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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征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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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8:57:0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征服【系列套書】– 樓雨晴

簡介

  他總是出現在最致命的時機,強悍地闖入她的心,
  教她無從防備,放不下、忘不了,只能為他柔軟;
  孤單單時,她最想要的是他溫暖的懷抱,一個人時,
  她想要跟他一起成為兩個人,沒有人可以愛時,
  感動地聽見他說「我讓妳愛」,失去親人的哀傷,
  他帶著她上山下海漸漸撫平;對他而言,
  他的全然付出是有空時相陪她一段,
  他已成為她的全部,而她只是他心中的一幅風景,
  這關係或許比愛情還要特別一點,卻永遠不是愛;
  她明白他從不是故意招惹,不過是隨心所欲,
  但正因如此,讓他的溫柔變得更殘忍──
  這樣一個來去如風、不受羈絆的男人,
  是她能徵服得了的嗎……



男主角:高以翔

女主角:阮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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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8:57:1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小時候,她養過八哥鳥,還有一隻小兔子。她不曉得牠們感情算不算好,八哥鳥總是追著小兔子跑,喜歡啄小兔子的毛,所以小兔子不喜歡八哥鳥,常常看見小兔子滿屋子竄逃,躲著八哥鳥。

  她想,八哥鳥應該也不喜歡小兔子。

  八哥鳥是她最初養的寵物,後來媽媽覺得她把八哥鳥照顧得很好,生日時又送了她一隻小兔子,培養她的責任感。

  八哥鳥或許覺得小兔子的到來,分去了主人對牠唯一的關注,才會一直欺負小兔子。

  爸爸告訴她,動物對自己的地盤都有些老大情結,這應該是一種徵服式的下馬威。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徵服」這個字眼。

  許多年後,她遇上了他,那個像風一樣難以掌控的男人。他從來不會為她停留!或許說,他從來不為誰停留,流浪的足跡踏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倦了、累了,才會想起她。

  於是,她也只能築一方溫暖天地,等待他倦累回眸時,收留他短暫休憩的步伐。

  最近,她愈來愈常想起那只八哥鳥與小兔子,她想,他與她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徵服與被徵服的關係吧!

  一顆芳心繫在他身上,無法決定他的去留,只能被動等待,任由他掌控悲喜、揮霍青春,隨著他飛高飛低,來來去去,一顆心擺蕩著,無所適從。就像那只被八哥鳥徵服、擺佈的小兔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反擊的餘地,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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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8:57:2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小時候,她養過八哥鳥,還有一隻小兔子。她不曉得牠們感情算不算好,八哥鳥總是追著小兔子跑,喜歡啄小兔子的毛,所以小兔子不喜歡八哥鳥,常常看見小兔子滿屋子竄逃,躲著八哥鳥。

  她想,八哥鳥應該也不喜歡小兔子。

  八哥鳥是她最初養的寵物,後來媽媽覺得她把八哥鳥照顧得很好,生日時又送了她一隻小兔子,培養她的責任感。

  八哥鳥或許覺得小兔子的到來,分去了主人對牠唯一的關注,才會一直欺負小兔子。

  爸爸告訴她,動物對自己的地盤都有些老大情結,這應該是一種徵服式的下馬威。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徵服」這個字眼。

  許多年後,她遇上了他,那個像風一樣難以掌控的男人。他從來不會為她停留!或許說,他從來不為誰停留,流浪的足跡踏遍世界每一個角落,倦了、累了,才會想起她。

  於是,她也只能築一方溫暖天地,等待他倦累回眸時,收留他短暫休憩的步伐。

  最近,她愈來愈常想起那只八哥鳥與小兔子,她想,他與她之間,也存在著某種徵服與被徵服的關係吧!

  一顆芳心繫在他身上,無法決定他的去留,只能被動等待,任由他掌控悲喜、揮霍青春,隨著他飛高飛低,來來去去,一顆心擺蕩著,無所適從。就像那只被八哥鳥徵服、擺佈的小兔子,從一開始,就沒有反擊的餘地,輸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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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0-1-26 18:57: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他與她,相遇在她人生最低潮的那一年。高以翔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家攝影器材店的門口。那時,外頭還下著滂沱大雨,她顯然沒帶傘,渾身都在滴水,長長的髮絲貼在臉頰,看起來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寒流剛過,外頭溫度最高不超過十五度,她衣著單薄,渾然不覺寒冷,站在門外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地看著玻璃展示櫃內的單眼相機。

  老闆與他是多年舊識,順口便告訴他:「那女孩是我的鄰居,上個月還和爸爸開開心心地來看相機,說是要慶祝她上大學,買台相機給她,紀錄她要開始多采多姿的青春。」

  「哪知沒多久全家出遊就發生車禍,父母、弟弟跟未出世的妹妹都死了,她剛好學校註冊沒去才逃過一劫。不過也難說她這是幸還是不幸,好好一個幸福的家庭一夕間支離破碎,就留她一個人孤伶伶的,未來的日子也不曉得要怎麼過。」

  畢竟也才十九歲,哪個女孩子能承受如此大的變故?他心房微微觸動,側眸瞧著店門外纖細單薄的身軀。

  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好,白!是她身上唯一的顏色,蒼白的臉蛋、失去血色的唇、空洞失焦的眼眸,整個人就像櫥窗裏的琉璃娃娃,美麗卻缺乏生命力,脆弱得一碰便碎。

  或許是那瞬間閃過的惻隱之心,他走向她,將身上的長風衣披在她肩上,給她一點溫暖。

  「那不適合妳。」站在她身邊,他與她看著同一台相機。

  價位高得令人咋舌是其次,最主要是太重,就操作與功能性來講,都不適合初學者。她沒應聲,仍是靜靜看著,就好像他不存在。他想,她應該也不是真的要買,只因為那是父親生前給她的最後一個承諾而已。

  「看夠了,想通了,就回家去吧,妳的人生還很長,總要試著找尋另一項寄託,才能走下去。」

  他沒再打擾她,安安靜靜地走開。

  有些事情,得要當事人自己走出來,旁人其實說再多、做再多都沒有用。

  第二次遇見她,仍是雨天。他出外買晚餐,才剛走出便利商店,聽見刺耳的煞車聲,抬眼望去,一個纖細的身子跌坐在斑馬線上,引來幾名路人圍觀,肇事的機車騎士嚇出一身汗,旋即加速逃逸。

  他認出她來,快步上前,伸手扶起她。

  「還好嗎?」

  她仰眸,滿臉濕意,不曉得是雨水還是淚水,臉色仍是初見時的白。她並沒有認出他來,眼神仍是失焦的空洞。

  「住哪里?要不要我送妳回去?」她不說話。

  「好吧,既然不需要我幫忙,那妳自己保重。」她蒼白的臉容令人看了有絲不忍,他將傘給了她,預備拿來當晚餐的加溫鮮奶也放進她掌中。

  他們連相識都算不上,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第三次遇到她,是在海邊。那天沒下雨,但是風很大。

  他在等待夕陽落入地平線,為了取景,抓住鏡頭前的剎那美麗,他總是有充足的耐性。那一日,天空灰濛濛的,雲層太厚,心知是取不到他要的景色,他已經準備打道回府,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她。

  一如之前見到的素衣白裙,她赤著腳,站在沙灘上,久久沒有任何動作。

  她不會是想輕生吧?

  觀察了一陣子,她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要真想不開早往海裏走去了,不會動也不動地在那裏站上一個小時,於是他想,或許她的親人是海葬,她只是在思念親人。

  前兩次的經驗告訴他,上前探問她也不會搭理他,她應該比較想獨處。

  於是他沒上前打擾,靜靜地離開。

  他在附近找了間民宿過夜。為了拍這一系列的照片,他恐怕還得在這裏待上幾天。

  更晚的時候,他洗完澡打開電視,氣象報告說今晚有颱風入境,需嚴防強風豪雨。他拉開落地窗簾,雨已經開始下起來。外頭風強雨大,她還在那裏嗎?一顆心始終懸著,他想想不太妥當,向民宿主人借了傘出門,一定得親眼確認她已離去才能安心。

  雨勢很大,走沒幾步他已經半身都濕透了。來到海邊,不出他所料,她依然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在沙灘上,她像尊失去靈魂的木偶,無知無覺地任雨水打在身上,海浪一波波捲來,衝擊著,她站不住腳,跌坐沙灘。

  再晚些過來,海平面升高,一波浪打來,她就要滅頂了!

  他趕緊上前,拖住她的腰往後退。

  「妳在做什麼!這種天氣還不回家,是想到海底和魚蝦作伴嗎?」他不悅,口氣稍稍嚴厲。

  「家 …… 」她喃道,熟悉的字眼觸動心房。

  怎麼回?她沒有家了,回不去……

  高以翔自知失言,愧疚地沉默。

  「告訴我,要怎麼回家?」她想家,她想回去……他正欲張口,她身軀一軟,倒在他懷裏失去了知覺。

  高以翔這輩子從不受任何事物拘束,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從來不知道,要顧慮自己以外的人,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她發高燒,他請了醫生過來看診,按時餵她吃藥,但她總是燒了又退,退了又燒。

  她的意識始終渾沌不清,在睡夢中流淚,半昏半醒間總哭著喃喃說:「我要回家……我想家……」

  有時,也喊著父母,喊著洛洛。他想,那是她弟弟的名字。她害怕被遺棄的孤單,迷迷糊糊中總抱著他,在他懷裏哭泣。「爸,湘湘會怕……」

  不知由何而來的憐惜,他摟抱住她,日裏夜裏,不斷慰哄:「不要怕,沒什麼好怕的。」

  走?

  「可是……一個人……」

  「那就再找個人,變成兩個人。」他柔聲回答。

  「沒有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愛了……」好茫然、好茫然,未來,該怎麼辦?

  「我讓妳愛。」他順口說出一句安慰,右手被她著慌的指掌抓住,纏握得好緊,任她握著,他沒掙開,她才又再度安穩入睡。

  這場病,心理因素居多。

  他甚至覺得,她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動力,到海邊來其實是潛意識想輕生吧?

  他完全無法走開,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陪著,在她哭泣無助時給予擁抱安尉。

  ******

  整整一個禮拜。

  她是在他懷裏醒來。窗外早已放晴,清晨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枕間。那是一張極好看的男性臉孔,髮絲在額前頑皮跳躍,她伸手輕輕撥開,想看得更清楚些。

  她認得這張臉,在每個惶然痛苦的時刻出現,用懷抱收容她的淚水,一遍遍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怕,我在。」

  她的意識並不是完全渾沌,只是有時候交錯著現實、過去、夢境,分不清楚哪一個是真實。

  她知道,緊緊抱著的那個人不是爸爸,但是他的懷抱好溫暖,往後已經不會有人這樣抱她了,她沈溺著,不想清醒。心,太痛苦、太絕望,不願面對現實,卻知道他一直都在。矇矓間,她哭泣著捶打他,指責為什麼要丟下她一個人,她好孤單,連個可以愛的人都沒有,但是他說!

  「我讓妳愛。」

  是這一句話,將她帶離無止盡的夢魘與黑暗,睜開眼,重新看見陽光。男人不知幾時醒來,凝視她有些恍惚的神情。「還好嗎?」他以為,她應該會慌張地跳起來,順便賞他一巴掌。畢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能接受自己一睜開眼睛,發現竟然躺在一個陌生男人懷裏的刺激。

  他坐起身,動了動手腕,讓被壓了一晚的左臂減輕僵麻感。「我想,我得解釋!」

  「……謝謝。」她低嚅。高以翔挑眉,立即閉嘴,省下多餘的辯解,跳下床拎起襯衫。那是昨天餵她吃藥被吐了一身時脫下的,清洗完便隨意掛在椅背上,還有點濕,但無妨,他套上後隨意扣了兩顆鈕扣充數,開門往廚房走去。

  「吃不吃吐司?我只會做這個。」煎顆蛋夾上去就OK,他一向不會在口腹之欲上花太多心思。

  她跟在他身後,看他洗鍋鏟、起油鍋,動作迅速地煎了兩顆荷包蛋。

  「我會做很多菜……」她低喃。

  高以翔瞥她一眼。「這裏是一間民宿,老闆娘人很好,廚房的東西可以任我們用,不過冰箱裏沒有太多食材,妳會做也沒有用。」

  「我家有!」聲音頓住。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開冰箱了,因為就算煮了,也已經沒有人吃……

  「妳現在的意思是邀請我去作客嗎?有妳親自煮的美食?」

  「有……」他要嗎?他想吃嗎?

  「聽起來很不錯。」拿了兩片吐司,夾上蛋,遞給她,再從冰箱拿出鮮奶微波,倒了一杯給她。

  「對了,湘!呃!」

  「阮湘君。」她很快接續。「我叫阮湘君,家人喊我湘湘。」

  那個名字,在前幾夜當中他其實已經喊過很多遍,能讓她從哭泣中平靜下來。

  「我是要問,學校開學了吧?妳沒去上課,也沒請假,不要緊嗎?」

  「請了……」請的是,喪假。

  「那早餐吃一吃,我送妳回市區去,缺課節數太多,小心被退學。」

  她仰眸,沉默地看著他。

  就……這嗎?

  好不容易握著一束溫暖,就這麼任由它從指間流逝?

  她已經怕了冷冰冰的四面牆,房子空得連說話都有回音,哭與笑都沒有人回應……用過早餐,他向民宿老闆娘告別,載她回市區。他說這台車是上大學後打工存錢,在中古車行買下來的,但性能不錯,常跟著他上山下海。

  「打工?」是因為家境因素還是獨立,她沒問。

  「對呀。照相館、餐館、送快遞,我有過不少打工經驗。妳沒有嗎?」

  「沒有…… 」父母一直把她保護得好好的。

  「有空可以試試,挺有趣的。」生活很充實。

  送她回到住處樓下,他替她解開安全帶,將藥包交給她。「記得三餐飯後按時吃,就送妳到這裏了。」

  她默默接過藥包,下了車,一動也不動地目送著他遠去,逐漸淹沒在往來車陣之中──

  高以翔回過頭。她一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沒有動。他真恨自己視力太好,連她此刻表情裏的茫然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歎了口氣,在前方路口回轉,不理會後頭車陣中不絕於耳的喇叭抗議聲繞了回來,下車,站在她面前。

  「怎麼不進去?」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她低低地、輕不可聞地說。

  「高以翔。天很高,很寬廣,所以飛翔。」他如是回答。

  所以,所有的痛苦與低潮都會過去,世界很寬廣,她的人生正要起飛,熬過這一段,便是海闊天空。

  瞥見她緊捏藥包、指節泛白,心裏某個角落再度軟化,他伸手握來,搓暖她冰涼的指掌,如同過去那幾夜。

  「請我吃飯的事,不是客套話吧?」

  「不是……」

  「那明天我等著品嘗妳的廚藝。」他拍拍她的背安撫她。

  「進去吧。」

  「好……」或許他只是騙她,順口打發她而已,但她選擇相信。她會做好滿滿一桌好菜,等著他來。

  「湘湘。」他忽然出聲喊住她。「我只問一次。妳去海邊,不是有任何輕生的念頭吧?」

  「……不是。」

  那就好。

  他點頭。「明晚見。」

  ******

  做菜?阮湘君站在冰箱門前,思緒一陣恍惚。

  她有多久沒親自下廚了?感覺上像是上輩子的事。

  媽媽說她煮的白酒蛤蠣義大利麵很地道,爸爸最愛吃她燉的紅燒肉,但是膽固醇太高,她總是不讓他吃太多,弟弟喜歡的是蒸蛋,每次都搗得碎碎的,混著飯吃,那一餐就會多吃半碗飯,媽媽肚子裏的小寶寶還沒生出來,她還來不及問寶寶愛吃什麼,姊姊也會做給他吃……

  回過神來,她眨去眼底的淚光,開始清理冰箱,將放了一個月的腐壞食物全部清空,再上市場買回最新鮮的食材。

  客人要來了,她得加快速度,好久沒人吃她煮的菜了……

  門鈴聲響起時,她正好將最後一道開陽白菜盛盤。

  「門口就聞到香味了,我有遲到嗎?」

  「沒有。」他沒有騙她,他真的來了……她露出一抹淺得幾乎看不見的微笑,領著他來到餐桌。「只是幾道家常菜,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

  高以翔湊上前看了會兒。「它們看起來很好吃,我等不及要嘗嘗它們的味道了。」

  「我幫你盛飯。」

  「好,謝謝。」

  他很捧場,桌上的菜幾乎被一掃而空,但她還是留意到他喜歡吃辣,品嘗宮保雞丁時,速度放得特別慢,很享受地品嘗滋味。

  飯後,她清洗碗盤,他在一旁替她擦乾盤子。

  然後,他們坐在客廳,開了音響,還是覺得太靜。

  他看見客廳擺放的遺照。親人過世未滿百日,一個人待在過去原本充滿歡笑的房子,她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於是他開口邀約。「這個假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海邊拍照?」

  「拍照?」

  「妳不是想學攝影嗎?」他提醒她初次見面的地點。「我是職業攝影師,妳請我吃飯,我教妳拍照。」

  想學嗎?其實不是的。

  她只是想回憶父親生前,那麼認真地想幫她挑選一台適合她的相機的模樣。意外發生之後,她一直好後悔,她擁有的家人照片是那麼地少,以前應多拍幾張,也不至於到現在想看看他們多一點的表情都沒有辦法。「所有美麗的事物,都有期限,一旦過去就是過去了,所以拍照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它可以留住美麗的瞬間,日後再回味,便能找回當時的感動和心情。」因此他學攝影,收藏點點滴滴的美好。

  聽起來很不錯……

  「我想學。」

  想保留此刻身邊所有值得記憶的事物,她不要再留下遺憾了。

  「好。星期天早上七點,不許賴床!」

  ******

  整整一個月,他帶著她上山下海,教她如何取景,如何運用焦距、光圈、鏡頭,掌握拍攝的技巧。除了她在學校上課的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她學很快,也學得很好,現在一拿到相機就到處亂拍,尤其感愛拿他當白老鼠。

  低頭思考餐廳Menu,被她拍下來。

  專注開車的側臉,她也拍。

  閉上眼小憩,她照拍。

  無時無刻、何處何地,日常生活中她都能拍,連他吃飯、說話時也不放過,他甚至向她抗議過:「喂,我去上個廁所也跟來拍,妳變態呀?」

  其實他懂那種感覺。他最初接觸攝影時也是這樣的,隨時隨地相機不離手,連桌上的美食都手癢想拍下來。

  他不介意當她的活體標的,有了其他可以專注學習的事物,能分散她失去親人的哀傷。

  她看起來,似乎好多了,偶爾可以看見她嘴角淺淺的、不明顯的微笑。

  一日午後,他待在暗房處理相片,那些都是她近日拍出來的成果。手機鈴響,他順手接起。「喂?小羅?」

  「高大攝影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幫你談了一個case ,你知道是哪里嗎?是西藏耶!這家出版社要出版一系列的大漠風情,你不是一直想離開臺灣,踏遍天下土地,這就是你的第一步了。想想看,廣闊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天空,成隊的羊群!」

  「推掉。」

  「呵、呵,我就知道你一定很開心,不用太愛我,我會!什麼?」

  「我說推掉。」高以翔又重複了一次。

  「為什麼?」經紀人一愣一愣的,反應不過來。他前陣子還說想親眼見識大漠風光,現在有一組最優良的攝影團隊,這不是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我暫時走不開。」他想起阮湘君,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這個時候,她身邊不可以沒人。說穿了非親非故,卻從初見時,就莫名地放心不下她。

  嘖,牽絆!他就說那兩個字很麻煩,果然沒錯。

  「你!不要太快做決定,反正是明年春天成行,你再考慮看看,如果改變主意的話再告訴我一聲。」相識多年,小羅太瞭解他了,現在推掉,他以後後悔惋惜。

  結束通話,高以翔走出暗房。

  她側身蜷臥在沙發上午憩,安睡的臉容看來很平靜。

  他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旁席地而坐,靜靜凝視她。

  這段時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他盡可能不讓她一個人獨處。待在那個太空曠的家,很容易讓她捲入黑色的悲傷漩渦裏,被寂寞吞噬。

  但是,這裏只是他的臨時居處,他身邊也無法讓她長期停留,該怎麼辦呢?

  他輕歎。不曉得自己能陪伴她多久。

  他太瞭解自己,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不管哪里,都只是短暫佇足,既然無法發展長期的關係,那麼還是別開始的好。

  對吧?這樣做是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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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一年,她十九,他二十四,他陪她度過一季寒冬,也領著她走出生命中最晦暗的嚴冬。

  來年,春天到來,枝頭抽長新芽。他幫著她處理掉原先父母租賃的居處,一個人住不了太大的房子,填不滿的房間形成落在心底的空泛。

  他說:「這房子雖然有太多回憶,但是妳可以把它放在心裏,空暇時拿出來回憶就好。生命還在繼續,人就必須往前走,不能永遠停留在原地。」

  她聽進去了,將對父母的思念化成回憶珍藏,搬出房子,在偏郊找了一楝老房子,離市區光坐車就得花去四十分鐘,但是環境很清幽,屋前有小庭院,用竹籬笆圍起來,可以種種花草。她很喜歡,而且覺得他應該也喜歡。他替她做了個充滿田園風格的木制信箱,就掛在竹籬笆外的門邊。一切安頓好後,他告訴她!

  「湘湘,我要走了。」

  「走?」

  「接了一個工作,過幾天就要出發了。」

  「去哪里?一個禮拜會回來嗎?」他常常帶她上山下海地取景,也曾為了阿里山的日出,兩個人熬夜不睡地等,她以為他說的只是這樣。

  「恐怕沒有辦法。」車子賣了、承租的房子也已經處理掉,他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世界,不該只是臺灣這片土地而已,長久以來,他一直想走出去,看看寬廣的天地,這是他學攝影的初衷。用鏡頭收納天下美景,他從來沒有一刻忘記過自己的夢想。踏出臺灣,只是第一步。

  「湘湘,妳自己要好好保重,我只能陪妳到這裏了。」再多,他給不起,不了了。

  她愣愣的,一時之間無法吸收他的話。

  為什麼要這麼說?他要去很久嗎?他們以後不能再見面了?

  「你還會回來嗎?」她急切地問。

  「嗯……」他沈吟。「如果到時妳還沒忘記我,那我會回來看看妳。」

  「一定要跟我聯絡……」無法任性要求他的停留,只能微弱地祈求他給她點關於他的訊息。

  三天之後,他走了。收拾簡單的行李,就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一天、兩天、三天,她數著日子,在滿第一個月的時候,她在那只他親手做的木制信箱裏發現他寄來的明信片。他答應過,會給她一點消息。第二個月,她收到的是一張印著好美麗湖泊的明信片,對她形容他所看見的美景,然後說他曬黑了。

  第三個月的明信片,是成群的羊兒,他說他第一次嘗到被羊群包圍的滋味,剃羊毛時不小心割傷手了。

  第四個月的明信片,是一望無際的高原,他說還好他沒有高山症,景色真的很美。

  第五個月的明信片,他說了西藏姑娘的婉約多情,有同行的工作人員,當下便來一段異鄉之戀了。

  第六個月,他聊了當地的民族信仰,信末附上一句!還記得我嗎?

  「還記得我嗎?」她懂他問這句話的意思。

  記得,他便會遵守諾言,回來見她一面;若已淡忘,從此將不再出現她眼前。

  原來,他所謂的「恐怕沒辦法」,是整整半年。有時,她上課上到一半,有飛機飛過,便會仰望天空,想像這架飛機將飛往哪里,會不會將他帶回來?她看著那句話,發了好久的呆。

  原本,她可以忘的,真的可以,如果他一直沒出現的話。

  他說的信仰,她沒有很懂,但是對她而言,他說的每一句話,便是信仰。

  她始終記得他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認真地過日子,有他相陪的那個冬天,很溫暖,她可以將他給的溫暖,與記憶中的家人一起收藏在記憶的最底層,繼續往前走,一如他告訴她的那樣。

  但是―─

  他總是出現在最致命的時機點,悍然闖入她無從防備的心房。

  「阮湘君!」踏出校門前,身後傳來叫喚,她止步,回身淺笑。「班代,有事嗎?」

  「那個!」原本很陽光的男孩,一到她面前便顯得局促,微微臉紅。「週末我們系上要和資管系辦聯誼,妳要不要去?」

  「週末嗎?」她偏頭想了一下。「那天我生日。」

  「啊,這樣嗎?」男孩頗意外。「那不然我也不去了,我!妳!」

  她生日和他不要去有什麼關係?

  她溫溫淺淺地提醒他。「你是主辦人。」

  「啊,對厚!」完全忘了這回事!

  男孩洩氣地垂下肩。

  「我那天跟人有約了。」她補上一句。

  「那不然…… 妳下午有沒有空?我提前幫妳慶祝好不好?」

  阮湘君凝視他片刻,點頭。「好。」

  於是,他帶她壓馬路、看電影、去湯姆熊玩換來一隻大頭狗玩偶給她當生日禮物,明明有懼高症,還耍浪漫地陪她去坐摩天輪。這個人喜歡她,幾乎全班都知道,他自己也從不否認,追求得很靦眺,也很真誠。

  如果、如果那個人一直沒有出現,說不定她會接受眼前這一個,然後慢慢動心,交出她的感情。她想她會的。

  偏偏,他出現了。

  就在那個週末,她的生日,她給自己的最後期限。

  那期限是一個她與自己的約定,她告訴自己― 二十歲,邁入人生另一個階段,如果他在那之前出現,她會毫不猶豫把自己交給他。如果沒有,她就要將那個冬天的記憶,隨著放滿餅乾盒的相片一同封箱、收起,然後,接受新的追求與人生。

  那天,她一直等到入夜,桌上的菜也涼了。

  仰頭看牆上的咕咕鐘,十一點五十分了,十九歲就要過了。她緩慢地收拾滿床的相片,指尖依戀地撫過每一個他,正面、側面、專注的他、說話的他、品嘗美食的他、靠在她肩上沈睡的他……有那麼多面,深深刻鏤在她的心版上,成為十九歲那年,最深的依戀。

  門鈴聲在這時響起,她前去開門,意外見到門外風塵僕僕、滿面風霜歸來的男人。

  整整六個月消失在她生命中的男人,首度歸來。

  「嗨,好久不見。」門外的高以翔鬍子沒刮,頭髮被風吹亂了,整個人浪蕩落拓又性感得要命。

  她只是愣愣地、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幹麼這種眼神?不會真的忘記我了吧?」他半開玩笑地說。

  她搖頭、再搖頭,說不出話來,眼淚落得又快又急,連她都不知道為什麼。

  「湘湘,二十歲生日快樂。」他溫聲輕道。

  「你…… 記得?」他趕回來了,而且記得這一天……她啞了嗓,急速沈淪的心連自己也無法控制。

  「當然。」本來是下禮拜的飛機,但他心裏一直惦記著今天是她的生日,趕著結束拍攝工作在這一天回來。他一下飛機便直奔她的住處,總覺得,至少要對她說句「生日快樂」。

  對別人而言,生日或許不算什麼,卻是最容易讓她想起家人的日子,他不想放她一個人,帶著悲傷,孤零零地度過她的二十歲生日。

  所以,他趕在這一天回來。

  「歡迎我和妳一起度過二十歲生日嗎?」

  他沒有機會再說話,因為她牢牢的擁抱,以及後來的纏吻,都讓他無暇思考,以及開口。

  ******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當清晨曙光從窗櫺照射在他裸露的肌膚上,高以翔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她在門口的擁抱讓他確認自己是被歡迎的。他們先是在餐桌上,享用許久沒嘗到的家常菜,他發現桌上幾乎都是他偏愛的菜色。

  然後他洗了澡,把自己打理得一身清爽後回到客廳,與她聊起這半年的生活,向她形容所見過的處處美景。

  他送了她一隻手工制的陶制風鈴,對她說:「那時看到,覺得妳應該會喜歡,就買下來了。」

  他們喝了點酒,但就只是一點,不至於醉的那種小酌。

  然後聊著聊著,他們愈靠愈近,依稀記得,她先吻上他的唇,他直覺回應,然後糾纏成燎原烈火。從沙發到地板,衣服一件件離開他們,他吻過她的唇、臉容、頸膚、胸脯以及每一寸肌膚,然後在亢奮中尋找她潮潤而軟膩的包容,深深埋入,聽見了她輕細的痛呼聲。理智稍稍回來一點,他起身退開,抱起她回到房間那張柔軟的雙人床上,再一次緩慢推入,溫柔地引導她。過後,他沒有離開她,就像與她初識時的那幾夜,以懷抱綿密地護著她,雙雙入眠。

  記憶到此中止。

  他不是青澀處男,偶有豔遇也曾來過幾場男歡女愛,這種事情不至於看得太嚴重,更別說她成年了,沒有誘拐無知少女的罪惡感,昨夜的一切甚至是她主動起的頭。

  問題是──怎麼會和她發展到這一步?他想都沒有想過。

  側過頭,凝視她仍在熟睡中的臉龐。她在他懷裏,睡得很安穩。

  於她而言,那是與寂寞為伴已久,像身處冰天雪地中的旅人,能夠給予安慰,便會相互依偎汲取溫暖。在她人生的低潮,陪在身邊的人是他,讓她依賴、攀附,這並不難理解,她只是需要一個伴。那麼他呢?他為什麼也隨之亂了步調,投入昨夜的一場激情?他調整角度,讓自己能將她細緻的臉容看得更清楚。

  這半年,他每到一個地方,總記得捎給她一些消息,沒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失去聯繫。這些事情他從來沒有對誰做過。

  偶爾夜深人靜,一個人獨處時,有那麼幾回,腦海裏也會浮現她的身影,猜測她現在過得好不好?生活順不順心?還有沒有一個人偷偷對著全家福照片掉眼淚……

  結束工作,便想著趕在她生日當天回來陪伴,看見她煮了一桌子菜,一個人面對四面牆,心會微微地酸。

  當她眼眶泛淚,主動擁抱,男人的本能讓他只想與她更親密。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牽掛,一開始就有,他無從探究從何而來,但卻真真實實將她記在腦海裏了,在心裏為她留了一席不同於旁人的獨特位置。他不會將它定位於愛情,那太世俗。他不是沒擁有過愛情,來與去之間,不曾在他心底留下任何痕跡。他想,這是比愛情還要再特別,或許叫紅顏知己,相知相伴的那一種。

  懷中嬌軀動了動,睜開眼。

  「早安。」他先給了她一記笑容。

  「呃,早。」她先是一愣。紅著臉拉高被子,眼睛瞟啊瞟,就是不看他。

  「找衣服嗎?應該在客廳。」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呃……」完全不曉得該怎麼接這一句。

  他光著身子下床,再回來時,已經套上長褲,並且拾回昨晚散落在客廳的衣服。

  「如果不嫌棄我只做得出吐司夾蛋的廚藝的話,早餐我來做。妳可以慢慢來,也許泡個澡會舒服一點。」畢竟昨晚是她的初夜,不適是必然的,他猜她現在一定渾身酸痛。

  等她出來時,他已經煎好蛋,正在烤吐司。「吐司喜歡烤焦一點的,對嗎?」他回頭,順口問了句,關了爐火。將七分熟的蛋給她,再將藍莓果醬抹在吐司上。她偏愛酸酸甜甜的口味,吐司和蛋分開吃,荷包蛋七分熟剛好。

  阮湘君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每一個動作。半年了,他還記得她吃東西的口味和習慣……

  「學校課業還好嗎?」他神態輕鬆,一面張羅早點,一面以話家常的口吻問道。

  「還好。」其實學期末還領了獎學金。

  「同學呢?處得來吧?」她氣質沈靜不多話,容易讓人忽略她的存在,他擔心這樣的個性,若非有心主動接近、瞭解她,很容易被歸類為孤僻。

  「也很好。」

  「嗯。」他點頭,指腹替她劃去嘴角的麵包屑。「妳呀,要多參與系上的活動,不要老是一個人關在家裏,這樣對妳不好。」字字句句,全是對她的關懷叮嚀。

  她忽然有種錯覺,他們好像一對新婚小夫妻,溫存過後的清晨,共用早餐,談著日常瑣事,寧馨氛圍暖暖地流向心房。

  「你呢?工作結束了嗎?」她沒想到他真的會回來,從來沒對他說過自己的生日,也許是前幾次陪她看診填資料,他便記在心頭了,在這一日不遠千里趕回她身邊。

  當看見門外的他那一刻,她便知道她已無法自主,一顆心只想朝他飛奔,不顧一切地沈淪。

  「我的部分應該算結束了吧!接下來會有兩個月的休假。」

  「那你!安排好住的地方了嗎?」她記得原先的房子在出國前已經退租了,現在呢?

  「這些瑣事是小羅在打理的,晚點再打電話給他。怎麼了嗎?」

  「如果還沒的話,我是說……你要不要住進來?我這裏還有空房間。」原本是當客房兼儲藏間的。

  他微訝地挑眉,沒想太多,旋即應允。「好啊。」

  原是害怕他一口拒絕的阮湘君,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綻開淺淺笑容,這個決定似乎讓她很開心。

  「我去收拾一下!」

  「不急。」他伸手拉住她,好笑道:「至少先吃完早餐吧?」

  「嗯!」拿起抹好藍莓醬的吐司,她安心地吃起早餐。

  高以翔定定凝視她微揚的唇角化開的眉心。其實,她一直都沒有適應的生活吧?

  ******

  「小羅,我不過去了。」

  「為什麼?我房間都整理好了。」

  高以翔撚熄抽了一半的煙,從陽臺看過去,是她裏裏外外、穿梭著打點日常所需的身影,看起來忙碌,步伐卻很輕快,他看著,心情跟著好了起來。

  「我另外有住的地方。」他對著手機說道。

  「哪個狐狸窟、銷魂鄉?」小羅想也沒想便冒出這句。

  「什麼狐狸窟?措詞留意些,人家是正經的好女孩。」

  「正經?呵!」沒說對方不正經呀,不正經的人是他吧?

  合作數年,小羅太瞭解這個人了,搞藝術的嘛,嘖!連談起戀愛都瀟灑有個性得很,看他談過幾場戀愛,熱戀時如火如荼、纏纏綿綿,分開時瀟灑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也許是他靈魂裏的不安定,讓他總是無法在哪個女孩身邊長期停留,也或許是女孩子無法適應他如風般的性情,追不上也挽不住。他是個懂情趣的好情人,但是哪個人能忍受男朋友在一起時很甜蜜,一工作起來便狂熱忘我,上山下海地消失個把星期?

  後來他說:「或許愛情不適合我。」

  有了愛情,註定被束縛,那是他最不想要的東西。

  當愛情與失去自由劃上等號,他選擇了自由與理想。

  這一點小羅心知肚明,現階段的高以翔,不是任何女孩能改變的。

  「道德點,不能給承諾就不要去招惹人家。」萬一對方認真了,不是很造孽?

  他根本只適合玩一夜情,或是那種「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式的女人,絕配!

  「我們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眼角餘光瞥見她抱著棉被,纖細身軀都快被蓬鬆的被子給掩埋,他立刻說:「我還有事,不跟你聊了。」

  掛斷手機,他快步上前接過被子。「我來。」一邊鋪被子,他一邊說:「以後太吃力的事,叫我一聲。」

  「嗯。」她淺淺微笑,幫忙套上被套,拉平被角。

  「中午想吃什麼?我去市場買。」

  「難得的假日,幹麼窩在家裏當煮飯婆?我們去踏青,順便帶著相機,我看看這半年妳的攝影技巧進步多少。」最初教她學攝影時,用的是他剛賺錢時,以全部積蓄買下的第一台相機,很有特殊的感情,一直保留至今,後來因為看她用得頗順手,半年前離開時,它送給了她。

  「其實……」沒進步。

  她把話吞了回去。她懂那台相機對他的意義,也一直謹慎收藏著,但是自他離開以後,她不曾再用它拍過任何一張照片。

  找不到值得捕捉、記憶的標的,眼前的事物不夠美好,連想按下快門的衝動都沒有。但是,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她的鏡頭,再次有了目標。

  阮湘君凝視他,目光漸漸地暖了起來。

  ******

  整整兩個月,他的假期幾乎都給了她。

  遊山玩水,身邊一定有她。

  上市場、逛街,他替她提袋子。

  不出門的時候,也有許多兩個人可以一起做的事,看租來的影片、聊天、下棋、玩拼圖。

  她一時興起,說:「不曉得一整片牆面積的拼圖要拼多久?真想拿一張你的經典作品製成拼圖,拼起來擺在房間那片牆,一定很壯觀。」他回答她:「妳瘋了。」那會拼到死。也有些時候,只是她安靜看書準備小考,他看看雜誌,兩人各據一方,做著自己的事情,寧靜中彼此為伴。

  當然,他也有私人的交友圈,不過都是善用她上課的時候出訪,其他時間多半是屬於她的。

  他們誰都沒有為那脫軌的一夜多做解釋,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只是用心感受、珍惜有彼此為伴的生活。

  直到!他又一次離去。

  二十歲那一年,她首度迎接他的歸來,交付了初夜,再目送他遠走,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愛情裏的分離與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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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8:5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一次,是尼泊爾。他去了三個月。回來時,他送了她一只好漂亮的音樂盒。音樂盒裏的人物是一對慢舞中的新郎、新娘,悠揚的樂曲傳遞幸福,他想她應該會需要。

  那時正逢她放寒假,他待了一個月,又飛往不知名的國度。

  然後,來來去去的次數多了,她逐漸明白,這就是他要的人生,卻永遠也無法習慣當他下一次開口說要離去時,那種撕裂的痛。

  她想,他是不明白的。因為他每一次,總是帶著笑告訴她這回又要去哪里,然後再帶著風塵歸來,每一次回來,總記得為她帶上一份紀念品,還有他滿滿的想念。他從來都看不見,她流在心裏的淚,帶著笑送走他時,其實最想做的,是開口求他留下來。

  但她從來沒敢這麼做。

  她明白這是他想過的人生,因為不曾試圖抓住他,他才願意一次又一次回到她身邊,一旦她企圖綁住他,這個像風一樣不受拘束的男人,會毫不猶豫地掙脫遠走,不再回頭。

  她知道的。

  她只能包容,不能改變。

  與他相識邁入第四年的那個夏季,她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典禮的這天過後,便要由校園踏入社會。

  男孩當了四年班代,也追求了她四年,在這一天向她告白。她沉默了一下。其實心裏早就有答案,男孩讓她看見了一顆很真摯的心,但那樣的好感太過薄弱,而高以翔帶來的影響又太強烈,他一出現,她便全然沒有招架之力,只想朝他飛奔。

  這樣的他和她,沒有發展愛情的空間。

  她很抱歉地拒絕了男孩。

  然後,畢業典禮開始前,她接到了高以翔的來電。

  「你在哪里?」將近半年不見,不知他又飛到哪個國度?好想他。

  「妳先告訴我,妳在哪里?」

  「學校。」她停了下。「以翔,今天是我的畢業典禮。」

  「嗯,我知道,妳上次有說。」

  她沉默了。

  「怎麼不說話,畢業不是應該很開心嗎?」察覺她悶不吭聲,情緒低落,他低低輕笑。「希望我參加妳的畢業典禮,給妳祝福,是嗎?」

  「想……」她很輕、很輕地低喃。「閉上眼睛,數到十,我應該就到了。」

  咦?

  她愣愣地從一數到十,然後,意外地發現,高以翔抱著花束出現在畢業生休息室門口。

  她驚喜地朝他飛奔,緊緊擁抱。「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下飛機。」

  她懂了。

  他刻意趕在這一天回來,參與她人生重要的日子,代表她的家屬,坐在來賓席上,為她獻上花束祝賀,拍下一張又一張大學生涯最後的留影。

  「妳男朋友好帥!難怪班代追了妳四年妳都不動心。」瞄了一眼全程掌鏡拍攝的男人,與她合照的女同學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句。男朋友?他是嗎?高以翔從來沒有給過她這方面的承諾,來來去去,走時姿態瀟灑,不帶一絲留戀遲疑,但是倦累時,卻也總記得飛回她身邊,她不知道,於他而言,她究竟是什麼?

  「原來妳人緣那麼好,我真是白擔心了。」拍完照,等她與同學們話別完,離開校園時,他順勢摟住她的肩。

  擔心?他…… 是牽掛她的嗎?即使人遠在千里之外?

  「走,慶祝妳大學畢業,我請妳吃大餐慶祝。」高以翔如是說。

  她搖頭。「我想回家。」

  他這次一去就是大半年,她現在只想和他單獨相處,好好說點話!

  「好,那我們回家。」他溫柔微笑,牽著她的手,十指牢牢交握。

  進家門,她立刻牢牢抱住他,仰首便是一記深吻。

  好想他……

  「嗯……」高以翔低哼,本能地回應,雙掌急切探撫嬌軀,禁錮的熱情一觸即發。

  「等等、等等,我才剛下飛機,還沒洗澡、刮鬍子……」他及時打住,喘息濁重。

  她不語,明眸盈盈如水,定定地凝視他。誰能抗拒如此多情的眼神邀約?他呻吟,再度低頭覆上柔唇,懊惱低喃:「這實在太糟糕了……」但他不想再等。

  或許他們可以同時進行……

  雙手忙碌地剝除她身上的遮蔽物,也包括他的,衣服沿路丟了一地,赤裸身軀纏膩著進入浴室。

  「我們似乎沒有一起洗過澡。」輕咬她下唇,他打開蓮蓬頭,水柱沖得倆人一身濕淋淋,他單手按了兩下沐浴乳,大掌沿著玲瓏細緻的曲線遊移、掌撫。

  她微顫,不知是因為偏低的水溫,還是他處處點火的撩逗舉止。

  「冷嗎?」他低笑,勁瘦結實的身子貼上她,寸寸廝磨。

  「你的洗法……好情色。」她微喘,被挑動情欲,水眸氤氳迷蒙,除了攀附他、迎合他,腦子已無法可想。

  水柱沖去兩人一身的泡泡,他忍耐也已到達極限,抬起她左腿,便猛浪進入。

  「抱住我。」他微喘,將她壓向身後的壁磚,捧住俏臀,更深地與她結合。

  「唔!」她雙臂牢牢攀包住他,怕自己呻吟出聲,下意識咬住他肩膀。

  他以更強勁的深鑿回應她,頻密的情欲律動中,令她無暇喘息。

  「慢、慢一點……」腦海有些暈眩,每一回的進入又深又重,她幾乎承受不了他狂鷥的索求。

  「對不起,我慢不下來。」禁錮的熱情一旦解放,怎麼也控制不了,熱烈的情欲律動中,他迅速到達極致,在她深處釋放。

  事後,他在浴缸放了熱水,與她一起泡澡。

  「你剛剛……好急。」幾乎無法多等一刻,撩撥她與他一同熱烈燃燒。

  他低笑,溫存攣撫她雪白的臂膀。「沒辦法,妳不會瞭解「雙手萬能」的悲哀。」

  所以……在外頭這半年、更早以前、甚至這四年當中……他不曾有過別的女人嗎?

  難怪,他每次剛回來,都像匹脫韁野馬,失控得教人招架不住。

  「妳那什麼表情?」他不滿,輕咬她下唇抗議。

  「我以為……以為……」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具備藝術家浪漫多情的性情。人在外地時,偶有幾段露水姻緣也很正常。她一直以為,他不會拘泥於單一關係,尤其他從來沒有對他與她的這段關係多說什麼……

  「我只抱妳。」不是沒有機會,不刻意為誰,純粹不想而已。

  仍然沒有多餘的承諾,短短四個字卻深深敲進心房,顫動心扉。

  「你!」

  環在她腰間的雙手再度滑動起來。「休息夠了嗎?」

  他啄吻唇瓣,順著下顎,一路啃咬到白嫩細緻的頸脖,挑逗地在她耳畔淺淺吐息,「這次換妳來,我保證忍住。」

  ******

  意識完全回籠前,她本能地探向左手邊的床位。

  掌心落了空,阮湘君驚醒過來,看著空蕩蕩的枕被。

  無暇多想,她立即跳下床,赤著腳滿屋子慌張找尋。

  然後,在廚房門口,她看見了他。

  高大身影沐浴在晨光下,手持鍋鏟,神態怡然自得。

  他昨天回來了,不是夢。她輕吐出憋在胸腔的一口氣,呆站在廚房門口。他回眸,發現了她,給她一記暖暖笑容。「醒了?」高以翔關了爐火,走向她。「妳的七分熟荷包蛋。」

  將早餐端上桌,他回頭拎來拖鞋,蹲身替她穿上,好溫柔地以指梳順她的髮。

  「怎麼了嗎?看妳急得連鞋都沒穿。」

  她搖頭。「冷醒了,沒看到你。」

  她從來沒告訴過他,她總在他離開後的那幾日清晨,下意識地搜尋他的身影,落了空,才猛然想起他又飛往不知名的國度。

  盼到他回來後,常覺得不太真實。

  冷?對了,他記得她很怕冷,冬天時都會縮到他懷裏睡,他要是半夜起來喝杯水,她就會冷醒過來。

  不過現在是六月天,外頭起碼有二十度,會冷嗎?

  看了看窗外暖陽,他仍是將她拉來,抱坐在腿上,雙臂圈抱著給予溫暖。她歎息,滿足地枕著他肩膀。

  「頭髮又長了。」過長的髮尾搔動鼻翼,她伸手,指尖柔柔撥弄他額前的髮。

  「等等幫我剪。」

  「好。」她有一雙巧手,自從某一回結束工作回來時,被她笑問:「藝術家都這麼不修邊幅嗎?頭髮長了也不剪。」當時他順手把剪刀往她手裏一塞,灑脫地說:「那妳幫我剪。」

  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費心理會過頭髮的問題,總要到回來時,交由她打理,該怎麼剪,他從不干預,任由她作主。

  替他準備的房間,除了最初那一年曾使用過,之後他幾乎都是與她共眠,房間只是給他一個私人的空間,基本上他不常待在那裏。

  她甚至將空間調整、規劃為暗房,他想工作、一個人想事情時就會待在那裏,她從不去打擾。這裏雖是她的居所,卻處處有他的風格與強烈存在感。「這次預備休息多久?」問了,早早做好心理準備,就不會像最初那樣,措手不及地又慌又痛。

  「很久、很久,久到妳看膩嫌煩。」

  「很久是多久?」除非他說的是一輩子,否則對她而言,都不算久。

  「一年。」他笑道:「妳不會準備要趕我了吧?」

  「不會。」這是她沒料想過的答案,他從來沒有待這麼長時間過。

  唇角微揚,突然覺得好餓,她有胃口吃早餐了。

  高以翔啜了口鮮奶,凝視她的側容。

  湘湘話不多,性情沈靜內斂,情緒表達並不明顯,但他察覺得出,這讓她很開心。

  會決定休息一年,不接任何工作,是想在家好好陪她。昨晚抱她時,他發現她又瘦了。他想起上回和小羅聊起,小羅說:「她很不快樂。」

  「我知道。」湘湘本來就是情緒起伏不大的恬淡個性,親人於意外中喪生後,就更難有在意的事物能勾動情緒了。

  他常在想,她那麼孤單、擁有的又是那麼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擁有多一點點的笑容?

  但是小羅說:「你回來時,她很開心。」

  瞎子都看得到,他是植物人嗎?

  原本小羅不想說的,但阮湘君這個女孩子實在太讓人心疼,高以翔又像笨蛋一樣,每次出國前都會再三交代別人多關照她,自己卻一再傷她的心而毫無所覺。

  「她很在乎你,你多陪她,她就會開心了。」

  「是嗎?」

  他知道自己在湘湘心目中地位獨特,自親人離世後一直是他陪著她走過來,是她心靈上的寄託,她很依賴他。他們都是彼此在這世上很重要的一個人,相互依恃、擁抱與關懷,比親人更親密。

  能讓她開心,他更確定了這個決定是對的。
 
  ******

  清晨醒來,探不著枕畔的溫軟嬌軀,高以翔睜開眼,看向梳粧檯。

  「起這麼早?要去哪?」而且穿著襯衫窄裙,難得看她穿那麼正式,還化了淡妝。

  「有家出版社征美術褊輯,通知我早上面試。」上好最後的唇膏,她起身對著穿衣鏡審視,確認有無不妥。

  高以翔坐起身。

  她這幾天那麼勤勞翻報紙,原來是在找工作?「才剛畢業,幹麼那麼急著找工作?如果是錢的問題……」她沒讓他把話說完,迅速道:「反正畢業了,待在家裏也沒事做。」高以翔知道她不喜歡他提這個,但他真的不曉得她在堅持什麼,用誰的錢有那麼重要嗎?他以為他們之間不用劃分那麼清楚的……

  「我先出門了,你可以再睡一下,早餐我會先做好放在桌上。」

  「等一下,湘湘,我跟妳一起去,面試完可以順道去市區逛逛,我們很久沒有一起看電影了。」

  小羅說,有一家餐廳料理不錯,而且是她偏愛的韓式烤肉,他打算在家的這段時間幫她養回一點肉。

  如果時間不太晚的話,他們還可以到河堤喝杯咖啡、欣賞夜景,再坐最後一班公車回來。

  他想,湘君應該會喜歡這樣的安排。

  她面試的地方,是一家頗具知名度的雜誌社。她花了一個小時完成筆試,坐在會客室等待面試。那裏,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名應試者,看起來都好成熟幹練,只有她,一眼就看得出是剛踏出校園的菜鳥新鮮人……

  她是最後一個面試者,完成面試流程之後,主編送她出來,遇上在會客室門口等待的高以翔。

  「咦,高大攝影師,怎麼有空過來?」主編一見他,立即上前熱情招呼。

  高以翔勾唇淺笑,朝他旁邊瞥一眼。「陪朋友來面試。」

  「啊?阮小姐是你朋友?」主編看了看最後一位面試者,不無意外。

  「是啊。我不曉得她是要來這裏面試,不然就先撥通電話跟你打聲招呼了,她剛剛來的時候一直說很緊張,怕自己表現不好呢!」

  「怎麼會呢?阮小姐很優秀。」

  「是嗎?這是她面試的第一份工作,她很重視、也對這份工作很有熱情,不曉得她有沒有機會……」這一來一往,再遲鈍的人都聽得出來,他在替她說項。靜佇一旁的她,卻愈來愈沉默、愈來愈沉默……

  回程的路上,氣氛很糟糕。

  她安安靜靜,盯著車窗外的景物不發一語。通常她這副模樣,就表示她真的很不高興了。

  「湘湘,妳在氣我嗎?」她不是沒脾氣,只是她生氣時什麼也不會告訴他,只是自己悶著,這反而比跟他翻臉、吵架、冷戰還要教他難受。

  「我以為妳很想要這份工作•……」他是哪里做錯了?不懂,怎麼也不懂,脾性溫煦如水的她,總執拗在他不明白的地方。

  「湘,不要不說話,哪里不開心要告訴我啊。」阮湘君張了張口,低噥:「你……不應該干預,我想靠自己。」

  「我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提前幫妳問結果而已……好吧,還有請主編往後多關照,但他本來就有意錄取妳了。」她想要這份工作,不是嗎?他只是讓過程更順利、更萬無一失而已。

  「才不是……」

  主編明明就說:「高大攝影師一句話,有什麼問題!」

  這四年來,他逐漸打響了自己的名氣,她不知道這家旅遊雜誌社曾和高以翔合作過,如果知道,就不會讓他陪她去了。

  人家根本是沖著他的面子才錄用她。

  找工作是自己的事,如果她不適宜,她也不要人家賣他的人情來得到工作機會。

  除此之外……她不能,也不敢靠他。

  任何事。

  「我不想靠你的人脈關係。」他是用了一點人脈關係,但是那又怎樣?人家賣他的人情,讓她未來工作時不會遇到太多的困難,哪里不對?

  「我只是想確保妳在工作上不會不愉快,和搞特權、走後門什麼的無關。」

  「那也是我自己該面對、想辦法解決的問題,我不要靠你保護。」

  「靠我不好嗎?我又不是外人。」有他在,他可以幫她呀,她為什麼那麼堅持要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面對所有事情?

  「……就是不要。」

  她拒絕的態度讓高以翔有些受傷。

  不用他的錢、不靠他的人脈、不要他的保護,只要是他替她做的,她全部都不要……

  「所以妳現在當我是外人嗎?」之前他一直說服自己別多心,但他確實沒有解讀錯誤,不是嗎?她真的把他隔絕在生活之外,關於他的一切,她都不想接受,也不願接受。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她愕然了。公車到站,他們下了車,一段五分鐘步行的路程,兩方各自沉默。

  送她到門口,他轉身。「我去找小羅,晚點回來。」

  「以翔……」她喊住他,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解釋。「我、我不是……對不起……」

  「沒事。」他只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以為她會需要他而已,是他認知錯誤,沒有誰該對不起。

  結果,最後他們電影也沒看、餐廳也沒去,咖啡……她現在是不是在喝他不知道,不過他倒是揪了小羅出來,窩在自己的屋子裏喝酒。

  「喂,你名下有這間房子的事,湘君知不知道?」小羅灌了一口海尼根,踢踢靠窗的男人。

  「不知道。」高以翔搖晃酒瓶,隨興散漫地看著瓶中的液體搖晃。「你沒告訴她?」

  「告訴她幹麼?」他反問。

  「到時湘君知道,看你怎麼交代。」

  「你的口氣好像我是瞞著老婆偷藏私房錢的丈夫一樣。」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人家跟我見外得很,我有多少財產關她屁事。」別說她從不過問他名下有多少財產,他將存摺、印章給她,半年後回來還是穩穩放在抽屜,連翻動的跡象都沒有。

  更早之前,想說她還是學生,他想替她負擔學費與生活開銷,遭她斷然拒絕。

  那是她第一次推開他伸來的手。

  也是她第一次對他生氣。他們爭論了一陣子,最後她以父親有留一筆教育基金給她,生活無虞作結,完全不讓他有多說的餘地。然後就是這一次,他只是關心她,怕她工作不順心,他不相信她會不曉得,但她還是不領情,寧願自己一個人面對也不要他幫忙。

  她不要他幫忙。

  馬的!她不要他,她不要!

  每重複一次,鬱卒的感覺就更重,被人排拒在外的感覺真差!

  「聽起來怨念真重。」難怪有空跑來找他,原來是小倆口鬧彆扭了。「我就說嘛,這女人被你吃得死死的,你叫她往東她不敢往西,你叫她苦守寒窯她不敢紅杏出牆,怎麼可能惹你不爽,原來是為了這個。」

  「不要說得好像我很混帳惡霸好不好?」他幾時為難過她?明明就是百般呵護,怕她冷怕她疼的,她還嫌他多事冽!

  「你沒有嗎?想介入人家的人生就介入得徹底一點,不要半調子,高興就來撩撥人家一下,不高興就一走三、五個月,丟下她一個人在這裏苦苦地等、癡癡地盼,然後才來怪人家不讓你插手她的生活。」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你要我解釋幾遍?」講得好像他是小說裏那種邪佞的惡霸男主角一樣,他從來都沒想擺佈她。

  「我們有各自的人生和夢想,她在我心目中占著最獨特的地位,如果她遇到值得交付真心的男人,我樂見其成,並且衷心祝福,我從來都沒有阻止過她,這一點她也很清楚。」

  要說他讓她等待,那太牽強了,他們只是認真在走自己想走的路,停下腳步時,有對方相伴,直到她走出另一條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道路。

  小羅也不反駁他,只是冷哼一聲,喝他的酒。

  「請解釋一下,你那聲「哼」 是什麼意思?」高以翔非常不恥下問。

  「意思就是……高以翔,你他媽的真是男人自私的最佳典範。」

  「何解?」他自私在哪?

  「明知道人家早被你佩服得死心塌地,根本走不開,嘴裏才來說那種「我是很民主的喔,我沒有不讓妳走」的漂亮話。要我說,你根本就是既要她、又捨不得放棄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才拿那套狗屁理論催眠自己,讓自己對良知有個交代。」

  到底是想騙別人還是自己?所以才說他真夠自私的了!

  高以翔一窒,一時間竟找不出話反駁。

  「小羅,你不是今天才認識我,你明知道我的夢想……」他還沒踏遍世界每一寸土地,也還沒拍盡天下美景,他停不下來,至少現在還不能。

  所以,他不會讓自己有感情上的包袱,他不想耽誤了誰。

  是喔,他的夢想重要,人家女孩子的、心碎、等待、思念,就不值一個屁?

  她這樣無止盡地等待,可是面對以翔時卻絕口不提,從不讓他明白她的委屈,就怕束縛了他的腳步,連他這個外人看了都不忍心了。

  「以翔,對湘君公平點。」他實在很不希望日後看到高以翔懊悔遺憾。

  高以翔沒有回答,看了看手錶,仰頭喝光瓶中最後一口酒,起身。

  「你去哪?」要買酒的話這邊還沒喝完啊,還有半打沒開瓶。

  「回家。快十點了。」湘湘喜歡的那家西點坊十點半打烊,現在去可以買藍莓蛋糕給她當點心,然後搭最後一班公車,剛剛好。

  「回家?!」他才喝一瓶吧?

  「我不在外頭過夜。」鑰匙隔空劃了道弧線落在小羅的掌心。「出去時幫我鎖好門,謝了。」

  到底哪里才是你家……小羅瞄了鑰匙一眼,在心裏嘀咕。

  「我很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你沒告訴湘君你有房子的事,其實是怕被她趕出來吧?」

  自己有房子還硬賴在別人那裏,這種事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高以翔的回應是──

  扭動門把,關門,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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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家門口,他才想起鑰匙沒帶在身上。今早和湘湘一起出門,中午陪她回來,開門時鑰匙忘了順道帶走。正想著她不曉得睡了沒、按門鈴會不會吵到她時,大門已經在他做出決定以前打開。

  「……還沒睡?」他乾乾地回應。她身上還穿著今天出門的衣服,連妝都沒卸,是……在等他嗎?

  「鑰匙在我這裏。」她一直在等,坐在客廳哪里都不敢去,怕他回來進不了門,也怕他還在生氣不回來。

  「喔。」想起稍早前不太愉悅的氣氛,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那個……我買了蛋糕,還有鍋貼,妳要吃嗎?」

  「好。」她接過宵夜,先將蛋糕放進冰箱,再到廚房拿盤子裝熱食。

  高以翔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說:「我一直沒有告訴妳,我名下有一楝房子。」

  阮湘君動作一頓,沒回頭。「你想搬出去?」

  「不是。只是告訴妳有這件事而已。我父母離婚了,三年前我母親改嫁,預備移民到國外,當初兩人共同買下的房子,懶得費心去處理,兩個人很快便決定過戶到他們唯一的兒子名下。」

  停了會兒,他問她:「妳要我搬嗎?」

  他有自己的住處,是沒有理由賴在這裏,可是從頭到尾,他壓根兒都沒有想過要搬離這裏。

  也許小羅說對了,沒告訴湘湘這件事,是怕她知道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便不再留他了。她沉默了一下。「這裏空間夠用,你……如果你不會覺得不自由的話……」

  「不會,我不會覺得不自由。」她給了他很大的隱私空間,當他想獨處時,從不會來打擾。

  「所以……我可以繼續住在這裏對不對?」他小心翼翼,輕聲問。

  「……嗯。」

  他呼了口氣。

  她猶豫了下,主動提起。「早上的事,我!」

  「早上是我不對,如果妳不喜歡我干涉妳的事,我以後不會再這麼做。」他搶先一步開口。

  「……」不是的,她不是那個意思啊……

  無從解釋,只能沉默。

  「不談那個,吃鍋貼吧,我來拿筷子。」他轉身張羅碗筷,假裝若無其事地結束話題,不讓尷尬的沉默繼續蔓延。這家的鍋貼和酸辣湯,她說過好吃,他回來時還刻意繞路去買。她只吃了幾口,他留意到,問她:「吃不下嗎?」

  她搖頭,他順勢接手,幫她解決盤中剩餘的食物。吃沒兩口,就見她突兀地站起身,匆匆朝浴室奔去。

  高以翔嚇到了,隨後跟上。

  她在洗手台前乾嘔,看起來就是很不舒服的樣子。

  「還好吧?」等她扭開水龍頭,以清水潑洗臉龐,他上前扶住她,拿毛巾替她擦臉。

  「要不要看醫生?我去拿健保卡……」

  「不要。」阮湘君及時拉住他。「我沒事,不用看醫生。」

  他皺眉。「可是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忍住腦子的暈眩感,見他不發一語地瞅著她,她輕易便看穿他在想什麼。「我沒有懷孕,你不要亂猜。」

  「不然呢?」明明就身體不適,既然不是懷孕,為什麼不看醫生?他很難不亂想。

  心知不說清楚,他是不會甘休了,她歎氣。「只是吃避孕藥的關係。」

  她的體質不適合服用避孕藥,有時會心悸、嘔吐、暈眩。他們之間避孕的措施一向是他在做,只除了他剛回來時通常比較控制不住,還有偶爾幾次疏忽,她會自己吃事後避孕藥,所以也就沒告訴他。

  高以翔一徑沉默,然後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浴室。

  阮湘君之後回房,發現他將床頭櫃裏所有的避孕藥全丟進垃圾桶,從那以後,再也沒讓她吞過一顆。

  洗完澡出來,高以翔已經坐在房裏等她。

  替她掀開被子、調整枕頭高度,將她安置得舒舒服服,最後再將熱好的鮮奶放到她手中。「有沒有好一點?」

  「嗯。」耐心等她一口一口喝光鮮奶,他將空杯往旁邊擺放,側躺在她身畔,支肘撐起上身,拂開她臉上的髮絲,指腹來來回回輕撫細緻臉容,深沈地凝視她。

  「你在想什麼?」太安靜了,那樣不發一語的凝視目光,她看不透。

  在想小羅的話。

  對湘君公平點。

  以前從沒想過這些,以為這一切也是她要的,近來才發現,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

  他對她,似乎一直都很虧欠。

  「湘湘,我是不是很自私?」恣意地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卻忘了問這是不是也是她要的。她微訝。「怎會這麼說?」

  「只是突然覺得,我好像讓妳受了不少委屈,卻從無自覺。」就像她明明吃避孕藥會那麼不舒服,卻沒有告訴過他,默默包容他的放縱。

  就像他追求無拘無束的生活,卻又在思念她時,霸道地回來找她。

  可是,她要的究竟是什麼?

  或許,這樣的生活並不是她要的。

  他明知道她不可能會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她嚮往安定,還有一個家,與某個真心相愛的男人,朝朝夕夕。

  「湘湘,如果妳遇到了讓妳心動的人,要好好把握,有機會就去試,我想看見妳幸福。」他知道這會是她要的。

  心動的人……她垂眸。

  「如果!一直都沒有呢?」

  他低笑。「會有的。妳那麼好,一定會有個人真心對妳,給妳妳想要的完整人生。」

  「我是說如果。」她執拗地想問出一個答案。

  「別怕,我會陪妳。」陪著她,一真直地找。

  直到那一天,找到屬於她的那個人,值得她交付真心,承諾她未來。

  如果沒有……他就會一直在她身邊……是這樣嗎?

  「我……懂了。」她低喃,也在心裏告訴自己。

  真的,懂了。

  ******

  一個禮拜後,阮湘君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這家出版社以發行旅遊叢書為主,負責帶她的前輩,是一個好相處的年輕男子,說話很幽默,也教了她很多事情。湘湘是這麼告訴他的。高以翔想,也許先前是他多慮了,她看起來適應良好,工作上的夥伴也頗照顧她。以她恬靜溫和的個性,不出風頭、不與人爭,走到哪里都不易樹敵,與誰都處得來,他是後來才領悟這一點。

  剛開始的前幾個月,什麼都還在學習摸索,也在適應新環境,生活過得很忙碌,但是相當充實。

  她偶爾會加班、偶爾與同事聚餐,哪里有好吃、好玩的,都有人帶領她。

  上班一個月之後,她笑容多了,而且胖了一公斤。

  「每天吃吃吃,不胖才怪。」她笑說。

  他一直想做卻沒達成的,有人做到了。

  她現在,知道好多地方的美食,也知道如何玩樂、如何品味生活,看來她口中常提到的前輩,真的影響她很多、也教會她許多事,包括工作上與工作外的。

  她看起來,真的很好。於是他想,她應該還滿喜歡與那位「前輩」在一起的,因為從她口中說出來,都是愉快的事情。再然後的某一天,

  她下班回來,在浴室裏洗澡,擱在客廳的手機剛好響起,喊了她一聲,她似乎沒聽到。

  他又看了一眼還在響的手機,當下也沒想太多,便替她接了。

  是男人的聲音,音律溫潤沈穩、不疾不徐,感覺就像那種做事有規劃,穩重又值得信賴的人,他猜,應該就是她常提的那位「前輩」了。

  「我做了些小點心,但是不曉得她吃不吃奶酥餅乾,明天帶些去公司給她嘗嘗?」對方是這麼說的。

  懂廚藝?聽起來還不錯,這年頭會下廚的男人不多了。

  「她吃。只要不是太甜,她不排斥。」於是他這麼回答。

  「另外,之前我跟她提過去郊外踏青, 也許是這週末,如果她沒其他的事,想問問她是不是要一起去。」

  「週末嗎?」他看了眼牆上掛的行事曆,週末那一格是空的。「我想她應該暫時沒有別的計畫,我會替你轉達,看她有沒有意願。」

  「那,沒別的事了,謝謝您。晚安。」

  很有禮貌的男人,應對、進退拿捏得體。

  初步接觸,高以翔覺得這男人還不太差。

  掛斷手機後沒多久,她從浴室出來,他忠實轉述。「剛剛妳同事打電話來,說做了點心,分些給妳品嘗。」

  阮湘君停下倒水的動作。「我同事?」

  「一個男的,他說他姓徐,說話沈穩,聲音很好聽,EQ不錯。」

  她停頓了下,應該曉得是誰了。「你們還說了什麼?」

  「他約妳週末出遊,問妳有沒有空。我說妳應該沒其他的事。」

  「你告訴他我沒事?」

  「妳那天是沒事啊。」他奇怪地回她。

  「你…… 」她頓了頓。「你知道他……他可能……我覺得他好像不是單純把我當同事而已……」

  他訝笑。「多少感覺得出來吧。男人如果對女人沒有一點點特殊感情,是不會那麼費心又關照有加的。」

  「……是嗎?」她擱下茶杯,沒沾一口便轉身回浴室。

  只是極細微的變化,但他察覺到了,隨後跟上,在門口看她抹護髮霜。「妳在不高興?」

  她不說話。

  沒否認,表示他沒說錯。「是因為我接妳的電話?還是我擅自替妳保留他的邀約?」

  「難道你認為我該答應?」就算知道對方可能有追求的意思,他還是希望她應允邀約?

  「妳不是跟他在一起很愉快?」他以為她對那個男人很有好感,那幹麼不把握?好男人可遇不可求,這不是她想要的嗎?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就這麼急嗎?」

  急?他急什麼?

  「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轉回身,接著抹身體乳液。

  但他不打算就這麼含糊不清地帶過,一個跨步上前,拿開她手上的瓶罐,逼她正視他。「講清楚,話不要說一半。」

  她仰眸直視他。「如果我是你的包袱,你隨時可以轉身走開,沒關係。」

  說完,拋下一臉錯愕的他,轉身回房。

  等他回過神,想到要追上去時,發現房門落了鎖,擺明瞭今晚不想面對他、聽他說任何一字一句。

  高以翔完全無法置信。

  她居然鎖了門!從他入住以來,從不曾鎖過房門的她,居然對他上了鎖,將他隔絕在外!

  「湘湘,妳開門!」

  「回你房間睡,我要休息了。」

  「……」頭一回吃到她的閉門羹,味道真差。

  結果當晚,他失眠了。

  ******

  「你相信嗎?她居然這麼做!」他不滿地控訴。

  瞥視他耿耿於懷的表情,小羅失笑。「她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我不喜歡她避而不談的態度,心裏有什麼不滿,攤開來說得清清楚楚不是很好嗎?」

  「所以她不爽地對你開罵,叫你以後少碰她的手機,少管她要跟誰出去,這樣你就比較能接受了?」高以翔一窒,答不上話。

  「看吧!你還是會不痛快。其實你不能接受的,是她也有脾氣、她也會反抗你,讓一向處於主導地位的你難以適應。」依他看,這男人是被湘君寵壞了,什麼事都順著他,要換作其他女人早對他翻桌了,何況只是趕出房門而已。

  是這樣嗎?他真正懊惱的,是向來性情溫馴的她,不再溫柔以待?

  那晚至今已經三天了,他們之間的氣氛低迷,她沒有跟他吵,也沒有人再提及類似話題,但感覺上就是……有那麼一點點僵凝,除了日常生活的必然對話,她幾乎不說話,好像一夕之間,他們變得無話可說了。

  「既然這樣,我手邊有個案子你接不接?」小羅又問。

  「我答應湘湘要休息一年在家陪她,其他的都!」

  「一個禮拜而已啦!是巴黎的時裝展,主辦單位很有誠意,找我接洽了好幾次,我本來沒有要告訴你的,可是,你知道的,有時候總要賣人家一個面子,在這個圈子總不好得罪人……」

  小羅也很無奈,又要幫他打點人脈、又要顧他的意願,交情太好就是這樣,唉!經紀人難為。

  「好,我知道了。日期、機票時間,確定再告訴我。」

  「你答應了?」

  「不然我有那麼難商量嗎?」幹麼一副他很龜毛難相處的樣子?

  「不是啦,我是覺得,你最好還是先和湘君把話談清楚,不要在這麼不愉快的情況下走人。」總要顧下湘君的心情嘛!他點頭,沈聲回應。

  「我會跟她說的。」

  稍晚回到家時,客廳小燈亮著,餐桌上多了只裝著奶酥餅乾的玻璃罐,他看了三十秒,才擱下鑰匙,換上室內拖鞋。房門是虛掩的,他想了一下,推開,在妝台前找到她的身影。

  「還沒睡?」

  「嗯。」她輕應了聲,沒抬頭。

  他知道她有寫日記的習慣,知道放哪里,從不碰那個抽屜,他們都相當尊重對方的隱私權。

  「那個……我有事跟妳說。」

  她停筆。「你說,我在聽。」

  「我……接了一個案子,大約下禮拜得去一趟巴黎。」他看見她表情僵住。

  「不是說要休息一年?」才三個多月而已呀?

  「小羅推不掉。」他趕緊補充:「不過!」

  「算了,那不重要。」她旋即接續,神態灑脫地說:「你去吧!我會照顧自己。」

  一個禮拜就回來了。這句話卡在喉嚨裏。她淡然的反應,感覺!很沒關係。

  算了,反正一個禮拜而已,說不說的確不是很重要。他頓了頓,又問:「妳還在生氣嗎?」他的確不想帶著不愉快的氣氛上飛機,於是試圖把心結說開。

  「接妳的手機是我不對,也不該妄加揣測妳的意願,不過那也是因為關心,我總是會忘記,妳不喜歡我太干預妳的事情,下次我一定會記得,妳!」

  「以翔。」她回眸,淡淡地打斷。「我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好嗎?」

  看她的神情,不像是生氣,倒像是……很深沈的無力感。

  「……」這代表氣消了,還是沒有?

  「……對不起。」連他都不知道,這句道歉是為了什麼,只是她那樣的表情看在眼裏,讓他心房莫名疼痛,覺得自己愧她甚深。

  後來,高以翔還是離開了。

  下班回到家,迎接她的是一室冷寂,看著又回復到空曠的房子,她已經學會不失落。真的,她習慣了,次數已經多到連痛都可以麻痹。她不想教他為難,所以在面對他說要走時,學會嘴角帶笑,用雲淡風輕的姿態面對,然後再將淚水傾泄在他離去後的空寂枕畔。

  可是,她真的沒有想到,在兩人關係緊繃時,他依然可以說走就走,毫不顧慮她的想法,是他真的太無所謂,還是吃定她走不開?

  這一次,又要再等多久?

  她還得用多少青春,虛擲在沒有回應的等待上?

  她已經沒有答案了──

  ******

  說是一個禮拜,但繁雜瑣事加上訂不到機票,高以翔晚了四天。

  到家時,是晚上七點。站在門口時,他留意到門外擺著陌生的男性皮鞋,掏鑰匙的手停住。她有客人嗎?飯菜香適時飄進鼻翼,沒一會兒,大門由內打開,他直覺回身閃避,看見男人提著一袋垃圾出來。

  他們這裏垃圾車準時七點到達,晚了就得自己追,他就追過好幾次。

  男人追完垃圾車回來,他終於能在較亮的光源處,看清男人的相貌。

  很斯文的長相,高高瘦瘦,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頗具書卷氣,他回想起男人說話溫潤有禮的音律,搭上了眼前這張清俊的面容。

  是湘湘常提到的那個人吧?他後來知道,那人叫徐靖軒。

  若此人在追求她,那無疑是個優秀的對象。

  他想了一下,決定識相些,不去打擾他們的晚餐約會,還是等客人離開之後再說吧。

  這一等,就等到晚上十一點,直到裏頭最後一盞燈也熄了。他苦笑,覺得自己站在外頭餵蚊子一晚的行為,簡直像個笨蛋一樣。他轉身離開。回來之後的一個禮拜,他不曾與她聯絡。

  一開始沒讓她知道,後來也就更不會說了,同時也交代小羅不許透露。

  「為什麼?」

  「她現在身邊有人陪著,我在哪里,不重要。」可以留過夜的交情,已經不僅僅是追求階段而已了。

  小羅上上下下、很專注地打量他,似乎在研究裏頭有沒有醋味。

  「你很不爽?」

  「沒有,只是不好妨礙她。」如果她目前有了交往的物件,再與他同居,聽起來似乎不倫不類,難保不會嚇跑人家。

  他最不願意做的,就是破壞任何一絲能令她幸福的可能性。

  小羅一臉不可思議。「有沒有人像你這麼大方啊!」女人都快跟人跑了,還顧慮帽子顏色夠不夠綠、戴得端不端正?

  「一直以來,她尊重我的思想及生活模式,我當然也會尊重她的選擇。不跟你瞎扯了,有沒有什麼適合的Case 可以接?最好是時間長一點的。」

  「你不是要休息一年?」

  「那時是想多點時間陪湘湘,現在不需要了,找點事情來忙也好。」

  怎麼?想用工作來逃避現實嗎?

  小羅不打算說出口,說了他也不會承認。

  「是有個團隊正在進行熱帶叢林的生態研究,他們有找我洽談過,需要一個攝影師做紀錄片,但為期長達一年,而且那種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我不認為!」

  「好。」

  「什麼?」小羅愣住。

  「我說好,我接。」

  「你……不是,以翔,我覺得你還是跟湘君商量一下,這……一年實在……」小羅愣得有些語無倫次。

  「不用了。」她現在應該正需要時間與空間,與那個人培養感情,專心談她人生的第一場戀愛,他不想打擾她。

  看他意念堅決的表情,小羅心知多說無益,他是聽不進勸了。

  唉……他有預感,這會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最後倒楣的還不是阮湘君那個可憐的女孩。阮湘君二十二歲那一年,原以為是暫別,卻成了分離時日最長的一段紀錄,期間長達一年,幾乎斷了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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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週末假日,阮湘君趁著天氣不錯,將床單、被套拆下來清洗。

  聽見窗外蟬鳴,她探頭望去,午後燦燦烈陽從枝葉間灑落,夏天又到了啊,他離去時也是夏天。

  這組床套,算算也將近一年沒人用過了,她還是定期拆洗、日曬,永遠維持清爽,帶著淡淡的陽光味。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甚至不確定他還會不會回來,她微瞇了下眼。

  但總想著他突然回來時,不怕沒有乾淨的枕被可用。真傻,有時她都會這麼覺得。初始,她完全不曉得他在哪里、做些什麼事,直到有一回,小羅不小心說溜了嘴。

  原來,他回來過,卻沒讓她知道,避著她,疏遠她。心,好痛。這半年,幾乎沒有他的消息了……到最後她都懷疑,他還會回來嗎?是不是,早就將她給忘了……

  他們在不是很愉快的情況下分開,也許,他會放任彼此就這麼慢慢淡掉,漸行漸遠,終至陌路。

  她無法不這麼想。

  他已經……好久沒與她聯繫了。

  他是騙子,承諾過要將一整年假期留給她,結果卻是一聲不吭走了一整年,早該知道的,那道不安定的靈魂,怎麼能安定得下來?明明也說過,只要她沒找到自己的幸福,他就會一直陪著她,也只是說說而已?她抵著牆,環抱住自己,蹲下身默默流淚。

  好想他……

  手機鈴聲在寂靜的客廳間迥響,她微微驚嚇,心房莫名一緊。

  穩住情緒,她輕輕吐氣,按下接聽鍵。

  「喂,湘君嗎?以翔現在在慈心醫院,妳要不要過來?」

  小羅急促的聲音如雷般貫入耳膜,她腦海間頓時一片空白。

  ******

  整整一年沒見到他了,沒想到再次見面會是在病床上。

  他臉色好蒼白,安安靜靜躺在那裏,她不習慣看見這樣的他。

  結果呢?難道這記憶中,他總是充滿生命力,堅毅而自信的,對著她溫柔微笑時極具魅力,會讓她難以抑制地臉紅心跳……

  「他感染熱帶疾病,剛送到醫院的時候呈休克狀態,在當地已妥善處理,狀況穩定一點了,才將他轉回臺灣的醫院休養。」小羅是這樣說的。

  見她一臉擔心,看著病床上的高以翔,強忍住不落淚的脆弱模樣,小羅安慰道:「不要太擔心啦,醫生說他有輕微脫水的現象、嘔吐、高燒、盜汗、呼吸急促……」怎麼好像愈講愈糟?

  「我的意思是,除此之外,其他狀況都很穩定。他有醒來過一次,本來是交代我別讓妳知道,不過我覺得妳應該很想見他!」她雖然嘴裏不說,但明眼人都看得見,那是刻骨相思哪!

  阮湘君黯然垂眸。「他就這麼不想看見我嗎?」

  怎麼也不懂,他們究竟是怎麼了?是因為分開之前那些不愉快,她心事沒藏好,教他察覺了?

  那沒關係,她會提醒自己,以後一定要妥善收拾好情緒,別去困擾他。「不是啦,他是怕造成妳的不便。妳身邊好不容易出現理想的對象,想讓妳專心追求幸福,真的不是要擺脫妳。」小羅急忙解釋。「他自己應該也清楚,妳想要的那些,他沒辦法給,只好放手讓給得起的人去給,那樣對妳比較公平。」

  她愕然揚眸。

  是這樣嗎?這才是他疏遠她的原因?

  短暫交談過後,小羅便識相地先行離去。他們這麼久沒見,讓她可以單獨陪陪高以翔。

  大約傍晚過後,高以翔醒來,看見病床邊的她,眸底浮現一絲錯愕。

  「妳怎麼……來了?」他開了口,發現喉嚨像吞了一斤的沙,又痛又啞,聲音乾澀虛弱得難以辨識。

  「不要說話。」她繃著臉,拿棉花棒沾水滋潤他唇瓣,一遍又一遍有耐心地重複做著。

  「妳!」他想問,她還在生氣嗎?都氣一年了……

  「我說閉嘴。」

  「……」看來是還在氣,看表情就知道了。

  之後接連三天,她每天都來醫院照顧他,裏裏外外打點妥當,也隨時向醫生關切他的狀況,就是不肯開口對他說一句話。當醫生說,他可以開始進食一些流質食物時,她每天費心幫他熬煮雞湯、魚湯調養身體。

  「妳每天過來,工作怎麼辦?還有…… 不用陪徐靖軒嗎?」於是他又問:她冷冷一瞥。

  「需要我再說一次閉嘴嗎?」

  「可!」

  「我不想聽你說話。」

  她轉頭收拾空碗,不看他。

  是有沒有那麼火大啊?他承認他這次是做得過分了點,一走了之,整年的不聞不問,她會生氣是應該,但出發點也是為她好呀,不能被諒解嗎?

  阮湘君洗好碗,拿保溫瓶到外頭裝水,回來時病房內來了訪客。

  那是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鬢髮已有些花白,睿智沈篤的眸采,看起來像是事業有成,五官和高以翔有些許神似,她大略能猜出對方的身分。

  見她進門,高以翔立即閉嘴。

  「怎麼了?」男子回頭看看她,又將視線轉回。「變啞了?」

  高以翔看了看她。阮湘君接收到他投來的視線,放下水瓶,識趣地轉身離開。

  高以翔知道她誤會了,趕緊拉住她。「別走。」他的事,沒有什麼是她不能聽的。

  「我可以說話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徵詢阮湘君。

  無奈地瞪他一眼。「別說那些讓人生氣的話就可以。」

  他身體還很虛弱,阮湘君小心扶起他,調高病床高度。

  解禁後,他籲了口氣,差點悶死。「他是我爸。」經過這一次,真的再也不敢惹她了。他怕死了她不理他、不跟他說話。男子頗驚異地挑高眉。這是他那個像匹脫韁野馬、誰也管不住的兒子嗎?居然有女人能鎮得住他,只是溫溫淡淡的一瞥,就讓他安分得跟什麼似的。

  高競達不由得又一次慎重打量她。

  坦白說,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絕豔姿色,但清婉秀致的面容、恬淡如水的氣質,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汪沈謐湖水,永遠安安靜靜地躺在山林深處,沒有波濤萬傾的澎湃來吸引他人目光,淺淺的瀲豔波光卻能洗滌撫慰旅人疲憊的心靈,想停下漫遊的腳步,寧馨依偎。

  他似乎有些懂得兒子為她著迷的原因了。

  「她叫阮湘君,很漂亮,個性很好,但是你不用看得那麼仔細。」高以翔沒好氣地嗆他老子,與她交扣的手從頭至尾沒放開。

  阮湘君暗捏他手背一記,示意他說話別太沒分寸。高以翔立刻閉上嘴。

  「你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當老子的不得不說真的大開眼界。「幹麼說得好像我很忤逆不孝?」講話得憑良心,從小到大,他哪件事讓父母操過心了?

  他既沒混幫派、也沒碰毒品,更不曾打架鬧事,就算沒做到品學兼優,但也不是不良少年好嗎?

  「以翔小時候很不聽話嗎?」顯然,阮湘君比較偏向他老子。

  高競達思索了會兒,中肯回應:「應該說他太有主見,其實誰的話也不聽。?」

  「五歲就會自己打理三餐,國小就會自己簽家庭聯絡簿,上學不用人叫,下課自己回家,鞋子壞了自己買,扣子掉了自己補,生病自己看醫生,要不要升學自己決定!」

  「喂喂喂,幹麼把我形容成孤僻怪小孩?」

  應該說,是獨立。高競達完全不理會那尾虛弱病貓的抗議。「國小才剛畢業的那個暑假,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就自己背著一台相機和行李,帶著全部的零用錢說要去旅行,當時我和他媽嚇壞了,他卻很堅持,誰說都沒用。」

  後來次數多了,他和前妻也從驚嚇到麻痹,徹底明白他們的兒子相當有主見,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的人生自己走,不容任何人干預,就算是自己的父母也一樣。

  那時還在求學階段,還會認分待在家裏,可他也習慣了每年寒、暑假一到,就見不到兒子的人,走入職場後,就更加海闊天空,不受拘束了。

  有時他會想,兒子的不安於室,是不是源於家庭溫暖的不足?從小就沒有家的歸屬感,養成流浪的吉普賽人性情,尋不著安定?

  「這的確很像以翔會做的事。」阮湘君同意。只是沒想到,他十二歲就有勇氣做這種事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這個父親很沒有存在感,他什麼事都獨力自己來,完全不需要我,我甚至懷疑他還記不記得我這個人的存在。」她……又何嘗不是?除了他的相機、他無止盡的漫長旅程,他看起來灑脫得什麼都不需要,她時時擔心他會忘了回家的路,忘了……她。

  「我好像……也還沒死。」高以翔幾近無力地閉了下眼睛,已經不指望有人理會他。

  這兩個人是怎樣?在他面前旁若無人地討論,當他是屍體嗎?

  送走高競達,回到病房後她便一直沉默坐在一旁,探病的訪客離開了,「那個……那道「不准說話」的禁令又立時生效了嗎?」他猶豫了一下。

  她不說話,他也不確定她是不是要繼續生氣,表情像在思考什麼,怕誤觸地雷,不敢貿然開口。

  這輩子,他沒對誰如此小心翼翼過。「以翔!」她仰首,輕喊一聲。「是。」他專注應答,嚴陣以待。這幾天都不正眼瞧他,她第一次用過去的溫言細語喊他,他不敢輕忽。

  「工作方面我有年假,再請幾天事假就可以了。」

  她從不輕易休假,等他回來,便將所有能休的假期都留給他,即使不確定他還願不願意回到她身邊。

  他愣了會兒,才領悟她是在回答他早先的問題。

  「另外,我和徐靖軒沒有在交往,不需要陪他。」

  「咦?」黑眸浮現錯愕。「我以為妳會接受,而且……」沒接受對方可以留過夜嗎?

  幾乎沖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那聽起來太有質問意味,她也沒有義務接受他的質問,她討厭別人干涉她的事情,一定要記住。

  高以翔再三提醒自己,不想再惹惱她。「他……不好嗎?」接著很快又說:「妳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要回答沒關係!」

  「沒有不好,只是感覺不對。」

  「感覺?」

  「不能愛上他,怎麼交往?」

  「愛情啊……」原來,她不愛徐靖軒。

  高以翔輕呼了口氣,一年當中卡在胸臆間不上不下的大石落了地,心情一陣釋然。

  他放柔了嗓音,朝她伸手。「過來,好嗎?」

  迎上他溫柔的目光,她緩慢移步過去。將她的手牢牢握緊,心才感覺到踏實,高以翔輕呼口氣,閉上眼睛。

  「以翔,你小時候!快樂嗎?」靜默了會兒,她緩聲低問。

  他睜開眼睛,表情有些許意外。「為什麼這麼問?」

  「剛剛聽伯父在講,一直有這種感覺,你!是不是很寂寞?」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如此早熟、懂事、獨立,他凡事自己面對,不依靠任何人,必然是身邊沒有人可以依靠,否則,哪個孩子不想撒撒嬌、耍耍賴,天真無慮地過日子?

  他總說她寂寞,其實,真正寂寞的人,是他。

  「沒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也沒去想過這個問題,不過……」他停頓了下,認真思考。「也許是吧。」

  他的母親也算是出身豪門,但父親並沒有足以匹配的身家,當時兩人是被反對的。

  但母親不管,堅決愛其所擇,她的人生她要自己掌握,不容他人擺佈置喙,於是鬧了場轟轟烈烈的家庭革命,與家裏斷絕關係,跟了他父親。

  「我想我知道你的個性遺傳自哪里了。」她說。

  「妳以為從此就是王子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嗎?」

  「他們相愛,不是嗎?」愛著,那才是最重要的。

  「妳是小說看太多了。」有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的婚姻沒有一個人看好,但母親就是那種硬脾氣的人,別人愈是唱衰他們,她就愈要證明給大家看。

  他們過過餐餐吃白吐司的日子,精打細算地為一塊錢計較,再怎麼苦,母親咬牙不吭一聲,全心全意支持丈夫,夫妻倆同心創業。

  他從很小就知道父母的苦處,在他們將心血投注於創業的時候,他自己打理所有的事情,從不拿自身的問題去煩他們。

  他們熬出頭了,當一切苦盡甘來,可以坐下來,溫存地抱抱彼此、說些貼心話時,卻發現──空蕩蕩的心房,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於是就在孩子成年後,他們分居了。

  四年多前,母親找到想廝守一生的男人,兩個人正式離婚,帶著父親給的祝福離開。這兩個人,是經典的分手模範代表。不需要像一般夫妻,離了婚便撕破臉相互叫囂,他們都相當敬重彼此,也一致認為,那胼手胝足、相互扶持的二十年,是他們人生中相當值得紀念的一段時光,

  愛情沒了,仍有多年累積的溫情,依然相互關懷。

  他們之間,親情竟比愛情更永恆。

  感情的事情有時候很難說,他們當中沒有誰對不起誰,當初愛得很深也是真的,否則母親不會義無反顧跟隨父親,但是感情淡了、沒了,強要去愛,也燃不起當初的火花。

  他們比較值得稱許的是,他們夠誠實,勇敢面對自己心裏真實的感覺,沒有沽名釣譽,維持恩愛夫妻的虛偽假像。

  愛情是什麼?

  當初愛得用全部生命去燃燒,不惜拋捨一切也要與對方廝守,那麼多難關都渡過了,被反對、被現實考驗,該嘗的苦沒有一丁點少嘗,到頭來,終於可以在一起,卻不愛了。於是他會想,愛情也只是一些成因不明、無法掌控的情緒,如果只有愛情,今日相戀,明日也能是陌路。

  他不是偏激,而是陳述事實。容顏會老,愛情也會消逝,他從來就不特別奢求過於激情的男女情愛。

  「你怨過他們嗎?」阮湘君問。

  「為什麼要怨?」強迫自己超齡早熟是他的選擇,他的童年是沒有過多的純真與歡樂,但是沒像一堆天然呆小孩一樣唱「可愛的家庭」,並不代表他的父母就不愛他。「可是,你不快樂。」阮湘君伸出雙臂,很憐惜地將他摟進懷裏。

  家庭的溫暖與喜樂,她擁有了十九年,雖然後來失去了,但曾經擁有的美好回憶永遠在她心底,那是抹不去的,一輩子都會記得。

  可是他沒有。不曾感受她曾經擁有過的,又怎麼懂得去珍借與追求?他知道的只是流浪而已,這種生活模式已經跟著他太多年了,在他看盡大千世界,尚未停下腳步以前,沒心思去探索那些他陌生、也不特別想理解的事物。

  於是,她只能等。

  也許等到他放棄流浪,終於願意停下來,與她建立一個家、一份穩定,共同製造家庭隨之而來的種種溫馨情感。

  也或者,等到她再也無力等待,選擇放棄。

  「以翔,回家好嗎?」

  他偏頭,望進她溫柔的眸。

  她輕輕的、如水般的聲音滑過他耳畔。「你想做什麼,就去做,累了就回家來,我會在家等你。如果有一天,我不想等了,會自己離開,你就去找找門前你親手做的那個信箱,裏面會有我留給你的最後訊息。」

  高以翔胸口一緊。也許是她柔軟的語調,也許是她充滿感情的話語,聽進他耳中,不知為何,心房怦然跳動。「妳……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突然想清楚了而已。下次,不許再刻意避著不回家,真覺得為難的話,我會自己從你身邊走開,你不用想太多,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雖然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對他說這些,但他真的懂了。

  病體猶虛的高以翔,撐不了太久,很快便再度入睡。阮湘君凝視著他沈睡的面容,想起送高競達下樓時說的話。

  「妳!很愛我們家以翔吧?」

  開門見山的問法,教她一時錯愣,不知如何應答。「以翔這個孩子,讓我覺得很虧欠,會養成他現在這樣的性子,我必須負很大的責任。看著我和他媽媽的感情,從濃烈到蒸發殆盡,使他把感情的事看得很淡,要等他開竅,學習愛、體會愛、也珍惜愛,可能得花好長一段時間,如果妳能等,妳就等。不能等的話,也不要勉強自己,我不希望他耽誤了妳。」

  最後他說──「感情這種事,愛的時候再苦都心甘情顯,一旦少了這種心甘情願,只要有一絲絲的怨意勉強,就難以圓滿。」

  以翔的父親,是個極有智慧的長者,一字一句全都重重敲擊她的心,他是個懂愛的人,雖然他與以翔母親的愛情並沒有走到最後。

  這一刻,她也不曉得她與以翔能否走到最後,但是,她試過、也認真愛過,把握住了愛情來臨時的燦爛,就不會有遺憾。

  她想,高伯伯也是一樣的。二十四歲那年,她學會了愛情裏必經的等待,雖然那時的她並不曉得,等待的終點將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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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8:59: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於是,又五年過去,她二十九歲了。

  以翔昨天才剛從希臘回來,阮湘君幫他修剪過長的頭髮,發現他有一根白髮。「過完年……你就三十四歲了。」她沈思。

  「是啊。」他笑說:「好像真的不太年輕了。」

  「你還是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當然。」他想也沒想便答。不會有厭倦的一天的,就算他老得走不動了,也會拄著拐杖去環遊世界。

  「我想也是。」她拔掉那根白髮。等待,還不夠,仍得繼續等。

  「過年想去哪里玩?」他特地趕在過年前結束工作,就是想回來陪她過年,還有大掃除。

  她去年拆窗子下來洗的時候砸到腳,跛了一個月,他已經嚴正規定她不許再搬重物,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過年是與家人團圓的日子,你應該回去陪陪你父母。」一整年在外遊蕩,年節總要與家人聚聚,這是基本孝道。

  「妳也是啊!」在他心裏,早已將她視為家人。

  她撥撥他肩上的落髮,繞到前方專注打量有無需要修飾之處,高以翔不甚在意地拉下她,輕輕抱著。「我在回來臺灣之前,已經先繞去探望我媽,待了三天才回來。」

  「伯母過得好嗎?」

  也許是從高競達那兒聽說了她的存在,高以翔的母親去年回臺灣探親時約吃飯,要高以翔帶她一道去。那時她還跛著腳,總覺得這樣不太好。「只是吃頓飯而已,又不是醜媳婦見公婆,沒人會嫌妳不夠完美。」當時,高以翔好笑地調侃她。

  「……」但她的心態確實是如此呀,多怕他們不喜歡她……

  不過,她顯然是多慮了,高以翔的母親待她很親切,知性又感性的一個人,難怪當初做得出轟轟烈烈的愛情革命。

  那頓飯期間,她一直有種怪異的感覺,那是很家庭式的聚餐,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是一家人,高伯伯相當體貼,只要前妻一個眼神,就知道她需要什麼,如此契合的兩個人,怎會任愛情消逝,落到離異的境地呢?

  「她很好,那個男人很疼她。」高以翔的回答將她的思緒拉回。

  「她今年不回來嗎?你爸好像說有什麼東西要順便拿給她。」高伯伯可能會很失望。

  「不曉得,她沒說。」他想了一下。「不然除夕夜一起去陪我爸吃團圓飯,剩下的年假我們去花東玩。」反正這幾年她和他爸也混熟了,有空也常代替他去探望、關心一下,連老爸都說,不曉得誰才是他的孩子,想收貼心的她當乾女兒。

  這點他絕對樂觀其成,湘湘在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能給她家人和多一點點的關愛,也是他希望的。

  她笑捏了他一記。「就知道出去鬼混,家裏是有怪獸咬你嗎?」要他在家裏多待一分鐘簡直像要他的命。

  高以翔立刻反擊,十指並用呵她癢。他知道她腰後很敏感,只要一根手指頭就能讓她尖叫討饒……

  「啊!討厭,你走開……」果然,她又笑又叫,扭腰閃避他的指間攻擊,兩人在地板上纏鬧,玩成一團。

  他的唇不經意擦過她唇畔,而後,氣氛變了,他止住動作,眸色轉深,灼灼凝視身下的她,流動的空氣逐漸火熱起來。

  「為什麼… 這樣看我?」熾熱的眼神,瞧得她臉頰發燙,身體熱了起來。明知故問!

  他懊惱,逸出情欲瘖啞的聲音,不忘詢問:「最近有交往的對象嗎?」

  「沒有。」一如過往的每一回,給予相同回應。

  他放心地擁抱,傾身啄吻她,雙手急切在細緻肌膚上遊移探索。「我想抱妳,可不可以?」

  「嗯。」應許他,舒展身心,張臂溫柔迎接。

  他俯身,擁抱她,舒展身心,與她寸寸廝磨。

  有多久沒有擁抱她了……高以翔歎息,臂膀倏地抽緊,以幾近想念的力道擁抱,深深淺淺地吮吻。

  無法再等待,他強勢挺身,揉入她準備好迎接的柔軟身軀,在她深處感潮潤溫暖的包圍,他滿足吟歎。一直以來,都只有她能帶給他這樣的契合安適,只有回到她身邊,才能完完全全地放鬆自己。他淺淺退開,再更深地迎入,亙古原始的情欲節奏,激蕩出深沈糾結,難用言語形容的綢繆纏綿──

  ******

  除夕夜,一道回去陪父親吃完年夜飯,待上兩天,年初二高以翔便拉著她上火車,沿路玩到台東。

  他們投宿在一家溫泉飯店,房內有附設溫泉,高以翔泡湯泡到一半就開始不安分起來,她嬌笑閃避,被他撩撥得渾身火熱,糾纏著投入一場歡暢性愛。過後,沖完澡回到床上,她蜷臥在被窩裏,累得連腳趾頭都不想動。

  「是誰說我老?」某人比他還不中用,這樣就體力不濟了。

  他笑謔地啃咬她裸露在被子外的渾圓肩頭,一路咬咬咬到頸際、鎖骨,舔吮柔唇。她縮了縮肩,怕癢地閃躲,避不開他執意的撩逗,索性將臉埋進他胸懷,他大笑,愉快地將她抱了滿懷。真喜歡她怕癢的小反應,嗔惱中帶著一點點的嬌媚,可愛極了。

  「我也不年輕了啊……」她低噥。

  「哪會?」掌心撫了撫被子底下細緻的裸軀。他倒覺得,這是女人最美的階段,不會太青澀,又帶著成熟女子耐人尋味的風韻,最是吸引男人的目光。

  「妳被我爸洗腦了嗎?」

  除夕吃團圓飯那晚,父親不曉得哪根筋搭錯線,突然問她:「快三十歲了,還是不打算思考終身大事嗎?」

  明明就才二十八又九個月,離三十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好嗎?

  他忘了湘湘那時是怎麼回應的,好像沒說會,也沒說不。

  「他說的也沒錯啊。」高伯伯那句話,其實是說給以翔聽的。

  再等下去,真的要老了,她懂高競達的意思,不忍心她為以翔蹉跎青春,無止盡地等待。

  高以翔坐直身。「妳真的想結婚?」

  「是啊,趁著自己還有人要,是該趕快把自己推銷出去。要是哪天你回來,發現人去樓空了,就是我真的找到能給我安定的人了,你會跟我說一聲恭喜吧?」那表示,她已經熬不下去、等不了他,決定將他從心底割除,狠狠放掉了。

  他狐疑地偏頭瞧她。她神情看似認真,又有幾分玩笑意味,他一時分不清她話中真假。

  思考過後,他給自己那樣的答案,「我會。如果那個人可以給妳妳想要的,我會替妳感到開心。」

  「我是認真的,儘管,有那麼一點點捨不得,心微微地酸。我不想親口跟你道別……」心承受不了那樣的痛,她會靜靜地走開,與他從此陌路。

  「為什麼要道別?」結了婚就不打算再往來了嗎?從她的親人離世後,他們就一直相伴至今,將近十年的光陰不算短,他以為,她是將他當成可以依靠的家人,還有他父親,也想認她當乾女兒,不是嗎?她沒說話,雙臂圈抱住他,枕著他胸膛閉上眼。等不到她應聲,低頭發現她呼吸平穩。

  「睡著了?」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三秒入睡法?真有這麼累嗎?

  ******

  隔日醒來,阮湘君已經先他一步起床,正趴在窗邊,從這裏看出去,可以望見一大片蔚藍海岸。

  「吃過早餐了嗎?」高以翔下床來到她身邊。

  她搖頭。「等你。」

  「那我們先到飯店樓下吃完早餐,再到外頭逛逛。」

  海邊離飯店步行不到十分鐘,他們一同用過早餐後,牽著手沿路散步。今天天氣不錯,還看得到幾隻海鷗,他職業病發作,順手拿起相機對焦,拍了幾張照片。「記得嗎?我們就是從海邊開始的。」她偏頭,回憶往事。

  「是啊。」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好糟糕,總覺得她會想不開。

  「其實,我騙了你。」她突然說。「我父母、弟弟……也許還要加上母親肚子裏八個月大的妹妹,他們是海葬,我那時…… 很想他們。」

  他問過她,有沒有想不開的意圖,她說沒有。

  其實,他沒猜錯,在海邊那一回,她潛意識裏確實有輕生的念頭,如果不是遇上他,有一雙溫暖而堅定的大手始終抓牢她,她或許會任悲傷淹沒,吞噬最後一絲生命力。

  高以翔伸來右掌,與她十指交扣。

  在最茫然的時候,一道溫柔嗓音輕輕告訴她──我讓妳愛。

  這句話,一直深深刻印在心底。他讓她愛,讓她有了目標,在這世上,仍有堅持。近十年下來,更好的男人不是沒有,卻沒有辦法觸動心房,因為那是與生命相繫交纏的牽絆,刻骨銘心。

  以至於寧可漫漫無際地等待,怎麼也無法割捨。

  她眺望海平面,海鷗低低飛近,掠過水面,又再次高飛而去。

  心房微微觸動,她低語:「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我們的愛,差異一直存在……」

  「什麼?」

  「一首歌的歌詞。像海鷗,只是輕輕掠過水面,又回歸牠的世界,但是魚,不能飛。」正如他與她。

  他無法停止飛翔、放棄天空,而她沒有翅膀、無法離水,只能原地等待,他短暫地掠過水面的交集。

  掌控權,從來就不在她手上。

  「那是在覓食。」他實際地指出,海鷗是魚食性動物,以食物鏈觀點來看,一點都不浪漫。沿著海岸漫步,經過一間水族館,她停住腳步,看著水族箱裏各式她認得、不認得的魚類,對他說:「我想養魚。」

  「養魚?」

  「嗯。」她告訴他:「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兔子,還有八哥鳥。先養的是鳥,後來可愛的迷你兔來了,我很喜歡,常常抱牠、摸牠柔軟的毛,八哥鳥可能是吃醋了,就一直欺負小兔子,差點啄光牠的毛。」

  「然後呢?」

  「小免子很不快樂,後來生病了。爸爸覺得這兩隻寵物這麼不合,勸我別一起養比較好。我雖然很捨不得,但還是把小兔子送人了,我想,在新家牠可能會比較幸福吧?」

  「於是八哥鳥稱王,家裏從此天下太平?」

  「……我忘了。」那時年紀太小。她很少主動向他要求什麼,於是結束為期七天的旅行,回家後的隔天,高以翔立刻上街找水族館,買了兩隻金魚送她,小小的,約莫拇指般大小,肚子大大、身體圓滾滾的。

  她收到時,似乎很開心,露出難得的燦爛笑容。

  有空時,她常常趴在魚缸前看牠們,一面擔心牠們遊不動,一面又拚命餵食。

  他總是笑笑地對她說:「妳的寶貝金魚是不是該減肥了?」

  她很認真地養魚。他後來又在魚缸里加了水草、珊瑚,還有一顆顆圓潤瑩白的小石頭,裝飾得美美的。

  難得她會在意什麼,這點小小的心願,他也盡可能地寵她、滿足她。

  她似乎很有養寵物的天分,小金魚被她養得很好,一個月過後,小金魚像吹氣球一樣,體積漲大了一倍,看起來更像顆球了。

  有了小金魚的陪伴,她多了些淺淺的笑容。而後,他再度離開,她周而復始地持續等待。

  ******

  在三月初春的季節。

  接近用餐時間,徐靖軒瞥向隔壁桌位文風不動的身影,開口問:「湘君,不去吃飯嗎?在等愛心便當?」

  那個男人有時候會替她送午餐來。

  「他沒有廚藝天分,可能是在家裏閒得慌,就翻我的食譜依樣畫葫蘆。」她曾經笑著這麼說。

  問她味道怎樣?她說SO SO而已,攀不上美味的等級,但也不會難吃得太離譜就是了。

  可是她每次吃的時候,唇畔都會有很深的笑意,誰都看得出來,她有多愛那個男人。「他上個月出國了,這次好像去埃及吧。」她抬起頭回答。「你去吃吧,我沒什麼胃口。」原來是她家攝影師又去流浪了,難怪她食不知味。

  「那要不要我幫妳帶點什麼回來?」徐靖軒打量她一下。「妳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不要再節食了。」

  「我又沒減肥。」就真的吃不下。「不然你幫我帶瓶優酪乳好了。」

  徐靖軒想了一下,從抽屜裏拿出一包自己烤的餅乾。「先吃這個。」

  阮湘君瞟他一眼。「你怎麼抽屜隨時都有食物啊?」

  「以前的女朋友喜歡吃,為她學的。」後來戀情吹了,自己卻彷佛被制約,再也戒不掉做這些小零嘴的習慣,即使心裏明明清楚吃它的人已經不在了……

  「真是好男人。」她笑說。

  「聽起來頗像被發卡的高危險族群。」據說有種卡就叫好人卡,而「你是好男人」的下一句標準臺詞則是「可惜我們不適合」。

  「別鬧了你。」她笑推他一把,起身要去倒水,冷不防地視線一陣昏暗,幾乎站不住腳。

  「還好吧?」徐靖軒及時扶住她。「我看妳真的請假回去休息比較好。」

  她一手扶著他的肩,等待暈眩感過去,才勉強開口。「不用吧,都快月底底了。」請假,全勤就沒了。

  「妳呀,有個名氣那麼響亮的攝影師男友,還那麼拚幹麼?換作別人早辭職回家讓他養了。」

  她苦笑。「我不想靠他。」一旦依靠,就會讓自己軟弱,絆住他的步伐,她不想看見他困擾為難的模樣。

  因為她的堅持,假是沒請,不過下了班還是讓徐靖軒硬押去醫院。

  等在看診室外,看她走出來時一臉茫然,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嚇尚未回神,他心裏就有了底。

  「有了嗎?」

  她愕然。「你怎麼!」

  「這種情況,我在我前女友身上也見過,對這種事情比較敏感。」不一定每個女人懷孕都會孕吐的,也有可能是食欲不振、貧血、飲食習慣改變,他記得她從不喝優酪乳的,說像發酸的鮮奶。

  她怔然,說不出話來。

  徐靖軒送她回去,一路上,兩人始終沉默。

  「妳自己好好想一想。」留下這句話,他轉身離開。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

  該怎麼辦,她完全沒有主張,以翔還定不下來,她原想再等幾年,懷孕的意外將她整個步調都打亂了。

  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她該不該對以翔說?

  隔日上班時,徐靖軒一看她眼下的暗影,便知她一夜無眠。「想清楚了嗎?」

  她搖頭,神情滿是迷惘。「他不應該這時候來……」以翔連愛情都不敢要,何況是孩子這麼重的責任與負擔。

  「你昨天說,你前女友懷孕,後來你怎麼處理?」

  「我嗎?那時才二十歲,年紀太輕,無法承擔責任,就要求她拿掉了。」

  「啊!」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她意外地輕呼。

  徐靖軒瞥了她一眼。「我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天,她從手術室裏出來,臉色跟醫院的牆幾乎一樣,白得沒有血色。那一刻,我突然很厭惡自己。我們當時雖然是相愛的,但扼殺一條生命!尤其是我和她共同給的生命,那樣的陰影和疙瘩一直存在我們之間,誰都沒有辦法假裝沒發生過,導致我們最後走向分手一途。」

  他停了下,深深凝視她。「我後來常常在想,如果讓我再重新選擇一次,我會要她生下來。就算大學沒畢業又怎樣?時機不允許又怎樣?那是自己深愛的女人為我孕育的生命,保留住他,付出一點代價難道不值得嗎?不要再說那種話,沒有什麼生命是不應該來的。」他說的一字一句,重重敲擊在她心房,她豁然開朗!「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當日,她發了封E-mail給他。

  想了很久,只寫下一句:

  有急事相告,請速與我聯絡。

  她不曉得他如今人在哪里,電話也撥不通,但她實在沒有辦法對著冷冰冰的電腦螢幕說這件事,她希望可以親口告訴他,無論是何反應,她希望在第一時間接收到他最真實的情緒,而不是沈澱修飾過後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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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6 19:00: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由睡夢中醒來,已經快八點了。剛下班好累,在客廳沙發瞇一下而已,沒想到就睡著了。阮湘君坐起身,還在想要怎麼打發晚餐,門鈴聲響了起來。她心臟一跳。

  是以翔嗎?電子郵件發出去一個多禮拜了。

  帶著莫名的緊張與期待,她起身開了門,是徐靖軒。

  情緒的大起大落,讓她一時之間神情空白。

  「剛睡醒嗎?表情那麼呆滯。」懷孕初期,會嗜睡是正常的。

  門外的徐靖軒拿高手中的便當,補充說明:「我猜妳應該還沒吃晚餐。另外,今晚可不可以再收留我一次?」

  「你家又要裝修,沒水洗澡了?」

  「不是。我妹找了一堆朋友到家裏來開Party ,吵翻天了,在那裏待一個晚上我會腦神經衰弱。」他貪靜,偏偏妹妹個性活潑外向、愛交朋友,有時真的挺傷腦筋的。

  「進來吧!」以翔的房間空著,借住一晚並不困擾。

  打從知道她懷孕後,他偶爾上門探視,她知道他是不放心她一個孕婦獨居,不著痕跡地幫著她。

  他對她很好,已經有點超出同事範圍了,這讓她想起,初到公司時,他也是這樣對她關照有加。

  她曾經以為那是追求的意思,並且受之有愧,有一段時間,都在煩惱該怎麼向他表示比較好。

  有一回,同事聚餐,笑著問他是不是在追她?當時,他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回了句:「我以為我可以!曾經。」當時,她不甚明白。直到這幾天,中午和他一起出去用餐,她無意間看到他皮夾裏的照片──應該就是他的前女友了。她發現自己與他的前女友有幾分神似。

  那時,她忽然有些理解他數年前那句話了。

  他是不是……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女孩子?連相似的女孩子,都能勾動曾經熟悉又酸楚的情懷?

  一個人會將分了手的女友照片隨身攜帶,還放了十多年,要說那只是愧疚,她倒比較傾向於相信他心裏仍有那個人,不曾忘情吧!

  所以現在……也是變相的補償心理吧?因為一直懊悔當年的決定,希望她能得以圓滿?

  「懷孕的事,妳告訴他了嗎?」徐靖軒的詢問將她拉回現實。他將便當盒放到她面前,知道孕婦胃口不佳,還細心地準備了清淡的菜色。阮湘君搖頭。

  「還沒聯絡上他。」

  徐靖軒皺了皺眉。

  「那接下來的八個月呢?小孩出生時呢?尿布、奶瓶、小孩發燒……這些他都不用負責嗎?」老是在最重要的時刻聯絡不到人,她一個人怎麼辦?怎麼扛得了?

  「我想我可!」

  「不要說妳可以,就算妳可以自己一個人應付所有的狀況,小孩的成長過程難道不需要父親陪伴嗎?他有他的理想,但是他的責任呢?」

  以她對以翔的瞭解,她知道他會怎麼做,但是……用孩子牽制住他,他會不快樂,她怕……時日一久,那樣的勉強會累積成怨。

  就像天生該在空中飛翔的鳥兒,硬是以牢籠囚住,只會磨光生命力,她不想看見那樣的他。

  又過了一個禮拜,他還是沒有消息。

  她開始出現孕吐的症狀,每天清晨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好幾次都虛弱得站不起來,沒有力氣去上班。但她還得生活,咬著牙,一個人打理所有的事情。她的食欲愈來愈差,有時一整天吞不進一粒米,吃了也總是吐,體重急速下降。

  這天清晨醒來,整個人頭暈目眩,她虛弱得無法下床,不得已,只好打電話到公司請假。

  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比任何時候都要感覺到孤單,多希望這個時候他能在她身邊……

  但是她不能哭,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自己要走這條路,寂寞地愛著,沒有人逼她,也不能怨惹。

  「寶寶,我們要有耐心,等爸爸回來,好不好?」她輕撫肚子,溫柔輕喃。

  肚子一陣一陣、隱隱地疼痛,她想著得去看個醫生,但是要怎麼去呢?或許叫個計程車,她應該還有辦法走到門口。好渴,先喝點水好了……沒關係的,沒有人幫她,她就自己去醫院。沒有人照顧,她就自己倒水。

  所以沒有關係。

  她下床,眼前一片黑霧,她扶著牆等暈眩戚稍退,謹慎地移動腳步。走到客廳時,雙腿一陣虛軟,她及時伸手抓住能平衡身體的支撐,耳邊聽見一個清脆的玻璃碎裂聲,她跌坐在地面,才留意到被自己扯下來的桌巾……

  到底摔碎了什麼,她已經無心探究,又一波更強烈的疼痛襲來,一顆顆豆大的冷汗逼出額角,她掙扎著,怎麼也起不了身。

  好痛……

  她不斷喘息,視線開始一陣昏昏暗暗。

  沒關係,一直以來,她什麼事都靠自己,不敢讓自己在任何方面依賴他,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就不會茫然無措。這次也是一樣,她可以自己處理的,真的沒關係……她掙扎著爬向客廳茶几,指尖勾到手機,顫抖的手按不穩撥話鍵,手機自掌心滑落,她再也撐不住,任黑暗吞噬了意識。

  再一次醒來,是在醫院。徐靖軒站在病床邊,看著她的表情凝重。「是你……送我到醫院?」

  也多虧他這陣子時時上門關照,今天看她沒上班,電話打了也沒人接,下了班想說繞路過去探視一下,按了半天門鈴無人回應,他沿著竹籬笆圍起的小庭院繞到屋側,透過半掩的落地窗簾,見著客廳裏的景象,緊急找來鎖匠開鎖。

  她昏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白色的磁磚拖曳出長長的血跡,他甚至不敢推測,她一個人究竟躺在那裏無人理會多久了──他完全無法想像,她當時會有多害怕。送到醫院時,她整個人都冰冷失溫,脈搏微弱,要再晚一點,他完全不敢想像會有什麼後果!「湘君,孩子……沒有了。」

  她身體太虛弱,孩子保不住。

  以為她會哭、會承受不住,但她只是張大眼睛,發不出聲音,然後沉默地垂下眼瞼。

  她心裏一定很痛,從知道懷孕以來,她那麼期待這個小生命,每天對著肚子說話,還買了一堆書、嬰兒海報、床頭音樂當胎教,現在孩子沒有了,反應不可能如此平靜。

  「湘君,妳哭出來沒關係。」

  她搖頭。「沒了……就是沒了……」哭有什麼用?她從很早以前,就知道眼淚改變不了什麼,再也不哭了。

  「高以翔呢?還是不回來?!」

  「我不知道……」

  「叫他回來!立刻!」他不常動怒的,很多事情,笑一笑就過去了,不必太執著,但是這一刻,他異常地憤怒。

  如果昨天他沒去,等到那個男人回來,迎接他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

  醫生以為他是孩子的父親,把他罵到狗血淋頭──

  「有本事把一個孕婦弄到這麼虛弱,是想看一屍兩命的悲劇是不是?沒辦法好好照顧人家,就不要弄大她的肚子!」

  這番話,真該叫高以翔來聽。

  當他在外頭逍遙時,有沒有想過,湘君可能會需要他、可能也有求助無門的時候?他沒有!

  「靖軒,謝謝你,但是……」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他從來都沒有要她等他,連以翔的父親都勸她另覓良緣,是她死心眼,自找的,誰也不能怨。

  徐靖軒歎氣,長指憐借地輕撫她面頰。「為什麼,女人都這麼死心眼?」她這模樣,讓他好像又回到十年前,那個做了錯誤決定的一天,與女友當時無助蒼白的臉容重疊。她當時的表情,十年來,他始終忘不掉。

  「傻也好、死心眼也好,不管妳做什麼樣的決定,總之……」他低低歎道:「多珍惜自己一點。」

  ******

  在醫院待了一個禮拜,回到家裏,看著永遠空蕩蕩的房子,她忽然在心底自問:我在做什麼?

  小時候,媽媽問她長大要做什麼,她沒有遠大志向,好純真地說:「我要嫁給像爸爸一樣好的男生。」

  媽媽沒有笑她沒志氣,反而說:「湘湘好聰明。」

  爸爸是少有的好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一下了班就回家,假日帶著妻小出遊,所有人都說他是標準的戀家好男人。因為看著父母的恩愛,覺得有家真是好幸福的一件事,讓她心裏最大的志願,就是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用千萬豪宅,溫暖就好,有一個很愛她的男人跟她一起編織幸福和夢想。

  為什麼,卻讓她遇上了一個不需要家的男人……

  她的家,空蕩蕩的,永遠填不滿,沒有笑聲、沒有飯菜香,童年夢想,離她好遙遠了。

  她閉了下眼,忍住眼眶的淚水,走向客廳,玻璃碎片散了一地,她那時翻倒的,原來是魚缸。

  兩隻小金魚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

  以翔送她的魚,死了。

  心,好痛。離了水的魚,不能活。

  就像她,無法離開她的世界追隨他,只能看著他飛。「海鳥跟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她又想起那段歌詞,忍了許久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金魚乾枯的身體上。怎麼辦?她不想要怨他,可是再這樣下去,她真的會忍不住產生怨懟。他們之間,不應該以那麼糟糕的方式收場的……

  那天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擦幹眼淚,伸手去接。

  「湘湘,是我。我看到妳的電子郵件了。抱歉,之前待的部落太偏僻,無法收訊。妳說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沒有。現在已經沒事了。」她以最平穩的聲音回答。

  「喔。對了,我打了幾次手機和家裏的電話,妳為什麼都沒接?」

  「公司辦員工旅遊,手機忘記帶了。」

  「這樣啊……沒事就好。有事一定要告訴我。」

  「說了……你會趕回來嗎?」

  「當然會呀!」另一端答得毫不猶豫。有他這句話……她堅持得還不算太盲目,對吧?

  「所以……沒事了?」

  「以翔……不要掛電話,先不要。跟我說說話。」

  「要說什麼?」

  「什麼都好,我想聽聽你的聲音。」

  他低低輕笑。「撒嬌啊?」

  沒抱怨長途電話費有多驚人,他還真隔著電話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以翔,如果我離開了,你會不會有一點點捨不得……

  這句話,問在心底,卻沒說出口。

  她沒有自己以為的堅強,沒有辦法無止盡地等待他,失去的孩子已經讓她身心俱傷,同樣的事情若是再來一回,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承受……

  一切就像是安排好的,與他通完電話的隔天,房東上門來找她。這楝房子因為離市區有一段路,交通並不方便,房東看她是規矩乖巧的女孩,便一直承租給她。

  房東另外有住所,最近因為先生過世,加上兒子想做點小生意需要本錢,便打算將房子給賣了。

  這裏她住很久了,從認識高以翔至今,整整十年歲月,所有他們共有的回憶都在這裏。

  孩子、他送的金魚、現在,連最後共有的!不知道算不算是「家」的地方,都留不住了,一切的一切,像是註定好了……

  是不是真的該下定決心了?

  高伯伯說的對,愛的時候再苦都心甘情願,一旦沒了心甘情願,有一絲絲的怨懟勉強,等待就沒有意義了。房東太太答應讓她住到月底,她想過聯絡高以翔,但卻無法預計,下一次收到他的回音又會是什麼時候。徐靖軒知道她在找房子,剛好他住處隔壁的單身套房在出租,她看了一下,簽約後趕在月底前收拾好搬離。

  搬家的那一天,徐靖軒也來幫忙。

  他將一個大紙箱搬出,回到屋內,見她輕撫著一櫃子的物品失神。那看起來像是從世界各地帶回的紀念品,充滿異國風情,他當下有些領悟。

  「那些不帶走嗎?」

  她眷戀不捨地撫觸了好一會兒,毅然搖頭。「不了,新的地方沒那麼大空間。」

  要割捨,就徹底移除得乾乾淨淨,回憶太擁擠、太沉重,心也已經負荷不了。

  大概也瞧出她的決心,徐靖軒沒再多說。「還有什麼要搬的嗎?」

  「就這樣了,謝謝。」

  離開時,她將門關妥,目光依戀地回顧了片刻,將預先寫好的信,放在那只木制信箱內。

  這是她和他的約定,離去時,不當面說再見,只需在信箱裏留言,他就會知道,

  「再見,以翔。」她在心底悄聲說。

  ******

  高以翔在夏季的尾聲歸來。

  下飛機,他迫不及待飛奔返家。

  他發現,他愈來愈無法離家過久,會想念家中那張柔軟的大床、每一道擺設、抱著她柔軟身體的感覺,還有窗臺前,那株泛著淡淡香氣的梔子花盆栽。

  匆匆趕回來,他發現迎接自己的是門上貼著的紅紙。他足足看著那個大大的「售」字,發了超過三分鐘的呆。然後,他急忙推開半掩的大門,穿過小庭院進屋──裏頭一團亂,所有記憶中的擺設,全都變了樣,一名婦人正在裏頭清掃,他認出是房東太太。

  「這是怎麼回事?」

  婦人回頭,見是他,回道:「高先生,你的情婦!呃……我是說……」一時嘴快,出口已來不及收回,又不知如何修正稱呼,為難地頓住。

  「情婦?!」他詫異,旁人是這樣看待她的?「不是,她不是。」

  「喔,抱歉……」他們住在一起,沒有結婚,他久久才出現一次,怎麼看都像是被包養的女人,實在不太像女朋友或未來的結婚物件。

  「湘湘呢?」

  「她沒告訴你嗎?我房子要賣了,無法再承租給你們。可能你出國太久了,或許你該跟她聯絡看看。」

  「沒有,她沒有說……」上一回通電話,她說有重要的事,就是要說這個嗎?那後來為什麼不說?他滿腦子疑問,太大的變化,讓他一時之間亂了方寸,毫無頭緒。

  他先撥了她的手機,她沒有接。

  於是他改撥小羅的電話。也許小羅可以解答他的疑惑,告訴他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

  「她搬家了。」小羅說。

  「我知道,問題是搬去哪里?」

  「你的私人物品,她都替你收拾好了,在你名下的那棟房子裏。」她有聯絡他幫忙搬。

  「我是問她搬去哪里!」小羅是腦袋還是耳朵有問題嗎?

  「搬去哪里要幹麼?她那裏空間不大,是適合單身女子的套房,沒辦法再留你。」

  「那她可以住到我那裏去啊!你鑰匙沒給她嗎?」那間房子一直都空著,鑰匙交給小羅管理,定期請鐘點女傭打掃,她隨時都能住進去啊!「哪里沒有?她不要啊!」

  「為什麼不要?」他的房子空間夠大,而且省了房租,為什麼要另外找一個空間那麼小的地方?他真的不懂。

  「高以翔,你還不懂嗎?她不想再跟你耗了。」這阮湘君絕對是全世界最專情的女人,第一份工作她待了六年,第一個男人她等了十年,問題是女人青春有限哪!能夠執著十年,也該替她拍拍手了。

  站在中立的立場,看到她終於清醒解脫,還真替她高興,那麼好的女孩子,不應該被這樣對待的。

  「耗?」什麼意思?

  「你繼續裝迷糊吧!人家搬去一個很優質的男同事家隔壁,對方會照顧她的,我猜過不久就可以接到他們的喜帖了,你要是還有點良心,就當做公德,不要去打擾人家了。」

  「湘湘要你說的?」

  「我的良心要我說的!」

  掛了電話,高以翔陷入沈思。

  她有交往的物件了,所以不方便搬到他那裏去,這點可以理解。

  但是也沒有必要連住在哪里都不讓他知道吧?他說過會給她祝福,難道有了物件,就不能再相互關心嗎?這一點他怎麼也無法理解。

  他後來又打了三通,她還是沒有接。

  一直到晚上九點,手機才響,他看見來電顯示是她,趕緊接起來。

  「你……回臺灣了?」

  「今天剛到。房子的事我聽說了,打了好幾通電話,妳怎麼沒接?」

  她遲疑了下,才回應。「我在上班,手機沒帶出去。」

  「妳剛到家?」

  「……嗯。」是真的還是謊言,他沒有再探究下去,改口說:「妳現在住哪里?我過去找妳。」

  她又是一陣遲疑。「……去河堤邊那家咖啡廳,我等你。」

  半個小時後,他終於見到她。

  有個男人送她過來,他認出那人是徐靖軒。

  隔了一段距離,男人在她下車時將薄外套遞給她,讓她單獨過來。

  他瞥了眼遠方等待的身影。「不請他一起過來坐?」

  「不了,我們待會兒還有事。」

  言下之意是她很急著走?

  「妳好像瘦了一點?」他皺眉打量。下巴都尖了,小小的鵝蛋臉及不上他一個巴掌大。

  「最近忙,再加上生了場小病。」

  「早叫妳辭掉工作了,自己的身體也不照顧好。」手掌忙不迭覆上她額頭。「什麼病?要不要緊?妳這樣我不放心,先搬到我那裏去好不好?我暫時不接任何工作,把妳身體調養好再!」

  她放任自己最後一次感受他的溫度,然後拉下他的手,低淺吐出:「我要結婚了。」

  他怔住,忘記原本要說什麼。

  「怎麼……」一切來得太突然,他錯愕得反應不過來。

  距離他上一次離開到現在,交往應該不到半年吧?會不會決定得太倉促了一點?

  「會不會……太快了?妳要不要再考慮一下?結婚這種事!」

  「我認識他六年了。」

  「也、也對。」他乾乾地道,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殷勤地追了她六年,脾氣好、無不良嗜好,好像真的沒什麼好考慮的。

  「所以,以翔,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為什麼?」他心急道:「妳結婚和我們的交情一點關係都!」

  「他介意。以翔,這讓我很為難。」

  他的聲音再次卡住。

  她說過,如果覺得為難,會親口告訴他。

  她說了,那應該就是這樣了,如果他會造成她婚姻裏的磨擦與芥蒂,她這麼做也對。

  他無法反駁,胸口沉沉的,帶著揮之不去的鬱悶。

  曾經想過有一天她會尋得屬於自己的幸福,卻料不到,她會為了這個男人,將他毫不在意地捨去。

  不見面沒關係,從對方生命中完完全全消失也無所謂,放下得輕如鴻羽……

  好一會兒,他們都沒再開口。

  她面向河堤,仰頭望瞭望天空。「以前,我常常一個人來這裏,一坐就是一整天。」

  「妳都做些什麼?」他好奇問道。「看看天空。這裏離機場不遠,常常有飛機飛過。」然後在心裏想著,那些飛機裏,有沒有他?

  「我不知道原來妳喜歡看飛機。」他光坐都坐膩了。

  她微笑,沒多做解釋。「以翔,他對我很好,以後我不會再是一個人,我會有一個家。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嗯,我知道了。」高以翔點頭,雖然有那麼一點點不是滋味,仍是張手抱了抱她,給予他的關懷與祝福。

  有個屬於她的家,是她十九歲後一直渴望擁有的,他是該替她高興,她找到自己要的幸福。

  「再見,以翔。」她說了這句話,轉身,從他懷抱裏走開。

  他一直看著她離去的身影,男人張手迎接她,她再也不是一個人,往後,卻換他要一個人了看不到她的日子……他不得不承認,心裏某一塊落了空的區域,空泛而失落。

  坐進車內,車子駛離。

  「這樣……好嗎?」都走遠了,她依戀的眼神仍在回顧,徐靖軒看得出來,她心裏仍然放不下高以翔。

  「我不介意幫妳演這場戲,但並不代表我認同妳的做法。要分開的方法有很多種,為什麼要讓他覺得,妳是身邊有人,再也不需要他了?」

  「一定要這樣,他才會放心。」她太瞭解他,不這麼說,他不會放手。

  「但事實是,妳為他虛擲了十年青春,忍受寂寞、無助,甚至失去了一個孩子,妳為他犧牲這麼多、付出那麼深的感情,他卻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對妳很不公平。」高以翔明明就虧欠她那麼多!

  「都過去了。」

  她知道離開會很痛,一次痛到底,再重新活過來,她不想未來的十年、二十年,仍在無盡的等待與失望中度過,反復折磨自己。或許,早在很多年以前,她就該這麼做了……她只是個平凡的女人,也會嚮往平凡的幸福,至少讓她在生病時,有雙臂膀可以抱住她,不要讓她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害怕,這只是一個很渺小的願望。

  她想放掉這一段,唯有割捨得徹徹底底,讓他從生命中離開,然後用時間去平復,有一天,她必然可以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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