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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黑潔明】鬼夜叉(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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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29: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鬼夜叉(上)》作者:黑潔明
內容簡介:

他不該接近她。
他是潛伏在幽暗深處的鬼怪,
卑微、低賤、污穢....
為了逃避,他忘了一切,直到遇見了她,
她讓他拾回尊嚴,學會微笑,
在那黑暗的無底深淵之中,只有她是一切,
若是因她,即使烈日灼身、魂飛魄散,他也甘願。
他想得到她、守護她、獨占她,
因此渴望強大的力量,聽信了巫女的蠱惑。
豈料,他雖得到了力量,卻失去了她.....

她不該觸碰他。
她是居住在巫覡之村的守門人,
守護封印的結界,是她的責任,
她一直很寂寞,直到遇見了他。
雖然知道,人不該與鬼怪為伍,
她已然忍不住對他伸出了手。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在乎她的,
迷霧森林的時光,美好而單純,真實卻復雜難解,
她想和他在一起,卻無法與他相守,
為了救他,她決定讓他走,即便那意味著孤獨一生....

  鬼

  光,透過層層迭迭的綠葉,將世界染成深淺不一的綠。它蜷縮在那最底的最底,窩在潮濕陰暗的洞穴中的爛泥腐葉上,渴望的看著洞,美麗的綠色光影。

  它應該要拿了放進洞裡的供品就走,卻忍不住為洞外的光影駐足。

  金黃的光,穿過層層的葉,轉為綠光,灑落在洞口外那朵美麗的白色小花上。

  小小的花,只有一朵,是被人摘下來,刻意放在那兒的。

  他們不愛花朵,但人類不知道,或者該說,至少這次這個獻供的人不曉得。

  以前它從來不曾見過有任何人拿花朵供奉。

  風悄悄,吹拂而過。

  林葉樹梢隨風晃動,沙沙作響。

  綠色的、金色的,光影,搖晃,錯落,在白色小花上變幻著。

  那嬌柔的花瓣,因風而飄動,小小的花,因那微風,輕輕的,轉了一圈。不自禁的,它伸出了手,想觸摸那不可思議,柔弱又甜美的花朵。金綠的光,灑在它蒼白枯干如爪般,瘦骨磷的的手上。嚓沙- 痛。

  在被光照到的瞬間,它丑陋的手開始潰爛、冒煙。

  因為疼痛,它閃電般縮回了手,痛苦的握著手,顫抖。

  好痛。

  美麗的光,灼傷了它。

  它捧著自己潰爛的手,發出嗚嗚的哀鳴,看著那被光傷著的傷口,驚懼、害怕、疼痛,還有一點點的憤怒,在心中交錯。

  但它拿到花了,小小的、柔美的,帶著清香的花。

  看著掌心中那小小的白,莫名的,心口不再那般氣憤不爽。

  不自禁的,它以指輕撫著花瓣,它指尖的利爪,差點劃傷了那嬌柔的東西。

  忽地,狺狺的不滿低吼,從身後的黑暗之中傳來。

  聽見那隆隆彷佛地鳴的聲音,它白著臉,驚得跳了起來。想起自己應該盡速把東西帶回去,它慌張不已,將小花塞進懷裡,手腳並用地以最快的速度轉身往黑洞深處沖去。當它穿過長長的隧道,飛奔回那黑暗的處所時,一只比它腦袋還大的巨掌,忽地從黑暗中冒出,將它給打飛。砰地一聲,它撞到了巖牆,摔跌在地。痛,從額頭上傳來,它感覺臉濕濕的,濕黏的液體,從腦殼上破洞的地方流了出來。

  「混帳,叫你去拿個東西,你這垃圾跑哪去混了?」

  巨掌的所有人,有著赤紅的眼睛,黑色的獨角,他不爽的咆哮著,對它露出銳利斑斕的尖牙。

  它嚇得渾身直顫,倉皇從地上爬起,跪在地上,死命的磕著頭,因害怕和恐懼而抖顫著。

  「東西呢?」他喝問。

  它從懷裡拿出一個黑底上嵌紅紋的精致小盒,害怕的、畏懼的,以雙手捧著盒子,高舉過頭。

  那有著尖牙長角、血盆大口的妖怪,一手抓過盒子,然後踹了它一腳,將它整個再次踢翻了過去。

  它嘔出了胃裡的東西,眼淚和鼻涕因為劇痛一起迸了出來。

  「沒用的雜碎!」鄙夷的看著它,他對這卑劣的家伙,吐了一口腥臭的口水到它臉上,不屑的咒罵著,這才轉身離開。雖然被踢得頭破血流,它依然戰栗的再次爬起身,不敢怠慢的匆匆跟了上去。起身時,一朵被壓爛的小花,從它身上掉落。

  小白花沾染了它污穢的血,變得又爛又丑。

  但它仍舊將那被壓斕的小花,撿拾了起來,放進懷中。

  貪戀的,它回過頭,雖然這兒早已看不到那青草綠葉,看不到那耀眼得教人無法直視的陽光  

  它痛恨這一切,它想離開這裡,它想在陽光下奔跑,它想呼吸新鮮、干淨的空氣,想脫離這種卑微低下的生活。

  但,那只是妄想。

  它掉轉過頭,眼裡曾有的光芒黯淡下來。

  垂著腦袋,它抹去頭上的血,卻不敢抹去臉上腥臭的唾沬,只是畏怯的,在另一聲咒罵響起前,趕忙跟了上去。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它就喪失了生活在陽光下的資格。

  它,是鬼。

  一只沒用的小鬼,只能受妖怪魔人們驅使。它逃得太久,躲得太久,忘得太久。在這漫長又痛苦的時間之中,它甚至想不起來,如此卑劣的自己,是如何又為何而存在的。尾隨著前方的主人,它在泥濘之中,踏出一步又一步,走進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不敢再妄想其它。

  第一章

  山,蒼翠如往。清晨,薄霧如紗,輕輕的籠罩在蒼山之上。天未亮,她已從床上爬起,穿上了外出服,提著竹籃,推開了門,穿過村落。為了避濕氣、瘴氣,和偶爾高漲的河水,倚河而居的村人,將屋子架高,搭在半空中。

  有些人是用竹搭的,有些人則和她一般,住在木造的屋子裡,但所有的屋子都一樣,把一樓懸空著,人就住在二樓。

  因為時候還早,大部分的人都還在睡夢之中。

  在那朦朧的白霧裡,一位老者坐在高高的門廊上,抽著煙。

  遠遠的,她朝他點了點頭。

  瞧見她,他垂下了眼,從那蒼老干癟的嘴,吐出一口白煙。

  煙與霧,很快的,在空氣中混在一起,讓他布滿皺紋的蒼老面容,更加朦朧不清。她知道,他曉得她要去哪裡,而他對她要去的地方,感到害怕。拉回了視線,她繼續往前走,離開了這小小的村子,走在崎嶇的山間小路上。這路,是村裡的人在荒煙蔓草之中,長久以來踩踏出來的。小路迂迥蜿蜓,慢慢往上,通往森林的最深處。

  粉色的薄霞在天際流轉,美得讓人不想眨眼,她在途中路經山崖旁時,不禁為之駐足。

  站在這裡,她可以看見山腳下的村落,有幾問屋子已經冒出了裊裊的炊煙。

  如果天氣晴朗,她在回程時,甚至可以看得更遠,看見那曲折秀麗的河流,看見河岸兩旁的稻田,看見遠方的山丘,和更遠的高山峻嶺。

  據說,在那些高山的另一邊,還有著更加廣闊的平原,更加寬大的河流,和更多更多的人。

  但她從來沒見過,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地方,和這座山。

  村子裡的人來來去去,只有她一直留在這兒。

  山嵐緩緩沉降著,從周遭的高山山坡上,降到了山腳下。

  如果天氣不好,霧再濃一些,有時座落在河谷旁的村子,甚至會整個被濃霧覆蓋,站在這裡看,村子就像沉在雲海湖水之中。

  若是不知情的人,從這兒往下看,一定不會知道那兒還有幾戶人家。今天的霧沒那麼濃,陽光一出來,霧就會散了。她坐在崖邊的大石上,吃著事先做好的飯團,看著這絕美的山色,等著太陽出來。

  當金色的朝陽,自山巔透出一線金芒時,她也已經吃完了早餐。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她重新提起竹籃,背著包袱,回過身,在金色朝陽的護佑之下,走入森林之中。

  山林裡,蟲鳴唧唧。

  村人走出來的山路,至崖邊已是最盡之處。

  再進去,就得靠她自己了。

  她撥開巨蕨的綠葉,踩過青草地,走過高大的楠木之旁。偶爾她會看見在林葉之中,躲藏著的灰兔、猴子,抑或是用一雙好奇的大眼,遠遠看著她經過的小鹿,和棲息在樹梢上的長尾鳥。

  她踩踏著石頭,穿過一條清透的小小山澗。

  這兒的水清冽冰涼,甘甜透心。

  澗水沖刷過石頭,激起陣陣水花薄霧,朝陽映照而下,在薄霧上,浮現一座迷你七彩的霓虹。

  她在山澗旁蹲下,以竹筒取了些清水儲存著。在稍微平緩的水流處,可以清楚看見小魚在啄食著石上翠綠的青苔。一朵紅色的茶花漂浮在水上,隨水而下。已經是春天了。她抬起頭,往花兒漂來的方向瞧去。山澗蜿蜓,除了滿山的林葉,瞧不見什麼,但她知道,再過去不久,那兒有株好幾百年的山茶樹。

  五年前,她第一次自己孤身前來這裡時,曾因為好奇而順著澗水而上,瞧過那開了滿樹的紅花。

  她很想再去看看,但那可以等到回程時再說。

  妳必須在正午之時,才能接近供奉之地。

  不可早,不可晚。

  老者干啞的叮嚀,迥蕩在耳邊。

  進入森林的時間有限制,她必須在天黑之前走出來,所以她總是在天未亮前,就先爬到半山腰,等太陽一出來,就要往裡走,這樣才不會太過匆忙。

  她把裝了水的竹筒系回腰上,繼續往前走。越是進到陰暗的山裡,動物的行跡也慢慢消失。

  林木之間,原本窄狹的間距變得寬闊起來,每一株樹木都長得又高又大,粗壯結實的樹干,需要好幾個大男人手牽著手才足以環繞。山裡的樹長得越高大,頂端的林葉越密,如傘蓋般的樹葉遮住了陽光,即使在白天,林子裡大半也陰暗如夜晚。因為幾乎照不到陽光,這裡的野蕨雜草也少。林上的葉,落了就掉到地上,層層堆棧腐敗著。

  她穿著老覡者留給她的鹿皮小靴,踏出的每一步,都陷入那些腐敗的落葉之中。

  這裡,除了些許的蟲蛇,連動物們都不會過來。

  當她進入這座陰暗的林子裡時,陽光漫過了森林頂端,找到了林葉間些許的縫隙,灑落。

  這是一座黑暗的山,有著黑暗的林子,必須在日正當中時才能進來,否則就什麼都看不見。

  她在寂靜平緩的林地裡,安靜的往前行。

  陽光只有在樹林上起風時,才會透過樹葉的縫隙,悄悄灑落,這裡一點,那裡一束,它們迅速閃現,又飛快消失,然後在另一處出現,再消失。

  光影,在黑暗中無聲流轉。

  枯掉的葉,像鳥羽般,緩緩在光影中翻飛著,掉落在她周圍,遠的、近的,前方的、後面的。

  啪  啪  落葉掉到地上的聲音,很輕很輕。她走路的聲音還大一些。初來時,她很害怕進入這座不能進入的森林,就連落葉的聲音都會嚇到她。

  她依然記得,年幼的自己緊抓著覡者的衣角,恐懼得不敢睜眼。

  但當她來過一次、兩次、三次  無數次之後,慢慢的,她不再害怕這座寂靜的森林,甚至開始覺得,這幽暗的森林裡,其實也有屬於它的美麗。

  她慢慢的走著,經過一棵又一棵的巨樹,若非依循過往先祖覡們留下的記號,就算是她,也會在這裡迷路。

  花了半天的時間,她終於再次看見了前方的亮光。

  那是這處廣闊的黑暗山林裡,唯一有著陽光的地方,因為那裡有著一座突兀的巨大山巖,山巖高而闊,從土裡直插天際。

  因為這塊巖石有好幾間屋子那麼大,它實在太大、太堅硬了,樹根長不上去,所以只有這裡的這一小片天空,沒有覆蓋著層層密密的林葉,可以照得到些許的陽光。

  即使如此,也只有在正午時,陽光才能直直灑落下來,映照在大石上。

  雖然一日只有寸許的光陰,但那已足夠讓巨巖上長滿了青苔,還攀著籐蔓。巨巖前方照得到陽光的土地上,有著一小片的青草,還有幾叢花。這是這處禁忌森林之中,唯一有的光亮,也是唯一有色彩的地方。以前,這裡並不是這樣的,當時這地方並沒有花。但滿眼的綠意,已讓幼時的她驚歎不已。

  這明亮而刺眼的光與綠,在這黑暗之中,像神所賜福之地。

  這是供奉地,當巫女與覡者帶供品來時,我們都得為他們送到這裡,奉上供品,祈求山神賜予平安。

  一開始,都是覡者帶她來的。

  但五年前,覡者往生了,從此之後,那成了她的責任。

  她提著竹籃,走到巨巖之前,陽光之下。

  那塊巨巖很大很大,它的正中央有著一個黝黑的洞穴。

  在黑洞之中,有一個小小的、石制的案桌。

  她垂著眼,在案桌前跪了下來。

  村裡最老的覡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著她。

  不可正視山神。

  不可進入供奉的洞中。

  不可把辟邪的項鏈拿下。不可,千萬不可,忘記供奉。無論發生什麼事,每個月最少也要有一次,妳一定要記得前來供奉。她跪坐在正午的陽光之中,打開了竹籃,把村長交給她的木盒,恭敬的放入洞中的案桌上。

  第一次跟覡者來時,她才十歲。

  如今,她已經二十了。

  十年,彷佛在一眨眼,就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不曾懷疑過山神的存在。

  但每回覡者將供品放在案桌上,下回再來,那供品都會消失無蹤。

  有一回,覡者將供品擺放上去,帶著她往回走時,她在幽暗的林子中,好奇的回頭,只一眨眼間,桌上的供品已經不見了。

  後來,再跟著覡者來時,她忍不住偷偷的留下了一朵小花。

  當她在林中回首時,那朵花也不見了。

  她從來不敢告訴覡者,關於那朵花的事;除了供品,人類並不被允許留下任何東西在這裡。

  後來,她一次又一次的跟著覡者前來,在這一年又一年之中,覡者漸漸老去,病了,然後往生離開。當供奉變成了她的責任的那一年,她忍不住開始在巨巖旁,種花。她發誓,有好幾回,她都感覺到有人盯著她看。或許是山神,她想。在這山林的最深處,沒有動物,連蟲蛇都不來。

  也許是因為如此,種在這兒的花,總是開得特別嬌艷。

  獻上了供品,她在草地上坐下,一邊從竹籃裡拿出午餐吃著,一邊享受著陽光,和徐徐吹來的風。

  各式各樣的花,迎風搖曳著。

  吃完了飯,她仰躺在草地上,享受春風拂過臉龐的感覺。

  一朵雲,飄過了那小小的天空,稍微遮住了日正當中的陽光,然後又緩緩飄開。

  她不禁閉上眼,享受溫暖的春陽。

  這裡,是如此寂靜又溫暖。

  有時候,躺在這邊,她會覺得自己彷佛和大地、和這座森林,合而為一。

  對村裡的巫覡們來說,這裡是禁忌的森林,但對她來說,這兒卻是她休息的地方。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讓花香、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充滿心肺。

  微笑,浮上嘴角。她讓自己放松下來,感覺著大自然,卻在不自覺中,緩緩睡著。

  又是那個姑娘。她身上戴著辟邪的銀項鏈,上面還編織著七彩的琉璃珠。它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就這樣躺在草地上,睡著了。陽光已經開始偏斜,但她躺的地方仍在日照之處,不過樹蔭已移動到她身旁。

  它應該要回去了,可今天時候尚早,昨夜的宴會一直持續到清晨,主人們喝了酒,喧鬧到早上,現在他們都還在睡覺。

  以前,來的人總是一個老頭,後來那家伙帶著她一起來,當時她還小小的,身高不到那老頭的一半。

  但這陣子她慢慢長大了,有一天,老頭不再出現,變成她自己獨行而至。

  它猜那老頭應該是死了。

  人類的生命,總是非常短暫。

  當她變成一個人時,她開始在這裡種滿了花。

  她是個奇怪的姑娘,所有來到這裡的巫覡,都害怕停留在這裡,總是把東西放了就走,只有她會留下。她的籃子,已不在陽光下。它聞到食物的味道,很香。

  口水因為那香味,不自禁的分泌著,它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戒備的,它瞧著那睡著的姑娘。

  她的呼吸規律,表情放松,沒有醒來的樣子。

  它吞咽著嘴中的唾體,再瞥了眼竹籃,眼中浮現貪婪的欲望。

  人類,都是不可信任的。

  但她不過是個姑娘,就算看到了它,又能拿它怎麼樣?

  饑餓,讓它將手伸出了洞口。

  陽光被層層的綠葉遮住了,洞口已完全覆蓋在陰影之下。

  悄悄的,它謹慎的爬了出來,無聲的在陰影裡移動著,一邊警戒的瞧著躺在不遠處的她。

  她戴在脖子上的那條項鏈,在光照下閃閃發亮。

  那麼亮的七彩,讓它有些畏懼。它告訴自己,沒關系,她還在睡覺,那辟邪物再怎麼樣也傷不到它。

  它小心翼翼的移動到竹籃旁,掀開了蓋子。竹籃裡,有一顆果子,還有一個以竹葉包起來的飯團。它伸出手,抓起了飯團,一邊緊盯著她,一邊張開大嘴,咬了一口。這一口咬下去,讓它大大吃了一驚。好好吃!真好吃!

  那白飯香甜,軟硬適中,包在飯裡的豬肉充滿了肉汁,搭配著酸甜的鹹菜,和中間那顆鹹蛋黃,甜鹹合度,簡直就是好吃得不得了。

  它以雙手捧著大飯團,忍不住吃了一口又一口,狼吞虎咽的吞吃著,吃得滿臉滿手都是飯粒。吃完了飯團,它又抓起果子,喀嗦喀嚀的咬著飽滿香甜、汁多味美的果子,完全忘了要去注意食物的主人。

  她醒過來時,看到的就是它正在吞食她回程晚餐的這副景象。

  當她睜開眼,瞧見那瘦弱的東西時,她嚇了一大跳,完全不敢亂動。

  那東西黑黑的、瘦瘦的,像只餓了好幾年的猴子,只是它有一頭黑色蓬松又雜亂的長發,身上還套著一塊破斕又骯髒的布。

  它吃完了果子,還一根一根的舔著它皮包骨的手指,甚至不忘撿拾掉在草地上的飯粒,它把飯粒丟進嘴裡,連一粒都不放過。

  她瞪著那皮膚青到發黑的沒毛猴子,懷疑它究竟是什麼東西,然後下一瞬,它轉過身來時,她才赫然發現,眼前這東西不是什麼稀有的動物,它是個人,是個他-

  他,是一個孩子,一個蓬頭垢面的男孩。他轉過來時,視線和她的相遇,整個人為之一僵。她和他對看著,在那瞬間,領悟到她錯了,他不是髒孩子,他是個妖怪。

  他有著人類的樣貌,但又有點不太一樣:他的皮膚是青黑色的,有些地方冒出了些許的鱗片,他的耳朵尖尖的,超出了他的頭頂,他手腳的前端是銳利的爪子,而不是指甲;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對露出嘴角的撩牙,和一雙暗金色的瞳孔。

  但就算是妖怪,他依然是個孩子。

  她看見他金色的瞳眸裡閃現恐懼,下一瞬,他轉身就跑。

  「喂!等等!」

  她出聲喊他,但只一眨眼,他已經消失不見了,她甚至沒看清他是往哪兒跑,又是躲到哪裡去。

  她愣了一愣,爬坐起身,四處張望著。

  可森林裡寂靜如常,除了她之外,並沒有別人。

  她甚至忍不住繞著巨巖找了一圈,但到處都沒看到那小妖怪的身影。

  若非她的竹籃還傾倒在草地上,裡面的飯團和石榴都被吃得精光,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疑惑的撿起地上的竹籃,慢半拍的想到一種可能性,不由得回頭一看。果然,洞裡供奉桌上的盒子,已經被拿走了。心頭,沒來由的打了一個突。不會吧?

  那小妖怪是山神?

  她忍不住往洞裡探看,但除了黑幽幽的山巖,和不知道盡頭在哪的通道之外,什麼都沒看到。

  不可能-- 吧?

  應該是她搞錯了,說不定是不小心誤闖森林的小妖。

  他還很小,連人都會怕。

  她很想再找找看,但天色不早了,她睡過了頭,陽光都快完全消失在供奉地裡,再停留下去,光線不夠強,她就無法穿越森林了。

  她並不擔心他會闖進洞裡,除非他一開始就是從那洞中出來的,否則絕對進不去。

  但如果他是迷路的小妖....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周遭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恭敬的朝洞內拜了一拜,這才轉過身,從籃子裡掏出一根桃枝,用打火石點燃它,然後抓著那根桃枝,離開了供奉地。桃枝冒著輕煙,冉冉而上。桃木其實也是辟邪物,妖怪們不喜歡桃木。她知道,雖然他們不喜歡桃木,但若是迷路的妖怪,可以清楚看見桃枝點燃的煙。桃木的煙留下的痕跡,對鬼怪來說非常明顯,就算煙消散了,對他們來說,也要過一陣子,才會感覺不到桃煙的存在。

  這道煙,可以帶領他跟著她走出森林。

  她開始往前走,她感覺到那在暗處,畏懼的盯著她的視線。

  她沒有回頭,只是一路慢慢往前走。

  他跟上了。

  她能察覺到他的存在,但她頭也不回的繼續在森林中趕路。

  她一路帶著他,花了好幾個時辰,走出了森林。

  當她走到森林邊緣時,太陽已落到了山巔之上,就要西沉。

  她松了口氣,不過還是沒有回頭,只喃喃自語的道。

  「山下的村落,是巫覡之村,你別下去,往西順著河,進山裡吧。若是遇著了人,別靠近,快些躲起來就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的。」

  她頓了一頓,忍不住又開口提醒。「還有,千萬別再跑到這裡來了,這森林被下了結界,除了我之外,無論人或妖,進去後就出不來了。」從眼角,她可以看見蕨葉之後的大樹旁,有著模糊的黑影。他蹲在那裡,警戒的瞧著她。

  知道只要她還在這裡,他就不會出來,她提著竹籃,邁開腳步,在夕陽下,往山下的村落走去。

  這一次,他沒再跟上。

  她希望那代表,他聽懂了她說的話。

  它不應該跟著她。但它忍不住。它從未走出過森林,它自己走不出去,但跟著她點的煙,它躲在樹林的陰影之下,走到了森林的邊緣。

  一路上,有著似曾相識的風景。

  它不時停下來,嗅聞著,在陰影處,觀看那些生意昂然的花草樹木。

  這裡的風,不是腥臭的,帶著花香、草香,還有清水的味道。

  她叫它到西邊的山裡去,它卻只是蹲在原地,蹲在大樹蕨草的陰影下,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她是個奇怪的人。這麼多年來,它不是沒見過其它巫女或覡者,但只有她,不曾對它露出恐懼、憎恨、厭惡的情緒。

  歷代的巫覡們,不是很怕它,就是很討厭它,有一些還曾經試圖傷害它。

  可她卻以為它是迷路的妖怪,還帶它出森林。

  但它不是。它走不出這個森林,就算到了森林的邊緣,它也不敢再踏出去一步。

  就連一丁點,都不敢。

  若是讓主人知道它膽敢逃走,它會被折磨到生不如死。

  瞧著西邊山巔上的彩雲,它拉回了視線,再次看著那個慢慢走下山的女人。

  她又走得更遠了些,夕陽灑在她身上,讓穿著白衣的她,看起來似乎正在發光。

  它檢起黏在破衣上的飯粒,放進嘴裡。

  那粒飯有些甜,香香的。

  它捨不得吞下,所以只是含著,一邊看著那提著竹籃的嬌小身影,慢慢的,越走越遠,逐漸消失在蜿蜓的山路之中。一直等到完全看不見了,它才依依不捨的轉過身,尋著那縷未散的桃煙痕跡,回到森林深處,回到黑暗之中。

《 本帖最後由 oner 於 2010-2-12 08: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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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29: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當她回到家時,月兒早已上了夜空。她放下竹籃,點上油燈,脫去鹿皮靴,到廚房的水甕中舀了些水,清洗手腳。門上的木鈴,喀當喀當的響了起來。「紫荊,妳在嗎?」

  幾乎在同時,外頭傳來呼喚她的聲音。

  「來了。」雖然早已饑腸轆轆,她還是放下水瓢,踩在干淨的木板上,走到門邊,打開了門。

  門外竹梯下,一名穿著黑白相間的苧麻衣,年約四十的巫女站在那裡。

  紫荊認得她,她是北方落華村的安巴金。

  見她開了門,巫女放開了連結到二樓的木鈴草繩,提著燈籠背著竹箱,走上樓梯,來到挑高的門廊這兒。

  「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擾妳。」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沒關系,妳別這麼說。」紫荊上前,幫忙提過她卸下來的竹箱,一邊往旁移了點位置,讓巫女進門。「只是,巴金姊,妳怎有空過來?」她跟在安巴金身後,一邊把竹箱放到牆邊,一邊好奇的問。落華村和這兒隔了好幾座山頭,很遠呢。

  要從落華村到這兒,最快也要走上七天。

  她記得安巴金上個月才來過的,照理說,應該不會如此快又再來的。

  聽到紫荊的問題,她歎了口氣,在門邊坐下,放下燈籠,吹熄它,然後脫掉了腳上的草鞋,這才又起身,走到桌邊,在桌旁坐好。

  「我來這兒,是因為!」安巴金掏出一只鹿皮袋,放在桌上,推到紫荊面前。「我這東西滿了。」

  紫荊一愣,脫口問:「怎麼會?」

  「妳自己看。」安巴金說。

  她打開鹿皮小袋束口的繩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

  五顆如鴿蛋大小的水晶,滾了出來。

  水晶原本是透明的,此刻卻呈現混濁的黑灰色。

  它的確已經滿了。

  紫荊擰起眉,起身拿來一個小木盒,將那五顆水晶放進盒子裡,然後好好蓋上,這才抬起頭,看著滿臉疲憊的安巴金問:「出了什麼事嗎?」「戰爭,蔓延到我那兒了。」去年,她就有聽東邊來的覡者,和她聊過山下國家開戰的事,但紫荊沒料到戰爭竟會延續如此長、那麼久,而且還打進了山裡。

  落華村,已經不是在平地上的村落。

  「我本來以為,能避免的。」紫荊深吸了口氣,問道:「情況有多嚴重?」

  安巴金倦累的道:「我那裡還好,但東邊那兒的戰場,傷者、死者都太多,那些不肯升天的死者冤魂,已經開始擴散開來,騷擾生者,造成不少問題。」

  拿起陶壺,紫荊倒了一杯水給她。「來,先喝杯水吧。」

  安巴金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放松了下來,又道:「我今天來時,在路上看到另一座山頭也有炊煙,看那煙的樣子,應該是東邊的可干他們幾個,瞧那距離,我想他們這兩天就會到了。最近,可能要麻煩妳多跑幾趟了。」

  「巴金姊,妳別客氣,那是我應該做的。」紫荊將全新干淨的白水晶,從另一個黑底紅彩的漆器大木盒裡,拿了出來。

  紫荊給了她比上次多一倍的數量,然後把鹿皮袋還給了她。「這些應該可以暫時擋一陣子,妳先收著吧。」

  「謝謝。」安巴金接過鹿皮小袋,收了起來。「對了。」想起一件事,紫荊站起身,到一旁牆邊整排的竹簍中,分別拿出了好幾份深山裡才有的稀少藥材,捧到了桌上。「來,這些藥,我想妳應該會用得到。」紫荊把那些藥材推到她面前。這些都是珍奇的傷藥。

  若不是趁早備著,一時之間,是很難累積到如此多的傷藥的。

  安巴金若有所思的看著牆邊那排竹簍裡滿滿的藥材,再瞧著這個長年住在這兒的姑娘,忍不住問:「妳早知道戰爭會持續?」

  紫荊搖了搖頭,「我只是以防萬一而已,我寧願自己是在做白工。」

  安巴金放下竹杯,深深的歎了口氣,「我也希望是如此。」

  「或許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紫荊開口,安慰著她。

  「是啊,或許  」安巴金苦笑。

  雖然安巴金表面上同意了,但紫荊能看見巫女眼裡的倦怠與不信。

  紫荊無法多說什麼,只能起身道:「巴金姊,妳趕路趕了一天,一定還沒吃吧?妳先休息一下,我去煮些小米粥,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吧。」

  「不用、不用,那太叨擾妳了。」安巴金跟著她站起了身。「況且,我已經在村裡的客棧吃過了。」

  「是嗎?妳別和我客氣,反正我也是要吃的。」

  「真的,今天我到村子的時候,妳不在,所以我已經先在客棧用過飯了。」安巴金不好意思的道:「抱歉,我應該要等明早才來的,但我剛剛看見妳從村口進來,所以才想盡快把這些送來。」不管是男的覡者,或女的巫女,沒有人喜歡帶著這些禁錮著怨靈、穢氣的東西在身上,大家都巴不得快快將這些東西送走,更不想和它們同處一室。

  是她不好,忘了這一點。

  就算沒吃,巴金姊恐怕也不想在這裡吃飯吧。

  紫荊垂首,替她將桌上的藥草收到竹箱裡,淡淡道:「沒關系。謝謝妳特別跑上這一趟,妳一定很累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安巴金露出一絲不安,紫荊露出微笑,將竹箱遞回給她。

  「那....我就不打擾了。」安巴金接過竹箱,往門外走去。

  「小心下樓。」她提醒著。

  安巴金回頭看著她,神情有些尷尬,但最後還是只和她微一頷首,便下樓離開。

  紫荊站在門邊,一直目送她下了樓,穿過大街,走到那間在霧中亮著微微燈火的客棧。

  這是一個巫覡之村,村子裡的房捨,其實大多數是空的。

  巫覡們會從各地的聚落來到這裡,一方面是為了采集平地難以收集到的藥草,另一方面,也能在這裡互相學習,交換情報。但他們會來這裡,最重要的事,卻是交上供奉。雖然說,巫女與覡者都說他們供奉的是山神,但大家心知肚明,在這裡的,並不是具有神格的東西。

  很久很久以前,這地方,只是巫覡們與采藥人休息的一個中途站。

  在那個年代,山林裡的妖與人是共存的。

  後來,有一族的妖入了魔,他們和人們起了沖突,真正的原因,已經沒有人記得了,雖然最後巫覡們壓制了妖魔,將他們驅趕回深山裡的魔境之中,並以巨巖封住了魔境的出入口,但為了安撫那些邪靈妖怪,讓他們不再輕易騷擾人類,巫覡們決定要獻出供奉。

  他們懂得如何將穢氣以及頑劣的冤魂,收集禁錮在水晶之中。

  他們將那些污濁且冥頑不靈的魂,當作犧牲。

  巫與覡,本是醫者。

  這個決定,和他們的理念不合,但當時已沒了別的辦法,巫覡們為了壓制妖魔早已傷亡慘重,沒有辦法再應付一次群魔肆虐。

  那是他們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辦法。

  許多年之後,人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但巫覡們卻深深記得。他們醫治傷者、吊唁死者,然後跋山涉水,把惡靈獻給被封印的魔。這,是他們共同的罪業。而她,是被挑選出來的供奉人,也是負責看守森林的守門人。各個村落中的巫覡們,會輪流來到這裡,有些只待個幾天,有些會待得久一些,甚至長到一兩年,但他們終會再回到自己所屬的村落,只有她,必須一直留在這個地方。

  這座村子,真正的村人,其實只有她一個。

  紫荊回到屋子裡,關上了門。

  她把桌上的小木盒收到架子上,然後走回廚房,煮食自己的晚餐。

  窗外,一彎弦月在雲霧間若隱若現。

  她煮了一人份的小米粥,坐在桌邊,配著醃漬的菜,對著一盞油燈,慢慢的將碗裡的粥吃完。

  屋子裡,寂靜無聲。

  遠方,不時傳來小蟲的鳴叫聲。

  她收拾好碗盤,簡單的清洗了自己,回到房裡,跪坐在草席上,點起一旁自制的藥草香粉驅趕蚊蟲,這才和衣在床上躺了下來。

  淡黃色的香煙在暗夜中,裊裊冉冉飄蕩著。不是,不覺得寂寞。只是,她早在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變成一個人。養大她的老覡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訴了她這件事。妳是特別被桃選出來的人。

  覡者的聲音,沙啞的迥蕩在耳畔。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被帶到這裡,連親生的父母、兒時的家園,她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她知道,她會在這裡長大,在這裡終老。她並非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但那裡離她太遠太遠,對她來說,這裡才是現實。

  況且,巫覡們大部分都對她很好。

  雖然有時 還是會寂寞  

  輕輕的,歎了口氣,她閉上了眼,讓自己不再多想,在溫暖的黑暗中,慢慢沉入夢鄉。

  東邊的覡者們,就快到了。

  或許她應該要等到他們來了,再上山。但不知怎地,那走失小妖的身影困擾著她。想起他那天饑餓嘴饞的樣子,她有些擔心那小妖怪會再次誤闖森林,被困在林子裡走不出去,再加上安巴金帶來的水晶,也需要盡快供奉,所以第二天早上,她簡單弄了些食物,就再次上山入林。

  可這一次,她沒有看見他。

  森林裡,寂靜如往。

  獻上了供品,她在供奉地待了一會兒,確定不見那小妖的身影,心上的大石才緩緩放下。

  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將裝了飯團的竹籃留在草皮上,才轉身離開。

  走進森林時,她回頭看,竹籃還在那裡,供品也是。

  紫荊沒有多想,只是徑自下了山。

  草皮上,有著竹籃。它認得那個籃子,那是那小姑娘的竹籃。竹籃裡,飄出米飯和肉湯的香味。

  口水莫名又流了滿嘴。它知道她會再來,卻沒想到她會留下食物。是忘了帶走嗎?或是她仍在外頭,躲在某個地方,等著抓它?樹蔭已經完全遮住了陽光。它遲疑著、懷疑著,忐忑不安又多疑的瞄著洞外的樹林,仰起頭,嗅聞著空氣中的味道。

  除了食物的香味,它沒有聞到其它異味。

  空氣裡,有著她身上淡淡的藥香,但很淡很淡,是殘留下來的。

  她已經走了。

  但過往不好的經驗,仍教它不安的側耳傾聽。

  靜。

  連風也停。

  忽地。

  咕嚕咕嚕!

  饑餓,在它空洞的肚子裡發出聲響。

  啪咀-

  嚇!這聲音近在眼前!

  它吃了一驚,霍地往後閃退,卻什麼都沒看到。前方,只有地上出現了一攤黏稠的不明液體。狐疑的,它再次上前,擰著眉,好奇的以手指前的利爪沾了一些。那東西很黏。它將沾了黏液的手指湊到鼻間,聞了一聞。

  嗯,好臭。

  可惡,只是它的口水。

  它皺著鬼臉,嫌惡地甩掉指尖的口水,然後慢半拍的發現,剛剛那聲「啪咀」,只是它口水滴落的聲音。

  真丟臉,竟然被自己滴下的口水嚇到。

  它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又前進了兩步,湊到了洞口邊。

  從剛剛到現在,它聽來聽去,也只聽聞到自己因饑餓而發出的聲音,而它已經無法忍受那白米飯和肉湯散發出來的香味。

  再一次的,它鼓起勇氣,在樹蔭下,走出黑洞。

  左邊沒人。右邊沒人。

  它緩緩的移動雙手雙腳,爬行到竹籃旁。

  沒有人從旁竄出來逮它,也沒有法器從天而降。

  略略的,它松了口氣,伸出爪子,打開了竹籃。竹籃裡,有著兩顆大大的飯團,還有一個有蓋的竹筒。它坐在地上,一把抓起飯團,稀哩呼嚕的大口啃食著。好好吃、好好吃。它開心的吃著那個飯團,再次嘗到白米飯這熟悉的味道,讓它感動到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迅速的啃完了第一個飯團,它抓起第二個飯團時,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那個竹筒蓋。

  竹筒蓋掉到了一旁,肉香味頓時四溢。

  喔喔喔!果然- 是肉湯啊!

  竹筒裡,裝的是竹筍燉雞湯。

  它一把將竹筒給抓了起來,張開大嘴,就把肉湯給倒進嘴裡。

  好好喝、好好吃-

  它一邊啃著左手的飯團,一邊喝著右手的雞湯,這裡咬一口,還沒吞下又忍不住灌另一邊的湯,吃得湯和飯沾得滿手滿臉都是,狼狽不堪。

  但它一點也不在乎,只是津津有味的吃著,最後連雞骨頭都給吞了。

  吃完之後,它甚至忍不住把整個竹筒拿起來舔,直到竹筒再嘗不到一丁點雞湯的味道,這才甘心作罷。它喟歎了口氣,有些悵然若失。看了天上悠悠的白雲一眼,它轉身朝黑洞走去,臨到了洞口,又回頭看了一眼。被它弄翻的竹籃倒在地上,竹籃的蓋子滾得老遠,裝湯的竹筒更是被它扔到了一旁。

  它瞧著那一地的狼藉,想起那個姑娘,停頓了好一會兒,又爬了回去,將所有的東西都給檢拾回來。

  當然,它絕不是奢望她會再帶東西來給它吃。

  只不過.....如果有的話.....也是不錯的啦.....

  小心翼翼的,它用爪子將竹籃擺正,放入竹筒,蓋上蓋子,然後才一邊舔著手指,一邊回到那黑暗的洞穴深處。

  一早醒來,門外樓下已經等了幾位覡者。她打開了大門,讓巫覡們知道她已經醒了。由各地聚集而來的巫覡們,陸續上門,他們有些帶著遠方的藥草給她,有些帶來了當地特有的產物,有些甚至還告訴她一些有趣的見聞。

  那一天早上,她就收到了幾個陶罐、一把漆器彩繪著卷雲紋的木梳,和一件絲裙,還有一只巴掌大的玉雕老虎。當然,每個人都不忘把供品拿來,和她交換干淨的水晶。她忙了一早上,中午隨便吃了些飯菜,下午則到屋後的菜園子裡除草、喂雞。其實巫覡們都會替她送來她食衣住行所需要的一切東西,但她喜歡自己動手做些事。

  過午後,從東邊來的覡者們到了。

  他們和她談論戰爭的影響,她則給了他們更多的藥草,和加倍的水晶。

  她送他們出門時,一名老女人帶著幾名男子,騎著驢子到來。她在村口從驢子身上下來,自己牽著那頭驢子,走進村子裡來。

  她看來很累很倦。

  她帶著那些男人入村時,每個人都看著她。

  紫荊記得,那老女人叫姆拉;她並不是巫女,是服侍白塔巫女的侍女。

  白塔的巫女澪,和這裡的巫硯們都不一樣,她擁有淨化的能力。

  澪,是一個特別而神聖的存在。

  她從未來供奉過,因為她隨手就能將惡靈淨化。但每一年,身為大國巫女的澪,依然會派侍女前來,送上綾羅綢緞、雜貨米糧。

  並不是每一代的白塔巫女都像澪一樣。前幾代的大巫女,也都曾前來供奉,她們也需要山裡的藥草,而這個村子,是休息的地方。白塔所在的地方,比落華村要更北、更遠,座落在寬廣的平原之上。那是一個強大而富足的國家。

  但這回挑起戰爭的,就是姆拉的王。

  村子裡的巫覡們,全都看著那個疲倦的老女人,竊竊私語著。

  那老女人,挺直了背,抬高下巴,無視於旁人的目光,但她傲然的模樣,也無法掩飾她的步履蹣跚、滿臉滄桑。

  紫荊走上前去,招呼她。

  「姆拉,好久不見。」

  「紫荊姑娘。」姆拉恭敬的彎腰,試圖對她行禮。

  「妳別多禮。」她忙抬手扶住這位跋涉千山萬水而來的老侍女,幫忙把驢子的韁繩給綁在她屋下的柱子上,一邊道:「來,我們上樓吧。」

  老侍女要隨行的侍衛們等在樓下。

  紫荊沒對他們的武裝打扮多說什麼,只是攙著老侍女上樓,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但姆拉一看到擺滿一櫃子的漆器小木盒,便臉色灰白的跪在地上,和她磕著頭,啞聲道:「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別這麼說,快起來吧。」她攙起老侍女,把茶水遞給她。「來,先喝杯茶,潤潤口。」姆拉看著她,這才點點頭,將陶杯接過手,喝了一口水。紫荊在旁坐下,等到她喝完了那杯水,喘過氣來,才開口詢問。

  「澪還好嗎?」

  很久很久以前,澪曾和白塔前代的大巫女,一起來過這裡,她們不是來供奉的,只是讓澪來和老覡者學習法陣。

  當時,她和澪年紀都還很小,但她們很快就成了朋友。

  澪在這裡和她一起跟老覡者學習了半年,當澪要離開村子回去時,兩人還哭紅了眼。可惜的是,後來大巫女過世,白塔的所有事情都落在澪身上,她就再也沒見過澪了。不過,澪並沒有就此忘了她,每年她都會讓侍女送禮來,還會順便幫她傳話,紫荊則會把自己做的一些辟邪的小東西,回送給她。

  姆拉放下了陶杯,看著她,抱歉的開口:「為了這次的事,巫女本來打算親自來一趟的,但春祭大典在即,大王即將回城,她打算再和大王勸說,看看能否停止這場戰爭。」

  「妳幫我告訴澪,請她別想太多,不用特別過來,我知道這場戰爭不是她的意思。」何況,那是村外的事,就算她想插手,也不能管。姆拉點點頭,感激的說:「我會把話帶到的。」說著,姆拉卸下背上的包袱,將它放在桌上,打開來,拿出一把銅制匕首。「這是巫女要我送來給妳的。」紫荊接過那把握手上有著饕餮紋的銅匕首,拿掉了皮制的鞘,把匕首抽出來看。

  這把匕首,刀鋒銳利,金黃的刀身反射著午後的陽光。

  金光在屋中閃耀,她握著輕巧的匕首,忍不住微笑。

  「好美。」她贊賞的把玩著這把小巧的刀。

  做這匕首的人十分用心,連饕餮上的卷雲那最細微的地方,都工整不已,絲毫不曾馬虎。

  「這把匕首,是巫女囑咐我國最好的工匠,特地鑄出來的上好禮器,並非尋常刀劍。」姆拉道,「巫女說,這可以讓妳祭祀,平常也能帶著防身。」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的收下了。」她放下了匕首,開心的看著姆拉說:「謝謝。」

  老侍女回以微笑。「妳喜歡就好。巫女對她沒能親自過來,深感抱歉,她說她一定會說服大王,讓這場胡鬧的戰爭,盡速結束的。」

  「澪實在太客氣了,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而已。」

  紫荊說著起身,拿來一只大而寬平的漆器木盒,她捧著木盒回到桌邊,打開盒子,拿出一件親手繡的白絲衣裳,展示給姆拉看。「這是我親手織繡的,請妳幫我把這法衣回送給澪,雖然工藝沒有特別好,但我布了陣法在上頭,她祭祀時能穿,平常時候一樣能防身。」她說最後兩句時,忍不住揚起嘴角,幾乎能看見澪收到這件法衣時,臉上的笑容。

  那件衣裳薄而透,衣襟和衣袖邊,都以白絲繡有細致的雲卷紋與鳥紋,裙腳邊則繡了一群雙手結印、頭戴冠帽的覡者。

  姆拉知道由紫荊繡制的衣裳都帶有法力,忙恭敬的以雙手接下。

  「謝謝紫荊姑娘,巫女一定會很高興的。」

  紫荊微笑,從木盒中拿出一條項鏈。

  「這個,則是給妳的。」

  姆拉一愣,驚訝的看著她。「給我的?紫荊姑娘,這....老身.... 老身擔待不起  」

  紫荊把桃木珠子和銀珠子串成的項鏈掛到她脖子上,真心的道:「別這麼說,只是一件小東西,這是妳最後一次進山裡了吧?就讓我略盡一點心意吧。」

  姆拉年紀大了,這段山路實在太折騰她老人家了。

  她替姆拉戴好辟邪項鏈,真心誠意的,輕撫著老侍女布滿皺紋的臉,祈求道:「希望妳一路平安,希望日神與月神,能長久看顧著妳。」感動的看著這溫柔的姑娘,姆拉喉頭一緊。「紫荊姑娘....謝謝妳...」

  「我才應該謝謝妳,替我帶來澪的消息。」她扶起年歲已高的老侍女,柔聲道:「來吧,別讓樓下那些侍衛久等了,我陪妳一起下樓。」

  雖然很想讓姆拉留下來,但她也曉得,村子裡的巫覡們,有好幾位的家園都飽受這場戰爭的摧殘,讓姆拉留在村子裡過夜,只會平添不必要的爭端。

  到了門外,她看見已經有人在客棧那兒朝這裡張望。

  她扶著姆拉下了樓,不好意思的說:「抱歉,本來應該留妳下來過夜的,但....」

  姆拉拍拍她的手,理解的微笑道:「沒關系,我了解、我了解,妳別想太多,我也是要趕回去幫忙春祭大典的事,本來就無法多留。」

  紫荊知道,這只是客氣話。

  這一路翻山越嶺過來,姆拉一定是累了,可她若留下來,紫荊並沒有辦法保證她的安全。

  紫荊只是一個供奉者,一個守門人。

  巫覡們尊重她,但他們與她們,並不歸她管轄。

  「妳多保重。」紫荊握緊了她蒼老粗糙的手。姆拉點點頭,然後轉身,帶著武裝侍衛們,牽著她的驢子,一起離開;她一直走到了村外,才騎上了那頭驢。紫荊目送著那個坐在驢子上,駝著背、彎著腰,搖搖晃晃遠去的身影,她知道,這將會是她最後一次看見姆拉。

  人們,總是這樣在她生命中來去。

  老實說,她並不曉得,有生之年是否能再見到澪,但人生就是這樣子的。

  她早已習慣,也必須習慣。

  姆拉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紫荊轉過身,看見夕陽將村後的山,染成一片艷麗又魔魅的紅。

  乍一看,那山,就像著了火一般。

  那樣的紅,如血一般,教人有些不安。

  或許明天,她該再上山查看一下。

  山下正在打仗,那些嗜血的魔,也許會被喚醒。

  老覡者曾經告訴過她,過去曾發生類似的事,只要有人爭戰,妖魔必會蠢動,那是他們離開魔境的機會。

  希望,只是她想太多了。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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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2-12 08:30:1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滴答- 冰冷的水,從潮濕的巖壁上掉落地板,再飛濺到它身上。滴答- 它沒有閃避那冰冷的水滴,只是瑟縮地蹲縮在陰暗的角落,不敢引起前方正在爭執的主人們注意。

  高大的巖窟裡,燈火通明。

  在最中央之處,一方黑巖圓桌旁,圍坐了一群凶神惡煞。

  衣著整齊的小妖們,端著各式菜餚上桌;在前方的大石上,幾位婀娜多姿的妖女,穿著鮮艷的舞衣,吹著笛、奏著樂、跳著舞。

  妖魔們貪婪的吃著桌上的食物,啃食著不知名的肉塊,吃完的骨頭、果核就往後扔。

  它不時會被食物的殘骸丟到,卻連閃都不敢閃。

  偶爾,果核或骨頭還會帶著殘余的肉塊。一些等級較低,蹲在牆邊的小妖們,紛紛爭食著魔人丟過來的殘食,它們就像餓了好幾天的狗,爭食狗骨頭一般,不時還會因此打得頭破血流。剛開始,在很久很久以前,它還會試圖和大家一起爭搶,但它總是搶不過其它妖怪,還會被毆打踐踏。

  搶贏的妖怪會打它,搶輸的妖怪一樣會打它。

  兩次、三次... 幾百次之後,它變得再也不敢伸手爭食。

  久而久之,就算食物直接砸中了它,即使已經餓得半死,它卻連伸手拿起來咬一口,都不敢。

  每次吃飯時,它總是只能看著大家搶食,自己則留到最後舔舔被吃到一乾二淨的骨頭,只要偶爾能嘗到一點點肉渣,它就已經很高興了。

  就在小妖們搶成一團時,突然前方大桌上,傳來一聲巨響!

  所有的小妖們都嚇得不敢亂動,奏樂的和跳舞的,全都停了下來,躲到一旁。

  一位頭上長著雙角的魔人,憤怒的拍著巨大厚實的圓桌,咆哮出聲。

  「你這混帳!說什麼人類很好說話?瞧你出的鬼主意,什麼只要和那人類的王說,我們能幫他贏了這場仗,他一定會願意獻出白塔的巫女,結果呢?現在我們這邊已經死了兩個,傷了一個,你竟然還要再派人去試?」

  「不過死了兩個,受了點小傷,有什麼大不了的?」被他吼罵的魔人,老神在在的坐在位子上,用長長的尾巴搔了搔耳朵,一邊舉杯喝著酒,一邊道:「白塔的巫女,是那一族的後代,她的血與肉可比仙丹妙藥!」

  「阿塔薩古都是那一族的後代,吃了他不就成了,何必費事去搞那巫女!」

  「囉唆,都吃了不就成了!」另一位開口叫囂。

  「都吃了?你是想和那一族再開戰不成?」

  「為什麼不行?打就打啊!誰怕誰!你這膽小鬼!」

  「你說什麼...」

  一時間,魔人們互相齜牙咧嘴。

  最先吵起來的兩個,還跳上圓桌,打了起來。

  「我宰了你這王八蚤!」

  「來啊!你以為我怕你嗎?」

  頭上有角的綠皮妖怪,張開血盆大口就往前沖,紅皮妖怪卻用長尾巴橫掃過來,重重的打在綠妖的腰腹上。

  「殺了他!殺了他- 」

  妖魔們在旁大聲鼓噪,桌上那兩位則互相撕咬斗毆著。

  剎那間,血肉橫飛。

  可沒有多久,勝負就見分曉。長尾巴的紅皮妖怪,折斷了綠皮妖頭上的一根角,咬掉了對方肩上的一塊肉,一腳踩在他身上,張開嘴就要將其整個吞食掉,前方卻傳來冷冷的聲音。「赤尾。」那冷到叫人發顫的語音,讓整座巖窟都安靜了下來。

  紅皮妖怪一僵,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坐在主位上的大人。

  「放開他。」皮膚白哲的大人,張開艷紅的嘴,淡淡的說。

  看著大人,赤尾雖然不爽,但仍停下了動作,不過卻沒退開,只是踩著青角,陰沉的說:「大人,龔齊雖然承繼了那一族之血,但極為淡薄,吃了也沒用,可白塔的巫女不同,她承繼了極為濃郁的血。我見過她,說算離了三裡遠,也能聞到她身上那芬芳的香味 ...」

  想到那美妙的味道,他口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伸出腥紅的舌頭,他舔著嘴,貪婪的看著大人道:「她的血肉,必能讓我族擺脫那一族和人類在我們身上下的禁制,大開魔境之門,讓我們重回人間。」

  打輸的青角,雖然被踩在赤尾腳下,卻依然忿忿不平的低吼著:「白塔的巫女只有一個,也只夠我們之中一個回到陽光之下!」

  赤尾斜睨著他,獰笑著指出:「不,她夠的,只要將其下咒,讓之不死就行了,到時候,你想吃多少次都行。」青角怒目以對,「但現在,你說的那個龔齊根本不肯獻出巫女- 」赤尾涮地甩著長尾巴,打掉了青角的話。青角火大的咆哮出聲,在他腳下掙扎著,卻無法動彈。赤尾瞇著眼,收緊腳上的爪子,讓利爪陷入青角堅硬的胸膛中。

  青角痛得臉孔扭曲,赤尾低下頭來,將靈活的尾巴移到嘴邊,一邊舔食著尾巴上青角的血,一邊瞇著眼,垂首看著青角,邪惡的道:「他一定會肯的,我聞得到那個人類強大的欲望,他想贏,很想很想,只要再輸幾場仗,他就會肯了。」

  「你確定?」

  大人再次開了口,那讓赤尾抬起了頭。

  他用那細小的眼,瞧著皮膚光滑潔白的大人,回道:「確定。」

  「那就去吧。」大人冷睨著他,「但這一次,你得自己去。」

  赤尾一僵。

  他們要穿過封印到人間,只能使用魂體,很耗力氣,而且有多重的限制,他的本體無法離開魔境。但魂體太過脆弱,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類傷害殺死,若留得太久,照到陽光,他的身體一樣會受傷,甚至死亡。

  雖然如此,但他憋得太久,也悶得太久了。

  他抬起了頭,看著大人,開口。「好,我自己去。」

  「若事成,我必有賞。」大人起身,轉身就離開了。「謝大人。」

  赤尾跳下了桌,也掉頭走了。

  被踩在他腳下的青角,直到這時才有辦法爬起來。

  他羞惱不已,卻不敢再亂來,只得帶著一干手下們,掉頭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圓桌旁的魔人,各自帶著自己人離開。

  原本忙著吃殘渣的小妖們,迅速的收拾著桌上的杯碗瓢盆,不一會兒,整座巖窟的妖怪就走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在牆角邊的它。

  直到大魔小妖們都不見了,它才敢緩緩站起身,開始打掃這座巨大的天然廳堂。

  黑漆漆的洞裡,青藍色的燈火顯得特別明亮,把一切都照得陰森森的。

  它把剩余的骨頭、果核,和其它殘渣碎屑聚集在一起。

  以前它總會乘機舔一下骨頭,但最近,它卻老想著甜甜香香的白米飯。

  咕嚕-

  可惡,肚子好餓。

  它聊勝於無的拎起地上一顆被壓爛的果子,扔到嘴裡。「你這個垃圾!還鬼混!」果子才入嘴,還沒嚼呢,驀地,一只大腳就踹了過來。轉瞬間,它就被踢得老遠,若非廳裡空曠,它早撞牆了。但主人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大踏步走了過來,一腳又一腳的踹它。

  「泥帳東西!這些果子是你能吃的嗎?你這垃圾,他媽的以為你是老幾?我告訴你,就算這裡的食物斕了,變成泥了,你都不准放進你那張臭嘴裡!」

  雖然痛得要命,它卻不敢躲,只能抱著頭蜷成一團,顫抖的直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 我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還有下次?」

  主人的怒咆,隆隆的迥蕩在巖窟之中,一腳踩斷了它的腿。

  它痛得流出淚來,卻仍嚇得趕忙改口:「對不起,沒有下次,我不敢了、不敢了!」

  「媽的!踹你都浪費我的力氣!」頭上有黑色獨角的妖怪,不爽的停了下來,口沫橫飛的對它吼道:「快把這裡掃干淨!」

  不敢多加遲疑,即使全身痛得要命,它依然立刻跳了起來,忍著痛,一拐一拐的拖著斷掉的腳,快速的整理著髒亂的地板。

  「快一點!」他將地上一根粗大的骨頭朝它踢去,正中它的後腦。它被那根骨頭打中,往前撲跌在地,摔進了身前那堆成小山的垃圾堆。「哈哈哈哈!」旁邊端著油桶要進來替燈火加油的小妖們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來。「瞧,那只垃圾真的變成垃圾了呢!」

  「哎呀,它平常臭得要命,垃圾還比它香呢,你這樣說可污辱了垃圾。」

  「沒錯,那家伙渾身人臭味,垃圾都比它香啦!」

  幾名小妖怪嘻嘻哈哈的嘲笑著它。

  當它一頭栽進那黏糊糊,充滿了口水、殘渣、骨頭、泥巴的垃圾中,聽到那些嘲弄譏諷時,一股模糊的、熟悉的憤怒湧上心頭。

  但是,當它聽到主人的腳步聲靠近時,害怕再次被毆打,它立刻嚇得再爬了起來,抖著手將所有被撞散的垃圾收拾好。

  它是所有的妖怪之中,最沒用的一個,就連端盤子、倒燈油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負責收拾地板上的垃圾。

  這個認知,在很久以前,曾讓它沮喪難過憤恨不已;但如今,它早已失去了那些情緒了,就算有,也不敢表現出來。

  它認分的在主人的監督之下,清掃著骯髒的地板。

  就在它終於清干淨時,一位身穿白衣的魔人,從中間那個通道走了出來。「烏鬣。」主人一見那人,立刻跑了過去,卑躬屈膝的微笑開口。「白鱗大人,您叫我?」白鱗大人,並不是大人,他是負責服侍那位真正的大人的魔人。

  雖然隔著大老遠的距離,它依然不敢正眼看他,白鱗大人不是它能看的人物,所以它低著頭,繼續清掃著身前的垃圾。

  「東西來了,叫那垃圾去門口拿回來。」

  「是,我馬上叫他去。」

  主人回過頭來,吼道:「喂!你聾啦!快給我滾過來!」

  不敢怠慢,它手腳並用,快速的奔跑過去,眼角卻瞄到白鱗大人捂著口鼻,一臉嫌惡的看了它一眼。

  那一眼,很冷很冷、教它心頭打顫。

  然後他轉過身去,快速的從通道離開。

  它知道,白鱗大人認為光是看到它,都是髒了他的眼。

  主人趾高氣揚的仰起下巴,高高在上的看著它道:「快去門口,把東西拿回來。」

  只有在這個時候,主人才會擺出得意洋洋的嘴臉,也才不會毆打它。因為,只有它能在白天時接近門口,其它小妖怪都不行,就連主人也不行。他們比它還要害怕陽光。雖然沒有妖怪敢承認,但它知道,他們也怕那些低等的人類,那些將他們趕到這裡來,關上大門的人類。

  它點點頭,快速的轉身朝那個通往供奉地的通道而去。

  沒人願意做的事,他們都推給它,因為它還有這麼一丁點用處,所以妖魔們才忍受它。

  那是它為什麼還能在這裡活下去的最主要原因。

  洞外,有著溫柔的樂音。它愣了一愣,風帶來樂音,還帶來了那姑娘的味道,還有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嚕咕嚕的直響,有若雷鳴。

  它遲疑著,卻仍慢慢的靠近洞口,但不忘小心隱身在黑暗中。

  在草皮上的人,果然是那奇怪的姑娘。

  她摘了一片葉,湊在嘴邊吹奏著。

  忽然間,她停了下來。彷佛知道它就在這裡,她垂著眼,開了口。「我警告過你,不要再靠近這座森林。」它一怔,但她依然垂著眼,沒有看它,只是歎了口氣,把竹籃掀開。「我三天沒來了,你被困在這裡,一定餓了吧。」她把蓋子放在一旁,背過身去。「先吃點東西,我等一下再帶你出去。」

  它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

  她又開始吹起手上那片葉子,彷佛什麼都沒說過。

  那聲音十分清透,飄蕩在風中。

  她身處陽光之中,但竹籃就放在她身後的樹蔭下。

  這女人,很清楚它的弱點。

  它不應該出去,但她身上有一種熟悉的特質,一種好人的特質,那感覺像根針,戳刺著它,教它隱隱不安,它不喜歡這感覺。

  但,同時也是那種特質,讓它知道她不會傷害它。

  第一次也許有點難,第二次會好一點,況且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她要是想害它,不早就害了,何必等現在?

  時間,早已過了正午。

  她早該離開了,卻還在這裡,待在另一半照得到陽光的草皮上。那瞬間,它知道,她是特別在這裡等它的。這個女人,擔心它。心口浮現莫名的騷動,它甩開那感覺,盯著那籃食物,又瞧瞧那個女人,然後再一次的,爬出了洞口,抓起竹籃裡的食物,啃食著。

  她沒有轉過身,也沒有回過頭,只是靜靜的吹奏著手中的那片葉。

  它吃了一顆又一顆的飯團。好似知道上回它吃不夠似的,她這次多帶了好幾個,而且除了湯之外,還多了兩顆鮮紅的果子。

  她在金色的陽光下,它在陰暗的樹蔭裡。

  陽光在天外閃爍。

  風,輕輕吹過。

  她用葉子吹出來的樂音,圍繞著它。

  它狼吞虎咽的吞著那些食物,吃著吃著,卻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聽著那溫柔的樂音,瞧著眼前的藍天白雲,和隨著微風搖擺的蒼翠林葉,不知怎地,有種莫名的心安。

  恍惚中,它彷佛回到了那久遠久遠之前。

  當時,它還能在陽光下奔跑,在山林裡狩獵。

  是何時呢?它想不起來了。綠葉輕飄飄的,在風中翻飛,一片又一片。想不起來了.... 它抓著飯團,呆呆的看著那片片落下的綠葉,有些茫然。

  供奉地的法陣,並沒有遭到破壞。沒有妖魔突圍的狀況,每一顆石頭,每一株神木,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紫荊松了口氣,是她多慮了。不過,上山來時,她其實並不認為自己會看見一個空掉的竹籃。

  但竹籃確實空了,而且還被擺放的整整齊齊。

  那讓她知道,那小妖怪還在這裡。

  所以,她檢查完供奉地的封印,確定門口並無任何問題之後,便在草地上坐了,吹奏葉笛,等著他出現。

  她知道,他是個好奇的妖怪,他若聽見了,一定會聞聲而來。

  忽然間,身後的聲響停了。

  沒聽到他咀嚼吞咽的聲音,紫荊以為他吃完了,她不再吹奏那片葉,轉過身來,只看見那瘦巴巴的妖怪,佝樓著身子,蹲坐在草地上,傻傻的、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他沒有注意到她已轉身,空洞的視線沒有焦距,干瘦的手裡還握著吃到一半的飯團。

  仔細一看,她才發現這只妖怪,比她記憶中還要大。

  只是他很瘦很瘦,瘦到幾乎像皮包骨一樣,他的臉頰內凹,胸上的肋骨一根根的突顯在皮膚底下,清楚可見。

  加上他習慣性會彎腰駝背,蹲縮著,所以才讓她以為他還小。

  他的頭發又多又黑又長,雖然糾結在一起,仍掩蓋了他大半干瘦的身軀。

  這妖怪骯髒的情況,比上回還嚇人。

  然後,她看見了他斷裂的右腳,那從皮膚中插出來的骨頭,讓她嚇了一跳。

  他的腳斷了,骨頭穿破了黝黑的皮,那沾了許多泥巴的骯髒傷口處,不只殘留著干掉的血跡,有些地方還濕濕的,正汨汨的流出鮮紅的血。

  她驚慌的抬頭看他。

  但那妖怪卻對自己的傷口恍然不覺,只是依舊神色茫然的看著遠方,表情帶著莫名的困惑。

  他那模樣,看起來就像個迷路的孩子。或許因為他出了森林,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又回到這裡來。他腳上的傷口,不處理是不行的。紫荊掏出手絹,擔心嚇到他,她不敢直接碰他,只是輕聲開口。「嘿...」

  雖然她已經放輕了聲音,他還是驚得跳了起來,一邊對她齜牙咧嘴的低咆著,一邊往後飛退好大一段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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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動,讓他的腳傷流出更多的血,鮮血灑落在草地上,看來十分觸目驚心。

  他的動作很快,一眨眼就不見了,但草地上的血跡,告訴了她,他在哪裡。

  「你別怕。」她待在原地,動也不動的跪坐著,看著那在眨眼間,躲到了大樹後的妖怪,柔聲道:「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沒有移動,但也沒有出來,但仍從喉嚨中發出了像野獸一樣,防衛性的狺狺低吼。

  「我只是想替你擦藥。」她再說。

  他探出了一半的頭來,警戒的瞪著她。

  紫荊瞧著他,詢問:「你的腳受傷了,我替你清一清,包扎起來,好不好?」

  他縮回了腦袋。

  她耐心的等著。風,緩緩徐來,林葉與青草,如浪,嘩嘩沙沙。然後,他慢慢的,又探出了腦袋,戒慎恐懼、上心志不安的看著她的裙襬。他不敢看她,紫荊猜,他害怕。紫荊把手放低,朝他伸出手,溫柔的開口:「來。」

  他盯著她攤開的掌心,飛快的瞄她一眼,又垂下視線,繼續看著她的手。

  這小妖怪,就像個野生動物一般。

  他對她很好奇,又害怕信任她。

  紫荊沒有心急的靠過去,只是等著,輕輕再說了一句。

  「來。」

  他有些躊躇著,但最後還是爬了出來,骯髒的手中還抓著吃到一半,有些散掉的飯團。

  先是一小步,然後是另外一小步。

  她一動不動的,維持著攤開手的姿勢,等他過來。

  雖然他的腿斷了,他依然手腳並用的,拖著那只無法使力的傷腳,爬了過來。

  說他是小妖怪,等他真的到了面前,近在眼前,紫荊才發現,他只是太瘦,若是站起來,一定比她還高大。

  來到面前的他,並沒有直視著她的眼,他垂著骯髒的腦袋,瞪著她白哲的小手。紫荊松了口氣。他很緊張,而且有點畏縮,但他來到了她身前。紫荊輕輕的握住他的手,這一回,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將手抽回去。他的皮膚粗糙干硬,摸起來硬得像皮革。

  她抬起頭,微笑看著他。

  「你好。」

  他一臉受寵若驚,原本烏濁空洞的眼,染上了些許神情。

  但他迅速的又再把頭低下,瞧著地上的草皮,像是多看她一眼,就會被責備一般。

  紫荊也不勉強他,只是低下頭來,用儲水竹筒裡的清水沾濕手絹,小心的以手絹替他擦拭腳上傷口上的髒污和血跡。

  妖怪的復原力比人類還要好很多,她不擔心他會因腳傷而死,卻知道斷掉的骨頭若不推回去,會比較難好。妖力強大的妖怪,能快速復原,但像他這種小妖,則會拖得很久、很痛,有些甚至就不會好了。

  等清干淨了髒污和大部分的血跡後,她抬起頭,看著他道:「我要把你的骨頭推回原位,你忍耐一下。」

  他抬眼,偷偷的瞧著她,沒有答話。她猜他應該是有聽懂,他沒有閃避她握住他腳骨的手。深吸一口氣,紫荊抓住他瘦長的腳,將他的傷口稍微扳開,然後拉直他的腳骨,將斷掉的骨頭用力推回去。這個動作,讓傷口裂開流出更多的血。

  「嘎啊- 」

  他痛叫出聲,突地伸手將她推開。

  但她人在陽光下,他的手一出了陰影,立刻就被日光灼傷,她身上護身的項鏈也閃出金光,燙傷了他。

  「嘎啊- 啊- 啊- 嘎啊- 」

  他閃電般縮回手,痛得抱著斷腳和手,滿地打滾。

  紫荊被他一推,往後摔跌在地,他的爪子劃破了她的衣,傷了她的肩頭。

  她嚇了一跳,迅速的爬起身來,只見他右手和胸前都像是被燒傷一樣的冒著煙,還浮起水泡,她吃了一驚。

  不顧自己的肩傷,紫荊忙抓起竹筒,將剩下的清水全倒在他手上和胸前。

  他蜷在草地上,憤怒的嗚咽著。

  但她看得出來,清涼的水減緩了他灼傷的狀況。

  「你等我一下,我去裝水!」她跳了起來,抓著竹筒就匆匆跑進森林,找到最近一處泉水,把竹筒裝滿了水,再快速的跑回來。她把手絹浸濕,又抽出藏在腰間的匕首,割下一小塊裙角,浸濕後,分別覆蓋在他被燙傷的手背和胸上。可紫荊才伸手靠近,他忽地張開大嘴,一口咬住了她的右手。

  金光再閃。

  這一次她早有了准備,迅速的以左手遮住了頸上發光的辟邪項鏈,不讓它傷害他。

  他的牙,陷入了她的手臂裡。

  紫荊悶哼一聲。

  她很痛,但她知道他一定更痛。

  他眼神凶狠的瞪著她,臉孔痛苦的扭曲著,全身不斷顫抖。

  「對不起,沒事的,你別怕。」她把項鏈塞進衣服裡,對著他微笑說:「你看,我把它收起來了,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仍咬著她,不肯松口,嘴裡再次發出如野獸般的低吼。

  紫荊忍著痛,溫柔的解釋著:「我不是故意弄痛你的,但你的骨頭要推回去,才會好得比較快。」

  他眼裡蓄滿了淚水,她感覺得到他的遲疑和顫抖。「你灼傷了,很痛吧?」紫荊讓他繼續咬著手,誠懇的直視著他的眼,開口請求。「讓我幫你,好嗎?」

  它應該要咬斷她的手!她的血很熱,充滿了它的嘴。它瞪著她,想著,如此一來,這個人類就會知道它並不是好欺負的,她就知道不能瞧不起它!

  她只是個人類!只是個低等的人類!

  它憤怒又恐慌的瞪著她。

  再怎麼說,它也是個妖怪,它才不怕她!

  但.... 她沒有毆打它,她只是讓它咬著,還把辟邪的項鏈收起來了。

  「讓我幫你。」她柔聲開口重復。

  看著這個女人,它遲疑著,然後她不顧它發出的警告低咆,伸出了手,撫摸它骯髒的臉。

  「拜托。」它心頭一顫。她的觸碰,很溫柔。她抹去了它眼角的淚,輕聲道:「沒事的,你別怕....」那一句又一句的語言,莫名安撫了它的驚恐。

  「沒事了,沒有人會傷害你的... 來,乖,把嘴張開..... 」

  看著她清澈如水的眼,聽著她如春風一般柔軟的字句,不覺中,它聽話的張開了嘴,不再咬著她。

  「謝謝。」她說著,臉上又浮現那溫柔的微笑。

  瞧著那個女人,它蜷在地上,因疼痛而顫抖著。

  它原以為,她會先處理自己被它咬傷的傷口,但她沒有那麼做,反而一次又一次的把變熱的手絹和濕布浸到水裡,再覆上它的灼傷處,直到它的手背和胸前不再冒煙,也不再浮出一顆顆的水泡。

  那浸了水的布,的確減緩了它的疼痛,慢慢的,它放松下來。

  她輕輕的撫著它的額頭。

  那手心的溫度,莫名撫慰了它。

  好舒服。

  呆呆的,它看著她,只覺得她摸著自己腦袋的手,好溫暖、好溫暖.... 就連妖怪們都嫌它髒,但她卻替它療傷,還安慰它。恍惚中,它只覺得自己像是窩在一處最溫暖安全的地方,疼痛不知何時悄悄消失了,它的眼皮子漸漸沉重了起來,幾乎就要閉上眼,在她的撫摸下進入夢鄉。但下一瞬,她收回了手。

  當她把手收回去時,它有些失望,好希望她繼續摸摸它。

  它張開眼,只見那女人站起身,柔聲交代道:「你別亂動喔,我去找些東西來支撐你的腳。」

  她起身,抽出插在腰帶上的匕首,到一旁撿來大小適中的堅硬枯木,削去枝葉,又從巨巖上扯下一段籐蔓,然後回到它身邊。

  看著那個跑來跑去的女人,它慢慢坐了起來,一邊蜷彎著身子,舔著自己斷腳上有些發癢的傷口。

  然後,她回到了它身邊,跪坐了下來。

  它懷疑她是否知道,陽光在這段時間裡,又悄悄移動了位置,她已經脫離了光照的地方。

  「我幫你的腿綁上這木棍,這樣你比較好走路,好不好?」她開口問。

  它吸吸鼻子,警戒的看著她脖子上的辟邪項鏈。雖然她把項鏈收進衣服裡,但還是能看到一小部分。「只要你不攻擊我,項鏈上的法陣就不會發動。」似乎是注意到它的視線,她開口解釋。它仍是盯著她頸上的項鏈看,然後再看著她受傷的手臂。它的利牙,在她手臂上鑿了兩個血洞,她還是沒有處理它們。

  從來沒有人優先照顧它,不知怎地,這讓它胸口有些熱熱的。

  看著眼前這個溫柔的女人,它把受傷的腳伸了出來。

  見狀,她松了口氣,忙小心翼翼的,以籐蔓把木棍綁在它斷掉的腿上。

  它歪著腦袋,兩只手都縮癟在胸前,戒慎地看著她的動作。

  「綁上這個之後,你走路時就有支撐,比較不會痛。」

  她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拿出隨身攜帶著的藥草,搗碎抹在它傷員處,交代道:「這藥草會幫助你復原的。」

  它看著自己被敷上藥草的傷口,忍不住湊上前,聞了聞。

  那東西,有著青草的味道。

  它喜歡這個味道。

  「別舔掉喔。」她微笑提醒。「那可不是食物。」

  抬起眼,它瞧著這個有著好心腸的女人,不禁有些愧疚。

  它咬傷了她,她卻一點也不在意。看著她手臂上的傷口,它想也沒想就低下頭來,有些抱歉的舔了舔她手臂上被它咬到流血的傷。她嚇了一跳。它只是想替她止血,跟著才慢半拍的想到,人類都不喜歡妖怪觸碰他們。它原以為她會打它,不禁害怕的瑟縮了一下,甚至准備逃走。

  可她卻只是笑了出來,還伸出了手,摸摸它的頭。

  「謝謝你。」

  傻傻的,它看著這個女人,喉頭和胸口莫名一陣子緊縮。

  她和它道謝呢,第二次了。

  眼眶幾乎又要湧出淚水,誰知它的肚子卻在這時,再次的發出了饑餓的聲響。

  咕嚕咕嚕!

  她一愣,笑聲如銀鈴般迥蕩在森林之中。

  「抱歉,你還沒吃飽吧?」她縮回手,把竹籃提過來,再拿了一個飯團給它,「來,快些吃點。」

  剎那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浮上心頭。

  它過了一下子,才想起來,那種感覺叫「尷尬」

  不過,它真的好餓,原先那個被它吃了一半的,已經掉到了地上,被它自己壓爛了。它接過那顆大飯團,大口大口的吃著。她微笑看著它吃飯,然後才開始處理自己手上的咬傷。風,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陽光又悄悄移動了些許。

  「我叫紫荊。」她說。

  當它吞下最後一口飯團時,她微笑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

  看著那個女人,它舔著手裡的飯粒。

  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確曾經有個名字。

  它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了,但當她詢問它時,那個曾經被用來呼喚它的名號,從記憶的最深處浮現。

  「影.. 」

  怯怯的,它張開口,沙啞的用那久違的人類語言,說出那遙遠之前,曾經被人用來稱呼它的名。

  「夜影。」

  夜色朦朧。回到家的紫荊,點上了一盞燈,自己一個人吃著晚餐。一碗飯,幾盤小菜,一鍋熱湯。坐在門廊邊,她喝著熱湯,一邊瞧著那在月下的高山。

  雲,飄來,又去。

  出森林,她要花上將近半天;下山,又要再走上一個時辰。

  每當她上山到供奉地,再回到家時,總已是將近午夜。

  他說,他叫夜影。

  他會說人話,不是每個妖怪都會說人話的,她猜曾經有人教過他;但他說得不是很好,也不怎麼愛說話。

  他講不清楚他為什麼會受傷。

  她沒有逼問他,只是讓他留在森林裡休息,並再三警告他,不要進入供奉的洞穴,她明天會再帶食物過去。

  或許這樣很不應該,可是她怕他傷還沒好就出森林,會再次遇到其它野獸,或妖怪。

  他的身體很靈活,她不認為他是自己從樹上或山崖上掉下來的,而且除了斷腿,他身上還有其它傷口,只是因為他太髒,所以有些傷痕不注意看就看不出來。紫荊把碗裡最後一口熱湯喝完,起身回到房裡。今天沒有人來找她,有的話,通常都會在她回到家後,立刻過來。街上雖有燈火,但不見人影。

  巫覡們,都睡了。

  她坐在外室,就著燈火,檢查自己手臂上的傷。

  他在她手上留下了兩個牙洞,在山上時,她就已經做了處理,情況並不嚴重,他沒有咬斷她的手筋,出血的狀況也還好。

  她把傷口清洗干淨,上了傷藥,重新包扎起來。

  睡前,她忍不住洗了比平常多好幾倍的白米,然後將其泡到水中。

  那小妖怪,瘦到只剩皮包骨。

  明早起來,她多煮一些,再帶上山給他吃。

  反正,也沒人規定她不能喂妖怪吃飯。

  她知道她正在鑽規矩的漏洞,她也曉得她喂養妖怪的事,若被巫覡們曉得了,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只是她也曉得,這世上、不是每個妖怪都是邪惡不好的,從巫覡們嘴裡說出來的事跡,她總覺得有些人其實比妖還壞,但並非每一個人都像她這麼想。以前她曾把自己的想法和疑問告訴帶大她的老覡者。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兒時,她第一次見到巫覡召喚精靈協助時,她就發現妖怪和精靈的同構型。第二天入山時,當她和老覡者獨處時,她忍不住問。

  「阿瑪,妖怪和精靈有什麼差別呢?」

  在森林裡牽握著她小手前進的老覡者,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她。

  「妖怪做了不好的事,所以才被稱做妖怪。」

  她困惑蹙著眉頭,好奇再問。

  「那只要妖怪沒有做不好的事,其實就是精靈嗎?他們其實是一樣的吧?」

  他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摸著她的頭,啞聲回道。

  「是的。」

  他露出溫柔又苦澀的笑。

  「他們其實是一樣的。」

  她至今仍記得阿瑪臉上那深刻的神情。

  躺上床,她閉上眼,直至睡前的最後一瞬,腦海裡仍回蕩著阿瑪沙啞的聲音。

  其實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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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0: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你好,夜影。

  它抓著抹布,擦拭著主人的地板,擦到一半,想到那個叫喚它名字,和它問好的人類,忍不住停下動作,怔怔的發起呆來。她說她會再來。

  她還說她會帶飯來。

  低著頭,它看著自己的腳,她拿來綁木棍的籐蔓還留著一片萎掉的葉子。

  其實,它的腳在骨頭接回去之後,已經慢慢好了起來,外皮幾乎看不到傷痕了,只是骨頭還有些痛。

  它應該要把木棍拿掉了,但沒有妖怪注意到它的腳讓人接了起來,沒有妖怪在乎它到底怎麼了,所以它讓籐蔓和木棍繼續留在腳上。

  你不要亂跑,我明天會帶飯過來,你留在這裡休息,等傷養好,再離開。

  她輕軟的語音,悄悄回蕩在耳邊。

  恍惚中,它彷佛能感覺得到她溫柔的觸碰。主人躺在床上熟睡著,他打呼的聲音,有若雷鳴一般,傳出了門,在洞穴裡迥響著。瞪著那道通往主人房裡的門,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它可以偷偷的跑上去,主人不會知道的,他每次睡覺,都要睡上好一陣子,它只要在主人醒過來前回來就好了。

  這想法叫它心頭倏然一驚。

  不行不行!要是被發現了,它會被痛毆一頓的!

  可是,她說她會帶飯來耶。

  想到那香噴噴的飯團,不自覺的,它舔著干澀的嘴,吞咽了一口口水。

  沒關系的,就算被主人發現,它也可以說是為了拿人類獻上的供品!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想到上頭吃飯的欲望,因為找到了理由而更加強大,它偷偷的退出了這個較小的巖窟,鬼鬼祟祟的從隧道中溜到了通往供奉地的出口。

  途中,它只在地下河川旁,遇見幾名正在洗衣服的小妖。

  它畏畏縮縮的沿著牆角前進,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沒有看它,沒有妖怪注意它。

  好不容易通過了地下河,穿過了廚房、大廳,它已經緊張的滿頭大汗,幾次想要打退堂鼓,卻因為饑餓和渴望而繼續前進。終於,它到了出口通道,一踏上那條黑暗的道路,它立刻拔腿狂奔。不一會兒,它沖到了洞口。還沒有正午,洞邊還有樹蔭,它探出頭去,她還沒有來,外頭空無一人。

  今天,天氣有些陰。

  雲霧彌漫在山林裡。

  知道她以為它是迷路的妖怪,所以它不敢待在黑洞裡,它爬出了洞,蹲縮在樹蔭下,等著。

  不知怎地,總覺得時間過得好久。

  天光似乎要等上大半天,才會移動一點點。

  它坐立難安、萬分期盼的,朝著森林裡不斷張望嗅聞。

  為什麼還沒來?為什麼還沒來?

  它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甚至忍不住走進森林好幾步,又害怕真的迷路而倒退回來。

  她前幾天點燃的桃煙已完全消散無蹤,它若進了森林,就真的會迷路了。

  天上的雲,飄來一朵,又再次飄走,然後又來一朵。

  樹蔭一點一滴的移動,它難耐地在供奉地旁的樹蔭下打轉。烏雲越聚越多了,天光漸漸暗淡了下來。左等右等,她卻一直沒出現,它從站著繞來轉去,變成坐在地上,到最後已經沮喪的垂下了頭。一滴雨,落下。

  雨水,滴到了它腦袋上。

  再一滴,又一滴。

  它瞪著自己陰暗骯髒的腳爪。

  我明天會帶飯過來。

  她明明說過的。

  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很快的,就將它變成了落湯雞。

  冰冷的雨水,浸濕了它的毛發,在它身上漫流著,一條又一條的骯髒水流,從它身上滑落,在它腳邊匯聚成一攤烏黑的泥水。

  雖然看不到太陽,但它知道已經正午了。

  它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的,蹲縮在樹下。

  人類,果然是不可信的。

  它瞧著右腳上的木棍和籐蔓,憤恨的想著。

  可惡的人類!雨聲淅瀝嘩啦的,彷佛在嘲笑它一般。可惡!它一把抓下那根木棍,氣憤得用力砸向前方的巨巖。木棍喀地一聲,斷成了兩截,掉到了地上。

  巨巖,不動如山。

  雨水繼續嘩啦嘩啦的下著。

  對這個世界來說,它的憤怒一丁點也不重要。

  它想跳上巨巖,對天空大聲吼叫,想嘶咬些什麼、破壞些什麼,發洩它的憤怒,卻還是不敢。

  突然間,它頹喪了下來。

  主人說得沒錯,它是個沒用的垃圾,到死都是。

  她不來也不奇怪,它又丑又笨又沒用,還骯髒得要命。

  可能,那個人類只是一時同情它吧,人類都是濫情又不守信的蠢蛋。

  陰郁又沮喪的,它在雨中,在泥濘裡,拖著腳步,往黑暗的洞穴走去。

  終究,它也只有那裡可以回去。

  她在雨中走著。當她穿越森林,來到供奉地時,一眼就看到那個被雨水淋濕的身影。「夜影。」見他像是要走進洞裡,她吃了一驚,不禁出聲叫喚。

  那彎著腰、駝著背的身影,停下了腳步。

  她走進了供奉地,擔心的問。

  「你還好嗎?怎沒找個地方躲雨?」

  緩緩的,他慢慢回過身來,一雙眼瞪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著她。

  他頭上蓬松的黑發,全被雨水浸濕,貼在他臉上和身上。

  「怎麼了?是我啊,紫荊。」她揚起嘴角,將遮雨的斗笠抬高,瞧著他,微笑道:「因為下雨了,所以我穿了蓑衣,你不認得我了嗎?」

  他的眼還是瞪得大大的,嘴巴還微微的張開著。

  注意到他腳上的木棍不見了,她問:「你的木棍怎麼了?壞了嗎?」

  她蹲下來,檢查他的腳傷,卻發現他腳上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

  妖怪的復原力果然很好。雖然如此,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伸手撫著他的腳骨,擔心的抬頭問:「你的腳還會痛嗎?」可一抬頭,她才發現,他還是嘴巴開開,呆呆的看著她,雨水沖刷著他的頭臉,在他骯髒的臉上放肆漫流著。這小妖怪,看起來真是傻傻的。「夜影?」她好笑的再問:「你的腳還會痛嗎?」

  他閉上了嘴,瞪著她。

  「可以走嗎?」她再問。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愣愣的。

  瞧他看起來似乎狀況還好,她不再追問只是站了起來。

  「算了,不痛就好,不過這樣不行,你會著涼的。」紫荊牽起他的手,「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它嚇了一跳,直盯著身前這女人,和她柔軟的小手。

  她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牽起了它的手,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它的骯髒和狼狽,只是牽握著它,帶著它走入森林裡。

  不由自主的,它任她牽握著手,呆呆的、有些笨拙的,跟著她往前走。

  她的手好軟、好小,即使在雨中,仍有些微微的暖。

  她牽著它,在雨中穿過了森林,走了一大段路,她不時會轉彎,再前行,不一會兒,它就再也看不見供奉地了。下雨之後,森林裡更陰暗了。雖然還是白天,依然有些黑幽幽的。她吐出的溫熱氣息,在雨中成了白煙,然後又迅速消散。它不知道她要帶它去哪裡,卻不知怎地不覺得害怕。她白哲的小手,在陰暗下雨的森林裡,看起來特別的顯眼,像盞微弱的燈火。

  不自禁的,它稍微收緊了枯爪般的大手,輕輕的握著她,還不忘偷看她一眼,害怕她會因此而把手抽回去。

  她像是沒有察覺,只是握著它的手,繼續領著它往前行。

  悄悄的,它松了口氣,安心的在行進中握著她的小手。

  雖然雨一直在下,它卻覺得自己像是握著溫暖的微光似的,一點也不覺得冷。

  一絲暖意,不斷的悄悄從她手心傳來。

  豆大的淚珠,倏然湧上眼眶。

  森林裡,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只有她和它的腳步聲。

  不知怎地,好希望雨不要停,希望這段路能一直走下去。

  可是前方慢慢出現了亮光,它腳下也從潮濕泥濘的腐葉堆,慢慢變成了柔軟的青草。

  她帶它走出了森林的最深處。怕她發現後,會討厭它,嫌棄它沒用,它匆匆擦掉了淚水。這裡還在結界的范圍內,但沒有那麼陰暗,地上有草,樹上也有籐蔓,然後它聞到了硫磺的味道。前方的林葉突然消失了一部分,露出了一小塊的天空。

  雨還在下著,但空氣變得溫暖許多。

  她在一處潺潺小溪旁,停下了腳步。

  「到了。」她回過頭,對著它微笑,指著前面一窪泉水。「你看。」

  泉水就在一塊大石頭旁邊,是從地下湧出的,雖然在雨中,依然冒著氤氳的白煙。湧出地表的溫泉,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小池子,然後從另一邊較低窪的地方溢了出去,匯成一條小小的溪流。

  「來,快下去泡一下,你放心,這水的溫度很剛好,不會讓你燙傷的。」

  那池泉水剛好被一旁大樹的葉子,給遮擋住了一半的天空,就算雨停了,陽光出現,它在這一邊也不會被曬到。

  它驚訝的看著她。

  紫荊朝著他微笑,鼓勵他下水。

  「放心,水不深,只到腰部那麼高而已。」

  他遲疑了一下,低著頭,伸出腳爪,用指尖試探了下水溫。有點熱,但不會燙。「沒事的,不然泡腳就好,像這樣。」見他又不安的抬頭看自己,紫荊知道他害怕,便松開了他的手,神色自若的脫下了靴子,在大石頭邊坐了下來,把腳放到熱水中,還把背在背後的竹簍卸下,從中拿出兩個飯團,遞給了他一個之後,自己張嘴咬了手中的飯團一口。

  他抓著飯團,看起來仍有些不安,他看看她浸在水中的腳,再看看吃著飯團,對他微笑的她。

  半晌後,他才跟著她蹲坐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把腳放到了熱水中。

  剛開始,他看起來似乎有些吃驚,不過一旦確定了泉水一點也不燙之後,他就放松了下來,開始大口吃起他手中的飯團。

  紫荊開心的露出微笑,問:「很溫暖吧?」

  他一邊吃,一邊朝著她點點頭。

  狼吞虎咽的他,一下子就吃完了手中的飯團,她從竹簍裡拿了另一個給他。

  「放心,還有很多,你慢慢吃。」

  為了要裝多點,她特別背了竹簍,在上面蓋了油布防水,而不是提竹籃上山,也幸好如此,否則下了雨,飯團鐵定全部泡湯變稀飯。

  雖然她這麼說,他還是一口接著一口,吃得超快,活像怕被人搶食一樣。她沒有再多說什麼,她知道他餓壞了,一時間,怕是改不了狼吞虎咽的習慣。雨仍在下著,但變小了些,綿綿密密的細雨,幾乎已經像是用飄的一般落下。他吃了一顆又一顆的飯團,每次吃完,就會抬起頭來,用那大大的眼睛,流著口水,渴望的瞪著她看。

  她拿給了他幾次,然後才發現他不敢自己動手拿。

  紫荊懷疑他是害怕她生氣。

  「沒關系,你可以自己拿啊,我做了很多呢。」她掀開竹簍上的油布,讓他看。「瞧。」

  看到滿滿一簍的飯團,他瞪大了眼,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她笑了笑,「這些全是要給你的。我這幾天恐怕沒有辦法一直上來這裡,所以多做了一些,最下層還有一些干糧,我沒來時,你可以吃干糧擋一擋。」

  這些全是要給它的?

  它一臉不敢相信的看著她。

  這個女人特別為它做的?還辛辛苦苦背上了山?還怕它餓著,特地准備了干糧?

  「來啊,你自己拿,別客氣。」她溫柔的對著它微笑。

  瞧著她,它喉頭一陣緊縮,眼眶不自覺地微微泛濕。在她的鼓勵下,怯怯的,它伸出手,從竹簍裡抓出了一顆飯團,吃了起來。它已經記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飽了,更記不起來,上次有人特地為它做飯,是在何時。它早已完全想不起來,過去是否曾有人或妖,對它這麼好。一顆心,像是被人緊緊抓住。

  剎那間,忍不住淚流滿面。

  它一邊吃,一邊哭,雨水、淚水、鼻水,一起在它臉上交錯、融合。

  紫荊假裝沒看到他顫動的肩膀、哭泣的臉頰,假裝沒聽到那聲聲嗚咽的啜泣。

  這小妖怪,恐怕自己一個人迷路很久了,這陣子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她想,他需要好好發洩一下。

  所以,她只是靜靜的坐在他身旁,泡著腳,吃著飯,一邊哼起了巫女教過她的優閒小調。

  他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息下來,不過,當然沒有忘記繼續吃飯。

  雨水,叮叮咚咚的落在水面上。

  瞧他似乎好一點了,一邊吃飯還一邊搔抓著因為被雨淋濕,而黏貼在腦袋上的頭發,她停下了哼唱,忍不住問:「很癢嗎?」

  它愣了一愣,轉頭看她。

  「你的頭啊。」她指了指,笑問:「你頭發這樣黏在一起很不舒服吧?」眨巴著大眼,它吞下嘴裡最後一口米飯,有些不好意思的縮回抓癢的手。

  「是不是很癢?」她再問。它看看旁邊那還有好多飯團的竹簍,吞咽了下口水。「你坐到水裡,我幫你洗洗頭,好不好?」

  洗頭?幫它?

  這把它的注意力拉了回來,它都不記得上次自己洗澡或洗頭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你可以一邊吃飯,我一邊幫你洗。洗一洗,比較不會那麼癢喔。」

  可以一邊吃喔?

  洗不洗頭它其實是不介意的,但瞧她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  

  伸手抓握了第八顆飯團,它瞧了她一眼,遲疑了一下,然後乖乖的滑下大石頭,坐到了水中。

  就像她所說的,水沒有很深,真的只到它腰部而已。

  它一坐下去,身上的髒污就在水中擴散開來,它周遭的泉水都變得有些污濁,幸好這是活水,髒水很快就從另一頭流了出去。

  它回頭看她,只見這個人類女人再次露出了笑容。

  「放心,不會弄痛你的。」她臉上的笑,不知怎地,讓它心口卜通卜通的又跳快了好幾下。它轉回腦袋,慢慢哨食著手中的飯團。泉水,好暖。「你等等喔。」她起身,到附近摘了一些木僅和無患子回來,加了些水,在手心裡揉碎,不一會兒,就揉出了濕滑的汁體,和許多白色的泡泡。

  她將那能潤滑的汁液和泡泡抹到他頭上,揉搓他打結糾纏的濕發。

  那是個浩大的工程。

  他的發糾結在一起,沾到了許多髒污,甚至還有泥土、枯草、破布、油污,還有許多她說不出是什麼的髒東西,有些還結成了一塊一塊的,但她捺著性子,慢慢將他纏在一起的長發解開,替他清洗干淨。

  本來,她以為他會變得很不耐煩。

  但他在這之中,卻只是乖乖的蹲坐在溫泉裡,吃著手裡的飯團。

  她用手指梳開他的發,清洗著。

  溫泉水很快就變髒了,怕他被雨淋得頭疼,她掬了一些溫熱的水,慢慢的淋在他發上。

  他乖巧的,就像個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泡得暖了,還是因為太無聊,吃完了手中的飯團後,他在她幫他洗頭時,開始清洗自己髒污的身體,很迅速就搓出了一層污垢。雨,慢慢停了下來。沒有多久,雲開霧散。一道日光悄悄從雲間灑落,像金色的簾幕一般。

  雨停了之後,潺潺水流聲聽起來更清楚了,原本急急密密的雨聲,換成了水珠從草葉上滴落的聲音。

  擔心他被陽光曬到,她一開始就挑了靠巖石的這一邊,這裡的林葉沒有森林深處那般茂密,但過了正午,這塊位在西方的石頭,會遮住大部分的日光,提供能讓他容身的陰影。

  她費了一番功夫,替他清洗了至少好幾次,才將他糾結的黑發梳開洗得干干淨淨。

  溫熱的泉水,隨著他的污垢被洗淨,也再次變得清澈。

  紫荊盡力將他的黑發擰干,她很想替他擦干長發,但沒有帶到布巾,只能作罷。

  她放下那濕亮柔順的毛發,柔聲開口。

  「好了。」

  他轉過身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怯怯的瞧著她,啞聲開口:「謝謝。」這小妖怪不只洗了澡,還洗了臉,不過沒有洗得很干淨,他顯然還不是很擅長洗澡。她笑著伸出手,抹去他臉上一塊髒污。「不客氣。」

  瞧著這個溫柔的人類,它只覺得心口像是再一次的被某種東西抓住。

  「為什麼 」它沙啞的吐出人類的語音,有些不安又好奇的問:「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她微笑,回答的毫不遲疑。

  朋友?

  是它耶,是眾妖唾棄、眾人追打的它耶?

  它心頭有些怔怔,不敢相信的瞧著她,既渴望,又害怕的問。

  「妳...妳真的願意和我做...做朋友?」

  「當然啊。」她確定的點頭,臉上帶著美麗的笑容。

  她回答的是如此確定。

  剎那間,淚水差點再次飄飛出來。

  「來,起來吧。」

  她笑著,朝它伸出手。它知道自己很沒用,可是還是忍不住抽泣了兩聲,才淚眼蒙矓的伸出自己丑陋的大手,放到她美麗白皙的小手上,讓她協助它爬上岸。雖然手長腳長的它,其實只要腳一跨,就能自己輕易上來。但它想要和她握手,想要握住這個替它療傷、煮飯給它吃、幫它洗頭,還願意把它當朋友的女人。

  「好了,別哭了,好乖好乖。」她摸摸它的頭,安慰它。「你不要擔心,等你傷好了,自然就可以回家了,下回記得小心點就好。」

  聽她這麼說,上了岸的它,哭得更加厲害,淚水幾乎用噴的一樣,嘩啦落下。

  「怎麼啦?你還好吧?」看著眼前這雖然瘦巴巴,可就算蹲著,都快比她高,卻哭得像三歲孩童一樣的妖怪,她抬手抹去他的淚。「怎麼回事,我說錯什麼了嗎?」

  它干瘦的臉因為哭泣而扭曲成一團,抽抽噎噎、可憐兮兮的說。

  「我-... 我沒有... 我沒有家 ... 」

  「怎麼會?」她驚訝的看著他。

  「我不記得了 ... 」它哽咽地看著她,用那粗啞的聲音,哭著道:「我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 」

  黑幽幽的森林中,起了薄薄的霧。輕暖的日光,斜斜的灑落林中,映照著不知何年何月被吹倒的樹干,它倒伏在泉水旁,腐敗了一半,上頭長滿了青苔花草。看著那蹲坐在眼前的妖怪,不知怎地,紫荊從未想到,他沒有回家,竟是因為想不起回家的路。

  瞧著眼前這嚎啕大哭的妖怪,雖然明知之前並沒有這樣的先例,但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沒關系,想不起來就算了。」

  她將斗笠戴到他頭上,安慰道:「你別哭了,雖然我不能帶你回家,但就算你傷好了,你還是可以待在這裡的。」

  它愣了一下,睜著淚汪汪的大眼,看著她。

  紫荊對著他說:「這裡的法陣,有內外兩層。內層的法陣,就是裡面的迷霧森林,外層的法陣,就是外面這邊的森林。迷霧森林裡,無論人或妖或動物,進去了,就出不來。外層森林裡,動物能夠自由進出,但妖怪和人還是會受到法陣的限制,只能進來,卻出不去。」

  紫荊將身上的蓑衣,脫下來給他披著,讓他不用害怕那金色的陽光,一邊道:「你可以在外層森林裡生活,這裡有水、有植物,還有動物,也有像這樣的巖穴可以讓你生活,你可以住在這裡。」紫荊越想越覺得這樣是可行的。她伸出食指,對他強調:「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一件事,那麼我之後上山,都會帶你的飯菜一起上來。」

  聽到她會帶「飯菜」來,它將眼睛瞪得更大。

  它咽了下口水,問:「什麼事?」

  她認真的看著他,「如果我超過一個月沒來...」

  說到這,她停了一下,問:「你知道什麼是『一個月』嗎?」

  「啊?」它嘴巴開開的看著她,一臉傻愣。

  她笑了笑,「太陽下山後,月亮會一天天變圓,再一天天變得又細又彎,再次滿月時,就是已經過了一個月,懂嗎?」

  月亮?它記得,晚上會在天上發亮的那個。

  它閉上嘴巴,點點頭。

  紫荊握住它的手說:「如果我一個月沒來,那就表示我死了,到時候你要立刻離開這裡,不要回頭,也不要接近山下的村子,和上山來的人。」

  它遲疑了一下,張開嘴嘎聲道:「但...我走不出去。」

  「我會教你的。」紫荊微微一笑,「你能答應我這件事嗎?」就算她肯教它認路,它也不敢離開這裡,但它同樣不敢告訴她,它是從洞裡來的。人類很短命,總是一下子就死了。

  她若死了,就不會知道它有沒有照做。

  說謊,對它本來就不是難事。

  所以,它看著眼前的女人,毫不遲疑的點了點頭。

  它的承諾,讓她再次漾出了一抹笑。

  她的笑靨,如春風。

  不自覺的,它也咧開了嘴。

  然後,才發現,自己正在對她笑。

  它已經很久沒有笑過,咧嘴的同時,牽動臉部一些許久未曾使用過的肌肉,它們很僵硬,它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難看,說不定還滿可怕的。

  擔心嚇到她,它迅速的想斂起臉上的笑,可她卻再次伸手撫摸它的臉。

  「嘿... 」

  輕輕的撫著它粗糙堅硬的臉,彷佛知道它的窘迫和害怕,她柔聲開口。

  「沒關系的,你可以笑。」她清澈如泉的眼,溫柔的映著丑陋的它。胸中的心,像是被她暖嫩的手給包覆住。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它對著她,再一次,笨拙的牽動嘴角。

  微笑。

  那是一個很僵硬的笑。

  他的笑,丑丑的,有些扭曲、僵硬,卻莫名觸動了她。

  想到他的笑,心口莫名隱隱抽疼著。

  很久以前,他一定也懂得該如何笑,只是不小心遺忘了該怎麼做。

  但他的笑,很真。

  或許她不該讓他留在森林中,但他受了傷,無處可去。

  而她,需要朋友。

  她狠不下心趕他走,她也不認為他有能力破壞法陣,更不用說會跑進供奉地的洞裡了。他若會進去,早就在下雨時,進去洞裡躲雨了,但他沒有,他想必也知道要避開那個通往黑暗深淵的洞穴。

  那麼,還有什麼原因不能讓他留下來呢?

  從來沒有人在法陣裡養妖怪,養精靈的倒是有聽說過幾個,但精靈和妖怪,原來就是同樣的東西。她知道這是借口,但她真的感覺不到他的惡意。從一開始到現在,她從他身上感覺到的,都是害怕和恐懼,還有迷惘。他迷失了自己,所以才會想不起來要怎麼回家,到處游蕩。

  妖怪的生命很長,她懷疑他在這世上游蕩了多久,又曾遇到過什麼樣的事?他身上有許多舊傷疤,就算是以妖怪來說,那些傷疤也太多太可怖了。

  也許,她這個決定是錯的,但她相信!她想要相信- 人和妖怪,其實還是有和平相處的可能性。

  就從交朋友開始吧。

  她微笑,一邊伸手替他抹去淚水。

  風吹得綠葉沙沙作響,像在竊竊低語一般。

  看著眼前這個人類女人,它知道,它會用僅有的一切交換,只為看到她對它微笑。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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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春雨過後,蛙鳴處處。深山河谷之中,百花齊放。供奉地裡,花香隨風四揚。白雲在藍天上,幻化成不同的模樣。

  即使在最深最深的地底,它依然可以嗅聞到那花香,感覺到春風的暖,彷佛抬頭就能看到穿透林葉的七彩光影。

  它很想很想到地面上去,但它不敢,怕跑得太勤快,會被主人發現。

  那天之後,只要一有機會,它就會往供奉地跑。

  回來前,為了避免引起注意,它總是會在進洞之後,刻意把自己弄髒,出去找她時,再到溫泉那裡洗干淨;她教了它認路,她給的斗笠和蓑衣,也讓它能在陽光下行走,不用再四處閃躲。

  她後來還給了它一雙手套,讓它遮蓋自己的雙手,讓它不用害怕手會被陽光曬到;她替它把指尖的部分開了口,讓它指尖的爪子可以伸出來。雖然,把自己洗干淨很危險,它若是變干淨了,可能會有妖怪察覺到它在過去一個月,變胖了,察覺到它偷吃了東西,察覺到它和人類交了朋友。但它不想讓她覺得它很臭很髒,它想要她再摸摸它,對它微笑。她喜歡它干干淨淨的,它知道。

  所以,就算再怎麼麻煩,它還是重復著把自己弄髒和洗干淨。

  想起她的笑容,它忍不住站在走道裡,無聲傻笑起來。

  「媽的!垃圾!別檔路!」

  一名小妖伸手打了它一腦袋,大聲臭罵著。

  「叫你掃個地,你也可以拖拖拉拉的,還杵在這邊傻笑,惡心死了!」

  它被打得撞到了牆,雖然很不爽,卻只能咬著牙,低著頭,站到旁邊去,讓那兩名小妖過去。

  「別理它了。快點快點,赤尾大人把那擁有神之血的巫女帶回來了!再慢些搞不好連骨頭都檢不到!」

  「噓!什麼神?你想死嗎?要是被別人聽見,傳到大人那兒去,包你死無葬身之地!」

  「放心,這兒說你和我,除非!」

  那小妖一眼朝它掃來,它縮得更旁邊,低垂著腦袋,緊握著掃把,顫抖著。「哈,它才不敢呢,就算真敢說,大人也不會信的!」

  「哼,我諒它也不敢!快點,走吧,就算吃不到肉、喝不到血,檢些骨頭來舔也是不錯的!那個可是『那一族』 的後代,繼承了『那一族』 的血脈,聽說吃了她就能變得更強大!」

  「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沒聞到那香味,香到讓我口水直流啊。」

  「原來這香味是她發出來的?我一早就聞到了,慘了,那其它人一定也都聞到了,我們快去、快去!」

  兩名小妖怪壓根不將它瞧在眼裡,連威脅它都懶,迅速的邁開腳步,匆匆往前奔去。

  它一直等到他們遠去了,才敢抬起頭。

  香味?

  它揚起頭,吸了吸兩下空氣,卻只聞到潮濕腐敗的味道,還有很遠很遠的地面上,傳來的花香,但那香味也淡得幾乎要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又有好幾位妖怪陸續經過,朝大廳聚集狂奔。妖魔們在廳裡騷動起來,吵鬧的聲音,在洞穴與隧道間迥蕩。

  擁有神之血的巫女?原來赤尾大人真的成功了。它有點好奇,偷偷跑到廳裡。只見大廳裡擠了滿滿的妖魔,大大小小的妖怪魔人,全都站著喧嚷咆哮,互相推擠。它根本看不到前面,還被踩了好幾腳,又被當出氣筒揍了幾拳,它慌忙又退了出來。

  天啊,幾乎所有的妖魔都跑來了。

  就在這時,它突然發現,這正是個偷溜的好機會啊!

  它本來還在想,要找什麼理由上去呢。

  可現在大家都在這兒,而且看這樣子,暫時是不會解散的,這裡人那麼多,主人也不會注意到它不見。

  它眨了眨眼,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

  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它。

  所有妖魔都拚了命的往前擠,它轉過身去,先是鎮定的走著,然後快跑,到最後手腳並用的朝出口跑去。

  喧嚷的聲音,漸漸遠去。

  黑暗和腐敗的味道,也被它拋在腦後。

  它來到了出口,拿出藏在洞裡的斗笠和蓑衣穿戴上。太陽才剛剛升起,白霧還彌漫在森林之中。但沒有關系,她給它的雨具,可以幫它擋太陽。它開心的戴著大大的斗笠,披著蓑衣,走出山洞,朝溫泉跑去。它要去洗澡,洗得干干淨淨的,然後去森林的入口等她。

  森林裡,鳥兒展翅飛過。蜘蛛在枝葉間結網,花朵在山坡上綻放。風,是暖的,感覺起來像她的手。她給它的,不只是一頂斗笠和一件蓑衣。

  她給它的,是在陽光下活動的自由。

  在溫泉裡洗完了澡,它開心的在森林裡走著。當它看見那株結了滿樹果子的百年梅樹時,忍不住跳了上去,伸手摘了好幾顆梅子往嘴裡塞。

  梅子酸酸甜甜的,一口咬下去,清脆又香甜。

  它坐在樹上,吃了好幾顆梅子,然後它聞到了豬肉的香味。

  她來了。

  它轉身在樹上站起來,在茂密的林葉中,看著香味傳來的方向。說真的,它看不到什麼,但它知道她已經來了。它跳下樹去,可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它回頭多摘了幾顆梅子,然後才又往前跑去。

  跑向她。

  看見他,紫荊露出了笑容,朝他揮手。「夜影,早。」他跑得飛快,臨到她面前,卻又停在好幾步之外。紫荊知道,他還是有些害羞。

  穿戴著斗笠和蓑衣的他,在森林裡,看起來就像個山中精靈。

  她走上前,瞧見他在斗笠下緊張的表情。

  「這個,」他把捧在手裡的青梅,遞給她。「給妳。」

  他干枯的大手,滿是剛摘下來的青梅。

  「給我的?」她愣了一下。

  「嗯。」他點點頭,嘎啞的道:「好吃。」

  斗笠下的那張臉,看起來很緊張,還帶著些許不好意思,但眼裡卻又充滿著期盼。莫名的感受充塞心口。這不是她第一次收到禮物,但卻是第一次收到妖怪送她的禮物。她漾出笑容,欣然地伸手抓了一顆青梅入嘴,咬了一口。

  「好吃?」他問。

  「嗯。」她點頭,笑著說:「很好吃。」

  見狀,他松了口氣,朝她咧嘴一笑。

  「全部給妳。」

  「全部嗎?」她愣了一愣,怎樣也沒想到,他不只和她分享食物,還把手上所有的都要給她。

  她知道,對他來說,食物比什麼都還要重要。

  他的嘴拉得更開,傻笑起來,把手上的青梅全湊到她面前,認真的點頭道:「全部。」

  紫荊喉頭一哽,收下了青梅,珍惜的捧在心口上。

  「謝謝你。」

  她沒有笑,他有些緊張。

  「妳不喜歡?」

  「我很喜歡。」瞧他露出不安的表情,她連忙迭聲保證,「我很高興你送我梅子,真的,謝謝你把它們送給我。」她揚起嘴角,既感動又開心的將青梅全收在懸吊在腰間的布袋裡,朝他伸出手,握著他的手,笑著道:「來,我今天帶了醃豬肉來,我們到溫泉旁烤來吃,配梅子一定很下飯。」

  水面上,映著一張臉。它東張西望的,但身後沒有旁人,只有她在生火。她叫它來打水,說要煮湯;它喜歡喝湯,熱呼呼的湯。

  它再回首瞧向水面,那張臉還是對著它。

  如它一般惶惑,和它一樣不安。

  它歪著頭。

  他也跟著歪頭。

  它對著泉水挑眉。

  水裡的他也跟著挑眉。

  那是它。他是它。它駭然退後,那人也如此一般。駭然的臉,驚慌的表情。是它。

  它呆瞪著他,他呆瞪著它。

  是他。

  那張臉有些熟悉,卻又有點不同。

  「夜影?」

  它回過頭,看見她。

  「怎麼了嗎?」她好奇的問。

  慌張的,它搖了搖頭,把粗如手臂的竹筒放進水裡,攪散那張臉孔,攪散他。

  將竹筒迅速的盛滿了水,它掉轉過頭,快速的跑向她。

  但那張臉,卻映在腦海,久久不散。

  它有些不安,吃飽了,還是不安。

  惶惶的,不覺中,它又回到了水邊。

  流動的水反射著陽光,讓它的臉微暖,卻又不致灼傷它。

  泉水不像她身上的金器,反射出來的微光沒那麼刺眼。它蹲在泉水畔,低頭看著水裡那張有些模糊的臉孔。之前洗澡時,它從未曾注意過水中的倒影,直到今天。它認得這張臉。很久很久以前,它曾經見過,那時候,這張臉還沒有那麼瘦,還有些肉,還沒有那麼丑。

  那是它的臉。

  他的臉。

  「夜影,你還好嗎?」

  它抬起頭,看見她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水邊,擔心的看著它。

  它垂下腦袋,水裡的她,伸手搭在他肩上,輕問。

  「怎麼回事?」

  她的手溫暖如常,它伸出手,指著水裡那張熟悉的臉,小小聲的,嘎啞開口:「那是我.... 」

  紫荊愣了一下,她朝水面看去,看見他和她的倒影。

  他憂郁的視線,和她在水中相遇。

  「那是我。」

  他又說了一次,說得好小聲好小聲,像在說一個秘密。

  「嗯,是你。」她對著水裡的他,點頭。他抬起頭,看著她,怯怯的問:「我不是垃圾?」她一怔,抬首呆看著顯得有些忐忑不安的他,突然理解到,他之前為什麼那麼、那麼膽小,因為 ..他覺得自己是垃圾。心口,猛然一縮。

  她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正色的看著他,溫柔但堅定的說。

  「不,你不是垃圾。」

  「真的?」他遲疑的問。

  「真的。」她確定的點頭,給他保證,「你不是垃圾,絕對不是。」

  他露出了一個小小的,不好意思的微笑。

  那笑,讓她莫名想哭。

  她沒有哭,她忍住了,但她張開雙臂,給了他一個擁抱。

  我是他。不是它。即使回到了洞裡,回到了深深的黑暗之中,他還是開心得幾乎要手舞足蹈起來。你不是垃圾,絕對不是!她一定是這個世界中,最在乎他的人。只要想著她,似乎連擦地板、掃垃圾的勞役都不那麼辛苦了。紫荊。

  她說她叫紫荊。

  他記得。

  不自覺地,他露出了傻笑。

  他還記得,那是一種花的名字。

  那種花,有著淡淡的桃紅,還有著像翅膀一樣的花瓣,柔柔的,好像隨時都要飛起來似的。

  很久很久之前,他見過那種會開了滿樹的花朵,他幾乎忘了。

  可最近,久遠以前的記憶,漸漸開始一一浮現。

  慢慢的,他記起一點、又一點的片段,在人間的片段。

  一朵花、一片雲,幾張模糊的臉孔。

  浮光掠影。

  有時,那些破碎的記憶讓他心驚、憤怒,但他記不清,只有殘余的怒氣。

  他不喜歡去回想,所以他和以往一樣,拋棄它們,讓自己專注在她身上。紫荊。溫柔又善良的紫荊,會煮飯給他吃的紫荊。他閉上眼,想著她,他只要記得她就好,他要把她刻在心裡!

  「垃圾!」

  兩個字,把她秀麗的面容敲散,它驚慌地睜開眼,看見主人走進來。

  「去端一盆洗腳水過來!」

  它快速的打了水,匆匆端來,跪在床邊,替主人脫鞋,洗腳。

  才替主人的大腳清洗到一半,主人就瞇起了眼,低頭嗅聞著它。

  「垃圾,這次的供奉者,好像很香啊。」

  它冷汗直冒、心頭狂跳。

  兩百年之前,曾有個供奉者,就是被赤尾大人迷惑,硬拖進洞裡,連皮帶骨給吃掉的。

  它知道,主人之前也吃過供奉者。

  「我..我不知道... 」它低垂著腦袋,舔著干澀的唇,緊張的說:「我沒見過,我上去時,人... 人類都已經走了... 」

  它還沒來之前,主人是負責去拿供奉的,因為那會有接觸到陽光和巫覡而受傷的可能,所以沒有妖怪要做。對妖魔們來說,低賤的人類,只有兩種。香的,和臭的。香的好吃,臭的難吃,但聊勝於無。能阻止他們的,只有巫覡們所設下的那扇無形的門。

  它可以感覺得到,主人冷酷的視線,掃過它的頸項和腦袋。

  不要怕、不要怕,它緊縮著身子,恐懼的告訴自己。

  回來前,它記得把自己弄髒了,還去垃圾裡滾過了一圈,它把她送給它的東西,全藏在森林裡。

  它已經完全去除了她的味道,主人不會知道的。

  即使如此,那冰冷的視線依然叫它如坐針氈。

  「哼。」烏鬣冷哼一聲。「你一定都是過午之後才去拿的吧?」

  「太陽、太陽太大了... 」它抖顫的說:「我... 我會被燙傷... 」

  「沒用的東西。」他不屑的哼了一聲,踹了它一腳。「把水拿去倒了,滾遠一點,別礙了我的眼!」

  那盆骯髒的洗腳水,飛濺了起來,噴到了它的臉,但它一點也不在乎,只是趕緊端起臉盆,匆匆跑走。

  把水倒到水溝裡時,它因為一下子松了口氣,幾乎要蹲在一旁吐了出來。沒事了、沒事了  它把木盆拿去收好,蜷縮回自己陰暗的角落裡,環抱著膝蓋,強忍著惡心的感覺。

  它必須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不,不是它,是他。

  他不是垃圾,才不是垃圾。

  他必須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小心再小心,才可以保護她,才不會讓她被發現,才不會讓她被吃掉。

  你不是垃圾。

  他閉上眼,想著她。

  讓她的聲音,告訴他、安慰他,和他保證。

  絕對不是。

  對,不是,我不是。

  我是他,不是它。

  我不是垃圾... 不是...

  淚水,悄悄滑落眼角。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假裝她依然擁抱著他。那溫暖的擁抱,足以讓他度過最嚴酷的寒冬。他緊抱著膝頭,緊抱著她說的一字一句,緊抱著那浮現在他黑暗生命之中,最溫暖的火光。下一次,他會抹更多的泥巴在身上,他會把自己弄得更髒,只要能保護她,就算要他整個泡到垃圾堆裡,他都願意。

  只要能保護她...

  第六章

  夏。陽光燦燦,在水中閃耀。河面上,波光鄰鄰,水鳥不時飛掠過河。午後,紫荊在河邊撈起抓魚的竹簍時,聽到了孩童的叫喊。

  「紫荊!紫荊!」

  她起身回頭看去,瞧見一位高大的男人,駕著驢車而來。驢車上除了他,還有兩位正拚命對她揮手的小男孩。

  男孩們在車子還沒到時,就心急的跳了下來。

  「阿羅、瓦喇!」她露出笑容,一把抱住朝她奔來的男孩們,笑著道:「幾個月不見,你們怎麼一下子就長大啦!」

  「因為我們吃很多飯啊!」男孩們開心的飛撲到她懷裡,異口同聲的笑著宣布。

  她還沒開口,小的那個已經急著道:「紫荊、紫荊,我們可以下水嗎?我們可以下水玩嗎?」老大在旁搶話,道:「爹說要問妳,妳說可以才可以。」她微笑點頭,「嗯,可以。雨季的水位已經退了,不過還是要小心喔,不要離岸邊太遠。」

  「太好了!」歡呼一聲,男孩們瞬間拋下她,脫掉衣服,就往水裡跳進去,連著撲通兩聲,濺起了好大的水花。

  雖然年紀小小,但兩人泳技很好,不一會兒就從水裡鑽了出來,像兩條魚一般,在河裡嬉戲打鬧著。

  男孩們的開心,讓人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嘴角。

  慢吞吞的驢車直到這時才來到河邊,駕車的男人將車停下,舉起手朝她一擺,燦爛笑著,「喲!好久不見!」

  「喀努大哥,好久不見。」她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

  「抱歉,我應該要直接把東西送到妳家的,但那兩個孩子堅持要到河邊玩水。」

  「沒關系。」她抬手遮住陽光,仰頭看著那高大的男人,揚起嘴角,「辛苦你了。」

  喀努是西方來的礦工。他們一族,從以前就替巫覡們挖水晶礦,挖出來的水晶,經過喀努他們的加工打磨,才會送來她這邊。平常都是好幾個月才會來一次,但最近因為那場戰爭,水晶的消耗量大增,喀努才不得不月月都來。「不客氣。」他豪爽的笑著,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妳別想太多了,想太多會長白頭發的。」

  她仰起頭,露出微笑,只有他,還會把她當成十歲的小姑娘。

  他笑著道:「來吧,我送妳回去,那兩個孩子還要玩上一會兒呢。」

  紫荊抓著魚簍,在他的協助下,上了車,一邊朝車後張望,問:「嫂子呢?怎不見她?」

  「她快生了,我讓她待在家裡。」喀努瞧著她,笑著說:「她也很想來的,但我怕她中途生了,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留下的。」

  「她狀況還好嗎?」

  「還好,一天吃好幾碗飯呢。」他笑呵呵的說:「她懷前兩個時也是這樣,胃口很好呢,和其它姑娘都不一樣。」

  「吃得下很好啊。」她噙著笑道:「嫂子若沒吃,你才是那第一個會擔心的吧。」

  「也是啦,哈哈哈哈!」

  喀努哈哈大笑,他駕著驢車,不一會兒就入了村,在她的屋子前停下。他跳下車,扛起車上沉重的麻袋,走上樓。她跟在他身後上樓,在他整理水晶時,轉到廚房准備飯菜。喀努大哥和他的家人,是少數會在她這邊過夜的人,他們家族的人,不是巫女,也非覡者,雖然知道她是守門人,他們卻不怎麼害怕。

  喀努替她把柴火搬上了樓,一邊和她聊天,一邊替孩子們燒熱水。

  黃昏時,兩個男孩跑了回來。

  他們和她一起吃飯、一起談天說笑。

  這屋子裡,難得充滿了笑聲。

  當黑夜來臨,星辰爬滿天際,她替孩子蓋上被子,看著孩子們在睡夢中的笑顏,沒來由的想到山裡的夜影。

  他一直都像個影子,膽小、怯懦,躲在陰影之地。

  一天又一天,他慢慢的對她敞開自己,慢慢的學習信任她。

  有時,他會突然發起呆來。

  她知道他回想起從前的事,卻很少和她提及,他不提不快樂的事,他只是重新學習一些早該懂得的事。

  像是梳頭,像是把肉煮熟來吃,像是... 微笑...

  「你在做什麼?」有一天,她看見他又蹲坐在水邊,看著水裡的自己,忍不住擔心的上前詢問。他抬起頭來,有些害羞的開口。「我在... 練習微笑 ... 」她幾乎要為此笑了出來,然後才發現他是認真的。

  他在練習微笑,因為他不記得該怎麼笑。

  「我笑起來好奇怪...」他困擾的說,重新低下頭,面對著泉水,咧開他的大嘴,擺布他臉上的肌肉。

  歡笑,對一般人來說,是如此自然的事,但在這之前,他卻連笑都不敢,都害怕旁人會因此生氣。

  所以,他才要練習微笑。

  他擔心自己笑不好,害怕旁人會因此討厭他。

  喀努大哥就從來沒有這種問題。

  看著那躺在草席上,已經攤成大字形,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勾起嘴角,好笑的跨過喀努的長腳,離開房間,來到廚房。

  自從發現她真的很高興收到梅子之後,每回上山,夜影總是會摘一大堆來,她好不容易才說服他,這樣就已經夠了。

  不過那時,她收到的青梅,已有好幾個竹簍那麼多了。擔心村子裡的人察覺不對,她不敢把青梅送人,只能自己留著吃。前陣子,她把他送她的青梅全醃漬了起來。紫荊從甕裡拿出一顆梅子放到杯子裡,再倒入熱水,然後捧著那杯梅茶,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如果可以,她真想介紹喀努和夜影認識。喀努知道生命的喜悅,懂得該如何大笑,他一定曉得該如何教會夜影歡笑。

  但她不敢,喀努是人,夜影是妖。

  她不能冒險讓他們認識,人與妖的偏見,太深太重了,她甚至懷疑,夜影身上那些老舊的傷痕,是人類造成的。

  那是我。

  他悄悄的說。

  我不是垃圾-...

  想起他的表情,她心口一緊。

  她不能冒險讓他再次受傷,他是她的朋友。

  她見過村裡的人如何對付妖怪,她不希望他受到同樣的對待。

  他不是垃圾,他是她的朋友。

  坐在窗戶邊,紫荊捧著手裡冒著裊裊白煙的茶,慢慢的喝著。那味道,有點酸,有些甜,但很暖很暖,有著春天的香味。她應該帶一甕上山,教他泡梅子茶。他可以把醃梅子埋到土裡,想吃時再挖出來。瞧著窗外那輪明月,她揚起嘴角。

  她想,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幾乎能夠清楚看見,他收到醃梅子時的喜悅。

  她每次送他東西時,他都像是收到了無比珍貴的寶貝,好像她給他的,並不只是一雙用舊的手套、一把木頭做的梳子、一個小小的束口皮袋、一條綁頭發的皮繩 --...好像她並不是送他諸如此類平凡普通的小東西,而是一些鑲了金銀珠寶的稀奇寶貝。

  他總是珍惜的收著她給他的東西,他總是會露出收到寶物的神情。

  那讓她樂此不疲的想給他更多,不管是一顆飯團,抑或是一雙簡單的竹筷。

  緩緩的,她再喝下一口酸甜的梅子茶。

  她真的很期待,看他吃到第一顆醃梅子的表情。

  他的臉,整個皺成了一團。發現整個碗都空了,她一愣,吃驚的道。「天啊,你把它們全倒進嘴裡了嗎?」她應該要忍住的,但他一副不知道該吐出來還是吞下去的模樣,實在太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連忙拿著碗湊到他面前,並道:「太酸了,快把它們吐出來。」

  他才不要,這是她給的食物。

  瞪著她,雖然酸到眼淚都快飄出來了,他還是硬把那些酸得要命的酸梅給吞了下去。

  「你這傻瓜- 」她幾乎笑翻了過去,趕緊拿竹筒給他。「快喝點水。」

  他抓著竹筒,猛灌水。

  狂喝了好幾口水,他才松了口氣,但口腔裡依然充滿了酸溜溜的味道,讓他口水不斷分泌。

  「好酸。」他眨著眼,瞧著那笑個不停的女人說。

  「對不起。」紫荊笑著抹去眼角的淚,「但我真的沒想到你會一次把整碗的梅子都倒進嘴裡,我以為你至少會先試吃一顆看看。」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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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1:51 |只看該作者
  「這個好酸。」他咕噥抱怨著。

  「我知道,對不起啦...」她一邊道歉,還是一邊笑,拿了一個飯團給他。「醃梅子不是要直接吃的,要泡在水裡當茶喝,或是配飯吃,去油解膩,很好吃的。」他接過飯團,狐疑的看著她。「真的啦,你先吃飯,我泡茶給你喝。」她邊說邊拿著布巾,把燒開的壺提起來,在杯子裡倒了一些熱水。

  他咬了一口夾著肉片的飯團,另一只手不忘照著她之前教他的方式,在燒熱的石板上,炮制燒烤醃肉,一邊歪著腦袋,看她在陶杯裡倒熱水,杯裡的醃梅子,在水中翻滾著,氤氳的白煙,散發出淡淡酸甜的清香。

  手裡的飯團,一下子就被他吞吃進肚裡,她在泡茶時,他已經把石板上的肉也塞進嘴裡。

  「來,你喝一口看看。」

  學會了教訓,這一次,他小心翼翼的輕啜一口。

  酸甜的味道滑進口中,但不是之前那種酸到讓人頭皮發麻的酸,而是淡淡的,帶著清甜的酸。

  這酸甜的味道,讓人胃口大開。

  他有些驚訝,看著手中的杯子,那顆梅子仍在水中滾動。

  「怎麼樣?」她帶著期待,開口問他,「好喝吧?」

  他點點頭,「嗯,好喝。」她彎起嘴角,甜甜一笑。「等喝完之後,那顆梅子可以拿來吃,就不會那麼酸了。你要是想喝酸一點,就多放兩顆,若是想喝淡一點,就像這樣放一顆就好。」紫荊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梅子茶。「平常的時候,只要把整甕都埋在土裡就好,可以存放很久喔。」

  真的不會酸嗎?

  喝完了杯裡的水,他伸手戳了戳那顆皺巴巴的梅子,然後舔了舔利爪,驚訝的看著她。

  「真的不會酸耶。」他看著她說。

  她笑了起來。

  他把那顆梅子從杯裡倒出來,倒進嘴裡,梅子肉變得軟軟的,殘留著剩余的甜酸,吃起來剛剛好。

  紫荊把那一小甕的梅子汁倒了一點在杯子裡,邊和他解說:「來,現在你把烤好的肉,沾點梅汁來吃吃看。」

  他乖乖照做。當他把沾了梅子汁的烤肉放入口裡,嚼了兩下時,不由得瞪大了眼,大大吃了一驚。

  「好好吃!」他贊歎的看著她,開心的道:「好厲害!超好吃!我喜歡!」他誇張的表情,讓她笑聲連連。她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歡。這陣子他越來越敢在她面前表達他的喜好,也不再那麼畏縮膽小。「我也喜歡。」她笑著說。

  聽到她這麼說,讓他更高興,頻頻追問:「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我最喜歡這樣配著吃了。」

  他咧開了嘴,露齒一笑,連續夾了好幾片烤好的肉到她碗裡。

  「那妳多吃一點!」

  「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吃吧,我飽了呢。」

  她笑吟吟的把整碗都拿給他。

  「妳確定?」他看著滿滿一碗肉,又看看她,有些想吃,又怕她會餓。

  「確定。」他有這番心意,她就很高興了。她笑看著他道:「我很飽呢,你快,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再幫你泡梅子茶。」

  聞言,他這才接過那碗肉,快樂的吃了起來。

  紫荊瞧著穿戴著蓑衣笠帽,蹲坐在火堆旁,開開心心吃肉的他,不覺揚起嘴。

  這幾個月,在她的喂食下,他漸漸長出了肌肉,不再枯瘦如柴,身上和臉上的傷痕幾乎完全淡去,看起來健康許多。她知道,他總是很乖的在洗澡,把自己弄得干干淨淨的。最近,他甚至開始曉得要梳頭,把頭發綁起來,不再披頭散發。因為漸漸有了自信,他慢慢的直起了背脊,不再佝樓著身子,不再彎腰駝背,變得又高又壯。

  他的眼瞳,黑中帶金。

  剛見到他時,他的眼有些黑濁,但最近,偶爾她會看見,他的眼會突然變得很清澈,那讓他瞳孔中那點點的金斑,看起來更加明顯。

  有時候,看著他高大筆挺的身影,她會錯以為他是個人類,而不是妖怪。

  那只是她的錯覺,她知道。

  但她相信,他的改變是好的,她和他交朋友的行為是對的。

  妖怪和精靈並沒有不同,人類其實也一樣。

  身而為人,並沒有比較高貴;身而為妖,也不會比較低賤。

  人與妖之間,其實存在的並不是外表、能力或壽命的差別,而是誤解。

  人可以為惡,妖也有向善的。

  看著他單純的表情,她忍不住開口。

  「夜影。」

  「嗯?」他吞下最後一口肉,眨著大眼看著她。她笑看著他那傻樣,「謝謝你願意信任我。」他愣了一愣,然後露出有些覡眺的笑,張嘴說了一句讓她為之鼻酸的話。「謝謝妳,願意和我當朋友。」

  只是一句感謝而已,就讓她紅了眼眶。他擔心她會哭出來,他不知道若她真的哭了,他該怎麼辦。幸好她沒有真的哭,反而笑了,還張開雙臂擁抱他。有那麼一瞬間,他和上回一樣,有些手足無措,然後他想起來該如何反應。

  他抬起了雙手,輕輕的將她摟在懷中。

  沒錯,就是這樣。

  他不敢太過用力,怕指尖堅硬的利爪傷了她。

  即使已洗淨了身體,挺直了背脊,他仍覺得自己污穢不已,縱然只是輕摟著她,他都覺得自己彷佛弄髒玷污了懷裡的珍寶。

  但他無法抗拒擁抱她,假裝她屬於他的誘惑。

  就算是輕輕摟著,隔著蓑衣,他仍能感覺到她的心跳,感覺到她的溫暖。她身上,有陽光的香味。擁抱她,就像擁抱溫暖的春陽。曾經,他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感受陽光。曾經,他以為他再也不在乎這世上的一切。

  曾經,他以為他根本不介意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甚至不在乎被稱為垃圾,不在乎自己已經變成低賤而卑微的廢物,但她對他伸出了雙手,給予他溫暖。

  她讓他再次看見自己。

  在這短短的一剎那,懷裡的女人,彷佛是屬於他的。

  屬於他的溫暖,屬於他的光明。

  他無以言明心中的悸動,只想好好的留住這美好的瞬間。

  他想收緊雙臂,卻不敢。

  然後,她退了開來,抬起頭,對他微笑。

  看著她的笑,他只覺得心口發緊。

  「我一定會保護妳。」

  想也沒想,他脫口承諾。

  她訝然於他突如其來的話語,卻仍深受感動。「嗯,我知道。」紫荊抬起手,撫著他的臉,微笑道:「但你要再吃胖一點變強壯一些,才會有力氣啊。」

  「我會變強壯的。」他認真的說。她笑了,笑著回身收拾清洗餐具。

  他知道,她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不過沒關系,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蹲在她旁邊幫忙,聽著她哼唱著歌曲,不禁在心裡暗暗發誓,他要變強壯變得更高大、更厲害。

  她聽見小小的聲音。「噠啦啦  啦啦  啦啦  噠啦啦  啦 啦啦  」她抬起頭,看見他跟著她輕哼著。

  「噠啦啦  噠啦啦  噠啦啦  啦啦  噠啦  」

  她繼續哼著歌曲,他也沒有停。

  紫荊懷疑,他並不知道自己正跟著她的歌聲,搖頭晃腦哼唱歌曲。

  他唱得很小聲很小聲,幾乎完全淹沒在她的歌聲裡。她依舊哼著小調,卻不禁露出微笑。他在唱歌呢。雖然,他自己並沒有發覺。她和他一起漫步在森林裡,他正陪著她走向森林邊境。

  她偷偷的停了一下下,他依然在小聲哼唱,沙啞的聲音正確的唱出那一小段的歌曲。

  「噠啦啦  噠啦啦  噠啦啦  」

  顯然,他已經將這首歌背了起來。

  然後,他發現她沒了聲音,倏然收口,紅著臉,慌張的轉頭看她。

  她不想勉強他,所以假裝沒有發現,只是張嘴繼續哼唱著剩下的部分。

  剛開始,他沒有再開口。

  可過沒有多久,他又忍不住跟著小小聲唱了起來。

  那歌聲,好小聲好小聲。

  但她覺得,那是她聽過最好聽的嗓音。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自由的、放松大膽的大聲唱歌。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散步的感覺,如此優閒又自在。每次和他在一起,看著他珍惜身邊的一切,她總能忘記其它煩憂,忘記那逐漸擴大的戰爭,忘記巫覡們陰郁擔憂的表情,忘記自己身為獻祭者的無奈與可悲。他總是如此渴望的看著這個世界,彷佛這一草一葉、一花一樹,並非觸手可及,都是難能可貴。在他以為她沒注意到的時候,他會坐在石頭上,閉上眼,感覺風。

  每當那時,他的表情都像在做夢,做1 個飛翔的夢。

  有時候,他會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的白雲,一看就看上好久。

  「很好看嗎?」

  有一次,她曾經問。

  「嗯。」他不經意的點頭,然後又繼續看著那些被風吹著跑,不斷變幻形狀的雲朵發呆。

  即使是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一朵路邊的小花,都會引起他的注意。

  或許一開始,是她在幫他,但到後來,她發現自己受惠更多。

  他讓她體悟到,她擁有的是如此之多。

  以前,對她來說,吃飯喝茶睡覺,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她從來不曾挨餓受凍過,巫覡們將她照顧的很好。

  但認識他之後,她才發現,原來能吃飽,是很幸福的;能盡情微笑,是很幸福;能看見花開花謝,是很幸福的;能唱歌,是很幸福的

  他讓她學會重新欣賞這個世界,讓她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噠啦啦  啦啦  啦啦  噠啦啦  」

  她笑著繼續在森林裡漫步,哼唱著一首新的歌曲,讓那曲調飄蕩在森林裡。她知道,他會記得這首歌曲,總有一天,他會不自覺的再和她一起唱歌,唱這一首歌。

  世事無常,不會一成不變。他早該知道,卻忘了這個道理。「烏鬣!烏鬣!」

  聽到那回響在洞穴中的咆哮,他嚇得從角落跳了起來。主人反應比他還快,霍地閃過他眼前,在第一時間,穿過迂迥的隧道,沖過了大廳。他認分的跟在主人後面,快速的飛奔,來到了一個有穹頂,看得到夜空的洞穴。

  他認得這裡,這裡是蒼穹之口。

  白天時,這個洞中的石台,是地底唯一會照到陽光的地方。

  以前妖怪們犯了錯,就會被拉到這裡關起來,受日刑火燒之苦。

  蒼穹之口並不大,其實只比他的腦袋再大一點,但也夠受了,平常大家都不願意靠近這裡。現在是夜晚,不是白天,照不到陽光的。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踏進去,因為赤尾大人正站在那裡,就連主人要進去之前,都稍微遲疑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而已,他很快就跑到了赤尾大人那邊。

  但縱然是主人,也不敢隨便打斷兩位大人的爭執,只是站在石台前的台階下。

  他蹲縮在門邊,偷偷朝裡頭張望著。

  洞裡,除了赤尾大人,還有白麟大人,他們倆站在石台前,爭論著。

  「你說過,她能承受那個咒術的。」白麟冷著臉。「她恢復得太慢了,一次比一次慢。」

  「她可以,她只是需要食物。」赤尾甩著尾巴,不悅的道。

  「我們有給她食物。」白麟不滿的說:「但她不吃,就算強迫她吃,她也全吐出來了。」

  「那是因為她吃不慣我們的食物。」赤尾一把抓起那個癱倒在石台上的女人,抬起她的下巴。

  「給她人類的食物,她會吃的。」赤尾冷笑,對著那女人道:「她還想活下去呢,是不是?」

  那蒼白虛弱的女人,睜開了眼。即使隔著大老遠的距離,他依然能看見她眼裡如火般的憤恨。她張嘴,吐了赤尾大人一口口水。一室沉寂,他嚇得不敢發出丁點聲音,站在台階下的主人,更是忍不住顫抖。但赤尾卻笑了,只是伸出舌頭舔掉臉上的口水。

  「謝謝,妳可以再多吐一些,我不介意多吃一點。」

  「離我遠一點!」她咬牙切齒的說。

  赤尾猖狂大笑,放開她,轉過身來,和白鱗說:「瞧,她好得很呢。」

  那個膽大妄為的人類,在失去支撐之後,立刻軟倒回石台上。

  赤尾走下階梯,烏鬣立刻趨上前,卑躬屈膝的,擺出了虛偽的笑臉。

  「赤尾大人,您找我?」

  「去找些人類可以吃的食物回來。」赤尾說。

  「現在嗎?」

  「廢話,不是現在,難不成要等天亮?還不快去!」赤尾一瞪眼,開口就罵。

  「是是是,我馬上去、馬上去!」

  主人頻頻點頭,慌忙回身跑了出來,看見他在,立刻把氣出到他身上,吼道:「垃圾,還不快去找些人類的食物回來!」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恨死了,但現在是晚上,而他的確知道要到哪裡,才能找到人類吃的東西。所以他應答了一聲,轉過身就朝供奉地跑了出去。溪裡有魚、樹上有果子,他還知道哪裡有蜂窩,他可以取得到蜜。他只可惜現在是晚上,不是白天。

  如果是白天,他說不定能遇見紫荊。

  他考慮著混到白天再回去的可能性,但赤尾大人在等,主人也在等,他不敢冒險拖延。

  而且,紫荊也不是每天都能上山。

  但他還是忍不住,跑到森林邊界的懸崖,眺望山腳下的村子。

  那條蜿蜓的河,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知道她就住在那楝座落在村北的大屋裡。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下山去找她,偷偷的看一眼也好。

  那股渴望,是如此的強大。

  他沖動的幾乎要踏出了森林,但最後還是因為害怕,而停下了腳步。

  那座村子,住滿了巫女與覡者,他要是被發現,絕對會死得很難看。

  紫荊再三警告,叫他不要接近村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有些垂頭喪氣的轉身回到森林裡。沒能下山的沮喪,始終占據著他。他慢吞吞的在黑夜中收集食物,直到天快亮時,才帶著食物回去。

  她,是個巫女。那個被煉鎖在蒼穹之口的人類,是好幾個月前,被赤尾大人帶回來的巫女。那個,擁有神之血的巫女。他帶食物回來時,才發現這件事。

  主人去睡覺了,他被差使過來把食物拿給她,因為天亮了,沒有人願意冒險靠近蒼穹之口。

  他閃避著刺眼的陽光,貼著牆,繞過光照的地方,爬上了階梯,把食物放到石台上。

  有那麼一陣子,她看起來像已經死掉了。

  她瘦得不成人樣,露在衣裙外的手腳上還有傷疤,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聽其他妖怪們聊過。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青白枯槁的臉。

  她要是死了,他就慘了,赤尾大人絕對會把他丟到地底深處最滾燙的巖漿裡,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起初,她動也不動的。但下一瞬,她閃電般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嚇了一大跳,一顆心差點從喉嚨裡蹦出來。

  可奇怪的是,她似乎也嚇了一大跳。

  「你!」她瞪著他,一雙黑瞳瞪得好大好大,「你是誰?」

  他呆了一下,還沒回答,就聽見她說。

  「為什麼你認得紫荊?」

  那句問話,有若響雷,在洞穴中迥響。

  他臉色刷白,用力把手抽了回來,不敢相信的瞪著她,慌張的說:「什--  什麼紫荊?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看得到,我看到她來找你,和你一起吃飯。」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深邃得像湖水一般。

  她看到了?她是個巫女,她擁有神之血!

  或許她真的看得到,借著觸碰就能看到,想起這件事,他驚恐的退了一步,瞪著她,生氣的否認,「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妳不要胡說八道!」

  彷佛在黑暗中,看見一絲曙光。她以手撐起自己,拉下臉來向他懇求,「拜托你,放我走,我是紫荊的朋友!求求你放了我- 」她是紫荊的朋友?不,不可能。

  但她是巫女,紫荊住在巫覡之村,巫女都會來見她。

  剎那間,他只覺得手腳冰冷、頭皮發麻。

  「拜托你,放我走!」她痛苦的說。

  她再說下去,會引起門外守衛注意的。

  雖然不是每個妖怪都聽得懂人類的語言,但他不敢冒險。

  他不能讓其它妖怪發現紫荊,他不能讓這巫女再胡說八道。他霍然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閉嘴!我不能放妳走,妳不要再亂說了!」他慌亂又憤怒的說。

  她怒瞪著他,滾燙的熱淚滑落他骯髒的手背。

  「妳閉嘴,聽到沒有?」他害怕的低聲警告:「妳再說下去,會害死她的。妳是她的朋友吧?妳不想她也被抓來這裡吧?妳不想她和妳有同樣的遭遇吧?」

  那巫女的眼中,出現一抹驚慌的情緒。

  他痛苦的喘著氣,嘎啞的說:「沒錯,他們會把她抓來,只是不會有妳那麼好的待遇,他們會拿她來威脅妳、恐嚇妳,直到妳再也不敢反抗!」他幾乎可以看見他們怎麼對待她,對待那溫柔善良的紫荊,只為了讓這個巫女乖乖就范。

  她會失去她的笑容,她會痛恨他、痛恨她的朋友、痛恨世上所有的一切,她會從此生不如死-

  他知道、他知道 他看過太多、太多了

  那些畫面如此栩栩如生、如此清晰,恍若就在眼前。

  像被燙傷一般,他閃電般松開了手,害怕的跟鎗退跌。

  他想逃走,不想去記起,卻聽到身後傳來巫女抖顫的語音。

  「你不知道  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

  他僵住,停下了倉皇的腳步。

  「我知道。」他蹲縮在陰影裡,回過身,看著那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瘦弱的巫女,嘎啞的道:「我知道他們對妳做了什麼,妳會習慣的。」

  習慣?習慣!鬼才會習慣這種事!

  她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卻聽到他陰郁的開口。

  「我就習慣了。」

  她啞口無言,震懾的瞪著那個縮在黑暗裡的陰影。「食物。」他把收集來的水果,推到她面前。「快吃。妳不吃,並不會讓他們放過妳,只會讓他們更生氣,想更多方法來折磨妳。」

  她氣憤得將食物揮開。水果滾落台階,其中一個甚至打到了他。

  他惱怒的瞪著她,霍然上前,咬牙道:「吃了食物,妳才會有力氣。」

  「殺了我  」她憤怒的看著他,「如果你不能放我走,那就殺了我  」

  他譏諷的嘎聲道:「不死咒之所以叫不死咒,就是讓妳不會死。我殺不死妳,妳不吃也不會死,只能永遠在這裡苟延殘喘。吃了東西,妳至少會恢復得快一點,至少不會痛那麼久,至少在下一次開始之前可以休息- 」

  「你為什麼知道?你也曾被煉在這裡?你到底是誰?」

  她氣憤又不解的試圖再抓住他,想看見些什麼,但他飛快退了開來。

  「我不知道。」他在黑暗中,陰沉的瞪著她,「我不記得了。」

  「我可以看見。」她誘哄著他,「我可以幫你記得。」

  看著那蒼白瘦弱的巫女、他沒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

  「我不想記得。」他顫抖的,嘎聲道:「有些事,忘了會比較好。」

  他害怕的看著她,怕得連心都在顫抖,他想要逃走,逃去躲起來,躲得遠遠的,不要再回到這裡。她讓他想起他根本不想記得的事。但他害怕她會把紫荊給他東西吃的事說出來,更害怕她會說她認識紫荊。所以,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在黑暗中,嘎啞開口懇求。「妳要還是個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她臉上有著憤怒、絕望,和無盡的痛苦。

  「滾!你給我滾出去!」她抓起身前的水果,朝他砸去。

  他沒有被砸到,她根本沒有力氣。

  水果在砸到他之前,就掉在石台上。

  瞧著淚流滿面的巫女,他知道她不會說出去,暫時不會。

  她還是個人,還有她的驕傲、她的自尊。

  他沉默的轉過身,繞過從頂上灑落的天光,離開這裡。

  她不會說出去,但只是暫時而已。

  可能無法保守的秘密,讓他恐懼得腸胃翻攪,彷佛五髒六腑都要吐了出來。

  他不能再到蒼穹之口,他不要再讓她看見,或許她會就此忘記他的存在。

  回到了陰暗的洞穴,他蜷縮在角落,逃避的想著。

  沒錯,她會忘了他的,他就把自己給忘了,只要他不要再去就好,她會忘記的,所有的事都會忘記  他對那個巫女無能為力,所以只能閉上眼、遮住耳,不要去在意。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躲起來就不關他的事了,躲起來就不會和他有關了,只要躲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沒事的、沒事的,他已經躲起來了,躲起來就好,躲起來就好,躲起來!

  他抱著頭,在心裡不斷說服自己。閉上眼,試圖睡覺,但那些殘破的片段不斷襲擊著他。

  惡夢,如洪水般來襲。

  他無法成眠,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驚醒,抖顫地抱頭縮在角落裡  

  逃避。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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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他不見了。前幾天,紫荊以為他跑到了森林的另一頭,所以並未很在意。這座森林很大很大,他不可能總是在等她,但他從來不曾消失那麼久過。她最後一次看見他,到現在已經快半個月了,她不曾再見過他,就算吹起葉笛,也不見他循聲而來,她在供奉地裡留下的食物,也早已酸敗,開始腐壞。

  十天前,她懷疑他受了傷,她在森林裡到處找他,害怕他倒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奄奄一息。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越來越害怕。

  就算他決定要離開這裡,她也不認為他會不告而別。

  他一定是受傷了,所以才沒有出現。

  從那天起,她每天都來,從日出,找到黃昏。

  入秋了,在寒風的吹襲下,森林裡的葉子逐漸變色,黃色的、紅色的,漫山遍野。她吹著葉笛在秋風中呼喚他,她找遍了所有她能找的地方,卻到處都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或許他不小心走了出去,被巫覡們發現打傷了?但她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起關於妖怪在這附近出沒的事情。

  也許傷他的不是人,而是妖怪?

  天快黑了。

  看著逐漸暗淡下來的天光,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這裡。天黑後,她不能待在結界裡,就算她想,她也不敢,如果她太晚回去,巫覡們會找上山來。

  她不能驚動他們。

  他還是有可能不在結界之中,她教過他要如何走出森林,她可以去結界外圍找找看,他可能摔落了山坡。

  她朝森林外走去,決定盡可能的試著再找找看。

  當她循著結界外圍查看時,忽然問,瞄到一旁那比人還高的蘆葦叢中有東西在動,她匆忙轉身。

  「夜!」

  她張嘴喊他,才要舉步往那邊跑去,草叢裡的東西霍地就沖到了她面前。

  那黑黑的東西,不是夜影,是個人。男人。他雖然也衣著狼狽、蓬頭垢面,但手上拿著一把殘破的刀,腳上還穿著一雙破爛的草鞋。他的刀幾乎要砍到了她,她嚇了一跳,閃避時摔倒在地。

  「女人!別動!妳敢跑我就宰了妳!」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頭發,把刀架在她不堪一折的脖子上,凶狠的低咆著,眼裡有一種可怕的神情。

  紫荊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在山裡遇見強盜。這裡人煙稀少,除了巫覡,幾乎沒有人會跑到這麼深的山裡來。附近村子裡的人,更是不敢隨意靠近這裡。

  她不敢亂動,卻仍忍不住問:「你是從哪裡來的?」

  「媽的,妳少說廢話!」他用力扯著她的頭發,凶惡的問:「我問妳,妳是自己一個人嗎?妳的同伴在哪裡?」

  他的表情陰狠,看她的樣子,像在看一塊肉。

  這個男人,讓她害怕。

  她張嘴,眼也不眨的說謊。

  「就在後面,他馬上就來了,你最好快點離開!」

  有那麼一瞬間,這個男人慌了一下,可就在這時,他身後冒出來另一個男人。

  「她說謊,我一個人都沒看到!」挾持她的男人,松開她的頭發,用力甩了她一巴掌。「賤人!」她被打得咬破了嘴,痛得淚差點掉出來。暈眩中,她嘗到了血的味道,抬頭只見另一個男人,外表和他一樣狼狽,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服飾,拿著形制相同的刀。

  他看見從她背上竹簍滾出來的飯團,立刻蹲了下來,抓起飯團就往嘴裡塞,邊吃邊喊道:「你動作快點,等一下換我爽一下,別婆婆媽媽的,說不定那個村子裡的人,會上來找她。」

  剎那間,她領悟到,他們是那場戰爭的逃兵。

  他們打算強暴她!

  那抓著她的男人,聞言丟掉了刀,一手抓著她的脖子,一手猴急的掀開了她的裙子。

  「不要!放開我!」

  她奮力掙扎著,恐懼的伸手推那男人,卻推不開他,只讓對方更加勒緊了她的脖子。

  她沒有辦法呼吸,也無法再出聲,她用力的對那男人又踢又打,但所有的掙扎,都無法確實的攻擊到對方。阿瑪和巫覡們教了她對付妖怪的方法,卻沒教她該如何對付人類。他壓住了她亂踢的腿,粗重的鼻息噴在她臉上。她抓傷了他的臉,換來連番的咒罵,和一拳又一拳的毆打。混亂中,她踢了那男人一腳,那逃兵痛叫一聲,抓起刀,就插在她腹部上。

  疼痛幾乎攫取了她所有的意識。

  她恐懼的看著眼前的一切,黑暗的樹林,扭曲邪惡的臉孔,全被黃昏的紫霞染得魔魅怪誕不已。

  無法呼吸的痛苦,讓點點的黑暗,漸漸布滿了她的眼。

  在那瞬間,她首次領悟到,她會死在這裡,而且就算她死了,他們依然會強暴她。

  多可笑,竟然不是因為妖怪,而是人。

  她被挑選來當妖怪的守門人,讓人們能安居樂業,現在卻得死在人類手上?

  這是什麼荒謬的人生?

  黑暗,奪走了最後一點光明。

  她感覺到眼角滾燙的淚,在失去意識的瞬間,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那嘴巴開開,看著藍天白雲,發呆的臉。

  夜影

  他在黑暗中猛然睜開眼睛。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起初,他以為是因為那名巫女。但月圓已過,妖魔們都已散去,他已聽不見那些恐怖爭食的聲音。

  曾經,他已不再在意,但她提醒了他那痛苦的過去,盡管只有一點,卻幾乎占據了他心神的全部。

  剛開始,他以為他會再次瘋掉。

  可他想起了紫荊,溫暖的紫荊。

  他讓自己記得她的微笑,回憶她說話唱歌的聲音。

  紫荊。

  他有些惶惶,從角落裡爬起身來。

  紫荊。

  他想見她,他要去找她,她會安慰他,會唱歌給他聽。

  想見她的渴望,超過了被主人發現的害怕,超過了被再叫去蒼穹之口的恐懼。

  抖顫的,他爬出了黑暗的角落,溜出了山洞。天色已晚,但仍有陽光。出口石桌上的小盒,證明她來過又走了。他穿戴上雨具和手套,心神恍惚。還沒有天黑,或許她還在附近。

  風,在呼號。

  強風搖撼著山林,林葉禁不住狂風的吹襲,紛紛被撕扯離枝頭,飛上了天,如被驚起的蟲鳥,漫天。

  驀地,遠處傳來一聲驚叫。

  是紫荊。

  他抬頭看向聲音來處,他知道是她,風帶來她的聲音。

  她出事了,她很害怕。

  想也沒想,他沖出洞口,心急如焚的依著她之前教他的方法,辨認方向,朝森林的出口沖去。

  黑,滿布眼前。

  恍惚中,她聽見好遠好遠的地方,傳來某種像是野獸的憤怒咆哮。幾乎在轉瞬間,咆哮來到耳邊。砰地一聲,忽地箝制她喉嚨的大手松了開來,伴隨著一聲慘叫。她嗆咳起來,迫不及待的大口呼吸。嘴裡有著鮮血的味道,視線依然黑成一片,身前的壓迫感卻消失無蹤,只有驚恐憤怒的叫喊。

  「媽的!你不是說沒人!」

  「干掉他!快干掉他!」

  她聽到那兩個逃兵的吼叫,還有,另一個嗚咽的聲音。

  「紫荊、紫荊  」

  是夜影。

  淚水盈滿眼眶,視線在她大口喘氣間恢復。他穿戴著雨具,蹲在她身旁哭泣,那張呆呆的臉,滿是慌亂與淚水。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邊哭,一邊道歉,伸手想摸她,卻又怕利爪傷了她。

  「王八蛋!我操你媽的!」

  另一個男人持刀沖上前來。

  她想叫他小心,卻發不出聲音,她試圖撐起身子,被打斷的肋骨,和腹部上的傷口,卻痛得讓她倒回地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肩背上被砍了一刀。那一刀,不只砍傷了他,還把他頭上的斗笠給掀掉。夕陽映照在他臉上,灼傷了他,但他恍若未覺,只是一直哭著和她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  」

  淚水迸出眼眶,因為疼痛,也因為心疼。

  他受了傷,被太陽曬到了,這個向來懦弱膽小、怕痛的妖怪,卻在擔心她。

  紫荊咳著血,淚光中,忍痛抬起手,幫他遮著被陽光照到的臉。

  「我  我找不到你  」她發不出太大的聲音,喉嚨還太痛,她啞聲開口,淚流滿面的說:「我  我以為你受傷了 」

  「我沒有  對不起 對不起  」他的臉皺成一團,嗚咽著,慌張的、手忙腳亂的,以掌心輕柔的抹著她淚流滿面的臉,試圖擦去她的淚。

  她小小的手顫抖著,一張小臉被打得鼻青臉腫,肚子上的傷口還不斷流著血。

  那讓他好痛。

  她一定很痛、一定很痛!

  一股憤怒,充塞他的腦海。

  他霍地轉過身,氣憤的瞪著那兩個人類。

  他們毆打她,在趕來的途中,他聽到她被痛毆的聲音,每一拳,都像是揍在他心口上。那兩個逃兵驚慌失措的瞪著他冒煙的臉、含著淚光的金紅雙瞳,還有他尖利的手腳,嘴邊如獸般的牙,嚇得白了臉。「妖  妖怪、是妖怪啊  」

  「怕 怕什麼!」原先那個抓著她的男人,從地上爬了起來,抹去嘴角的血,握緊了刀,對同伴大喝道:「只是個愛哭鬼!我們什麼事沒見過,不過就一只妖怪!快,我們一起上,宰了他!」

  隨著那聲呼喝,那人沖了上來,他的同伴也是。

  可惡的人類!他們傷害了她!他們都該死!

  他紅著眼張嘴咆哮,揮舞著他的爪子,朝那兩個揮舞大刀的人類沖去!

  事情在眨眼間就結束了。他是個妖怪,他宰殺人類,就像吃飯喝水那麼簡單。

  當他回到她身邊時,爪子上還殘留鮮血。紫荊知道,自己應該要害怕,但她一點也不怕,在這世界上,她最不怕的,就是他。她喘著氣,又咳出了一大攤血。她快死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她腹部上的刀傷血流不止,右腳扭傷,肋骨還斷了好幾根,她不可能下得了山。就算她走得動,下山最快也要花上兩個時辰,還沒走到,她就會因為失血過多死在半途。

  他蹲在她身邊,哭得像個孩子。

  「你 」她嘶啞的開口,問:「記得你答應我的事嗎?」

  他哭著搖頭,用力的搖著頭。

  「我快死了 你走吧  離開這裡  」她淚眼蒙矓的,奮力將聲音擠出顫抖的唇,「走得  越遠越好  」

  「我不要 我不要  」他恐懼的看著她,嗚咽著,「妳不要死,妳不要死  」

  聽到他說的話,她幾乎要笑了起來,卻只讓淚水滾落雙頰。

  「你這傻瓜 」

  她快死了。如果他不做些什麼,她一定會死在這裡。夜影恐慌的想著,他必須做些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在流血,骨頭還斷了-

  他一定要做些什麼。

  他不能帶她回洞裡,也不能讓她留在山裡,她會流血至死的。

  他慌亂的東張西望,手足無措的喃喃嗚咽著:「我會救妳的,我會救妳的  」

  然後,他看見了那在黃昏夕陽中,裊裊的炊煙。

  剎那間,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必須帶她下山,回那村子裡。

  這念頭,讓他恐懼不已。

  他不能離開森林,他不想要去那個村子。

  但她要死了,那個村子裡的人,全都是巫覡,他們會救她,他們懂得怎麼救她!

  猶疑只有一瞬,比起害怕被追打,他更怕她會死掉。

  他一咬牙,轉回頭,慌張的、小心的將像個破娃娃的她抱起來。

  「我會救妳的  妳忍一下,我馬上帶妳回村子裡  」他顫抖的說。紫荊一僵,嚇得睜開了眼,攀著他的胸口道:「不要  不要  你別去  放我下來  」像是要安慰她,也說服自己,他低下頭,看著她,不斷重復著:「沒事的、沒事的  」

  他很害怕,她知道。

  但他硬扯出了一抹丑陋的笑,開口保證:「我會救妳,妳不會死的。」

  「不要  你別接近村子· -- 」她為他感到害怕,「夜影  放我下來  」

  他不理她的抗議,只是小心將她輕擁在懷中,然後開始奔跑。

  斗笠壞掉了,他的頭臉毫無遮掩的暴露在陽光下,被曬得直冒白煙、滋滋作響。

  雖然已是落日余暉,但陽光還是好燙,燙得他好痛好痛。

  他想跑去躲起來,但她快死了,都是他害的,都是因為他太膽小,跑去躲起來的關系,都是因為他,她才會到這麼晚還沒有回去,還在森林裡逗留。

  他早該上來找她的。他明知她會擔心的,明知道她會到處找他,但他太害怕,怕被主人看到,怕被再次叫去弄食物給巫女,怕再回到那個恐怖的地方。

  都是因為他躲起來的關系,都是因為他太害怕的關系。

  他哭著輕擁著她,往山下跑去。他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就算會死,也要救她-

  他不肯放開她。淚水,讓一切都變得蒙矓。景物在身旁快速飛逝,他的臉有一半被陽光燒得焦黑,她想再抬手用衣袖替他遮陽,卻沒有力氣,只能在他懷裡掉淚。

  他小心的抱著她,在夕陽下飛奔。

  他會死的,會被村子裡的巫覡殺死的。

  她應該要盡力阻止他,但力氣隨著失去的血逐漸消散。

  「別管我  別管我 你會死的-- - 」

  她開口,語音卻微弱的連她自己都幾乎要聽不見。

  「沒關系、沒關系,妳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一直不斷重復,「我會救妳,我會保護妳  」

  這個  頑固的傻妖怪  

  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復雜的情緒堆積在胸口。她該堅持要他走的,卻又因為他沒丟下她而覺得高興,感到心安。意識,開始漂浮。夕陽像火紅的球,陷在遠處的雲海中。他跑得飛快,她卻覺得自己像飄在雲端,彷佛連疼痛都沒那麼難受了。

  他一路抱著她下了山,當那火球完全消失在雲裡,沉降到山後,收起它最後一道如劍的光芒之後,他終於喘著氣,來到了山下的村莊。

  天黑了,村子裡沒人在街上行走。

  村中的旅捨,點亮了燈火。

  他恐懼的看著那間最亮的屋子,然後深吸了口氣,朝那邊跑去。

  她睜不開眼,她太累了,但她知道他想做什麼,她聽得到遠處巫覡們說話活動的聲音,卻再也沒力氣開口,只能任他抱著自己,跑向那住滿了巫覡的旅捨。

  她想阻止他,卻做不到。

  「嘿,怎麼回事?」

  忽地,一人從二樓窗戶中探出頭來。

  他差點被嚇死,以為自己會在下一瞬間,被人圍毆攻擊,卻聽見那男人瞇著眼問。

  「紫荊?是紫荊嗎?她受傷了?」

  他愣了一下,抬起頭,然後在看見那瞇著眼的男人的剎那,領悟到,因為他穿著蓑衣,那人誤以為他是人類。天黑了,人類視力沒那麼好,隔那麼遠,他們看不清楚。「對,她受傷了!」他鼓起勇氣,揚聲開口:「快  快下來幫忙!」

  他聲音有些微顫,他希望對方沒有發現。

  那人咒罵一聲,把頭縮了回去,他聽到他匆匆奔跑的腳步聲。

  他顫抖的、小心翼翼的把懷中的人兒放在台階前,然後在那人開門下樓前,跳到對面屋頂上躲了起來。

  那個人類跑下樓,抱起了她,狐疑的四處張望著。

  怕被看見,他驚慌的縮回腦袋。

  沒有多久,他聽到那名覡者跑向大屋,大聲呼喚幫手的聲音,這才敢偷偷把頭探出去。

  整座村子,都因此而騷動起來,村子裡所有的燈都被人點亮,所有的巫覡,無論男女都跑了出來。他看見他們將她抱進她住的那間屋子裡,也跟著從屋頂上,小心的移動過去。

  當他們忙亂的在那間大屋進進出出時,他好想跟著跑進去,握著她的手,陪在她身邊。但他不敢。他只能心驚膽戰的躲在大屋對面的屋頂上偷看。淚水,滑落他燒焦的臉龐。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可是他止不住淚水,只能任它們一直不斷泉湧。

  一整夜,他都待在屋頂上沒有離開,害怕屋子裡傳出哭聲,害怕她會因為死去而再次被抬出來。

  紫荊、紫荊  

  他無聲哭泣著,一雙眼在板暗的黑夜中,直盯著那楝燈火明亮的屋,連眨也不敢眨一下。

  他一直等、一直等。從黑夜,等到了清晨。當太陽出來時,他溜到了一間空屋裡,躲了起來。

  他知道他應該要回去,留在這裡很危險,他隨時有可能被發現,而且他什麼也不能做,但他不想離開,他想陪著她,留在她身邊,越近越好。他不是不害怕那些討厭妖怪的巫覡,但他更怕再也見不到她。他一直等、一直等。第一天,他們沒有將她抬出來,他也沒聽見有人在哭。那是好事,那表示她還活著。

  第二天,他聽到巫覡們談論著她的傷勢。

  她沒有死,還沒。

  他們在第一時間就止住了她的失血,但她太虛弱,不知道能撐多久。

  他志下心不安、焦慮的在黑暗中搖晃、顫抖著。

  第三天,一個巫女出來宣布,她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他蜷縮在黑暗中,抱頭痛哭,幾乎想沖出去擁抱那些可怕的巫覡。

  她不會死了,她活下來了  活下來了  

  紫荊、紫荊  

  他偷偷的嗚咽著,因為太高興她活著而哭泣。

  第八章

  喀啦、喀啦  銀月高懸夜空。熏香裊裊上升,飄散在黑夜裡。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到有人進了屋子,點起了一盞油燈,又出去了。

  喀啦、喀啦  

  秋夜涼風襲來,讓懸掛在窗邊的竹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燈火,因風搖曳。

  明滅晃動的光影,在眼簾上形成妖異的暗影,就像那逃兵扭曲卑劣的臉孔。

  她感覺到自己再次被壓住,像是從未脫離那場可怕的夢魘,她驚慌的試圖掙扎著,卻無法動彈。

  恐慌驚怖,充塞全身。

  冷汗,滿布。

  她想大聲尖叫,卻只發出幾不可聞的呻吟。不要 不要  這是夢、是夢,她告訴自己,卻嚇得淚流滿面,怎麼樣也醒不過來,只能恐懼的屏住氣息,等著痛毆她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驀地,秋風再起。

  風止息時,熏香的白煙重新在黑夜裡繚繞著,冉冉盤旋。

  燈,滅了。

  眼簾上的影像,在瞬間消失。

  她喘著氣,害怕的等待著。

  然後,她感覺到有個人,蹲坐在她身旁。

  夜影。

  她知道是他。

  莫名的,松了口氣。

  月光下的她,看起來好瘦弱、好蒼白,就像秋天裡的蘆葦花,美麗、嬌柔,不堪輕輕一折。

  他不該跑進來,但他忍不住,他好想見她,確定她還活著,還在呼吸。

  她的心,還在跳。

  她活著,但她在哭。他伸出手,小心的、笨拙的以粗糙的掌心,替她抹去滑落的淚水,然後彎下身,悄悄的趴在地上,靠在她耳畔,哽咽的沙啞低語著。「妳不要哭  不要哭 」是他。

  他的存在,安慰了她。

  「我會保護妳的  妳別害怕:- 」

  他的聲音粗嘎,淚水滴落她的臉頰。

  他的心疼、他的害怕,全飽含在他嗚咽的嗓音中,暖了她的心,卻也讓她更想哭。

  「對不起,我會變得更勇敢,我會變得更強壯,我會努力的--  我會努力的  」

  他輕握著她的手,顫聲在她耳邊重復著。

  「等妳好了,我會摘很多很多的栗子給妳,然後我們可以一起烤來吃,妳答應過我要烤給我吃的  」

  她因他的話而流淚,因他的話而心安。

  他一直陪著她,每當聽到腳步聲,他就跑去躲起來,等人離開再溜回來。

  那一夜,他不斷在她耳邊說著悄悄話。她聽他說著烤栗子的事,說著過去幾個月,在森林裡相處的事,說著以後他和她可以一起做的事,說著他在森林的另一頭,發現一棵紫荊樹的事。在他喃喃的悄聲話語中,漸漸的,她放松下來,沉入安穩的夢鄉。

  天要亮了。公雞的啼叫聲,讓他猛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小心在她身邊打起瞌睡來。真是的,他沒有被逮到算他運氣好!

  他被自己蠢笨的行為嚇出一身冷汗,慌忙的爬站起來。

  窗外,天邊已從墨黑轉為藍紫。

  他該走了。

  有些依依不捨的,他低頭看著躺在榻上的紫荊。

  她沉沉睡著,呼吸規律,眼角也不再泛著淚光,只是臉頰上卻多了一抹灰泥,是昨夜他替她拭淚留下的。

  他骯髒的手,弄髒了她。

  可惡,那天跑出來時,他聽到她的尖叫,只穿了雨具就跑出來,根本沒清潔自己,這幾天又一直在擔心她,他完全忘了他全身上下都很骯髒。他有些羞愧,又覺懊惱,慌張的,他抓起一旁的布巾,弄了好幾次,才把她的臉弄干淨。忽地,門外傳來腳步聲。

  他緊張的把布巾塞進懷裡,跳上高大的屋梁,躲在梁上。

  一名巫女走了進來,她跪在地上,查看紫荊的狀況,確定她還好之後,正要起身走出去,卻發現地上的泥巴。

  她重新蹲了下來,摸了摸干掉的泥巴,狐疑的皺起了眉,瞬間抬頭查看。

  他迅速縮回了腦袋,在梁上屏住了呼吸。

  巫女走到窗邊,朝外探看,然後又走了回來。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恍若雷響,幾乎要撞破他的胸口。

  天啊,他很臭,她可能會聞到他。

  他恐懼得想奪窗而逃,就在他以為她會大叫地找人來,大肆搜索整楝屋子時,她卻轉身走了出去。

  他松了口氣,抹去臉上的汗。

  他知道,等一下會有更多的人進出,雖然這根木梁很巨大,屋子裡又照不到太陽,但他留在這裡,遲早會被發現。他跳下了屋梁,眷戀的再看了她一眼,他要先回洞裡,等晚點再溜出來,這才趁著街上沒人時,從窗口溜了出去,溜去洗澡,洗干淨一點,不要留下任何臭味。

  窗台上,有著兩顆橘紅色的柿子。飽滿的柿子已經熟透,枝頭上的葉還是綠的。她醒來時,就看見了它們。鮮艷的紅柿,一大一小的偎在窗台上,襯著後頭的藍天,看來就像一幅畫。

天使長(十級)

我愛,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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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2-12 08:32:43 |只看該作者
  那不是巫覡們帶來的,他們不會將水果放在窗台上。

  那是他送來的。

  瞧著那兩顆紅柿,她心口莫名微暖。

  忽地,身後傳來腳步聲,紫荊回過頭,看見安巴金端著一碗粥,走了進來。

  「太好了,妳醒了。」安巴金微笑,在她身旁跪坐下來。「今天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紫荊撐起自己,接過她遞來的蔬菜粥。「謝謝妳。」

  巴金姊是三天前來的,這陣子來到村裡的巫覡們,每天都會輪流來看護她。受傷到現在,已經半個月了。她的情況已經好了許多,雖然刀傷開始愈合,卻仍然容易疲倦、虛弱。清醒後,她在巫覡們的追問下,告訴他們她遇到逃兵的事,只是掩去了夜影的存在。

  她告訴他們,一個經過的路人救了她,她並不知道對方是誰。

  沒有人質疑她,他們只是憂慮的互看了一眼,然後轉移了話題。

  顯然他們每個人都比她還清楚,戰爭靠得有多近。

  她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粥,雙手因為無力,還有些抖。

  安巴金替她端來一壺熱水,換了一個裝滿了熱炭的甕,保持房裡的溫暖。

  「咦?這柿子哪來的?昨晚還沒見到啊。」

  紫荊愣了一下,抬頭看見安巴金走到窗台邊,看著擺放在那兒的柿子,好奇的朝外張望,然後回過頭問她。

  「我不知道。」她捧著碗,強迫自己看著巴金姊,微笑道:「可能我睡著時,來探病的人送來的吧。」

  「是嗎?怎麼會放在這裡?」一般不都會放在桌幾上?

  雖然仍是狐疑,但安巴金仍是將那兩顆柿子拿了起來。

  「我去替妳洗一洗。」

  紫荊聞言,這才松了口氣。「謝謝。」安巴金朝她微笑,「妳慢慢吃,盡量多吃一點。」

  「嗯,我會的。」紫荊朝她點了點頭,回以蒼白的微笑。

  安巴金看著那孱弱的女孩,心中有些不捨,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沒有,只是拿著那兩顆柿子,轉身走了出去。

  窗外,秋風把山染得色彩繽紛。紅的、黃的、橘的葉,東一叢、西一堆,風一吹,林葉便隨之搖曳。落葉,常被風吹進紫荊的房間。

  隨著冬日腳步的逐漸逼近,她的狀況慢慢好轉。

  她圍著羊毛毯,坐在窗邊,看著那座山,彷佛因為風的吹拂,而活了起來。

  山林裡的樹,晃啊晃的,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竊竊私語。

  最近,她常會故意坐到窗邊,因為知道這樣夜影就能看見她。

  每天晚上,他都會在窗台上留下不同的東西,有時候是柿子,有時候是用竹筒裝的蜂蜜,有時候是一些藷蕈。今早,她看見一顆綠油油的橘。她在有人進來前,迅速將它藏在懷裡,等輪流來看顧她的巫女離開後,才坐在窗邊,把那顆橘剝來吃。這顆橘的皮雖是綠的,但果肉已然橙黃,她剝下一瓣,放入嘴裡,細細咀嚼。

  甜甜酸酸的味道,在嘴裡化開。

  她很想見他,她擔心他的傷。

  為了不知名的原因,除了那天晚上,他不曾再留在屋子裡,也不曾出現在她眼前,只是把送她的禮物,趁她睡著時,偷偷放在窗台上。

  或許,他害怕被巫覡們抓到。

  輕輕的歎了口氣,紫荊把頭靠在窗框上,望著那高大的山林。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過任性。

  但,她想見他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至少他還能爬上二樓窗台。

  可是這個想法並沒有讓她好過一點,他肩背上被砍了一刀,她不認為他自己能處理那個刀傷。

  他是個妖怪,被砍一刀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

  只是,她記得,看見他被砍中時,鮮血飛灑在天空的景象。心一窒,紫荊撫著胸口,閉上了眼。她依然記得,他緊抱著她飛奔下山時,他的心跳在她耳邊大聲跳動的感覺。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妖怪也有心。

  他的心,會跳。

  暮靄,沉沉。未幾,夕陽完全消失在山那頭。天已暗沉,巫女替她送來晚膳,她吃完後,決定自己把餐具拿回廚房。

  這幾日,她已經好上許多,不再時時頭暈目眩。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盡快讓體力恢復。

  端著餐具,她穿過走廊,卻在一間房門前,聽到裡面傳來爭論的聲音。

  她本來沒有注意他們在說什麼,但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才發現他們在討論是否要找人代替她上山去送供品。

  不由自主的,她停下了腳步。

  「紫荊是特別的,她是阿瑪選出來的,只有她擁有關門的能力。」

  「沒錯,那地方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的,我們並不懂得該如何穿越森林。」

  「妳知道那不是問題,先輩們曾將方法記載在羊皮上。」

  「那你願意上山嗎?」所有人一陣沉默。

  「抽簽吧,抽到的人就代理上山。」

  這個提議不錯,但每個人都害怕中選的是自己,大伙兒又再次陷入沉默。

  要入山不是那麼容易的,就算知道方法,過去還是有許多人就此一去不回。

  更讓人不安的,是如果去過一次,就很容易成為守門人的替代人選,若再有什麼意外,去過的人,十之八九都會直接成為下一任的守門人。

  沒有人想一輩子被綁在這裡,時時、心驚膽戰的和那些妖魔為鄰。

  驀地,又有人遲疑的開口提議。

  「或者,我們可以再等等豐 」

  「是啊,現在才半個月而已。」

  「再過陣子看看好了 」

  巫覡們,惶惶的,附議著。

  突然,安巴金沉不住氣的開了口。

  「你們傻了嗎?過陣子是多久?紫荊的傷,沒有再過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的,就算她好了,體力也不濟,若中間再遇襲,或她昏倒在森林裡,該怎麼辦?如果超過了一個月,出了事,到時誰要負責?」巫覡們,一陣默然。其中一名老巫女,歎了口氣,「我看,還是抽簽好了  」

  「不用了。」

  這一句,讓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

  紫荊掀開簾子,看著那些從小看她長大的巫覡們。在這間房裡的巫覡,都有一定的身分地位。

  室內的每一個人,都驚訝的看著她,他們的臉上都閃現錯縱復雜的情緒。

  她揚起微笑,安撫這些長輩,「我會去。」

  尷尬、不安、羞愧,交錯在他們與她們的臉上,但最明顯的,是放松的神情。

  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在救她時盡心盡力,沒有絲毫保留。

  他們不是壞人,紫荊知道,他們只是太害怕了;明知如此,她心裡卻還是有些感傷。

  「可妳的傷  」安巴金遲疑的開口。

  「不礙事的。」紫荊看著她說,「我好多了,上山不是問題。」

  年紀最大的覡者看著她,啞聲問:「妳確定?」那雙蒼老的眼裡有著愧疚,和些許的忐忑。她看著他,還有屋子裡的其它巫覡,微笑點頭。「嗯,我確定。」沒有人再質疑她,連巴金姊也沒有。

  沒有人提到逃兵,或她可能會昏倒的問題。

  她微笑,轉身告退。

  幾乎在那瞬間,才發現,原來在她內心深處,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至少有人會阻止她,或者提議陪她一起。

  但他們沒有,每一張熟悉的臉,都在她看過去時,調開了視線。

  她把手上的餐具放到廚房,然後回到自己房裡。

  窗外,傳來不遠處那楝旅捨中,年輕巫覡們談天說笑、把酒言歡的聲音。

  這些長輩把年輕的巫覡都留在旅捨裡。

  他們沒有招那些年輕人來開會,因為他們沒有經驗,也因偽他們還年輕,還有大好生命,不該把生命浪費在這裡。

  她吹熄了燈,和衣躺下。

  腦海裡的思緒,紛紛。

  雖然在黑夜裡,合眼躺上了好一會兒,卻無法入眠。阿瑪的悲傷、逃兵的憤怒、巫覡們的不安羞愧,他們的臉,在她腦海裡紛至杳來,交錯重迭著。遠處的歡笑聲,仍在夜空中飄散。她並不怕上山,她也早知道巫覡們的私心。

  即便如此,淚水還是不受控制的滑落。

  她為此苦笑。

  原以為,早習慣了,現在才曉得,其實沒有。

  她不在意留在這裡,但她原以為,至少會有人是真的在乎她。

  不是因為她是守門人,不是因為她擁有關門的能力,不是因為她懂得如何出入森林。

  而是,真的在乎她。

  單純的,只是關心她這一個人,而非她的能力與身分。

  她原以為有的  原以為有的  

  淚水在黑夜中,再無聲滑落,她緊擁著自己,只覺得無止境的傷悲充塞全身。

  忽然問,1 只手,悄無聲息的出現,遲疑的、笨拙的,抹去她的淚。

  那人不是用手指,是用手掌。她一愣,察覺是他。闐黑的暗夜裡,他緩緩的撫摸著她的頭、她的發,動作無比輕柔的安慰著她。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連觸碰她時,都好輕、好輕,像是怕驚擾了她。他的溫柔,讓她喉頭一哽。

  紫荊睜開眼,看見那在黑暗中,蹲縮在她床榻旁的妖怪。

  一開始,他沒發現她醒了。

  他低著頭,注視著她手背上已經結痂的擦傷。

  他憂郁的眼中,有著無法一語言明的情緒,像是憐惜、心疼,和不捨-

  怕指尖的爪劃傷了她工他偷偷的,宛若觸碰柔軟的花瓣般,以手掌輕輕撫著她受傷的手背。

  紫荊看著他,這時才發現!

  原來,在這世上,最在乎她的,不是那些依靠她的人,也不是那些畏懼她的妖。

  是他。

  至少,還有他。

  或許,這就夠了。

  熱淚盈滿眼眶,她吐出郁積在胸口的悶氣。然後,他抬首,視線和她對上。他嚇了一跳,竟往後縮,匆匆轉身像是要閃躲。在那瞬間,才發現,他以為她睡了,所以他才溜進來。不知怎地,害怕他一去不回,她反手抓住了他。

  「別走!」

  他其實只要稍微一扯,就能逃走,但他沒有,他怕害她拉扯到她身上的傷口,所以他停在原地,卻仍沒轉過身。

  「你還好嗎?傷口好了沒?」她擔心的小聲追問:「讓我看看好嗎?」

  「不要、不要!」他緊張的搖著頭。

  「為什麼?」她不解的想上前,卻見他用另一只手遮著臉,將臉撇到另一邊,身體更往後縮。

  剎那間,突然領悟!

  「你在躲我?」

  他一僵。

  她感覺到他的害怕和退縮。

  心頭驀然一痛,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

  她松開了緊握著他的手。他飛快縮退到更黑暗的角落去,彷佛害怕她的靠近。「我以為你是在躲巫覡,原來- 是在躲我  」紫荊喃喃開口,看著他如今即使蹲縮著,也依然高大的身影,只覺得既困惑又難過。

  「為什麼?」

  「我  我 -- 」他有些結結巴巴的,半天說不出個原因來。

  「那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她試圖起身靠近,他卻迅速開口拒絕。

  「不要!不用了!」他拚了命的搖著頭,緊張的瞥著窗戶,一副想逃出去的樣子,甚至抬起了手,拒絕她的靠近。「妳別過來!」

  那,真的傷了她的心。

  她停下了動作。

  然後,才發現他抬手,不是在拒絕她的靠近,他是在遮自己的臉。

  夜太黑,燈已熄,她看不清他的臉。

  但,他仍伸手遮擋著。

  「怎麼回事?你的臉怎麼了?讓我看看。」她迅速朝他逼近,想拉開他的手。

  「不要、不要、妳不要看!」他蜷縮在角落裡,死命的遮住自己的臉,不讓她拉開。

  她拉不動他已經變得粗壯的手臂,他的力氣太大。

  「夜影!」她惱了,擰眉開口。他渾身一震。她從沒凶過他,直到現在。他知道,她生氣了,他可以聽得出來。

  他低著頭,遮著臉,只覺得一陣想哭。

  不行!他不能再哭了!他要勇敢點,堅強些,才可以保護她!

  他不是愛哭鬼!他絕不要再哭了!

  夜影死命的把淚水逼了回去,卻還是有些難過。

  瞧他那畏縮又委屈的樣子,紫荊心一軟,不再試圖硬拉開他的手。

  可她又不想他繼續躲著自己,所以她站在他面前,緊握著雙手,「對不起  我只是擔心你  」

  他依然低垂著腦袋,沉默的蹲在角落。

  雖然如此,蹲著的他,卻已經快比站著的她還要高大。

  她不忍的伸出手,撫著他的黑發。

  「讓我看看,好不好?」

  那溫柔的撫觸,多少安撫了他,可他還是有些害怕。

  柔聲道歉:「夜影  拜托你  」她的聲音帶著悲傷,教他心頭莫名一揪。他緊張的咽著口水,啞聲道:「我- 我很丑  」前幾天,他跑去洗澡,才發現自己變得好丑,他的臉有一大半都被陽光灼傷、斕掉了。若是在以前,他才不在乎,才不介意自己變成什麼樣,但他擔心她會怕他、會嫌棄他。

  他蒙著臉,嘶嘎的說:「妳  妳會被嚇到的 」

  「不會的。」她蹲跪下來,撫著他的手背,悄聲保證道:「我不會被嚇到的。」

  她的手,小小的,但好暖。

  不由自主的,他讓她輕輕的拉開了他遮臉的手,先是左手,然後是右手。

  然後,她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緊張的屏住了呼吸,看著她。

  屋子裡很暗,只有淡淡的月光。

  她沒有辦法看得很清楚,但仍可以看見他臉上有大半都布滿黑黑一片、焦灼扭曲干裂的痂。

  輕輕的,她抽了口氣。

  他為之瑟縮,慌忙閉眼想低頭!

  「不要。」她以雙手捧住他的臉,阻止他,柔聲道:「別躲。」他緊閉著眼,但沒有低頭,他無法違抗她。可她沒有移開視線,沒有縮回手。「還會痛嗎?」她柔聲問。她似乎沒有被嚇到,也不害怕。他搖了搖頭,抱著一絲希望,慢慢睜開眼。

  眼前的女人,看著他,她堅定而毫不閃避的溫柔視線,讓他心頭抽緊。

  「我  很丑  」他自卑的開口。

  紫荊既心疼,又覺好笑,小手輕輕的撫過他已結成痂的灼傷。「你不丑,一點也不丑。」

  她是認真的,他可以從她眼裡看出來。

  心口,因她而暖。

  「況且,我看過你更丑的樣子。」

  他一愣,瞪大了眼,呆看著她。

  他的傻樣,讓她唇角微揚,悄聲解釋:「我剛見到你時,你瘦得只剩一層皮,現在可好看多了。」

  是這樣嗎?

  他呆了一呆。

  「來。」紫荊牽握著他的手,往窗邊移動,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她拿起床榻旁干淨的布巾,回身跪在他身前,就著月光輕輕的替他擦臉。她不敢點燈,她知道他的身影會被映照到窗子上,外面的人會好奇的上來查看。這些日子來,她處理過太多次他的傷口,她知道如果他已經不會痛了,那應該是好得差不多了。

  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見他臉上的痂,果然在她的擦拭下慢慢剝落。

  他怔怔的,看著專心在幫他擦臉的她,不覺地再次屏住了呼吸。

  秋月盈然。

  微風揚起了她的發,將她的發絲吹拂到他的鼻端。

  胸口浮現難以辨認的情緒,那感覺緊緊揪著他,教他有些難受。

  他很髒,污穢不已。

  不只身體,還有心。

  她是個善良的人類,他只是個比最低賤的妖怪還不如的小鬼。

  眼前的女人,是他永遠也無法擁有的。

  他知道、他知道,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卻無法遏止對她的渴望。

  紫荊抬眼,看見他在看她,也看見他眼裡的渴望。

  不自覺的,她停下了動作。之前,他也曾這樣看她,那時她只覺得心疼,但如今,揪緊的心卻多了些別的什麼。她分不清那是什麼。月光下,他的五官分明,其實根本不丑。

  他暗金色的瞳孔,映著她怔然的面容。

  他的凝視,渴盼中帶著些許絕望。

  似乎是不自覺的,他抬起了手。

  心跳聲,在耳中回響。

  她等著他觸碰她,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沒有辦法,如她溫柔撫摸他一般,觸碰她的臉,他的爪子太長、太尖,他黝黑冷硬的手在她的臉上,像凶器一樣。

  這個領悟讓他僵住,但她卻在他想縮回手時,輕輕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無法呼吸,只能癡癡看著她。

  她凝望著他,慢慢的、慢慢的,把臉靠向他的大手,偎在他的掌心上。

  她柔嫩的小臉先是微涼,然後透出溫度,那微微的暖,從她臉上熨燙入手心,再傳到心口。

  如此溫暖,如此真實。「你一點也不丑。」她的聲音好輕好輕,溫柔的眼瞳裡,有張臉,那張臉不再形銷骨立,不再雙頰凹陷,不再丑陋似陰間小鬼。那張臉,是他。

  「就算你很丑,也沒關系。」她認真的看著他,「我永遠都不會介意。」

  然後,她松開了握住他手腕的手,小臉偎著他的大手,閉上了眼,喟歎了口氣,彷若真的喜歡他的觸碰,好像在他手中,真的能讓她感到心安。

  「謝謝你,救了我。」她說。

  輕柔的字句,似水珠滴落深潭,緩緩擴散。

  在寂靜的黑夜裡,也在他心中。

  感覺著手中那一抹實實在在的溫暖,看著她那蒼白纖弱,卻安心的面容,他不敢奢望,卻忍不住在心底拚了命的懇求。

  什麼都好,只要能留在她身邊,要他做什麼都好,就算只是她手上的一只環,就算只是她發上的一根簪,只要能留在她身邊  

  只要能留在她身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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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2 08:33: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秋去冬來。葉,幾乎是在轉眼間,落盡。狂風呼號了幾日,將灰雲在天上堆棧再堆棧。紫荊准備上山的那一日,離她出事那天,已將近一個月。

  那天早上,巫覡們擔心的目送她離開,她卻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夜影就等在那。

  幾乎是出了村,她就看見了他。他穿著蓑衣,隱身在林子裡,陪著她上山,頭上戴著她後來再給他的新斗笠。一等到拐了彎,看不見村子了,他立刻就跑了出來。

  「我抱妳上山,好不好?」看見她仍有些蒼白的臉,他忍不住問。

  「你確定嗎?」他肩背上的傷,雖然只剩刀疤,但她仍擔心還沒有完全好。

  「嗯。」他點點頭。

  「你的肩完全不痛了?」她問。

  「不痛了。」他斬釘截鐵的說:「真的,而且我帶妳上去比較快。」瞧著他認真的模樣,她微微一笑,沒有多加堅持。「嗯,好吧,那麻煩你了。」他開心咧嘴一笑,蹲下身,溫柔的將她抱了起來,讓她坐在他強壯的右手臂上,然後用左手小心的摟著她的腰。

  紫荊靠在他胸膛上,抓著他的肩膀。

  當他站起來時,她才發現,他真的變得很高大又強壯。

  雖然抱著她,他卻顯得十分輕松,好像她輕得像一束花。

  「要走囉。」他說。

  「好。」

  他抱著她,一個縱躍,竟往上跳了上百尺的高度,她嚇了一跳,但他抱她抱得很穩,她並不擔心他會讓她掉到地上,只是仍不免緊張的摟緊了他的脖子。

  他快速的飛躍著,在山坡上的林子裡,幾個縱落,就已到了半山腰,幾乎是一眨眼,他就帶著她到了外側森林的邊界。

  風在她耳邊呼嘯,她轉頭看著他在風中的側臉,驚訝不已。

  那一天,他明明抱她下山就跑了快一刻鍾,可現在才沒一會兒,他已經帶著她進了森林,然後來到供奉地。到了草地上,夜影小心的將她放下來。薄薄的晨霧還未散去。晨光斜斜的灑落森林中。紫荊抬起頭,愣愣的看著眼前直起身子,高大又強壯的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見她沒有說話,他擔心的低著頭,憂慮的瞧著她。

  「我跑太快了嗎?妳的傷口會痛嗎?」

  看著他擔憂的面容,倏地,一個念頭閃過。

  那天他是用跑的,不是像這樣用跳躍的。

  她張開嘴,剎那間領悟到,他那天用跑的,是怕用這樣跳躍的方式,會太過容易大力沖擊震動到她的傷口,讓她失血更快。

  所以,他寧願忍著被陽光燒灼的痛,小心的護著她,飛奔下山,也不願意冒險縱躍往下跳,即便如此可以縮短他被陽光灼燒的時間,可以讓他不要那麼痛。

  「紫荊?」他的眼裡有著不安。「妳還好嗎?」

  「我沒事。」她搖了搖頭,揚起嘴角,看著他說:「我只是突然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他好奇的問。

  「你好帥。」她微笑開口。他一愣,跟著瞬間紅了臉。她笑出聲來,轉過身將背在背上的竹簍卸下,然後跪在巨巖之前,把放在裡面的盒子拿出來,堆放進洞裡空無一物的石桌上。她站起來時,他黝黑的臉還有些微紅。

  紫荊笑看著他,「我以前一直想去一個地方,你可以帶我去嗎?」

  「妳想去哪裡?」

  「山頂上。」

  他蹲下,小心的抱起她。

  紫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抱著她往上飛躍。

  這座山很高很高,他花了一點時間,才帶著她穿過了層層的雲霧與山嵐,爬到了最高的頂峰之上。

  那裡,有著一棵巨大的樹,在山上盤踞著。

  「你可以帶我爬上去嗎?」她指著大樹上的一根枝干,看著他道:「我想上去看看。」

  他點點頭,只一跳,就抓住了那根穩固的枝干,讓她坐到了上面。

  夜影讓她靠著主干,自己則坐在她旁邊,防止她掉下去。

  她坐在結實的樹干上,朝遠方看去。前方,山巒重重,白色的雲海波瀾壯闊。山腳下的村子,已經完全被雲蓋住了。遠方,旭日正緩緩東升。雲海,彷佛在她腳下翻騰著。

  他有很久很久,沒有看過太陽升起了。

  若在之前,他會很害怕,但他已將全身都包了起來,頭上的斗笠也遮擋了陽光。

  那金色的朝陽,從雲與山的那一方,慢慢爬了出來,照亮所有的一切,金黃橘紅,然後七彩,彷佛在那一瞬間,萬物都就此蘇醒過來。

  「很漂亮吧?」

  他轉頭垂眼,只見她握住了他的手,看著他微笑。

  「嗯。」他回握住她的手,嘎啞回道:「很漂亮。」

  她開心的揚起嘴角。

  然後,他才發現,她說要上來,只是為了讓他看。

  陽光灑落她身上,看著她溫柔的微笑,他知道,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他永遠不會忘記這抹笑。

  下雪了。地面上,一片銀白。他在黑暗中爬出洞時,才赫然發現地上已有積雪。過去這段日子,他勤勞的往返兩地,帶她上山、下山,偷取那麼一點點,安逸又溫暖的時光。

  每次離開她,要回到那陰暗潮濕的黑暗之中,都讓他覺得沮喪又痛苦,但他擔心他若沒把供奉帶回去,反而會讓烏鬣得自己上來拿。

  只要她還是守門人,他絕不冒險讓烏鬣看見她。

  如他所料,天還是暗沉沉的。

  他抓著那只裝著他所有家當的麻袋,在黑夜中奔跑到溫泉旁,然後跳下水,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洗干淨。

  有好幾次,他考慮告訴她,他其實是從洞裡出來的。

  她用不著辛辛苦苦的上山來,他可以直接幫她把東西帶回去。

  但是,他想要多一點和她相處的時光。

  他喜歡和她待在森林裡,吃她煮的東西,聽她說些她從別人那裡聽來的小故事。他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這個渴望,不斷在他、心底吶喊發酵。他想要帶著她一起遠走高飛。那是個膽大妄為、自私又卑劣的想法。

  以前,光是要離開山洞,就讓他害怕。但後來,他發現那些妖魔,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注意他。

  他原本擔心自己越來越強壯,會被其它妖怪發現,但事實證明,是他想太多了,那些妖魔根本不將矮小的他看在眼裡。

  他就算挺直了背脊,也只到烏鬣的一半高。

  他是瘦是胖,對他們來說,根本沒差。

  沒錯,他若失蹤太久,烏鬣會賞他一陣好打,但也要烏鬣注意到他不見了。

  那個巫女的存在,就像迷藥,迷惑了妖魔們的心,他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她。

  前幾天,他太慢回來,他原以為自己會被痛打一頓,甚至准備好了一袋人類食物,打算以替那巫女尋找人類食物當作借口。

  但烏鬣不在,那卑劣的家伙忙著討好大人,只為了能在滿月時,排得前面一點,多吃塊肉,多喝點血。

  那欺壓了他上百年的妖怪,根本忘了他的存在。就是在那瞬間,他發現,逃走是可行的。他可以和紫荊一起到遙遠國度的深山之中,過著平靜的日子。他們要過好一陣子才會發現他不見了,他們會被這個結界擋住,他們無法離開這裡,只要他夠小心,他就能帶她一起離開,逃得遠遠的,逃到他們的魂體無法到達的地方。

  到時,他和她就安全了。

  安全且自由。

  剛領悟到這件事時,他幾乎忍不住想立刻沖到地面上,下山去找紫荊,說服她和他一起逃走。

  但他死命的壓下胸中那澎湃的喜悅和沖動,強忍著。

  他繼續做著手邊的事,收拾著地上的垃圾,擦拭著地板,被瞧不起他的妖怪驅使跑腿,被看他不順眼的妖怪毆打。

  即使被打得頭破血流,他依然不反抗。

  強忍著滿腔的興奮,他靜靜的等待著,等待滿月之日的到來。

  過去幾次的經驗,讓他曉得,只要到了滿月,都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們為那巫女而瘋狂。

  拜托你,放我走,我是紫荊的朋友- !

  求求你放了我!她的懇求,在他腦海裡迥響,想到那在蒼穹之口的女人,心下倏然有些不安。他從泉水中探出頭,銀白的枝極在黑暗中,伸向夜空。濃厚的雲層被風吹散,幾近圓滿的月,低垂在枝頭。

  求求你  

  他用力的甩掉身上的水,也甩開那張蒼白的臉。

  不!

  那個女人,不關他的事。

  他好不容易才從那無底深淵之中,爬了出來。

  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那可怕的黑暗。

  他自顧不暇,他再也不要回去那個地方。

  數百年來,他把自己忘了,他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他們也把他給忘了。

  誰都沒有辦法讓他回到那個恐怖的地方。

  他游到岸邊,爬上了岸,穿上蓑衣與斗笠,戴上手套。

  今晚就是滿月。

  他早已算好了,現在下山去找紫荊,她若願意,他立刻就可以帶她走。

  他們狂歡之後,至少都要睡個三天以上。

  三天後,他早就帶著她跑到他們能力所及的范圍之外了。

  天還沒亮。村子裡,安靜如常。薄薄的霧,包圍著這個村落。他滿懷希望,悄無聲息的跳到她窗戶外,小心的推開她為了方便他進屋,從不

  曾緊閉的窗板。

  屋子裡沒有別人,只有她躺在床榻上。

  一旁的暖甕,在黑暗中亮著微微的星火,散發著溫暖。

  他蹲在窗台上,正要進屋,卻又猛然停下。

  事情不太對。

  某種野性的直覺警告著他。

  他聽到呼吸聲。

  或者該說,他沒有聽到呼吸聲。

  當他推開窗板時,屋子裡,除了她,還有別的呼吸聲,不是那種規律的呼吸,而是有人猛然屏住呼吸的聲音。

  那消失的呼吸聲,讓他頸上的寒毛倏然立起。他應該要立刻離開的,但他遲疑了一下,他想到紫荊。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一支箭從後襲來,射中了他的肩頭。那支箭的力道極大,他被箭的勁道往前帶,摔跌進屋。「夜影”」

  紫荊驚醒過來,倉皇起身,見是他,正要上前,一旁卻有無數個巫覡跳了出來。

  屋內,大亮。

  無數把火炬轟的被點亮。

  其中兩位迅速將她拉開,其它人則手持法器,將中箭倒地的他圍在中間。

  「放開我,你們做什麼”夜影!」她驚慌的想去幫他。

  黑暗中,他想朝她沖去,想保護她,卻被那些巫覡手中的法器,一次又一次的打了回來。

  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些人會在她房裡?他們怎麼會發現夜影的?

  紫荊慌亂的想推開抓住她的巫覡,卻被緊緊抓住。

  不知怎地,他們發現了他,還設下了陷阱,等著他自投羅網。

  她不知道自己怎會如此愚蠢,怎會一再縱容讓他來村裡找她?她明明知道這種事總有一天會被發現的。看著他被巫覡們包圍痛毆,她突然了解這一切是為什麼。因為她太想見他,太想和他在一起,不只在森林裡,不只在白天  她渴望時時刻刻都能看見他,看見他那傻傻的笑容,看見他發呆的樣子,看見他因她而開心的模樣。

  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在乎她的。

  「放開我!」她驚慌的大喊,為他感到害怕。「夜影!」

  火光閃爍,鼓聲咚咚。

  巫覡們吟唱著古老的咒語。

  那聲音,讓他頭痛欲裂。

  他驚慌又害怕,憤怒的朝著他們咆哮,但不管他往哪裡去,都會被巫覡手中形狀大小各異的法器給打回來,每一次的打擊,都在他身上烙下燒燙的印痕。

  好痛!好痛!

  他想逃走,可是她在哭,他可以在搖曳的火光中看見她。

  紫荊。

  他要帶她走,他要保護她!

  喘著氣,他咆哮出聲,再一次的,他試圖朝她沖去。

  三名覡者,拿著一根刻滿咒文的銅杖,重重打在他身上,乒乒乓乓的將他打倒在地。他一次又一次的爬起來,再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倒。一杖又一杖,一杖再接著一杖,他被打得頭破血流,滿身是傷。「住手!不要,別打了!別打了!」紫荊慌亂的哭喊著。

  穿透肩頭的箭,像燒紅的銅灼蝕著他。

  那可怕的法杖,打得他爬不起來,只能隔著火光,狼狽的看著哭得淚流滿面的她。

  對不起  

  他想和她道歉,張嘴卻只咳出了血。

  因為他抬起了頭,另一杖又再次落下,朝他的腦袋揮來。

  「不!」

  害怕他會被打死,紫荊奮力掙脫了巫覡的箝制,撲到了他身上。

  持杖的三位覡者,有兩位收勢不及,第一杖硬生生打在她背上。

  那一杖,覡者雖已收了力氣,卻仍打得她皮開肉綻。她痛得抽了口氣,連張嘴痛叫都沒有辦法,只能緊抓著他顫抖。

  周遭傳來眾人的驚呼。

  「快住手!」安巴金大喊。來不及了- 另一杖跟著落下,他們這麼想著,卻見那原本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妖怪,長臂一伸,將她抓進懷裡,緊緊護在懷中,用手臂硬是擋下了那一杖。嗤!

  法杖打在他黝黑的手臂上,烙下了印痕,冒出了白煙。

  他在保護她。

  那只妖怪,保護了紫荊。

  他滿頭是血,全身上下都是被法器打出的灼傷,雖然疲憊悚懼的喘著氣,他卻仍小心的緊抱著因疼痛而抖顫的紫荊,憤怒的瞪著他們、咆哮著,暗金赤紅的眼裡,有著盈盈的淚光。

  他們從沒見過,一只妖怪會保護人類。

  妖怪都是自私自利、卑劣無知,且失去理智的畜生。

  妖怪們總是先為自己著想,他們總將私欲擺放在最前面;但這只妖怪,卻保護了她。

  那姿態,不是要將她當作人質,不是要把她推到身前當擋箭牌。

  他正在保護她!

  一時間,巫覡們震懾的看著他與她,寂然無語。整間屋子裡,沒有人再動一下。夜影害怕又憤怒,他警戒的瞪著他們,卻無法一直保持站姿,他的手在抖、腳在抖,他費力的喘著氣,但屋子裡的煙讓他萬分難受。忽地,一股熱體猛然上湧,他喉頭一甜,大力的咳了起來。這一咳,讓他又咳出了血,跟鎗摔跌在地。

  他痛苦的大口吸著氣,卻還是無法呼吸。

  「夜影!」紫荊忍著痛,撫著倒地的他,含淚驚呼出聲:「夜影,你還好嗎?」

  驀地,一名老覡者清醒過來,走上前。

  「紫荊!妳瘋了嗎?快走開!」

  她擋在他身前,看著老覡者,蒼白著臉,顫聲道:「不  我不要 」

  「妳知道妳在做什麼嗎?」

  「當然知道 -- 」她深吸一口氣,含淚瞪著屋子裡的巫覡們道:「我在阻止你們殺了他。」

  「他是個妖怪啊!」一名巫女開口指控。

  「他救了我!」紫荊轉頭看她,替他辯解,「那天就是他從逃兵手下救了我,妖怪也有好的!」

  「妳被他騙了,他一定是為了利用妳,才會救妳的。」一名覡者說。夜影怒瞪著那人,忿忿不平的想開口辯駁,卻沒有辦法,光是維持呼吸,就已經讓他耗盡了所有力氣。感覺到他的氣憤,紫荊握住他的手,安撫他,一邊回頭看著那名觀者道:「他並沒有利用我!」

  「妖怪都是自私的,不然他們就不會被稱為妖怪了!」另一位巫女提醒她。

  「那妳告訴我,妖怪和精靈有什麼不一樣?妖怪和我們又有什麼不一樣?」她淚流滿面的質問眼前的巫覡們,「我們和他們,究竟有什麼不同?讓我們有資格高高在上的評斷他們、追趕他們,甚至宰殺?」

  「妖怪會吃人。」站在前方的老覡者,沉聲點明。「所以我們才要制裁他們。」

  「記得妳阿瑪嗎?」安巴金上前一步,擔心的看著她,勸導著:「他年輕時,曾有隨身的精靈,但他的精靈變成了妖怪。」

  她震懾的看著安巴金。

  「阿瑪的精靈走火入魔,開始吃人。」安巴金看著她,干啞的道:「所以妳阿瑪他,才親手殺了他那變成妖怪的精靈。」

  什麼?

  她面無血色的看著安巴金,幾乎無法呼吸。

  阿瑪悲傷的臉,在眼前浮現。她可以感覺到,身後倒地的夜影害怕的顫抖著。「阿瑪的精靈,想要的太多,超過了界限,不惜吃人以達到目的,才會變成妖怪。那就是我們和他們的不同。我們和精靈只取我們所需的,妖怪們卻貪心的全部都想要,吃人可以讓他們用最快的方式得到更多的力量,所以即使已經飽腹,他們仍要吃人。」

  老硯者看著她,「妖怪之所以是妖怪,就是因為妖怪永遠無法滿足,永遠不懂節制,永遠貪得無厭,他們破壞了平衡!」

  「夜影從來沒有故意傷害我!」她脫口打斷他。

  就連一開始他咬她,也不是為了吃她,否則他早就可以將她撕裂,吞吃入腹了。

  她熱淚盈眶的看著那名蒼老的覡者,振振有詞的反問:「你怎能確定,每一只妖怪都會吃人?你怎能確定,每一只妖怪都是壞的?人都有好壞,是你們告訴我的,你怎能確定,那麼多妖怪之中,沒有不會吃人的?沒有一心向善的?你怎能確定,這一切,不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傲慢與偏見?」

  看著冥頑不靈的她,長老震怒的瞪著銅鈴大眼,以杖敲地,大喝一聲。

  「住嘴!」他火冒三丈的指責道:「妖孽為惡,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妳這執迷不誤的混帳,被這小妖迷了心竅、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

  她沒有閉嘴,反而看著他與屋裡的一干人等,點明道:「我們不也宰殺動物來果腹?我們不也拿魂魄供養山裡的妖魔?我們不也犧牲了過往的守門人,以求自保?我們每一個,到底和他們有什麼不同?我們和他們其實都是一樣的!」

  那是從未有人敢言明的真實,她卻一語道破。

  紫荊看著他們與她們,每一張震驚又恐慌的臉,開口道:「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你們若要殺他,就先殺了我!」

  「妳瘋了!」老覡者氣急敗壞的敲著拐杖,灰白的發因憤怒在火光中震顫。

  他話聲未落,她已經先行跪了下來,淚如雨下的開口懇求。

  「我這輩子,沒有要求過任何一樣東西 」

  她環視著屋子裡,每一張熟悉的面容,堅定的啞聲保證道:「我會守著這座山,我會繼續上山供奉,我會心甘情願的留在這裡,我不會嫁人、不會生子,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到死都會留在這裡  」

  滾燙的淚,隨著她每一句承諾,滑落她蒼白的臉龐。

  「求求你們,只要你們放他走,我會叫他離開這裡,到西方沒有人的深山裡,我保證他絕不會傷害任何一個人!」

  「妳!」老覡者氣得全身發抖。

  「我拜托你!」她彎腰伏身朝他磕頭,哽咽的道:「看在夜影曾經救我一命的份上請放他一條生路  」她對著每一個屋裡的巫女與覡者,一次又一次的磕著頭,背上的傷滲出了血,染紅了她的衣。

  「我求求你!」

  「我求求妳!」

  「我求求你!」

  巫覡們,並非真是無情之人。

  他們對她,始終心有愧疚。

  那只妖怪,在她身後苟延殘喘著,他們只要再給他致命的一擊,就能輕易殺了他。但看著背上仍流著血,卻不顧疼痛的和他們磕頭求情的紫荊,在場所有人,都無法狠下心對他下手。

  「夠了!」長老大喝一聲。

  她抬起頭,哀求的看著那看著她長大的覡者,淚水懸在眼眶。

  蒼老的覡者,握緊了法杖,粗聲開口:「妳會後悔的。」

  她知道,他算是松了口。

  熱淚,如江水奔湧。

  「不會的,我不會後悔的。」她整個人跪趴在他面前,泣不成聲的開口道謝:

  「謝謝你  謝謝你  謝謝你們  」

  「不用謝我!」長老惱火的道:「妳叫他滾!以後再也不要讓我們看見,格殺勿論!」

  巫女與覡者,陸續離開了。她匆匆熄掉了辟邪的裊裊白煙,回身看顧他。

  夜風襲來,吹散香煙。

  「對不起--  」紫荊顫抖的撫著倒在地上的夜影,他痛苦的蜷成一團,身上的灼傷已然焦黑。

  「對不起- 」她哭著道歉,一邊替他上藥。

  冰涼的藥膏,讓他好了一些,他的傷口逐漸開始愈合。

  清冷的空氣,不再教他窒息,他終於可以呼吸,卻依然覺得痛苦。

  他像只受傷的野獸般,在地上喘息著,吐出的氣息,幻化成白煙。

  她的淚水,滴在他臉上,滾落。

  他掙扎的爬了起來,抬手擦去她臉上的淚。

  「不要哭  妳不要哭  」紫荊看著他,心口緊縮著,淚如泉湧。「你走吧  」她的手在抖,輕柔的撫著他的臉,悲傷的說:「到西邊的山裡去生活,那裡很寬闊,沒有什麼人煙  」

  他痛苦的看著她,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抖顫地開口懇求:「妳一起  我們一起  」

  「我不能。」她心痛的看著他,淚水模糊了視線。「我很想,但是我不能。」

  她是守門人,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巫覡們絕不會放過她的,他們會追來逮她回去,到時他一定會被殺死的。

  「那我留下!」他可以躲在森林裡,只要不下山就好,不進村子裡就好。

  「不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她沒等他說完就恐懼的捧著他的臉道:「你一定要走,離開這裡,別再回來了,聽到沒有?」

  他不要,他想和她在一起!

  「你一定要走!」紫荊害怕的求他,「長老不是開玩笑的,他會派人和我一起上山,會一直跟著我;下一次,他們絕不會放過你的。」

  她並不是完全不能被取代的,她比誰都清楚這件事。

  必要時,他們還是會找個人來當下一任的守門人,所有可能的人選,為了避免自己被選中,都會盡力保住她。即使是要跟著她上山,狩獵他。因為,至少那是暫時的,不是一輩子。可是她若死了,那就換成他們了。

  所以阿瑪才會從遠方,挑中了無依無靠的她,因為沒有人自願留下。

  十年前沒有,十年後也沒有。

  「拜托你,答應我。」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

  他想大聲抗議,想哭著求她,卻無法開口。

  她對著那些巫覡一一下跪磕頭,才換來他一條命,他沒有辦法對她說,他不要!

  紫荊撫著他的臉,強扯出微笑,安撫他說:「你聽我說,人的一生,只有短短數十年,但你還有好長好長的日子要過,我不想再看見你受傷了。阿瑪和我說過,西邊那兒的高原,雖然不比這兒,但也有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美麗的山與湖,那裡沒有什麼人,你可以盡情在那地方奔跑,不會有人狩獵你,不會有人傷害你  」

  他低頭,看著她,嘎啞開口:「但那裡  沒有妳  」

  天啊。看著他傷痕累累的臉,含著淚水的瞳眸,紫荊捂著唇,打從心裡震顫著。

  「那裡,沒有妳。」他悲傷的啞聲重復著。聽著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她深吸口氣,再吸口氣,還是止不住胸中的心痛,壓不下那滿溢而出的情感。

  她跪立起身,情不自禁的擁抱著他,緊緊的抱著,哭著道:「你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求求你,答應我  答應我  」

  懷裡小小的溫暖,抖得如風中落葉。

  她是如此哀傷,如此痛苦。

  因為他。

  心,像被烈火灼燒著。

  一直強忍住的淚水,悄悄滑落。

  輕輕的,他抬起雙臂,最後一次擁抱她。

  「好,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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