只在意這件事。

眼前這十一個高中生,分不清誰先喊了第一聲打,一起沖了上去。

「嘿嘿,血氣方剛喔!」

他睜大眼睛,感覺身上的隱藏式命運鏡頭,一個一個綻放。

今天晚上,他還是沒能用出空手道。

事實上他也放棄了成爲一個功夫高手,如此不切實際的理想。

頭痛欲裂,皮開肉綻,他渾身疼痛地體認到——只要擁有能將對方打倒、而自己不被打倒的力量,與技術,就是戰鬥的最高境界。

他走到一個被揍到屎尿齊出的高中生旁,伸手在他身上摸了老半天。

沒有。

沒有他想要的東西。

「是忘記帶?還是瞧不起我?」

Mr.NeverDie嫌惡地說:「如果你明天再不帶充電器……」

Mr.NeverDie摸著好像斷掉的肋骨,扭曲著臉,搖搖晃晃走到大狗熊的旁邊。

接下來,大狗熊發出的慘叫聲,讓倒在地上的所有高中生嚇到痛哭。

「明天晚上,明天晚上啊……」

他一跛一跛,揚長而去。

第三天,不要命的時間與地點。

網咖前聚集的人數多了兩倍,大部分都是前兩天沒看過的生面孔。

那個應該帶著ipod充電器的高中生不在裏面,看來充電器今天也沒著落了。

這一次來的這二十幾個倒楣鬼,已不是高中生模樣。不知是從找來的打手,每個人都一附身經百戰的臭屁樣。

這幾個兇神惡煞手裏拿著的傢夥,除了球棒鐵棍外,也多了幾隻又報紙隨便包好的開山刀,看來大夥兒已經抽籤過要由誰去坐牢了。

遠遠的,Mr.NeverDie就看見了這大陣仗,卻還是跩步走近。

「那麽多人,還拿刀?真當我金剛不壞啊。」Mr.NeverDie笑了出來。

笑的時候嘴巴很痛,嘴角腫了好大一塊,還沒來得及消掉又要打了。

看著傳說中以一打多的瘋子毫不畏懼走近,這些流氓混混心裏有點受傷。

自己這邊……完全被看扁了啊!

「街上少了個流浪漢,警察也不會在意的。」帶頭的惡棍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他媽的真囂張啊,會不會是腦子有問題啊?」一個光頭摸著臉上的刺青。

「反正好幾天沒砍過人了,今天要見一下血啊。」拿著開山刀的混混獰笑。

這些倒楣高中生花錢找來的流氓打手,今天沒打算讓對方好手好腳離開。

對方殺氣騰騰,可今天Mr.NeverDie也不是赤手空拳。

他拎著兩大桶汽油,口袋裏躺了一隻打火機。

走近,一觸即發的距離。

那刺鼻的汽油味讓衆惡煞面面相覷,手中的傢夥瞬間變得有點不稱頭似的。

Mr.NeverDie摔出汽油桶,汩汩汽油一下子泄了滿地,迅速蔓延到所有人腳邊。

「放心,只要快點叫救護車,都只是普通的燒燙傷啦!」

他大笑,扔下了打火機。

暴漲的盛大火光中,又叫又跳的街頭混混們朝Mr.NeverDie亂刀砍去。

刀光。

火光。

亂棍砸下。

皮膚燒焦的氣味。

眉毛裂開的血氣。

Mr.NeverDie享受著千鈞一髮的快感,仿佛所有毛細孔都在射精。

「哈哈哈哈哈哈!我不可能會死的!因爲我早就死啦!哈哈哈哈!」

他搶下刀,奪下棍,被刀砍,被棍揍。

鏡頭飛轉,樂此不疲。

第四天,沒有人來。

倒是有一台ipod充電器用塑膠袋裝著,放在烤的焦黑的地上。


終於,鬼子來了電話。

情報很簡單。

一個地址,一個時間,一個價錢。

「幾天了?這情報值得了你開的價嗎?我呸。」Mr.NeverDie很不以爲然。

「吃吃吃,行情而已啦,有點不容易呢。」鬼子近乎白癡地笑著。

沒辦法找一個擅長隱藏的人打架,Mr.NeverDie只好將那一小疊鈔票中的一大堆鈔票,用紅包袋裝著,拿去汀洲街同一間影印店,入口同一台影印機的蓋板下面。

半個小時後,Mr.NeverDie接到了道謝的簡訊。

「貴死了。」他刪除了簡訊。

接下來,就是他的工作了。

陽光刺眼。

Mr.NeverDie戴著耳機,手臂黏挂著ipod,讓聯合公園的狂暴喧囂陪著他。

中永和,豫溪街。

那個偷了黑道大哥的錢的女人,花了一筆錢整了型,染白了頭髮,整個人看起來至少老了十幾歲,就算是那個錢被卷走了的黑道大哥當街撞上了她,恐怕一時之間也認她不出。那女人打算偷渡到對岸逍遙快活,再花錢把自己整成另一個漂亮模樣……不過她不會有那機會了。

不曉得是誰說過,每件事都有它的代價。這話有道理。

一點都不理會巷子裏密密麻麻的監視器,他選擇的路線毫不避諱,直走直行,連頭也沒低下來,比起覓食羚羊的獅子還要囂張。

四樓之三,二十八年的老公寓。

樓下門鎖著。

Mr.NeverDie沒有學過開鎖,連最簡單的木板門喇叭鎖都只能想得到「用踹的」,如果要等人開門、再一路尾隨進去,也不曉得還要等多久時間。

……他最缺乏的就是耐性。

Mr.NeverDie東看西看,現在是下午一點十五分,這小巷裏沒什麽人。

嘖嘖,難道真的把門硬踹開來嗎?

此時,他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響了。無來電顯示。

「吃吃吃,竟然不會開鎖嗎?」來自鬼子的恥笑。

「!」Mr.NeverDie霍然擡起頭。

「要不要介紹專業的小偷幫你上幾堂課,當然我也會抽一手羅。」鬼子笑。

她就像狙擊手一樣,又高又遠地拿著高倍率望遠鏡盯著自己吧?

可這附近都是一排又一排包括頂樓加蓋也不超過六樓的老公寓建築,哪來的高樓大廈?

Mr.NeverDie不斷往上張望,正午的陽光壓得他幾乎無法睜眼。

「你在看我?」他不悅。

「吃吃吃,你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Mr.NeverDie皺眉,依舊左顧右盼:「你正拿著望遠鏡看我嗎?」

「吃吃吃,你找不到我的。」

「你的工作已經結束了。」他放棄用肉眼尋找鬼子的身影,可還是不爽:「幹嘛還盯著我看?難道掩護我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沒呢,掩護也要收費喔,不然我不是太虧了嗎?」鬼子聲音的背景,聽不出是在附近空地,還是在某個密閉的空間:「我只是,很好奇一個人怎麽會殺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看你們這種死沒人性的殺手做事,是我私人的小小研究,吃吃吃,吃吃吃。」

「……那你就看吧。」不得其門而入的他有種出糗的灼熱感。

「吃吃吃,我有提過目標計畫要偷渡嗎?」

「沒。」

「不會開鎖的話,你可以趁她要搭船偷渡的時候再做事,海邊月黑風高,浪的聲音大,她怎麽尖叫都不會有人聽見的。」鬼子滔滔不絕:「當然羅,想要調查她什麽時候搭船偷渡,在哪個海灣,還是要跟你收取一些工本費喔!」

「哼。」

Mr.NeverDie往後退,往後退,直到後腳跟碰到了對面公寓的牆壁。

這個距離,用來助跑勉強還行吧?

他獰笑,大腿與小腿肌肉快速收縮,沖出,一腳踏上停放在老公寓門口的機車座墊,一下子就翻了上去。在光天化日下手腳並用,抓住了二樓的陽臺。

大刺刺的鐵窗與外露的水管成了最方便的攀爬輔助,不到半分鐘他就爬到了鐵皮屋加蓋的簡陋天臺,那裏只有一個水塔,通往樓下的門只有用鐵線圈將快松脫的圓板綁著。

雖然圓板生銹了,天臺這門還是得用五腳才能踢開。

手機自始至終都沒關。

「吃吃吃,做得不錯呢,不過踢開門板的聲音太大了,記一個缺點。」鬼子。

「……哼。」他慢慢從頂頭往下走到四樓。

他呆住了。

慘了,還有一個門。

最重要的門,立在殺手與目標之間的門,竟然沒有辦法打開。

「怎麽辦?出現了大問題喔!」鬼子嘲諷。

「……」Mr.NeverDie氣到不知道該說什麽。

「目標就在房子裏面,每三天才出門大採購一次,如果你不想坐在門口等大天的話,吃吃吃,我可以幫你把門打開,一分鐘內搞定喔!」

Mr.NeverDie無話可說。

該說自己是無地自容呢?還是丟臉丟到更火大。

鬼子也不再說話。她等著。

Mr.NeverDie一個人盯著眼前的大片鐵門。

這種藝術鍛造門至少鎖了兩層,各自用不同的鑰匙才能打開,硬要用腳踢破,又不是武俠小說,絕對絕對不可能。臨時也學不會偷偷開鎖了。

他拿起手機,壓低聲音:「不可能是免費服務吧?」

「吃吃吃,免費的話,那我不是太虧了嗎?」鬼子聽起來很樂。

其實也沒別的選擇,這就是不專業的下場。

「超過一分鐘的話,我一毛錢都不會付。」

「一言爲定。」

鬼子挂掉電話。

Mr.NeverDie看著手上的紅色塑膠手錶。

秒針刻動了區區十五下,他聽見屋子裏有手機鈴聲響起。

接下來是一陣雜亂的聲響。

秒針刻動了四十七下,他聽見門鎖機關正層層解開的聲音。

Mr.NeverDie往旁躲了一大步。

秒針逼近約定的時限,門打開。

一個白髮蒼蒼的中年女子提著一個隨時打包好了的黑色運動旅行袋,穿著球鞋與寬大的白色T恤,慌慌張張地踏出唯一安全的地界。

滿身汗臭的Mr.NeverDie,與打算轉移逃亡路線的目標,大眼瞪小眼。

「他媽的那麽快出來,害我多花一筆錢!」

他大怒,一拳揍下。


女人被扔在地板上。

她不敢尖叫,也不敢逃,她知道這兩種行動的代價只有讓自己更慘。

在過去的七年裏她就是這樣飽受同居人的拳頭,過著悲慘的人生。

如果開口說要分手,絕對又是一陣粗暴的拳打腳踢……又不是沒這樣試過。

要幸福,就一定要分。要分,就要徹底逃走,否則又是一頓狠打。

在逃走前卷走保險箱裏的一筆錢,女人自認那不過是屬於自己該得的一份,否則逃也不遠,就跟過去幾次逃走了被逮回去的下場一樣。

追尋自己的幸福的代價,嘖嘖,一切就要明朗。

Mr.NeverDie逕自從冰箱拿了罐運動飲料,大口大口地灌。

一下子就喝光了兩罐,然後是一盤從連鎖咖啡店買來的廉價草莓蛋糕。

「買你命的人,要我先砍了你兩隻手。」

他拿著吃到一半的蛋糕,大刺刺坐在桌上,居高臨下看著女人。

「求求你……」女人驚恐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這個要求讓我很煩啊!」蛋糕太甜太膩了,Mr.NeverDie嫌惡地說:「你覺得砍手的意思是什麽,是只要把手掌砍掉就算數了,還是從關節這邊砍?」

「拜託拜託……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我真的不敢了……」

「不過那也有點怪怪的,如果要砍手掌,就說他要砍掉你的手掌就好了,不說要砍你的手。」頓了頓,他繼續說:「如果他的意思是從你的關節砍就可以了,他應該會說,他要砍你半隻手,半隻,不會是一整只……是吧?」

Mr.NeverDie用右手手掌,輕輕地在左手的手臂上劃來劃去。

那個手勢,那些動作,讓女人害怕地發抖,連跪都跪不好。

「我的錢統統都給你,真的,我什麽都不要了!你放過我……我保證以後誰也找不到我,真的!你就說你已經殺了我吧……求求你我求求你……好心會有好報的……好心會有好報……」

「對,好心會有好報,我打算讓你多活幾天。」

Mr.NeverDie拿出兩條黃色軟橡皮管。

他倒是記得事先去買這種東西,卻對自己不會開鎖這種事沒有想好解決方案。

本末倒置,只不過占了他瘋狂性格裏的一小部份。

Mr.NeverDie用認真的表情,將手中的黃色橡皮軟管,一拉,一扯。

「……」女人驚駭莫名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這表情,他很中意。

「把手砍掉,很容易就死了,你一定要堅強一點。」


菜刀廚房就有,不過不是很鋒利,又砍又剁的,搞得女人跟Mr.NeverDie都一身狼狽。

不幸中的大幸,浴室有個馬賽克碎磁磚的老式浴缸,在這個時候很管用,完事的時候他正好站在女人旁邊沖了個久違的熱水澡,一舉兩得。

距離上次洗澡已經外兩個禮拜了吧?他通體舒暢,只不過……

「喂你這個洗髮精味道也太娘了吧?」Mr.NeverDie用手指撥掉眉毛上的泡沫。

至於女人。

坐在浴缸裏的女人昏了過去,又痛醒過來,後來醒醒睡睡已分不清楚。

醒來時Mr.NeverDie喂了她一些牛奶跟水,有時還塞了一些餅乾在她口中。

睡的時候就儘管她睡,他樂得輕鬆。

「生命的每一刻都是奇迹,不要輕易放棄啊!」

他每次進浴廁尿尿時就會嘉勉女人一番。

「……殺了……殺了我……」女人嘴唇發紫,臉色發白。

這是女人意識稍微清醒時,唯二能說出的完整句子。

「我不是已經在做了嗎?」Mr.NeverDie皺眉,將馬桶沖水。

上次住在目標房裏的經驗讓他深切明白,屍臭很麻煩。

如果依照約定將這個女人的雙手砍掉,女人一定很快就死了。一旦死了,只要過了兩天,屍體的氣味就會展開報復,直到一整罐芳香劑也無法擺平的時候,Mr.NeverDie只好棄守逃走。

所謂的屍臭,要從目標死亡的瞬間才會開始醞釀,在那之前,Mr.NeverDie決定盡其所能讓這個女人苟延殘喘下去。

所謂的盡其所能,也不過是綁了那兩條該死的橡皮管。

牢牢綁著橡皮管的上手臂早已發黑,傷口流出的膿血這女人因爲敗血病死去的機率開始高於失血過多,所幸她的意識已一團亂七八糟,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要大叫救命更沒力氣。要開門……又沒手。

他在十四坪大的老公寓租房裏逍遙自在地活著,看電視,看書,做伏地挺身,仰臥起坐,呼呼大睡,用女人的手機打色情電話,上網看小說。

有時候還會出門採購一些日常用品,吃的喝的,其中包括兩盒從屈臣仕買來的感冒藥,跟一瓶強效殺蟲劑。

女人的額頭很燙很燙。

「白天喝伏冒熱飲,晚上呢,就吃伏冒加強錠。」Mr.NeverDie鼓舞著女人:「撐著點,絕對不可以小看生命。」

他用手指挖開女人的嘴巴,將泡了藥粉的牛奶倒進去女人的嘴裏。

女人將眼睛打開一條細細的縫,聲音糊成一團:「你…會……下地獄……」

「就算下地獄也沒你慘啊。」他微笑,用殺蟲劑噴了女人全身。

Mr.NeverDie幻想著,早期預防早期治療,勝過事後補強。

從現在就做好防腐準備,沒事就噴一下消毒,總是勝過事後只噴芳香劑吧。

到了第三天。

女人還沒死,可也超過二十四個小時沒有睜開眼睛了。

對任何人來說,只剩下微弱的心跳與稀薄的呼吸,都不能算是生命的意義。

目標完全沒有逃脫的可能,Mr.NeverDie今晚待在屋子外面的時間特別久,渾身精力的他在附近的公園跑了一萬公尺,但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滿身大汗的Mr.NeverDie站在公園正中間的草坪上尿尿。

「不夠……不夠啊……」他的手指用力摳掉脖子上的燒傷結痂。

比起這種鳥不拉機的殺人工作,在街上找一群人打沒有意義的架,更爽。

這兩天再去活動活動筋骨吧?

他走進便利商店,先將一大堆琳琅滿目的飲料掃進籃子裏,逛了起來。

手機響了。

依舊是無來電顯示。

「我觀察了你三天,你真的很變態耶吃吃吃。」鬼子劈頭就說。

「你還在看我?除了我沒別的生意啊?」Mr.NeverDie的語氣很不屑。

「只是想告訴你,你啊,是我做這一行以來,看過數一數二變態的呢。」

「……」Mr.NeverDie嗤之以鼻:「這麽說起來,還有其他變態的傢夥?」

竟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被說變態很不爽,可如果要比變態,自己一定要比到第一才能消氣。

「不管外表看起來有多風雅,理由有多漂亮,把另一個人殺掉,某個程度都算是變態的啦吃吃吃,像那個被很多人崇拜的殺手月,其實也該去挂號看心理醫生,哪來這麽自以爲是的人啊。」鬼子說著說著,突然說:「你左手邊那罐高單位維他命正在特價喔,我自己也買了一罐。」

「!」Mr.NeverDie嚇了一跳,東看西看。

現在這間便利商店裏,除了兩個店員外,就只有自己,跟一個正在雜誌區看免費報紙的高胖阿宅,身上還穿著印有「我們的神,高樹瑪利亞」字樣的黑色T恤。

他走到落地玻璃往外看,也沒發現什麽可疑人物……

「吃吃吃,你找不到我的。」鬼子洋洋得意地說。

是嗎?

Mr.NeverDie走到剛剛那瓶高單位維他命前面,慢慢往後轉,擡起頭,上面正好是一台店家監視器。

原來如此。

「比起我,你自己也很變態。」他對著監視器冷笑。

這個鬼子,大概是個功力超強的電腦駭客吧。

真是個炫耀鬼。

「對了,看著目標慢慢的死,感覺會不會很恐怖啊?」鬼子追問。

「你應該自己試試看,嘿嘿,會上癮的。」Mr.NeverDie有點驕傲。

能把事情做好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但如果還能得到一些意料之外的評價,不免讓他這種人得意起來。

「吃吃吃。據說你們做完事後,會收到一份叫蟬堡的小說。」鬼子。

「沒錯。」他將滿籃子的東西拿到櫃檯結帳。

「能不能借我看啊?」

「借你看的話,那我不是很虧嗎?」Mr.NeverDie學著鬼子的語氣。

「……吃吃吃,原來你也不笨嘛。」鬼子笑了:「多少錢賣我?」

來真的啊。

「換你下次免費幫我。」

「哪有人這樣的,那我不是很虧嗎?」

「嘿嘿。」

「一半,下次我打五折給你。」

「一言爲定。」

大包小包回到那女人的地方,浴缸裏的目標已經沒了氣。

「唉。」Mr.NeverDie頭開始痛了:「你自己都不努力。」

看樣子,待在這個地方的時間,又要倒數計時了……

《 本帖最後由 翔風鷲 於 2010-1-19 03:1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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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那房子裏呼呼大睡,晚上呢,就是運動時間。

Mr.NeverDie察覺到自己每天都有痛扁人的需求。

幸好這城市多的是人。

在暗巷裏毆打落單的尋常老百姓,才打了一次,就覺得超不過癮。

那個打工剛下班的大學生,才一腳就給Mr.NeverDie踢下了機車,毫無反擊,被打得臉貼地,還哭了出來。

「你平常都沒在練嗎?怎麽弱成那樣啊!」Mr.NeverDie氣到多打了對方一分鐘。

不夠

於是打了第二次,就在隔壁街。

對方是一個明顯過胖的中年男子,雙手還拎著鼓鼓的便利商店塑膠袋。

「幹嘛?」中年肥男子瞪著突然擋路的他。

「……」Mr.NeverDie看了就有氣,於是痛扁了中年肥男子一頓。

普通人不夠看了。

渾身汗臭地走進酒吧,Mr.NeverDie走到一堆強烈的雄性荷爾蒙中。

他隨手拿了別人桌上的酒喝,左顧右盼。

五光十色,笑聲,杯子敲擊聲,電子音樂晃動了所有人的視線。

來這裏的人,有八成不是來花錢喝酒。

許多西方出產的白人黑人裝出爽朗的笑容,眼神不懷好意地在女孩們火辣的身材上打轉,時不時粗著脖子大聲說著世界上最強勢的語言,暗示他們老二的品種。

Mr.NeverDie注意到,一個正在吧台中間左擁右抱的粗壯黑人,至少有一百九十五公分高吧?或許有兩百公分。這黑人大笑的時候刻意露出兩排純白色的牙齒,肩上巨大的三角肌線條隨著笑聲激烈震動,看起來就是一副尚未進化完全的狠打樣。

沒有意外的話,他兩隻手環抱著的這兩個年輕女孩,今晚的人生體驗可精彩。

那高大的黑人放下酒杯,捏了兩個女孩的屁股一把,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Mr.NeverDie笑嘻嘻跟了進去。

十分鐘後,Mr.NeverDie從洗手間走回吧台,半張臉腫得像豬頭,還飆著鼻血。

雖然走出來的不是那個黑人,不過Mr.NeverDie的表情似乎不大高興。

「只不過是老二特別大只,呸!」

專家的困擾,只有專家才有辦法解決。

爲了證明自己沒有練拳擊照樣可以痛扁職業拳擊手,Mr.NeverDie在加州健身房外堵了一個剛剛在世大運獲得銀牌的年輕拳手。

二話不說,先來一個飛踢當開場白。

「幹什麽啊你!」

銀牌拳擊手輕而易舉躲開,卻沒擺出架式。

「職業拳擊手的雙拳等同兇器不是嗎?不快點拿出來,可是很吃虧的啊!」

Mr.NeverDie抖動著肩膀,齜牙咧嘴地跳著。

銀牌拳手的刺拳如蜂螫,下勾拳像鉛錘,腳步俐落如舞。

——Mr.NeverDie被打得很慘,左眼足足兩天睜不開,吃什麽吐什麽。

至於那個擁有光明前程的年輕拳手,下半輩子都要靠鼻管進食。

對戰鬥的概念有了新的想法後,Mr.NeverDie沒有繼續習練空手道。

取而代之的,他沖進空手道館大幹了一場。

「請多多指教!」

Mr.NeverDie大笑,朝正在示範的黑帶七段的師父一鞠躬。

這下可好。

五分鐘後,他神智不清地衝破道場的窗戶,在滿地的碎玻璃中狂奔逃走。

「二十幾個黑帶一起上,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筋疲力竭前,猴子般攀上了一間老公寓頂樓。

之前那一間房子Mr.NeverDie無法再待下去了,屍體比臭雞蛋還臭。

鼻青臉腫,Mr.NeverDie在生銹的水塔下昏睡了十七個小時。

落腳的地方有了新創意。

雖然拿到了餘款,但他已經想到了另一種不花錢也能找地方睡的方法。

絕對是刻意挑釁,Mr.NeverDie尋找窗戶沒有裝鐵窗的房子,趁白天大家都去上班上課的時候,大大方方進去裏面洗澡睡覺、吃光人家冰箱裏的東西,常常也順手換一套乾淨的衣褲再走。

有時候他的膽子甚至大到,房子裏面明明有別的人在別的房間活動,他照樣鬼鬼祟祟溜進去裏面,找個暫時無人的房間睡個覺、大個便再走。

他完全不怕留下蛛絲馬迹。

除了無可救藥的自信,Mr.NeverDie意外發現他的指紋起了奇異的變化。

雙手手指上的指紋,一天比一天淡去。

連腳趾上的指紋也沒例外,好像就快要消失一樣。

這個新發現讓他得意不已。

「說不定,除了指紋,我的血型也跟以前不一樣呢?還是突變成沒有人看過的血型?哈哈,如果我的DNA構造也變了,那就太厲害啦!下次有機會殺到醫生,至少請他驗看看血型好了,哈哈哈哈哈!」

Mr.NeverDie沾沾自喜,覺得死神名冊裏徹徹底底沒了他的名字。


不睡覺、不吃飯也不扁人的時候,時間還是很多很多。

一般的田徑場已經滿足不了Mr.NeverDie。

「跑一萬公尺個屁啊……體力再好的人,照樣被我幹掉。」

他半個屁股坐在高樓的露臺邊緣上,睥睨著底下密密麻麻的人蟻。

這可是到處手腳並用、找地方睡覺洗澡時突然萌發的靈感。

臺北的城市上層,比起城市下層要有趣得多,充滿了天線,高壓電線,廣告招牌,鐵窗,氣密窗,水塔,花盆,頂樓加蓋,石綿瓦,遮雨棚……

充滿了高低,凹凸著層次,滿布著靜謐的危險。

他發明了新的遊戲。

一個隻適合他的單人遊戲。

像蜘蛛人一樣,他在這座城市上空不斷奔跑。

一個小時之內馬拉松式地激烈奔跑,在這六十分鐘——也就是三千六百秒之間,每一秒都不能停下腳步。

遇到絕對無法跳躍過去的建築物間距,就當機立斷閃往旁邊。

或左。

或右。

「怕什麽!不可能會死的!」

遇到突然低陷下去的樓層,他便豪邁地跳了下去。

全重力下墜,在半空中再尋找落下時可靠的支撐物。

沒有支撐物,他便隨機應變摔下去,滾到自然停又繼續往前跑。

「上帝讓我永生不死,才能證明他很偉大啊!」

遇到猛地高上去的大樓,他就壁虎遊牆一樣吸附上去,抓什麽上什麽。

遇到半開的窗戶不妨沖進去,再從屋子裏另一扇窗戶沖出來。

「沒道理包恩(電影《神鬼認證》中的主角,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諜報人員)可以,我辦不到啊!哈哈果然!」

遇到鐵窗就爬一下,遇到氣密窗就小心地貼一下。

遇到水管電線就當樹爬,每一種外牆的建材用料他都摸得熟透。

「嘻嘻嘻嘻,這種遊戲也有世界紀錄的嗎?嘻嘻嘻嘻……」

抓到曬衣竿,就當撐杆跳耍一下。

田徑場上的十項全能不僅全用上了,還施展得淋漓盡致。

他運用所有學習過的肉體技術去克服城市上空的阻礙,天資過人的他,即使完全沒有學習過的肉體技術,在「需要」個關鍵時刻也一點不難。

比如攀岩所需要的怪物指力,比如吊環鎖需要的動態視覺與臂力,比如平衡木上的肌肉柔軟度……

「哈哈哈剛剛差一點就死啦!哈哈哈哈哈死神真的不認得我啊!」

有一句話說:「隔行如隔山。」

可也有一句話:「一法通,萬法通。」

相信前者,你的精神意志便自我阻絕。

信仰後者,奇迹就可能在千萬分之一中突變産生。

這種危險的城市飛逐遊戲,需要精神集中力與絕佳的體能。

淩駕於精神與肉體之上,更重要的,是超級又超級的好運氣。

三千六百秒的死亡競技中,只要差一點點……差一點點一點點……錯失零點五公分,抑或零點五秒,「絕對不死的傳說」就會變成一個笑話。

某個午後,適合曬棉被跟殺人的好天氣,Mr.NeverDie站在某個死者的陽臺上,大打口大口挖著布丁吃。

手機響了。

鬼子總是想到就打電話過來。

「你身上的傷痕,又多了不少呢吃吃吃。」

「這是我的事。」

「吃吃吃,不殺人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麽啊?」

「你不是最擅長搜集情報嗎?稍微做點調查就會知道了吧。」

「我才不要免費做調查呢,那不是太虧了嗎。」

「呸。」

「回歸正題,吃吃吃,昨天你做完事,拿到了最新的蟬堡了吧?」

「晚點就拿去影印店,你急什麽?老規矩,一半。」

「吃吃吃,一半一半。」

是的,又做事了。

這幾個月來,Mr.NeverDie接了不少窮極無聊的單子。

他殺了一個即將更改大筆遺産繼承人的退伍老兵,在老眷村裏悠閒自在地住了五天。就跟以前一樣,睡死者的床,開死者的冰箱,在死者的旁邊洗澡。

一個無限期延宕劇本、害慘整個劇組的小編劇,脖子很細,就算Mr.NeverDie沒有技巧地扭,也只用了三十秒就折斷了他的頸椎。

附帶一提,他很喜歡小編劇家裏的全套Osim按摩器材,抓腳的、抓頭的、按摩眼睛的、甚至還有一張奇怪的電動搖屁股座墊。

一個整天喝酒鬧事的不肖子,由他老邁的父母親自下單。

可喝醉的人未免也太好殺,Mr.NeverDie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揍昏,扔進大排水溝沖到濁水溪,讓老天爺補刀。

「七日一殺」的冷面佛,也貢獻了幾張芝麻綠豆大的小單。

比如傳染感冒給他的酒家媽媽桑,比如不小心將汽油九八加成九五的笨笨打工小弟,比如任憑手中牽著的狗在冷面佛豪華轎車輪胎上尿尿的妙齡女子……統統都死了。

死得非常不值得。


所有幹殺手的人,至少都還有普通人的一面,體內寄生著某型態的日常生活。

不要小看「日常生活」。

日常生活支撐了許多人類的精神內在,穩定了某種很重要的、不讓人發瘋的東西。讓許多人恍惚老闆的冷眼冷語下乖順地上班下班,令許多人不由自主順著固定的路線上下學,催眠很多人跟早已沒有感覺的另一半同床共枕。

讓很多人徹底麻木自己的庸俗。

但Mr.NeverDie,除了呼呼大睡的幾個小時,完全沒有真正穩定下來的時刻。

無法麻木。

他渴望腎上腺素。

他走到某個死者家樓下的小粥攤,吃了一碗皮蛋瘦肉粥。

吃的時候,Mr.NeverDie的眼睛一直打量著賣粥的中年大叔。

「在幾秒以內,我可以制伏這個男人?」他暗忖。

二十五秒?

不。

二十二秒就綽綽有餘了吧?

在便利商店買個飲料,付帳時,Mr.NeverDie的眼神同樣評價著收錢的小弟。

「先生,要不要吸管?」小弟漫不經心地問,手中拿著發票。

「……」他漠然地看著小弟的手臂……還挺粗的。

十六秒?

「先生?吸管?」

「……」

Mr.NeverDie搖搖頭,在腦海裏暗自處決了眼前的小弟。

十四秒。

至多十四秒。

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類,Mr.NeverDie都當成可以被殺掉的目標。

原則上沒錯,但怎麽想怎麽怪。

許多殺手視之爲珍寶的神秘小說「蟬堡」亦不足已作爲Mr.NeverDie的精神食糧。

他隨便翻隨便看,賤價出讓給鬼子,換取半價折扣的情報。

在他的心裏,有某個東西正在崩潰,或早已蕩然無存。

也有某個瘋狂正無限膨脹……

這天下午,Mr.NeverDie一如往常,興奮地打開郵局裏的租用信箱。

信箱裏,一如往常的牛皮紙袋。

一如往常的一疊鈔票,一如往常的幾張照片。

一如往常的,照片上是個普通至極的目標。

三十八歲的中年男子,從事裝潢業,什麽原因被裝進牛皮袋裏啥也沒提。

夠了。

到底都是從小魚慢慢宰起,越宰越大,得到認同後才能宰大白鯊的吧?

這個道理小學生都明白。問題是,要抵達夠資格殺真正強悍的目標的時間,不曉得還有多久,這個不曉得令Mr.NeverDie非常火大,非常非常火大。

夠了。

真的夠了。

他捏爛了照片。

站在電線杆上,看著十幾隻麻雀在高壓電線上排排站。

努力克制激動的情緒,Mr.NeverDie拿著手機。

「鄒哥,我已經快發瘋了。」

「……是嗎?」

「你給我的工作都太簡單了,馬的,讓我開始出現一些錯覺。」

「什麽錯覺?」

「太簡單的殺人,讓我覺得自己不像個殺手,像個殺人犯。」

「殺了人還硬住在人家家裏不走,不像殺人犯,像神經病。」

這點倒是難以否認。

只不過,人生有很多的只不過。

「……鄒哥,我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證明我很行?」

「等。」

「你要不要看我每天都怎麽出生入死的自我訓練?就算……」

「等。」

鄒哥挂掉電話。

被挂電話的不爽,Mr.NeverDie全發泄在那一個三十八歲的中年男子上。

當著大街上三十幾個路人面,戴著安全帽的Mr.NeverDie從正面接近那男子。

兩個人只剩下一個箭步的距離。

「喂,我要殺你。」Mr.NeverDie大聲說。

「?」男子怔了一下,還往後看了一眼。

Mr.NeverDie一拳正中男子咽喉。

在人來人往的路口紅綠燈前,Mr.NeverDie將男子當街活活打死。

歷時七十四秒的狂風暴雨快打,沒有人膽敢插手,沒有人敢出聲阻止。

取而代之的,三十多聲道立體環繞效果的尖叫聲大大滿足了他。

Mr.NeverDie一腳踩著死者模糊的臉孔,雙手澎湃高舉,好像得了奧斯卡。

也許這傢夥真真正正發了瘋。

但,現在他是這個城市裏每個人的麻煩了。


浴室傳來淅哩嘩啦的水聲。

一片狼藉的床上,渾身赤裸的鄒哥看著不斷重播的晚間新聞。

……自己竟然收了這種傢夥。

當街殺人,他可不是第一個。

可超過一分鐘硬把人用拳頭給打死,這種人,腦子一定有病。

無法看到自己的表情,鄒哥在手機上按了幾個數位。

他有必要找個人討論一下。

一個在此時此刻當作朋友,比當業界競爭對手還要恰當百倍的老友。

「九十九,看了晚間新聞了吧?」

「喔,那瘋子?」

「那瘋子。」

「哈,是你的人啊?」

「我不喜歡他,送給你。」

「嘖嘖,是我的問題嗎,我可沒聽出這是個問句。」

「不是問句,我送給你。」

「我這裏已經有個龍盜了,謝謝。頭痛藥吃太多,遲早挂號去洗腎。」

「……這麽說就是不幫忙?」

「不是不幫,只是每個人都有適合的單子嘛。神經病也有市場的。」

「……」

殺手這行業,原本就不適合正常人。

幹這一行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異于常人之處。

幾年間,偶而會出現一兩個異數中的異數,造成大家很多麻煩。

「對了,那個神經病怎麽稱呼?」

「他稱他自己叫Mr.NeverDie。」

「NeverDie?死不了?」

「他很篤定自己絕對不可能死掉,因爲他已經死過一次。」

兩人大笑幾聲。

九十九笑得很開心,鄒哥則是陪笑得很無奈。

電話那頭的九十九似乎對這個當街殺人的瘋子産生了興趣,問了很多關於Mr.NeverDie的事情,鄒哥一邊歎氣,一邊說了兩人被迫相識的過程。

「他覺得他死不了?那真有趣,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說不准可以治好他。」

「治好?這個神經病特別滿意他的神經病,包准不去看。」

九十九沈默了片刻。

鄒哥拿著電視遙控器,隨意在幾家新聞台跳來跳去。

「死不了的話,就派他去穩死不活的場子做事啊。」

「……」

同樣是殺手經紀人的九十九,罕見地給了鄒哥這樣的建議。

有的經紀人非常保護手底下的殺手,太艱難的單子不接,免得一去無回。

有的經紀人標榜什麽單都接,使命必達——天底下沒有絕對殺不了的人。

想也知道,後者向雇主洽收的價錢一定比前者高。

但經紀人什麽單都接,不表示手底下的殺人專家真的能夠使命必達。許多優秀的殺手在特別困難的目標面前,一個又一個以生命終結清了帳,經紀人賺了前金,卻損失了搖錢樹。

九十九與鄒哥之所以能維持亦敵亦友的關係,最大原因就是兩人都是非常保護底下殺手的經紀人,他們希望大家都能長命百歲,一邊宰人一邊存錢,在完成制約後能夠過著愉快的退休生活。

「如果底下的人想好好活命,我們才需要多替他著想吧?」九十九淡淡地說。

「話是這麽說。」

「還是,你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慢慢導正的人?」

慢慢導正?

或許吧。

但鄒哥一點也不想花時間,花精神,去導正一個令阿莫無法安享天年的瘋子。

「九十九。」

「嗯?」

「我覺得,這個神經病遲早闖出大禍。」

「能闖出十年前那個黑色星期三那麽大的禍嗎?」

「給點具體的建議吧。」

「兩天前我推掉一張燙手的單子。要不,我等一下聯絡那個雇主,請他跟你聯繫看看,如果你接下,仲介費我也不跟你收了,就當我包的奠儀。」

「這麽燙?」

「這麽燙。」

女人正好洗完澡出來。

鄒哥一手將手機扔在床頭,一手揭開女人身上的浴袍。

再來一次吧。

然後倒頭就睡,暫時用這個方法忘記那個令人煩躁的晚間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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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高高的水塔上,他吃著剛剛從樓下陌生人冰箱裏偷出來的冰棒。

舌頭舔著冰,眼睛盯著左手邊五十公尺外的一間頂樓小屋。

他的視力可比高空中的老鷹,在這個距離內小屋有任何動靜都一清二楚。

電話響了,只可能是兩個人。

Mr.NeverDie接起。

「在幹麽啊?」鬼子的聲音。

「吃冰。」他很冷漠。

「吃吃吃,我看了晚間新聞啦,你喔,打得好凶喔。」

「呸。我打他的時候,你不是用路口監視器看了嗎?」他不屑。

「在新聞上看到你,當然比較酷啊吃吃吃。」鬼子笑了。

話說不管有沒有任務,鬼子越來越常打電話跟Mr.NeverDie瞎擡杠。

這不壞,Mr.NeverDie已很少跟人類正常聊天……雖然他們的對話也不見得正常,但至少還確定是語言的交流。

「對了對了,吃吃吃,我很好奇一件事耶。」鬼子擡高聲音。

「好奇個屁。」他舔著冰棒的尾巴,有點意猶未盡。

「太凶了喔!我都還沒開口問呢,吃吃吃。」

「……」

「你到底是誰啊?沒有名字,讓我很難查起耶。」鬼子開了個頭,就自己說了個沒完:「我查了最近幾年待過神經病院的人,好像都沒有像你這種超自以爲是的病例,還是你在神經病院的時候,得的不是現在這種病啊?」

「……」Mr.NeverDie淡淡地說:「我幹你娘。」

「吃吃吃,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啊。還有還有啊,我也查了受刑人跟通緝犯的相關資料,哇,好多人可以查喔,真的真的好多喔!不過不管我怎麽縮小範圍,就是沒有找到體力像你這麽好的神經病耶,你真的好會藏喔吃吃吃。」

鬼子搜集分析情報的能力,Mr.NeverDie是最清楚的。

不過鬼子當然找不到自己……

「我勸你不要打探我的底細……嘿嘿,我啊,是個很恐怖的人!」

Mr.NeverDie沒有說的是,不管有多恐怖,他其實也不算是人。

他很可能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介於人與神之間,或人與鬼之間的,某個奇怪的無法類屬……或許是他的自以爲吧。

「還有還有啊,你也沒問過我的名字耶?我們都合作這麽久了,你連叫我一聲鬼子也沒有過吃吃吃,想不想我告訴你呀?」

「我呸。」他看著那間白色的頂樓小屋。

今天竟然沒人。

「……超沒禮貌的。」鬼子笑得花枝亂顫:「雖然你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啦,免費告訴你的話,我不是太虧了嗎?」

有病的其實是你吧?Mr.NeverDie挂掉電話。

冰棒吃光了,只剩下一根扁木頭,他隨手扔了。

眼睛還是在那間頂樓小屋上飄來飄去。

「今天沒人啊……」Mr.NeverDie喃喃自語。

是一間刺青店。

他注意這一間刺青店,有一段時間了。

在Mr.NeverDie於這個城市上空到處遊蕩時,在靠近永和四號公園的舊街區裏,發現在兩棟至少有三十年老公寓的頂樓,有一間橫跨兩棟樓的頂樓加蓋。

占地很大,大概有五十坪左右吧?

雖然是頂樓加蓋,卻是間獨立的房子,裝模作樣地砌上了刻意仿古的磚牆,還用純白色的漆平平整整塗得很乾淨,加了一塊大玻璃嵌在屋頂上,採光簡直無可匹敵。

房子的四周圍種著花,除了攀上屋頂的牽牛花外,什麽花Mr.NeverDie沒有研究也沒有興趣,不過那一大片白色的、黃色的、跟紅色的花配起來,顔色還挺不刺眼。

整體看起來,若不是門口用一塊畫布寫著「刺青店」三個字,看起來真像一間懶得走任何風格的小咖啡店。

「……刺青店,真好笑。」他打了個嗝。

一般的刺青店都開在燈光昏暗的一樓街角,或是黑黑的地下室,有時候那種地方越有神秘的氣氛,越容易招徠顧客,窗明几淨反而與刺青所象徵的個人神秘主義格格不入。

可這一間刺青店開在這麽高的地方,怎麽吸引客人?

顯然,刺青店的老闆不是完全不懂做生意,就是太有自信,認爲潛在的客人都可以靠口碑互相介紹而來。

起先是那一大片玻璃屋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吸引了Mr.NeverDie的目光,再來就是那個寫著「刺青店」三字的畫布招牌,徹底讓他笑了。是故Mr.NeverDie在玩「城市上空狂奔極限賽」,渾身大汗沖過這個區域時,總會朝店裏瞥一眼,好奇裏面有沒有客人?

客人,有的。

每次經過,都有客人在裏頭,男的,女的,老的,年輕的,胖的,瘦的。

店裏總只有一個客人,感覺起來就像是事先預約,令人意外。

刺青店老闆是個女人,多少歲數太遠了看不出來,長得好不好看也看不出來,只曉得每一個找她刺青的人,都得用黑布蒙著眼睛——這肯定是不想在刺青完成前被顧客看見半成品的模樣、才有的特殊要求吧?

罕見地,現在店裏沒客人。

女刺青師穿著寬大及膝的大T恤,盤腿坐在竹編的長沙發上,翻著看不出名堂的大本雜誌、或書。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茶几,只隨意在靠腳的地上放了一大只透明水壺,跟一個馬克杯。

這個狀態,已經持續了半個多小時。

「是在等人呢?還是今天真的沒客人?」Mr.NeverDie眯起眼睛。

決定了。

今天是刺青的好天氣。

Mr.NeverDie像一隻多了青蛙彈腿的壁虎,又黏又跳地,最後踩著隔壁房子屋頂一躍而下,雙腳蹲落在加蓋小屋前。

最後這個落地畢竟有些突兀,坐在屋裏的女刺青師下意識看向屋外。

「……」女刺青師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只不過她還是盤著腿坐,拿著剛剛斟滿水的馬克杯,只是眼睛動了個方向。

Mr.NeverDie推開門。

他本以爲自己可以大刺刺地喊著:「我要刺青。」然後一屁股坐下來袒胸露背,可不知怎地,進了這間屋子,他竟然有點不自在。

女刺青師年紀不大,約三十歲左右吧,不過有可能是屬於長相比實際年齡還要輕很多的那一類輕熟女,長髮披肩,腿很細長。素素的一張臉,沒有一點妝彩在她的臉上,正好顯得女刺青師五官間一股淡淡的……不屑。

不過讓Mr.NeverDie感到不自在的,不是出在女刺青師那一股渾然天成的不屑,而是這屋子未免也太過安靜。

沒有音樂,沒有廣播,只有微風輕輕拍打老窗戶的聲響。

「你是從外面爬進來的吧?」女刺青師慢慢將馬克杯放在腳邊。

「是啊。」Mr.NeverDie倒是大言不慚地承認。

「前幾天一直有人在附近不要命跑來跑去,哪個人就是你吧?」女刺青師站起,順手將一頭長髮往後一紮,用尋常的橡皮筋綁了個馬尾。

他楞了一下,隨即咧開嘴:「是啊。」

雖然自己並不是神出鬼沒,而是大大方方地在這個城市上空狂跑,但自己奔跑速度與地點又快又離奇,這個把店開在頂樓的白癡女人,竟然有辦法注意到這種事……嘖嘖。

「我要刺青。」Mr.NeverDie終於說了正題。

「……這樣啊。」女刺青師微微皺眉。

「沒預約不行嗎?」他轉頭朝門口看了一眼。

「那倒不是。」

至於理由,一時之間她還真難以說出口。

女刺青師面無表情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像是猶豫了一下,又將椅子拉了回去。

房間裏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臭味,任誰都無法受得了。

「你又臭又髒,先去洗澡,不然傷口很容易感染。」她指著屋子一角。

「一般人的話,傷口感染會怎樣?」他雙手叉腰。

「皮膚潰爛,發燒,最嚴重的話,當然會死。」

他可得意了:「我可不是一般人,嘿嘿,嘿嘿。」

白了他一眼,女刺青師逕自坐下,一手拿起雜誌,一手指著浴室的位置。

沒轍了。

Mr.NeverDie只得乖乖去淋浴間將自己沖了個乾淨,只花了兩分鐘。

他濕答答地從淋浴間赤裸走出來,心想,如果自己不是自詡爲專家,絕對不幹免費的殺人勾當,否則等一下一定把這個目中無人的刺青師拳打腳踢到死。

「滿意了吧?」Mr.NeverDie瞪了女刺青師一眼。

「擦幹。」女刺青師遞上一塊白色大毛巾,無視男人的裸體。

有一張床,平常都是那些客人在用的,Mr.NeverDie沒等招呼就自己趴了上去。

刺青所需要的工具都放在床邊的小木椅上,幾瓶顔料,針筆,消毒棉布……

「我想想……」

女刺青師凝視著男人赤裸的背部,陷入思考。

她得想想。

有時候她會在腦中構思半個小時,有時她想都不想、刺了再說。

Mr.NeverDie打了個呵欠,問:「有沒有你之前的作品集?我看著選。」

他只是擁有想刺青的心情,卻沒想好要刺什麽,就跟他之前做任何事差不多莽撞。或許刺點倡狂一點的圖案?史前怪獸之類的?

女刺青師淡淡地說:「我刺青,不收錢很久了。」

Mr.NeverDie怔了一下,脫口:「哪來這種事?」

女刺青師凝視著Mr.NeverDie滿布傷疤的背肌。

……不會錯,這個人身上的疤痕都是最近幾個月發生的。

有的傷口深,有的深口淺,有的絕對是被刀刺傷,有的像是被火燒過,有的痂才剛剛結好、上面還覆著一層薄膜,而這些新傷舊傷加起來令人怵目驚心,一看就知道統統沒有經過良好的醫療處理,才會留下這麽亂七八糟的狀態。

有趣的身體……該刺些什麽好呢?

女刺青師慢慢說道:「你看到的那些人,都是我在網路上貼出征人啓事,再付錢請他們過來,讓我在他們的身上刺青。」

這可聞所未聞,Mr.NeverDie頓時覺得有趣極了。

「你真幫人刺青不用錢?」他覺得好笑。

「不,是他們收錢,讓我用他們的身體創作。」她觀察著他的頸子。

Mr.NeverDie的頸子很粗,肌肉厚厚一圈、扎實地包覆在頸骨上。

這麽強壯的脖子,就算受到了強烈的打擊,一時之間也不會昏厥吧?

她看著,想著。

如果刺在頸子上,什麽圖案合適呢?

「付錢叫別人讓你刺青?哈哈!我從來沒聽過這種事!」Mr.NeverDie哈哈大笑,覺得自己真是來對了,又說道:「所以你是一個刺青的生手?專門付錢找人充當你的實驗品?虧你想得出來!」

「刺青是我的興趣,不是我的職業。」

女刺青師顯然回答過很多次這個問題,也不生氣,只是繼續她的人體觀察。

她捧起了Mr.NeverDie的手,端詳著。

這個男人的強壯手臂,感覺像是從事攀岩的運動員,手指關節長了很多粗繭,尤其拳骨的部份明顯是破皮破皮又破皮後、表皮皮膚與底下的骨骼聯合産生了特殊的繭化,這種繭化只會出現在——整天赤裸裸毆打別人的拳頭身上!

手。

背。

腳。

頸。

這個人,很強壯。

一個人被稱「強壯」,只是一個籠統的形容。

扣除形而上的「心靈的強壯」,「身體的強壯」有很多面向。

比如說,有些人的強壯,適合跳躍,表現在腿部的肌肉特別發達。

可光是擅長跳躍的強壯,又可細分爲擅長跳遠的強壯、跳高的強壯、連續跨越高物的強壯、無助跑立定跳的強壯——甚至是擅長安全著地的逆跳躍的強壯。

有些人的強壯,力拔千鈞,肩膀粗實有如岩塊,背闊肌像金屬炮彈一樣。

可所謂的力拔千鈞又分很多類型,有舉起重物的強壯、投擲重物的強壯、扛起重物的強壯、抵禦重物衝擊的強壯。

而這些不同性質的強壯,都會隱藏在不同區域的肌肉群裏,逃不過她的眼睛。

有些人的強壯,表現在一般人不曾想象過的面向上。

比如能承受攻擊的能耐異常的高,這也是一種弱者的強壯。比如從受傷到復原所需要的時間可怕的短,這也是一種傷者的強壯。比如在冰天雪地下默默獨行十個小時,也是一種北極熊式的強壯。比如在深水裏閉氣潛行好幾分鐘,這可是鯨魚式的強壯。

女刺青師看多了身體,在肌肉粗糙的痕迹上看到了各式各樣的強壯。

可這個男人的「強壯」呢?

他的肌肉,強壯得非常均勻,每一個肌肉群組都很發達,卻又不會過度生長、令某些強壯的肌肉去妨礙到附近肌肉的功能,這種絕對勻稱的狀態絕對不是在健身房裏、藉用人造器具的溫室鍛鏈便能達到,而是貨真價實的「戰鬥」。

或許吧。

或許這個男人偶而被自己看見、在附近屋頂亂跑亂跳的神經病行徑可以解釋。

更或許,這個男人身上琳琅滿目的傷痕也可以一併做出解釋。

如果要用一個名詞去概括這個男人的強壯,那麽,這個名詞就該是……

「生命力」吧?

女刺青師沈默了太久。

Mr.NeverDie倒是開口了。

「嘿嘿,我該不會是你看過的身體裏,最強壯的吧?」Mr.NeverDie得意地笑。

「也許吧。」女刺青師用了也許。

「也許?」Mr.NeverDie鼻孔噴氣,他不信。

「也許。」她拿起針筆。

也許,眼前的確是她所見過最均衡的一堆肌肉。

但,最強壯呢?

有一個男人的肌肉極其特殊。

那個男人身上的肌肉構造,全都是爲了出拳——每一塊肌肉,每一塊骨骼,都是爲了朝敵人身上砸出那麽快速絕倫的一拳,而生長構成的。

這個世界上不管是誰,都捱不起那一記充滿刺鼻硝煙味的拳頭。

比鐵,更像鐵。

「那,我是該付錢給你呢?還是……」Mr.NeverDie開口。

「還是一樣,我付錢給你。」女刺青師說著反復說過無數次的話:「既然是我付錢給你,我刺什麽在你身上,你都不能反對,後悔了也不幹我的事。只是要刺什麽,我得再……慢慢想一想。」

說了要慢慢想,可是女刺青師還真想了好久好久。

這個男人的身體,充滿了混亂的靈感。

肌肉好像充滿了戰鬥的刻痕,卻又不充沛戰鬥的時間情懷。換句話說,這身體所累積下來的東西不夠資格稱爲歷史,卻充滿了極大的能量,像是要拼命追趕著什麽很厲害的東西似的……

夸父追日?拿著夜叉屠龍的惡魔?巨大化的核爆蟑螂?

被輻射線照射到的史前猿人?對著火山口怒吼的鱷魚?

還是盡情揮灑一下沒有中心主旨的抽象刺青?

Mr.NeverDie是一個充滿好奇的人,他很好奇女刺青師最後會在這個自由命題底下,爲他的身體做出何種答案。

偏偏,Mr.NeverDie同時也是一個很沒耐性的人。

「不知道要刺什麽的話,就刺自由吧。」他終於忍不住。

「不自由嗎?」女刺青師問。

「不,非常自由。」

「通常缺乏愛的人,才會想在身上刺上愛。怕死的人會在身上刺上黑白無常。

缺乏慈悲心的人特別愛將菩薩跟佛像刺在身上。」

「我很自由,所以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終於徹底自由了。」Mr.NeverDie閉上眼睛,嘴角微揚:「我想住在什麽地方,想睡在誰的床,想在誰的馬桶上大便,來去自如啊!只要我願意,誰都阻止不了我,表面上是居無定所,卻又哪里都可以盡情霸佔——我不自由,誰是?」

「原來如此。」

很久沒有按照別人的意思刺青了。

女刺青師拿起一條黑布:「那麽,請你蒙眼。」

常常,人無法決定該怎麽活著。

也無法猜想到自己會如何死去。

守株待兔,是最簡單,也最安全的做事方法。

有去無回的單,關鍵往往在於「時間」。

Mr.NeverDie到影印店,逕自拿了二十八張A4紙,走到附近的麥當勞坐下細讀。

二十八張A4紙上都畫滿了三棟建築物的各種細節,圖案物件還用許多文字繁複地注記,單位人數部屬、交接時間、路線解說、重要開關位置、最短所需時間等等。

還有貼心的小叮嚀,用黃色、紅筆、綠筆——以紅綠燈的概念,圈圈畫畫提示。

要去「那裏」做事,是通往地獄的捷徑。

這次的前金,超過以往每一次接單的總和。

而這二十八張通往地獄捷徑所費不貲,要了Mr.NeverDie超過四分之一的前金。

另外還有四分之一Mr.NeverDie也得掏出,換取來自鬼子的即時情報。

「你也太坑人了吧?」Mr.NeverDie在手機裏狠狠地說。

「這次不坑你,以後也坑不到啦!反正不給我,你也沒命花吃吃吃。」

鬼子嘻嘻。這可是真心話。

「這次拿到的蟬堡,我要抵至少十次服務。」

他的手指順著視線,在資料紙上緩緩移動。

他讀得很慢,每一行資訊都貴得要死。

「吃吃吃,抵十次,那我不是太虧了嗎?」鬼子吃吃吃地笑:「不過啊,這次若能拿得到的話,吃吃吃,說不定會一口氣拿到半本蟬堡喔!」

那些資料,Mr.NeverDie先看了好幾次,鬼子在電話裏又跟他鉅細靡遺解說了一次。

兩個人正經八百討論了很久,可不管怎麽討論,無論從哪個路線偷偷潛入,遇到的阻礙都太多太多,只要一被發現,那些阻礙就會以好幾十倍的力量串連起來,就算Mr.NeverDie無懼那些阻礙,目標的肯定也會「被移動」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認真說起來,怎麽可能不被發現?只是早晚問題。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總共討論出三條可行的路線方案。

這三個方案各有利弊,唯一相同之處,便是……

「要記住,如果你在沖任何一個關卡時比預計的時間多花十秒才通過,就一定會失敗喔吃吃吃。」鬼子結論,又說:「而且啊,你最好現在就決定要用哪一個路線,然後我們專心討論那一個就好吃吃吃,免得浪費時間很虧!」

「怎麽看,這三個路線,都不是做事最短的路線……」

「最短的話,方案三最短。」

「不夠。」

「?」

「不夠短。」他挂掉手機。

Mr.NeverDie連續翻著那二十四張A4資料,從裏面抽出比例尺最大的那一張。

想都不想,他拿起紅色簽字筆,從「那裏」的外面直接畫出一條赤紅的線,直截了當貫穿進擁有重重關卡的「那裏」,直達目標所在地。

拿起手機,對著那張資料紙拍了一張照片,即時傳輸給鬼子。

半分鐘後,手機響起。

「你真的是神經病呢。」鬼子劈頭就說,還忘了吃吃吃。

「那才是最短的路線。」Mr.NeverDie嘿嘿嘿地笑。

「好吧好吧,絕對不會有人想到,有人敢從正面進去。」鬼子不管了。

「是——絕對不會有人想到,有人有辦法從正面攻進去!」他用力大笑。

「吃吃吃,只是提醒你喔,你要去死我也隨便啦,不過這一次,你不可能赤手空拳去做事,不然在你遇到目標之前就會先死十次了喔!」鬼子的腦子裏,也開始思考最新那一條赤色路線的可行性。

「……」這點Mr.NeverDie只認同一半。

的確,這次要赤手空拳宰掉目標,實在是太困難了。

至於「先死十次」嘛,他呸!

還是那麽一句——他都已經貨真價實死過了,自然不可能再死一次。

「需要槍嗎?我去找來賣你吃吃吃。」鬼子說得直接:「當然是賣貴啦!」

「需要個屁。」

他心知肚明,自己是來不及學會用槍了。

直覺上,用刀好了。

當初那一群小混混用來砍自己的開山刀跟西瓜刀,好像蠻好用的。

雖然自己用菜刀剁過人,可那次是把對方綁起來好好地剁手,不大能算數,要用刀砍殺對方的話,還是得找個真正的血肉之軀砍一砍,體驗一下實戰的感覺。

嗯嗯,等一下就去買一下刀,半夜再遛達去公園找幾個小混混砍一砍。

結束對話,不坐了,膩了。

他將那二十四張A4草草對折,厚厚一疊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將早就不冰的可樂灌進肚子裏,去廁所大了個便。

說了時間是最關鍵的壓力。

只剩下三天就非得展開行動不可,這三天必須找個好地方睡足精神,晚上不如就摸進建商展示的樣品屋大睡特睡吧,那裏的床都還蠻好躺的。

一想到要硬闖進去「那裏」,腦中就自播動放槍林彈雨的電影畫面,到時候那些「全視角鏡頭」肯定會團團將自己包圍住,不管是數量還是角度切換,一定遠遠超過以前每一次的危急時刻吧。

Mr.NeverDie不自覺全身發熱。

等等……等等……

那些畫面,還缺少一些非常重要的聲光效果。

他拿起手機,按下回撥。

「手榴彈。」

Mr.NeverDie興奮到發抖的聲音:「你找得到手榴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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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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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03:01:2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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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益哥!」

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大聲喊道:「益哥今天氣色不錯,哈哈!」

「早啊益哥!」

另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男人躬身,爲眼前的高瘦子開門。

高瘦子也不答腔,只是用眼神帶了帶,大步跨門走進餐廳,身後還魚貫跟著一大排人。

他一進餐廳,所經之處大家都站了起來,低聲說著:「益哥好。」、「益哥早安。」、「益哥安好。」神色無不恭謹。

這個威風八面的高瘦子,自然是黑色制服人口中的益哥了。

他一坐下,大家才坐下。

他一吃飯,大家才吃飯。

蹲下,Mr.NeverDie將鞋帶系好。

牢牢打了一個蝴蝶結,然後再慎重其事打上第二個結。

左腳,右腳。

薄薄的風衣運動外套,今天除了風之外,還真的什麽也擋不了。

這幾天吃早飯,氣氛都特別不一樣,大家都不敢將頭擡起,只是低頭猛扒飯,深怕飄來飄去的眼神觸到了不該冒犯的人物,招來一頓泄恨的毒打。

益哥一邊抽煙,一邊夾起蔥蛋送進口中。

這裏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就算是強者如益哥,敢這樣一邊抽煙一邊吃炒蔥蛋,不光是熬個十年八年就可以熬出來的特權,若非今天是益哥的大日子,要囂張成這種模樣也不容易。

煙只剩下半個屁股。

益哥打了個嗝,看向正在桌子間走來走去巡視的黑色制服人,早餐便結束。

「回房整理床鋪!快快快,動作了啊!」黑色制服人嚷嚷。

大家拿著餐盤,安安靜靜走出餐廳。

只剩下幾桌人沒走,黑色制服人也當沒看見。

益哥張手,煙立刻奉上,身後的小弟趕緊遞上了火。

幾個看起來同樣架勢十足的人物,相互使了個眼色,走了過來。

益哥就要走了,等他喬的事情卻越來越多。

Mr.NeverDie摸著耳朵上的藍芽耳機。

「氣象預報說,今天是大晴天呢。」鬼子的聲音。

「哼。」他擡起頭。

「但看起來,可能會下雨喔吃吃吃。」

「哼。」

一個小時前還是好天氣。

現在卻烏雲密布,空氣濕潤溫熱。

連上帝都抓不准今天是雨是晴啊……

「下雨對你這個神經病來說,是比較好還是比較壞啊?」

「我無所謂。」

背包很重很重,肩背帶跟背包之間的接縫還是特殊強化過的針織法,才不會整個遭地心引力拉垮,令幾十顆手榴彈西哩呼嚕掉邊跑邊掉。

兩把小砍刀簡單挂在腰上。

除非遇上最後的目標,非必要,這兩把刀絕對不抽出來砍。

要知道,多了任何一件東西在手上,都很破壞狂奔的最佳平衡與速度。

除了那割喉一刀,Mr.NeverDie想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亡命衝刺上。

這裏是監獄。

擁有天下第一監赫赫惡名的,土城肅德監獄。

警衛數量霸冠全台,荷槍實彈,電網高築,碎玻璃刀牆,關卡森嚴可比軍事要塞。

就在午飯過後,唯一令所有獄中幫會人物服氣的大人物就要出監了,在外面等著益哥的是花花綠綠的大好江山,而他留給這座監獄的,是巨大權力的空缺。

沒有權力會找不到它的主人,只要有機會分食,每個人都想分一杯羹。

此時正是肅德監獄風雲變色的分界點。

是益哥稱霸外面江湖的潛在高潮,卻也是益哥在獄中威望的唯一穀底。

「益哥,一路順風,這裏大小事你儘管放心。」

油光滿面的男人笑得可燦爛,身後兩個小弟高高挺起胸膛。

「益哥,先恭喜你,也羡慕你啊。」

光頭男人拱手,身後站了兩個小弟。

「益哥的恩情,我白臉一日不敢或忘。」

一個白白淨淨書生模樣的男人拱手,身後同樣站了兩個小弟。

「益哥!我粗人不會說話,總之謝謝!謝謝!」

黑熊樣的高壯男人朗聲說道,他即使坐下了也跟一般人一樣高,帶的兩個小弟也是人高馬大。

「益哥,這幾年承蒙你照顧了。」

一個男人笑笑露出滿口焦黑的牙齒,拱了拱手,身後也帶了兩個小弟。

幾個獄中角頭老大輪流祝賀,有的發自肺腑,有的做做場面。

益哥擺了擺手。

「行了行了,大家外面見。」

背上還是癢癢的。

前天才刺上去的大大「自由」兩字,像螞蟻一樣在肉與痂之間爬來咬去。

「今天的監視器超多喔,吃吃吃。」鬼子好意提醒。

「……知道。」Mr.NeverDie拿起黑色顔料漆,朝臉上一按。

數三秒,他的五官立刻漆黑扁平,只剩下一對瘋狂的狼眼。

他看著塑膠手錶,幾乎無法冷靜下來。

心跳越來越快,還沒起跑,呼吸就急促如進入第七回的拳擊手。

監獄外跟監獄內的世界差不了多少,黑社會就是黑社會。

鬼道盟實力又雜又強,金牌老大帶領的黑湖幫錢多人多,冷面佛麾下的情義門冷酷殘暴,軍系大老幕後操縱的洪門與政壇關係根深蒂固,號稱江湖四大黑幫。這四大黑幫同樣複製了另一套在肅德監獄裏。

以鬼道盟的背景,益哥進監二十年,受盡了前十年的烏煙瘴氣,終於在這最後十年統治了肅德最黑暗的一面。

不管你在外面混的是哪個幫派,只要進了這鬼地方,益哥是唯一被承認的最高勢力,四大幫會在肅德裏的百般鬥爭,也因爲益哥的存在産生了長期的平衡。

肅德獄方清楚明白這一點,需要借幫助哥的地方越多,益哥獲得的權力也越多,變成黑白兩道都不能或缺的「仲裁者」與「仲介者」。

黑社會畢竟是黑社會,益哥在肅德漫長的二十年裏,當然幹了很多肮髒醜事,可也幫過太多太多重要的黑幫份子在監獄裏有好日子過,不分幫派,大家都對他十分感激。

以益哥當初入獄的理由,跟他重量級的老輩份,一旦重回外面的世界,肯定是鬼道盟一大山頭的帶頭大哥,有很大機會在下一次的幫會選舉中問鼎幫主。加上他在監獄時期與其他幫會建立起革命情感,擁有跨幫會的超實力。

再過幾個小時,益哥就要離開肅德,去外面的世界取得更大百倍的權力。

可是,再過幾個小時,肅德就要沒了益哥。

一個沒了益哥的地方,有很多人想當下一個益哥。

差不多了。

眼前所殺之處,進去難,出去更難。

至於全身而退則是萬不可能。

秒針再順勢前進一圈,不論成敗,這件事都將成爲殺手史上最囂張的傳說。

他的皮膚滾燙。

他的呼吸灼熱。

「神經病先生,趁你變成蜂窩前問你一件事喔!」鬼子還是很聒噪。

「我幹你娘。」

Mr.NeverDie雙手撐地,左腳前,右腳後,屁股高高翹起。

像一張蓄滿七分力量的弓。

「我說益哥,是不是真的讓申屠做大?」

白臉書生模樣的男人面無表情。

「益哥說給申屠當老大,當然就是給申屠當老大!」那個人高馬大、黑熊樣的男人大聲說:「總之我支援益哥,支援申屠老大!」

黑熊樣的高壯男人,用熱烈支援的眼神看著坐在益哥左手邊的人物。

那油光滿面的人物微微點頭,表示感謝。自然是申屠了。

「哇操,還支援益哥,支援申屠大咧!」露出滿口黑齒的中年人抖著腳,不屑道:「別老是一個名字綁另一個名字,老往申屠臉上貼金好不好?看了噁心,你那麽愛申屠,脫下褲子讓他搞啊。」

「幹你娘!你說啥!」黑熊樣的男人滿臉漲紅。

益哥皺眉。

「益哥說給申屠自然會說給申屠,可益哥什麽也沒說清楚。」光頭的男人用雙手拍打自己的光腦袋,啪啪啪啪啪作響:「平常大家一樣孝敬益哥,我就不相信益哥會不秉公處理,把他的位子傳給申屠!是吧益哥!」

益哥看了光頭一眼,似是不滿他話中有話。

只這個眼神,立刻就有兩三隻眼睛順著益哥的勢,一起瞪著那造次的光頭。

才兩三隻眼睛啊……益哥皺眉。

「我想益哥不會不清楚大家的立場。」白面書生又開口了。

這說話精這麽一說,大家的眼睛都看向他。

「益哥,這幾年大家敬你服你,是真的敬你服你,在這裏不分幫會,有誰不服氣益哥,大家都一鼻孔出氣,是吧?」白臉書生淡淡地說:「可我們對益哥的敬意,不代表就可以跟著益哥一句話,就隨隨便便轉到了另一個人身上。益哥是益哥,別人是別人,就算今天益哥說要傳位子給我,我也沒臉接,也不敢接?爲什麽?」

是啊,爲什麽?

各角頭老大都豎起耳朵。

「因爲根本沒有位子可以接啊!」白面書生的眼睛毫不回避益哥的眼神,繼續說道:「說句難聽話,這裏哪有什麽老大位子?不管是鬼道盟,情義門,洪門還是黑湖幫,在這裏大家都各憑本事,各自帶好自己的小弟,大家不是敬重益哥你的鬼道盟,是敬重益哥你啊!我們敬重的不是益哥的位子,是益哥的爲人。」

白面書生這話說得厲害,既大大捧了益哥一下,留了面子,又爲大家爭了益哥走後的權力空間,大家紛紛點頭稱是,就連益哥也不禁微微點頭。

只有申屠跟擁護申屠的一派人馬面色難看。

「說得好,我們敬重的的確是益哥的爲人!」黑齒男順勢而爲。

「我說,益哥,你走你的,剩下來的我們自己看著辦。」光頭人也推一把。

「怎麽辦!益哥一走我第一個抄你!」黑熊男朝著光頭人豎起中指。

「……」叫申屠的油臉男子打量著這些人的嘴臉,心中一大把怒火。

「益哥,你自己怎麽看?」還是白臉書生最聰明。

怎麽看?

益哥熄了煙。

「吃吃吃,你不當殺手的制約,到底是什麽呀?」

「我呸!免費告訴你的話,那我不是太虧了嗎?」

他深呼吸,肌肉慢慢繃縮起來。

弓已弦緊。

九成。

「那麽神秘啊……吃吃吃……學人精,學人精!」鬼子笑得花枝亂顫。

眼睛看著正門。

秒針只剩下十個刻度。

「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除非一萬隻烏鴉同時朝我飛過來!」

Mr.NeverDie惡狠狠地大笑:「要不然,這輩子我就大開殺戒到底啦!」

雷響。

傳說沖出。


下雨了。

這場預料之外的大雨,讓空氣瞬間充滿了泥土的氣味。

益哥的腦子裏,老練地轉著。

自己刻意培養申屠當接班人,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的事,原以爲大家會信服這樣的安排,沒想到,大家對權力的欲望會旺盛到這種地步。

……其實也不是沒想到,自己跟這些混帳相處這麽久了,怎麽會不曉得每個人都想接自己的位、誰也不讓誰?只是原以爲大家會賣他一個表面上的面子,等他出獄後,再開始鬥,屆時若鬥倒了申屠,再給自己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行了。反正自己在獄外逍遙自在,申屠若倒了,他馬的幹他屁事。心照不宣行了。

王八蛋,這幾個臭小子比自己所瞭解的,還要心浮氣躁。

算一算,眼前這幾個角頭老大無論如何都會在十年內全數出獄,出獄後,若存著一份對自己的感激之情,江湖再見,自然大有利用之處。

說起來,自己倒是沒必要爲了一個申屠,去壞了自己跟這些角頭老大的關係。

轟隆。

這聲巨大的雷響,響得未免也太近了吧?

大家不約而同朝著雷響的北方看去,只有益哥一個人沒有轉頭。

益哥又點了根煙。

「接班嘛……各憑實力,可以。」益哥低沈著嗓子。

大家屏息聽之。

「要你們和和氣氣,似乎也辦不到,我誰啊?是吧,一個一腳踏出監獄的老人。」益哥自嘲,視線掃過每個角頭老大一遍:「不過,監獄有監獄的規矩,這規矩也不是我一個人定下來的,是大家一起說好的,是吧?你們要鬥,全都得照著老規矩來。」

聽到這,除了申屠,每個老大都精神抖擻了起來。

轟隆。

又是一聲誇張的巨大雷響。

外面好像大大騷動了起來,不過這次每個人都聚精會神看著益哥,動也不動。

「照著老規矩來,鬥呢,就會有鬥的分寸。不照著老規矩來的,大家同難一場,我也不說難聽話,我在外頭看著辦。」益哥淡淡地說:|Qī|shu|ωang|「有誰不同意?」

哪來的不同意,除了申屠,個個眉開眼笑。

「益哥公道!不愧是益哥!」

「放心吧益哥,我們一定照著老規矩。」

「……益哥這麽說,我也沒有意見。還是謝謝益哥提拔。」

「放心吧申屠老大,我黑熊還是靠你那!」

「是啊,一定照著規矩,規矩嘛是吧!定下來就是給人照辦用的。」

益哥點點頭,這面子是拿到了。

拿到了面子,還得顯顯最後的威風。

「還有,一個條件。」益哥緩緩吸了口煙。

大家瞬間靜了下來。

益哥吐出濃濁的煙氣。

轟隆。

轟隆。

轟隆。

越來越大的雷聲,像是開玩笑地接近這間餐廳。

大概是太過巨大的雷響觸動了監獄的警報器,四下鳴聲大作。

站在門口監視這群大哥大開接班會議的兩個警衛,面面相覷。

「一年,我給你們一年時間。」

益哥表情嚴肅,說:「如果鬥超過一年還鬥不出個結果,我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指定誰當總仲裁人,免得鬥久了大傷和氣,對所有人都不好。」

這句話的結尾,沒有「大家同意嗎」或「大家意下如何」。

沒有空間,沒有曖昧。

於是每個角頭老大都只有猛點頭的份,尤其申屠點頭如搗蒜。

益哥伸出手,拳骨敲了敲桌子。三聲。

所有角頭老大跟著伸手,依樣在餐桌邊緣敲了敲三下,象徵結誓。

有違者三世不得好死。

「那麽,我益哥就……」

益哥微笑,站了起來,大家也趕緊站了起來。

轟隆!

這聲震耳欲聾的雷響大到不可思議,快速衝擊耳膜,連地板都晃了起來。

所有人呆呆往左邊一看。

餐廳門口整個遭「雷」擊毀,到處都是警衛的屍體碎塊,灰煙彌漫。

「張天益!」

一頭惡魔樣的黑影從嗆鼻的灰煙裏沖出。

離奇的巨變令人頭暈目眩,每個角頭老大都轉不過神來,站都站不穩。

只有聽到自己名字的益哥,直覺地仰起臉,看著那道不斷逼近的黑影。

益哥睜大眼睛。

那惡魔也睜大眼睛。

四目相接。

「下去!」


時速四十,車上的廣播開著。

「新聞快報!今天早上七點,有一群持槍歹徒沖進臺北土城肅德監獄,由於歹徒火力強大,並疑似使用手榴彈等爆裂物,造成多名警衛與受刑人死亡與輕重傷。警方初步判斷,歹徒受過專業軍事訓練,人數至少在五人以上,目前爲止還沒有發現歹徒的下落……」

「現在發佈重大社會新聞,今天早上七點十三分,臺北土城肅德監獄發生了一起重大恐怖攻擊事件。數名擁有重裝武器的歹徒沖進監獄,與獄方發生激烈槍戰,至少有四名警衛與十二名受刑人死亡,多人輕重傷,警方並不排除這起重大犯罪事件與國際恐怖攻擊活動的關聯,後續相關新聞請持續注意本台報導……」

這台黃色計程車,已經在市區繞啊繞的,繞了十幾分鐘。

司機頗有深意地看著後照鏡裏的男人。

「……截至目前爲止,警方分析歹徒至少有十人以上,不排除獄方有內神通外鬼的情形,而根據目擊者指出,歹徒使用的武器包括了手榴彈與烏茲衝鋒槍……」

「……歹徒的犯案動機不明,不排除是尋仇,或是政治性目的,警方已會同軍事單位與國際犯罪專家……」

「……遭到恐怖份子襲擊的肅德監獄公佈了警衛與受刑人的死亡名單,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前鬼道盟的大老張天益。張天益今年五十七歲,過去犯下多起恐嚇取財、公共危險與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原定今天中午服刑二十年期滿出獄,不料卻造到恐怖攻擊事件的波及,據瞭解……」

「行政院院長與法務部部長已趕往現場進行瞭解,民衆可以透過攝影機畫面看到,肅德監獄現在是一片混亂,可以看見許多地方都呈現遭到激烈攻擊的痕迹,獄方表示,將不排除盡速將受刑人暫時移往其他的監獄安置,但現階段以配合警方調查……」

後座的男人全身白灰與石屑,一身狼狽,看起來相當糟糕的傷口髒圬了座墊。

「傷得不輕……這單子很棘手吧。」司機微笑。

「……少廢話。」

受傷的男人左手捂著腹部的彈孔,右手捂著肩上的彈孔,用力壓著血管。

至於貫穿右大腿的彈孔就沒手照應了,只能瞪眼看它飆血。

混帳,自己的確是死也死不了。

可是這些坑坑疤疤超痛的,痛得隨時都想扯開喉嚨大叫。

「送你去醫院?」司機握著方向盤,淡淡地說。

「……」男人痛得眼淚猛流,可沒有手擦。

「我知道有一些醫院,專門收你這種人。」油門放緩,司機慢條斯理地說:「不過單子這麽大,現在就算把你送去,他們也不敢收。」

「……你要嘛閉嘴,要嘛想辦法幫我把子彈拿出來!」

男人臉上的淚水跟汗已經分不清,好像痛到無法控制尿意。

若不是實在是太痛太痛了,這種程度的失血早就令男人失去意識。

沒有停車,司機只是騰出右手打開副座上的置物間,拿出一盒急救箱。

司機將簡單的急救箱往後一扔,輕輕砸中了男人的額頭。

「還能說話……那就自己搞定羅。」

司機莞爾,繼續開他的計程車。

繞啊繞的……


有「理由」買益哥人頭的,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只要益哥一踏出肅德,鬼道盟的版圖就要大地震。

光是說益哥自己的鬼道盟吧。

當年鬼道盟的老幫主身中十幾刀喪命,外頭都傳說是黑湖幫動的手。第二天,身爲鬼道盟大老之一的益哥絲毫不眷戀原本極可能問鼎的新任幫主大位,帶了一群小弟沖到黑湖幫地盤上的「絕代風華」酒店,大開殺戒,還把酒店燒個精光。

這一來,益哥不僅報了大仇,更大挫黑湖幫銳氣。益哥扛著這黃金理由入獄,威風八面,鬼道盟更放話要益哥出來掌大旗,一統江湖。

物換星移。

鬼道盟裏的當權派,比如黑金立委琅鐺大仔,疑心病超重的白吊子,底下亡命之徒最多的薛哥,買毒賣毒的魔鬼淩少,以及擁有兩間豪華大酒店的肥佬張,都不樂見出獄的益哥出來分一杯羹。

別的幫派老大,也不爽益哥重踏江湖。

這二十年,除了不斷吸取鬼道盟入獄的血液,益哥在獄中培養了新的跨幫派勢力,益哥也不只一次在獄中提到……

「唉,看看你們,看看我,現在的幫派跟以前不一樣羅!我一個老頭子出去,怎麽好意思再去吃鬼道盟的飯?要吃,也想捧著自己的碗。」益哥喝著典獄長親手送來的紅酒,若有所思地說:「到時候你們出去了,找不到地方去,看得起我老益呢,就來看看我老益混得怎麽樣……」

每次益哥這麽一說,所有人都大聲叫好。

益哥出獄了,若真不回山頭林立的鬼道盟,一旦他登高一呼,說要組一個全新的大幫派,一大堆受過恩惠的小弟都會靠攏過去,許多小幫派都會瞬間崩解,原來的四大幫會也不免地震。

而這個新幫派,足以威脅到黑社會多年來的恐怖平衡,不想看見益哥崛起的黑幫大角頭,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理由將鈔票裝滿麻袋,送到殺手的手中。

問題是——只要益哥出獄,要殺他,衍生出的麻煩事會非常非常複雜。

一個幫會大老被做掉,往往意味著一場大火拼。

一場大火拼之後,就是延長加賽,跨幫會,跨派系,十幾二十場的大慘鬥。

即便是殺人如吃飯的冷面佛,絕大部分時間也遵守著這個黑社會潛規則——儘管濫殺別的幫派的小堂口小嘍嘍,也不買對方老大的人頭。

要殺益哥,只有趁益哥還在監獄的時候動手,不能等他出來。

派遣殺手到監獄做事,聽也沒聽過。

主要的原因,有二。

一,殺手犯不著冒如此奇險。

二,是根本不需要這麽做。

牢籠裏的幫派文化甚至比牢籠外的世界還要森嚴、殘酷,彼此生氣相通,若外頭的幫派要一個犯人死,只要透過管道下達格殺令,裏面自有人會照著辦,甚至搶著辦。

不比外面,在鐵籠裏被盯上的人想逃也無處去,只有束手就死。

歷來在肅德監獄裏被殺死、再僞裝成承受不了壓力自殺的囚犯,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獄方在過程裏往往也扮演著重要的幫兇角色。

問題是,益哥恐怕是肅德裏最難被動的人物——每個囚犯、獄方都擁護他,若是被監獄裏的任何人知道有人要殺益哥,要出賣益哥,還不如賣一個人情給益哥,逮出試圖行兇者,可以讓自己在獄中好過一百倍。

——唯殺之道,只有請無關肅德的殺手,想辦法摸進去宰了益哥。

這張單子,躺在殺手經紀人九十九的口袋裏,有好一陣子了。

而九十九,可不是拿到這張單子的第一個殺手經紀。在他之前已有兩個殺手經紀推掉這張燙得要命的大單,理由不外乎不想看到辛苦栽培的殺手送命、或完全看不見成功的機率。

最後只有鄒哥。

只有鄒哥打了電話。

「你真不會死?」

「不會。」

「一個小時後,去開信箱。」

「哈哈!」

「若能回來,以後你就……不必等。」

罕見的,那些看似聳動至極的新聞遠遠沒有實際發生的事情,還要離奇震撼。

新聞不斷更新又更新,加油添醋,複又快速修正。

到了晚上,警方終於確定了犯案的歹徒僅僅只一個人。

那個男人,單槍匹馬,從「正面」攻進全臺灣最大的監獄。

雖然他背了一大袋威力驚人的手榴彈,誰都不能說他卑鄙。

透過監視器畫面可知,手榴彈在那男人的手中扔來扔去,既炸開前方的牆壁強行開路,也扔了好幾枚手榴彈到幾十公尺外的警衛室,直接炸掉好幾顆荷槍實彈的警衛腦袋,無論是臂力還是准度都十分驚人。

不只是關鍵的三間警衛室,餐廳,澡堂,五間大囚房,電牆,工場,全都挨了炸,就在獄方焦頭爛額之際,不曉得到底發生什麽事的囚犯也發狂暴動了,聞著腳邊燒焦的屍體,看著牆上破開的大洞,在傾盆大雨中嘶吼著要逃。

那些天殺的手榴彈不只幫歹徒開路,還幫他把退路統統炸開。

誰都不能說他卑鄙。

絕對無法說他卑鄙。

因爲他只有區區一個人。

只這一天,區區這一個人,掠奪了所有臺灣媒體的頭條與時段。

只這一天,一個無名的通緝犯,已跟最令政府頭痛的殺手,月,分庭抗禮。

「你那個瘋子,幹得真是驚天動地。」

九十九幹了手中啤酒,看著吧台牆上的電視新聞。

SNG車塞滿了一半的畫面,剩下的畫面則拉滿了黃色封鎖線。

「據說他在計程車上用小刀跟鑷子,自己把子彈都挖出來了,還挖到昏倒。」

鄒哥也幹了手中啤酒,看著電視畫面中蜂擁而上的麥克風。

政府官員輪流在鏡頭前支支吾吾,漲紅著臉做出氣急敗壞的緝凶保證。

「哇,這樣也沒死?」九十九大笑。

「這樣也沒死。」鄒哥也笑了出來。

今天,星期五。

從此每個殺手都知道——不死的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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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級版主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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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9 03:03:11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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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也不過如此吧。

從床上第十七次爬起來後,喝光了冰箱裏最後一瓶牛奶,還是過期兩天的。

打開窗戶,陽光不錯,刺得他頭暈目眩。

「應該吃點真正的食物了。」他自言自語,看著紅了一大片的床。

昏昏的頭靠著牆,斜著身子,Mr.NeverDie一手抓著寶特瓶,一手抓著老二,閉上眼睛。

許久,身子哆嗦了好大一下。

他將盛滿金黃色液體的寶特瓶往地上橫著一放,腳一踢,那寶特瓶滾著滾著,滾到了那對男女的腳邊才停住。

Mr.NeverDie慢慢蹲了下來。

地板上五花大綁了一對男女,他們餓得頭昏眼花,只剩下用眼神求饒的力氣。

這對男女是這間商務小套房的「暫時主人」,平常各有家庭,這小套房是這男的按月租下,專用來跟這女的溜班偷情用的。

偷情終究有報應,可他們沒料到這報應淒慘如廝。

正當全臺灣兩千多萬人都在瘋炸獄新聞時,他們還忙著做愛,只是他們做愛做到一半時被這個只剩十分之一條命的男人踢門闖入。被看到活春宮很倒楣,更倒楣是這個要死不活的男人決定強制徵收這個房間養傷。

四天過去了。

前兩天,這對狗男女滴水未進,屎尿都拉在地上。

到了第三天,他們才弄懂這男人爲什麽老是用寶特瓶搜集尿液的用意。

「那個,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Mr.NeverDie揉揉眼睛,疲倦地打呵欠:「這幾天辛苦啦。」

他慢慢摳掉黏在這對狗男女嘴上的膠布。

「……」男人蒼白著臉,點點頭。

「謝謝,謝謝……」女人還是一貫地發抖:「請不要殺我們,我們什麽也不會說,真的……保證……我們保證……」

Mr.NeverDie超不屑地從鼻孔噴氣。

保證個屁,老子以後就專宰大魚了,哪會殺你們這種雜魚壞了高手的風範?

「話說回來,這幾天我吃你們睡你們還尿你們的,還看過你們打炮,但我身上沒帶錢,怎辦?」Mr.NeverDie抓抓頭:「明明就賺了好大一筆的。」

這一男一女拼命搖頭,忙說不必。

「喔對了,我這裏還剩一顆手榴彈,送給你們當紀念品,挪。」

Mr.NeverDie一臉恍然。

他將一顆沈甸甸的手榴彈從背包裏拿了出來,慎重其事地拉開男人的衣領,將它扔了進去,冰冰涼涼的觸感瞬間讓男人背脊發麻。

女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男人嚇得全身劇震。

「幹嘛嚇成這樣啊?我又沒拉開保險。」Mr.NeverDie白了他們一眼。

刻意用非常慢的速度站起,免得血糖不足昏倒,Mr.NeverDie從衣櫃裏隨便拿了男人的衣褲鞋子穿,背起空無一物的背包,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人。

只留下面面相覷的倒楣男女。

過了三分鐘,這對拼命掙脫繩子的狗男女聽到了可怕的開門聲。

「嗨。」Mr.NeverDie腳步有些不穩地走了進來。

「……」狗男女驚駭莫名地看著這複又折返的怪人。

「對了,我看還是開保險,比較保險。」Mr.NeverDie笑笑,往男人身上伸手。

男人當場暈了過去。

女人雙腳亂踢,喉嚨發出難以分辨的淒厲怪聲。

「開玩笑的啦,我東西忘了拿。」

Mr.NeverDie科科科地笑,在枕頭底下抽出幾張充滿皺折的黃紙,還有一個黑色牛皮紙袋,亂七八糟折進自己的背包裏。

開門,這次是真的走了。

四天沒回家,什麽藉口都沒用了。

這對狗男女後來各自離了婚,卻沒有勇氣報警。

他們相信,一旦這麽做,不管將來他們住在哪里,躲到什麽地方,都會有一隻手在暗夜出現,將他們珍藏在床頭櫃上的手榴彈的保險拉開。

是的,那枚手榴彈變成了他們愛情的見證。

每看見一次,就會想起那四天共患難的噩夢……


吃了一頓真正的食物後,Mr.NeverDie第一件事,就是去刺青。

他得意洋洋地脫個精光,露出恐怖的彈口。

「從現在開始,要是我哪里受傷了,就在那裏刺自由吧。」他坐下。

「這些傷口都還沒復原,你皮膚爛掉,我可不管。」女刺青師淡淡地說。

三個差點要了他命的彈孔周圍,最後都刺上了不同語文的「自由」。

日文的,英文的,西班牙文的。

文字是最具體,卻也是最抽象的刺青造型。

對一個懂得該屬文字的人來說,文字刺青太淺白,毫無藝術價值。

可是對非屬該文字文化的人而言,看不懂的文字,有一種絕對的符號美。

四種文字同時附著在Mr.NeverDie的皮膚上,産生了奇妙的圖案平衡。

刺好後,女刺青師左看右看。

「可以的話,下次我想刺這裏,跟這裏。」

她用指間輕輕按著Mr.NeverDie的左肩,跟右手掌心。

右手掌心若刺古老的拉丁文,一定很有感覺。

左肩肌肉的弧度與輪廓,除了刺上韓文的自由,她沒有有更好的想法。

「……」Mr.NeverDie一時不曉得該怎麽回話,只好說:「我儘量。」

鄒哥倒是言而有信。

不必等了,鄒哥手上很多需要瘋子才能解決的單子都交到了Mr.NeverDie手上。

首先是一個被黑道老大薛哥背叛了的槍擊要犯。

這亡命之徒一落網,難免向警方供出薛哥以前做過的種種肮髒事。

可一日不落網,薛哥一日食不知味。

唯一的答案,就是送他到該去的地方。

「神經病真好,躺幾天就可以起床做事了耶。」鬼子白癡的聲音。

「我幹你娘。」Mr.NeverDie一手抓著公寓外露的水管,一手拿著手機。

「吃吃吃,要不然,你的祖先一定跟蟑螂睡過啦!」鬼子又花癡地笑了起來。

「到底要不要做事啊?」他略不耐煩,一跳,跳到了對面屋頂。

一落地,就可以看到鬼子所說的目標潛藏地。

一棟夾在商業大樓中間的廉價汽車旅館,房間,C207,已入住兩天。

槍擊要犯白天睡覺,晚上看電視等電話。

「根據我的資料,目標睡覺的時候也抱著槍喔,還是把衝鋒槍呢吃吃吃。」鬼子說個沒完:「要是一般人,我會建議他趁白天偷偷從浴室的窗戶爬進去,再偷偷做事。你的話,我恨不得看你哇哇大叫的樣子耶,所以你就直接敲門進去吧吃吃吃。」

「……呸。」Mr.NeverDie不屑地啐了口口水。

躲子彈容易。

至於刻意要讓子彈打到他的左肩跟他的右掌心,才算是挑戰。

他喜歡挑戰。

如女刺青師所願,她在Mr.NeverDie的右掌心上刺了古拉丁文的自由。

左肩則刺上了密碼般的韓文。

刺青的時候,Mr.NeverDie自命不凡地說著自己的偉大。

他沒說他殺人,可這種傷勢能說明的也夠多了。

這一次,女刺青師還是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靜靜地刺著她的符號創作。

結束,也是開始。

「這裏,到這裏,一刀到底的傷口。」

女刺青師像是在下定,用指甲在Mr.NeverDie的胸口上劃了好長一道淺淺刮痕。

「……」他還是一愣,還是只有那一句話。

「我儘量。」


每多一個傷口,他的身上就多了一句自由。

也多了一個又一個關於Mr.NeverDie的傳說。

Mr.NeverDie總是單槍匹馬,在鬼子的聲音下出擊。

有時赤手空拳,有時他會帶著兩把小砍刀大幹一場。

日本櫻田組的老大哥福山到北投泡溫泉,連著四個虎背熊腰的小弟都浸在染紅的池子裏,載沈載浮的泡到屍體發腫。

有人言之鑿鑿,兇手在高級溫泉飯店多住了兩個晚上才從容離去。

「怎麽不問我,這些彈孔哪來的?」Mr.NeverDie科科科笑,平趴在刺青床上。

「我沒興趣。」女刺青師自顧調著顔色。

原本要在隔天與銀鷹幫談判的鬼佬幫,二十七個兇神惡煞,二十七把填滿子彈的手槍,在一個晚上內被清個乾乾淨淨。

據八卦雜誌寫道,警方花了十一個小時才將滿地的手手腳腳歸類到各個死者的名下。

「嘿嘿嘿嘿,這幾天啊,我連過個馬路統統都看成紅燈!」

Mr.NeverDie用抱怨的語氣,配合炫耀的神情說著隱晦的事迹。

「……不要動。」女刺青師皺眉,刺著古埃及文的自由。

企圖謀刺幫中老大卻失敗的虎二堂雄哥,在偷渡往廈門的小船上被摸了頭,船上八個跟班小弟全都一起賠了命。

後來這艘小船在大海逍遙自在流浪了一個月才靠岸,怪事一樁。

「你相信嗎,上個月我出海去啦,有一天還遇到幾個海盜想打劫我,呸!結果當然是被我搶回去啦哈哈!」他邊發笑,邊看著左手臂上剛剛刺好的俄文刺青:「不過我可沒殺他們,不專業嘛!」

「我不是說這裏,我是說這裏。」女刺青師淡淡地用手指在他身上戳啊戳。

「……對不起。」他竟然面有愧色。

接下來這個故事有點複雜。

忠義門的老幫主要退休移民加拿大了,臨走前打算開堂,傳位給他在外面生的私生子。老幫主這個決定惹得親生的大兒子不滿,大兒子下了單要宰私生子,而私生子早有警覺,同時買單要拔掉大兒子的頭。沒想到忠義門的多年掌櫃也不爽老幫主不傳位給多年來忠心耿耿的自己,於是下單要殺老幫主泄恨。不過老掌櫃沒想到的是,老幫主早就看出他狼子野心,也買了單要宰他,爲私生子的幫主大位鋪路——結果當然是殺成了一團。

「我總覺得,這種經濟不景氣的時候,還能像我工作這麽忙,是不是該滿足啦?忙一點就代表對社會有貢獻啦是不是?」Mr.NeverDie低頭大笑,看著差一點將印度尼西亞文「自由」刺歪了的女刺青師。

「……」

「對了,你怎麽都不問我,我是幹那一行的?」

「下次,在這裏。」她根本不理會,只是指著靠近心臟的一塊肉。

「……我儘量。」他生硬地點點頭。


黑社會,又怎樣?

連命都不要的人最jb了,就算是流氓,也怕遇到瘋子。

那些平時最擅長逞兇鬥狠的黑道兄弟,在這個號稱不死的狂徒面前,就像慌慌張張拿著美工刀虛張聲勢的國小生,只有被亂揍被亂殺的份,偶而還會遇到手榴彈這種匪夷所思的兇器,被炸到全身稀巴爛。

混黑社會的,都有個共同特色……

就是每個人至少都有一個理由,被另一個混黑道的人殺死。

爲女人,爲地盤,爲面子,爲爭權,爲義氣。爲傲慢。

爲錢。爲錢。爲錢。爲錢。爲錢。爲錢。爲錢。爲錢。

每個人都有殺人的理由,也都有被殺的理由。

換句話說,每個人都可能死在Mr.NeverDie神經不正常的殺法。

「他馬的什麽時候讓我遇到那個瘋子,一定亂槍把他打死!」有人怕到生氣。

「哪來的死不了?把他的頭割下來,看看他是死還是不死!」有人日夜磨刀。

「有人知道他長什麽樣嗎?有人見過嗎?」大多數人,選擇走路東張西望。

雖然每個黑道角頭都知道,這些賬不能算在殺手頭上,說到底,都是幕後買凶的黑手搞的鬼。

可偏偏這個殺手太凶太狂,不可能有人會認同這種瘋子的存在價值。

打狗看主人,當然有人找鄒哥疏通疏通。

經營好幾家色情網站的洪爺,被幾個角頭推出來跟鄒哥談判。

「小鄒,這樣不對吧?」花鬍子的胖老爺親手泡了壺烏龍。

「洪爺指教。」鄒哥恭敬接過熱茶。

「做事而已,沒必要弄得那麽慘吧。」德高望重的洪爺皺眉。

「洪爺,這事不能全怪在我們頭上,實話說,你怎麽知道死法不是下單的客戶要求?不能什麽都賴過來。」鄒哥倒是用冷靜的表情說著違心之論。

「小鄒,把那瘋子交出來,那種瘋子不配當殺手。」

「我們有我們的規矩。」鄒哥只能這麽說。

不管鄒哥潛意識裏有多不喜歡Mr.NeverDie,要他出賣手底下的殺手,辦不到。

「那個自稱不死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還是,你怕反被蛇咬?」

「他有自己的命運。」

「我知道你的難處,可你養了這個瘋子,有一天要出大事了,找不到他,很多人也會曉得找你。」洪爺語氣裏沒有威脅的意思,畢竟他說的是實話:「各自的規矩都懂,但是誰先超線,難說得很。」

「我懂。」

「你懂,可是不交人?」

「不交人,但交洪爺一個朋友。」鄒哥舉起茶杯,沈穩拱手:「我會勸勸他脾氣收斂點,也會勸勸雇主不要有太奇怪的要求。」

「……」洪爺的眼睛眯起了一條線。

「真有共識的話,至多,你們這些人找我下單的時候,指名誰下手都行,就是別找Mr.NeverDie。如果是這樣,我可以照聽照辦。」

鄒哥的眼前,飄起淡淡的茶煙。

茶喝完了。

朋友也交了。吧。


或許真有共識。

連著七個月,Mr.NeverDie都拿不到一張單子。

江湖上的腥風血雨愕然而止。

該死的人還是得死,只是每個該死的人都回到正常的死法。

一槍斃命。

一刀斃命。

一拳斃命。

睡夢中溘然長逝。

無聲息人間蒸發。

幾百天裏,江湖上都沒有再出現驚恐致死的屍體。

最無聊的人,除了Mr.NeverDie自己,還有那一個聒噪的聲音。

「吃吃吃,我們再去殺人嘛!」鬼子沒事就打來這麽說。

「呸,你只接我一個人的單嗎?」Mr.NeverDie的回應總是很冷淡。

「看你殺人比較好玩啊吃吃吃,說不定還可以看到你死掉的樣子耶!」

「我幹你娘。」

「好啦好啦,說真的我想看蟬堡耶,你快點去殺人嘛吃吃吃。」

「聽清楚了——我幹你娘!」他總是越回越火大。

火大,可是沒有一次很快挂上電話。

沒有人殺,紀錄在皮膚上的戰鬥史便生生停了下來。

儘管有了很多錢,可Mr.NeverDie從沒想過要「花錢」住飯店享受,或用假名租下任何地方過日子,也沒有想過要去四處旅行或嘗試交朋友,他依舊亂闖別人的家借住幾個小時,或是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偷偷潛入門禁森嚴的大飯店,去睡沒有訂房的豪華大空房。

日復一日,Mr.NeverDie照樣在城市上空進行生死一線的極限馬拉松,但這種模仿蜘蛛人的「運動」他已駕輕就熟,隨手一抓就能找到支撐身體的姿勢與平衡點,隨便一跳就能跨越樓與樓,即便是摔,也摔得夠漂亮的了,無人能及。

於是他延長時間,從一個小時變成兩個小時,然後從兩個小時延長到三個小時,讓身體持續累積的疲倦去增加遊戲的危險性。

可惜,那也不過是疲累增加而已。

Mr.NeverDie依舊身手矯健,在生死邊緣沖過來沖過去,隨著遊戲的時間拉長,肌肉疲累增加的結果,就是這遊戲已經不那麽好玩,如同一個喜歡看電影的人,逼著他連續看五部電影,這個興趣很快就會被玩壞。

但Mr.NeverDie始終沒有停下來,這個越來越不危險的單人遊戲。

要不玩,就根本沒事可幹。

沒有需要納稅的物件,很自由。

沒有所謂的上班路線,很自由。

沒有需要照顧的家人,很自由。

沒有非得應酬的飯局,很自由。

沒有塞滿皮包的證件,很自由。

沒有相互取暖的床伴,很自由。

沒有一條等他回家等他喂等他玩的狗,很自由。

林林總總的自由加起來,應該是無窮大的自由才對……

「……」

他看著身上一個又一個的自由刺青,腦袋裏倒是毫無想法。

殺手平常都過著什麽樣的日常生活,這一點,又重新困擾著他。

他常常蹲在又高又遠處,看著女刺青師在別人的皮膚上恣意妄爲地瞎刺,可自己一直沒有增加新的傷口,毫無理由用豪爽的表情大步走進刺青店。

這個世界上,Mr.NeverDie只跟區區四個人說話。

鬼子太吵太煩嘴巴又賤,鄒哥對自己愛理不理,又是個男的。

Mr.NeverDie沒想過要跟女刺青師交朋友,但他承認她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正常聊天的物件。

比起蟬堡,可以借著傷口去要跟女刺青師短暫聊天,更接近殺人的報酬。

他每天都去郵局看信箱,每一次打開,都是空空如也。

「他媽的,不是說好我不必等了嗎。」Mr.NeverDie喃喃自語。

他拿起電話。

打給他唯一能交談的四分之一。


沒有間斷,鄒哥抽完今晚第十七根煙。

第十四天了,琅鐺大仔還是活得好好的,剛剛在小南城餐館還與鄒哥擦肩而過,抱著兩個女人,談笑風生,土皇帝似的。

……還沒動手嗎?

明明,那男人一向不是個拖拖拉拉的人。

這次的「反常」讓鄒哥的胸口鬱悶不已。

汽車旅館,房裏躺著熟睡的陌生女人。

泡在按摩浴缸裏的鄒哥點了第十八根煙,心思頗爲複雜。

原本這種黑殺黑的危險大單,應該要給那一個自稱絕對不死的混帳。

但那個混帳逮到機會,壓抑了這麽久,肯定會殺個翻天覆地。

在以往,事情鬧大了,顔面盡失的黑道威逼殺手經紀人交出底下的殺手,這種事極盡不合理,也會引起公憤,可也不是從沒有過。凡有規矩,必有破例。

破例的情形往往發生在殺手做事的手段太狠,而被宰殺的物件是大幫派的頭領人物。大幫派爲了扳回顔面,不僅誓言找出幕後買凶的黑手,也要負責做事的殺手付出慘痛的代價。

那個瘋子,做事的手段是越來越狠了,要他安安靜靜摸掉琅鐺大仔的頭,絕無可能,若像往常一樣殺得轟轟烈烈,滿地屍骸,要保他,就保不住鄒哥自己的腦袋。

在充滿陰影的世界裏,花錢買凶的雇主是誰,有時候連殺手經紀人也未必曉得,雇主總有保護自己身份的下單方式,當下手的物件身份敏感時,尤其如此。

琅鐺大仔在鬼道盟衆多派系裏,是勢力最強的一支,有人說,當初就是他買走極具威脅的益哥的腦袋,但無從證實。當然。

殺來殺去,這次另有神秘的客戶要買走琅鐺大仔的命,也不會奇怪。

要殺琅鐺大仔,可以,但不能是那瘋子動手。

就連神秘的雇主也帶了口信,說絕對不准「那條瘋狗」涉進局裏。

於是鄒哥將單子放在另一個信箱裏。

那個信箱的主人,是一個異常沈默的殺手,低調,速戰速決。

而且非常強。

「可琅鐺大仔的身邊,印象裏,沒有很厲害的保鏢啊。」

鄒哥看著浮在浴缸上的白色泡沫,越想越奇怪。

要殺一個身邊總是有保鏢跟進跟出的目標,當然有難度,但就是因爲琅鐺大仔的身邊沒有特別出色的保鏢,鄒哥才會放心地將單子交給那個男人。

若是冷面佛,就萬萬殺之不得。

冷面佛的身邊,隨時隨地都跟著兩個非常可怕的怪物。

那兩個怪物,過去還是職業殺手的時候,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

當了冷面佛的左右保鏢後,斷斷續續宰了好幾個試圖行刺的殺手。

他們是專家中的專家。

暗著來,沒有人可以逃過他們的眼睛。

明著幹,完全就稱了他們嗜殺的本性。

靠著那兩個鬼哭神號似的人物貼身保護,冷面佛悠然自在地七日一殺。

回到琅鐺大仔。

琅鐺大仔不管到那裏,排場都很大,小弟跟進跟出,看起來沒有死角。

沒有死角,就硬戳出死角。

在業界,有本事做掉琅鐺大仔的殺手,沒有十個也有八個。

那男人絕對辦得到。

「……真的出事了嗎?」鄒哥實在是不敢相信。

他喜歡做事實在、風格沈穩的傢夥。

阿莫是,那個男人也是。

那種不多話的性格尤其令人信賴。

像他們那種人,沒什麽所謂的無功而返。

失敗,就等於死了。

看著落在泡沫上的煙蒂,鄒哥有種莫名的憤怒。

……到底是怎麽回事,爲什麽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此時,電話響了。

來電顯示,那個該死卻遲遲沒有死掉的瘋子。

「嗯。」鄒哥接起電話。

「鄒哥,我想再去監獄做事。」電話那頭沖口就說。

「你想太多了。」鄒哥不想理會這麽幼稚的要求。

「一定還有人想派人到監獄做事的吧?我可以。價錢好商量。」

「聽著,沒人下這種單。」

「你是說,我又要開始等了嗎?」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壓抑。

「不做事的時候,就多睡覺。」

「我睡了很多,夠多了。鄒哥,我想做事。」

「……」

「我睡了好幾天的樣品屋跟空屋,我真的很想找個正常的地方睡覺,開冰箱吃別人的東西,翻他的抽屜,坐在他的馬桶上看雜誌。」電話那頭越講越激動,很容易想象青筋暴露的樣子:「鄒哥,你一定得幫幫我。」

鄒哥瞪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這個神經病,爲什麽不是他去死呢?

「聽好,那些黑道很不滿你的作法,甚至逼我把你交出去。」

「把我交出去也可以啊鄒哥!讓他們自投羅網!」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興奮:「看我把他們統統殺到剛剛好的半死不活啊。」

「短時間裏,暫時是接不到黑道的單子了。」

「……」

鄒哥閉上眼睛,將下巴埋浸水裏。

說起來,今天剛剛有一張即使是生手也能百分之百做好的單。

「我這裏有個很普通的單子,如果你只是要惡整別人,夠用了。」

「嘿嘿嘿嘿好啊,暫時過過癮也行。」電話那頭的聲音不見失望。

「目標我等一下傳簡訊給你,錢的部份我明天再拿去信箱。」

「行了鄒哥,哈哈,我迫不及待呢!」

在挂電話之前,鄒哥有個隱忍很久的問題。

「我問你,你要睡,爲什麽不挑個正常的地方睡?何必把自己搞得像流浪漢一樣?」鄒哥的語氣有點嚴峻:「我給你的錢不算少吧,就算你大費周章買了很多手榴彈,還是可以租下條件很不錯的地方,或乾脆買下來。要假身份,大可以請鬼子幫你。」

「鄒哥……」

「霸佔別人的地盤,惡整死人,那種快感真的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電話結束。

鄒哥開始認真思考,擺脫這一個惡夢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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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9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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