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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 雪珂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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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37: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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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2:0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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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41:1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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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宣統二年,北京城郊。
    草原上是一片厚厚的積雪,風呼剌剌的吹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肆意的飛舞,遠
山遠樹,全籠罩在白茫茫的風雪中。除了風雪,草原是寂寞的,荒涼的。
    突然間,兩匹瘦馬拉著一輛破馬車,在車伕高聲的吆喝下,「忽喇喇」的衝進了這片蒼
茫裡。
    「快啊!跑啊!得兒,得兒,趕啊!」車伕嚷著。
    車內,雪珂緊偎著亞蒙,兩人都穿著藍色布衣,在顛簸震動中,兩人都顯得又疲倦又緊
張。
    「冷嗎?雪珂?」亞蒙關懷的低下頭來,把棉氈子往上拉,試圖蓋住微微發抖的雪珂。
他緊緊凝視著她,眼底是無盡的憐惜。「對不起,要你跟著我受這種苦,可是,我們越走遠
一點,就越安全一點,只要逃到天津,上了船,我們就真正自由了,嗯?」他的手臂,牢牢
的箍住了她,聲音低沉而充滿歉意的:「讓我用以後所有所有的歲月,來補償你,報答你對
我的這片心!」雪珂在棉氈下,找著了他的手,握緊,再握緊。「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她
迎視著他的目光。「為什麼要說補償、報答這種見外的話呢?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是不是?
你是我的丈夫啊!天涯海角,我該跟著你走!」
    是的,丈夫。那天,在臥佛寺旁邊的小偏殿裡,翡翠把著風,他們兩個,沒有父母之
命,沒有媒妁之言,沒有迎親隊伍,沒有花轎,沒有鳳冠霞帔,沒有爆竹煙火,只有兩腔熾
熱的誠意,和生死不渝的愛情!他們雙雙一跪,先拜天地。
    「我顧亞蒙,今天願娶雪珂為妻,今生今世,此情永不改,此心永不變,皇天在上,後
土在下,天地為證,神明為鑒!」他說。「我——雪珂,今日願嫁亞蒙為妻,今生今世,生
相隨,死相從,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為證,神明為鑒!」她說。故意略掉了那冗長的
姓氏。
    說完,兩人磕下頭去,虔誠的拜了天地,再拜佛像,然後,夫妻交拜。拜完,兩人眼
裡,竟都閃著淚光。亞蒙將她的手一握,啞著嗓子說:「從今以後,沒有什麼滿人漢人之
分,沒有什麼格格平民之分,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
    是的,只有丈夫和妻子之分了!這個從小就認識,卻生活在兩個孑然不同的世界中的亞
蒙和雪珂,終於在彼此的誓言中,完成了他們自認為最神聖的婚禮。
    馬車忽然停了。雪珂一震,整個人驚跳起來。
    「怎麼停車了?怎麼停車了?」她驚慌的問。
    「別慌,別慌!」亞蒙急忙拍撫著她。「到了一個驛站,車伕說牲口受不了,要吃點東
西,休息一下。你怎樣,要不要下車去走走,活動活動呢!」
    「我不要,」她不安的說,隱隱的害怕著。為什麼要停車呢?只有不停的飛奔才能逃離
危險呀!「我就在車裡等著!」
    「那麼,我去幫你端碗熱湯來,好歹吃點東西!」亞蒙不由分說的跳下車子,向那簡陋
的小木屋走去。
    雪珂心中的不安在擴大。掀開車後的棉布簾子,她往外面望去。怎麼有一團雪霧夾著灰
塵,風捲雲湧的對這兒翻滾而來?難道天上的烏雲全墜落到地上去嗎?那轟隆隆滾過大地的
聲音是雷聲嗎?她定睛細看,心驚膽戰。
    亞蒙端著碗熱湯過來了。
    「剛熬出來的小米粥,還有兩個窩窩頭……」
    「亞蒙!」雪珂顫聲喊:「快上車!快!」
    亞蒙對遠方的隆隆聲看去,煙塵滾滾中,已看出是一隊人馬,正迅速如風的捲過來。
    「車伕!車伕!」亞蒙放聲大叫,手中的小米粥窩窩頭全落了地。「你快出來,我們要
趕路了!」
    車伕沒出來,那隊人馬卻來得像閃電。
    雪珂面如白紙,對正上車的亞蒙用力一推。
    「亞蒙,快逃!你快逃!我爹,他追來了!他不會饒你的!你快躲到山裡去!去……
去……」「不成!」亞蒙大嚷:「我們都發過誓,生相從,死相隨,我們不能分開!」亞蒙
說完,一個飛躍,就上了馬車的駕駛座,一拉馬韁,馬鞭揮下,兩匹瘦馬,仰天長嘶了一
聲,撒開四蹄,往前奔去。車伕聞聲奔出,大驚失色的喊著:
    「哎呀!小兄弟!你回來!回來!你怎麼搶我的馬和馬車呀!」亞蒙顧不得車伕,只是
不停的揮鞭,瘦馬不情不願的往前奔著。雪珂在車內,緊抓著車槓,一面不住回頭張望,那
隊人馬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已經看到領先的那一馬一騎;頤親王親自
追來了!他狂揮著馬鞭,那只來自蒙古的黃驃馬又高又大,四蹄翻濺著雪花……
    「亞蒙!來不及了!亞蒙……」雪珂喊著。
    「追啊!」王爺馬鞭往前一指,隨從一湧而上。「給我把那輛馬車拉住!」車在奔,馬
在奔,距離越來越近。
    終於,四匹快馬越過了馬車,幾個大漢直躍過來,伸手奪過馬韁,一切快得像風,像
電,車停了,馬停了。
    雪珂瞪大了眼睛,重重的喘著氣。
    「唰」的一聲,馬車的簾子被整個扯落。
    雪珂蒼白著臉,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那無比威嚴,又無比憤怒的臉孔,顫慄的喊出一聲:
    「爹……」頤親王府裡,這晚燈火通明。
    侍衛紛站大廳四周,戒備森嚴,丫頭僕傭,一概不准進入大廳。廳內,王爺面罩寒霜,
凝神而立。
    地上,一排跪著三個人,雪珂,亞蒙,還有雪珂的奶媽——也就是亞蒙的生母——周
嬤。雪珂臉色慘白,滿面風霜,一身荊釵布裙,看來既憔悴又消瘦。亞蒙神色凜然,年輕的
臉龐上有著無懼的青春,雖然也是風塵僕僕,兩眼卻依然炯炯有神。而周嬤,她早已嚇得魂
飛魄散,對她來說,整個世界粉碎也不會比現在這種局面更糟。天啊!她的獨生兒子亞蒙,
竟敢拐帶頤親王府裡唯一的格格!天啊!這是誅滅九族的滔天大罪呀!雪珂的生母倩柔福
晉,手足失措的站立在王爺身邊,怎麼辦?怎麼辦?她望著地上那穿著破棉襖,繫著藍布頭
巾的雪珂,她又驚又痛又害怕。這是她的雪珂嗎?她唯一的女兒!她最心愛的女兒!可能
嗎?她凝視雪珂;這孩子才十七歲呀!怎會做出這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來?雪珂看來好陌生,
她直挺挺的跪著,大睜著一對燃燒般的眼睛。這對眼睛裡沒有害羞,也沒有後悔,只有種不
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狂熱。
    廳內有五個人,卻無比的寂靜。
    忽然間,「唰」的一聲,王爺拔出腰間長劍。
    劍一出鞘,室內的四個人全都一震。王爺殺氣騰騰的瞪著亞蒙,咬牙切齒的說:「顧亞
蒙!今天我不把你碎屍萬段,實在難洩我心頭之恨!你小小年紀,好大的狗膽!」
    亞蒙還來不及說什麼,周嬤已連滾帶爬的撲過去,攔住了王爺,她如搗蒜般的磕下頭
去,淚水瘋狂的爬了滿臉,她顫慄的嚷著:「王爺開恩,王爺饒命!亞蒙帶格格私奔,自是
罪該萬死,但是,請您看在我身入王府,十幾年來的情分上,饒他不死吧!王爺!王爺!」
她死命拽住王爺的衣袖,泣不成聲了。「顧家只有亞蒙這一個兒子,求求您,網開一面,給
顧家留個後,如果你一定要殺,就殺了我吧!都是我教導無方,才讓亞蒙闖下這場大禍!」
「不!」跪在地上的亞蒙,突然激動的昂起頭來,傲然的大聲說:「一切與我娘沒有關係,
她完全不知情!請王爺放掉我娘,我任憑王爺處置……」
    「你還敢大聲說話!」王爺怒吼,瞪視著亞蒙:「你勾引格格,讓我們頤親王府,蒙上
奇恥大辱,你們母子兩個,我一個也不饒!」王爺舉劍,福晉淒然大喊:
    「王爺!手下留情啊!」
    說著,福晉忘形的,急忙雙手去握住王爺的手。
    「你攔我怎的?」王爺甩開福晉,大吼著說:「他毀了雪珂的名節,消息傳出去,讓羅
家知道了怎麼辦?明年冬天,雪珂就要嫁進羅家了呀!」王爺越說越氣,提起劍來,就對亞
蒙刺去。雪珂大驚失色,想也不想合身一撲,緊緊抱住了亞蒙。王爺嚇得渾身冷汗,在福
晉、周嬤、亞蒙同聲驚喊中,硬生生抽劍回身,雖是這樣,已把雪珂的棉襖劃破,露出裡面
的棉胎。雪珂一抬頭,大眼睛直盯著王爺,淒烈的喊:
    「爹要殺他,得先殺了我!」
    王爺又驚又怒,劍是抽回來了,氣憤卻更加狂熾,一抬手,他用手背,對雪珂直揮過
去,「啪」的打在她面頰上。力道之猛,使她摔滾在地,半天都動彈不得。
    「不知羞恥!你氣死我了!」
    「王爺!」亞蒙情急的大喊:「所有的錯,都是我一個犯的,請不要傷了雪珂!」「王
爺王爺!」福晉哭著去抓王爺的衣袖。「要殺雪珂,不如先殺我!」「王爺啊!」周嬤更是
磕頭不止,淚如雨下:「讓我這個老太婆來頂一切的罪吧!我已經活到四十五歲,死不足
惜,格格和亞蒙,他們還年輕呀!」
    「夠了!」王爺大喊:「都給我住口!」
    大家都住了口,王爺盯著亞蒙,目眥盡裂。雪珂見王爺眼中,殺氣騰騰,再也按捺不
住,忍耐著面頰的疼痛,她爬了過來,雙手緊緊握住父親持劍的手,悲切的喊:
    「爹,請你聽我說,我和亞蒙,已經成親了呀!」
    「一派胡言!」王爺更怒了。
    「真的,爹!我們在臥佛寺裡拜了天地,有菩薩作為見證!我們是真心誠意的結婚了!
或者,這個婚禮是你無法承認的,但是,對我們而言,它比任何盛大的婚禮都更加神聖!亞
蒙,他是我今生唯一的丈夫了!」
    「胡說八道!」王爺怒喊,簡直感到不可思議。「你瘋了嗎?你貴為皇族,身為格格,
已經訂了婚約,你居然會受一個下等人的愚弄和欺騙!你……怎麼如此自甘下賤!」
    「不!不是這樣!」雪珂嚷著。「他不是下等人,他是我的丈夫!爹,娘,你們的心難
道不是肉做的嗎?請你們成全我們吧!你們必須這麼做,因為我已經沒有退路,我再也不能
嫁給羅家了,我……」雪珂深抽了口氣,鼓足勇氣嚷了出來:「我已經懷了亞蒙的孩子!」

    「匡當」一聲,王爺手中的長劍落地。蹌踉後退,他跌坐在椅子裡,雙眼都瞪直了。
    福晉駭然,周嬤也呆住了。
    半晌,王爺跳了起來,紛亂的大喊:
    「來人!來人呀!給我把周氏母子,給關進黑房裡去!翡翠,秋堂,蘭姑,你們把雪珂
押回臥房裡,守住房門,一步也不許她跨出去!」雪珂哭了一夜,到早上,淚已流乾,筋疲
力盡。秋堂蘭姑緊守著房門,翡翠衣不解帶的在床邊服侍著,真心實意的勸解著:「格格,
事已至此,一切要為大局想呀!王爺這麼生氣,只怕會傷了周嬤和亞蒙少爺……現在,你不
能再一味的強硬下去,好歹要保住亞蒙少爺母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翡翠!」雪珂心碎神傷,六神無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怎樣才能保
全他們呢?」
    「去求福晉呀!」「我連房門都出不去,怎麼見得到我娘呢?」雪珂想了想,忽然握住
翡翠的手,急促的說:「你去!你去找我娘來,你去跟她說,念在十七載母女之情的份上,
請她務必要來這兒,務必要救救我……」
    雪珂話還沒說完,房門忽然開了,雪珂抬起頭來,只見王爺和福晉沉著臉,大踏步的跨
進門來。在王爺身後,緊跟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婆,老太婆手中,捧著一碗兀自冒著熱氣的藥
碗,一步一步的向雪珂逼進。
    雪珂一看這等架式,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
    「不!」雪珂狂喊,跳下床來,往門口沒命的奔過去,想奪門而出。「給我抓住她!」
王爺怒吼,一個箭步,已搶先將房門關住,上栓。「把藥給我灌進去!」
    秋棠和蘭姑,一左一右架住了雪珂,老太婆端著碗過來,陰柔柔的說:「把這藥喝下
去,十二個時辰以內,胎就下掉了,不會疼了!一切包在我身上……」
    「不!不!不!」雪珂瘋狂般的掙扎著,喊叫著:「娘!娘!讓我保有這個孩子,娘!
娘!我要他,我愛他呀……娘!娘……」福晉抖顫著,淚落如雨。
    「孩子呀!為了你的名節,這是必走之路呀!」
    「給我扳住她的頭!快呀!」王爺厲聲喊,見到秋棠和蘭姑制服不了雪珂,氣得大踏步
上前,一伸手就捏住了雪珂的下巴,另一手,搶過老太婆手中的碗,他開始把藥汁強灌進雪
珂嘴裡。「喝!喝下去!喝!」他大聲喊著。
    雪珂死命閉住嘴,咬緊牙關,仍做著最後的掙扎,藥汁流了她一臉一身。「翡翠!」王
爺喊:「你給我扳開她的嘴!」
    「是!」翡翠渾身發抖的上前,去扳雪珂的嘴,王爺再倒藥,翡翠卻忽然鬆手,雪珂趁
勢,一個大力掙扎,頭用力一甩,硬把王爺手中的碗,給打落在地。「匡啷啷」一陣響,碗
碎了,藥汁流了一地。「翡翠,你好大的膽子!」王爺怒喊。
    翡翠跪下去了,淚水奪眶而出。
    「奴才該死!從小侍候格格,就是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奴才手也軟腳也軟,真的做不
下去呀!」
    「再去熬一碗來!」王爺抓住老太婆往門外推。「快去!快去!」「站住!」雪珂驀的
大聲一吼,滿屋子的人都震動了。雪珂面如死灰,烏黑的眼珠,閃著懾人的寒光。「不必這
麼費事,我自行了斷就是了!」雪珂抓起地上的破碗片,就往脖子裡抹去。
    「格格呀!」翡翠驚喊,沒命的就去搶碎片。
    「雪珂呀!」福晉也喊,滿屋子的人全撲上去,拉手的拉手,拉胳膊的拉胳膊,搶破片
的搶破片。到底人多,終於把碎片從雪珂手中挖了出來。
    雪珂眼見抹脖子抹不成,又陡的摔開眾人,直奔窗口,把窗一推,就想跳樓。「雪
珂!」王爺又驚又怒又心痛,攔窗而立,顫聲大喊:「你到底要怎樣?已犯下大錯,卻不讓
我們幫你解決!你這一輩子,到底要怎樣?」「讓我跟亞蒙走吧!」雪珂跪倒在王爺面前。
「你殺了亞蒙,或殺了我的孩子,我都無法活下去!你為什麼不成全我們?我們一定走到很
遠很遠的地方去,隱姓埋名,永不回北京城……」「住口!」王爺瞪著雪珂,一個字一個字
的說:「你已許配羅家,這婚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兩個家族的事!明年冬天,你一定要
嫁到羅家去!你想死,還沒有那麼容易!」
    王爺說完,拂袖而去,剩下心碎腸斷的雪珂,和驚魂未定的福晉。夜半,福晉進了雪珂
的臥房,摒退了下人,福晉坐在雪珂床邊,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雪珂,」福晉含淚說:「我終於說服了你爹,咱們不強迫你,允許你把孩子生下
來……」
    雪珂震動的看著母親,全然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同時,」福晉繼續說:「也免了周氏母子的死罪!」
    「娘!」雪珂驚喊著,滿眼眶的淚。「我知道你會幫我!我一直就知道!你一定會盡全
力來救我!」
    「不過……死罪難免,活罪卻不能免!」
    雪珂臉色驟變。「那……那要怎樣呢?」
    「顧亞蒙充軍邊疆,周嬤要逐出王府!」
    雪珂怔怔的看著福晉。
    「雪珂,」福晉懇摯的說:「你知道你爹的脾氣,從小到大,你但凡小差小錯,你爹從
不會計較,但是,這次,事情實在太嚴重了!你爹即使不懲罰你,他也絕不會放過亞蒙的!
你心裡也明白,只要給你爹抓到,亞蒙就等於判了死刑了!」
    雪珂凝視著福晉,默然不語。
    「所以,你不要以為充軍很委屈,要說服你爹,饒他們不死,我已經盡心盡力了!但
是,你要答應你爹三個條件!」
    「還有三個條件?」「當然。你以為你爹那麼容易放掉亞蒙嗎?」福晉緊盯著雪珂。
「第一,你發誓再不尋死!第二,孩子一落地,由娘做主,連夜送出府去,你不得過問他的
下落,從此斬斷關係!第三,你與羅家的親事,必須如期舉行!」
    雪珂深深吸了口氣。「如果我不依呢?」她問。
    福晉面色慘然,從懷裡取出一條白綾。
    「如果不依,我們就讓這條白綾,把一切都結束吧!」福晉抬頭,望望那雕刻著仙鶴和
雲彩的橫樑。「你離開亞蒙和孩子,如果你覺得生不如死,那麼,我告訴你,我失去你,也
生不如死!我嫁到府來十八年,未曾有過兒子,我只生了你這一個女兒。十八年來,我依賴
著我對你的愛,和你爹對你的愛來生存。現在,我必須要面對失去你,又要面對失去你爹,
那麼,孩子,讓我們娘兒兩個,一起死吧!」淚水沿著福晉的臉龐,不斷的滾落,她的聲
音,已泣不成聲。「我不能眼睜睜送你的終,讓我先嚥了這口氣,你再隨我來吧!」
    說完,福晉把白綾往樑上套去。雪珂這一下,完全驚呆了,撲過去,雙手緊緊扯住白
綾,她哭著大喊:
    「娘!娘!娘!我雖已不孝透頂,但,我不能逼您死!娘!娘!你要我怎麼辦?怎麼
辦?」「依了娘吧!」福晉一邊哭,一邊擁著雪珂:「讓我們大家都活著——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不是嗎?」
    雪珂心中一動。「娘,我已非完璧,怎能再嫁入羅家呢?」
    「這個……娘自有計策,孩子呀,自古宮闈之中,都有一套方法,你先不要操心,這件
事,我當然會幫你遮掩的!就是府裡這些侍衛丫頭,也會牢守秘密的,說出去都是殺身之禍
呀!」雪珂淚眼看福晉,到這時,真覺得五內俱傷,走投無路。自己一死不足惜,連累的卻
是母親、亞蒙、周嬤和腹內那未出世的孩子!雪珂柔腸百結,五臟六腑,都痛成一團,嚥了
一口大氣,她咬咬嘴唇,掉著淚說:
    「要我依這三個條件,除非……」
    「除非什麼?」福晉問。
    「除非讓我再見亞蒙一面!」
    福晉深深看著雪珂,沉吟片刻,毅然起身。
    「好!我就讓你們再見一面!」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
    亞蒙和雪珂,就著月光,在涼亭中見了最後一面。
    侍衛押著亞蒙。蘭姑、翡翠、福晉押著雪珂。兩人隔著石桌石椅,就著月光,彼此深深
的、深深的互相凝視。兩人都淚盈於眶,兩人都哽咽不能語。雪未融,風未止,涼亭裡夜寒
如水。「亞蒙,」雪珂終於開了口。「我要你一句話!」「你說!」「我是該苟延殘喘的活
著?還是該——從一而終的死去?」
    亞蒙緊閉了一下眼睛,再睜眼時,雙眸炯炯,如天際的兩點寒星。「活著!」他有力的
說:「只有『活著』,才有『希望』!雪珂,為我——活著!」「可是,活著,是要付代價
的!」
    「我知道!」亞蒙說,貪婪的緊盯著雪珂。侍衛環立,千言萬語,竟無法傳達。空氣
裡,飄著淡淡的臘梅香。福晉拉了拉雪珂的衣袖。「時辰到了!快走,給你爹發現,大家都
活不成!」
    侍衛拉住亞蒙,不由分說的往涼亭外拖去。
    雪珂的眼光,死死的纏著亞蒙。
    「楓葉經霜才會紅,梅花經雪才能香!」亞蒙啞聲說。「雪中之玉,必能耐寒!」亞蒙
被拖走了。「雪中之玉,必能耐寒!」雪珂咀嚼著這兩句話。淚水,被凍成冰珠,凝聚在衣
襟上。雪中之玉,正是「雪珂」二字,「必能耐寒」!亞蒙亞蒙,雪珂心中輾轉呼號:我知
道了!我懂了!以後,不管歲月多麼艱辛,不管自己將變成怎樣;我將為你,忍耐雨露風
霜!但願上天有德,彼此有再相逢之日。
    以後,在雪珂無數辛酸的日子裡,她總是記得亞蒙最後這幾句話;楓葉經霜才會紅,梅
花經雪才能香!雪中之玉,必能耐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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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42:1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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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六月初十的深夜,雪珂生下了一個嬰兒。
    頤親王府中,那夜又是戒備森嚴,雪珂房中,只有產婆、福晉和蘭姑。連雪珂的心腹翡
翠,都被遣離。
    雪珂經過了十二個時辰的掙扎。痛楚幾乎把她整個人都撕裂了。原來,生命的喜悅來自
如此深刻的痛苦!她以為這痛苦將會漫無止境了,她以為她會在這種痛苦中死去。但是,她
沒有死,就在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痛以後,她聽到的是嘹亮的兒啼聲。「咕呱!咕呱!咕
呱……」孩子哭著。世界上怎有如此美妙的聲音呢?雪珂滿頭滿臉的汗,滿眼眶裡綻著淚,
對福晉哀求的伸出手去。「讓我看一看!快告訴我,是男孩還是女孩?」
    「抱走!」福晉對產婆簡短的說了兩個字。
    「是!」產婆用襁褓裹住嬰兒,轉身就要走。
    「娘!娘!」雪珂淒然大喊:「最起碼讓我見他一面,一面就好。」「不行!要斷,就
要斷得乾乾淨淨!」
    「娘!娘!」雪珂情急的想翻下床來。「你也是做娘的人呀?你怎麼能這樣狠心呢?我
答應你,我以後再也不問這孩子的事,但是,求你在抱走以前,讓我看看他!就只看一眼,
一眼就好!」福晉心頭一熱。「好吧!就只許看一眼!」福晉對產婆說:「抱過來!」
    產婆把嬰兒抱到床邊來,伸長手臂,讓雪珂看。
    雪珂撐起身子,貪婪的看著那嬰兒,初生的孩子有紅通通的臉,蠕動的小嘴。眉清目
秀,眼睛閉著,細細長長的一條眼縫,有對大眼睛呢!雪珂想著,長大了,會和亞蒙一樣漂
亮吧?是男孩還是女孩呢?手和腳都健康吧?她伸出手去,想找尋嬰兒在襁褓中的手腳,摸
一下,摸一下就好……福晉及時把襁褓一托,大聲說:
    「行了!快走!」產婆抱著嬰兒,快步離去。雪珂一陣心慌,徒勞的伸著手,悲切的喊
著:「讓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雪珂!」福晉握住雪珂伸長的手。「你明知道今生今世,你再也看不到這孩子了,你
就當作根本沒生過這孩子,別再看,也別再問,連他是男是女,你都用不著知道!」
    產婆抱著嬰兒,已然疾步離去。雪珂心中一陣抽痛和恐懼,驀的反手抓住了福晉,哀聲
的,急切的說:
    「娘!我答應你,從此不問這孩子的下落,也不問這孩子是男是女,但是,請你一定,
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讓這孩子活下去!給他一個生存的機會,你把他送給老百姓,送到教
會,送到廟裡……無論你送到哪裡都好,只是,別扼殺了他的生命!」福晉心中一動。雪珂
啊雪珂,她實在是冰雪聰明,她已經完全瞭解,王爺不準備留活口的決心。她瞪著雪珂,雪
珂一看福晉的眼神,心中更慌,她推著福晉:
    「娘,我給你磕頭!」她在枕上磕著頭:「那孩子身上,不止流著我的血,也流著娘的
血呀!他是您嫡嫡親的外孫呀!」
    福晉一言不發,站起身來,匆匆追出門外去了。
    從此,雪珂沒有再問過孩子的事,福晉也沒說過有關孩子的事。王爺心中篤定,以為那
孩子早就「處理」掉了。
    雪珂的孩子,就像她那個廟中拜天地的丈夫一樣,在她生命裡刻下最深的痕跡,卻像閃
電般迅速,閃過了光,就此無蹤無影。那年冬天,雪珂在盛大的宮廷禮儀中,嫁入了羅家。
    婚禮壯觀到了極點。在綵衣宮女舞衣翩飛之下,迎親隊伍跨越了兩條街,花轎上扎滿了
綵球珠花,雪珂鳳冠霞帔,珠圍翠繞,前呼後擁的上了花轎。一片吹吹打打,鑼鼓喧天,鞭
炮震耳欲聾。翡翠以賠嫁丫頭的身份,也是一身珠翠,扶著轎子,主僕二人,無比風光的進
入了羅家。但,在內心深處,主僕二人,卻都各懷心事,忐忑不安。
    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
    晚上,紅燭高燒,這是洞房花燭夜。
    羅至剛喝了很多酒,但是,絕對沒有醉。他今年才十九歲,比新娘子只大一歲,終於,
娶了一個格格當新娘!羅至剛志得意滿,頤親王府的小格格!訂婚前,母親特地去王府裡探
視了一番,回來就誇不絕口:「那小格格,眼珠烏溜溜的黑,皮膚嬌嫩嫩的細,活脫一個美
人胎子!見了人也不藏頭藏尾,又大方又文雅,有問有答。畢竟是個格格,教養得真好呢!」
    羅至剛從十六歲,就知道將來要娶格格為妻。這並不是羅家第一次和王室聯姻,至剛的
祖父,也娶了靖親王府裡的第十一個格格,羅家與王室,正像富察氏、鈕祜祿氏一樣,和王
室關係一直密切。也因為這層關係,羅家世代,在朝廷中身居要職,曾祖父那代,更在承德
置下偌大產業,每當夏天,就陪著皇上,去避暑山莊接見塞外使節。
    羅家是世家。羅至剛從小,接受武官教育,騎馬射箭,刀槍兵法,無一不通。雖然詩書
也讀了不少,到底年輕,卻更加喜歡武術。軍式教育下的羅至剛,是率直而帶點魯莽的,天
真而帶點任性的。在他洞房花燭夜之前,雖然正是國家多難,滿洲王朝岌岌可危的那年,
但,對年輕而養尊處優的羅至剛來說,生命裡幾乎是完美無缺的!
    但是,他娶了雪珂為妻,他所有的不幸,都是從洞房花燭夜開始的!那晚,在喜娘們的
簇擁下。他挑開了蓋在雪珂頭上的喜帕,仔細的審視了他的新娘。
    雪珂垂著眼端坐著,安靜,肅穆,不言不笑。
    好美的新娘!羅至剛心裡怦然而跳。母親沒有騙他,這位格格明眸皓齒,沉魚落雁!至
剛心中歡快的唱著歌,腦子裡已經暈陶陶得不知東南西北。喜娘笑嘻嘻嚷喊著:
    「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至剛喜孜孜的笑著,和雪珂喝了交杯酒。「奴婢們告退了!」喜娘們請安告退。
    「拜見羅少爺!」一個標緻的丫頭上前,跪下去就磕頭:「我的名字叫翡翠,是侍候格
格的!我也告退了!」
    翡翠看了雪珂一眼,和眾喜娘一起退下。
    室內紅燭高燒,剩下了一對新人。
    雪珂心裡怦怦跳著,手心裡沁出了汗珠。雖然是冬天,她卻一直在冒著汗。偷眼看至
剛,一張年輕的,帥氣的,未經事故的臉。興沖沖的,帶著微笑,也帶著緊張和窘迫。她的
新郎,雪珂心中驀的一陣絞痛,烈女不事二夫!她已經和亞蒙拜過天地,怎能又有第二個新
郎?
    她伸手,摸了摸腰間的錦囊。這是福晉左叮囑右叮囑,親手交給她的。她再悄眼看喜
床,紅緞被單下,隱隱透出一段白色,順著床單往下看,那段白緞子的下角,繡著鴛鴛戲水
圖。這片墊在薄薄床單下的白色喜帶,將要出示一個新娘的貞節!紅燭爆了一下喜花,至剛
伸手,去輕扶雪珂的肩。
    雪珂被這輕觸而震動了,她很快的掃了至剛一眼。這張天真而又稚氣未除的臉孔下,一
定有顆熱情而瞭解的心吧!她深吸了口氣,忽然下定了決心,咬咬牙,她的身子一矮,就對
他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你……你這是做什麼?」至剛大驚。
    「對不起,」雪珂的嘴唇抖顫著。「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件事!」「什麼?什麼?」至剛
實在太吃驚了。母親根本沒教過,新娘怎會下跪呢?
    雪珂心一橫,從懷中掏出了那個錦囊。
    「這是我母親為我準備的,裡面是一個小瓶子,」她取出一個綠玉小瓶,那瓶子好小好
小,像個小鼻煙壺一般。「這瓶子只要輕輕一按,蓋子就開了……」
    至剛糊糊塗塗的聽著,完全大惑不解。
    「這瓶子裡裝著的東西……」雪珂低低的,羞慚的,礙口的,卻終於坦率的說了出來。
「和落紅的顏色一模一樣,可以證明我的貞操……」至剛大大一震。落紅!這回事他知道,
羅府的少爺,這種教育和知識,早就有了。他緊盯著雪珂,更加困惑了。
    「我可以遵照我娘的指示,在適當的時機,打開瓶蓋,一切就都遮掩過去了……」雪珂
正視著至剛,緩慢的,清楚的說:「但是,我不能這麼做!我不想欺騙你,更不能對另一個
人不忠……」至剛太驚愕了,把雪珂用力一推,大聲的問: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我……我不能騙你!我是成過親的!只是我爹娘把我們拆散了,在你以前,我已經有
了一個丈夫……」
    羅至剛目瞪口呆,就是有個雷劈在他面前,也不會帶來這麼大的震動。這完全出乎他能
夠處理的範圍,他呆呆站著,雪珂還在訴說什麼,但是,那聲音已變得飄忽,他不能聽,他
不想聽……他的新娘,他的格格,怎會這樣呢?驀然間,他對室外衝去,直奔父母的臥房,
他那淒厲的喊聲,震盪在整個迴廊上:「爹!娘!這個婚禮不算數!我不要……我不要……
爹,娘,你們害慘了我……害慘了我呀……」
    王爺和福晉,是連夜被羅大人夫婦請進羅府來的。
    羅府的大廳中,依然紅燭高燒。在正牆前面,有個小几,幾上一塊白色的方巾遮住了下
面的東西。雪珂就跪在這小几的前方。王爺瞪視著雪珂氣得渾身發抖。大踏步走上前,他對
著她,就一腳踹過去,痛罵著說:
    「早知道,不如讓你抹了脖子跳了樓,死了乾淨!你就這樣子辜負父母的一片心!」
    「哈,哼!王爺!」羅大人面罩寒霜,冷哼著說:「都是為人父母,都有一片心呀!這
樣的女兒,你嫁入我家大門,要我們這做父母的,對至剛如何交代?」
    王爺一震,羞慚得無地自容。
    至剛急急走上前去,對父母說:
    「爹,娘!這種媳婦我不要了,你們快讓王爺把她帶回家去吧!我們把她休了吧!」
    雪珂神色慘然,對羅大人和夫人深深的磕下頭去。
    「雪珂以待罪之身,聽憑你們發落!」
    「發落!言重了!」羅夫人冷冷的說,怒瞪著雪珂,這個讓他們全家蒙羞的小女子,她
恨不能剝她的皮,吃她的肉!這一生,她沒受過這麼大的羞辱!這個媳婦兒,還是她親自去
鑒定過的呢!「你巴不得我們休了你,對不對?」她怒聲問:「你既然敢在洞房花燭夜,說
出真相,想必,你已經豁出去了,如果我們休了你,就正中你的心意,從此,你就可以為你
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情夫,守住身子了,是也不是?」
    雪珂一驚,不由得抬頭看了羅夫人一眼,她接觸到一對無比銳利又無比森冷的眼光,她
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個女人,她已經洞悉了她的居心!
    「親家母,」福晉心慌意亂的開了口:「這件事,實在是讓我們兩家,都無比的尷尬。
說來說去,都是我這做母親的教導無方,才讓雪珂犯下大錯!但如今事過境遷,那周嬤母
子,都已被放逐塞外,等於不存在的人了。那麼,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寬大為懷,原諒我們做
父母的,出於善意的欺瞞……」
    「福晉!」羅大人打斷了福晉的話:「對你們而言,雪珂的不守婦道,早已『事過境
遷』,對我們而言,卻是『事到臨頭』,你們的欺騙,不論是什麼出發點,我們都沒有義務
來承擔!」「好了!我知道了!」王爺怫然的回過身子來。「雪珂,我們帶回家去就是
了!」「慢著!」羅夫人往前跨了一步。「雪珂既然已嫁入我們羅家,也無法再讓你們帶
走!」
    「那你要怎的?」王爺問。
    「王爺!」羅夫人正色說:「你不想想,今日這場婚禮,是怎麼樣的排場!整個北京
城,都知道羅家和頤親王府結了親家,從皇室到百官,賀客盈門……這樣的婚禮之後,我們
羅家,再說媳婦犯了七出之條,對我們也是顏面盡失!王爺!這種丟臉的事,我們羅家丟不
起!」
    「那麼,你到底要怎樣?」
    「雪珂留下!」羅夫人陰沉沉的說:「既然已行婚禮,就算我們家的媳婦!從今以後,
你們王府,別說我們待媳婦兒有什麼不周的地方!至於雪珂,」羅夫人走到雪珂面前,雙目
如同兩把冰冷的利刃,直刺向雪珂:「你給我聽著,今兒個羅家容下你,是情非得已,嚥下
你所帶來的恥辱,更是情迫無奈!過去,你有父母為你一手遮天,而今而後,我可不容許你
再有絲毫差錯!」「不!娘!」至剛激動的往前一衝。「我不要她!我要休了她!她是個不
貞不潔不乾不淨的女人!我受不了這種侮辱!這對我太不公平了!」雪珂面容慘白,眼神慘
淡,默然不語。
    「至剛!」羅大人聲色俱厲:「你娘說得對!我們羅家丟不起這種臉!這媳婦兒你不
要,我們也得留著!至於你的委屈,我們自會為你補償!以後,你就是三妻四妾,我想王爺
和福晉也不會有意見的!」王爺深抽了口氣,瞪視著雪珂。驟然間,他覺得有股寒意,直襲
心頭,他幾乎已看到雪珂那必須面對的未來。他還來不至再說什麼,羅夫人已把雪珂的胳臂
一把拉住:
    「過來,」她厲聲說。雪珂膝行著,被拖到小几前面。羅夫人把几上的方巾用力掀掉,
裡面赫然是一把亮晃晃的匕首。
    「現在,你必須當著你的父母,和咱們一家人面前,自斷小指,立下血誓,從此對過去
之事,三緘其口,對未來的日子,恪守婦道!」福晉嚇壞了,一個箭步撲到桌邊。
    「什麼?自斷小指?那又何必?雪珂發誓就是了,何至於一定要她自殘身體……」「這
是我們羅家的規矩!」羅大人冷峻的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羅家父母的每一句話,
都和面前的匕首一樣鋒利。「坦白」帶來的屈辱,原來是這般強大!雪珂睜大了眼睛,死
吧!她想著,只要把這匕首當胸一刺,就一了百了了!可是,她的耳邊,卻響起了亞蒙低沉
而有力的聲音:
    「楓葉經霜才會紅,梅花經雪才會香!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雪珂一把抓把起了匕
首,不能死!她抬頭挺胸,毅然說:
    「雪珂立下血誓,從今以後,將對自身恥辱三緘其口!並恪遵婦道,若違此誓,便如此
指!」
    雪珂說完,一刀往小指上剁去。
    徹骨的痛,使雪珂慘叫一聲,暈死過去。
    這自斷小指的一幕,在以後很多的日子裡,都困擾著至剛,而且,在他眼前不斷的重
演。雪珂那蒼白的臉,那黑不見底的眼睛,那慘淡的神情,那幾乎稱得上是「壯烈」的舉
動……一個弱女子,竟能將左手小指從第一個關節,硬生生砍了下來……是什麼力量,讓她
做到的?是什麼力量,讓她在新婚之夜,居然敢承認自己的不貞?
    為什麼要承認呢?至剛想不明白。卻越想越感到挫敗,越想就越對雪珂生出一種近乎痛
苦的恨。恨她的坦白,恨她的誠實,恨她有斷指的勇氣,更恨她……是了,更恨她因此而保
護了自己——使他退避三舍以外,根本不願對她染指!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呀!
    為什麼要承認呢?就為了躲避他嗎?為什麼要躲避他呢?因為要對另一個男人守身嗎?
    一次又一次的自問,使這個才十九歲的少年妒火狂熾。恨透了雪珂!真恨透了雪珂!
    婚後三個月,一天夜裡,至剛喝得醉醺醺的,撞進了雪珂的臥房。「少爺!」翡翠驚
喊,像守護神似的站在雪珂床前。「你要做什麼?」「滾出去!」至剛狂暴的把翡翠推出了
房門。
    雪珂從床上坐起來,發出一聲驚喊,反射般的用棉被遮在胸前。這個舉動,使至剛更加
怒不可遏了,他伸出手去,一把就扯掉了那棉被。「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迭連聲的
嚷著。「你為什麼不用你娘的法子,你為什麼要說出來?那個人,他究竟有多麼好?值得你
這樣為他豁出去?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他瘋狂的抓住她的肩,瘋狂的搖撼著她。
    「對不起……」雪珂顫抖的說,試著想擺脫他。「真對不起你!請你放開我,我願意當
你的丫頭……」
    「你不是我的丫頭,你是我的妻子!」
    「不不,」雪珂昏亂的說:「不是的……」
    「啪」的一聲,他給了她一耳光。
    「你寧願不是的!對不對?你寧願做丫頭也不做我的妻子,對不對?我偏不讓你稱心如
意,我偏不讓你達到目的!你已經擾亂了我的生活,破壞了我的快樂,你使我這麼痛苦,這
麼恨!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真恨你,我真恨你,我真恨你……」他一面叫著嚷
著,一面佔有了她。
    雪珂咬著牙,承受了一切。淚,迷離了她所有的視線。內心深處,有無窮無盡的痛。
    第二天,她和翡翠去了臥佛寺。
    跪在菩薩面前,她沉痛的說:
    「菩薩,你是我的見證。我沒能為亞蒙守身如玉!往後,還不知有多少艱難的日子,必
須一日一日挨下去!菩薩,請把我的思念轉達給亞蒙,請他給我力量。告訴他,告訴他……
忍辱偷生只為了『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告訴他,告訴他,不管怎樣,我沒有
一天一刻,忘記過他……」
    雪珂說著,哭倒在地,匍匐在佛像前。
    翡翠跪在一邊,淚,也爬了滿臉,跟著匍匐下去。

《 本帖最後由 顧問 於 2010-2-6 01:4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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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葉紅了一度又一度,梅花開了一年又一年,春去秋來,時光如流,八年,就這樣過去
了。
    八年,足以改變很多的東西。滿清改成了民國,一會兒袁世凱,一會兒張勳,一會兒段
祺瑞,政局風起雲湧,瞬息萬變。民國初年,政治是一片動盪。不管怎樣,對頤親王爺來
說,權勢都已消失,唯一沒失去的,是王府那棟老房子,關起了王府大門,摘下了頤親王府
的招牌……王爺只在圍牆內當王爺,雖然丫環僕傭,仍然環侍,過去的叱吒風雲,前呼後
擁……都已成為了過去。
    對雪珂來說,這八年的日子,是漫長而無止境的煎熬。羅大人在滿清改為民國的第二
年,抑鬱成疾,一病不起。羅家的政治勢力全然瓦解,羅夫人當機立斷,放棄了北京,全家
遷回老家承德,鼓勵至剛棄政從商。幸好家裡的經濟基礎雄厚,田地又多,至剛長袖善舞,
居然給他闖出另一番天下,他從茶葉到南北貨,藥材到皮毛,什麼都做,竟然成為承德殷實
的巨商。不管至剛的事業有多成功,雪珂永遠是羅夫人眼中之釘,也永遠是至剛內心深處的
刺痛。到承德之後,至剛又大張旗鼓的迎娶了另一位夫人——沈嘉珊。嘉珊出自書香世家,
溫柔敦厚,一進門,就被羅夫人視為真正的兒媳,進門第二年,又很爭氣的給至剛生了個兒
子——玉麟,從此身價不同凡響,把雪珂的地位,更給擠到一邊去。雪珂對自己的地位,倒
沒什麼介意,主也好,僕也好,活著的目的,只為了等待。但是,年復一年,希望越來越渺
茫,日子越來越暗淡。從滿清到民國,政府都改朝換代了,當初發配邊疆的人犯,到底是存
是亡,流落何方?已完全無法追尋了。雪珂每月初一和十五,仍然去廟裡,為亞蒙祈福,
但,經過這麼些年,亞蒙活著,大概也使君有婦了。當初那段轟轟烈烈的愛,逐漸塵封於心
底。常讓她深深痛楚的,除了至剛永不停止的折磨以外,就是玉麟那天真動人的笑語呢喃
了。她那一落地,就失去蹤影的孩子,應該有八歲了,是男孩?是女孩?在什麼人家裡生活
呢?各種幻想纏繞著她。她深信,福晉已做了最妥善的安排。八年來,母女見面機會不多,
搬到承德後,更沒有歸寧的日子,福晉始終死守著她的秘密,雪珂也始終悲嚥著她的思念。
就這樣,八年過去,雪珂已經從當日的少女,變成一個典型的「閨中怨婦」了。
    楓葉又紅了,秋天再度來臨。
    這天黃昏,有一輛不起眼的舊馬車,慢吞吞的走進了承德城。承德這城市沒有城門,只
在主要的大街上,高高豎著三道牌樓,是當初皇室的標誌。遠遠的,只要看到這牌樓,就知
道承德市到了。馬車停在第一道牌樓下,車伕對車內嚷著:「已經到了承德市了!姥姥!小
姑娘!可以下車了!」
    車內跳出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兒。個兒太小,車子太高,女孩兒這一跳就摔了一跤。
    「哎哎!小姑娘,摔著沒有?」車伕關心的問。
    「噓!」小女孩把手指放在唇上,指指車內,顯然不想讓車裡的人知道她摔了跤。雖是
這樣,車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已急忙伸頭嚷著:「小雨點兒,你摔了?摔著哪兒了?」
    「沒有!沒有!」那名叫小雨點的孩子,十分機靈的接了口。「只是沒站好而已!」她
伸手給老婦人。「奶奶,這車好高,我來扶你,你小心點兒下來,別閃了腰……」
    老婦人抓著小雨點的手,傴僂著背脊,下了車。迎面一股瑟瑟秋風,老婦人不禁爆發了
一陣大咳,小雨點忙著給老婦拍著背,老婦四面張望著,神情激動的說了一句:
    「承德!總算給咱們熬到了!」
    「姥姥!」車伕嚷著:「天快黑了!你們趁早尋家客棧落腳吧!這兒我熟的,沿著大街
直走,到了路口右邊兒一拐,有一間長升客棧,價錢挺公道的!」
    「謝謝啊!」老婦牽起小雨點的手,一步步往前慢慢走去。眼光向四周眺望著,承德,
一座座巍峨的老建築,已刻著年代的滄桑。但,那些高高的圍牆,巨扇的大門……仍然有
「侯門似海」的感覺。老婦深吸了口氣,嘴中低低喃喃,模模糊糊的說了句:「雪珂,我周
嬤違背了當初對福晉立下的重誓,依然帶著你的女兒,遠迢迢來找你了!只是,你在哪一扇
大門裡面呢?我要怎樣,才能把小雨點送到你手裡呢?」
    風捲著落葉,對周嬤撲面掃來。周嬤彎下身子,又是一陣大咳。小雨點焦灼的對周嬤又
拍又打,急急的說:
    「奶奶,咱們趕快去客棧裡吧!去了客棧,就趕快給奶奶請大夫吧……」「沒事沒
事!」周嬤直起身子,強顏歡笑著,望著遠處天邊,最後的一抹彩霞。「雪珂!」她心中低
喚著:「再不把孩子交給你,只怕我撐不住了。」
    周嬤費了好幾天的時間,終於打聽出雪珂的下落。承德羅府,原來赫赫有名啊!周嬤又
費了好幾天時間,終於結織了羅府的一位管家馮媽,和馮媽一談,周嬤就楞住了。原來,羅
至剛已有第二位夫人!原來雪珂在羅家並無地位,如果下人眼中,已經如此,實際情況,一
定更糟。
    怎樣把小雨點送進羅家去呢?怎樣讓雪珂知道小雨點就是她親生的女兒呢?總不能敲了
門,堂而皇之的走進去,把雪珂婚前生的孩子,交到雪珂面前呀!周嬤始終記得,福晉親自
把小雨點抱來,遞到她懷裡時,說的一番話:
    「這個孩子活著,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必須立下重誓,帶著孩子遠走高飛,永遠
不回北京城,永遠不再見雪珂的面!如果你違背了誓言,會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她發了誓,很鄭重很虔誠很嚴肅的發了誓。福晉眼裡閃著淚光,又交給她一筆錢,懇切
的說:
    「拿了這些盤纏,帶著孩子,去找亞蒙吧!亞蒙被充軍到新疆的喀拉村,在那兒開採煤
礦,去吧!找著了亞蒙,一家三口,就在新疆落戶,另娶媳婦,另過日子吧!」
    周嬤多感激呀!有了孫女兒,有了盤纏,又有了亞蒙的下落!她連夜帶著孩子,離開北
京,直奔新疆而去。
    福晉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周嬤這一老一小,人生地不熟,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走到新
疆,找到喀拉村時,已經是一年以後了。朝代改了,喀拉村的人犯全跑光了,沒有任何人知
道顧亞蒙在何方,連那個煤礦,都已經是個廢礦,沒人開採了!盤纏已經用完,小雨點又體
弱多病,周嬤呼天不應,叫地不靈,又舉目無親。從此,是漫長、飄泊的日子,一個村鎮又
一個村鎮,周嬤打著零工,做各種活兒,養活小雨點,尋訪亞蒙的下落。祖孫二人,挨過許
許多多不為人知的苦楚,有時,周嬤看著小雨點那酷似雪珂的神韻,和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
氣質,會楞楞的發起呆來。
    「是個小格格呢!怎麼命會這麼苦呢!」
    是的,小雨點從小餐風飲露,說有多苦就有多苦。祖孫兩個從新疆往回走,一走就走了
好多年,走得周嬤日形衰弱,百病叢生,好不容易回到北京,才知道羅府已經搬回承德了。
    怎樣也沒膽子把小雨點送到王爺府去。周嬤自知來日無多,越來越恐懼,渴望見到雪珂
的願望就越來越強烈,終於,她勉強撐持著,帶著小雨點來到承德。
    已經到了承德,也知道羅家的地址,在羅宅大門前,徘徊了好幾天的周嬤,這才瞭解到
「一面難求」的意義。
    身上最後的幾個錢也快用完了,長升客棧裡,已欠下好多天的房錢,周嬤的身子,越來
越差,常整夜咳得不能睡覺。這天,周嬤得到了一個消息,像是在黑夜中看見了一線曙光,
來不及細思,也來不及計劃清楚,她做了一個最冒險的決定。
    這晚,周嬤拉著小雨點,強抑悲痛的說:
    「小雨點,奶奶要跟你分開一段日子了!」
    「為什麼?」小雨點臉色蒼白。
    「你聽著,奶奶帶著你,巴巴的來到承德,是因為奶奶打聽到,這兒有戶姓羅的大戶人
家,心腸好,又待人寬厚,他們家,正巧需要……需要一個小丫頭!」
    小雨點睜大眼睛,看著周嬤點點頭。
    「你要把我賣給羅家,當小丫頭?」小雨點喉嚨中哽哽的,眼眶裡濕漉漉的。「可以賣
很多錢嗎?」她問。
    「不是!」周嬤為難極了,能告訴小雨點一切嗎?不行呀!她才八歲,她不會守秘,也
全然沒有心機。「不是為了錢……」「我知道,」小雨點又點頭。「你怕我跟你過苦日子,
你才這樣安排的!我不去!你病著,我如果去做丫頭,誰來照顧你呀?」「小雨點!」周嬤
急了。「如果我告訴你,是為了錢呢?你瞧,咱們已經山窮水盡了,奶奶身子又不好……」
    「賣了我,你就有錢治病了?是不是?」小雨點眼睛一亮:「那麼,就賣了我吧!」周
嬤抱著小雨點,淚如雨下。
    「小雨點,聽我說,進了羅家,別說你姓顧,只說你姓周!羅家有個少奶奶,是個格
格,記住,是格格的那位少奶奶,你見著了她,要特別對她好……告訴她,告訴她……」周
嬤一個激動,開始大咳特咳,咳得說不下去了。
    「奶奶!奶奶」小雨點嚇得魄飛魂散,拚命幫周嬤捶背揉胸口,一迭連聲的說:「你快
把我賣了吧!賣了錢快治病吧!」
    周嬤死命攥住小雨點的衣袖,顫抖著,咳著,瞪大眼睛叮嚀著:「告訴她,你有一個奶
奶,只有一個奶奶,你跟著奶奶去新疆找你爹,找了好多年都沒找著……告訴她……你
娘……你娘……」周嬤咳得說不下去,小雨點急得淚水奔流。
    「別說了,奶奶,我都知道了,我娘,她早就死了!」
    「小雨點,」周嬤更急切了。「你娘,她沒……沒……唉!」周嬤歎口氣,又咳又喘又
著急。「這些話,你只能對那個少奶奶說,不能對羅家任何人說!聽到沒有?」
    小雨點拚命點頭,拚命拍著周嬤的背,淚水不停的掉,聲音哽咽著:「我都知道,我聽
你話,你趕快賣了我治病!」
    「唉!」周嬤再歎了口氣,仰頭看窗外天空:「老天爺!」她心中默禱著:「讓我見雪
珂一面吧!」
    第二天,小雨點在馮媽的穿針引線下,賣進了羅家。周嬤沒走進羅家大院,只在廚房邊
的小廳結束了這場買賣,出來拿賣身契和付錢的是羅老太,也就是當年的羅夫人。在羅老太
那麼銳利,那麼威嚴的注視之下,周嬤什麼話都不敢說,眼睜睜看著小雨點被馮媽帶走了。
    「明天,」周嬤心想:「明天起,我將去羅家大門前等著,早也等,晚也等,總會等到
雪珂出門吧!」
    周嬤並沒想到,她的生命裡已經沒有「明天」。就在小雨點進羅府的那個晚上,周嬤走
完了她人生中最後一段路。帶著她那天大的秘密,她來不及對小雨點有更進一步的安排,就
這麼飲恨而去了。周嬤的後事,是長升客棧的掌櫃,為周嬤料理了的。
    沒想到賣小雨點的錢,做了周嬤的喪葬費。一口薄棺,在城西的亂葬崗,就這麼入了
土。入土那天,掌櫃的想到已賣進羅家的小雨點,心存悲憫,因而,親自去了一趟羅家,見
到了羅家的老家人老閔,報了噩耗。老閔是個憨厚忠誠的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立刻報告
羅老太,羅老太呆住了,沒料到世間有這等苦命之人,賣了孫女兒治病,居然連一天都沒挨
過去。「讓小雨點,去墳上給她奶奶磕個頭吧!」羅老太對老閔說:「怪可憐的!」因而,
小雨點上了奶奶的墳。
    秋日的亂葬崗,朔野風寒,落葉飄零。
    小雨點不信任的看著那座新墳,完全不能相信這個事實。死了?她從小相依為命,在這
世上僅有的一個親人,居然死了?那日進羅家,竟成為她和奶奶的永訣!八歲的小雨點無法
承受這個,她看著奶奶的墳,看著那片木頭的墓碑,上面只有四個字:「周氏之墓」,她頓
時痛從中來,抱著那木頭牌子,她號啕大哭:「不不!奶奶!你最愛小雨點,你最疼小雨
點,你說過,我們只是暫時分開一下……奶奶,你騙了我!你怎麼可以走?你怎麼可以丟下
我?不管我了?奶奶!奶奶!你教我以後怎麼辦?怎麼辦?奶奶……奶奶……奶奶……」
    小雨點淒厲無助的喊聲,震動了荒野,天地為之含悲。連見過不少大場面的老閔,都淚
盈於眶。
    但是,小雨點卻喚不回她的奶奶了。
    雪珂和小雨點第一次見到面,是周嬤去世三天以後的事了。那天,雪珂要到嘉珊房裡
去,拿一批繡花的圖樣。穿過水榭,走入迴廊,她就看到遠遠的,馮媽正帶著個小丫頭走過
來。府裡新買了個小丫頭,她已經聽翡翠說了,卻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中。小丫頭個子
好小,穿著一身不知是那個大丫頭的舊衣服,袖管和褲管都長了一大截,走起路來甩呀甩
的,好不辛苦。正走著,斜刺裡,玉麟橫衝直撞而來,這孩子永遠有用不完的活力。一面
沖,一面嘴裡還吆喝著:
    「我是老虎,我是豹子,我是千里馬……巴達,巴達,巴達……我來啦……」這只千里
馬一衝之下,竟和小雨點撞了個滿懷。
    「哎喲!」一聲,兩個孩子雙雙摔倒在地。馮媽定睛一看,撞倒了家裡的小祖宗,這還
得了!她一面慌忙扶起玉麟,一面猛的回手,就給了小雨點一耳光。
    「你這個笨丫頭,眼睛長在後腦勺上,還是怎的?看到小少爺來,你好歹躲一躲開呀!」
    已經摔得七葷八素的小雨點兒,正踩著過長的褲管想爬起來,被馮媽這一耳光,又打得
跌落於地。「哎哎,別打她!別打!」雪珂急步走來,本能的就伸手把小雨點的手握住,用
力一拉。這一拉,雪珂就呆住了,心頭竟無緣無故的猛跳了跳,像被什麼看不到的大力量撞
擊了一下。她定定神,看著小雨點,好清秀的一個小女孩兒!雙眉如畫,雙目如星,挺直的
鼻樑,小小的嘴……這樣可愛的孩子,簡直是「我見猶憐」呢!雪珂深吸了口氣,眼光竟鎖
在這孩子的面龐上了。「小雨點!還不趕快磕頭叫少奶奶!」馮媽很權威的怒喝著:「說你
笨,還真笨!教了幾天了,見了人要磕頭呀!你看著,」她一把拖過小雨點來:「這是少奶
奶!」
    小雨點仰著頭,呆呆的看著雪珂。和雪珂的反應一樣,小雨點怔住了。她覺得好奇怪,
這位少奶奶眼中,流露著如此柔和的光芒,溫柔得像冬天的陽光。她這一生,只有在奶奶眼
中,見到過這種溫柔。「叫人哪!」馮媽伸手,擰了一下小雨點的耳朵。
    「哎喲!」小雨點叫了一聲,慌忙低頭,跪下去,忙不迭的磕起頭來。「少……少……
少奶奶,萬……萬……萬福!」她結結巴巴的說著馮媽教過的一套。「小雨點兒給……
給……少奶奶……磕頭請安……」雪珂伸出雙手,扶住了小雨點的雙肩。
    「別磕了,站起來!」她輕聲說。
    小雨點跌跌衝衝的想站起來,心慌慌的,一腳踩住長褲管,又差點摔倒,雪珂及時扶住
了她。
    「你的名字叫小雨點?」雪珂問,乾脆蹲下來,細細審視著這張娟秀的臉。「是啊,奶
奶都喊我小雨點!」
    「奶奶?」雪珂凝視她。「在哪兒呢?」
    小雨點眼眶立刻紅了,淚珠湧上來,充斥在眼眶裡,她竭力忍著,不可以哭奶奶,馮媽
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但是,要不哭,好難呀!「奶奶……」她哽咽著:「死了!」
    「哦!」雪珂似乎被這孩子的淚,燙了一下,心中猛的掠過一陣抽痛和憐惜。「那麼,
你爹呢?你娘呢?怎麼把你這麼小的孩子,賣來當丫頭?」
    「我沒爹,我也沒娘,」小雨點嚥著淚水,鼻子裡唏哩呼嚕。「我奶奶賣了我,才有錢
治病,她沒有法子,我們好窮……可是,她沒治好病,就死了……」小雨點再也熬不住,淚
珠沿著面頰,滴滴滾落。「這個教不好的笨丫頭!」馮媽氣極了,又想去擰小雨點的耳朵。
「算了,馮媽!」雪珂站起身來,攔住了馮媽。「她這麼小,怪可憐的!沒爹沒娘,又失去
了奶奶……」雪珂深深看小雨點。「別哭了!孩子!」小雨點心中熱熱的,多麼,多麼溫柔
的聲音呀!多麼,多麼溫柔的眼神呀!又多麼,多麼慈愛與美麗的臉孔呀……她慌慌忙忙的
用衣袖擦眼睛:不許哭的!不能哭的!當丫頭沒有資格哭的,馮媽說的。怎麼眼淚水就一直
要冒出來呢?真是的!「來,別用袖子擦眼睛!」雪珂說,從懷裡掏出一條細紗小手帕,塞
在小雨點手中。「拿去!」
    小雨點呆呆的接過手帕,好溫暖好香的小手帕呀!
    「好了!」馮媽一扯小雨點,對雪珂福了一福。「少奶奶,我帶她去廚房,老太太交
代,要從最根本的工作訓練起來,我想,先叫她去灶裡燒火吧!」
    「燒火?」雪珂一怔:「這麼小,不會燙著嗎?」
    「少奶奶!」馮媽嘴角牽了牽,掠過一絲嘲弄的笑。「丫頭就是丫頭命哪!又怕燙又怕
摔,那還能做活嗎?」
    馮媽拉著小雨點,不由分說的就向廚房走。玉麟又開始在迴廊裡橫衝直撞:「我是老
虎!我是大熊!我是千里馬……巴達,巴達,巴達……」雪珂怔怔的站著,怔怔的望著小雨
點的背影,兀自出著神。翡翠忍不住拉拉雪珂的袖子,喊了一聲:
    「格格!咱們走吧!」格格!小雨點觸電似的回過頭來。奶奶說過一句話,見著了是格
格的那位少奶奶,要告訴她……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小雨點心慌慌,完全想不出來。正
在怔忡之中,馮媽已拎著她的耳朵,一路拉扯了過去:
    「你磨磨蹭蹭的幹什麼?走一步,停一步!你當你是千金小姐嗎?還不給我快一點幹活
去!」
    小雨點被一路拖走了。
    雪珂莫名其妙的,歎了長長一口氣。
    「格格,」翡翠輕言細語的。「別歎氣了,給老太太或是少爺聽到,又有一頓氣要
受……」
    唉。雪珂心中歎了更大的一口氣:在羅家,當小丫頭不能掉淚,當少奶奶不能歎氣。可
是,人生,就有那麼多無可奈何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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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小雨點和雪珂相對不相識的時候,北京的頤親王府中,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這天一
大早,天爺的親信李標就直奔進來,手持一張名帖,慌慌張張的說:「王爺,外面有客人求
見!」
    「怎麼?」王爺瞪了李標一眼。「你慌什麼?難道來客不善?」王爺拿過名帖來看了
看:「高寒,這名字沒聽說過啊!這是什麼人?他有什麼急事要見我?」
    「王爺!」李標面露不安之色:「不知道是不是小的看走了眼,這位高先生實在眼熟得
很,好像是當年那個……那個充軍的顧亞蒙呀!」王爺大吃一驚,坐在旁邊的福晉已霍然而
起,比王爺更加吃驚,她急步上前追問:
    「你沒看錯嗎?真是他嗎?為什麼換了名字?他的衣著打扮怎樣?很潦倒嗎?身邊有別
的人嗎……」
    「他看來並不潦倒,身邊也跟著一個人!」
    「哦哦?」福晉更驚。「是周嬤嗎?」
    「不是的,是個少年小廝,一身短打裝扮,非常英俊,看來頗有幾下功夫。」「哦!」
王爺太驚愕了。「你說那顧亞蒙搖身一變,變成高寒,帶了打手上門來興師問罪嗎?」他咽
口氣,咬咬牙說:「好!咱們就見見這位高寒,他是不是顧亞蒙,見了就知道!」
    王爺大踏步走進大廳的時候,那位高寒先生正背手立在窗邊,一件藍灰色的長衫,顯得
那背影更是頎長。在他身邊,有個劍眉朗目的少年垂手而立,十分恭謹的樣子。
    「阿德,」那高寒正對少年說:「這頤親王府裡的畫棟雕樑,已經褪色不少,門口那兩
座石獅子,倒依然如舊!」
    王爺心中猛的一跳,跟著進門的福晉已脫口驚呼:
    「亞蒙!」高寒驀的回過頭來,身長玉立,氣勢不凡,當日稚氣未除的臉龐,如今已相
貌堂堂,儀表出眾,只是,眉間眼底卻深刻著某種無形的傷痛,使那溫文儒雅的眸子,透出
兩道不和諧的寒光,顯得冰冷,銳利,而冷漠。
    「亞蒙?」高寒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抬高了聲音問:「有人在喊亞蒙嗎?九年以前,我
認識一位顧亞蒙,他被充軍到遙遠的天邊,路上遇到饑荒又遇到瘟疫,他死了!顧亞蒙這個
人死過很多次,路上死了一次,到礦裡,深入地層下工作,又被倒塌的礦壁壓死了一次。和
看守軍發生衝突,再被打死了一次,當清軍失勢,礦工解散,那顧亞蒙早已百病纏身,衣不
蔽體,流浪到西北,又被當地的流氓圍攻,再打死一次!於是,顧亞蒙就徹底的死了,消失
了!」他抬頭挺胸,深吸了口氣:「對不起,王爺,福晉,你們所認識的亞蒙,早就托你們
的福,死了千次萬次了!現在,站在你們面前的人,名叫高寒!」高寒冷峻的說著,是的,
那在陝西被流氓追逐毆打的一幕,依稀還在眼前,如果沒有高老爺和阿德主僕二人,伸援手
救下他來,他今天也不會站在王府裡了。人生自有一些不可解的際遇,那高振原老爺子,六
十歲無子,一見亞蒙,談吐不俗,竟動了心。把亞蒙一路帶回家鄉,兩人無所不談,到了福
建,老人對亞蒙說:「你無家,我無子,你的名字,已讓滿人加上各種罪名給玷污了。現
在,你我既然有緣,你何不隨了我的姓,換一個名字,開始你新的人生?」
    於是,他拜老人為義父,改姓高,取名「寒」。雪中之玉,必然耐寒!他已經耐過九年
之寒了!今天,他終於又站在王爺面前了。他終於能夠抬頭挺胸,侃侃而談了。
    「亞蒙雖死,陰魂未散,王爺有任何吩咐,不妨讓我高寒來轉達!」王爺怔了片刻,臉
色忽青忽白,驟然間,他大吼出來:
    「你居然還敢回來!九年前你造的孽,到今天都無法消除,你居然還敢明目張膽的跑進
王府來,對我這樣明諷暗刺……」高寒的聲音,冷峻而有力:
    「王爺!讓我提醒你,現在是民國八年了!『王爺』這兩個字,已經變成一個歷史名詞
了!你不再是高高在上、掌握生殺大權的那個人,而我,也不再是跪在地上,任人宰割的那
個人!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你拿我,已經無可奈何了!」
    「你混帳!」王爺大怒,一衝上前,就攥住高寒胸前的衣服。「不錯,是改朝換代了!
你連姓名,都已經改了!但在我眼裡,你永遠都翻不了身,我也永遠痛恨你,你帶給這個家
無法洗刷的恥辱……我真後悔,當初沒有一劍殺了你……」
    「王爺!」那名叫阿德的少年走過來,輕描淡寫的把王爺和高寒從中間一分,王爺感到
一股大力量,直逼自己,竟不由自主的鬆了手。他愕然的瞪著那少年,是,高寒絕不是顧亞
蒙,他身邊居然有這樣的好手,怪不得他有恃而無恐了。「大家有話好說好說,」阿德笑嘻
嘻的,看王爺一眼;「我家少爺,好意前來拜訪,請不要隨便動手,以免傷筋動骨……」
    什麼話!王爺氣得臉都綠了,正待發作,福晉已急急忙忙的往兩人中間一攔,眼光直直
的看著高寒,迫切的,困惑的開了口:「你們母子見到面了沒有?那周嬤,她找到了你沒
有?難道……你們母子竟沒有再相逢?」
    「什麼?」高寒一震,瞪視著福晉。「為什麼我們母子會相逢?我在遠遠的新疆,民國
以後,我就東南西北流浪,然後又去了福建,我娘怎可能和我相遇?到北京後,我也尋訪過
我娘,但是,我家的破房子早就幾易其主,我娘的舊街坊說,八年前,我娘就不見了!你
們!」他往前一跨,猛的提高了聲音:「你們把我娘怎樣了?」
    「天地良心!」福晉脫口喊出:「那周嬤……她不是去找你了嗎?是我告訴她的地址,
新疆喀拉村,是我給了她盤纏……她應該早就到新疆去了呀!」
    高寒一呆,王爺也一呆。
    「你這話當真?」高寒問福晉。「這種事,我也能撒謊嗎……」
    福晉話沒說完,王爺已怒瞪著福晉吼:
    「你瞞著我做的好事!你居然周濟周嬤,又私傳消息,你好大的膽子!」「王爺!」福
晉眼中充淚了。「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我們就不要再重翻舊帳了吧!」
    高寒踉蹌著退後了一步。
    真的嗎?周嬤去了新疆,可能嗎?那樣天寒地凍,路遠迢迢!如果她真的去了,卻和他
失之交臂,那麼,她會怎樣?回到北京來?再向福晉求救?他抬起頭來,緊盯著福晉:
    「後來呢?以後呢?」「以後,」福晉楞了楞。「以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了!」
    「那麼,」高寒抽了口氣。「雪珂呢?」
    王爺忍無可忍的又撲上前來。
    「你這個混帳!你還敢提雪珂的名字!她嫁了!她八年前就嫁給羅至剛了!現在幸福美
滿得不得了,如果你敢再去招惹她,我決不饒你!我會用這條老命,跟你拚到最後一口氣!」
    「王爺王爺!」福晉著急的拉住他。「別生氣呀!」她哀求似的看向高寒:「王爺這兩
年,身子已大不如前,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請你不要再追究了吧!」
    「過去的事還沒過去!」高寒大聲說:「我那孩子呢?告訴我,我那孩子呢?」王爺喘
著氣抬起頭來:
    「那個孽種,一落地就死了!」
    高寒臉色大變,這次,是他一伸手,抓住了王爺的衣襟。「你說什麼!什麼叫一落地就
死了?你胡說!你們把他怎樣了?怎樣了……」「埋了!」王爺也大叫:「你要怎樣?我們
把他埋了!這種恥辱,必須淹滅……」「天哪!」高寒痛喊,瘋狂般的搖撼著王爺:「你們
怎麼下得了手?那個無辜的小生命,難道不是你們的骨肉!你們怎能殘害自己的骨肉啊?」
「住手!住手!」福晉喊著,沒命的去拉高寒:「聽我說,那孩子沒死!是個好漂亮的女孩
兒,我連夜抱去交給你娘,你娘,她不敢留在北京,就連夜抱著去新疆找你了!」
    福晉此語一出,高寒呆住了,王爺也呆住了,兩人的目光都緊緊的盯著福晉。福晉淒然
的瞅著王爺半晌,才哽咽著,瘖啞的說:「請原諒我!那孩子粉妝玉琢,才出生,就會衝著
我笑,我下不了手。周嬤,她失去兒子,已經痛不欲生,讓她帶著孩子,去和亞蒙團聚,也
算……我們積下一點陰德,我怎麼想得到,她居然沒有找到亞蒙?」福晉邊說,淚水已奪眶
而出,一轉身,她激動的握住了高寒的手臂,熱切的抬起頭來,含淚盯著高寒,真摯的說:
「不要再來找我們了,我們是兩個無用的老人了!不要再去找雪珂了,她已經羅敷有夫,另
有她的世界和生活了!去……去找你的娘和你的女兒吧!她們現在正不知流落何方,等著你
的援手呢!」福晉頓了頓,眼光更熱切了:「亞蒙,對過去的事,我們也有怨有悔,請你,
為了我和王爺,為了雪珂,立刻去尋訪她們兩個吧!」
    高寒凝視著福晉,眼底的絕望,逐漸被希望的光芒給燃亮了。晚上,高寒和阿德坐在客
棧房間裡,就著一盞桐油燈,研究著手裡的地圖。「從北京到喀拉村,這條路實在不短,前
前後後,又要翻山越嶺,又要涉過荒無人煙的沙漠……我娘,帶著一個剛出世的孩子,怎麼
可能憑兩條腿走了去?再加上,這條路又不平靜,有強盜有土匪,有流竄的清軍,有逃亡的
人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真擔心,我娘和那孩子……會有怎樣的遭遇!」「少爺!」阿
德背脊一挺,誠摯的說:「我們可以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的找過去,一個人家接一個人家的
問過去!總有幾個人,會記住她們吧!」
    「八年了!阿德!」高寒痛楚的說著:「八年可以改變多少事情!」他背著手,開始在
室內走來走去。「我簡直不知道要從那一條路,那一個地方開始找!」他忽然站住,眼裡幽
幽的閃著光。「或者,我們應該去一趟承德!」
    「承德?」「是的,承德。」高寒望了望窗外黑暗的蒼穹,再收回眼光來,凝視阿德。
「我們應該去一趟承德!」他的語氣中帶著渴盼與期望。「雪珂在承德,不知道過得好不
好?對於我娘和孩子,不知道她那兒有消息沒有!我娘,她沒受過什麼教育,又是個實心眼
兒的婦人,她在動身以前,應該想法子和雪珂通上消息……對!」他一擊掌:「我們立刻動
身去承德!」
    「好!」阿德二話不說,站起來就整理行裝:「我這就去雇一輛馬車來,少爺,你等
著,一個時辰之內,就可以動身了!」
    高寒一怔。「阿德!」「是!」「你不阻止我嗎?我記得,在我們動身來北京之前,我
那義父是這樣對你說的,『阿德,你好好給我護送他到北京,如果是尋親呢,就幫他去尋,
如果是去找雪珂呢……就把他給我押回到福建來!』」阿德抬頭,對高寒微微一笑。
    「是的,我家老爺是這樣命令我的!」
    「那麼,你不預備阻止我?」
    「少爺,」阿德對高寒更深的一笑。「從我們在大西北相遇,我們在一起也有七個年頭
了,七年裡,你的心事,瞞不過老爺,也瞞不過我阿德!你現在已經下了決心要去承德了,
你是尋親也好,你是尋妻也好,我有什麼『力量』,來阻止你九年來的『等待』呢?既然沒
有力量來阻止,我就只好豁出去,幫你幫到底!反正老爺遠在福建,鞭長莫及!何況,這尋
親與尋妻,一字之差,又是很相近的樣子,我阿德唸書不多,弄不清楚!」高寒激賞的看著
阿德,雖然心中堆積著無數的問題,卻被阿德引出了笑容。重重的拍了阿德的肩膀一下,他
心存感恩的,真摯的說:「阿德,你和我名為主僕,實則兄弟,更是知己。」他突然出起神
來:「你知道嗎?當年雪珂身邊,也有這樣一個人,名字叫做翡翠……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雪
珂身邊。唉!」他歎了口長氣。「原來雪珂生了個女兒,算一算,那孩子已八歲整了,不知
道現在這一刻,她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快不快樂?好不好……」小雨點絕對不知道,她
的爹和娘,都距她只有咫尺之遙。她在羅家當著小丫頭,努力燒火,努力擦桌子,努力掃
地,努力洗衣服,努力做一切一切的雜務……當然,還要幫羅老太太捶背捏肩膀,幫馮媽扇
扇子,幫玉麟小少爺抓蟋蟀綁風箏……她雖然只是個小丫頭,卻忙得昏天黑地,她唯一的朋
友,是和她住一個房間的另一個丫頭,比她大四歲的碧蘿。當然,她好希望去服侍那位格格
少奶奶,但是,她能和雪珂接近的時間並不多。玉麟只有五歲,天真爛漫。在家中,他是唯
一的獨子,是羅老太的心肝寶貝,他得天獨厚,養尊處優,要什麼有什麼,獨獨缺少兒時玩
伴。自從小雨點進門,玉麟高興極了,總算找到一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朋友,他對小雨點
是不是丫頭這一點,完全置之不理,就一片熱情的纏住了小雨點。
    小雨點在羅家遭遇的第一場災難,就是玉麟帶來的。
    這天,玉麟興沖沖的衝進廚房,一把抓住小雨點,就往花園裡跑。「小雨點兒,你快
來!」
    「幹什麼呀?」小雨點不明所以,跟著玉麟,跑得喘吁吁。
    玉麟站在一棵大樹下,指著高高枝椏。
    「瞧!樹上有個鳥窩兒,瞧見沒?」
    「瞧見啦!」「我要爬上去,把它摘下來送給你!」玉麟摩拳擦掌,就要上樹。「不
要!不要!」小雨點嚇壞了,慌忙去拉玉麟:「這麼高,好危險,你不要上去……」
    「怕什麼?」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推開了小雨點。「爬樹我最行了!我把鳥窩摘給
你,你有小鳥兒作伴,就不會天天想你的奶奶了!」玉麟說做就做,立刻手腳並用,十分敏
捷的對樹上爬去。小雨點仰著頭看,越看越害怕,越看越著急:
    「小少爺!不要爬了!我謝謝你就是了!我真的不要鳥窩兒呀!你快下來嘛!」玉麟已
經越爬越高,小雨點急切的嚷嚷聲,更激發了他男孩子的優越感。一定要爬上去,一定要摘
到鳥窩兒。他伸長手,就是夠不著那鳥窩,他移動身子,踩上有鳥窩兒的橫枝,伸長手,再
伸長手……快夠到了,就差一點點……突然間,「卡嚓」一聲,樹枝斷了,玉麟直直的跌落
下來,「咚咚」的摔落在石板鋪的地上了。
    「小少爺!」小雨點狂叫著,撲過去,看到玉麟頭上在流血,嚇得快暈過去了。「馮
媽!碧蘿,老閔,老蕭……」她把知道的人全喊了出來:「少奶奶,二姨娘,老太太……快
來呀!小少爺摔傷了呀!」接著,羅府裡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混亂。大夫來了,羅至剛從鋪
子裡也趕回來了,嘉珊哭天哭地,只怕摔壞了她這唯一的兒子。老太太更是急得三魂少了兩
魂半,全府的丫頭僕傭,熬藥的熬藥,送水的送水,端湯的端湯,打扇的打扇……連一向不
大出門的雪珂和翡翠,也擠在玉麟房裡,幫忙卷繃帶包傷口。終於,大夫宣佈只是小傷,並
無大礙。玉麟也清醒過來,笑嘻嘻在那兒指天說地,惋惜沒摘到鳥窩兒。當大夫送出門去
了,一場虛驚已成過去,羅老太太開始追究起責任來了。
    「是誰讓他去摘鳥窩的?」
    小雨點一直跪在天井裡那棵大樹下。自從玉麟摔傷後,她就依馮媽的指示:跪在「犯罪
現場」。
    「是小雨點兒!還跪在那兒呢!」馮媽說。
    「新來的丫頭?好大的狗膽!」至剛眉頭一擰。「馮媽,去給我把家法拿來!好好懲治
她一頓!」
    雪珂心中一慌,本能的就往前一攔。
    「算了!至剛,都是小孩子嘛!罵她兩句就好了!何必動用家法呢?」「你說什麼?」
羅老太太驚愕的看著雪珂。「她犯了這麼大的錯,你還為她求情,真是不知輕重!馮媽!給
我重打!」
    於是,在那棵大樹下,馮媽拿著家法,抓起小雨點,重重的打了下去,全家主僕,都站
著圍觀。
    「馮媽,」至剛說:「重打!問她知不知錯?」
    馮媽的板子越下越重,小雨點開始痛哭。跟著奶奶流浪許多年,風霜雨露都受過,饑寒
凍餒也難免,就是沒挨過打。奶奶一路噓寒問暖,大氣兒都沒吹過她一下。現在當小丫頭,
才當了沒多少日子,就挨這麼重的板子。她又痛又傷心,竟哭叫起她那離她遠去的奶奶來:
    「奶奶!你在哪裡?你怎麼不管我了?不要我了?奶奶!我不會當丫頭,我一直做錯
事……奶奶呀!奶奶呀……」
    「反了!反了!」羅老太太氣壞了。「居然在我們羅家哭喪!馮媽,給我再重打!」馮
媽更重的揮著板子,小雨點的棉布褲子已綻開了花。雪珂忍無可忍,往前一衝,急急的喊:
    「夠了!夠了!別再打了!娘!她這麼小的一個孩子,怎麼受得住啊?娘!我們是積善
之家,不是嗎?我們不會虐待小丫頭的,不是嗎……」「格格!」翡翠驚喊。來不及了,羅
老太太的怒氣,已迅速蔓延到雪珂身上。她轉過頭來,銳利的盯著雪珂。
    「你說什麼?虐待小丫頭?你有沒有問題?這樣偏袒一個丫頭,你是何居心?看來,你
對於『下人』,已經偏袒成習慣了?」一句話夾槍帶棒,打得雪珂心碎神傷。至剛斜眼看了
雪珂一眼,是啊!這個讓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女人,在羅家待了八年,像一湖止水,就沒
看到她對什麼人動過「感情」,這種時候,卻忽然憐惜起一個小丫環來了?
    「馮媽,家法給我!」至剛大踏步跨上前,一把搶下了家法。
    「至剛!」雪珂驚呼。「打小丫頭,也勞你親自動手嗎?」
    「如果她能勞你親自袒護,就能勞我親自動手!」
    至剛怒吼一聲,板子就重重的落下,一下又一下,他打的不是小雨點,是他對雪珂的
怨,對雪珂的恨。小雨點痛得天昏地暗,哭得早已嗚咽不能成聲。雪珂不敢再說任何話,只
怕多說一句,小雨點會更加受苦。但是,看著那家法一板一板的抽下,她的淚,竟無法控制
的奪眶而出了。
    「好了!夠了!」終於,老太太說話了。
    至剛丟下了板子。一回頭,他看到雪珂的淚。
    「跟我來!」他扭住雪珂的手臂,直拖到臥房。「你哭什麼?」他惡狠狠的問。
「哭……」雪珂顫慄了一下。「好可憐的小雨點,她莫名其妙,就代我……代我受罰!」
    「你知道的!是嗎?你就這樣看透我!」至剛咬牙切齒,伸手捏住雪珂的下巴,捏緊,
再捏緊,他恨不得捏碎她,把她捏成粉末。「不要考驗我,我不是聖人,你讓我受的恥辱,
我沒有一天忘記過!總有一天,我會跟你算總帳的,總有一天!」
    雪珂被動的站著,什麼話都不敢說。
    這天晚上,小雨點昏昏沉沉醒來,只見到雪珂正用藥膏,為她塗抹傷口,她塗得那麼細
心,她的手指,如此溫柔而細膩,小雨點覺得,就是有再多的傷口,也沒什麼大關係了。上
完了藥,翡翠已拿來一床全新的被褥,為小雨點輕輕蓋上。雪珂拉著被角,細心的塞在小雨
點身子四周,一邊塞,一邊對碧蘿說:「你要幫忙照顧著她,因為小雨點兒傷成這樣,一定
要趴著睡或側著睡,別讓她壓著傷口,好不好?」
    「是的,少奶奶,我會的!」碧蘿應著。
    雪珂凝視著小雨點,不知怎的,淚,又來了。
    小雨點用胳膊撐起身子,十分震動的抬起一隻手來,為雪珂拭著淚,她癡癡的看著雪
珂,癡癡的說:
    「少奶奶,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啊?剛才為我求情,現在又親手為我上藥,還給我一床新
被子,還為我掉眼淚,我……我不過是個小丫頭呀!」雪珂無言以答,只感到心痛無比。那
種心痛難以言喻,像是自己的心臟和神經,全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捏著,捏得快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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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是陰曆十五。每逢初一和十五,雪珂照例要去廟裡上香。以前在北京時,她去香
山,去臥佛寺,去碧雲寺。現在到了承德,她最常去的是普寧寺。其實,去普寧寺是羅老太
太的習慣,初一、十五也是羅家上香祈福的日子。對雪珂來說,任何廟宇代表的意義都一
樣,任何菩薩代表的意義也都一樣。站在菩薩面前,她已不再為自己的未來祈禱,只為遠在
天邊,音訊全無的亞蒙、孩子、周嬤祈禱: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恨綿綿無絕期。但願人長
久,千里共嬋娟!
    這天,三輛馬車浩浩蕩蕩而來,羅家全家到了普寧寺。
    寺前,有一個大廣場,場中,照例有各種小販在賣東西,有的賣香燭,有的賣捏面人,
有的賣鞋子,有的賣風箏和日用品……廟前,總是滿熱鬧的。來上香的達官貴人和善男信
女,多半都扶老攜幼,所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乎各種人等,都會在廟前來往穿梭。
    這天,羅家大小,到了普寧寺,這天,高寒主僕,也到了普寧寺。寺邊,有一棵大樹,
高寒隱在那棵大樹下,已經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了。阿德騎著一輛腳踏車,在寺前寺後,廣
場上,偏殿上,馬路上……各處巡邏。不時騎過來對高寒簡報一下:「還沒看到他們來,但
是,他們一定會來的!我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不會出錯的!」
    過了一會兒,阿德又騎過來,再三叮囑:
    「少爺,見著了人,你可不能莽撞,先遠遠的瞧一瞧是怎麼個情景再說,她身邊一定跟
著許多人,你可別打草驚蛇,弄得不可收拾!」「阿德,」高寒壓抑著,歎口氣說:「你放
心吧,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知道輕重厲害的!今天,我什麼都不會做,我只要先看看,王
爺說她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到底是真是假……」「呵呵,少爺,」阿德瞻著高寒,搖搖
頭。「我對你還真有點不放心,你怎麼可能看一眼,就知道人家是幸福還是不幸福!」「會
知道的!」高寒深深的呼吸著,眼光落在每一輛新到的車子上,搜尋著記憶中的身影。「我
只要看一眼,我就能『斷定』她在過怎樣的日子……」他陡的一震:「來了!」他全身的神
經都緊張起來:「來了!這三輛馬車,一定就是了!」
    第一輛車子停下,馮媽扶出了羅老太。
    第二輛跟著停下,翡翠攙出了雪珂。
    「翡翠!雪珂!」高寒低喊著,再也看不到其他下車的人了,他的眼光死死的盯著雪
珂。雪珂雪珂,這名字,在醒時夢裡,都呼喚了千千萬萬次!這面龐,這眼睛,這身形……
在每個記憶中,都如此鮮明。而現在,雪珂竟在眼前了!依然是秀髮如雲,依然是身材裊
娜,依然是亭亭玉立,依然是眉眼盈盈……高寒的心狂跳著,手心裡沁著冷汗,整個人往前
僕著,似乎隨時準備衝出去。
    「少爺!」阿德警告的喊,低聲說:「你就站在這兒別動,看著就好,千萬別出去!羅
家似乎全家出動了!」
    一個小男孩,忽然對著樹下飛奔而來。
    「娘!娘!」玉麟喊著:「有個小猴兒!好可愛的小猴兒!我要小猴兒!」嘉珊正在攙
著老太上台階。雪珂急忙追著玉麟過來。
    「玉麟!」雪珂嚷著。「別亂跑呀!快回來,等會兒奶奶生氣了!」「不行不行!」玉
麟直奔到樹下,站在一個賣猴子的小販面前,興奮無比的嚷:「我要小猴兒!」
    雪珂追到樹下來了,一把牽住玉麟的手。
    高寒差點從樹後面栽了出去。
    「原來,她已經有個兒子了!」高寒的手指,深深嵌進樹幹的隙縫中去。「她和羅至剛
的兒子!那麼,她不會再眷戀那失去的女兒了!」他覺得心中隱隱作痛,情緒激動澎湃,簡
直不能自己。「好了,別教奶奶等咱們!」雪珂要拉玉麟走。
    「不要嘛,我要跟小猴兒玩!」
    原來,樹下有個年輕人,手裡牽了只小猴子,肩上又坐著兩隻小猴子,正在那兒賣猴子。
    「這位太太!」年輕人對雪珂笑嘻嘻的說:「給你的少爺買只小猴吧!小猴兒通人性,
又會表演!來!給小少爺敬個禮,敬禮!敬禮!」年輕人把肩上的猴子一逗,那猴兒真的對
玉麟敬了個禮。玉麟樂壞了,拍手直笑。
    小猴兒見玉麟拍手,也拍起手來。
    玉麟簡直著迷了,纏著雪珂,直嚷直叫:
    「給我買小猴兒嘛,不管不管,我要小猴兒嘛!」
    雪珂回頭望,老太太已經站定,對這邊不耐的看過來。雪珂心一慌,拉著玉麟,急著想
走。
    「玉麟乖,你瞧奶奶生氣了!」
    年輕人急忙上前,笑嘻嘻的對雪珂一攔:
    「別急著走哇!太太!你家少爺心地好,模樣好,養隻猴兒可以訓練他的耐心,對他有
百利而無害!何況,看你們這樣子,也知道你家大富大貴,猴兒賣得便宜,只要十個銅板,
買了吧!」「對不起,」雪珂陪笑的看著年輕人。「我們家不能養小動物,子孩子不瞭解家
裡規矩,對不起……」
    雪珂話未說完,老太、至剛、翡翠……都已來到身邊。翡翠一臉著急的喊:「格格!」
「格格?」老太的聲音高了八度。「什麼時代了,還有格格?那有個格格如此輕浮,上香不
進廟門兒,盡在廟外面磨菇?這兒是有觀音呢?還是有如來?」老太怒瞪著雪珂:「到羅家
這麼多年了,規矩還沒學會嗎?」
    「娘……」雪珂聲音啞了,眼中已迅速充淚。
    至剛一步跨上前來,伸手就掐住了雪珂的胳臂,他那練過鐵砂掌的手指和鐵鉗一樣硬,
緊緊的箍住了她。
    「眼淚收回去!」他命令的低語。「你做出這副委屈樣子要給誰看?一出門就削我面
子,回家讓我跟你好好算帳!」至剛咬牙切齒:「走!」雪珂腳步蹌踉著,像一個被押解的
囚犯,跟著大夥兒走往廟裡去了。高寒血脈憤張,激動萬分,一回頭,就緊抓住了阿德,痛
楚的喊出來:「你認為這種樣子,像是幸福和美滿嗎?阿德,我沒辦法對我所看到的一切,
置之不理!我要留下來,我要找出謎底,我要……救我的雪珂!」雪珂這天的日子,是非常
難受的。
    一回到家裡,老太太就把雪珂的左手往桌上一拋,那左手的小指上,自從斷指之後,八
年來,都戴著一個純金的指套。老太指著指套,疾言厲色的說:
    「不要以為已經受過教訓,就可以一錯再錯!這個指套,難道還不能讓你變得端莊起來
嗎?你看嘉珊,她雖是二房,也沒有像你這樣,和一個耍猴子的人也能有說有笑,眉來眼
去!」
    「娘……」雪珂顫抖著喊了一聲,想解釋。
    「不要解釋!」老太喝止,厭惡的看著雪珂。「你實在不配喊我娘!八年來,我們羅家
一直容忍著你,沒把你休了,是你的造化!你應該感激涕零才是!為了至剛的面子,我們把
所有的羞辱,都咽在肚子裡,你自己該心裡有數,我們對你的容忍和包涵!不要考驗我們,
不要惹我們,如果你再有一丁點兒差錯,我們不是休了你,沒那麼便宜!我會讓你……」老
太從齒縫裡擠出聲音來:「度日如年的!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雪珂含淚回答。
    這天的罪,並沒有受完,到了晚上,至剛拎著一壺酒,闖入了雪珂房裡。「雪珂!來陪
我喝酒!」
    雪珂走過去,默默的為至剛斟酒,翡翠忙著從廚房端來小菜,又忙著布碗布筷。至剛斜
睨著雪珂,眼神是陰鬱而痛楚的。驟然間,他伸出手去,捏住了她的下巴。
    「笑!」他命令的說:「對我笑!」
    雪珂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擠出了一滴淚水。
    「你!混帳!」至剛把雪珂用力一推,雪珂撞上了床柱,差點跌到地下去,翡翠慌忙扶
住,回頭驚喊:
    「少爺!」「你滾出去!」至剛抓住翡翠的肩,就往門外推:「出去!出去!那有這樣
不識趣的丫頭,杵在別人夫妻中間礙手礙腳!你再這樣不懂事,我就把你送到吳將軍府裡
去!看你長得還標緻,說不定吳將軍會把你賞給他手下的那個親信當姨太太!」雪珂一驚,
真的害怕。吳將軍是段氏政府中的要員,駐守承德,經常去北京,聲名赫赫。至剛雖已退出
政壇,和吳將軍卻拜了把子,一起聽戲,一起打獵,也一起做些生意。兩年前,羅家有個丫
頭,和一個小廝私奔,就是吳將軍幫至剛追了回來,小廝被槍斃,丫頭跳了井。至剛則指桑
罵槐的對雪珂嚷:「我們羅家,一定祖墳葬得不好,怎麼總出些丟人現眼的事!以後無論有
誰不規矩,絕對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雪珂怕吳將軍,承德人人怕吳將軍,翡翠也怕。對雪珂無助的看了一眼,翡翠只好懷著
一顆不安的心,匆匆離去。
    翡翠一走,至剛就甩上了房門。
    「雪珂,到床上去!」他簡單明瞭的說。
    雪珂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難堪,她挺了挺胸。
    「我不要!」「你說什麼?」至剛大聲問,氣得發抖。「你是我的太太,不是嗎?你卻
冷冰冰的像一個冰柱!你身上沒熱氣嗎?你卻有熱氣為別人赴湯蹈火!我真想撕裂你,撕開
你,看看你這個冷漠的皮囊裡,包藏著怎樣的一顆心……」他糾纏著她,伸手去拉她胸前的
衣服。「至剛!」雪珂一閃,閃開了他,伸出雙手去,她握住了他那狂暴的手,哀懇的說:
「八年了!至剛,我們這種彼此折磨的生活,已經過了八年了!你是這樣一個外表英俊,內
心善良,帶著豪爽之氣,俠氣之心的一個人,你為什麼苦苦和我過不去?你已經有了嘉珊
了,有玉麟了,等於有個好幸福的家庭了!你就把這個不完美的我,給丟在一邊冷凍起來,
讓我去自生自滅吧!」「這就是你的期望?」至剛盯著雪珂,聲音裡夾帶著深沉的痛楚和強
烈嫉妒。「你不必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來形容我!我既不善良也不豪爽,我小器,我自
私,我虛榮,我嫉妒……我恨你!」他搖撼著她,瘋狂般的搖撼著她,大吼大叫著:「從新
婚之夜開始,你就期望我把你冷凍!別的妻子對丈夫唯命是從,巴結討好,生怕不得寵,你
呢?卻生怕會得寵!你怎麼可以這樣羞辱一個做丈夫的心?踐踏一個男人的自尊?我恨你!
但是,我不讓你平靜,我也不給你安寧,我更不許你去自生自滅,我就是要折磨你……」
    「不!不要!」雪珂淒然的大喊:「你放了我吧!你饒了我吧!」雪珂想奪門而逃,至
剛把她捉了回來,兩人開始拉扯掙扎,各喊各的。酒壺酒杯在拉扯中翻落地上,乒乒乓乓碎
了一地。同一時間,小雨點抱著一疊乾淨且摺好的被單,沿著迴廊走向雪珂的臥房,嘴裡還
在喃喃背誦:
    「馮媽交代的,第一件事,給少奶奶送被單,然後第二件事,去二姨太房裡收換洗的衣
裳,第三件事,去問老太太吃什麼消夜,第四……」小雨點突然站住了,聽到雪珂房裡驚天
動地的聲響,又一眼看到翡翠,站在門外直發抖。小雨點大驚失色,驚慌的問:「是誰……
在欺侮少奶奶呀!」
    才問完,她又聽到雪珂一聲尖叫:
    「不要碰我!請你饒了我,饒了我……」
    小雨點不假思索,就跑過去把房門一把推開,翡翠忙奔過來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小
雨點跑了進去,慌慌張張的喊著:「少奶奶!你怎麼了?是誰……」
    至剛回頭看,目眥盡裂。
    「又是你這個臭丫頭!」至剛一揮手,給了小雨點一耳光,小雨點往後翻跌,被單落了
一地,她小小的身子,摔落在後面的翡翠身上。這一陣大鬧,終於把老太太和嘉珊都驚動
了。老太太只看了一眼,心中已經有數,對雪珂不屑的輕哼了一聲,她抬頭看著至剛,責備
的說:「什麼事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鬧得全家不寧?」
    嘉珊奔過來,急忙用小手絹給至剛擦汗,拉著他的胳臂,賠笑的說:「好了!好了!我
讓香菱重新燙一壺酒來,陪你好好的喝兩杯!走吧!」嘉珊拉著至剛走了。老太太死瞪著雪
珂。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太太的聲音堅硬如寒冰。「咱們走著瞧!」一轉身,老太
太也走了。
    雪珂驚魂甫定,和翡翠兩人都奔過去檢查小雨點。
    「小雨點,傷到了沒有?前幾天挨打還沒好,又摔這麼一跤,快起來給我看看!」雪珂
說,去扶小雨點。
    小雨點呆呆坐在地上,瞪視著一地的被單,不言也不語。
    「小雨點,」翡翠不禁怔了怔。「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嚇傻了?少奶奶在問你話呢!」
    小雨點這才抬頭,怯怯的看著兩人,臉上,掛下兩行淚珠。「我完了!」她小小聲的
說:「我弄髒了被單,回去馮媽一定要打我的!」雪珂心中一痛,深深的看了小雨點一眼,
就一把把她緊摟懷中。「原來,馮媽常常打你,是不是?」她說,憐惜的摸著小雨點的頭。
「你奶奶真是選錯了人家呀!承德幾千幾百戶人家,她怎麼會偏偏把你送到羅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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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53:3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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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後,在承德市的清風街,新開了一家店,是個二層樓的、古雅的小樓房,裡面賣的
是古董、玉器、字畫、擺飾、印鑒……各種五花八門的小玩意。店裡的擺設雅致清爽,頗具
匠心。店的名字,也很風雅脫俗,名叫「寒玉樓」。
    轉眼間,到了初一,又是羅家去普寧寺上香的日子。
    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雪珂緊跟在羅老太太身邊,寸步不離,目不斜視。上完香,祈完
福,廣場上有些什麼小販行人,她全都不知道。出了廟門,先把老太太扶上第一輛車,她和
翡翠才往第二輛車走去。剛舉步,有個小伙子騎了輛自行車,從坡道上往下滑,大概是煞車
壞了還是怎麼的,車子直衝過來,撞上了翡翠。「哎喲!」翡翠輕喊著。
    「對不起,對不起!」小伙子直鞠躬,伸手去攙翡翠,閃電般的,已在翡翠手中塞了個
小紙條。一面低聲說了句:「給格格,要緊要緊。」騎上車子,小伙子飛一般的去了。
    「怎樣?翡翠?」雪珂關心的問:「有沒有撞著那兒?傷了那兒?」「沒,沒,沒
事!」翡翠結舌的說,眼光追著小伙子,卻已人跡杳然。「咱們上車,快走吧!」
    回到羅府,雪珂才進臥室,翡翠已急忙關門關窗子。雪珂詫異的看著翡翠,這丫頭怎麼
了?自從廟門口撞了一下,就魂不守舍,臉色蒼白。「怎麼了?」她不解的問。
    「格格呀!」翡翠低聲說:「你瞧這是什麼?」
    翡翠攤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個打著萬字結的紙條,被翡翠握得那麼緊,萬字結都歪
曲了。
    「哪兒來的?」雪珂的心臟怦然一跳,感染了翡翠的緊張。
    「就是撞我的那個小伙子呀,他塞給我的,還對我說:『給格格,要緊要緊。』」雪珂
的心臟,又狂跳了兩下,迅速的,她取過那紙條。萬字結!好熟悉的打法,以前悄悄給亞蒙
寫信,總是打個萬字結。那時,見一次面好難,也要等到上香,或是跟周嬤上街的時候才見
得著,見了面,彼此一定交換一個萬字結……可能嗎?雪珂的手顫抖著,呼吸急促而不穩
定,心怦怦的跳個不停……好不容易,總算打開了那張紙條,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大字:「寒
玉樓承德市清風街十五號」
    她怔忡著,翡翠小聲說:
    「後面還有字!」雪珂把紙條一翻,只見上面寫著:
   
    「小店有潔白美玉一隻;冒昧懇請夫人前來一觀!」
   
    雪珂整個人驚呆了,抬起頭來,她的兩眼綻放著光芒,臉色蒼白如紙,卻在那閃亮的眸
子映照下,出奇的美。翡翠好多年都沒有在雪珂臉上看到過這樣的光采。雪珂一手攥緊了紙
條,一手抓緊了翡翠。「他來了!」她低低的,急促的說:「他在承德,他就在這個寒玉樓
裡。雪中之玉,必然耐寒!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是他的字跡,他的萬字結,他的
寒玉樓!……他來了!」她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確信。「翡翠,」她眼光狂熱,聲音迫切:
「你要想法子,讓我出羅家的大門……讓我去見他一面!你要想法子,因為我不能等,我恨
不得現在就插翅飛去呀!」雪珂雖然不能等,她卻非等不可。翡翠在羅家,比雪珂更沒有分
量,她挖空了心機,也想不出怎樣可以安排出理由,讓雪珂出門一趟。但是,雪珂出不了
門,她卻可以出門,羅家的一些雜事,買針線、買零食、打油、打醋,以及柴米油鹽……翡
翠往往是馮媽的下手。以前,深恨馮媽差遣她出門辦事,現在卻巴不得馮媽差遣她去辦事。
終於機會來了,家裡的肥皂用完了,翡翠自動自發的出門去買。一出了羅家大門,她就直奔
清風街寒玉樓。
    來接待她的,正是撞她的小伙子。
    「翡翠姐,」阿德笑嘻嘻的喊:「我名叫阿德,我家少爺在樓上!」「你家少爺?」翡
翠有點迷糊。亞蒙什麼時候變成少爺了?這之中有無差錯?是不是雪珂一廂情願認錯了人?
    帶著滿腔的狐疑,翡翠上了樓。
    於是,翡翠見著了一別九年的顧亞蒙!
    回到羅家,翡翠興沖沖從大門一路嚷進來:
    「格格,我遇見舅老爺了!他從北京來度假,住在山莊裡,他說,趕明兒要到羅府裡來
拜見老太太呢!」
    「哼!」羅老太哼了一聲,舅老爺?她打心眼兒裡討厭那位舅老爺!以前是皇親國戚,
現在已經不值錢了!偏有那種舅老爺,總以為自己的地位永遠不變,抓著人就只會談當年之
勇。「轉告舅老爺,他難得度假,不必客套了!」
    「哦?」翡翠一呆,那「碰了一鼻子灰」的「蠢像」使老太太暗中得意。「那……」翡
翠為難的。「格格,」她求救似的看著一臉茫然和焦灼的雪珂。「趕明兒,我陪你去見舅老
爺吧!」「對啊!」老太太吸著水煙管,呼嚕呼嚕的。「見著舅老爺,就說至剛忙,也沒時
間去拜見了!」
    「哦!」雪珂好半晌,才應出一個字來。
    翡翠偷窺了雪珂一眼,主僕二人,好不容易,才抽身回到臥房裡。一關上房門,翡翠就
一把抓住雪珂,急切的說:
    「我見到亞蒙少爺了!他現在換了一個名字,叫作高寒,寒玉樓就是他開的,為格格而
開的!原來,他七年前就逃出了喀拉村,在陝西境內,遇到了一位貴人,是福建來的高老
爺,兩人談得一投機,高老爺就收了亞蒙少爺當義子,改名叫高寒。把他帶到福建,做起古
玩玉器的生意來……這樣一待就是七年,亞蒙少爺一直不肯成親,還對格格念念不忘,所
以,高老爺就派了他的徒兒阿德,保護亞蒙少爺來北京尋親,那徒兒,就是昨天在普寧寺門
口撞了我的小伙子!」
    翡翠太興奮了,說得七顛八倒毫無章法。雪珂卻聽得眼睛都直了,聲音都啞了:「果
然……果然是亞蒙?」她只問重點。
    「是,是,是!」翡翠一疊連聲答。
    「那,那……我怎樣才能出去?」雪珂滿屋子打轉。
    「所以,所以……」翡翠嚥著口水,從沒做過這麼大膽的事,喉嚨都干了。「你要去見
舅老爺呀!明兒一早,我就陪你去見舅老爺呀!」雪珂瞪著翡翠,好丫頭!她沒辦法再細想
了,滿腦子都是亞蒙,他來了!他真的來了!他真的來了!亞蒙亞蒙,她心中千回百轉的喊
著,只要再見你一面,我這一生,死而無憾了!終於,雪珂和高寒,面對面的站在寒玉樓的
樓上了。
    寒玉樓關起了店門,阿德泡了一壺好茶,和翡翠在樓下品茶。讓雪珂和高寒,一敘九年
來別後種種。
    高寒目不轉睛的望著雪珂,雪珂也目不轉睛的望著高寒。兩人的目光,就這樣癡癡的,
癡癡的糾纏在一起,兩人心中,都有千言萬語,但是,此時此刻,卻誰都開不了口。「從別
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缸照,惟恐相逢是夢中!」真的,惟恐相逢是夢
中!誰都害怕,一開口就把這個夢驚醒了。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雪珂的臉上,掛下了兩
行淚珠。
    這淚,使高寒喉中哽著,眼眶發熱,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在新疆,面對
獄卒的鞭打,在流亡的歲月裡,面對饑寒凍餒,多少悲痛與無助的時刻,高寒從未下過淚,
可是,此時此刻,淚卻奪眶而出了。
    雪珂看著高寒的淚,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衝。
    情不自禁的,兩人就這樣擁抱在一起了。
    許久許久,兩人才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孔,透過淚霧,打量著對方。雪珂抬起左手,去揩
拭淚水,面前的亞蒙,是這樣一表堂堂,英俊儒雅啊!比起九年前,卻更有動人心處!
    她這一抬手,高寒觸目所及,是那金指套!他渾身一震,握住了這隻手,他緊盯著這指
套,顫聲說:
    「雪珂,你對我如此情深義重,新婚之夜竟然和盤托出,不惜自毀婚姻,還被迫自
殘……」
    「這都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你何必……」
    「不!對我不是!」高寒激動萬分的說:「許許多多事情,我昨天才從翡翠嘴裡得知,
斷指不過是不幸的開始!之後,你的丈夫和婆婆便百般折磨你,虐待你!雪珂,八年來你所
受的痛苦和委屈,我雖無法盡數皆知,但是,光聽翡翠陳述幾件事,我已經受不了!你這一
切全是為了我,可是你在受苦的時候,我卻不能保護你!這……使我心裡……加倍加倍的痛
啊!」雪珂聽著這樣的話,九年後,還能聽到亞蒙這樣體恤的話!血沒有白流,淚沒有白流。
    「雪中之玉,必然耐寒!」她低低的,熱切的說。「你對我有這樣的期許,我自當熬過
冰雪和酷寒!今天能夠再見一面,所有的等待和艱苦,都已經值得了!」
    「所有的等待和艱苦,都已經『結束』了!」高寒有力的說:「我終於又找到了你,我
們要重新開始,讓我來補償你,回報你……」「你在說些什麼,」雪珂心慌起來。「我不要
你補償和回報,能再見一面,我已心滿意足……」
    「哦,你不能!」高寒激烈的喊:「再見一面,才讓我們瞭解彼此愛得有多深,有多強
烈,有多持久……帶著這樣強烈的感情,你怎能回到另一個男人的身邊?」他雙手握住她的
雙臂,穩定著她的身子,看進她眼睛深處去。「聽我說,上個月十五,我在普寧寺偷偷見了
你,當時,我誤以為那個小男孩是你的兒子,即使如此,我都沒有放棄重新爭取你的決心!
昨天我聽翡翠說,才知道那是二房所生的孩子,你八年來並無所出,那麼,你對羅家,應該
是無牽無掛了!」
    「可是……」雪珂慚愧的說:「八年來,我也未能為你守身如玉啊!」高寒震動的抱緊
了雪珂。
    「我若是心裡還計較著這個,我就簡直不是人!」他再看雪珂,心神俱碎。「雪珂,你
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呀!我——
    要——你——回——到——我——身——邊——來!」
    「不!不!不!」雪珂驚慌的喊著。「我們今天能再見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寵,我們不
要太貪心!你現在已有義父視你如己出,又將傳你家業,你就應該知福惜福,好好報答人
家,你應該忘掉我,娶妻生子,為自己開創一個嶄新的人生,一個屬於高寒的新生命……」
「我已經有妻子有孩子了!」高寒固執的。「我不需要什麼新生命,我要的,是找回我生命
中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切再也找不回來了呀!現在的我,是羅家的媳婦兒,我們都改變不了這個事
實……」
    「雪珂!」高寒握緊了她的手,深刻的說:「世界上沒有『無法改變』的事,滿清都可
以變民國呢!問題是我們彼此的決心!難道你不想和我,和我娘,還有我們的女兒,一家團
聚嗎?」「女兒?」雪珂太震動了。「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兒?」
    「你娘親口告訴我的!我去過王府,見過你父母,我除了找尋你,也要追回我的親骨肉
啊!」
    「我娘親口說的?」雪珂抬頭,雙眼灼熱的閃著光,語音急促而顫抖。「是個女兒?是
個女兒?」
    「是的!你娘說,她粉妝玉琢,一出生就會笑!」
    「她現在在哪裡?在哪裡?」
    「你娘把她交給了我娘,又給了盤纏,讓她們去喀拉村找我……」「所以,」雪珂迫不
及待的打斷。「你們母子、父女都已經團聚在一起了?」「沒有!」高寒淒然說:「我想,
我們是在路上錯過了!或者,我娘始終沒找到什麼喀拉村,那本就是個荒涼無比的山區。找
不到我,娘也不敢回北京,你知道她,對改朝換代這回事弄不清楚,她怕王爺怕得要
死……」
    「這麼說,孩子跟著周嬤,已經下落不明?」雪珂尖聲問,整顆心都扭成一團。「你別
急,」高寒安慰的緊握了她一下。「我想,有一點足以讓我們安慰的,是她一定會得到妥善
的照顧,我娘會用全心全意來疼她來愛她的!所以……不管她們流落在什麼地方,我們那女
兒……一定活得很好!」
    雪珂怔著。在一日之間,重新見到亞蒙,又知道以前的孩子是個女兒,再知道女兒跟了
周嬤,而今又下落不明……這種種,實在讓人太震撼了!其中的大悲大喜,幾乎不是她所能
承受的了。腦中的思緒,在一瞬間,已混亂如麻,簡直不知從何整理才好。「亞蒙,亞
蒙……」她終於又有力氣說話了。
    「是。」「去找孩子!去找你娘!」她急促的說:「放掉我,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對
我還有一份情,用到孩子身上去!我求求你……」她的淚又湧了上來:「那孩子,從出生到
現在,八歲了!沒見過爹,沒見過娘……雖有個奶奶,畢竟不能取代爹娘的位置,好可憐的
孩子!你,但分還有一些兒愛我,你就趕快去尋訪那祖孫兩個!」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高寒一疊連聲的說:「我去找尋她們,但是,你和我一起
去!」
    「亞蒙!」她驚喊。「你根本不瞭解我現在的處境,是嗎?」
    「至少,想一想!」他迫切的說:「除非……」
    「除非什麼?」「除非——你對他已有了感情,畢竟做了八年夫妻!」
    「亞蒙!」她再驚喊。「啪」的一聲,他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
    「你幹嘛?」她去抓他的手。
    「應該不嫉妒,應該不要說這句話,應該連想都不要想,應該……」他回身,一拳用力
的捶在窗欞上。「去它的應該這個應該那個!」他再回身,眼睛紅紅的。「想到你馬上要從
我這兒,回到他身邊,我就嫉妒得快發狂了!這種情緒下,你教我怎能丟下你,去找孩子?」
    「亞蒙!」她再喊一聲,投入了他的懷裡,簡直柔腸百折,寸寸皆碎了。雪珂第二次溜
到寒玉樓,是趁羅家全家老少都去看戲的時候,她悄悄的,和翡翠兩個,披著暗綠色的斗
篷,就從後門溜出去了。她只有一個時辰可以耽擱,因而,見了高寒,她立刻就說要點:
「我已經想過幾百次幾千次,要我跟你一起走,那是決不可能的事!九年前,我可以和你私
奔,那是因為我認定你是我的丈夫……」「現在,你已經不認我這個丈夫了?」高寒憋著氣
說。「現在,你認定的是另一個丈夫了?」
    「亞蒙,請你講講理好不好?」雪珂悲喊著。「以前,我父親是個王爺,有權有勢有人
馬,我們逃不掉!現在,至剛和那吳將軍,是拜把兄弟,照樣有權有勢有人馬!兩年前家裡
的丫頭蓮兒私奔,還是被捉了回來……時代雖然變了,有很多人情世故,仍然不變!這個社
會,對於不貞不潔的女人,觀念也仍然不變!亞蒙……」她哀聲說:「私奔這回事,我做過
一次,再沒勇氣做第二次了!」
    「聽我說!」他抓住她的雙肩,語氣激烈的。「我們不私奔,我們去找那個羅至剛,曉
以大義!他也是讀書人,他也知道你和我成親在前……」「不!」雪珂恐懼的退後一步,緊
盯著高寒。「你不瞭解至剛,他不會放了我的!你的存在,是我全身洗刷不掉的污點,是他
這輩子最深刻的恥辱,你如果出現,他會殺了你的!」
    「雪珂,」高寒挺了挺背脊:「如果怕死,我今天也不會來承德了!」「好,好,你不
怕死!」雪珂忍著淚,哽咽的說:「但是,我怕!我好怕好怕你會死,現在,已經不是為了
我怕,而是為了我們那苦命的孩子而怕!」她捉住他的衣襟,哀求的拉扯著:「亞蒙,我們
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做不成熟的事!請你想想我們那失蹤的孩子,就算你不想她,也請你
想想你的老娘吧!那周嬤,她今年都已經五十好幾了……」
    「五十四歲!」高寒忍不住接口。「明天,就是她老人家五十四歲的生日,你忘了?」
    雪珂一怔。確實忘了。在羅家,每天面對的日子都像打仗,怎麼會記住周嬤的生日!雪
珂心中惻然,那周嬤,算來也是她的婆婆呢!羅老太太每年過壽,她三跪九叩行禮如儀,家
裡張燈結綵賀客盈門。而周嬤的生日,她卻給忘了!
    「哦!明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雪珂悲涼的說:「我一定要在房裡,給她遙遙的磕個
頭,祝她老人家長命百歲!」她驀的仰起頭來,更哀切的懇求著:「你瞧!你娘已經五十四
歲了,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她怎樣謀生?怎樣過活呀?也許她們祖孫兩個,相依為命,正到
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許她們正遇到什麼困難,卻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而我們兩個,還
坐在這裡空談!我們這樣麻木不仁,還算是為人子,和為人父母的嗎?」「好了!好了!你
不要激動。」高寒握緊了雪珂。「你要我怎麼做,我聽你的,行嗎?」
    「去找周嬤去!去找孩子去!」
    「雪珂啊,你以為我不想找她們嗎?但是中國這麼大,你讓我從何找起?本以為你會有
她們的消息……我娘,怎會不設法跟你聯絡呢?連你都沒線索,我要去找她們,真像大海撈
針一樣難啊!」「你可以從北京開始,一路找到新疆去……」
    「對!你這個想法,和我一樣……」
    「那麼,你還猶像什麼!」她大喊著:「你去吧!馬上去吧!求求你去吧!」她搖撼
他,一疊連聲的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高寒凝視著雪珂,終於點下了頭。
    雪珂一個激動,淚水,又滾落了面頰。高寒痛楚的把雪珂一摟,雪珂的淚,從他的肩
胛,一直燙到他的五臟去,燙得整個心胸,無一處不痛。
    「不過,答應我一件事!」他啞聲說。
    「什麼?」她哽咽的問。
    「如果我找著找著,還沒找到結果,就又突然跑回承德來,請不要生氣!畢竟,我娘和
孩子,下落不明。而我那生死相隨、天地為證的妻子,卻在承德呀!」
    雪珂的淚,更加洶湧而出,一發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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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55:44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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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羅家的後院,還保存著一個古老的磨房。老太太喜歡吃自己家磨出來的豆漿,自己家
做的豆腐。所以,小雨點和碧蘿,這些日子以來,常常徹夜在磨房磨豆子。那石磨是相當沉
重的,兩個孩子必須把身子整個掛在橫槓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著那石磨往前轉動。
    這晚,兩個孩子又在磨豆子,小雨點看來神思恍惚。
    「碧蘿姐姐,」她忽然抬起頭來問:「咱們若是想出去,該怎麼辦呀?」「出去?不可
能的!」碧蘿詫異的說:「除非是像今兒個出去看戲,就會帶綠姐藍姐去伺候茶水,不然,
就是派出去買東西……那都是大姐姐們才有的份兒,輪不到咱們頭上!」
    「那……」小雨點急了起來。「那我都不能去看奶奶了嗎?明兒是我奶奶的生日呀!以
前奶奶過生日,我都會剪壽字圖給她,我們一起吃蛋、吃麵,現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壽字
圖和麵線,擺在她墳前給她……」
    碧蘿一呆。「唉,你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們房裡擺一擺吧!你要出羅家大門,是
不可能的事!」
    小雨點直起腰來,石磨也跟著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飛奔而去。「我去求
馮媽去!」「哎,小雨點兒!小雨點兒!別找罵挨呀……」碧蘿眼看小雨點已跑得無蹤無
影,慌忙跟著跑出去。
    果然,馮媽氣得掀眉瞪眼。
    「上墳?你當你是千金小姐,還是怎的?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你好端端要上
墳?不許去!」
    「可是,」小雨點急急的說:「明兒是我奶奶的生日……」
    「死人還過什麼生日!」
    「馮媽,求求你給我去,我很快就回來嘛!你交代給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還加倍
做……」
    「不許就是不許!」馮媽厲聲說:「你們兩個,豆子磨完沒有?趕快給我滾回磨房裡
去!」馮媽伸出指頭,對著小雨點頭上就是一戳。「你這個小腦袋,一腦袋歪主意,想溜出
去玩,門都沒有!」小雨點噙著滿眼眶的淚,回到磨房。拚命推著那沉重的石磨,磨子發出
咕嚕咕嚕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無奈的歎息。
    第二天上午,羅府發生一件大事,小雨點逃跑了。
    羅老太震怒極了,坐在大廳內,把所有丫頭僕人都叫出來罵,連雪珂、嘉珊、翡翠都侍
立一旁聽訓。幸好至剛一早就出去了,沒有參與這場審問。馮媽首當其衝,被老太指著鼻子
罵個沒停:「你怎麼帶人,怎麼教人的?一個小丫頭你都管不了?你還能做什麼?」「老太
太!」馮媽垮著臉,急急申辯著。「不是我不會帶人,是小雨點太頑劣了!她不比其他丫
頭,都來自清清白白的人家,她沒爹沒娘教她規矩,是老太太可憐她,才收容下來的!打從
一進門,她就不肯聽話,大禍小禍不知闖了多少,我為了管教她,少不得打打罵罵,誰知她
就逃跑了……」
    「丟了一個小丫頭沒關係,」老太氣得臉發青:「可是想想看,這丫頭跑出去,會說咱
們家多少壞話,欺侮她、打她、罵她、虐待她……傳出去咱們羅家還做人嗎?老閔,你給我
派人去把她給追回來!」「是!」老閔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
    「回來回來!」老太喊:「你沒門沒路的到哪兒去找?那孩子在承德市還有家人親戚
嗎?」
    碧蘿再也忍不住了,往前面一跪。
    「老太太,」碧蘿急切的說:「我想小雨點沒有逃走,她只是去給她的奶奶上墳去了!」
    「上墳?」老太太驚訝極了,瞪著碧蘿。
    「是啊!小雨點昨晚哭了一夜,剪了好多壽字圖,麵線也沒有,她不敢去廚房裡拿,怕
馮媽罵她。昨天,她也求過馮媽,給她去上墳,因為今天,是她奶奶的生日呀!」
    「匡啷」一聲,雪珂手中的茶杯落地,砸成粉碎。
    老太回頭,怒瞪雪珂一眼。
    「你怎麼了?」「是,是,是我不好,」翡翠急忙說,彎腰去拾茶杯碎片。「茶杯太
燙,太燙……」
    雪珂什麼都聽不見了。小雨點去上奶奶的墳,因為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天哪!小雨點,
小雨點,小雨點……今年八歲,沒爹沒娘,只有一個奶奶!承德有幾千幾百戶人家,卻偏偏
送進羅家來!天哪,小雨點,小雨點,小雨點……
    老太太顧不得雪珂,又掉頭去審馮媽。
    「有沒有這回事?」「有的!」馮媽低下頭去。
    「誰知道她那個奶奶葬在什麼地方?」
    老閔挺身而出。「我知道,是在西郊的亂葬崗裡。」
    「你趕快去把她追回來!」
    「是!」雪珂忽然聽見了,眼光直直的往前一追。
    「我也去!」老太太眉頭一皺,看著雪珂。雪珂的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瘦骨伶仃,
似乎風吹一吹就會倒。這樣的女人,像個幽靈,真弄不懂至剛為什麼不休了她。嫁到羅家來
八年,對什麼事都不關心,只有對這個小丫頭,喜歡得厲害。或者,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
吧!是的,她對玉麟,也是疼得厲害。老天為了懲罰這個女人的不貞,所以,不給她一男半
女!她生命中,必然也有缺陷吧!老太這麼一想,心中竟掠過一絲悲憫之情。雖然追一個小
丫頭,實在犯不著勞師動眾,但雪珂自告奮勇要去,就讓她去吧!
    「翡翠,你跟著去!如果她真在上墳,帶回來就是了!不必過責,總算她是一番孝心!
如果是跑了,給我一路尋訪一下,去那個什麼客棧問問,想辦法追回來!」
    「是!」翡翠忙不迭的點頭,忙不迭的追著雪珂而去。
    上了馬車,老閔才發動了車子,雪珂就一把握緊了翡翠的手,握得那麼緊,把翡翠都握
痛了。雪珂眼裡,有焦灼,有期待,有惶恐,有渴望……有淚。翡翠對雪珂悄然搖頭,指指
馬車上的老閔。雪珂的牙齒,咬住了下嘴唇,要克制自己,要克制自己……她拚命的咬住嘴
唇,手指掐進了翡翠的手心裡。車子停在亂葬崗,雪珂和翡翠跳下車來。
    亂葬崗到處都是無主的孤墳,天際,秋雲密佈,地上,落葉亂飄。雪珂一抬眼,就看到
亂墳深處,小雨點孤獨的身影,正跪在一堆黃土之前。她那小小的個子,在那綿延無盡的山
峰與亂塚間,顯得那麼渺小,那麼淒涼。雪珂的心臟,一下子就收緊了,收成了一團,說不
出來的痛。
    「老閔!你在這兒等著,我和翡翠去勸她!」雪珂命令的說。到羅家以來,這是第一
次,對老閔用了命令的語氣。
    老閔點頭。雪珂和翡翠,一腳高一腳低的直奔小雨點而來。
    雪珂觸目所及,是墓碑上那潦草的四個字:
   
    「周氏之墓」
   
    「啊!」雪珂悲呼一聲,兩腿一軟,雙膝點地。翡翠眼中一熱,淚水盈眶,跟著也跪下
去了。「少奶奶!翡翠姐姐!」小雨點驚呼著,不勝惶恐之至,回過身子,呆望著雪珂: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疊連聲的說:「我一定要來給奶奶上墳,跟她說說話,
我有好多好多話,一定一定要告訴奶奶,對不起,害你們來找我!」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小雨點,那兩道清楚的眉毛,那挺直的鼻樑,那眼神兒,分明就
是亞蒙第二!怎麼自己竟看不出來?那嘴巴和臉龐兒,竟是自己的縮影啊!小雨點兒!小雨
點兒!她心中瘋狂般的大喊:我那苦命的孩子啊!伸出手去,她顫抖的握住小雨點的肩,激
動得不能自已。
    「少奶奶,你怎麼了?」小雨點不解的問,有些害怕。「你生我的氣了?」「不不
不!」雪珂啞著嗓子,淒楚至極。「我不生你的氣,我生我自己的氣!小雨點兒,請你好好
告訴我,你奶奶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的爹呢?你的娘呢?」
    「我娘……死了!」小雨點有點猶豫的說:「我爹,他在新疆採礦,新疆好遠好遠,我
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奶奶就帶著我去新疆找我爹,可是沒找著,然後,我們就一直找,一
直找,到過許許多多地方,都沒找到,後來,奶奶病了,就為了給奶奶治病,我才賣進來當
丫頭,現在奶奶走了,我也再不能去找我爹了!」小雨點說著,淚水就滾落面頰。
    雪珂的手更加顫抖了,聲音更加沙啞了:
    「小雨點,你的生日呢?是幾月幾號?」
    「是六月初十!」小雨點衝口而出。「奶奶說,我娘生我那天,正在下雨,奶奶抱著
我,看到滿湖裡都是小雨點,就說,取個容易帶的名字吧,就叫我小雨點兒!」
    翡翠用手蒙著嘴,情不自禁,哭出聲音來。往周嬤墳前移了兩步,她虔誠的磕下頭去。
    雪珂則一把緊擁住小雨點,淚珠瘋狂般的滾落,她語無倫次的,一疊連聲的說:「好
了!好了!現在你到我身邊了!我的小雨點兒!你的奶奶……她用心良苦!在她去世以前,
原來,原來……做了這麼周到的安排!老天哪!」她推開小雨點,也對周嬤磕下頭去。周嬤
周嬤,我們母女已經團圓,你在九泉之下,請安息吧!小雨點十分困惑的看著雪珂和翡翠,
吸了吸鼻子,她太感動了。小小聲的,她說:
    「你們都給我奶奶磕頭呀?為什麼呢?」
    「因為,」翡翠站起身來,首先穩定了自己,認真的說:「你奶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
奶奶,我們和你一樣尊敬她,愛她!」小雨點嚴肅的點點頭,接受了這個理由。回頭,對周
嬤的墳低聲說:「奶奶,有這麼多人來看你,你一定很高興吧!」
    雪珂忽然從地上直跳起來,緊張的抓住翡翠。
    「老天啊!不知道亞蒙出發了沒?咱們得趕緊帶她去寒玉樓呀……」翡翠大驚失色,立
刻用力扯住了雪珂。
    「我們要趕緊回羅家去!老閔在看著,老太太在等著……小雨點是羅府的丫頭,你是少
奶奶!什麼都沒改變!走!我們趕快回去,你鎮定一點……唯有你鎮定,我們才能從長計
議!格格呀……」她低喊著:「別害了小雨點,別害了……寒玉樓的主人呀!」雪珂淚盈
盈,無言以對。
    小雨點望著都成了淚人兒的雪珂與翡翠,困惑極了,怯生生的說:「你們不要哭了嘛!
我不是故意犯錯的,現在給奶奶過完了生日,回去受罰,我也甘願了!」
    「不不不!」雪珂激動的喊:「再也沒人能罰你,我再也不讓任何人來動你!我不許!
不許!」
    「格格,」翡翠憂心忡忡的說:「你這樣子,怎麼回去呢?」她抬頭看看,深深的抽了
一口氣:「老閔過來了!我們快走吧!」
    一回到家裡,馮媽就氣沖沖的衝上來。
    「你好哇!可給逮回來了!」
    馮媽說著,就要伸手。雪珂一步向前,護住小雨點,厲聲說:「站開!不許碰她!」馮
媽頓然站住,一臉的錯愕。
    翡翠趕緊對小雨點說:
    「還不快去給老太太跪下!」
    小雨點立刻上前,對老太太一跪,發著抖說:
    「老太太,我回來了!」
    老太太沉著臉哼了一聲,望著雪珂問:
    「是怎麼個情形?」
    雪珂的一雙眼睛,直是盯著小雨點,看到她顫巍巍跪在那兒,她恨不能去扶起她來。老
太太的問話,她幾乎都沒有聽到。翡翠一急,上前了一步:
    「老太太!小雨點真的是去了她奶奶的墳前,她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請老太太體恤她
一片孝心,從寬發落!」
    老太太聽了,雖然心中一動,也有了惻隱之心,但,卻仍然緊繃著臉,嚴厲的說:
    「不管什麼原因,沒有得到允許便私自出門,就是不對!小雨點兒,你是個丫頭,丫頭
就要有丫頭的分寸,你上頭還有主子呢!你是羅家花錢買來的,咱們供你吃穿用度,你就要
聽咱們的使喚,不可以隨心所欲,要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懂嗎?丫頭有丫頭的規矩,這是你
的命!你要認命,守好一個做丫頭的本分,你懂嗎?」
    小雨點跪在那兒,不住的點頭。
    雪珂站在那兒,卻心神俱碎了。
    「馮媽,」老太太說:「把小雨點帶下去!叫她趕快幹活兒!」
    「是!」馮媽拖起小雨點,就沿著迴廊,一路拉走了。雪珂的眼光,緊緊的追著小雨
點,覺得自己整顆心,也被馮媽一路拖走了。回到了雪珂的臥室,翡翠又忙著關門關窗戶。
    「格格,你神志集中一點,醒一醒,咱們真的要好好談一談!」翡翠著急的說。雪珂抬
起頭,熱切的看著翡翠。「你快點去!去把小雨點兒找來!就說我有活兒要給她幹,我不能
讓她待在馮媽那兒,說不定她又會打她、擰她、折騰她……快去,快去呀……」
    「格格!」翡翠一把握住了雪珂的手,急切的說:「你冷靜下來好不好?」「冷靜?」
雪珂抬高了聲音:「你怎麼可以教我冷靜?原來小雨點兒,她是我的女兒,我的親骨
肉……」
    翡翠嚇得臉孔刷白刷白,撲上去,她飛快的用手蒙住雪珂的嘴。雪珂一驚,接觸到翡翠
警告的眼神,感到她蒙住自己的那隻手冰冷冰冷,她驀然醒覺了過來。
    「格格,」翡翠低聲說:「剛剛這句話,只有你知我知,在羅家屋簷下,你是絕對不許
再說!當心隔牆有耳!萬一傳到少爺或是老太太那兒,小雨點就永無翻身的餘地了!你知道
嗎?你知道嗎?」雪珂的眼睛睜得骨溜滾圓。
    「所以,剛剛就應該把她帶去寒玉樓,應該交給亞蒙……哦,老天!」雪珂痛楚的抱住
自己的頭,真的心慌意亂了。「翡翠,我該不該告訴小雨點真相呢?我不要她叫我少奶
奶……」「格格!你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翡翠瘋狂的搖著頭。「現在,大家的處境都極
不安全,你去對小雨點說真相,你怎麼知道她會如何反應,萬一小孩子受了刺激,把所有的
事都鬧開,對你,對小雨點,都是大災難呀!」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雪珂昏亂的說:「我怎樣才能保護我的小雨點呢?周嬤千方
百計把她送到我這兒來,並不是真要讓她當丫頭呀!」「聽我說!」翡翠穩住了雪珂:「眼
前我們先沉住氣,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你一定要小心翼翼,提醒自己,不可以和小雨點太
接近,不要露出任何痕跡。然後,明天,我們說舅老爺快回北京了,找藉口出去,把這事情
去告訴亞蒙少爺,大家再商量對策……好不好?好不好?」
    雪珂可憐兮兮的看著翡翠。
    「好,我聽你的。」她說著,又舉步往門口走去。
    「你去哪兒?」「去看看小雨點在幹什麼?」
    翡翠把雪珂抓了回來,按進椅子裡。
    「我的格格啊!」她低喊著:「你別害她啊!她現在頂多是做做苦工,一旦身份暴露,
她會活不成!你,也會活不成呀!連在寒玉樓的亞蒙少爺,也會遭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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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剛雖然忙著茶莊和南北貨的生意,又忙著和吳將軍喝酒看戲打獵尋歡,但是,對家裡
的一切大小事物,他並非全然不知。嘉珊是個賢淑而不多話的女子,不會在他耳邊嚼舌根打
小報告。老太太威嚴莊重,除非發生了她無法處理的事,否則,她也不會用家務事來煩至
剛。可是,馮媽就不一樣了,馮媽會乘上茶倒酒之便,隨時透露一些信息給至剛,不管是該
說的或不該說的,不管是大事或者小事。
    因而,小雨點去給奶奶上墳,雪珂出門去見舅老爺,雪珂親自追回小雨點……種種事
情,至剛都知道了。他把每件事都放在心裡,暗中觀察著雪珂。有什麼事情不對了!他每根
神經,每個直覺都在告訴他。雪珂身上臉上,綻放著某種不尋常的熱情,眼睛深處,總是閃
耀著某種炙烈的光彩,這和她一貫的冷漠,有了極大的區分。至剛和雪珂相處時間不多,但
已足夠讓他體會到她那奇怪的狂熱。是什麼東西引起的?一個小丫頭嗎?他決心要把雪珂藏
在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找出來。因此,當雪珂稟告老太太,要二度去訪舅老爺時,他比老太
太答得還快:「去吧!自從咱們到了承德,你和娘家人見面機會不多!去吧!但是,去請安
可以!去訴苦不行!如果回到家來,讓我看到你眼睛腫腫的,我可不饒你!既然要去,帶點
禮物去,翡翠,把我上次從吉林帶回來的那幾根上好人參,帶去孝敬舅老爺,請舅老爺也帶
兩盒給王爺!」
    雪珂實在太意外了,至剛居然這麼好說話!但她沒有心思來研究至剛,全部的意志力都
集中在唯一的一件事情上,快去寒玉樓,快把小雨點的事情告訴亞蒙!
    雪珂前腳去了寒玉樓,至剛也後腳到了寒玉樓。
    雪珂一見高寒,已經悲喜交集,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抓著高寒的手,她又搖又喊:
    「謝謝老天,你還沒走!」
    「我預計明天就起程,真沒想到,走以前還能再見到你一面!」高寒震動的說著,眼裡
盛滿了驚喜不捨之情。
    「不用去找了!哪兒都不用去了!」雪珂急促的說,又是淚又是笑又是悲又是喜的。
「我已經找到了我們的女兒!原來,你娘……她千方百計的,把孩子早已送進了羅家……而
我卻不知道!」「什麼?什麼?」高寒聽得糊塗極了。「這麼說,你也見到我娘?她在哪
兒?孩子在哪兒?」
    「孩子在羅家當小丫頭呀!名字叫小雨點兒!你娘……亞蒙,你不要太傷心,你娘已經
去世了!她老人家在臨終前,安排小雨點到羅家當小丫頭,來不及見到我,就客死在長升客
棧……昨天,小雨點去西郊亂葬崗祭奶奶,我這才知道……她就是咱們的女兒呀!」高寒目
瞪口呆的看著雪珂,簡直不知道雪珂在說什麼。
    「你不懂嗎?」雪珂急壞了。「四個多月以前,你娘又病又弱,來到承德,自知已不久
於人世,急於想把小雨點交到我手中,但侯門如海,她走投無路下,只好把小雨點賣到羅府
來當丫頭!」她搖著高寒,迫切的喊:「亞蒙亞蒙,我們的女兒,就在我身邊呀!但是,我
不能認她,不能救她,眼睜睜看著她在羅家做苦工……我們怎麼辦呀!亞蒙,你快想辦法,
救小雨點呀!」高寒仍然目瞪口呆。這突如而來的消息使他太震動了,太意外了,母親已
逝,女兒竟在羅府當丫頭!不不,雪珂一定是想女兒想瘋了,才有這樣的幻覺!但是,但
是,這多像周嬤的作風啊,當年,家道中落,她毅然進王府當差,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挽救
顧家之路。送小雨點去羅家當丫頭……高寒突然有了真實感了:「你說,我娘葬在哪兒?」
    「西郊的亂葬崗,墳上只有四個字:『周氏之墓』,小雨點說,昨天是奶奶的生日!」
    高寒眼睛一閉,痛楚的跌坐在椅子裡。
    「娘!」他低聲說:「娘!你一定已經山窮水盡,才會出此下策吧!」他痛定思痛,淚
水奪眶而出。
    「亞蒙,」雪珂僕過來,緊張的說:「過幾天,我想辦法把小雨點帶出來,交給你,你
帶了她,立刻遠走高飛,到福建去……」「你呢?」高寒瞪大眼睛問。「不要管我了!我得
留在羅家應付一切,讓你們能安全撤離……」「不行!」高寒激動說:「我們一起走!現
在,一家人總算團圓了,我們一起走……」
    高寒的話只說了一半,樓下,傳來阿德高了八度的招呼聲,聲音裡帶著強烈的,示警的
意味:
    「哎……這位少爺,你是要找人呢?還是要買東西?小店中有古董、有玉器、有印章、
有字畫……喂喂,你怎麼一直往裡闖呢?」阿德聲音一凶:「樓上,是咱們的『藏玉樓』,
如果你沒有和高老闆事先約定,是不能上樓的!」
    雪珂和高寒大大一驚,兩人急忙分開,正驚疑中,翡翠已闖開門飛奔進來,急促的低語:
    「不好了,少爺來了,八成是跟蹤咱們的!亞蒙少爺,快快,有沒有什麼玉器石頭,也
拿出一盒來挑……」
    一句話提醒了高寒,快步走到古董櫃前,取出一個小抽屜,放在雪珂身邊小几上,才放
好,阿德上樓的腳步聲已「咚咚咚」直響:「莫非您要找羅家少奶奶?她在選玉器呢!來,
這邊請,我帶路!」至剛大踏步走上了樓,一眼就看到雪珂,正彎腰看著小几上的玉器,翡
翠侍立一旁,而那位寒玉樓的主人,正背著手,站在窗邊等待著。至剛的眼光,滿屋子一
掃,窗明几淨,是一間掛滿字畫的,雅致的書房。一時間,竟看不出絲毫的破綻。「少
爺!」翡翠驚愕的抬頭:「你怎麼也來了?」她這樣說,後面跟進來的阿德慌忙又打躬又作
揖,笑嘻嘻的接口:
    「原來您是羅大爺啊,怎麼不早說呢?這我可怠慢了!」說著,就跑到高寒面前:「趕
快給您介紹,這位就是咱們的高老闆:高寒先生!」高寒挺身而立,看了至剛一會兒,拱了
拱手:
    「幸會了!」至剛注視著高寒,徇徇儒雅,五官端正,眉目間,有一股略帶憂鬱的深
沉。此人看來,深不可測。高寒!至剛十分迷糊,十分困擾。抬起手,他也拱了拱。一轉
身,他盯住雪珂。雪珂已站直了身子,昂著下巴,她直視著至剛,面色非常蒼白,眼神非常
陰鬱。「你……來幹什麼?」她問。
    「你能來,我不能來嗎?」他問。「你又在這兒做什麼呢?」
    翡翠急急一跺腳。「少爺!你把格格的一番心意,完全破壞了!格格說,下月你過生
日,要刻個印章送你,原想給你一個驚喜,不要你知道的,這樣一來,全泡湯了!」
    至剛眼光銳利的掃了翡翠一眼,再盯向雪珂:
    「真的嗎?」雪珂廢然一歎,看來疲倦而蕭索。
    「沒關係了!」她輕聲說,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至剛聽。「反正,不管是什
麼理由,都不會讓人相信的。」她轉身去看高寒,莊重而嚴肅的點了點頭:「高先生,謝
謝!」她在抽屜中取了一塊珮:「這個玉墜子,我先取回去,過兩天,翡翠會送錢來!」
「不用不用!」至剛往前跨了一步。「你喜歡的東西,我送了!多少錢,我馬上付!」
    「八十五元!」高寒只得說。
    至剛走過去,拿起玉珮看了看,回頭看高寒,眼神裡帶著研判。「高老闆真是豪爽,算
得便宜!」他打開腰間錢囊,取出銀票,付清了錢。驀的一回頭:「咱們走吧!」
    高寒挺直了背脊,眼睜睜的看著雪珂和翡翠,跟著羅至剛頭也不回的走了。「說!你們
去過寒玉樓幾次?快說!」至剛關起房門,把雪珂重重摔在床上,大聲的問。
    翡翠還來不及開口,雪珂已經回答了:
    「無數無數次!」「你是什麼意思?」至剛緊盯著雪珂,眼睛裡幾乎要冒出火來。「你
已經不信任我了!」雪珂從床上爬起身,大聲的說。「我也不想再撒謊了!你只需要調查一
下,就會知道我舅舅已經回北京了……今天出門的理由,根本就是個藉口……原來,你答應
得爽快,是因為你起了疑心,存心要去捉我的……你瞧,」她的眼神悲苦而憤怒。「我們之
間,已經如此惡劣了,我要找藉口才能出去,你要跟蹤我,才能確定我的行蹤……我們必須
這樣繼續下去嗎?你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對我們兩個都是悲劇嗎?」至剛忽然有些害怕起
來,他又在雪珂眼底,看到毅然斷指那種壯烈的神韻。他正要說什麼,翡翠已撲上前來,哀
怨的嚷:「少爺!你不要冤枉了格格!你也知道格格這個人,逼急了就會豁出去的!豁出去
就什麼也不顧的!弄個玉石俱焚,兩敗俱傷有什麼好?弄得大家都活不成,又有什麼好?不
管怎樣,都要給自己一條生路呀!少爺,你要給格格一條生路呀!格格,」翡翠抓著雪珂的
手搖了搖:「你別為了慪氣,就胡招亂招,把什麼罪名都扛了下來!你屈打成招沒關係,豈
不要冤枉很多人?你,也要給……你身邊的人留餘地呀……」
    雪珂被喚醒了,震動的,驚慌的看翡翠,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差點害了亞蒙,差點害了
小雨點!
    至剛懷疑的看著翡翠,這丫頭如此激動,看來是真情流露,如果真的冤枉了雪珂?他心
中一動,不禁斜睨著雪珂,那淒苦的眼眸,那無言的悲慼……他心中又一動。
    「翡翠!」他喊,語氣已經有些軟化。「到底你們去了寒玉樓幾次?」「兩次!」翡翠
斬釘截鐵的說:「第一次路過,為了好奇進去看看。第二次就是今天!」
    「為了什麼進去?」至剛掉頭看雪珂:「雪珂,你說,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想為你
選一塊田黃,」雪珂迎視著至剛的眼光,深吸了口氣。「又看中一塊雞血石,不知道你喜歡
那一樣?你什麼好東西都有了,所以,覺得給你選禮物好難好難!」
    至剛目不轉睛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雪珂。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對我用起心來?為什麼?」
    雪珂垂頭不語。「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是為我去選生日禮物嗎?」
    「真的!」至剛又看了雪珂好一會兒。
    「我希望你不是在騙我,因為,是真是假,大家很快都會弄清楚,那個寒玉樓的底細,
我只要稍微摸一摸,也會摸清楚!但是,我真心真意希望你沒有騙我……八年以來,這是你
第一次對我用心……」他近乎苦澀的一笑。「你居然讓我受寵若驚呢!」他一伸手,托起了
雪珂的下巴。「不過,我不是傻瓜,所以不要愚弄我。很多事,我看在眼裡,放在心裡!從
今天起,不管你以任何理由,你和翡翠,都不許單獨出門!你要去買什麼雞血石鴨血石,都
得和我一起去!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不需要意外和驚喜,我只需要你的忠實!」說
完,他一把推開她,大踏步的出門去了。
    雪珂和翡翠,面面相覷。
    「他把我們給軟禁了?」她不相信的說:「現在,連寒玉樓都亮了相了!完了!這下
子,誰能把小雨點送出去?誰能通知亞蒙,讓他趕快離開呢?」
    同一時間,高寒和阿德正佇立在周嬤的墳前。
    找到了這座墳,高寒終於瞭解到,雪珂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不是幻想了。周氏之
墓!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一坯黃土,荒荒涼涼的一座墳。葬進去的,是多少血淚與坎坷,多
少痛苦與辛酸。直到臨終,還抱著無法親自把小雨點交到雪珂手中的遺憾,以及獨生子不知
下落的牽掛!周嬤,她走得一定很無奈,很不甘心吧!
    高寒跪了下去。「娘,我不能報答您的親恩,在您的晚年,沒有親身侍奉,還害您為了
我,到處飄泊流浪,長年受苦受難,最後客死異鄉,我,真是罪該萬死呀!娘,請您原諒
我!請您原諒我!」
    他重重的磕下頭去。阿德上前一步,也對著周嬤的墳跪下,拜了幾拜。
    「老太太!」阿德朗聲說:「我想,您在天之靈,一定會告訴少爺,與其悲傷不已,不
如化悲哀為力量,去救您的兒媳和孫女兒,以求一家團圓吧!唯有一家團圓,您才會含笑於
九泉吧!」高寒被提醒了,看著阿德。
    阿德一伸手,扶起了高寒。
    「阿德,你說得對!我一定要救出雪珂和小雨點兒,才不辜負了我娘的一片苦心!」
    阿德用力的點頭。「可是,阿德,」高寒心有餘悸的說:「今天差一點被羅至剛逮個正
著,不知道雪珂回去,會面對怎樣的局面?那羅至剛會刻意跟蹤雪珂,顯然已經懷疑了雪
珂。不瞞你說,阿德,我覺得那羅至剛變化多端,陰沉難測……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女兒,
都在他的手裡,我真是不寒而慄呀!」
    「少爺!」阿德捲了捲袖子。「我們雇一輛馬車,四匹快馬,埋伏在普寧寺,等他們再
上香的時候,我們劫了人就走,如何?」高寒對阿德深深搖頭。「就憑你我兩個人?大庭廣
眾之下劫人?小兄弟,你畢竟年輕!九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計劃周全的出奔,仍然
被捉了回來!雪珂說得對,這種錯誤,一生犯了一次就夠了,決不能犯第二次!」高寒仰首
看天,天上,彩霞滿天,半輪落日。高寒俯首看地,地上落葉片片,一堆荒塚。娘啊!他心
中輾轉呼號,如果您當初不進頤王府,整個故事都不會發生了!但是,他心中一凜:娘啊,
即使為了這段感情,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我對於認識雪珂,仍然終身不悔!
    頤王府?他腦中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王爺,福晉,他們曾經怎樣殘酷的扼殺了一段感
情,造成今日的局面!或者,或者……他心中翻騰洶湧著一句話:解鈴還是繫鈴人!解鈴還
是繫鈴人!解鈴還是繫鈴人!解鈴還是繫鈴人……
    「阿德!」他精神一振。「明天一早,就備好馬車,我們去一趟北京,我要再訪頤親王
府!」
    阿德重重的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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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6 01:57:5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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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和福晉,是三天以後,趕到承德的。
    對他們兩位老人家來說,高寒帶來的故事,簡直不可思議,周嬤已逝,小雨點在羅家當
丫頭,雪珂身陷水深火熱中,求救無門!而雪珂與亞蒙,居然又見了面,居然舊情復熾,居
然堅持那個在大佛寺有「菩薩作證,天地為鑒」的婚姻才是真正的婚姻……荒唐!王爺乍聽
之下的憤怒,卻被高寒一大篇激昂慷慨的言論給擊倒了。
    「你責備我不該再去攪亂雪珂的生活!你可曾責備過你自己?就因為你的固執,你的面
子,你的門第觀念,你製造了人間最大的悲劇!你讓一對真心相愛的人失去幸福,天天活在
絕望中!你讓一對母子硬生生被拆散,最後竟演變成一生一世也挽不回的遺憾!你還可以制
造一對怨偶,從新婚之夜開始,整個婚姻就陷入地獄!最悲慘的是,一個和你有血緣關係的
小女孩,差點送命在你手裡!僥倖逃過一劫,整個過程中,沒有父母的呵護,嘗盡世間冷
暖,歷盡滄桑,最後卻陷身在親生母親的家裡當丫頭,母女相對竟不能相認,讓那個心碎的
母親,眼睜睜看著那只有八歲大的女兒,受盡鞭笞折磨……你的一念之差,製造了這麼多這
麼多的悲劇,製造了這麼巨大的傷痛,你於心何忍?事到如今,你還不想伸出你的援手,來
挽救可能發生的,更大的悲劇?你還忍心責備我,不該去擾亂雪珂那悲慘的,根本不算是
『生活』的『生活』!王爺,你於心何忍,雪珂,她畢竟是你的親生女兒,小雨點,畢竟是
你的外孫女!你就預備讓她們痛苦一生一世,永劫不復嗎?」王爺被擊倒了,他被徹徹底底
的擊倒了。瞪視著高寒,他不相信的自問著,這個情有獨鍾,永不放棄的男人,這個談吐不
凡,咄咄逼人的男人,就是自己下令充軍到新疆去採煤的人嗎?就是自己從雪珂身邊硬生生
拆散的人嗎?老天!如果他所說的事句句屬實,雪珂和小雨點,現在豈不是正在人間最殘酷
的煉獄裡煎著,烤著?
    王爺還來不及從激動中甦醒,福晉早已淚流滿面,拉著王爺的胳膊,哭著說:「我們快
去承德吧!我們快去看看雪珂,還有那個小雨點兒吧!」於是,王爺,福晉和高寒兼程趕來
了承德。一路上,三人第一次這樣推心置腹,消除成見的談話,他們把可能面對的局面,需
要保密的事情,希望達到的目的……全都一一分析過了。王爺也對高寒坦白的說了幾句話:
    「正如你所說,我已經不是王爺了!羅家對我,早就沒有絲毫的忌諱了。我現在去羅
家,主要是觀察一下雪珂和小雨點的處境。到底我能救她們到什麼程度,說實話,我自己都
沒有把握!」「反正,我會在寒玉樓,等你們的消息!」高寒誠摯的說:「最起碼,你們是
我和雪珂之間,唯一的一條線了!」
    高寒去北京的三天中,至剛並沒有閒著。他已經約略打聽出寒玉樓的底細。高寒,來自
江南,是某鉅商的獨生兒子;專做古董玉器的買賣,第一次來承德,主要是想搜購王族遺
物,最後竟開設了這家「寒玉樓」,店面開張,才不過一個月!至於高寒和亞蒙間的關係,
羅至剛就是有通天本領,也無法查出,何況,他連想都沒有往這條路上去想過。他打聽出來
的這一切,使他在納悶之餘,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總不能因為寒玉樓的主人儀表不凡,
就給雪珂亂扣帽子!這麼說來,買雞血石很可能是真話,如果冤枉了雪珂,豈不是弄巧成
拙!但是,羅至剛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就覺得心裡充滿了疑慮,對這個高寒,充滿了敵意
與戒心。寒玉樓!寒玉樓!寒玉樓……這「寒」「玉」兩個字,就讓人心裡起疙瘩!高寒名
字裡有個「寒」字,偏偏雪珂名字裡暗嵌了一個「玉」!這種招牌,就犯了羅至剛的大忌,
總有一天,要摘下這塊招牌。
    王爺和福晉抵達羅家的那一刻,至剛正忙著和承德市的官員吃飯,打聽這寒玉樓的開張
手續,是否齊全,因而,他不在家。那已經是晚餐時間了,老閔一路通報著喊進大院裡面
去:「老太太,少奶奶,王爺和福晉來了!」
    羅老太實在太意外了,這王爺和福晉,幾年都沒來過承德,怎麼今天突然來了?等到羅
老太迎到大廳,就更加意外了,原來王爺的親信李標、趙飛等四個好手,也都隨行而來。王
爺還是維持著王府的規矩,出一次門,依然勞師動眾。
    「哎喲!真是意外,你們要來,怎不預先捎個信兒,也讓我準備準備!」老太太一面嚷
著,一面回頭大聲吩咐:「老閔,趕快給李標、趙飛他們準備房間和酒菜,馮媽!馮媽,通
知廚房,做幾個好菜,王爺愛吃烤鴨,去烤一隻來!香菱、藍兒、綠漪……去把客房佈置起
來……」
    「好了好了,親家母,」王爺一疊連聲的說:「不要客套了,自家人嘛,隨便住幾天就
回去的!咱們因為許久不曾收到雪珂的信,著實有點想念她,所以,臨時起意,說來就來
了!」
    正說著,雪珂和翡翠已飛奔而來。雪珂一見王爺和福晉,像在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眼
眶立刻就濕潤了。礙於老太太在場,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她顫抖的握住了福晉的手,
悲喜交加的喊著:「爹!娘!你們怎麼來了?」
    王爺很快的看了雪珂一眼,如此消瘦,如此憔悴,下巴尖尖的,面龐瘦瘦的,臉色白白
的,身子搖搖晃晃的,那含淚欲訴的眼神,幾乎是痛楚而狂亂的。王爺只掃了一眼,心中已
因憐惜而絞痛起來。至於福晉,淚水已迅速的衝進了眼眶,緊摟著雪珂,她無法壓抑的痛喊
了一聲:
    「雪珂啊!娘想死你了!」
    「娘!」雪珂喉中哽著,聲音嗚咽著,心中澎湃洶湧著,有多少事,有多少話想和福晉
說呀!真沒料到,爹娘會在此時來訪,難道父母兒女間,竟有靈犀一點!父母已體會出她的
走投無路和悲慘處境了嗎?「娘!」她再喊,哀切而狂熱的瞅著福晉:「你們來了,真好,
真好!我也……好想好想你們呀!」
    老太太看著,真是一肚子氣!這算什麼樣子?好像羅家虐待了這個媳婦似的!就算羅家
虐待了她,這樣的媳婦,王爺還希望羅家把她當觀音供起來嗎?
    「嗯哼!」老太太冷哼了一聲。「我說王爺啊,」她尖著嗓子。「你們應該常常來看望
雪珂才是,免得我們羅家對她有照顧不周之處!你們常來,雪珂也有個地方訴訴委屈,是不
是呀!」「好說好說!」王爺急忙打著哈哈,強忍心中的一團怒氣,他四面張望:「怎麼不
見至剛?」
    「出門幹活呀!」老太太接口:「時代不同□,不能像以前那樣靠祖宗過日子,家裡老
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也只會吃飯,這麼一大家子要養呀,總是辛苦得很!」
    王爺不好再接口,幸而不久,就開起飯來。大家吃了一頓食不下嚥的飯,席中,都是老
太太的話;少不了夾槍帶棒,數落著雪珂的不是,數落著生活的困難,偶爾,也不忘讚美嘉
珊兩句,表示:這才是真正的媳婦!又忙著給玉麟布菜,表示:孫子也不是雪珂生的……好
不容易,這餐飯總算結束了。好不容易,雪珂和翡翠,侍候著王爺福晉,住進客房。好不容
易,等到香菱、馮媽、綠漪、藍兒……等一干丫環僕婦都已退去,不見蹤影。翡翠就把房門
一關,又拴好窗戶,退到門邊說:「王爺、福晉、格格!你們有話快說,我站在門邊把風!」
    福晉一反手,就抓緊了雪珂,迫不及待的問:
    「小雨點兒呢?怎麼沒見著什麼八歲大的小丫頭?」「你們怎麼知道小雨點?」雪珂驚
愕極了。
    「聽著!」王爺低聲說:「亞蒙去北京找了我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們了!所以,
關於周嬤,關於小雨點,關於你們……我們統統都知道了!」
    原來如此!雪珂恍然大悟。就知道亞蒙會想辦法的,就知道他不會耽誤時間的!去北京
找王爺,亞蒙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能說動守舊的王爺親自來承德!她凝視王爺,或者,情
之所至,金石為開?「爹,娘!」雪珂眼淚一掉,聲音激動。「你們……沒有生我的氣嗎?
你們從北京來,是來支持我的嗎?」
    王爺沉重的望著雪珂。
    「雪珂啊,你必須坦白告訴我,你心裡究竟有什麼打算?」
    雪珂對著父母,直挺挺的跪下了。
    「爹,娘!請你們為我做主,這個婚煙,當初是你們給我套上去的,現在,請為我取下
來吧!」「怎麼取?怎麼取?」王爺紛亂的問:「已經做了八年羅家少奶奶,怎麼可能再恢
復自由之身?」「可以的!爹!」雪珂急切的說:「現在是民國了,許多婦女都在追求婚姻
平等權!有結婚,也有離婚!我和至剛,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嫁他的!現在,爹,娘!你
們幫我……我不能再和亞蒙『私奔』,我要名正言順的和他過日子,我只有一條路,和至剛
分得清清楚楚,我要正式和他離婚!」
    王爺沉吟不語,福晉忍不住喊出聲:
    「王爺,這是咱們唯一的女兒啊!」
    王爺抬眼看雪珂,悲哀的說:「你這些道理,你這些要求,亞蒙已經都對我說了!你們
真讓我好為難呀!這『離婚』二字,對我來說太陌生了!在我的觀念裡,根本沒有離婚這回
事!現在,你讓我怎麼開得出口,去向羅家提離婚?那羅至剛雖然凶了一點,跋扈一點,
但,並沒有虐待你呀!」「爹!你要想辦法!」雪珂眼神中,有絕望中最後的期望。「我現
在顧不得是非對錯,顧不得傳統道德,我只知道,當我和亞蒙重逢的時候,連我自己都不相
信,經過那樣漫長的歲月,在完全被時空阻絕,生死都兩茫茫的情況下,結果一見面,感覺
竟是那麼強烈!原以為自己早就死了心,可是我對亞蒙的心是不死的呀!這份愛和我生命原
來是並存的!九年來,朝夕期望,就是期望有再見面的一天!如今真的相見了,這個震撼,
震出了九年來的魂牽夢縈,刻骨思念,也震出了我埋在心底所有的感情!」雪珂一口氣訴說
著,淚珠已沿頰滴滴滾落。「特別是,發現小雨點這個秘密,驟然間,我的丈夫、我的女兒
都在我的身邊,我不能認,卻要認至剛為我的丈夫,認小雨點為丫頭,這多麼殘忍呀!爹,
娘,為我的處境想想看,為我的心情想想看吧!」
    「孩子,」王爺終於逼出了淚。「我懂了!你的心意是如此堅決,這一番肺腑之言,句
句辛酸,道盡了你這九年來,為情癡苦的心境,我不得不承認,你感動了我!好吧!讓我試
試看,能不能把你從這個婚姻的桎梏裡解救出來!我們會盡力而為的!現在,你能不能趕快
把那個小雨點兒,帶給我們看一看呢!」「對呀!」福晉拭去淚水。「我們簡直等不及的要
見她呀!」她伸手,扶起了雪珂。雪珂回頭喊:「翡翠!」「是!」翡翠瞭解的,打開門,
四望無人,匆匆去了。
    「等會兒小雨點來了……」雪珂遲疑的說。
    「我們知道!」福晉急急接口:「我們不會露出破綻的!這中間的利害,我們比你還清
楚!」
    這樣,小雨點終於來到王爺和福晉面前了,見到了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的外公外婆。
    她必恭必敬,小心翼翼的,怯生生的請了一個安。
    「王爺萬福!福晉萬福!」
    王爺和福晉都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看著小雨點,兩人都震動得無以復加。這眉,這眼,
這鼻子,這小嘴,這神韻……根本就是童年的雪珂呀!如果這孩子是送到王府來當丫頭,大
概早就真相大白了。雪珂一見父母的表情,心中已經瞭然,不禁又紅了眼眶。
    小雨點困惑極了,見王爺福晉都不說話,少奶奶也癡癡不語,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
身上,她有些害怕了。想了想,頓時醒悟,慌忙跪下去,不住的磕頭:
    「小雨點兒忘了規矩,請王爺福晉不要生氣!小雨點給王爺福晉磕頭!」這一磕頭不打
緊,磕得福晉滿臉的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走上前去,拉起那小小的身子,就緊摟於懷。
    「小雨點啊,你受委屈了!」她低低喃喃的說。
    「福晉!」翡翠過來,請了個安,提醒的說:「小雨點還要去幹活兒,不能多耽擱了!」
    福晉萬分不捨的放開小雨點。
    「幹活兒?」她驚愕的問:「這麼晚了,還幹活兒嗎?」
    「馮媽給了她一排十幾個桐油燈罩,」翡翠說:「限定明天早上以前要擦完……」
「那……怎麼行?」雪珂一急。
    「格格放心!」翡翠說:「我這就幫她去擦!」
    翡翠拉著小雨點,急急的去了。
    房門一合上,王爺就鄭重的看著雪珂:
    「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們會盡快提出離婚的要求,解救你和小雨點兒!」至剛喝得醉醺
醺的回家了。
    「什麼?王爺和福晉來了?」他腳步不穩的,直闖入客房。「真是稀客呀!」他大呼小
叫的說:「爹娘怎麼心血來潮,到承德來了?」他瞪了雪珂一眼,見雪珂雙目紅腫,氣已不
打一處來。「怎麼,」他尖聲問:「才見到你爹娘,就來不及的哭訴了?哭些什麼,訴些什
麼,趕快說來給我聽聽!」
    王爺怒瞪了至剛一眼。
    「看來,你今晚已經喝醉了!明天,我要和你好好的談一談!」「不醉不醉!」至剛囂
張的叫嚷著:「我隨時可以跟你們談一談!看樣子,」他的眼光,滿房間一掃。「你們已經
開過家庭會議了!怎樣呢?難道你們對我這個女婿還有什麼不滿意嗎?」他一伸手,把手搭
在王爺肩上。「雪珂告了我什麼狀?不許她出門是嗎?您一定明白,良家婦女是不隨便出門
的!雪珂就是因為您當初太過縱容,才差一點身敗名裂,幸好你們遇到我,能忍的忍,不能
忍的也忍,才保全了她的名聲……」王爺越聽越怒,臉上早已青一陣白一陣,甩開了至剛的
手,他怒聲的說:「你這是什麼態度?」「什麼態度?」至剛臉色一沉,收起了嘻皮笑臉,
爆發的大吼:「我的態度還不夠好嗎?八年來,我忍受的恥辱,是你王爺受過的嗎?忍過的
嗎?從八年前新婚之夜開始,我已經把你們看扁了!什麼王爺福晉,什麼岳父岳母……呸!
都是騙子!我喊你們一聲爹娘,那是抬舉你們!你們居然還在這兒不清不楚,自以為有什麼
份量,想要教訓我,簡直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雪珂受不了了,她對至剛哀懇的喊著:
    「夠了!夠了!是我對不起你,請不要羞辱我的父母……」王爺已經氣得渾身顫抖,不
住喘著氣。
    「好!什麼難聽的話,都讓你說盡了!」王爺咬牙切齒的說:「我們也不必把話壓到明
天再說,現在就說了,既然你輕視雪珂到這種地步,大家不如離婚算了!」
    「對!」福晉憤慨的接口。「既然決裂到這個地步,我們實在看不出,這個婚姻還有什
麼意義,我們要為雪珂做主離婚!」
    「哈!離婚!」羅老太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此時,忍不住大聲說:「好新鮮的名詞!
原來王爺福晉難得登門,竟是為了談離婚而來!我不懂什麼叫離婚,想必就是一拍兩散,以
後各過各的日子,互不相涉吧!好極了!我們還求之不得呢!至剛,這種痛苦的日子正好做
個結束,現在雙方家長都齊了,就『離婚』吧!」至剛一下子呆住了。他看看王爺福晉,看
看羅老太,再看雪珂。「雪珂,」他冷冰冰的說:「你的意思呢?」
    「求你……」雪珂顫聲說:「離了吧!對你對我,不都是一種解脫嗎?」至剛死死的盯
著雪珂,一言不發。
    「好了!」羅老太威嚴的說:「結婚要三媒六聘,離婚要什麼我們不知道……」「什麼
都不要了!」王爺冷然說:「彼此寫個互不相涉的字據就可以了!寫完,我就帶雪珂走!」
    「好極了!」羅老太更加積極:「香菱,去拿紙筆!」
    「是!」香菱應著。「慢著!」羅至剛忽然大聲說,眼光陰沉沉的掃視眾人,一個字一
個字的吐了出來:「我不離!」
    大家全體怔住,呆看著至剛。
    至剛一臉的堅決,再掃了眾人一眼。
    「是你們的錯誤,把我和雪珂這一對冤家,鎖在一起!既然已經被你們鎖住,我就要跟
她鎖一輩子,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這筆帳,我和她要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的算
下去!」他走到雪珂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說:「三天前,你在給我買雞血石,三天
後,你要離婚,我真希望能挖出你的心來,看看是什麼顏色!」
    說完,他把她用力摔開,掉頭而去。
    滿屋子人仍然呆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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