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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42--我的故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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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1: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部



01、我出生 02、四歲以前 03、祖父和「蘭芝堂」
04、小錦旗 05、在山溝裡 06、在柴房中
07、「中國人」 08、夜半,穿越火線 09、曾連長
10、騎馬 11、大風坳 12、弟弟失蹤了
13、投河 14、老縣長 15、難民火車
16、弟弟找到了 17、別了!曾連長! 18、打擺子
19、融河二十日 20、滋粑與紅薯 21、瞿伯伯
22、撿柴 23、一個豬頭大家啃 24、強盜與縣長
25、《紅薯熟了!》 26、抗戰勝利了! 27、瀘南中學
28、在上海 29、再度回鄉 30、初抵台灣




第二部



01、少年「嘗盡」愁滋味 02、絕望的「初戀」 03、落榜
04、無法"死別",畢竟"生離" 05、二十歲 06、初試寫作
07、慶筠 08、結婚 09、貧賤夫妻百事哀
10、離別與兒子 11、小慶 12、痛苦的婚姻
13、二十五歲 14、《窗外》出版,愁雲滿天 15、初見鑫濤
16、1964年,離婚·寫作·出書 17、「夢想家」與「實行家」 18、生死一線的體驗
19、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20、浪漫與殘酷 21、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
22、幸福的「聲音」 23、後記




緣起



  一九八八年四月九日,我在離開故園三十九年以後的第一次,從台灣飛抵北京。展開了我為期四十天的大陸之行。
  關於我的大陸行,我另有一本書,名叫《剪不斷的鄉愁》,已經寫過我的感觸和經過,這兒就不再贅述。
  當我初抵北京,就有讀者和朋友,拿著坊間出版的各種介紹「瓊瑤」的書籍來給我看,我這樣一看,才知道自己這「渾渾噩噩」的大半生,已被「糊糊塗塗」的報導過了。其中不少「新聞」,是我從來都不知道的。在閱讀這些刊物的時候,我不禁震動,不禁感動,原來在海的兩岸,竟有這麼多人對我關心著!當時,我就激動的說了一句:
  「回台灣後,我要寫一本書,來介紹真實人生中的我!」
  回台後,這願望一直纏繞著我。但是,真實人生中的我,是那樣難以下筆啊!鏡中的我非我,別人眼中的我非我,未來的我不知何在?今天的我仍在尋尋覓覓……那麼,能談的我只有過去的我!過去的我是怎樣的?當前塵往事,在我腦中一一湧現,我真不相信自己已走過這麼長久的歲月,歷經了這麼多的狂風暴雨,目睹過生老病死,體驗過愛恨別離。至於人人皆有的喜怒哀樂,在我的生命中也來得特別強烈!我的過去,原來堆積著這麼多的汗水和淚水,這麼多的痛苦和狂歡,這麼多的相聚和別離,這麼多的寂寞和掙扎,這麼多的矛盾和探索,這麼多的錯誤和抉擇……還有,這麼多的「故事」和「傳奇」!我細細整理,前塵如夢!
  我細細整理,為那些關心我、愛護我的朋友們!
  且聽我「從頭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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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小瑄^_^ 於 2010-2-23 19:1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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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2:47 |只看該作者
01、我出生

  我的故事,開始在我出生以前。我必須先從我父母的故事說起。我父親名叫陳致平,祖籍湖南衡陽,長大於北京。
  我母親名叫袁行恕,祖籍江蘇武進,也長大於北京。
  北京,可以說是我父母兩個人的第二故鄉,他們在這兒長大,在這兒相遇,在這兒相戀,在這兒結婚。他們從相遇到結婚,就帶著些浪漫和傳奇的色彩。那時,我母親在北京的「兩吉女中」讀書,父親在「兩吉女中」教書,就這樣結下一段師生姻緣。據說,他們的結合,也經過了一番奮鬥和掙扎,因為母親有個大家族,她是典型的大家閨秀,家教非常嚴謹。而父親卻獨居於北京,生活有些瀟灑不羈。外祖父對父親摸不清底細,對於母親這段婚事,非常遲疑。遠在湖南的祖父知道之後,立刻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外祖父,代子求婚。據說,外祖父一讀完這封信,立刻大大歎賞,說:
  「虎父怎會有犬子!父親有這麼好的文筆,兒子還會弱嗎?」
  於是,父親和母親結婚了。他們結婚那年,父親二十七歲,母親剛剛二十。年輕時代的母親,非常好勝,非常要強,學習力也非常旺盛。結婚後,她仍然不想放棄學業,所以進入北平藝專,開始學畫。事實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母親自幼不曾間斷的家庭課程,她對於繪畫和詩詞,愛之如命。
  在我出生前後的許多事,我都只能用「據說」兩個字來開始。據說,母親和父親結婚時,就有個附帶條件:婚可以結,學業不能停!所以,母親一點也不想當「母親」,她還要繼續唸書。可是,母親的願望被破壞了,她結婚後沒多久,就發現她懷孕了(那並不是我)!據說,母親當時非常惱怒,一心想要拿掉孩子。但,在那個年代,如此「不道德」的行為和思想,簡直是荒唐的!決不允許的。母親懷著她的第一胎休學了,心裡實在不甘心,也實在不開心。
  就在這種不開心又不甘心的情況下,有一天,父親和母親不知道為什麼吵架了!這一架吵得驚天動地,天翻地覆。母親在盛怒中,要離家出走。於是,跑進臥室去搬箱子,這一搬箱子就驚動了胎氣,當晚,就把已懷孕五個月的一個成型男胎給流產了!父親這一下傷心欲絕。在祖母的遺像前掉了一夜的眼淚。提一提我這位早夭的哥哥,只因為,他在我們家庭的傳說中,似乎是永遠存在的。
  失去了我那位哥哥之後,母親又繼續唸書,念了沒多久,七七事變發生了。父親和母親離開了居住多年的北京,遷移到四川成都。這時候,我和我的孿生弟弟來報到了。
  關於我們兩個,又有許多傳說。其中一個說法是:母親發現自己再度懷孕時,非常震怒。她還沒有準備好要當「母親」,正準備繼續求學呢!一怒之下,她就去醫院要求墮胎,醫生看了母親一會兒,安撫的說:
  「不忙,不忙,你的胎兒看起來有點不尋常,讓我先幫你照張X光片子,看看為什麼胎兒會這麼大?」
  X光片子照出來一看,赫然是兩個胎兒,清清楚楚的一正一倒的蜷縮在母體中。醫生驚喜的對母親說:
  「你懷了一對雙胞胎呀!」
  據說母親一看到片子,當時,所有的「母性」都在一剎那間醒覺,她立即愛極了腹中這對未出世的雙胞胎!她歡天喜地的回家了,再也不提要墮胎了,開始為雙胞胎準備一切小衣服小被包小枕頭,一切都是雙份。她興沖沖的告訴我的姨媽和舅舅:「我會生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女兒!想想看,一對一模一樣的小女孩兒,像一對白雪公主一樣,多麼可愛呀!我要給她們梳一樣的小辮子,打一樣的蝴蝶結,穿一樣的小紗裙……帶著她們上街逛公園!」母親當時的心態,大概多少有點扮家家酒的味道。畢竟,那時母親還很年輕!但,母親要生雙胞胎的這個消息,卻震動了袁家親人。那時候,外祖父母都留在北京。有些舅舅和阿姨已紛紛移居四川。我父母就和我的五舅及三姨,一起在成都暑襪街布袋巷中租了一幢屋子合住。在我出世以前,我的舅母和姨媽們,都幫著母親準備雙胞胎的衣物——都是粉紅色的,而且全是女孩子的用品。因為,母親堅持說:
  「女孩子才好玩,我要一對女兒,不要一對兒子!所以,我『一定』會生一對女兒!」
  母親的個性那麼強,自信心又那麼重,誰都不敢提醒她,生兒子的可能性也很大。至於我的父親呢?我們後來一致猜想,他大概是希望生兒子的。一來,他尚有傳統的思想,二來,他對前面失去的那個兒子,余痛猶存。可是,當母親強烈的表示,她要生一對女兒時,父親可不敢說什麼,就怕掃了母親的興,又去臥室搬箱子!
  這樣,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晚間八點,母親開始陣痛,住進成都市四聖祠的仁濟醫院。距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半月。我們這對雙胞胎在母親肚子裡已經擠得不耐煩,竟提前來到世間!四月二十日凌晨一點多鐘,我先出世。母親正在產床上痛得呻吟不止,當我一出世,母親第一句話就是:
  「是男孩還是女孩?」「是個女孩!」醫生說。
  母親心中大喜,一對女兒的願望顯然已經實現。她一放心之下,忘了肚子裡還有個孩子,就打起瞌睡來。在醫生又鼓勵又催促下,足足過了兩小時,她才又生出了我那孿生弟弟,當醫生驚奇的告訴她:
  「第二個是個男孩!」母親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差點沒有暈倒。再仔細一看兩個孩子:弟弟皮膚黑,我皮膚白。弟弟頭大,我頭小,弟弟濃眉大眼,我小鼻子小嘴。兩個孩子別說「一模一樣」,簡直是沒有一個地方相像,何況還是一男一女!剛出世的我和弟弟,因為是早產兒,都瘦弱不堪,我只有四磅十三盎司,弟弟略重,也只有五磅十二盎司,看起來又脆弱又蒼白。母親看來看去,真是失望極了。醫生安慰母親說:
  「別難過,他們雖然瘦小,看來情況還不壞,尤其這個男孩,大概可以帶大,至於女孩嘛,反正是個女孩子……」
  醫生的意思,女孩先天不足,不帶也罷!這一下,激起了母親所有的母性,怎可放棄這女孩呢?說什麼也要把她帶大的!一瞬間,母親忘記了她所有的失望,只想如何帶大她這兩個嬌弱的早產兒!至於父親,當他知道他竟在一胎之內,獲得了一兒一女,別提他有多高興了!據我舅母告訴我,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興致勃勃的說:「以前失去了一個兒子,現在不是又來了嗎?」
  這話可有些玄,好像弟弟是我那個哥哥投胎轉世而來的。不過,如果世間真有轉世之說,我的孿生弟弟,說不定正是我的哥哥,誰知道呢?瞧,我和弟弟的出世,就帶著點傳奇色彩!父親在喜悅之餘,就忙著幫我們取名字。因為我們是雙胞胎,父親決定用雙併的字來為我們命名。又因為父母相識於「兩吉女中」,就把生為長女的我,取名為「□」,弟弟取名為「玨」。這兩個名字,念起來都有點拗口,當下,又為我們取了兩個乳名,我是「鳳凰」,弟弟是「麒麟」。
  這樣,一下子,我們家裡,鳳也有了,麟也有了。只是,我們這兩個小東西,卻全然不知我們正來到一個多難的人間,和一個多難的時代。我們的父母,在新生命來臨的喜悅裡,也暫時忘了生活的困難,和戰爭的陰影,只是全心全意的撫養我們。因為是早產,我們從呱呱墮地,就必須特別照顧。尤其是我,生下來連吃奶都不會,還在保溫箱裡放了二十天。這二十天中,母親就忙著選奶媽,她雖然深愛兩個孩子,卻無法同時哺乳兩個孩子。二十天以後,母親帶著我們一對雙胞胎出院,也帶回家我的奶媽。奶媽姓區,是從一百多個應徵的奶媽中選出來的。我和麒麟滿月的那天,父親在所有的紅蛋上,都畫了兩個娃娃,分送親友。有位久婚未育的伯母,一口氣吃了六個紅蛋,想分沾母親的「福氣」。父親在躊躇志滿的心情下,還寫下了一首打油詩,至今都被我們全家津津樂道:
  
  「一男一女同時生,喜煞小生陳致平,
  待到男婚女嫁後,一聲阿丈一聲翁!」
  
  我和麒麟,就這樣結伴來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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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3:18 |只看該作者
02、四歲以前

  從我出生,到我四歲,我一直住在成都。
  這段童稚的年齡,我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了。所有的事,都是我「聽」來的,小時的我,是個安靜的、依人的、喜歡聽大人談話的孩子。據父母說,小時的我很「乖」,但是,非常害羞,怕見生人,家中一來客,我就會把自己藏起來。我自我分析,童年的我,一定頗有自卑感。
  談起「自卑感」,我覺得這三個字,一直到現在,還常常纏繞著我。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自卑感」來,此症一發作,總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做什麼都錯!
  童年的我,總自認為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母親希望她的女兒像白雪公主,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萬八千里。我的眼睛不夠大,鼻子不夠挺,五官中,勉強只有嘴巴合格。所以,小時母親惟一可以對別人誇耀我的地方就是:
  「你們相信嗎?鳳凰的嘴,小得連奶頭都放不進去!」
  奶頭放不進去?想必也有點誇張。不過,我因為不會吸吮,確實用滴管餵奶,餵了將近兩個月。
  我生來就不夠漂亮,這使我從小就對母親很抱歉,抱歉我不能成為她的驕傲。最讓我洩氣的還有一點,就是在我面頰右上方,有一塊面積頗大的胎記。小時候,姨媽或舅母常抱著我說:「糟糕,臉上有塊胎記,將來一定嫁不出去!」
  後來,我六歲的時候,跟著父母逃日本兵,有一次,坐在一輛木炭汽車中,急駛在貴州一個荒山上,那山路名叫「七十二道彎」,由這名稱,就知地形的險惡。我坐在門邊,誰知汽車一個急轉彎,門竟然開了,我從車中直摔出去。當時,全車都認為我不死也將重傷,父母都嚇壞了。當車子停了,下車去察看時,卻驚見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渾身上下,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個傷口,其他地方都只有擦傷。當時在逃難,荒郊野外,既無醫院,也無醫藥。母親用牙膏粉撲在我的傷口上,為我消毒。從此,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親友們對我更加同情了:「糟糕,糟糕,臉上有胎記,鼻子上有疤痕,將來一定沒人要,一定嫁不出去了!」
  小時候,我覺得最嚴重的事,就是「嫁不出去」。對於自己這麼醜,感到好悲哀。(後來,隨時間的流逝,鼻上的疤痕越來越淡,以至於完全看不見了,臉上的胎記,卻始終是我的煩惱,一直到二十幾歲,我才學習用化妝技巧來淡化它。所以,直到如今,我總是「略施脂粉」,當別人給我拍照時,我總是習慣把左半邊臉對著相機。)
  話題扯遠了,且回到我四歲以前。
  我雖然不是個很漂亮的娃娃,但是,我仍然是我母親的心肝寶貝。因為我和麒麟結伴而來,一般的中國人又比較重男輕女。母親為了表示她「一視同仁」起見,雖然雇了奶媽,卻定下了規矩,我和麒麟兩個輪流,一個月我吃母奶,一個月麒麟吃母奶。母親和奶媽,輪流餵我們兩個,以免造成「母親偏心」的錯誤觀念。母親想的確實很周到,誰知喂到六個月大,我剛好輪到奶媽喂,要換回母親喂的時候,我竟然認起人來,不肯換奶了。因而,我是奶媽喂大的,麒麟是母親喂大的。我四歲以前,惟一有記憶的,就是奶媽。而我那位奶媽,更是愛我如命。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奶媽總是提著嗓子嚷嚷:「是麒麟的錯,麒麟先打鳳凰!」
  於是,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而我很「乖」的觀念,也是由奶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
  當我和麒麟兩歲的時候,母親的肚子裡又有了小寶寶。這時的母親,已經認命了。對於「母親」的身份,也十分熟悉了,這次,竟心安理得的期待著又一個小生命的來臨。我和麒麟已經都會說話了。提起說話,母親總是堅持說:我九個月就會說話,會喊媽媽爸爸。兩歲半時母親因小病臥床,我嬉戲於母親床前,母親拿著父親的教科書,指著「國文」兩個字教我認字。據母親說,我從此就認識了「國文」兩個字!這說法實在有些離譜,但母親言之鑿鑿,我們也就姑妄聽之。
  一九四○年秋天,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巧三的名字也是父親取的。因為這個弟弟和「三」字十分有緣,他在家中是第三個孩子,出生於陽曆的八月十三日。陰曆的七月初十,正好是七巧後三天,所以,就取了個小名叫「巧三」。我的姨媽舅舅都認為這名字非常女孩子氣。我那遠在湖南的祖父,聽說又添一個孫子,高興極了。那時抗日戰爭已進行到第四年,全國上下,渴望勝利。祖父寫封信來給小弟弟命名為「兆勝」,這個名字,陽剛得像個軍人。於是,小弟弟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兆勝和巧三。
  小弟弟巧三出世時重達八磅半,是個胖小子。長得眉清目秀,非常逗人喜歡。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弟弟給比下去了。小弟弟從小愛笑,胖乎乎的人見人愛。我和麒麟自幼多病,又瘦又小,和這個胖小弟比起來,簡直不夠看。父親從巧三弟一出世,就愛極了這個孩子。母親堅持不偏心,但新生的嬰兒總得到較多的照顧,我和麒麟變成了奶媽的工作。這時,我們兩個,已經懂得自己開門出去玩,去門前欣賞油菜花,去巷口叫住賣白糕的小販,「買」白糕吃,吃完了從不懂得付帳,抹抹嘴就回家啦!據我五舅母后來告訴我:
  「那個賣白糕的也是個小孩子,只有八九歲,不敢向你們要錢,每次跟著你們回到大門口,就坐在門檻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等到有人進出時,才拉長了臉說:『雙胞胎吃了我的白糕!』」我已記不得吃白糕的事,記不得在成都的生活,對於成都,我除了記得門前的油菜花以外,就只記得我和奶媽分手時,雙雙抱在一起,哭得難捨難分的情景。
  和奶媽分手,是我四歲的時候。
  那時,抗日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但是四川省得天獨厚,算是大後方,所有其他各省的人,都遷移到四川來,四川一下子變成了人口彙集之地。我們一家,早早就到了成都,原該好端端的住在成都,不要離開才是。如果我們不離開成都,以後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都不會發生。可是,我們卻在一九四二年離開了成都,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團聚,這一團聚,才把我們全家捲入了漫天烽火之中。
  原來,到了我和麒麟四歲,小弟兩歲那年,成都的生活程度,已經越來越高,物價飛漲。父親當時在光華大學的附中當訓導主任,又在光華大學兼了課,還在華西大學附中也教課,好幾份薪水,仍然不夠維持我們這個五口之家。就在這時候,祖父思兒心切,更盼望見到從未見過面的三個孫兒。就三番兩次的寫信給父母,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讓祖孫三代,能有團圓之日。當時,父母分析,抗日戰爭絕不會打到湖南,在祖父聲聲催促,而成都物價飛揚的雙重因素下,就毅然決定,帶著我們三個,動身回湖南,去和祖父相聚了!
  所以,我必須和奶媽分手了。我只記得,奶媽抱著我,哭得天翻地覆。據說,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纏著母親不停的追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帶奶媽一起走呢?為什麼要和奶媽分開呢?我不要和奶媽分開!我們帶她一起走!」
  我們當然不可能帶奶媽一起走的。所以,哭著,哭著,哭著……哭了好幾天,我和奶媽終於分別了。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認識「離別」,也是我童年中最早的記憶。母親說,以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裡,我都在半夜中哭醒,摸索著找奶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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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4:13 |只看該作者
03、祖父和「蘭芝堂」  

  在我印象中,祖父是個很威嚴、很有氣派的老人。
  祖父名叫陳墨西,他有五個兄弟,都住在老家衡陽縣渣江鎮的一棟祖屋「蘭芝堂」裡。祖父在家鄉小有名氣,他曾跟隨孫中山先生,留學日本,參加北伐,足跡踏遍東南西北。祖父年輕時,一定是風流倜儻的。因為,他在家鄉有元配夫人,又在南京娶了我的祖母。據說,祖母並不知道祖父家裡還有太太,直到祖父要帶祖母回家鄉時,祖母才赫然發現,自己不是元配。祖母一怒之下,拒絕跟祖父回家,竟帶著我父親和伯父,去北京定居了。也虧得祖母個性如此倔強,父親才會在北京長大,才會遇見母親,也才有了我和弟弟們。
  當我們一家五口,到湖南去見祖父的時候,我的祖母和那位元配夫人都已作古。祖父又納了一位「許姨」做為老年的伴侶。而且在蘭芝堂旁邊,蓋了一棟小小的房子,和許姨同住。蘭芝堂的陳家人,都稱這幢小屋為「新屋」。
  我們一抵家鄉,拜見了祖父之後,整個蘭芝堂都震動了。大家搶著看第一次回鄉的父親,搶著看那一口京片子的新媳婦,搶著看一男一女的雙胞胎,搶著看那個「會讓墨西老人拿著照片偷笑」的巧三!(在這兒,要補充說明,據說,我小弟巧三因為生得乖巧,非常得到祖父的鍾愛,祖父把小弟的一張照片,貼身藏在胸前的衣兜裡,沒事時就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會悄悄笑起來。如果他心情不好,他也會拿出這張照片來看,看完了,就得意的說一句:「有這麼好的孫子,我還有什麼事可煩惱呢!」說完,立即就笑逐顏開了。所以,我家小弟未回鄉,已先轟動。)
  這樣,我們一家人都成了蘭芝堂的嬌客。祖父成天帶著我們,拜見這位爺爺,那位奶奶……還有各房的叔叔伯伯姑姑嬸嬸。祖父的舊禮教很嚴,拜見長輩,一律要磕頭。我和麒麟、小弟這三個孩子,幾乎變成了三個「小磕頭蟲」。就不知道家鄉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長輩!後來,我才弄清楚,祖父雖是陳家長房,元配卻沒有生兒子,只生了女兒。我的父親是祖父四十歲時才生的兒子,所以,我們在蘭芝堂的同輩,都比我們大了一截。蘭芝堂在我幼小的觀念中,是個深院大宅,有好幾個院落,有好多好多間房間,我和弟弟們在這些房間中捉藏,常常躲得連父母都找不到我們。祖父對我們這三個孫兒,真是愛極了。麒麟從小就有個「大頭」,我和小弟常常拍著手笑他: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人家有傘,我有大頭!」
  祖父卻欣賞麒麟的方頭大耳,認為將來必有後福。小弟巧三非常機靈,嘴巴又十分會說話。我們初抵家鄉,和祖父一起住在新屋。祖父買了各種糖果餅乾給我們吃,又怕我們吃多了,就把餅乾盒糖果盒都放在高高的架子上,讓我們拿不到。有天,祖父一進房,就發現我那小弟已從廚房偷了很多白糖吃,白糖沾了滿臉,像長了白鬍子一樣,而他還不滿足,正爬上高椅子,在那兒鉤餅乾筒。祖父一見,不禁大驚,生怕他摔了,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據說,我那小弟回頭一看,竟面不紅、氣不喘的說:「爺爺,我爬上來拿餅乾,要給爺爺吃呀!」
  祖父這一聽,心花怒放,本就疼小弟,這一來更寵愛無比。至於我呢,我是祖父惟一的孫女兒(我的伯父也只生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再加上我比兩個弟弟文靜多了,常跟著祖父去拜望朋友,帶出帶進,不吵不鬧。所以,我雖是個女孩子,祖父仍然視我為掌上明珠,至於我臉上有塊胎記什麼的,祖父認為根本不損我的容貌。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這三個孫兒孫女,個個都好!
  和祖父團聚,那種生活真好!祖父有個長工,名叫黃才余,對祖父忠心耿耿。沒事的時候,黃才余就帶著我們三個去後山上玩,我依稀記得的,是我最喜歡在松林中撿松果。童年的我,沒有多少玩具,我的玩具就是松果、竹葉、狗尾巴草。我們在新屋住了一段很短的時間,父親就跟著祖父一起去南華中學教書,連母親也在南華中學教國文。於是,我們一家五口和祖父,都搬到學校的宿舍裡去住。南華中學在衡山的山凹裡,風景優美。回湖南家鄉這段時間,是我童年生活中比較幸福的日子。在蘭芝堂的院落中,我曾奔來跑去享受大人們的疼愛。在家鄉的後山上,我撿松果找鳥窩玩得不亦樂乎。在南華中學的校園裡,我學著放風箏和認方塊字……但是,好景不常,漫天烽火已逐漸逼向湖南。學校裡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大人們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堆上了層層陰霾。祖父和父母親常常聚在一起商討大計,滿面憂愁。
  那是一九四四年,中日戰爭席捲了整個中國,在我剛剛初解人事的時候,我的童年就被戰爭的火舌一下子捲走了。所有的歡樂和幸福,全在一夜間化為灰燼。
  以後這段童年往事,我在我的書《不曾失落的日子》中寫過。所以,從下面一段到抗戰勝利,我將部分引用自該書的「童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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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4:58 |只看該作者
04、小錦旗

  孩子的記憶力是很奇怪的,他們會忘記一些很重要的事,卻記得一些芝麻綠豆般的小事。在我印象裡,與戰爭第一個有關連的記憶,是一面小錦旗。
  錦旗是父親的一個同事送我的。一天,學校裡開運動會,那些彩色繽紛的小錦旗,懸在操場中隨風飄揚,在陽光照射下,閃耀著艷麗的光澤。我迷惑了,纏著母親,固執的要求給我一面小錦旗。母親不允,父親叱我胡鬧,我哭哭啼啼,只是要一面小錦旗。父親的一位同事(不記得姓什麼,反正是位好伯伯)取下一面錦旗對我說:
  「你跳一隻舞,我就送你一面錦旗。」
  童年的我,是靦腆而羞澀的,要我跳舞,比登天還難。但是,那面錦旗光滑艷麗,帶著那麼強烈的誘惑力對我閃耀著,我的佔有慾勝過了羞澀感,我跳了一隻「弟弟疲倦了」,換得了那面錦旗。得到了這面錦旗,我的快樂簡直難以言喻,似乎我整個人的喜悅,都被這面錦旗所包裹著,我終日拿著這面錦旗,愛不忍釋。可是,戰火蔓延過來了,學校解散了,我們全家幾度遷移,東藏西躲,我仍然隨身攜帶著我的錦旗。一天夜裡,我從熟睡中被炮火聲驚醒,我爬起床來,看到父母和祖父都聚在窗邊,滿臉凝重的遙望著衡陽城——那城市已被一片大火所吞噬了,連黑夜的天空,都被火映成了紅色。
  第二天,我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片混亂,母親匆忙的收拾著箱籠,告訴我說,這些箱子要寄放到農家的閣樓上去,因為日本散兵已遍佈四周,所有財物,隨時可能遭遇洗劫。我望著母親收拾箱子,想起我的小錦旗——我真擔心日本人會搶走我的小錦旗。於是,我鄭重的把那面錦旗交給母親,要她幫我鎖進箱子裡去,免得被日本兵搶走。母親把錦旗收進了箱子裡,我親眼看到祖父的長工黃才余,把那幾口箱子搬到農家的閣樓上去。我很安慰,覺得我的錦旗已到了世上最安全的所在。因為,母親說,日本兵不會去搶農舍——農舍中除了雞鴨豬狗外,只有一些稻穀。
  那夜,我睡得很甜,半夜裡,卻被母親倉皇的搖醒了。我睜眼一看,父親正手忙腳亂的給麒麟小弟穿衣服,滿屋子的人奔來奔去。我胡亂的下了床,怔忡不已。然後,我聽到了槍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我跑到窗口一看,不得了,農莊中到處都是火光。人聲、槍聲、追逐聲、雞鴨犬吠聲亂成了一團。我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這時,嚇得完全呆住了。父母和祖父已急忙拉著我們三個孩子,匆忙的說:
  「噓!不要出聲音,我們要躲到山裡去!」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躲到山裡去,但,已完全體會出周圍的緊張氣氛。於是,我們摸黑離開了居住的農家,父母扶著祖父,抱著小弟,拉著我們這對雙胞胎。大家跌跌衝衝的走入山裡。山中遍是荊棘和雜草,我們刺到了,割傷了,卻沒有人敢哭。一直摸到一個山谷裡,大家藏在巨石堆中,緊緊擁抱在一起。整夜中,我們看到火焰沖天,處處都冒著火舌,天空都染成了紅色。慢慢的,天亮了。槍聲逐漸遠去。當黎明終於來臨,四周變得特別的安靜。然後,我們聽到黃才余的聲音,在呼喚著、找尋著我們。我們從蟄伏的地方跑了出來,黃才余找到了我們,見我們完好無恙,又驚又喜。接著,卻又哭喪著臉告訴我們:一隊日本兵連夜侵襲了農莊,他們果然沒有搶劫農舍,卻很乾脆的放了一把火,把整個農莊燒成了平地。燒掉了閣樓,燒掉了我們全部的箱籠,也燒掉了我的小錦旗。
  於是,我失去了心愛的小錦旗,於是,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歡樂和喜悅——在記憶中,這是一連串苦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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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5:34 |只看該作者
05、在山溝裡

  接下來,日軍大量的擁到了鄉間,洗劫村落。他們所過之地,殺人放火,搜刮一空。據說,日本兵最恨知識分子,凡是搜到讀書人,一概殺無赦。我們家,祖父、父親和母親都在教書,又都是積極的反日分子。平時在教室中,祖父和父母都不厭其煩的灌輸學生民族觀念,此時,想當然耳,會成為日軍殺戮的目標。事實上,那時日軍鐵蹄踐踏之處,生靈塗炭,滿目瘡痍,不論老弱婦孺,士農工商,都慘遭殺害,又豈是讀書人而已。但,讀書人,尤其是教書的,確實更難倖免!因而,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父母,和我們三個孩子,有一段時間,完全隱藏在深山裡。我記憶最深的,是一條山溝。
  這條山溝原來是有泉水的,現在水已經干了,我們用油布鋪在地上,露天席地而坐,已經坐了整整三天。山溝的出口處直通山下的小路,黃才余砍了許多松柏樹木,偽裝的種滿了那出口,遮住外界視線。我們就待在那窄小的泥土溝中,靠黃才余冒著生命危險,每天送食物來給我們吃,並報告我們外界的消息,那消息一定越來越壞,因為父母的眉頭是越皺越緊了。我真不知頭兩日是怎麼挨過去的,只記得麒麟總是哭,總是吵肚子餓了。母親為了安撫他,把皮包裡的鑰匙鏈、髮夾、口紅套子、小梳子、小鏡子……都搬出來給他玩,他藏了一口袋的叮叮噹噹,仍然又哭又鬧。小弟才只有四歲,更是無法講道理的年齡,他愛動物,抬起頭來,他就研究松樹裡有沒有鳥窩,低下頭去,他就在草叢裡猛抓螞蚱,他惟一的好處是愛睡,一無聊就哭,哭哭就睡著了。三個孩子裡我最安靜,坐在那兒,我一直在追悼我的小錦旗。
  第一天,我們全家只吃了黃才余送來的兩大碗白飯,第二天,仍然只吃了兩碗白飯。第三天,長工一直沒有出現,我們飢腸轆轆,麒麟和小弟又開始哭。我聽到父親在悄聲對祖父說,他真擔心黃才余的安危。時間從清晨一直挨過去,太陽從山溝的那一邊移向山溝的這一邊,在飢渴交加之下,最安靜的我也不能安靜了,麒麟叫餓,小弟叫渴,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鬧成一團,父親喝罵著,祖父直搖頭歎氣,母親左手摟著弟弟,右手摟著我,不停口的安慰,整個山溝裡都是我們的聲音,就在此時,山溝外面,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接著,有一個人影從我們掩護著的松柏外面閃過去。我們全嚇怔了,忘了哭,也忘了叫,瞬時間,山溝中寂然無聲,我從松樹的隙縫裡望出去,正好看到那奔跑著的人——一個平凡的農人,腿上滴著血,一跛一跛的飛跑著逃走,然後,就是一陣日本人的呼喝聲,又一排槍聲,那農人倒了下去。我呆住了,第一次瞭解死亡是怎樣突然就能來臨的,第一次看到鮮血從一個活生生的人體裡流出來。母親的臉色雪白,她緊摟著麒麟,用手按住他的嘴,阻止他哭出聲來,小弟的頭全埋在父親的長衫裡,嚇得身子發抖,祖父的嘴唇顫動,在那兒不出聲的詛咒。時間似乎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然後,那批日本兵從山溝出口的松柏掩護之處,一個個的走了,居然沒有人發現我們。
  目送那群日本兵走得看不見了,母親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臉色依然發青,麒麟掙出了母親的手心,坐在地上直喘氣,也忘了吵肚子餓了,小弟抬起頭來,那對又黑又亮的眼珠骨溜溜的轉著,嘴裡結結巴巴的嘰咕著:
  「槍,槍,好長……好長……的槍!」
  母親伸手要去抱小弟,小弟仍然結巴著:
  「槍,槍,有槍!有槍!」
  母親的臉色猛然間僵住了,我們都不由自主的抬頭向上看,這才發現,居高臨下,一排日本兵站在山溝外,俯身注視著我們,一管管長槍,正對著我們。我和弟弟擠在一堆,全倚進母親懷裡。有幾秒鐘,山溝裡的我們,和山溝外的日軍,大家彼此注視著,都沒有出聲。然後,一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跳進了山溝,拿槍對著祖父指了指,用中文說:
  「站起來,給我檢查!」
  祖父不得已的站了起來,那軍官在祖父的口袋裡搜出了錢、名片、鋼筆、校徽……等一大堆東西,他收起了錢,緊盯了祖父一眼:「教書的,嗯?」祖父拒絕答覆,那軍官也不再問,同樣的,他又搜查了父親,洗劫了父親身上的錢,母親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進了草叢中,站起身來,她主動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實在無處可以藏錢。
  那軍官仍然握著槍,望著手裡的校徽、名片等物,猶豫的看著父親和祖父。山溝裡的空氣僵著,母親的嘴唇越來越白,忽然間,我那孿生弟弟麒麟排眾而出,大踏步走到那軍官面前,昂著頭,清清楚楚的說:
  「你不用檢查我,我身上的東西,都給了你算了!」
  他從口袋裡,叮叮噹噹掏出他那些鑰匙鏈、口紅套、梳子、小鏡子、髮夾、彈珠,還有些小石頭子兒,全遞給那個軍官。一時間,那軍官怔著,接著,一絲笑意忽然掠過他的嘴角,同時,山坡上的日軍,也發出一陣哄笑。在這突然爆發的笑聲裡,那軍官跳出了山溝,對他的部下揮了揮手,示意離去。顯然,祖父和父親的命是撿回來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開,其中卻有個身材高大、相貌粗魯的大漢,突然竄了出來,用日本話吼了幾句,就一下子跳進了山溝,直奔母親而來。這一下變生倉促,我們全呆了,母親慌忙說:
  「我身上沒有錢!」那日本大漢敞著胸前的衣服,軍裝上一個扣子也沒扣,手裡沒有拿槍,卻握著一根大木棒,他咧著嘴,面目猙獰而兇惡,一伸手,他抓住了母親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齒不清的說:「跟我走!」說著,他就死命的把母親向山溝外面拖,一向文質彬彬的父親,立即爆發了,他陡然間衝過來,抱住母親,對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這禽獸!放手!」
  一切發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舉起木棒,對父親攔腰一棒,父親站立不穩,那山溝又是一個往下傾斜的斜坡,父親摔了下去,順著斜坡,就一直往下滾。祖父忍無可忍,也衝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後,他繼續拉著母親,往山溝外面拖去。母親用手抓緊了山溝兩壁的青草,哭著往地上賴。我眼看父親和祖父挨打,母親又將被擄走,恐懼、憤怒,和無助的感覺一下子對我壓了下來,我用雙手扯住母親的衣服,放聲大哭。同時,麒麟和小弟都撲了過來,分別抱住母親的腿,也放聲大哭,我們三個孩子,這一哭哭得驚天動地,我們邊哭邊喊著:
  「媽媽不要走!媽媽不要走!」
  我們哭,母親也哭,那日本大漢卻用日文大聲咒罵,頓時間,哭聲、喊聲、咒罵聲,鬧成了一片。而母親的身子,逐漸從我們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們驚恐之間,哭得更加慘厲。就在這時,那戴眼鏡的日本軍官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聲,那大漢立即鬆了手,抬頭和那軍官爭執著,軍官嘰哩咕嚕的講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著哭成一團的我們,臉色非常嚴厲。終於,那大漢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溝,背著他的木棒,揚長而去。我們驚惶之餘,都撲進了母親的懷裡,母親用雙手緊抱著我們,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半晌,才發現那日本軍官並沒有走,一直站在那兒望著我們發愣。等我們哭聲稍歇,他就跳進山溝,把小弟拉到他身邊,我們以為他要擄走小弟,又都驚恐的撲過去抓小弟,誰知,他卻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淚痕,轉頭問母親:
  「他幾歲?」
  母親顫聲回答:「四歲。」那軍官仰頭看了看遙遠的雲天,若有所思的輕聲說了句:
  「我兒子和他一樣大!」
  說完,他轉身走出山溝,手一揮,帶著他的隊伍,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們驚魂未定,實在不相信就這樣度過了一場大難。我那時還不能瞭解,即使是日軍,也有妻兒,也有子女,在他們殘殺無辜的當兒,也會有幾個無法全然泯滅「人性」的軍人。這個戴眼鏡的日本軍官,想必也是個知識分子吧!當時,父親和祖父都從山坡下爬了上來,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剎那間已恍如隔世。父母執手相看,驚嚇未消。我們三個孩子,用手臂緊擁著父母,仍嗚咽未已。祖父用枴杖一跺地,毅然的對父親說:
  「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經老了,不拖累你們,你們還年輕,給我趁早離開!你們到後方去,想辦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溝中默默相對,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難已在眼前,分離是必然的事。只是當時,誰也無法就去面對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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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5:56 |只看該作者
06、在柴房中

  從山溝到柴房,這兩個不同地點所發生的事,之間到底隔了幾天,還是一星期?我已經完全記不清楚。童年的記憶,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條清晰的「線」。只記得那些日子裡,日軍整日在鄉間搜刮搶掠,殺人縱火之事,更是每個村子中都經常遭遇的。我們一家東遷西徙,到處躲避日軍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為父母是「讀書人」的緣故,日軍可以放過一般農民,卻殺掉了無數的知識分子。
  似乎在離開山溝後沒幾天,我們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會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親的表弟,年紀很輕,表嬸在我記憶裡是個嬌小玲瓏的小美人,他們有個一歲大,還抱在襁褓中的兒子。我那小表弟長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顯的,他是我表叔和表嬸的命根子。當我們結伴遷移的那些日子中,他們最關心和最保護的,就是那個懷抱中的小兒子。
  那天,我們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農家中,這位老農夫已經自己有田有地有農莊,是個敦厚樸實善良的典型農人。他的房子佔了一個極好的地理環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處,因為單獨隱蔽在密林之中,極難被外界所發現。更妙的是,這屋子背後就是一座未開發的山林。萬一給日軍發現,往這深山裡一躲,那就更難被找到了。所以,我們投奔到這老農夫家裡來。到了老農夫家裡,我們才發現那兒已成為附近所有知識分子及鄉紳們的避難所。老農夫熱情而慷慨,來者不拒,家裡已擠滿了人。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沒料到的,是這「避難所」早被日軍所發現,據老農夫說:
  「昨天一天,來了三批鬼子,到處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來,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鐘之內,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裡去。所以,日本鬼子一個人也沒抓到!」湖南人稱「日本人」,都稱「鬼子」。
  那老農夫一股得意樣兒,他的太太是個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婦倆對祖父和我們招呼得無微不至,細心的告訴我們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徑入山,如何在山裡找山洞樹洞等等。我們這才知道,他們幾日之內,已救了無數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難者,也早對入山之路,熟悉萬分了。
  那是午後,我們走了許久的路,抵達老農夫家裡時已又餓又累。老農夫對我們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飯菜,招呼我們吃飯。我們都餓得頭發昏,坐下來就開動,誰知才拿起筷子,就聽到門外一陣吆喝,馬上就是一陣人來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亂之聲,我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那老太婆已衝進屋子,對我們揮著手叫:
  「快!快!快!去山裡!鬼子來了!快快快!」
  父母丟下筷子,七手八腳的來抱我們,孿生弟弟麒麟賴在飯桌上不肯下來,小弟弟塞了一嘴的炒雞蛋。表叔表嬸同時撲到床邊去抱他們那才睡著的寶貝孩子……混亂中,老農夫已衝了進來,口齒不清的,臉色倉皇的喊:
  「來不及了,沒時間進山裡了!鬼子來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說得容易,農家的房子傢具簡陋,房間都一目瞭然,我們兩家老老小小有九個人,什麼地方可以躲?我們正猶豫間,農夫的兒媳婦又衝了進來:
  「鬼子已經進來了!這次來得凶,看樣子知道我們家藏了人!別人都躲進山裡去了,只有陳家……」
  再沒時間耽誤,老太婆當機立斷,招手把我們帶出屋子,繞到農莊後面,把我們兩家老小,全塞進了一間堆柴的柴房,倉促的對我們拋下一句叮嚀:
  「千萬千萬不要出聲音!」
  說完,她帶上房門,匆匆而去。
  我們擠在那小房間裡,大家面面相覷,呼吸都不敢大聲,我記得,麒麟手裡,還緊握著一雙筷子,嘴裡嘰哩咕嚕的嘮叨著:「我餓了,我要吃飯!」
  母親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親試圖把柴房的門拴起來,這才發現,這柴房根本沒有門閂,鄉下人堆柴的房間也實在不需要門閂。而且,那簡陋的木板門上有著手指一般粗的隙縫,從內往外看,可以把農莊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從外向內看,也不難發現我們這群婦孺老小。這個「藏身地」,實在是糟透糟透!父親揮手要我們遠離門邊,但是,天知道!那柴房一共有多大,擠了我們兩家人,已經是密不透風了,還能退到哪兒去?我們緊倚著柴堆站著,孩子們都瑟縮在母親的懷裡。很快的,我們聽到日軍走進農莊的聲音,一陣大聲的吆喝,日本兵立刻分散在農莊各處,顯然在大肆搜尋,有個發號施令的軍官,似乎就站在柴房外的天井裡,在用日語大聲下令。於是,我們聽到,日兵在每個房間每個房間的搜查,有箱籠倒地聲,有桌椅翻倒聲,有日軍呼喝聲,有老農夫喊叫解釋聲……在這一大片混亂聲中,還有日兵在抓老農夫的雞鴨宰殺,於是雞飛狗跳,人喧馬仰,鬧得天翻地覆。而那些挨房搜查的日兵,已逐漸走近了柴房……。
  我們傾聽著那日軍的靴聲,沉重的敲擊在曬穀場上,發出重重的聲響,我們聽老太婆在賭咒發誓,呼天呼地的亂喊:
  「什麼人都沒有!雞也快殺光了,狗也給你們殺了,你們還要什麼……」外面很鬧,柴房裡卻靜得出奇,母親緊緊的摟住麒麟,因為這些孩子裡,麒麟最會鬧。可是,我們卻沒算到表叔的小兒子,那個在襁褓中的嬰兒,會忽然間放聲大哭起來。
  這嬰兒的哭聲把我們全體都震動了!表嬸也無法避諱,立即解衣哺兒,想堵住他的哭聲,誰知那孩子拒絕吃奶,卻哭得更加厲害,表嬸急了,用手去蒙他的嘴,但是,卻蒙不住那哭聲,孩子的臉漲得通紅,哭得更響了,祖父長吸一聲說:
  「命中注定,該來的一定會來!」
  表叔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慘白,他迅速的對我們全家看了一眼,這一眼中包涵了太多的意義。在以後很多年很多年後,我才能體會到表叔那一眼的深意,然後,忽然間,表叔從表嬸懷中搶過了孩子,迅速的用手勒住了孩子的頭頸,死命的握住,孩子不能呼吸了,臉色也變了,表嬸撲過去搶,哭著喊:「你要做什麼?你要弄死他了!」
  「是的,我要勒死他!」表叔啞聲說:「可以死他一個,不能死我們全體!」「你瘋了!你瘋了!你瘋了!」表嬸忘形的大嚷,眼淚流了一臉,她發瘋般撲過去搶孩子,一面哭著喊:「要勒死他!你先勒死我!」「你要識大體!」表叔叫:「我不能讓這一個小小嬰兒,葬送了我們兩家的性命!尤其是連累表哥一家人……」
  「你要殺他,先殺我!先殺我!」表嬸是瘋了,她的頭髮披散了,淚流滿面,喉嚨嘶啞,居然拚命的搶過了孩子,孩子能夠呼吸,就更大聲的哭了起來,父親立刻抱住表叔,表叔還要掙扎著去搶孩子,父親沉著嗓音喝阻著:「夠了!如果日軍要發現我們,這樣一鬧,他們已經發現,你殺他也沒用了!」真的,在這一時間,孩子哭叫,大人吵鬧,表嬸狂喊,表叔怒吼……什麼聲音都有過了,我們大家彼此注視著,父母臉上,都有著聽天由命的平靜。而忽然間,那嬰兒卻止住了哭聲,柴房裡頓時又鴉雀無聲了。同時,靴聲清脆的停止在柴房的前面。「打開門!」是日軍的日本國語。
  「啊呀,老天爺!」是老農夫的太太,那從沒受過教育的老太婆,在唉聲歎氣的叫著:「連茅廁都要檢查呀!」她用手推門,聲音又平靜又自然:「門都沒有閂,能藏得住什麼人?」
  「我至今還在想,那老太婆真該得最佳演技獎。」
  門已經開了一條縫,我們的心怦怦跳。但是,像奇跡一般,那日軍用日本話叫了一句什麼,就逕自掉頭而去。我們幾乎不能相信那日本兵是真的走了。難道我們那一陣哭叫和喧鬧,他們會聽不到?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和祖父以及表叔和表嬸都瞪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彼此注視著。然後,又一陣雞飛狗跳,那些日本兵抓了許多雞,一個軍官一聲令下,這隊日軍居然不可思議的走了,不可思議的放過了我們。
  好半天,當外面完全平靜了以後,老太婆推門走了進來,這時卻蒼白著臉,又嚷又叫的說:
  「老天爺!你們怎麼弄的呀!小的哭大的叫,我放了一籠子雞出來,趕得它們滿天飛,才掩過你們的聲音呢!」
  我們彼此凝視,又一次厄運被逃過了,又一次災難被避免了!我太小,還不能瞭解那種死裡逃生的滋味。但是,當表叔知道危機已過,立刻就抱住表嬸,不顧一切的,瘋狂般的吻她,又抱過那差點死去的兒子,含著淚,滿頭滿臉的亂吻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人類的「愛」,是多麼複雜,多麼珍貴的東西!如果說我是個早熟的孩子,大概就由於我自幼體會了太多的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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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6:21 |只看該作者
07、「中國人」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不知怎的,又和表叔一家分開了。父親知道老佃農之處已不是藏身之地,事實上,整個衡陽縣的境內幾乎沒有一塊淨土。我只記得,父母和祖父常徹夜商量,如何越過日軍的封鎖線,並且討論又討論,祖父是否和我們同行的問題,因為祖父已年近八十高齡,如何能承受顛沛跋涉之苦?可是,把耿直的祖父留在淪陷區,父親卻怎樣也不放心。這問題最後終於有了結論,祖父留下,我們走。於是,我們先要把祖父送回老家渣江去。記得我們全體化了裝,穿著老佃農給的衣服,打扮成一家鄉下人。不過,儘管父母都穿上了粗布短衣,但父親的文質彬彬,和那近視眼鏡,母親那口北平口音,以及風度舉止,都很難掩飾原來面目。不管怎樣,我們又離開了佃農家,冒著被日軍捉住的危險,往老家走去。這天是倒楣的一天!這天是充滿了風浪與戲劇化的一天!
  這天也是我記憶中很深刻的一天!
  我們大約在動身後兩小時,遭遇了第一批日兵。
  「站住!檢查!」日軍吼著。
  我們全站住了,這大約是日本兵來中國之後「必修」的一句中國話。以後我們遭遇了幾次日軍,都是用這句話來喝止我們的。帶隊的日本軍官大踏步對我們走來,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們,父母都不說話,以免暴露身份。那軍官指著祖父,對手下的士兵命令了一句,大約是要搜查祖父。祖父的眼睛要噴出火來,卻無法阻止日本兵在他渾身摸索。因為我們都化了裝,那日本兵主要是想搜查有沒有武器。既然找不到武器,他洗劫了祖父身上所有的錢,然後,就輪到了父親。
  這批日本兵沒有為難我們,只是,他把祖父和父親身上所攜帶的金錢全洗劫一空,就揮手命令我們離去。我們默默的走著,祖父、父親,和母親都那麼沉默,使我們三個孩子也靜悄悄的不敢吵鬧。那時,在我們童稚的心靈裡,只覺得日軍是一群令人恐怖的劫掠者。但,對於父母們那種受異族迫害的恥辱及憤怒卻無法深深體會。(直到我長大後,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才帶給我更深的感受。)
  中午時分,我們遭遇了第二批日軍。
  「站住!檢查!」同樣的一句話,同樣是日本兵,同樣第一個搜查祖父,同樣再搜查父親。所不同的,是祖父和父親身上找不到金錢了。但,那日軍卻在祖父身上找到一張寫了字的十行紙,他看看,顯然並不懂中文,又對祖父那身老農的裝束仔細打量了一番,似乎找不到什麼嫌疑,他就拋開那紙條不管了。嘰哩咕嚕的,他用日本話罵了一大堆,就帶著隊伍揚長而去。父親透過一口氣來,才對祖父說:「爹,你那首詩就丟了吧!」
  「不!」祖父簡單而固執的說,把那張寫滿字的紙又鄭重其事的揣回了懷裡。「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祖父所作的一首長詩,主題是憂國哀民,咒罵日軍的。如果落在一個懂中文的日軍手裡,我們必被槍殺無疑。」
  午後,我們「運氣」真好,又碰到第三批日軍。
  「站住!檢查!」父親忍無可忍了,他翻開自己所有的口袋,把口袋底都拖了出來,憤憤的說:「你們要檢查幾次?身上的東西,早被前面檢查的人拿走了,再也沒有東西了!」那日軍不見得懂中文,但是,他懂得了父親的意思,知道我們已不是第一次遭遇日本兵,更明顯的,是知道我們這疲倦的,老老小小的一家人,身上確實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搜刮了,於是,他又放走了我們。
  一天裡遭遇三批日軍,使我們深深明白,整個鄉間已遍佈日軍了。對我們來說,這天還是幸運的,因為這三批日軍都志不在人而在財,除了搶劫以外,沒有發生在山溝裡那種擄人的恐怖事件,也沒有被識穿本來面目,在不幸中,這已是萬幸了。黃昏時分,我們已走得又餓又累又渴,再加上隨時可能聽到那聲「站住,檢查」的聲音,使我們都精神緊張而心力交疲。小弟弟開始哭,父親只得背著他走。當夕陽銜山,晚風拂面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已經越走越荒僻了,鄉間四顧無人,只有山林樹木,四周安靜得出奇。在遇過三次日軍的吆喝與跋扈之後,這份「安靜」居然也使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在這暮色漸濃,山樹模糊的景象裡。
  我們走了一大段山路,什麼人都沒有碰到,連個農家和茅屋都沒有,父親懷疑我們已迷路了。大家□徨四顧,猶豫不決是否往前走,尤其,前面是不是沒有日軍佔領?正在磋商而舉棋不定時,忽然間像天神下降般,我們迎面走來了一個鄉農,這農夫一目瞭然就是湖南鄉間那種最老實憨厚的鄉民,他大踏步而來,手上拿著一枝竹枝,肯上背著兩個疊起來的竹簍,通常,是農夫們用來裝雞鴨或紅薯的。
  父親和祖父都興奮了。有什麼事比迷路在荒郊野外——
  遍佈日軍的荒郊野外——時,遇到一個自己的同胞,一個中國人,更令人興奮和快樂的呢?祖父攔住他,幾乎是喜悅的問:「你從前面來,有沒有遇到鬼子呀?」
  那農夫瞪眼望著祖父,似乎不瞭解祖父在說什麼。湖南人一向稱日本人為「鬼子」。父親怕那鄉下人誤會我們的來路,又重複了一句:「前面是什麼地方?我們在逃難,前面有沒有日本人?」
  那農夫的眼光從祖父身上移到父親身上,他沒有笑容,湖南民風憨厚,最愛交友,對陌生人也是笑容滿面的。他慢吞吞的放下背著的竹簍。父親覺得不對勁了,拉拉祖父,說:
  「我們走吧,別問他了!」
  那農夫迅速的攔住了父親,用標準的國語,厲聲的說了一句:「不許走!站住!檢查!」
  父親母親都呆了,祖父的臉色也頓時大變。我們三個孩子,雖然懵懂無知,對這「站住,檢查」四個字已經十分敏感,就也都怔住了,呆呆的望著那個農夫。在這一瞬間,我們都明白了,這農夫和我們一樣化了裝,他不是普通的鄉下農民,而是「知識分子」,為日本人做事的知識分子。是的,他是中國人,比日本人更可惡更可怕的中國人,日本人到底是為他們的天皇打仗,這中國人卻為日本人來打中國人,這是一個——漢奸!那「農夫」用手指著祖父:
  「你站住,我先檢查你!」
  每次都是先檢查祖父!祖父瞪視著那「農夫」,忽然間爆發了,他高昂著白髮蕭蕭的頭,堅決而果斷的說:
  「不行!我不給你檢查!日本人檢查我,我無可奈何,你,中國人!不行!我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臉色立刻變得鐵青,把地上那壘著的竹簍打開,裡面沒有雞鴨,沒有紅薯或任何收成,只有一堆稻草,稻草上,赫然是一把手槍!
  「很好,」那「農夫」拿起手槍,對祖父揚了揚:「聽你的語氣,就知道你的身份,農人?你是個老農夫嗎?不給我檢查?你身上藏著什麼嗎?」
  祖父的臉色更難看了,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個注視,空氣好沉重好緊張,我想著那張寫著字的紙,望著祖父和父母,我知道,他們也在擔憂那張紙,一個中國人,他會認得中國字!「你不許碰我!」祖父嚴厲的說:「今天我們已被三批日本鬼子檢查過!我再也不被中國人檢查!」
  那「農夫」大大的發怒了,他吼著:
  「不檢查,也行,我馬上槍斃你!」
  他舞動著手槍,樣子是完全認真的,絕非虛張聲勢。祖父挺直了腰,更堅決,更固執的說:
  「你槍斃我,我也不給你檢查!」
  那「農夫」舉起了槍,父親立刻撲過去,攔在祖父面前,急急的說:「爹,讓他檢查吧,你就讓他檢查吧!」
  「不行!」祖父斬釘截鐵的說:「我寧可死,也不給他檢查!」他望著那「農夫」說,「你槍斃我吧,放掉我兒子和孫子們!」
  「你是個頑固的老頭,嗯?」那「農夫」有些困惑的看著祖父:「我只要檢查你,並不想要你的命,你對檢查比生命還看得重?」「是的,你可以槍斃我,就是不能碰我!」祖父越來越固執。「你開槍吧!」
  那「農夫」再度舉起槍,臉色嚴厲,看樣子,祖父的生命已系之於一發,小弟弟首先「哇」的一聲嚇哭了。立刻,父親對祖父跪了下去,含淚祈求:
  「爹,讓他檢查吧,請您讓他檢查吧!」
  「檢查了是死,」祖父低語:「不如維持尊嚴,讓他槍斃我,你們給他檢查,你們到後方去!」
  「爹,」母親看父親跪下了,就也對祖父跪下了。「要死,就全家死在一塊吧!」小弟弟素來是祖父所鍾愛的,此時已明白這「壞人」要打死祖父,就哭著跑過去抱著祖父的腿,一個勁兒的叫:
  「爺爺不要死!爺爺不要死!」
  我和麒麟也熬不住,撲過去,和父母們擁成一團,也抱著祖父,哭著叫「爺爺」。一時間,我們三個孩子哭聲震野,祖父只是用顫抖的手緊摟著我們,卻依舊固執的嚷著:
  「不檢查!不檢查!不檢查!」
  那「農夫」大概被我們這一幕弄傻了。半天都直瞪著我們沒說話。然後,他忽然粗聲吼了一句:
  「別哭了!還不快走!」
  「走?」父親愣了愣,站起身來,望著那「農夫」。「你不是要檢查我們嗎?」那「農夫」凝視著父親,輕輕的搖了搖頭,啞聲說:
  「檢查過了。」很久很久之後,我還記得那泥沙上的「中國人」三個字,我總是迷惘的想著,那「農夫」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沒天良的「漢奸」?還是個有人性的「中國人」?他為何在最後關頭放了我們?而且指示我們正確的方向?
  於是,我知道,即使一個「壞人」,也有一剎那的「良知」,即使是「漢奸」,也不見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我的國家民族觀念,就在這槍口下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常說,別的人童年的教育來自學校,我童年的教育,卻來自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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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6:54 |只看該作者
08、夜半,穿越火線

  終於到了那一夜。父母和祖父殷殷話別,我們孩子們一個個的吻別了祖父。門外,夜色深沉,天空中有幾顆寒星,和一鉤冷冷的月亮。鄉下人都睡得早,這時早已入夢,四周雞不鳴,犬不吠,寂靜得令人心慌。院子裡,我們白天僱用的兩個挑夫正在等待著,他們每人挑兩個大籮筐,籮筐中,只有一個裝著我們全家的衣服(是鄉農們的衣物,我們仍然化裝成鄉下人),另外三個籮筐,卻是為我和弟弟們準備的。這是一次長途的跋涉,按父母的意思,要從湖南走到四川,這漫長的旅程,不知道要走多久。而正在稚齡的我們,卻無論如何禁不起這種步行之苦。因此,竟採取了鄉下人的辦法,把孩子挑著走。
  自幼,我坐過各種交通工具:轎子,車子,輪船,手推的「雞公車」……而乘坐籮筐旅行,這卻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對那「籮筐」的好奇沖淡了我對祖父的離愁,但是,當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滿眶淚水,執手無言之時,我才驀然兜上一股難解的酸楚,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生離死別」的滋味。
  我們出發了。盤腿坐在籮筐裡,我和麒麟被一個挑夫挑著,小弟和行李被另一個挑夫挑著。我們要「夜行曉宿」。四周早已被日軍包圍封鎖,我們必須連夜穿過敵人的火線,如果被發現了,連挑夫帶孩子,一個也別想活著走出淪陷區。我和弟弟們早被父母再三叮囑,路上絕不可說話、咳嗽,或發出任何聲音。事實上,我和弟弟們已被這些日子的各種遭遇所驚懾住了。早就知道日軍是隨時可以出現,刀槍都不再是「玩具」,而生死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不用父母叮囑,我們也不敢輕易出聲了。大家「靜悄悄」的「摸黑」進行,沒有火把,沒有燈籠,也沒有鄉下人用的風燈。父母、挑夫,和我們孩子都穿著全黑的衣服。
  不敢走大路,我們穿小路往前走。兩個挑夫顯然對路徑很熟悉,對日軍駐紮的區域也很熟悉,大約他們並非第一次送人出淪陷區。這次我們僱用他們,卻不止於送出淪陷區,還要一直把我們送到廣西境內,聽說,到了廣西,就有難民火車,可以到桂林。我們的路線,是乘湘桂黔鐵路的火車,越過廣西,穿過貴州,再赴四川。多麼一廂情願的打算!我們怎麼知道,這條路竟整整走了一年之久!當我們在一年之後,終於抵達重慶時,正是家家鞭炮,戶戶歡聲,大街小巷,一片旗海,抗戰勝利的時候了。
  在暗沉沉的夜色裡,我們這一行人悄悄的、小心翼翼的往前移進。許多時候,我們根本不走在路上,而是穿過一人高的稻禾,從田裡面走過去,那分開稻禾的沙沙聲,以及偶爾踩到一塊碎木的破裂聲,都足以使我們膽戰心驚。從衡陽淪陷起,我們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運氣,這穿越火線的一關,是不是也能安然度過?我想,父母一點把握也沒有。支持我們做這樣「壯舉」的只是父母的那份決心與勇氣而已。
  那種「夜遁」的日子只有幾天,白晝,我們會被好心的鄉農所留宿,夜裡,又繼續我們的行程。在籮筐裡的旅行一點也不舒服,兩腿盤坐久了,就酸麻無比。因而,一路上,我們孩子們總是要求「下來走一走」,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進度緩慢。所喜的,是這段路程,我們始終沒有遇到過日軍。但,我們所經之地,已遭日軍蹂躪過的村鎮卻不在少數。記憶中最難忘的,是一個劫後餘生的小女孩——小娟。
  怎樣「撿」到小娟的,我已經記不很清楚。好像是我們聽到哭聲,追蹤而至,她正躺在田裡哭泣。她大約和我差不多,或者比我還大一點,父母把她抱起來,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在簡短的對話裡,我們已知道她父母雙雙遇害,他們遭遇到一批殘暴的日軍,在鄉間濫殺無辜,她僥倖逃開毒手,孤身飄零,而飢寒交迫。她帶哭帶說,渾身泥濘,我卻大大的「激動」起來,自幼,我就是個感情豐富的孩子。
  「媽媽,我們帶她一起走!」我說。
  那女孩用一對渴求的眸子望著母親。至今,我對那烏黑的、期望的、無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母親歎口氣,沒說什麼,卻把那孩子攬進了懷中,為她拭淨了嘴臉,又找出東西給她吃。我把這種舉動看成了「默許」,於是,我興高采烈的讓出了我的籮筐(反正我已坐得腿發麻)。我在她身邊走著,悄聲的,絮絮叨叨的安慰她,在我的心目中,她已經成為我們家庭中的一員,將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了。因為,她已沒有家了。在戰爭中,收留撿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
  一夜之間,我和小娟已成為了好友、姐妹、及親人。凌晨,我們投宿在一個農家。母親給她洗了澡,換上我的衣服,受傷的地方也搽上了藥。於是,我和她躺在一張床上,我挽著她,頭靠著頭,肩並著肩,就這樣親親熱熱的睡了。
  那天我睡得不安穩,依稀恍惚的聽到,父親母親一直沒有睡覺,而在研究路線,似乎,當夜我們就可以穿出日軍的火線,走出淪陷區了,因而,他們特別緊張,也特別興奮。然後,他們在討論撿到的女孩,討論了很多很多,什麼人性、現實、經濟、自身難保……我聽不懂,後來,我睡著了。
  迷糊中,我被母親搖醒了,我坐起身子,母親輕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我睡夢朦朧的被穿好衣服,帶出農舍,天上無星無月,又是一個暗沉沉的夜!直到我坐進籮筐中,我才陡然驚醒了過來。我掙扎著站起身子,惶惑的嚷著:「媽媽,你們忘了小娟了!」
  母親按住我,她試圖對我說明白:
  「鳳凰,我們沒有辦法帶小娟一起走,我們要走的路太長了,已經自顧不暇,實在沒辦法再多帶一個小孩!這家農人認得小娟的舅舅,我已經留了錢,托他們把小娟送到她的親人家裡,這是我們惟一可以做的事。」
  「可是,媽媽……」我慌亂的喊:「小娟以為我們會帶她一起走的!你也答應了的……」
  「孩子!」母親長歎了一聲,滿臉凝肅。「你要懂事一點!」
  我不敢再說話了。坐在籮筐中,我們開始了前進。籮筐顛簸著,四周寂然無聲,我們涉過小河,穿過稻田……夜風帶來深深的涼意。我瑟縮在籮筐裡,悄悄的哭泣著。孩子的感情多麼奇怪,離開祖父時我沒哭,離開小娟時我卻哭了。我哭了很久,因為,我總是想著,當小娟醒來後找不到我們,將多麼傷心和絕望呢!(事後很多很多年,我才能體會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無可奈何。戰爭中,生死聚散,原是那樣不由自主的事!)黎明時,我們穿過了火線。
  中午時分,我們見到了第一隊國軍,看到了第一面國旗,在父母歡欣雀躍中,我以為,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怎料到前面還有重重困厄,和更多更大的風浪呢!
  無論如何,我們結束了「夜遁」的時期,恢復了「曉行夜宿」的生活,開始一段長途的跋涉。那一路上,我始終依依懷念著那女孩——直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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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23 18:57:12 |只看該作者
09、曾連長

  曾連長,那是我一生難忘的人物!
  曾連長,那是我們這一次逃難中,命運安排給我們的最大的奇跡!曾連長,如果我們沒有遇到他,我們一家人的歷史都必須改寫!曾連長,曾連長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當我們穿出了日軍的封鎖線之後,眼見的是寬敞的大道,耀眼的陽光,和一隊隊南下的中國軍隊。我們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不必再擔心被捕和槍殺,天知道我們有多高興!那些日子,我們孩子們依然被挑夫挑著,沿湘桂鐵路的路線往廣西走。但是,才走了幾天,我們就發現情況完全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首先,這條路上已經少有難民,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剩下的農民是根本不預備離開鄉土的。(湖南人土觀念極重,輕易不離故鄉。)我們這挑著孩子,打扮得不倫不類的一家人,顯得非常特殊。其次,我們正趕上了抗戰史上的「湘桂大撤退」,各路駐守國軍,正撤離湖南,因而整條馬路上,有騎兵,有輜重,有步兵,有傷兵……一隊一隊,不知道有多少人馬。這些國軍行軍速度極快,我們這家人卻進度緩慢,雜在軍隊中前進,難免會妨礙行軍。於是,牽牽絆絆,推推拉拉,我們一直被前面的軍人往後擠,後面的軍人往前推,經常弄得進退無據而狼狽不堪。母親生平沒有受過這樣的罪,沒多久,就走得雙腳都起了水泡,再兩天,水泡磨破了開始出血,一跛一跛的顯得極為痛苦。兩個挑夫不堪負荷,也開始抱怨和提出辭意,父親竭力挽留,一再提高他們的待遇。我們孩子在風吹日曬之下連日奔波,也逐漸困頓了下來。這樣,我們的速度是越來越慢了。就在這艱苦的行程裡,日軍的轟炸機出現了,經常是一陣降隆機聲,由遠而近,然後呼嘯著從我們頭頂掠過。國軍們雖在撤退中,仍然紀律嚴明,他們背上都背著掩護用的稻草,轟炸機一過來,他們就地一滾,就只看到一片稻草。日本飛機很少投彈,(它們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鎮的。)卻偶爾會來上一陣掃射,那就相當可怕而觸目驚心了。
  危機越來越重,幾天後,我們得到消息,日軍正沿湘桂鐵路追打過來,國軍奉命保全實力,盡量撤向廣西,而避免正面交戰。於是,軍隊的行軍速度更快,我們夾在軍隊中,也更加行動不便。國軍作戰之餘,飽受風霜之苦,難免都脾氣暴躁而易怒,當我們妨礙了行軍時,各種吆喝也紛紛而至:
  「讓開!讓開!老百姓別擋住軍隊!」
  「你們不會走小路?一定要妨礙行軍嗎?」
  「你們懂不懂,軍隊為你們老百姓打了多少仗?你們還在這兒礙事!」我們被推前推後,說不出有多狼狽。
  這樣,一天中午,敵機又隆隆而至,軍人們都伏下身來,輜重和馬匹也被牽往隱蔽的地區。我們一家人沒有掩護,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樹下面,站在樹下,眼看那些敵機一架架的掠過頭頂。在那大樹底下,並不是只有我們一家人,還有幾個軍官,帶著輜重也在那兒掩蔽。其中有一個軍官,一直對我們不住的打量著,他手裡牽著一匹馬。說實話,我對那軍官的注意力遠沒有那匹馬來得多。那馬是褐色的,高大而魁梧,鼻子裡不停的噴著氣。父親看著敵機掠過,看著滿路的軍隊,又看看委頓不堪的我們,忽然歎口氣說:「不甘異族迫害,要付出多少代價!」
  穿著一身農裝的父親,一句話就洩了底牌。那軍官把馬綁在樹上,對我們大踏步走來,望著父親,他問:
  「你們不是普通農民吧?」
  對中國軍官,父親不需要掩飾身份,他坦然回答:
  「我是一個教員。」「教書的老師?」那軍官眼睛一亮,又望望母親:「那是你太太?」「是的,她也是個教員。」父親說。
  「哦!」那軍官黝黑的臉龐上湧起了一片肅然起敬的神色,他看看父親又看看我們,簡單明瞭的問:「你們要到什麼方去?」「四川!」「四川?」那軍官像聽到了什麼希奇古怪的話一般,訝然的大叫了起來:「你知道那有多遠?」
  「我知道,」父親冷靜而堅決。「離開家鄉,我就知道這是條多遠的路,但是,我必須走!我不能留在淪陷區,讓日本人侮辱!」那軍官緊緊的盯著父親。我這才注意到他,方面大耳,濃眉大眼,身材高大,肩膀寬闊……他看來和他那匹馬一樣;雄赳赳,氣昂昂,一個典型的,粗壯的軍人!一個典型的,掄槍打仗的軍人!他對父親不解的注視著,我想,他一生也沒看過像父親這種書獃子。好半天,他才問:
  「你預備就這樣挑著孩子,走到四川嗎?」
  「有難民火車,就搭難民火車,沒車,就走了去!」
  那軍官重重的搖頭。「你們走不動!」「走不動也要走!」那軍官又蹙眉又懷疑,他仔仔細細的看父親,又研究著我們,忽然說:「你們讀書人真奇怪,我沒念過書,生平就佩服讀書人!這樣吧,讓我指示你們一條路。像你們這樣混在軍隊裡亂走根本不是辦法,我注意你們已經很久了,目前我們在撤退,軍隊情緒壞,脾氣壞,你們遲早要惹麻煩!現在惟一的辦法,你們找廣西軍隊,讓他們保護你們往廣西走,廣西軍隊的路線和你們相同,有軍人保護,你們不至於受欺侮,也不會落後,這樣,或者能走到目的地!」
  「廣西軍隊?」一直不說話的母親插了進來。「這麼多軍隊,我們怎麼知道哪一隊是廣西軍隊?」
  「我就是廣西軍隊。」那軍官推推帽子,忽然朗聲的說:「你們如果願意,我保護你們到廣西!」
  這一下,父母都呆了,他們面面相對,彼此交換著目光。亂世之中,人心難測,父母必須面臨一個決定,這軍官,是好人?是壞人?很快的,父親下了決心,他伸出手去,坦然的,誠懇的說:『我姓陳,陳致平,我們誠心接受您的幫忙。感激您的熱心!」那軍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親的手,熱烈的搖著,爽朗而愉快的說:「我姓曾,名彪,第二十七團輜重連的連長!」
  這就是曾連長!從此,我們成了他保護下的老百姓,跟著他的軍隊走,吃他的軍糧,喝他水壺裡的水……曾連長,他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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