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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們和去年一樣,又從上野乘上了夜車。原來的五人幫,如今少了柿沼一人,又一次這樣一起去旅行。起初,大家都很拘束,佯裝正經,可是話匣子一打開,五人幫時代的氣氛又恢復了,彼此立刻融洽起來。香取仍然是鶴立雞群。他今天非常沉著,顯示出一種根本不把挑戰書放在心上的氣概。看來,他多少胸有成竹,考慮過應戰的對策吧。
在人聲喧鬧了一陣之後,只聽到車輪單調的滾動聲,大伙都開始打瞌睡了。我默不作聲,望著燈光昏暗的車廂內裊裊飛騰的捲煙的煙霧,獨自沉浸在思慮之中,那爾後即將發生的事情使我憂心忡忡。香取外表裝得如此沉著,而腹中究竟作何打算呢?我總得想想辦法吧。在這五人幫中,只有柿沼和香取是沾親的,在他們的爭鬥中,我深感圓場不力,一籌莫展。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我又睜開了眼睛,突然感到,去年火車內的情景,和今天竟是如此相似乃爾,隨即又沉浸在令人依戀的回憶之中,內心的喜悅彷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登志子的臉龐又浮現在我的眼前了。
啊,登志子!時隔一年之後,再過幾小時,我可以見到她了。我為自己的心情感到吃驚。我這不是在思念登志子嗎?這種令人端不過氣來的喜悅,又該怎麼辦呢?我為同她久不通信而後悔。我為什麼不一直同她保持通信呢?也許,她已經壓根兒把我忘啦。我如此再三地想見到她,那不是愛上她了嗎?
啊,我對登志子所懷的感情,從現在起,可以用「愛」這個詞彙來稱呼了。我是個做什麼事情都粗心大意的人,即使對於人生最大的事情——愛情問題,怎麼也會粗心大意到如此程度呢?也許,登志子已經有戀人了,甚至已經有未婚夫了。
啊,我……可是,也許還不晚吧。如今,她對於我的求婚,也許還沒有理由拒絕,會表示同意的吧。在這最後的緊要關頭,我必須快馬加鞭了。我又不禁為自己這種稟性難改的、幼稚的浪漫蒂克幻想,暗暗苦笑。可是,如果還真正來得及的話,我就向她打開天窗說亮話,問問她的想法看。如果她到車站來迎接,那我就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以此來訴說我那熱烈的衷腸……如此下定決心之後,我只感到胸口撲通撲通地跳著。
我為這種想像而興奮,可在心的深處,又缺乏自尊心地考慮著:「當然,我不會幹出那種事情來的。不過,即使我不傚尤那種輕浮的舉止,在這次停留中也必須把我的想法挑明,總得在回去之前挑明,這是上策。」我想著想著,不知在什麼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們一行四人在K車站下車,柿沼兄妹滿臉笑容地迎接了我們。可是我們——我想恐怕不僅是我一個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啊,站在面前的,可不是美代子嗎?當然,這是登志子,可是同她姐姐何其相似乃爾!她的髮型、紅色毛線衣、藏青色褲子、雪地草鞋……哪一樣不和去年美代子的穿戴一模一樣!那閉月羞花的美貌,烏黑滾圓的眼珠,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還有那腰間輪廓分明的曲線——啊,這一切,都是美代子那得天獨厚的艷麗姿色!與其說這是一年前那個稚氣十足的登志子,不如說這是美代子的再現更容易令人信服。
我張皇失措地轉移開了視線。香取高視闊步,笑著走了過去,抓起她的手握了。對於柿沼,他的態度也許是裝模作樣吧,確實洋溢著一種天真爛漫的歡喜,而我們其餘的幾個人,反而顯出畏首畏尾的樣子,不失純真的赤子之心,在他後面暗暗地為他感到羞愧。
「呵,來啦。」柿沼開口說。
「嗯。」香取回答。
我們有些吃驚,都挺直了身子。香取也顯得膽戰心驚。
「歡迎。」
「嗯。」
然後,兩個人踩著雪,並肩走了起來。後面是登志子,再後面是阿武和荒牧並肩走著。最後是我,由於心情沉重,漸漸落到後面了。恰巧是去年的那個時節。可是,眼前的登志子,已經不復當年了。啊,我再也想像不出,此刻走在我前面、和美代子長相活脫活像的登志子,竟是當時那個身穿藏青色立領制服、頭戴滑雪帽的英俊少年。我沉浸在深切的哀愁之中,一面凝視著腳下的白雪,一面不知不覺地默然走著。
「岡田君!」隨著這聲音,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原來是登志子。不是那個頭戴滑雪帽、身穿立領制服的登志子,而是和當時一樣睜大了溫柔的眼睛、注視著我的臉龐的美麗的登志子。
「怎麼樣?」我說著,懷著依戀之情,不安地凝視著她的臉,胸口像被勒緊一樣。啊,她不是和去年一樣,為了我才折返回來的嗎?
「不會走嗎?」她的感覺顯然和去年一樣,重複了當時的一句話。
我也很高興,重複了去年的一句話:「不,會走,只是有點兒滑。怎麼,還遠著嗎?」
「不,大概走30分鐘。」登志子說著,格格地笑了。
接著,我們兩個人都「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到此,我心裡的隔閡已經煙消雲散了,我非常高興。啊,現在的登志子儘管也有美代子一般的艷麗姿色,可她又仍然是從前的登志子,我所愛的登志子。和去年一樣,我望著她那美麗的側面,和她並排走著,心裡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她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我現在也大膽地、盡情地望著。時間僅隔一年,在她的身上出現的從稚氣變得如此嫵媚的奇跡,甜美地、惱人地震盪著我的心間。我在火車上考慮後下定的決心,出乎意外,如今可以直截了當地向她傾吐了。於是,我的心胸開始急速地跳動起來。
「登志子君!……」我毅然決然地說。
我才這麼一說,走在前面的夥伴們都站住了。香取還喊了一聲:「喂,快來吧!」
於是,我們兩個人加快了步子。
那天,和去年一樣,吃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被窩裡躺了半天,消除了火車上的勞頓,然後是打牌的打牌,看書的看書,就這樣悠閒自得地度過了。
晚餐備了酒。大家同聲齊唱宿舍歌曲,重新體味著昔日五人幫的融洽氣氛,盡情歡樂。
由登志子侍候款待,這使我非常高興。
柿沼用艱澀的語調唱了一首名謠,大家為之陶然。
接著,香取朗誦了高橋蟲麻目的一首長歌,從「甲斐和駿河國」開始,一直到:
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
火,融化著紛紛飄落的雪花……
聽到這裡,我知道這是其中一首描寫噴火情景的(不盡山詠歎調),而我感到,現在倒不如說是(A火山詠歎調)更為確切吧。香取現在唱這支歌,也是有感而發。
香取的朗誦讓我聽得出神。沒有任何隔閡,只感到聽後心曠神怡。滿座的人,都陶醉在那琅琅上口的、優雅的聲音中了。此刻,木板套窗關著,看不見外面的情景,但是從屋後可以看見的積雪的A火山噴湧黑煙的姿態,浮現在我的眼前。那是我未曾去過的火山口,而在火山口底下,烈焰熊熊燃燒,而那裊裊噴湧的黑煙,襯托著霏霏飄降的雪花,可以盡入眼簾……
連荒牧也讚歎「唱得好」,而且胡亂問了起來:「這是〈萬葉集〉的歌吧?你懂得詩歌的奧妙啊。啊,你是讀國文系的,成了作家,讀國文系可好呢。」
「成了作家,這和學的系科有什麼關係?學校教的那些東西,實在什麼用處也沒有。」香取微紅的臉頰上泛著光亮,昂然回答。
接著,在阿武跳了一個他所擅長的傻瓜舞之後,荒牧青黃色的臉上泛著暗紅色的光,口中雜亂無章地念著什麼咒語,突然用破鑼一般的聲音「啊」的大喊一聲,身子微微顫動,直把大伙嚇了一跳。然後,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還什麼也沒有表演過,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正當我默默地舉起酒杯時,柿沼卻說:「岡田來一個吧!」於是我朗誦了愛倫.坡地那首〈烏鴉〉。
在香取出色地朗誦之後,我當然是相形見絀的,不過我也有最擅長的東西,而且登志子的目光炯炯地凝視著我呢,因此,我是打算認真表演一下地。不過,是否能就此結束呢?
「你在背誦英文詩吧。嗨,可棒呢。」香取模仿I高中時代Y老師的口氣說,因此惹起一陣哄堂大笑,而我的詩的氣氛也一下子給衝跑了。「岡田的英語可棒呢。不過,我權你以後別搞英語啦。你也可以搞國語,一定也棒。」
他剛才不是說過嗎,成為作家和所學的學科沒有關係,現在這話又是什麼意思呢?我倒有些生氣了。「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幹這種閒事無法餬口呵。要是同英美一開戰,中學和女中都不會需要英語教師啦……多可憐啊。你現在如此拚命學習,將來連個飯碗都沒有,何以娶老婆成家呢?」
我不禁怒火中燒。多麼粗暴的話啊!他並沒有喝醉,可是他說了些什麼?我在他眼裡,是個才能低下的人,儘管我不是為了成為一名中學教師才打算學習的,然而香取肯定,我充其量也只能當一名中學或女中的教師。還說什麼「當英語教師怕也不會有人要」,他的用心不是顯而易見嗎?他在侮辱我。他當著登志子的面在侮辱我!
我這麼一想,再也無法忍耐了。『什麼話!」我說著,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可是給荒牧壓了下去。我被壓了下去,無可奈何地坐著,可是心中卻懷著一種「得救了」的情緒,就連對自己也是無情的。我的酒也醒了,只感到難於處理這種欲蓋彌彰的自我解嘲的情緒。
香取還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他說:「喂,讓我來跳個外國舞吧。」他站起身來,走到了客廳的正中。只有他一個人穿著西裝,他把西裝的下擺捲了起來,發著奇妙的聲音,無拘無束地、搖頭擺尾地跳了起來。大家都目瞪口呆,可是他那插科打諢的模樣,隨即激起了一陣哄笑。起初,登志子也是目瞪口呆,滿臉輕蔑的表情,而到最後,也和大家一起,捧腹大笑。
香取的舞蹈,即使在我看來,也是相當輕鬆有趣的,那支伴舞的通俗歌曲,也是輕快的。我深知壓他肚子裡的算盤:「我用英語的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可是,對於他的侮辱,對於他的挑釁,我卻無計可施,只能忍氣吞聲,裝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我只能進一步對自己無情,把這種委屈壓制在心底,茫然凝視著他。
柿沼大概察覺了我的這種心情,試圖把氣氛轉變一下。「岡田不是說過想去登A火山嗎?今天我聽了『雪,熄滅了熊熊燃燒的火焰;火,融化著紛紛飄落的雪花』的歌,也急於想去登山哩。大伙明天一起去登A火山,怎麼樣?」
對此,大家都面面相覷,猶豫不決。
「雪天的火山,能攀登嗎?」
「我寧可在家裡抱個被爐,打打麻將什麼的。」
「能攀登。那麼,誰願意去就去。能攀登的地方用滑雪板攀登,危險的地方用防滑套鞋行走。怎麼樣,明天8點左右從家裡出發,到傍晚慢慢地回來?願意去的舉手!」
聽柿沼這麼一說,登志子首先舉起手來,大喊一聲:「好啊!」
於是,香取說:「哎呀,這可有勁啦!登志子君去的話,我也去!」
「你這小子,我可討厭你這種好色文學家。只讓你香取去,太危險啦,所以我也去!」阿武這樣說。
「哎,阿武去的話,我也去!」連荒牧也豁出去了。
「那麼,大家都贊成啦,岡田當然贊成嘍。好吧,決定了。明天早晨,攀登A火山!」柿沼爽朗地喊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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