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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舒服!
華美的絲綢軟褥中,嬌小的身子先是像毛毛蟲般蠕動,白嫩的肌膚,貪婪的享
受絲滑的觸感。還沒睜開眼睛,她就仰著小腦袋,紅唇逸出軟軟的輕吟,小腿又磨
又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唔,好久、好久沒睡得這麼舒服了。
銀銀滿足的打著呵欠,在被窩裡又滾了一會兒,直到瞌睡蟲逃光,睡意涓滴不
剩,這才肯慵懶的睜開眼睛。
滴溜溜的黑眸,在屋內轉了幾圈,映入眼簾的,全是陌生的景物,從身上的軟
褥、身下的紅木雕床,到臥榻房的陳設,以及幾尺之外,隔開寢室與花廳之間的幾
層落地薄紗帳,她全都不認得。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兒不是她的閨房。
她這場又甜又長,睡得心滿意足的好覺,竟是睡在一間陌生的房裡、一張陌生
的床上。
不過,話說回來,就虧得不是在家裡,她的耳根子也才清靜了些,既聽不見大
姐催著她起床,更聽不見丫鬟們圍在床邊碎碎念:蜜蜂似的嗡嗡嗡響著不停,擔心
她多日粒米未進,會在睡夢裡餓死。
銀銀舉高雙手,舒暢的伸懶腰,才神清氣爽的溜下床,在屋內繞了幾圈,摸索
四周,思緒也一刻不停的轉了起來。
縱然記憶被瞌睡蟲鯨吞蠶食,但是她仍舊記得,在半夢羋醒同,客棧深夜失火
,一個男人闖進來,將她抱出火場——
這麼說來,是他救了她!?
銀銀偏著小腦袋,若有所思的咬著唇,回想起那雙深斂的黑眸。
那夜的火光之下,他俊美的眉目、溫和的笑容,以及醇厚如酒的笑聲,她記得
格外清楚。就連手心上,至今都還殘留著男性肌膚的溫熱觸感,酥酥癢癢的——
咕嚕、咕嚕——
想得有些出神,肚子裡的饞蟲餓得發慌,發出抗議,在寂靜的屋內聽來,顯得
格外響亮。
銀銀甩甩頭,制止腦子裡的思緒,從回想變成胡思亂想。
她伸出手,把手心擱在絲裙上擦了一擦,抹去那陣說不上來的酥癢,接著走向
花廳,準備去覓食,找些食物來祭祭五臟廟。
挑開幾層的紗帳,花廳裡的陳設更精緻典雅,幾個清麗的少女,梳著丫鬟髻,
有的拿著抹布、有的拿著拂塵,忙東忙西,各自打掃。
她們偶爾低聲交談,滿口吳儂軟語,聲音好聽而清脆,舉手投足間全是南方女
兒的溫婉模樣,讓人看了就打從心裡覺得舒服。
啊,太好了,她的運氣真不錯呢!眼前這些女孩看來都挺和善的,應該不會忍
心拒絕一個飢腸轆轆的人才對。
「各位姑娘,請問——」為了填飽肚子,銀銀彎起紅唇,露出最友善的笑容。
話還沒說完,原本態度輕鬆的丫鬟們,唰的一聲,迅速轉過頭來,全都是一臉
錯愕。其中一個,正在擦拭宮燈的瓷燈罩,轉頭瞧見銀銀,震驚得小手一鬆,燈罩
摔在地上。
嘩啦一聲,瓷片碎得到處都是。
激烈的反應,讓銀銀也嚇了一跳。她連忙後退三步,躲進紗帳底,再伸手摸摸
身上,就怕是睡得迷糊,下床時漏穿了什麼衣裳,春光外洩,讓這些少女瞧見什麼
不該瞧的。
只是,她東摸西摸,卻沒發現任何不對勁,纖細的身軀上衣衫整齊得體,每個
扣子都沒鬆脫,該穿的、該戴的全沒有任何遺漏啊!
絕美的小臉,帶著滿滿的困惑,又從紗帳後頭探了出來。
「有什麼不對嗎?」她問道。
沒人回答,丫鬟們像被點了穴,維持同樣的姿勢與表情。
「呃,對不起,各位姑娘,我有些餓了,是否可以請你們——」
銀銀的肚子餓得厲害,忍不住再度開口,試圖喚醒集體僵硬的少女們。
這麼一喚,果然把她們的魂兒給喚回來了。七、八個丫鬟同時蹦了起來,火燒
屁股似的亂屋子繞,嘴裡又喊又嚷,激動極了。
「醒了!她醒了!」
「謝天謝地,我還以為她會一直睡下去。」
「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快去通知其他人啊!」
她們喊叫著,扔下手裡的打掃用具,腳底抹油,一溜煙的全跑光了。
咚咚咚的腳步聲遠去,過了一會兒,變化為轟隆隆的巨響,由遠而近的逼來。
丫鬟們再度現身,只是沒有半個人帶著銀銀渴望的食物,反倒各自帶回大隊人馬。
只見那票男男女女,個個奮勇爭先,負責打掃的人,手裡拿著掃把抹布;負責
煮飯的人,握著菜刀鍋鏟,每個人都扔下手邊工作,有志一同,小跑步的擠到這兒
來。
花廳裡被擠得寸步難行,眾多人馬像雜燴粥似脅;推推擠擠—的窩在一塊兒,
雖然嘴裡抱怨,但是眼睛仍盯著銀銀,仔細的從她的頭髮絲兒,瞧到腳後跟,沒有
任何遺漏。
「讓開點、讓開點——」
「別擠啊!」
「啊,有人昏倒了!」
「喂,後頭的,別拿著菜刀在我背後蹭!」
還有人擠不進來,不死心的推開窗子,在窗邊用力跳啊跳,在每次的跳躍之間
,努力伸長脖子,觀賞屋內的「奇景」這回,輪到銀銀無法動彈。
她一頭霧水,只能站在原處,極為緩慢的眨著美麗的雙眸。過了半晌,好不容
易每個人都找到合適的觀賞位子,那些被擠、被踏的慘叫聲,不再此起彼落後,她
才能開口。
「呃,請問,誰願意告訴我,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禮貌的詢問,希望得
到一個答案。
倏地,人群中響起歡呼。
「她說話了、說話了!」有人興奮的喊。
「太好了!」有人幾乎要喜極而泣,只差沒衝出去,跪在院子裡叩謝蒼天,彷
彿她能開口說話,是上蒼恩賜的奇跡。
詭異而熱烈的氣氛,讓銀銀格外不自在,她偷偷往後退了一步,縮回寢室裡,
決定暫時迴避,辜負肚子裡亂叫的饞蟲,再爬回舒服的大床,尋回些許清靜。
「我想,我還是回去睡好了。」她喃喃自語,腦子裡已經開始摒除雜念,培養
瞌睡蟲。
或許等她再睡醒,這些觀眾就會自動散場。只要沒有這些人擋路,她要離開屋
子覓食,可能還容易一些——
只是,聽見那個「睡」字,人群再度起了騷動,個個驚慌失措,臉色驚駭,還
沒等她退回寢室,每顆腦袋就已經像博浪鼓般,拼盡力氣的左搖又晃。
「不可以!」
「快攔住她。」
「別愣著,快帶她去大廳!」
這下子,圍著觀賞還不夠,他們衝上前來,有的抓手、有的抓腳,興高采烈的
扛起銀銀,嘴裡嘿咻嘿咻的嚷著,急著要把她送去大廳,把她可愛的瞌睡蟲全嚇跑
了。
這宅子佔地遼闊,是典型的南方庭園,粉牆黛瓦,長廊兩旁綠波蕩漾,觸且所
及,都是翠綠的碧竹。
人們扛著她,經過一個三轉的迴廊,迴廊每一折拐角的立柱上,各有一盞精緻
的薄瓷燭燈。迴廊的盡頭,是一個以太湖石和雲南鐵木修築的花園。所到乏處,奴
僕在兩旁夾道歡迎,人人都眉開眼笑。
被扛在上頭的銀銀,轉著小腦袋,左看看、右看看,不安的感覺在心中逐漸萌
芽茁壯,壓迫著胸口,令她手腳冰涼。
這些人實在熱情過了頭,發現她睡醒,就激動萬分,也不知道在興奮個什麼勁
兒,全都一派如釋重負的模樣,急著把她扛去大廳,像是只要把她送到那兒,從此
就能天下太平、閤家安康。
大廳內早有人通風報信,雕花木門全被打開,看來貴氣逼人,十分氣派。寬闊
的石地上,還鋪了上好的絲絨毯,就等著迎接她入內。
她勉強撐起腦袋,瞇著眼望向大廳,努力想看清楚,裡頭究竟藏著什麼可怕的
東西。
只是,春陽耀眼,照得她頭暈眼花,根本瞧不清廳內的情形,只能看見那一扇
扇洞開的木門,隨著人群的腳步,在眼前變得愈來愈巨大、愈來愈巨大——
「啟稟夫人,屬下已經把——」
僕人的話還沒說完,裡頭就一聲惱怒的尖叫,女人的叱責裡夾帶著濃濃火藥味
,連珠炮似的轟罵出聲。
「你們這些人,腦子裡裝的全是豆腐渣嗎?竟敢這麼折騰她?!就沒有人會動
動腦子,找張軟椅來,仔細的把她送過來嗎?鬆手、鬆手,全部給我鬆手,要是傷
著她,我可不饒人。」一個杯子往外飛,剛好砸到門檻前,嚇得所有人同時縮腳。
扛著銀銀的手,同時開始劇烈顫抖,連帶的使高高在上的她也跟著抖個不停。
眾人一改先前的歡樂氣氛,變得戰戰兢兢,趴在地上,用袖子揮啊揮,把滿地
的瓷杯碎片清干掙;確定沒有任何障礙物,才小心的、仔細的把銀銀放下來,再確
定她完好如初,沒傷著一絲一毫,這才伸出手來,把她一寸一寸的往大廳裡推。
這實在太可惡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些人不敢進大廳就算了,為啥還要推她進去?要是有
什麼危險,大家各自逃命,這不是很好嗎?
被推到大廳中央後,她的背後突然刮起一陣小冷風,那些人送貨到府後,頭也
不回的往外衝,奪門而出。
銀銀瞇著眼睛,努力適應屋內的光線,眼前昏昏暗暗的,過了好一會兒,才逐
漸變得清晰。
寬敞的大廳裡,佈置得極為雅致。牆上掛了重金買來的名人字畫,還擺了幾架
經史子集,有幾分的書香氣息。正中央的兩張紅檜寬椅上,坐著一對衣衫華麗的中
年夫妻,而幾尺之外,在竹節窗欞下,則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黑眸深斂,藏著難解的幽光,一身清雅的藍繡白衫,一派斯文,長衫兩袖捲
起,修長的指掌間握著一卷書,對著她淺笑。
是他!
南宮遠的那一笑,讓銀銀心裡怪怪的。
先前的記憶變成更清晰,殘留在掌心的酥癢,這會兒竟鑽進心底,讓她胸口熱
烘烘的。
她是怎麼了?難道是餓過頭了?
突然,大廳內一陣金光亂晃,閃耀得讓人睜不開眼,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南宮夫
人,身手快得驚人,轉瞬就來到銀銀面前,還伸出戴著各色戒指的十指,緊抓著她
不放,艷麗的臉龐往前湊,幾乎就要貼上她的鼻尖。
「啊。總算醒了,那郎中倒是說對了。我剛剛還在說,你要是再不醒過來,不
只要砸了他的招牌,連他的骨頭也要拆了。」尹燕滿意的說道,拍著銀銀的肩膀,
手腕上套的七、八個金銀鐲子,跟著叮叮咚咚的響,看來起碼有兩、三斤重。
門口探出一顆腦袋,僕人小心翼翼的發問。
「呃,夫人,那還要不要拆了杜大夫的藥鋪?」
「饒了他的命吧!」尹燕揮揮手,大方的說道,舉手投足間,有掩蓋不住的豪
氣,不像尋常的富家夫人,倒有點像是山寨的女寨主。
僕人領了指示,立刻拔腿開溜,就怕通知得慢一些,倒霉的大夫就要遭殃了。
尹燕回過頭,樂得眉開眼笑,先前的惱怒,早在瞧見這美麗的少女時,全消散
到九霄雲外去。
「那郎中號稱名醫,卻診斷不出你啥時會醒來,你說,這不是該打嗎?」她理
直氣壯的說道。
銀銀眨著眼睛,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在心裡偷偷猜測,這脾氣火爆的婦人,是
不是也曾朝著無辜的大夫扔杯子?
呃,因為擔憂她沉睡不醒,特地找大夫來診治,這份關心的確令人感動。但是
,也不需要因為大夫說不准她何時醒來,就派人去砸店吧?
啊,南方人實在太過熱情了!
「娘,她睡了這麼久,該是餓了。」南宮遠適時開口,不著痕跡的替她解圍。
「對對,我怎麼疏忽了,睡了三天,她肯定要餓壞了。」尹燕猛拍額頭,恍然
大悟,晃著滿手的鐲子,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揪著銀銀,跨過大半個廳堂,把她放到
大桌旁。
桌上擺得滿滿的,各類南方菜餚色香味俱全。桌旁的梅花几上,還擱著一大一
小兩件食盒,上頭有著明月齋的紅印,裡頭是明月齋最負盛名的大八件、小八件糕
點,甜甜的香氣誘人極了。
不論是菜餚或是糕點,每道都富麗精緻,全是富責人家才吃得起的珍餚。
尤其是明月齋的名晶——珍珠明月糕,細緻精巧,是以珍珠磨成粉末,包裹著
上等棗泥豆沙,皇宮裡每年都要派人來南方帶回十盒。只是這幾年來,老師傅年歲
已高,就算是有銀兩,都未必能請到他動手。
銀銀拈起筷子,優雅的斂裙入座,默默的吃了起來。
她肚子正餓,眼前有滿桌的好菜,哪有拒絕的道理?更何況,她實在懷疑,自
個兒要是敢開口說一個「不」字,熱情如火的尹燕倒是兩個男人默然無語,南宮遠
握著書卷,嘴角微揚,始終是似笑非笑的莞爾神情;父親南宮翼則低頭喝茶,在妻
子面前吭都不吭一聲。
食物不斷增加,被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她小心的維持平衡,把菜餚挾到嘴邊,
盡力吞嚥。只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食物增加的速度,總是遠高於消失的速度,小山
的高度有增無減。
「來來來,多吃些、多吃些。」尹燕聲聲催促。
有啊,她很努力在多吃啊!
銀銀在心裡吶喊,小嘴沒一刻停過。
直到把半桌以上的菜全挪進碗裡,尹燕才停手,側著滿頭的珠環翠繞,望著埋
頭苦吃的少女,滿意的神情溢於言表。
「嘖,瞧瞧,這身段、這臉兒,全都美極了,肯定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呢!也
難怪我那原本抵死不從的笨兒子,才瞧了一眼,立刻就改變初衷。」這麼嫻靜溫婉
、美麗動人的女人,哪個男人見了會不喜歡?
嚼著碧螺春炒河蝦的紅嫩小口,突然停住咀嚼的動作,明亮的眸子抬起來,困
惑的望了南宮遠一眼。
初衷?什麼初衷?難道他原本是不想進火場救她的?
窗外透進煦煦春陽,南宮遠坐在陽光下,一言不發,保持微笑,深邃的雙眸不
曾離開過她。
熱燙的感覺廣隨著那抹笑容,再度湧進胸口,高溫在身體裡亂竄,甚至染紅了
她的粉頰。
銀銀蹙著彎細的眉,覺得更困惑了。好奇怪啊,她都吃了這麼多食物了,怎麼
瞧見他的笑,仍舊會覺得怪怪的?莫非,她比自己想像中還要餓?
兩人視線交會,被尹燕當成是眉目傳情,笑得更是開心了。
「我說,杜麗兒,你——」
陌生的名字,拉回銀銀的注意力。
「呃,我不是。」她輕聲回答。
尹燕皺起眉頭,再度求證。
「不是什麼?」
「我不是杜麗兒。」
簡單的回答,瞬間讓室內陷入岑寂,氣氛有些兒緊繃。尹燕的表情一僵,看看
兒子,像是想通了什麼,立刻又撥雲見日,笑出聲來。
「是是是,是我糊塗,你不是杜麗兒,該改口了、該改口了。」尹燕連聲說道
,一廂情願的猛笑。「發生這麼大的事,肯定把你嚇壞了,難怪昏睡了這麼多天醒
不來,這頓就吃得飽些,等會兒再回去休息。」
說著,她還轉過頭,猛朝兒子使眼色,暗示那「休息」二字,其實有著弦外之
音。
「多謝夫人的大恩。」她誠懇的說道,因為這家人救了她一命,又賞她好睡好
吃的而衷心道謝。只是,她聰明的沒有提,自己是貪睡而不是嚇壞了,而且要不是
肚子餓的話,她還會繼續睡下去。
「麗兒啊,你這是在說什麼傻話!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哪能見外生疏?」尹燕
很堅持要喚她「麗兒」,只是這回,名字前頭少了那個杜字。
銀銀剛咬了一口炸鴿蛋,聽見這句話,小臉上再度充滿疑問。
「你們已經成了親,即使尚未圓房,也已是夫妻了。」尹燕得意的說道,覺得
自個兒堅持婚禮如期舉行,真是個睿智的決定。
時間拖長了,就怕夜長夢多,既然只是昏睡,沒病沒傷沒大礙,確定能替南宮
家生個胖孫子就行了!她當機立斷,不浪費任何時間,維持原訂計劃,強逼著兒子
,扛著睡得人事不知的小姑娘拜堂成親。
「咳!」銀銀嗆了一下,小巧的鴿蛋哽在喉間,差點吞不下去。
夫、夫妻?!
呃,等一下、等一下,她是不是在睡夢中,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不過是睡得久了一些,怎麼一覺醒來,就天地變色,連自個兒的終身大事都給
定了?不但有了婆家,還有了個丈夫!就算是南方有未成文規定,受了救命之恩,
就該以身相許,那也要等她這個當事人點頭同意吧?
另外,話說回來,杜麗兒又是誰?
「吃慢點、吃慢點,別噎著了。」尹燕說道,又在她背後連拍好幾掌。
角落傳來男子的輕笑。
「娘,你嚇著她了。」南宮遠淡淡的說道,眼中閃過有趣的光芒,直瞅著銀銀
,沒有錯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胡說!」尹燕瞪了兒子一眼,轉過臉來,仍舊對著銀銀和顏悅色,說話聲音
也降低許多。「麗兒啊,你別怪為娘的我太過心急,畢竟黃道吉日是挑好的,可不
容錯過。」
銀銀悶著滿腹疑惑,低頭慢吞吞的繼續吃著,腦子卻開始轉個不停,努力想在
這混亂的情況中,理出個頭緒來。
她又抬頭,偷瞄那個俊雅非凡的男人,花費很長的時間,確定自個兒是不是還
在做夢,還偷偷捏了大腿一下。
唔。會痛!
精緻的小臉,因為捏得太用力而疼得有些扭曲。
那就不是在做夢了?
半個月之前,她在大姐的指示下來到南方,暗中調查當地鹽商的各類資料,為
插手南方商界做暖身。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她沒有帶任何奴僕,只讓總管石岡隨身
保護,在客棧內落腳後,更是深居簡出,那些需要在外頭奔波、明查暗訪的勞動工
作,全交由石岡處理。
失火的那一晚,石岡恰好去了鄰城,不在客棧裡。
銀銀回想著,慢條斯理的挾起珍珠明月糕,一口一口的嘗著。
這下糟了,她在火場裡失蹤,又被藏在這兒,石岡找不到她,肯定比熱鍋上的
螞蟻還要焦急。
驀地,一陣喧鬧打破寧靜,一個中年漢子撞開大門、扯著嗓子又叫又嚷,一路
上踹開僕人、推開丫鬟,如入無人之境,咚咚咚的奔進大廳,才見到南宮夫婦就撲
通一聲的跪倒,整個人趴在地上。
接著,他開始痛哭失聲,哭號得呼天搶地,臉埋在地毯上磨來磨去。
「南宮大哥、南宮大嫂,原諒我啊——」他吼著,眼淚亂噴,地毯立刻就濕了
一大片。
尹燕略略一呆,過了半晌才認出對方,連忙上前攙扶。
「杜老弟,不、親家,你這是——」
男人不肯起來,哭得更大聲,涕淚縱橫,一個大男人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嗚嗚……嫂、嫂子,你這麼說,難道是存心讓我難受嗎?」
「什麼?」尹燕一頭霧水。
「嫂子,您別裝糊塗了,這樣可比扁我揍我更讓我難受。我知道,整件事情是
我姓杜的失信、是我家教不嚴、我辦事不力、我——嗚哇哇——」自我數落一番後
,眼淚再度洶湧而出,又是哇的一聲嚎啕巨響,震得所有人耳朵發疼;幾乎連屋頂
都要震掀了。
沒人開口,而趴在地上的男人愈哭愈大聲,地毯上的水潰也以驚人的速度擴大
。
南宮遠不動聲色,掉轉視線,看向桌邊的粉衣少女,發現她神色自若,仍是那
麼嫻雅,沉默的咀嚼著。晶亮的黑眸偶爾望了大哭的男人一眼,然後偷偷加快吃東
西的速度。
她品嚐得格外仔細,每碟只吃了一、兩口,桌上的楊花蘿蔔、桂花藕絲、桃花
鱖魚、剔心蓮子羹,她都沒有任何遺漏,吃得極有計劃,這道嘗過了,筷子才會轉
向換下一道。
似乎是覺得哭泣並不足以表現歉意,男人抹抹眼淚、鼻涕,跪直身子,深吸了
一口氣,聲大如雷的喊:「為了道歉,我這就砍了自個兒的手臂,給大哥、大嫂陪
罪。」
他從腰後摸出一把大刀,朝肩膀揮去,當場就要演出自卸膀子的血腥戲碼。
「相公,不可以!」
一個婦人幾乎是同時奔進屋子,也不管刀子不長眼,奮不顧身的就撲身去擋。
眼看這對夫妻才剛踏進門,就要在大廳尋死覓活,尹燕惱怒的大喝一聲,單手
一甩,那幾斤重的金鐲子、銀鐲子脫手而出,筆直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撞上大
刀。
鏘!
一聲刺耳至極的金石交鳴聲響起,刀刃沒砍著目標,反倒應聲斷為兩截,銀光
閃爍得有如臘月飛雪,斷刃打橫飛出去。
南宮遠擱下書卷,閃身而出,伸手一探,化去刀鋒的力道,轉眼之間,鋒利的
斷刃就握在修長的指掌間,殺氣頓時消失無蹤。他好整以暇的走到門外,把斷刃扔
進水池裡,再轉身走回來。
一片混亂中,銀銀始終坐在椅子上,雙手捧著瓷碗,啜著碗裡的火腿春筍雞湯
。任憑大刀在腦袋上飛來飛去,她還是不動如山。
激動的夫婦跌在地上,滾了幾圈,好不容易停下來,雖然毫髮無傷,卻仍哭個
不停,兩張臉都哭得像花面貓,婦人的兩眼更是腫得像核桃。
「你攔著我做什麼?」男人吼道。「我對南宮家失了信用,怎麼能不陪罪?」
婦人喊得更大聲。「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教女無方,該謝罪的是我!」她抓
起斷了一截的大刀,跟著又要往脖子上抹。
尹燕衝上前,搶過斷刀,耐心早已被磨得精光。她臉色鐵青,用刀指著夫妻兩
人,氣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
「夠了,姓杜的,別以為咱們成了親家,你們夫妻就能在我的地盤上大吵大鬧
,惹惱老娘,我一樣翻臉。」她單手叉在腰上,持刀的姿態十分熟練,艷麗的臉上
殺氣騰騰,女寨主的草莽氣質更加顯露無遺。
「嫂子啊,請原諒我們,這件事情我們先前真的不知情。」婦人哭得比丈夫還
厲害,淚水媲美泉水,源源不絕。
「什麼事情?」尹燕咆哮。
河東獅吼傳遍府內,奴僕們早就習以為常,一發現情況不對,沒人敢靠近大廳
,立刻關門關窗,躲進房裡做緊急避難,就怕遭到池魚之殃。
杜家夫婦身為當事人,無處可逃,趴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把地板撞得砰砰
亂響。
「我夫婦幾日前收到麗兒的信,才知道她趁著客棧失火,跟著別的男人私奔,
逃到關外去了。南宮大嫂,是我管教不周,竟養出這麼一個違背婚約的女兒。」
「是我不好。」婦人搶著說。
「不,是我不好,是我的錯!」
他們先羞愧的說出女兒的罪行,哭著哭著,接著就轉為爭論是誰的錯,辯駁是
誰的管教不嚴,又是誰的血統不好,彼此爭來爭去,搶著要扛罪。
尹燕愈聽愈火大,握著斷刀的手,氣得微微顫抖,發問的翡翠步搖金簪子也抖
啊抖,叮叮噹噹的響,一隻黃金絞絲風鳥更是抖得像是準備振翅飛翔。
聽見自個兒盼了許久的兒媳婦,竟然悔婚私奔,她氣得不斷喘氣,臉色綠得像
池塘裡的荷葉——
等等,不對啊,既然新娘早跟別人私奔了,那麼,被救出火場、抱著拜了天地
,在洞房裡睡了好幾天,如今還坐在那兒,低頭啜著雞湯的又是誰?
「等等,麗兒不是好好的坐在這裡嗎?」大刀轉了個方向,指向桌邊,持刀的
手從微微顫抖,轉為劇烈顫抖。
夫妻兩人轉頭,看著一臉無辜的粉衣少女,露出茫然的神情。
「她不是我女兒。」
尹燕倒抽一口氣。
「不是?」
兩人有志一同的搖頭。
這回,抽氣聲更響、更大聲了。
「那你是誰?」尹燕隔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艱難的開口。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嘗完最後一道菜,喝完那碗雞湯,又吃了一顆梅香粽子糖
,才擱下筷子,慢條斯理的起身,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以最優雅曼妙的姿勢斂裙
行禮。
「京城錢府次女錢銀銀,見過各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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