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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決明] 幽魂淫豔樂無窮系列番外篇~4侵犯將軍【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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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48:5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終章
尾聲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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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51:3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雪停了,薄白的雪花堆積在林梢間、亭簷上,潔淨無瑕的顏色籠罩著天與地,遠方朦朧雲霧逐漸散去,金烏探頭,灑落金黃色的溫暖宜人,緩緩雪融,人們不用再縮於屋內避雪,園子裡開始熱鬧起來。

 宮人清掃圓徑上積雪,濕滑的路面讓好些人都摔得人仰馬翻,最樂的就屬孩童們了,一個個包得像顆圓粽,走起路來渾沌不伶俐,但仍無礙他們急奔向積雪而去,裹著軟毛手套急乎乎做起雪球來玩。

 好些個妃子皇女抱著小暖爐坐在亭內,互較身上毛裘首飾的名貴,偶爾聊著幾句令人驚呼或仰笑的閒話家常。

 「快別瞧了,妃子皇女豈是你這種小兵所能看的,走吧走吧,讓皇上等久了可是罪加一等!」尖細的太監嗓音催促著那名頓下腳步瞅向那方熱鬧雪景的年輕小將,他一身髒污,戰袍上有著干涸已久的血漬,有他的也有敵兵的更有同袍的,臉上及露出戰袍外的肌膚都有大大小小的刀疤劍傷,右手臂及右大腿更是幾乎錯骨,讓他走路時明顯跛著足。

 他有雙漆黑有神的眸,但投射到妃子皇女的方向時卻添了更多凜列。

 他雖從戰場甫歸,卻猶如仍在戰場,耳邊仿佛聽到震天戰鼓及刀光劍影的嘈雜,鼻前嗅到的仍是揮之不去的作嘔血腥,他與弟兄們在戰場上廝殺拚命,在這裡卻是放縱享樂,眼見這一切,他不得不坦誠心裡的憤怒。

 悶不作聲收回目光,他跟上帶路太監的腳步。

 「呀!我的溫玉珠!」十二皇女驚嚷的同時,只能眼睜睜看著方才在手上把玩的珠子一路從階上滾下,大伙你一手我一擒的想攔住跳動的圓珠子,但它順著階沿跑,好巧不巧地噗通一聲,彈進浮著碎薄冰的池子內。

 「十二姊,滾到池子裡去了……」

 「我看見了!還用得著你說嗎?!快叫人替我把溫玉珠撈起來!那顆珠子是父皇賞賜給我的,獨一無二的一顆,掉了誰賠得起呀?!你!快下去撈!」十二皇女指著手端熱茶的宮女。

 「可、可是水很深……」宮女好為難,但才說完結結巴巴的一句話,立刻挨了火辣辣一摑掌,嚇得她連忙跪下。

 「要你去你就去,多嘴什麼?!」

 「是……」臉上的一巴掌因為天寒地凍而痛楚加倍,紅通通的掌印就印在雪白頰邊,看起來觸目驚心,不過宮女不敢伸手去撫疼、撩起裙擺就要下水,一腳才下去,池水幾乎要到她的胸口,根本不可能再彎腰去摸索池子裡的溫玉珠。

 宮女硬著頭皮慢慢蹲下身子,整個人浸到冰水裡,不一會兒又冒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氣,身子微微顫抖著,卻只能繼續重復這樣的方法去摸珠子。

 「沒找到你就甭想起來!」十二皇女狠狠撂話,轉向另一名宮女,「你還站著做什麼?你也下去!還有你!你!你!」

 一個個端茶捧盤的宮女都慘遭點名,方才才親眼目睹多話的下場,讓她們誰也不敢反駁,跟著下池。

 「讓她們都起來,我去。」年輕小將終於看不下去,挺身沉聲道。

 「喂喂!皇上還在等著你去稟報這次的軍情呀!喂你——」太監阻止他,他不聽,往池邊走去,褪下沉重戰袍,潛入池裡。

 「這男人是誰?」

 「稟十二公主,他是這回跟著六皇子往邊關退敵的小將。」太監跪著回道。

 「六哥不是戰死了嗎?」據說父皇還為此大發雷霆。

 「是,六皇子戰死,屍首已經運回城裡,皇上就是要招其他將軍去問話的。」

 「哦——皇子戰死,一堆小兵小將卻平安歸來,看來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多好。」

 他潛在水面下,隱約還能聽見十二皇女這樣說。

 從戰場回來,他老早就做好准備,若戰勝或許還有恩情可討,但現在只能勉強算是沒有一敗塗地,邀功不可能,領罪少不了。

 「六哥戰死,是因為他剛愎自用,其余死去的兵官眷屬們沒來討著要父皇給個交代就很好了,父皇還想斬誰陪葬?」

 他聽見了一個嬌軟的輕嗓在說話,女孩兒家的銀鈴美音他是聽不明白也不懂得欣賞,但是她說出讓他想點頭如搗蒜的話語。

 若不是六皇子荒唐莽撞只想居功,又豈會誤中敵軍陷阱,讓一整隊的兵士命喪火海,那可是活生生幾百條的人命呀!

 死了那些,沒死的卻要被扣上征戰不力的罪名,橫豎都是死,難道這就是天理?!

 「你說這話是想挨父皇的罵嗎?」十二皇女口氣有些急,怕這話被旁人聽見渲染。

 「當然不是,但事實本就如此,殺兵官說穿了也不過是父皇想安撫蘭娘娘的方法,否則蘭娘娘死了親兒,定會找父皇哭鬧,那時父皇又得頭疼,不如做些樣子讓她瞧,一方面假裝自己很痛心死了個兒子,一方面要蘭娘娘自動閉嘴。可是兵將們也是別人家的心頭肉,自己死了兒子就拿別人家的兒子出氣,七哥也打算讓父皇胡來嗎?」

 這聲音聽起來明明就很幼嫩,怎麼說著老成的話?

 「小十八,你這話可別讓蘭娘娘聽見!當心她到父皇那告你一狀!」

 「愛告就去告吧。」輕哼。

 呀,珠子,是這一顆嗎?

 他摸到了溫潤微熱的圓狀物。真神奇,在冰水裡浸了好一段時間,珠子竟還在發熱,握在手心能驅逐寒意。

 他快速破水而出,帶著一股急於想□瞧剛才說話人的念頭。

 「珠子找著了?」

 他左右環視,看見十二皇女湊上前來急急探問;瞧見一班宮女、帶路的太監及仍在亭子裡喝茶聊天的幾名皇親,卻直覺認定那個說話的人不在這群人之中。

 「呀,珠子裂掉了!」十二皇女從他手中拿回溫玉珠,一看見珠子裂了大縫,氣得將珠子又拋進池裡。「壞掉的東西我要它干嘛?飯桶!」遷怒的一巴掌賞在他的臉上,聲音又響又亮。

 哼,父女不都是一個樣?明明是十二皇女自己摔裂了溫玉珠卻拿他出氣,等會去面見皇上,還不是同樣遷怒於人。

 他冷冷從池水裡爬起,拿著脫下的戰袍,不發一語往亭子反方向走去,帶路太監這才急乎乎追上。

 「都是快死的人了,還擺什麼架子!」十二皇女在他身後嗤道。

 對,都是快死的人了,他又何必浪費功夫對驕傲的皇親貴族擺啥好臉色?!

 他唯一覺得遺憾的是,在死前沒瞧見那名喚小十八的人,她可是句句都敲進了他的心坎裡,那些話,要是待會能全甩在皇上臉上,不知有多爽快。

 他笑了。

 而且他做了。

 就在被領進御書房,與一群大大小小的將兵士跪在一塊的同時,他脫口而出,他是個武夫,沒學過修詞潤句,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六皇子是龜孫子,一干謀士只會死讀書、出破計叫小兵去送死,打輸了只會怪士兵學藝不精,請求援兵又狗屁倒灶說什麼上頭沒交代——沒交代就可以不管士兵的死活?!大家流血流汗打仗只是為了自己爽嗎?!有哪個小兵送到戰場上去是只為私欲?誰不是希望保護國上保護家人?要是沒有小兵小將的辛苦,後頭的你們又怎麼能在這裡喝茶磕牙寫字練書法兼欺負宮女?!

 一口氣轟完,呀——爽快!他可以死了,砍掉他的腦袋他也無所謂了。

 皇上正欲發怒,身旁坐著的那名長相輪廓特異、深目高鼻的二十八、九歲年輕男人突然為他鼓掌。

 「說得好!我老早就覺得六哥是龜孫子,但又不想自己罵他,因為罵來罵去,我皇爺爺成了龜公,我父皇成龜兒子,連我也變成眾龜孫裡頭的一只,不過今天聽到還真是痛快!」他一說話,連皇上都不敢插嘴,本欲噴發的怒火也只能晾在一旁,先讓他說完。

 呃,那年輕人也是皇親國戚?但他的反應一點也不對勁呀,他應該要像怒火上心頭的皇上,一副要喚人進來將他拖出午門斬首的狠樣,但他沒有,還笑得頗樂。

 「小將軍,你叫什麼名字?」他又問了年輕小將。

 「伏鋼。」

 「伏鋼?好耳熟的名字……呀,原來穆無疾臨死前提過你。」

 穆無疾?難道就是他出征之前遇到的那個白衣病弱少年?臨死前……他嗝掉了?!

 真可惜,若非那日穆無疾暗地塞給他的錦囊裡寫了好些條可能發生的情況及應對方法,恐怕這次戰敗將無人生還。這麼好的謀士竟然死了……

 「他還沒死,還有一口氣在喘,能不能過得了十九歲這關,得看楊御醫有沒有本領。」皇親國戚看出他臉上的反應,如此回道。

 那就好。少了一個有用的謀士,只代表會有更多無辜小兵得讓其他廢謀士給活活害死。

 「祥鳳,你和他閒聊完了沒?閒聊完的話,父皇可不可以把他拖出去斬了?」當今皇上以龍袍衣袖掩嘴,非常窩囊地在兒子耳邊嘀咕,殊不知御書房就這麼大一間,說些什麼大家都聽得一清二楚。

 「聊是聊夠了,不過他斬不得。」李祥鳳就沒自個兒父皇扭捏,用著一般的音量回答他的竊竊悄言。

 「為什麼為什麼?!」當今聖上不滿大嚷。

 「光是替六哥收拾殘局、一兵一卒不再枉死,這兩條大功已經夠讓他榮升鎮國大將軍還有剩。連功臣你都敢斬,日後還有誰敢盡忠?你想所有臣子都反叛你嗎?」他掃給父皇冷睨。這一眼,足以讓當今聖上乖乖閉起嘴,低頭反省自己的愚蠢。

 「呃,我當然不要……」破碎的含糊咕噥。

 「那麼,你還不開金口?」很明顯,李祥鳳在操控著當今聖上做下任何決策,而當今聖上竟也只能聽他的交代。

 「這……這次戰敗的責任由死去的六皇子全權承擔,你們都沒事了。這樣行了吧?」最後一句又掩嘴嘀咕。

 「伏鋼大功一件,該賞。」李祥鳳相當欣賞伏錮,尤其是方才當著皇上面前罵,他太欣賞了。

 「還要賞呀?」繼續嘀咕。清清嗓,「好吧,伏鋼大功一件……嗯,你想要朕賞你什麼?」本來是要殺的,突然急轉直下殺不得,害他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打賞啥玩意兒,干脆讓伏鋼自己開口,要是他太得寸進尺就正中下懷直接砍了他!

 「……」

 減少稅賦,賞百姓過個好年。

 造橋鋪路,賞百姓日子便利。

 除盡貪污,賞百姓免於欺凌。

 這幾個都是他最希望能得到的賞賜,除此之外——「我……想看小十八一眼。」

 咦?他說了什麼?!

 他從當今聖上及李祥鳳的驚訝臉上發覺自己脫口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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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5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當年伏鋼在御書房裡提出要見十八皇女的要求,一直到多年後的今天,仍是讓人津津樂道,皇城裡還盛傳了好一陣子他迷戀十八皇女的傳言,明明是眾人看好的將軍與公主戀情,最後卻無疾而終——不,還沒「終」,目前僅止於同樣的關系。

 伏鋼一路從小將軍爬到了大將軍,十八皇女由稚齡丫頭搖身一變成為亭亭美姑娘,若郎有情妹有意,兩人老早就該開花結果,偏偏花沒開、果沒結,兩人打了照面也不會多說幾句話,他冷她淡,沒進出熱情來。

 伏鋼痛恨皇親國戚是出了名的,他出生於貧苦家庭,鐵匠的爹親辛苦了一輩子仍攬不了多少銀兩,辛苦打造好的刀劍平白無故讓橫行兵官強行取走也是常有的事。他的老家處於邊關鄰近的小村,連年的兵火征戰讓百姓難有幾日平靜。被外敵欺負也就罷,連自己皇城裡的兵隊對小村同樣是強取豪奪,做著不比外敵高尚的行徑,他見識過太多高官的丑惡嘴臉。

 既然如此,他卻還從軍,加入了他最嫌惡的行列,現在更成為武官中最高官階的前幾名?

 當初小村子裡的壯丁都被捉到戰場上去抗敵,他也不例外。那年他僅僅十一歲,卻已經嘗盡了刀口上求生的日子。他沒有讀過書,只知道跟著軍隊沖殺,他不過是抱持著想給百姓安穩生活的淡泊心態,怎麼也沒想過有許多事不若他想得單純。

 當他只是小兵,他無法阻止比他高階的伍長們到村落去搶奪食物刀劍及女人,他就往上爬,爬得比伍長們更高,有力量喝制他們的膽大妄為。當他成為軍候時,校尉只想求勝,命士兵將百姓擄來當人牆肉盾,他知道自己還不夠力量,他必須再爬,才能杜絕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情況,但當他成為校尉,上頭的副將又只知飲酒作樂玩軍妓……他再爬,爬到今日,他成為了大將軍,如果他精通文韜武略,恐怕連整個兵部都歸他管了。

 他無心插柳,這一大片的柳樹卻垂成了汪洋蔭海。

 直至現在,他還是討厭皇親國戚、權貴官員,即使在外人眼中「大將軍」亦屬於這一類,他就是厭惡至極。

 十八皇女絕絕對對正巧名列皇親國戚。

 驕縱任性的公主,皇城裡隨便一捉就是一大把,她們自小金枝玉葉,個個都是金銀珠寶堆徹起來的女人,美嗎?當然美,成天大桶大桶的珍珠粉回春液萬年不老膏朝臉上身上塗,不美才該好好反省。尋常人家的姑娘誰不是得幫著家裡種菜洗衣顧生意,哪來的閒錢和閒工夫打理皮相——十八皇女也美,美在她吹彈可破的玉般肌膚,美在她熠光閃閃的烏亮長發,美在她……是皇親國戚。

 去她的皇親國戚!

 「伏鋼,你的眼神又凶惡起來了。」

 穆無疾好笑地看著伏鋼瞟見十八皇女在一群宮女簇擁攙扶入座時,投射過去的目光……要說深情款款絕對構不著邊,但說深仇大恨也不太算,用這麼炙熱的復雜眼神膠著在十八皇女身上,不擔心明天又在皇城裡被傳成什麼牛郎織女迢迢相望的風花雪月戲碼嗎?

 經穆無疾點醒,伏鋼哼聲撇頭,逕自吃酒。

 「十八皇女今天打扮得真美,黃羅鞠衣,花釵九樹,雲鶴金銀泥披襖子,黃羅銀泥裙,羅紅帔帛,發上簪著金鳳翠玉飾,金穗鑲紅寶點綴在髻邊,你不好好欣賞欣賞嗎?」見不得伏鋼安靜,穆無疾再道,故意撩撥。

 「還不都是百姓血汗錢堆出來的美。」喝完這杯,他再也沒有食欲。

 筵席上酒食美舞樣樣不缺,酒灑了,沒人注意,菜餚吃食了滿桌,也沒人在乎,一逕玩著笑著,宮女端上來多少道菜,也撤下了多少道菜,撤下的菜盤幾乎都還是滿的,奢華糜爛的味道令他做嘔。

 「我不吃了。」伏鋼起身就要走。

 穆無疾深知他的個性,也不攔他。伏鋼不善交際,這種場合對他而言是折騰。

 離開了筵席,伏鋼才覺得空氣真是清新,他用力深深吸氣,再痛快吐出。

 驀地,鼻間嗅到一股淡雅的香氣,他知道某人也跟著他出來了。

 「回筵席上做你的美艷公主去!」伏鋼頭也不回,繼續邁步前行。

 「伏鋼,我扭傷了腳。」輕靈的嗓帶著一絲可憐兮兮,逼得伏鋼停下步伐。「好疼哪……」可憐兮兮再加上哽咽的顫音,讓伏鋼又走——只是這回不是往前,而是往後。

 「你身旁的宮女呢?她們干什麼去了?!」伏鋼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她的手很細,他一掌就幾乎能牢牢收緊握全,他不懂得多少力道對一個嬌滴滴的公主才算輕,只知道扭傷腳的人不該頂著滿頭累贅又沉重的金飾繼續站著。

 他將她抱提著——像拎布袋一樣挾在腰際,一直到找著石雕欄才將她放坐在上頭。

 「去請御醫了。」她乖乖坐著,精致的臉上有著甜美笑容。為了今日筵席,她特意打扮過,薄粉朱唇、如黛蛾眉,妝點得無懈可擊,可惜再美也沒能讓魯男人驚艷或色心大起。

 「怎麼弄傷的?你光是走路都會拐到嗎?!」果然是嬌弱的金枝玉葉!該不會拿團扇扇扇風也會把手給弄斷吧?

 「我見你出來了,想跟著你……」

 「跟著我做什麼?你就好好和那群家伙喝酒吃菜順便看舞伶跳舞不會嗎?!」他直接扯下她的絲履——嘖,連雙鞋都得搞成這種綴滿叮叮咚咚白玉珍珠翡翠的東西,藏在衣裙下現給誰看呀!

 「在裡頭很悶的。」

 同感。他也覺得悶才出來透氣,並且也沒打算再回去。

 「哪只腳拐到?」他准備替她推拿。

 「……右腳。」

 他抬起她的右腳,藉著長廊邊懸掛的一長串燈火,只瞧見光裸裸的白玉小足。

 「右腳沒腫呀。」

 「……是左腳。」

 換腳再抬。「哪裡?」仍舊是漂亮裸足一只,哪有扭傷的跡象?他東按按西壓壓——「好疼好疼,你那樣按好疼的……」她嬌嚷,他立刻怔地不敢再動,只能捧著她的纖足發忡,好半晌才記得替她套回絲履。

 「大概只是拐了一下,骨頭沒事,等一下就好了。」

 「可是我疼得沒辦法走了……」

 「嘖,就知道皇親國戚麻煩,比尋常人還不耐疼!我扛你回去啦!」他沒好氣地道。

 「嗯。」她笑得真甜,但下一瞬間,她又被粗魯地甩上他的肩,繼續被當成布袋拎,但她不以為意,不改笑靨。伏鋼這輩子只扛過受傷的同袍或是戰死的屍體,不懂「憐香惜玉」這四字是啥玩意兒,不能吃又不能穿,所以她一點也不會奢望伏鋼能多溫柔。

 他的溫柔,不是表面上所能瞧見的,他對她總是吼來吼去,可是無論嘴上多冷漠,他仍是不會拋下她,如同此刻一樣。

 「這什麼怪衣裳,一長條的布在地上拖很美嗎?!」伏鋼被她環在腰後及時邊的那條羅紅帔帛給纏住手腳,邊低咆邊與它對抗。

 「這是帔帛,加上它很美的。」是很美,不過最後在伏鋼手上只落得纏成一團爛布,嫌惡地塞回她手裡。

 「礙事!你今天真重!你頭頂上的金銀珠寶就抵過你一個人的重量!」

 「是呀,所以我一直覺得腦袋被壓得好難受。」

 「自己找苦吃!」他一點也不想同情皇親國戚。活該!

 「不過你不覺得好看嗎?」她伏在他肩上,笑著問。

 「一點也不覺得!平常村姑只用木簪也很好看,真正的美不美不在於你腦袋上金光閃閃的東西!」

 「可是我沒有木簪……」

 「你不會拿支木筷子呀?!」

 「筷子也都是象牙箸,不然就是銀箸。」

  娘的哩,死皇親國戚!

 「伏鋼,你罵出口了啦。」

 「什麼?」

 「那句死皇親國戚。」至於前頭的三個字,她一個嬌貴公主實在說不出口。

  伏鋼撇唇。聽見就聽見了,不然還能怎樣?

 「如果我不是皇親國戚,在你眼中,我算不算是漂亮的姑娘?」

 「這種破問題有什麼好問的?你不可能不是皇親國戚。」他扛著她大步朝她的寢居走,偶遇禁衛兵巡邏也不忘閃避,他可不想又被人傳和她有任何瓜葛。

 「我當然知道這是不容改變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如果」呢?」

 「如果你不是皇親國戚,你就得天天勤勞到菜園裡灑水、河邊檮衣、雞捨裡喂雞,你以為還能有張白白淨淨的臉嗎?光曬太陽都會把你曬成黑炭。」

 「我變黑就不好看嗎?」

 「……也不是這麼說。嘖,反正你不可能變成那樣的姑娘,我想像不出來啦!不要再問了,煩死了!」

 「伏鋼……」

 「干什麼啦!」別貼著他耳朵講話,讓人起雞皮疙瘩!

 「你到底是討厭我這個人呢,還是討厭我皇親國戚的身分?」她困惑地問。「像我這樣的姑娘,若與你在皇城之外的地方碰到面,你會多瞧我一眼嗎?會覺得我好看嗎?會想認識我嗎?」

 不會瞧一眼——不會只瞧一眼,會瞧很多很多眼!

 十八皇女,李淮安,雖不是三十一名皇女中最美的,但姿色絕對也排在很前頭。皇帝選妃皆是萬中選一,妃子的容顏決計不會太差,產下的子息是俊男美女的機率也高,即使偶爾有幾個例外,但大多數好模樣都傳承給下一代——當然,也或許是御用的萬年不老膏效果奇佳,造就出滿皇城美得不像正常人的這群皇子皇女。

 若她生在尋常百姓家,賣豆腐的話定會被拱成豆腐西施,賣酒的話也是酒中玉環,賣豬肉被叫豬肉貂蟬,賣草席就叫草席昭君——不知會有多少男人藉著買賣上前調戲。

 他當然會覺得她好看,全城裡的男人也都會!

 「伏鋼?」

 「這個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經將她送回她的寢居,一腳踢開她的房門,將她丟回床上,屋子裡的薰香味和她身上如出一轍,這裡滿滿都是她的味道,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冷硬著臉走出去,在她的注視下越走越急,直至後來根本是用奔馳的方式逃離現場。

 李淮安緩緩從床上坐起,褪下絲履後裸著足踩上琉璃瓦,方才嚷著說腳扭傷的模樣已不復見——或者該說,自始至終,扭傷了腳只是一句謊,用一句謊,換來與伏鋼多一點點時間的相處。

 「……這個答案不重要?錯,它對我可重要了。」

 她在敞開的門前佇立好一會兒,確定真的完全瞧不見伏鋼的身影才又踱回床上坐。

 「伏鋼呀伏鋼,你這塊鋼石,到底是哪一點讓我對你念念不忘?」她自問。其實她心裡一直都有答案,只是面對他的態度,她難免氣惱,卻在氣惱過後,更加想著他念著他。

 摘下發髻上的花釵,她每摘一支就朝床上拋,弄散了宮女巧手盤妥的發髻也毫不在意。女人妝扮得再美再好,若心上人不多瞧一眼,還有何意義?

 她想成為的,是即便身上沒有任何金銀珠寶、華服羽裳,也能讓伏鋼離不開雙眼的女人。

 「公主!公主!」

 寢居外傳了好幾聲宮女尋人的呼喚聲,李淮安在筵席上以尿遁將她們都支開,等了良久仍不見李淮安回到筵席間,才知道李淮安又誆了她們一回,眾人急乎乎找人,一路從筵席廳找回了寢居,大伙滿頭大汗,孰料她們找得好急的主人翁卻安安穩穩坐在床上摘花釵。

 「公主,原來您溜回來了!害我們到處都找不到您!」兩三名小宮女喘吁吁奔來,七嘴八舌抱怨著。

 「筵席無趣,我不想久待。」

 「是因為沒見到伏將軍才覺得無趣,不想久待吧。」其中一名服侍李淮安長達六年的小宮女拿曖昧話堵她。

 「貧嘴!」李淮安嬌斥,但罵人的成分並不高,所以小宮女一點也不害怕,以袖掩嘴呵呵笑了。

 「伏將軍前腳才離開,您後腳就跟上,若不是大家的眼神都讓舞團俏伶給吸引去,您的動作一定會在皇城裡被大大渲染,您不怕伏將軍因此躲您躲得更勤嗎?」小宮女看不慣主子如此凌虐那頭讓人又羨又愛的黑亮長發,接手溫柔替她拔出花釵,再將扯塌的發髻與發辮緩緩解下,取來玉篦梳一邊將長發梳順一邊說道。

 「他現在躲得還不夠嗎?好似我是隨時隨地會撲上去將他吃得干干淨淨的妖女,避之唯恐不及。」李淮安讓小宮女替她脫下一身累贅服飾,等身上只剩下內衫時,她有氣無力癱伏在軟榻上——穿這身沉重的衣裳真耗體力。

 「公主,說也奇怪,伏將軍又不是頂好看的人,性子也不好,老是冷眼瞧人,腰上又纏著四柄嚇人的大刀,您到底是喜歡他哪一點?城裡還有很多俊俏的爺兒呀。像上回送公主粉櫻羅紗的尚書就不錯,風度翩翮,待人又溫和。」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喜歡伏鋼哪一點……」

 「一見鍾情?」

 「伏鋼會讓人一眼就喜歡的嗎?」李淮安噗哧一笑。他一臉「我很凶,你們最好少惹我」的模樣,誰會一見傾心呀?盲人嗎?

 「可您就喜歡他。」這鐵錚錚的事實明擺在眼前,騙得了外人卻騙不了鎮日跟在李淮安身旁的小宮女們。

 「我一開始也沒這麼喜歡他啦,那時甫見到他……」李淮安垂著長眸,邊輕吐著字句,邊走入了過往的回憶裡。

 讓伏鋼從此成為她生命裡追逐思念的揪心人兒,那一個帶些冷意,卻又有無限暖陽灑落的雪霽天晴——她在御書房裡見到了伏鋼,認出他就是替十二皇姊到冰池子裡撿溫玉珠的男人。她這輩子沒見過如此狼狽的人,她永遠都是被打扮得得體干淨,眼前又是血污又是刀傷劍傷的男人對她而言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瞧著包裹在他腿上的白巾不斷沁出鮮血,白巾也因為去拾珠子而浸濕,所以那處腥紅擴散得更快,觸目驚心。

 聽到父皇說他想見她一面,她只是應了聲「喔」,就這樣站著仰望比她高出許多的大男孩,讓伏鋼如願以償地「見她一面」。

 那時她什麼也沒多想,心裡是覺得他有些怪,哪有人向皇上討賞是討著見她一面,誰不是都討些官位或金銀財寶才有意思嗎?

 怪人,是她當時對他的想法。

 但十二皇姊所說的話倏地闖入她的腦海——「皇子戰死,一堆小兵小將卻平安歸來,看來他們的下場也不會多好……」

 父皇會殺他嗎?所以見她一面是他最後的心願,是嗎?

 「父皇,能不能別殺他們?看他身上的傷痕就知道他在戰場上是如何盡力奮戰,倘若這樣還是要掉腦袋,以後再也不會有人肯替父皇賣命了。」

 她記得她那時好像是這樣說的吧。

 「小十八,這種事你就不用管。」七哥阻止她為此多言。「伏鋼,人你也瞧見了,滿意沒?」

 伏鋼微微點頭。

 「帶十八公主下去吧。」她七哥吩咐左右。

 「七哥,別讓父皇殺他。」她臨走前還是蹙著兩道秀氣蛾眉,小聲央求。

 她的確是不懂太多官場是非,她的年齡及身分也不容她插嘴,御書房裡的小將軍要殺要剮,她都不能管。她雖稚幼,也懂得在皇城裡少說少錯的明哲保身之道,可是她卻想救他。

 也許是為他眼見十二皇姊無理欺凌小宮女,要她們在天寒地凍的當下進到足以凍斃人的深池找珠子時,他義無反顧代替小宮女們下水的一片豪膽。

 也許是為他金銀不求財寶不求,只求見她一面的直傻,讓她印象深刻。

 她真的想救他。

 然而七哥沒正面應允她,她便讓左右宮女又給領出去了。

 爾後三四日裡,她總是猜想那個男人的情況。

 他被殺了嗎?

 因為六哥的死而賠上寶貴性命嗎?

 還是被押入天牢聽候發落?

 父皇會給他將功折罪的機會嗎?

 還是拿他來平息蘭娘娘的喪子之痛?

 她本來只是胡思亂想著,但一天夜裡,她夢見他血淋淋的模樣,同樣一襲血污的戰袍,她醒來後哭了,為一個她不相熟的男人落下眼淚,並且郁郁寡歡了良久。

 又過幾日,她與伏鋼在皇城裡巧遇,她驚喜於他的平安無事,伏鋼卻是淡瞅她一眼,轉身離去,將她那時的喜悅拋諸腦後。
 之後伏鋼在戰場上往往返返,有時大半年都不曾聽聞他的消息,後宮裡幾乎不談論前線戰事,尤其伏鋼不是俊逸美男子,皇女們更沒興致多放心思在他身上,眾嬪妃關心的只不過是誰又懷上龍子龍女、誰又得寵誰又失寵、進貢來的最大顆珍珠是賞給了哪名愛妃……

 她只能偶爾從幾名路過的小太監嘴裡聽見「伏將軍大捷,這回又勝了」的少少消息才得知他近況。

 而她做過最瘋狂的事情就是匿著名,寫了短信,信裡要他注意身體健康,平安凱旋歸來,再悄悄派人想辦法送到前線,有時還會挾帶好幾個平安符一並送去。

 依伏鋼的性子,他不會知道是她,應該也不曾擱在心上,她卻還是這麼做,樂此不疲。

 她喜歡他嗎?那時她還不知道什麼是喜歡,不知道將一個人懸掛於心是什麼滋味,她以為自己當他是朋友,直至及笄,她從小女娃變成了小姑娘,少女的心思讓她開了竅。

 想起伏鋼她會臉紅,聽見伏鋼將要歸來,她可以坐在銅鏡前傻笑好幾日,若知道伏鋼會出席慶功宴,她想將自己打扮到最完美讓他瞧見。

 她是喜愛他的,她確定。

 只是伏鋼這塊比石頭更硬的鋼鐵,還是離她好遠,她往前,他就猛退,她追了一步,他退上十步。

 「公主,您要是真喜愛伏將軍,請皇上指婚嘛,聖旨一下,伏將軍就是您的了。」小宮女一路見著李淮安的單相思,替她不值,所以也替她想了條妙計。

 「我二十六弟才剛學說話,他懂什麼指不指婚?」三年前,她七皇兄和十七皇叔將父皇從龍座上扯下,推了甫出世不久的二十六皇弟繼位,國政大事由穆宰相全攬,皇帝形同虛名,所幸穆宰相並無貳心,盡心輔政,維持皇城及社稷的祥和,功不可沒。「再說,真要指婚,你瞧伏鋼會不會遵從。他那種硬脾氣,絕對會先殺到宰相府,拿刀架在穆宰相脖子上,要他撤了這鬼指婚。」

 「能高攀上公主您,是他三生修來的福分,哪這麼不知好歹!」

 「偏偏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高攀。」李淮安太認識伏鋼,她知道他藏了哪些心思,他與那些攀權附貴的人不同——誰不知道娶了個皇女,未來官途順遂不說,他也毋需再扛著大刀、拿著性命跟小兵小將上戰場,只要安穩當他的駙馬爺,享盡榮華富貴。可伏鋼不是這種人,是小兵也好是大將軍也罷,他都不會改變想保家衛國的初衷。所以她覺得他傻,又覺得他傻得可愛、傻得讓她無法將眼神從他身上離開。

 「也只有他敢對公主您這麼不敬了。」

 「也只有他敢對我這麼真誠了……」

 「大吼大叫才不叫真誠。」

 「難道唯唯喏喏就是真誠嗎?」想起那位老纏著她的尚書,她就頭疼。

 「至少他不會讓您這麼痛苦呀!」

 「痛苦?」她抬眸,定定看著小宮女。

 「難道不是嗎?每次你見過伏將軍,都會一副好累好失落的模樣……」就像現在一樣有氣無力的,說話也是提不起興致。

 「不,這不是痛苦,丹芹,我是高興。見過伏鋼後,我都是高興的,我好高興他平安回來,我一點都不痛苦。」李淮安唇邊的笑絕對不騙人,她好滿足好眷戀,彷佛細細咀嚼著短短的相處及交談,那些都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心坎裡。「你都沒瞧見,他聽見我拐傷腳時有多焦急……他嘴裡不說,但他做的事已經洩漏他的心緒。你都沒瞧見,我一嚷疼,他怔忡遲疑的模樣,粗手粗腳卻又小心翼翼捧著我的腳踝……如果我真有表現出失落,那也是因為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再見到他。」

 「公主,您扭傷腳了?!」

 「沒的事。」她掀開裙擺,露出足踝,甩甩腳掌來證明它好得很。

 「您又騙他了?」

 「不然他哪會陪我說那麼多話呢?」呵呵,用些小手段罷了,一點也甭反省。

 「丹芹還是覺得剛剛的提建比較好,不用跟伏將軍玩迂回。」

 「指婚之後,他會討厭我的。」伏鋼原先就排斥皇親國戚,硬要塞一個皇親國戚給他,他直沖的性子定是一根筋通到底,嫌惡皇親國戚,也嫌惡她。

 「他現在看起來也沒多喜歡您呀……」這句話是殘酷了些,不過在她們旁人眼中確實如此。

 「臭丫頭,亂說話!」她拿腳丫子去戳丹芹的肩。

 丹芹笑著躲開,「不過人家常說滴水穿石,您一定能收服伏將軍的。」

 收服?這兩個字真詭異。她不是以「收服」為目的,她只是想成為伏鋼執手相伴的妻。

 「可他是「鋼」哪,滴水能穿透嗎?」她反問丹芹,也問著自己。

 「您問丹芹這種事,丹芹也不知道呀……」丹芹回以苦笑。

 李淮安壓根沒在等待丹芹的答案,她噙著自信淡笑,那笑彷佛在說——滴水穿鋼?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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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54: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從時時刻刻繃緊精神的戰場回到安逸的城裡,伏鋼總是不太習慣,他果然是個閒不下來的男人。不過他並不排斥和平無事的日子,相反地,他最渴求的就是國泰民安,不再有戰事擾民,大伙安居樂業,可別像他以前嘗過的那種苦日子。

 所以安逸這種奢侈的東西,他很樂於多享受。

 今日風高氣爽,他放了眾兵一日假期,讓大家各自回家與親人相聚,他則是牽了匹馬往山林裡跑。

 「將軍,要不要騎馬和我比試一場?」伏鋼身邊的小兵官一臉雀躍,年輕的臉龐不難看出回來城裡的好心情。

 「敢跟我下戰書?輸的話我可要你刷洗干淨馬廄裡每一匹馬!」伏鋼向來與手下小兵小將交好,雖然彼此職位有高低之別,但實則像拜把兄弟一般,他不拿身分壓人,小兵小將也樂於隨著伏鋼奮戰,一些肉麻話在表面上不說,但他們打從心裡尊敬伏鋼,敬他如兄——也代表著一家人嘛,不用扭扭捏捏。

 「那可是好幾百匹耶——」將軍府裡什麼也沒有,就是馬兒多。

 「會怕就不要比。」伏鋼咧嘴嘲小兵官笑,笑他的膽怯。

 「比就比!那我也要先說,將軍輸的話——」小兵官頓了頓,思索處罰方法。

 若叫將軍去洗馬,他反倒樂得高興。既然是處罰,絕不能讓將軍好過——呀,有了。

 「將軍輸的話,就去皇城跟十八公主喝杯茶再回來!」

 「你這是什麼破主意?!」伏鋼臉色一沉。

 「會怕就不要比羅。」拿將軍的話堵他的嘴,嘻。

 「怕?我的字書裡可沒有這個字!」

 「將軍,你字書裡沒有的字可多了哩。」誰不知道將軍識字不多,雖然這些年為讀兵書也認真習了字,但文謅謅的玩意兒他還是相當苦惱。

 「兔崽子,消遣我?!」

 「嘿嘿,將軍,你到底是比還是退縮不比?不比也無妨啦,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怕十八公主怕得要命,我可以體諒的——」很明顯是激將法,激得也不夠高明,但對伏鋼這種武夫絕對受用。

 「誰怕了?!我要比!反正我不會輸,你等著刷馬刷到手脫臼吧!」伏鋼輕易中計,豪邁一笑,策馬奔馳。

 「為了將軍的幸福,我也非贏不可!」小兵官立刻「駕」聲追上。

 「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調你去煮伙食!」

 「將軍,你臉紅了!」

 「屁、屁啦!太陽曬的!是太陽曬的!」

 「哈哈……」趕快趁機偷跑!

 一個時辰之後,伏鋼乖乖跑了皇城一趟,到李淮安那兒討杯茶水喝。

 「也就是說,你輸了?」

 李淮安命人奉上特等香茗,茶香四溢,光是聞都能品出此茶清香順喉,但很遺憾,對伏鋼來說,這茶和一般咕嚕嚕灌下肚裡解渴的清水沒兩樣。

 他是輸了沒錯,輸在最後那一步,他胯下的愛馬竟在緊要時刻停下馬腳,直挺挺地站著沒動讓小兵官駕馬超過它——他現在想來仍是一肚子火,連馬兒都背叛他!

 他仰頭飲盡,打算喝完就走人,連坐下來閒話幾句的功夫都免了,李淮安一反常態,沒有留他的准備,緩緩跟著他走了幾步。

 「你干什麼?」

 「送你出去呀,這是待客之道。有空再來。」她還笑吟吟朝他福身。

 「你……」怎麼這麼干脆?以前都還會想盡辦法纏著他說些有的沒的,硬找話題要跟他多說幾句——因為他身旁的小兵官都知道如何整治他,每回打賭不是要他上她寢居借書借傘借銀兩就是到她這裡討食物,可她的態度沒有一回是這樣的!

 害他亂不習慣……

 「你生病了?」他差點要探手去摸她的額心,看看是否犯燒。

 「沒有,我很好。」少少幾字打發他。

 沒生病怎麼這麼怪?

 「丹芹,替我送伏將軍出去。」她歉然給了伏鋼一個「我很忙,沒空閒招呼你,大門怎麼走你很清楚,請自便」的眼神,不一會兒又忙得像只采蜜蝶,東邊飛去挑首飾,西邊舞去選衣裳,對著小宮女們叮囑再叮囑,銀鈴的聲音似乎相當喜悅,「凡蓉,你快過來替我盤髻。綺竹,那副鴛釵雙翠翹你找著了沒?快些,我喜歡它的干淨素雅。對了,還有翡翠耳墜子也找出來。念菡,衣裙配好了嗎?不,不要靛藍那套,它顏色不夠亮眼。柳尚書等會來找我對弈,可別怠慢了他。丹芹,我吩咐的白糖油糕、燕窩八仙湯、花卷、甘露餅、棗糕、七寶包兒都准備好了嗎?桌上那壺茶拿去倒掉,味兒真差,是人喝的嗎?讓人換上等蒙頂茶來——呀,伏將軍,你怎麼還在?」

 見到他佇在原地沒動,她一臉愕然,他則是看著小宮女正要將他方才才喝進肚裡的茶水倒盡。她剛是怎麼說的?是人喝的嗎?

 他阻止小宮女倒茶,將它整壺拎著,又拉過正端著各盤小點心要擺放的小宮女,直接捉起一塊白糖油糕、兩個七寶包兒往嘴裡放。

 「那不是給你吃的!」她即時搶回七寶包兒。哎呀,七寶包兒被他壓成七寶扁包了啦!

 「我餓了。」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不給他吃才是犯下滔天大罪。
 「你餓了可以回將軍府吃呀,我這裡又不是食堂,這些都是為了客人准備的。」她柳眉微蹙,口氣埋怨,聽得伏鋼很不是滋味。

 「我也是客人。」

 「你只是來討杯茶喝,我也讓人奉茶了,你不是也喝完正要走嗎?」

 「我又渴了。」

 「你——」她跺腳,不再理他,讓小宮女趕忙替她梳妝打扮。

 伏鋼灌口茶,又逕自拿小點心吃,他不是喜歡它的滋味,更非真的渴了餓了,他只不過……有點氣。

 柳尚書?哪號人物呀?為什麼他一來找李淮安對弈,她就如臨大敵,不僅把家當服飾全搬出來挑選,每盤小點心也是精致無比,還「特別」吩咐人去做的,喝的茶也和他喝的不同等級……這是怎地?柳尚書來頭很大是嗎?

 他倒想瞧瞧是何方妖魔鬼怪!

 伏鋼打定主意坐著不走了。

 李淮安從房裡出來時容光煥發,方才素淨的臉蛋撲上淡淡水粉,脂紅色的雙唇,白裡透紅的肌膚配上水靈大眼,頭飾垂懸下來的紅寶玉正巧就落在她光潔額心,畫龍點睛,長發半盤半散,盤起的雲髻簪有珠花及碧玉雙翠翹,散放的長發則分別垂在胸前及腰後,散發皇女的貴氣又不失女孩的嬌美。

 「你把所有點心都吃完了?」她故做驚呼,伏鋼則是完全不反省地哼了聲,甚至連泡好的上等蒙頂茶也被他喝掉半壺。

 那些點心原本就是要做給伏鋼嘗的,但若她將點心端至他面前,他恐怕連瞧都不瞧上一眼,所以她反其道而行,倒不意外伏鋼被這種小手段給激勵起來。

 伏鋼沒什麼心眼,自然不會多疑,某些方面看來,他很單純。

 她故意歎口長氣,一副莫可奈何的姿態。「怎樣?好吃嗎?」

 「嗯。」伏鋼對吃食不挑,在戰場上他遇過糧盡援絕的慘況,他啃過草根、喝過馬血,能吃飽對他而言就很足夠,至於食物多費工夫去雕龍刻鳳,又是多具巧思包進多少高貴食材,他都不會留神。

 李淮安托腮瞧著他,小心翼翼藏起臉上的笑意。

 喂飽他,讓她很開心。

 「公主,柳尚書到了。」

 壞她興致的家伙來了,但今天……來得正巧。

 「快請。」她擠出笑靨起身迎接貴客。

 「公主。」柳揚見她,立刻揖身。

 「柳尚書,別多禮,請坐。丹芹,快奉茶。」

 柳揚受寵若驚,他每回來拜見十八公主都不會得到太好的臉色對待,李淮安不是一個會直接給人難看的驕恣公主,但她會有幾十招讓他自己知難而退,少去糾纏她,今日怎麼如此熱絡?

 「柳尚書,我讓人准備好棋盤,今天你可不能讓我。」

 「咦?呃……好。」柳揚一頭霧水,但也知道順著李淮安的話去做准沒錯,難得她主動示好,他求之不得,原本是抱著主意來邀李淮安賞花,也抱定了李淮安會拒絕他,沒想到竟獲得她青睞。

 他與李淮安對桌而坐,她盈盈淺笑,身旁小婢立即奉茶,他一嗅便知是頂級好茗。

 「柳尚書,請。」她持白子,他持黑子,她讓他先下。

 「公主今天棋興高昂?」

 「嗯,棋癮犯了。」她目光看似落在棋盤間,實則悄悄用余光瞟向另張桌邊的伏鋼。

 笑意浮上她芙蓉臉龐,看癡了柳揚,卻看怒了伏鋼。

 笑笑笑笑笑!她對那個勞什子的尚書笑得這麼燦爛做什麼?還有那個勞什子尚書,沒發覺他自己嘴角邊口水全流下來了嗎?!

 「柳尚書,該你了。」

 「哦、哦!」柳揚勉強逮回一絲絲理智,放下黑子。

 「柳尚書,你覺得我今天這身打扮好不好看?」她左手托腮,慵懶中又有姑娘家柔媚味道,閒話家常間風情萬種。

 「好、好看!好看極了!」他點頭如搗蒜,點動得很勤快。

 「真的?我聽得好高興。」

 「我是實話實說!」柳揚再三強調。他不是騙她的,也並非昧著良心說話,刻意妝點過的她,清麗迷人,衣裳首飾襯托出的柔美不及她本身發散的氣質,特別是她今日笑容多,將眉宇間每回看見他時的輕蹙消抹去,豈能不美?

 「柳尚書,你嘴真甜,說出來的話真好聽,我有時無論打扮得再美,也有人是視而不見,從不說句好話,讓我一直以為自己貌丑,不討人喜歡……」哀怨的話語說來總是惆悵,為她的美添了一抹幽怨。

 「是哪個不長眼的家伙?!公主,你別理會這種人,我倒覺得那是高攀不上你才會有此蠢行,以為能用特立獨行來博取你的眼光,柳某最不齒這種人!」柳揚說得義憤填膺,殊不知他口中「不長眼的家伙」正用最毒辣的目光瞪死他。

 「是這樣嗎?」李淮安問著柳揚,一雙美目卻越過了他,朝伏鋼望去,伏鋼冷哼撇開頭。「但他連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他真沒眼光!」

 伏鋼又瞪回來,李淮安忍俊不住噗哧一笑,柳揚則是滿臉迷惑。

 「謝謝柳尚書替我說話。」她用這句話解釋自己壓抑不住的笑聲,但她自始至終都不是為了柳揚而笑,而是為了沉默坐在後頭,一臉老大不爽的熊般男人。

 吃醋了是嗎?還不夠哦,這樣還不夠回應她的付出,她是那麼那麼那麼的喜愛他,不喜歡他的無視,也不愛他待她的若即若離,更討厭他明明就對她有意卻還是死不開竅。好,他缺人當頭給他一棒,她就給他。

 「公主,我句句出自肺腑,你雖貴為皇親卻沒皇親的驕縱,待人和善有禮不擺架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堪稱皇城第一才女,若你身為男兒身,說不准當年七王爺推上龍座的人是你而非二十六皇子……」柳揚滔滔不絕繼續誇贊李淮安的種種,李淮安卻沒怎麼專心,不過伏鋼聽得很專注,柳揚提到的他都同意。只是——明明就是在誇獎李淮安的優點,為什麼他越聽越是一肚子火?

 「如果我只是個平常人家的閨女,你會中意我嗎?」李淮安突然插嘴打斷柳揚連綿不絕的吹捧。「沒有皇親身分,沒有榮華富貴,更不可能保你飛黃騰達,柳尚書也同樣會中意我?」

 「呃……當然。」

 白癡,你停頓了一下,聽就知道你在說謊。伏鋼在心裡冷笑,就算李淮安不是皇親又怎樣?不是皇親才更好,皇親的身分只是掩蓋掉她自身的好,每個人見到她只先考量她「十八皇女」的地位能帶來多大的好處,她又不是只有好在她是皇女——「柳尚書不是勢利之人,淮安倍覺欣慰。」

 「公主謬贊了……」柳揚有些汗顏。他對李淮安的好印象確確實實是因為她貴為皇親,否則……要找個比她更美的尋常姑娘家一點也不難,她雖美,卻不是最美,皇親的身分才是真正襯托她美麗的主因——這些話,他自然明白隱瞞為上。

 「抱歉,請柳尚書稍待,淮安覺得天熱,想去換件薄些的衫子。」

 「好,公主請便。」

 「綺竹,好生伺候著。」

 「是。」一旁小宮女福身應道。

 李淮安讓丹芹扶著,往廳後內堂走去,伏鋼終於有了動作,直直站起,跟了上去。

 「咦?那、那不是伏將軍嗎?」柳揚這時才注意到伏鋼的存在。

 「來,柳大人,用茶。」綺竹將半滿的茶杯又斟得滿滿。

 「哦,好……」他端起茶杯才啜了一口,綺竹馬上又斟滿它。

 「柳大人,您要是想小憩片刻的話,那兒有躺椅,別客氣。」

 「呃?不用吧,我還要等公主更好衣,出來將這盤棋下完。」只是換襲衣裳,費不了太多工夫才是。

 「公主?」綺竹先是一怔,緩緩捂嘴笑了,「公主「暫時」都不會出來了,我看柳大人還是去躺椅那邊閉目養神,還是讓綺竹拿些書讓您讀,打發打發時間?」沒瞧見伏將軍也跟進去了嗎?公主哪還有空閒理睬你!

 柳揚一時之間並沒有弄懂綺竹的話,直到他枯等了良久,才知道「暫時」這兩個字,指的是足足半個時辰!

*        ** ***

「站住!你跟我來!」

 伏鋼喝住李淮安主僕的腳步,箭步上前,擒著李淮安的手將她拉到另一端,丹芹在李淮安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那個勞什子的尚書滿嘴屁話!」伏鋼沒頭沒尾就轟出這句,剛稜臉龐上鑲著的兩道濃眉蹙皺得死緊。

 李淮安被他的手勁握疼了,輕聲提醒,「伏鋼,這樣很疼。」

 他低頭瞧見自己的傑作,白皙纖柔腕上已經印出他的粗魯指痕,他以為自己只用了半分力道……他連忙松手,不敢再碰觸她。

 「沒事的,你下回溫柔一些就好。」她反過來安撫他。

 「好……」不對,他答什麼好?哪可能還有下回,不可能再有下回的!

 「你說柳尚書滿嘴……謊話,是指他誇我好看是謊話?還是指他贊我毫無皇親驕縱是謊話?或者是待人和善有禮不擺架子是謊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堪稱皇城第一才女是謊話?」

 「不是這些!是你問他你若不是公主,他中不中意你這件事!他說出「當然」這兩字時在放屁!」

 「我沒有聽見柳尚書是否在那時做出不文雅之舉。」她故意誤解。

 「我不是說他真的放屁,而是他——他不是真心誠意說「當然」,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你沒看見嗎?」伏鋼一急,聲音就跟著大起來。

 「我倒覺得柳尚書很真誠。」她當然看見了,柳揚是為何接近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揚喜愛她公主的高貴身分,比喜愛她李淮安更勝數分。

 「你眼睛被蛤殼黏住了嗎?他灌你幾杯迷湯你就發傻發癡了嗎?你是笨蛋嗎?他擺明是因為你是公主才對你大獻殷勤,你樂個啥勁呀!你就試試真的變成死老百姓,看他會不會多瞧你半眼!」伏鋼吼她。

 李淮安從來都不是蠢人,她不是很會看人嗎?為什麼就沒瞧見柳揚的心思,還替柳揚說話,說他不是勢利之人,說什麼倍覺欣慰?欣個屁蛋啦!

 思及此,伏鋼更氣了!

 「我不該相信他嗎?他天天都勤奮地往我這兒跑,偶爾送我小玩意兒,陪著我一塊去賞花,吟吟詩,聊聊天,談談心,他待我好,逗我開心,聽我訴苦,沒有人比他更好。他可不像你,只有打賭輸了才來匆匆去匆匆往我這兒跑,喝完一杯茶就走人,一走又是一年半載,你現在卻控訴他不真誠?難道……你比他真誠嗎?」李淮安淡淡說道,一番話裡虛多實少。柳揚是天天勤奮往她這兒跑,也送她許多討好的小玩意兒,但卻全被她婉拒退回。至於賞花吟詩聊天談心都是不曾發生的事,倒是埋怨伏鋼的部分比較多。

 「我、我——」他完全沒有立場替自己辯駁……

 「請你下回打賭時,不要再尋我開心。你可以上任何一位公主那兒要茶水喝,就是不要找我,我不喜歡讓你這樣操弄。雖然我是你最嫌惡的皇親,但我也是個人,我也會覺得難過覺得困擾。還有,我不想讓柳尚書認為我與你真有任何曖昧,你一個大男人或許無關痛癢,我是個女孩子,名節得顧好。」她看見伏鋼臉上閃過的手足無措,幾乎差點要投降,但……伏鋼呀伏鋼,你太頑固了,我用軟的你無動於衷,不得不改采硬的,你得吃點苦才行。

 「……誰稀罕向你要水喝?你以為我愛來嗎?我只不過是輸了賭,不得不——」

 嘴硬的死小孩,你再吠呀,再多吠幾句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李淮安瞅著他,心裡犯嘀咕。

 伏鋼噴吐著氣息,嘶嘶有聲,足見火氣高張,就在李淮安以為他又要口不擇言胡亂猛吠的同時,他開了口,卻不是她所以為的怒咆狂吠。

 「那個啥尚書的……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真心,他只是喜歡你是十八公主,不是真心喜歡你。」

 說完,他掉頭就走,不替自己多做解釋。

 李淮安想開口留他,他卻已經不見人影。

 「……你怎麼這樣?你不知道就是這種關心,讓我一直被你吸引,眼裡怎麼也容不下其他的人嗎?」李淮安苦笑——有苦也有笑。無法得到對等的感情是苦;他心裡仍很在意她、不希望她所遇非人,這讓她心口甜絲絲的好想笑。

 伏鋼不擅花言巧語,從不說好聽話,卻能在她激怒他之後,還是擔心地想說服她,要她當心柳揚。

 他這個行徑,值得她更愛他一些。

 「你不也一樣,只是討厭我是十八公主,不是真心討厭我,是吧。」

 李淮安對著伏鋼離去的方向喃喃自語,突地想起什麼,拉高衣袖,露出他方才那麼緊張時扯牢住的手腕,笑覷留在雪白肌膚上的大掌印,她緩緩舉過手,湊近唇邊,用柔軟的唇瓣及粉頰輕輕磨蹭泛紅的印子。

 她真不愛他老是打賭輸了才來找她,難道……他就不能因為想念她而來嗎?笨伏鋼。

 笨伏鋼……

 唇脂蓋在大掌印上,她用著這種方式與他纏綿。

 有朝一日,她會將唇印在他唇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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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5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伏鋼悶悶不樂,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魁梧粗獷的外型做不來文逸書生的憂郁美感,卻不倫不類學起別人的悲秋傷春。

 「唉。」第十聲歎息飄出,他身旁的小兵官終於聽不下去了。

 看一個翩翩美少年歎氣是享受,看一個大熊武將歎氣是折磨!

 「將軍,你怎麼了?從十八公主那裡回來就心事重重的。」

 「哪有。」唉。第十一聲。

 「明明就有。」小兵官放下刷馬布,跟著伏鋼往干草堆裡盤腿坐。「難道是你上十八公主那裡,她給你臉色看了?」他只能朝十八公主身上猜測,因為向來面對大軍壓境而面不改色的將軍僅有在提及她時才會變臉,加上將軍就是從賭輸去討水喝之後開始怪裡怪氣,所以十八公主是症結沒錯。

 「……」伏鋼不吭聲,但唇線隱隱抿了抿緊。

 「還是你和公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小兵官不死心,一方面是關心他,一方面是好奇想探詢熱呼呼的新鮮消息。

 「……如果她跟你說以後別去煩她,不想因為我被另一個家伙誤會……這是什麼意思?」伏鋼茫然問道。他想了整夜,明明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從她嘴裡組合起來,那些字變得全不識得他,就好像幾年前他率兵往蕃國去,那些蕃兵只會嘰哩啦啦哇呱哇呱的說些沒人明白的話,李淮安那些話,讓他好像又重回到蕃國,滿腦子全是嘰哩啦啦哇呱哇呱……

 「十八公主那樣對你說?!」

 「嗯。」

 「將軍,節哀吧……」小兵官拍拍伏鋼的肩。嗯……對一個失戀的男人該說些什麼呢?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勝敗乃兵家常事?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最後他還是只用了「節哀」兩字。「她說那些話的意思是,你被除名在外了。」

 「除名?」

 「從十八駙馬的名單中剔除。」

 伏鋼只愣了一下,馬上回神,「誰稀罕!」哼。

 「不稀罕你就別露出死爹死娘的嘴臉呀。」還有彌漫在周身方圓百裡的那股陰霾黑漩渦又是怎麼回事?

 「我只是不爽而已!」

 「而已?」小兵官挑眉,質疑伏鋼用的詞匯。

 「好啦!我很不爽!」

 「哪點不爽了?」

 「從頭到腳!從上面到下面!從左邊到右邊!從肚子裡到肚子外面!」

 「也就是說,渾身不爽?」

 「要不是你們這群死家伙每回都拿她當賭注,我也用不著上門去討她罵,反而樂得輕松!她是在羅唆什麼?捨不得那一杯茶嗎?我下回讓人泡一桶送回去還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腸,扭扭捏捏端什麼皇親架子——」

 「如果將軍真的這麼討厭去她那裡,十八公主要你日後甭去,你應該要大松口氣才對吧,現在暴跳如雷太反常了。」和自己嘴上說的完全悖逆。樂得輕松?他就瞧不見將軍哪裡有樂得輕松的表情。

 「我是大松口氣沒錯呀!」

 「哪裡呀?」睜眼說瞎話。

 「聽她那樣說,我高興得很、爽快得很!不用她說,我也不會再去了!隨便她愛跟什麼尚書家伙好來好去都是她的事!被拐被騙被欺負也全沒有我的事!」吼完,伏鋼咬牙沉狺,眸裡燃著火光正轟轟燃燒,才閉嘴不過一眨眼時間,他又按捺不住繼續對著小兵官埋怨,「送她一兩件小東西,她就當他是好人?!殺豬之前也得費些功夫煮食喂肥它們,她懂不懂呀?!陪她去賞花吟詩就是好人?!我就不相信她若是豆腐攤的老板,那啥尚書會陪她去賞花吟詩!這麼好騙,被捉去賣還替人數銀子!」

 「將軍,你在吃醋。」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我在吃醋?!」

 「你在吃醋。」小兵官點頭,不厭其煩地重復一次。

 「我——在——吃——醋?!」伏鋼瞪大虎眸,看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行徑就是吃醋的表現。

 「你氣到臉都扭曲了,每一句又全是圍繞在介意啥尚書的出現,這不是吃醋是什麼?」

 「我只是氣——氣——」氣不下去,因為他毫無足以反駁的正當理由,更不能否定那天看到李淮安和柳揚和樂融融在對弈時,心裡真的真的很不痛快,她對柳揚笑著說著時,每一句都像拳頭捶在胸口,很悶很痛。

 但他有什麼資格氣?她說得太對了,他只有賭輸才去找她,每次去不是灌杯茶就是吃口糕餅,然後立刻拍拍屁股走人,他又比柳揚好到哪裡去?

 「算了,沒什麼好說的了。」伏鋼又自顧自低頭,繼續悶悶不樂。

 「將軍,你不能這麼消極!你甘心將十八公主拱手讓人嗎?你這叫不戰而逃!身為將軍,不戰而逃是奇恥大辱!」

 「奇齒大辱乳就奇齒大辱,既然她覺得那家伙好就好……嘖,我一點也不想和「公主」這種生物攀上千系。」

 所以他在數年前推拒了先皇將十二公主指婚給他的好親事。真有意想當駙馬,他老早就去當了,還用得著等李淮安長大嗎?

 「你去告訴眾弟兄,咱們要回戰場去了,該收拾收拾玩心,三日後整軍上路。」伏鋼托著腦後,在干草堆上平躺,活脫脫像是被一腳踩扁的皮鞠,洩光了氣。

 「將軍,這麼快又要走了?」

 「本來就只是聽見甯太後有意胡來,才領著精兵連夜趕回來,現在甯太後的事讓穆無疾輕松解決了,不走要繼續待在這裡等生銹嗎?」六天前,甯太後野心展露,早朝之時抱著小皇帝踏上龍座,最後卻在七王爺和十七皇子連袂出現時嚇得幾乎破膽,原先是那麼高傲自信地想成為簾後實權掌握者,最後卻連坐都沒來得及坐熱就連滾帶爬逃回後宮,據說足足兩日都沒敢踏出房門一步。

 「十八公主的事你真的就這樣算了?」

 「反正……我也要不起一個公主。」

 而且……他有些怕李淮安,她看他的那雙清澄眼眸,從他第一次在先皇御書房見到她時就震撼得直想逃避,那是一種本能,一種知道自己若不逃的話,就一定會淒淒慘慘輸掉什麼的本能,即使她那麼嬌小、那麼柔弱,纖細身高甚至不過才勉強到他的胸口,他卻怕她,所以他總是在逃,生怕逃得不夠快,下場是自己不能承擔的。

 他在戰場上被稱為常勝將軍,面對她卻輸得一敗塗地。他不曾害怕過任何一名敵將,即便是戰功多彪炳的猛將,他也能和對方單槍匹馬戰上幾十回合而面不改色,獨獨對她,他孬到不行。

 敗戰之將,逃得比誰都快。

 三日後,伏鋼領著一隊精兵,離開皇城,縮回前方戰線坐鎮。

 李淮安登上皇城最高的城樓,微寒的風勢拂亂她的長發,她瞇眼望著馬匹馳騁而起的滾滾風沙,倏地做出一名端莊公主絕對不會做的事——「臭伏鋼,你這個混蛋蠢蛋王八蛋,有膽你就一輩子躲著別回來了——」洩忿大吼的嗓音繞著皇城回響再回響,順便飄出皇城外……

 她吼完,撥撥雲鬢,恢復淡然嬌容,端著公主架勢,若無其事走下城樓,將城樓守衛驚愕的目光視同無物。

 「哈——啾!」

 伏鋼在馬背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揉揉鼻,咕噥著。

 「八成是被風沙給嗆得……」

 伏鋼一走,又是十天半個月以上的漫長日子,李淮安嘴裡怨他心裡念他,這種你追我逃的游戲她真的膩了,若是伏鋼從不曾喜歡她,她絕不會厚顏糾纏,偏偏就是感受到伏鋼內斂退縮的情愫,才會如此系絆住她。

 這段日子裡,傳出實掌國政的宰相穆無疾病危的消息,然而暗裡穆無疾不是病著,根本就已經逝世的傳言甚囂塵上,她敏銳察覺到皇城內蠢蠢欲動的徵兆。

 雖說當今龍位上坐著她哪一位皇兄皇弟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差別,然而後宮這幾日開始有許多陌生臉孔假扮宮人進出,她若沒猜錯,應該是後妃們的族親屬下,意味著除了她那一干子野心勃勃的皇兄弟之外,連外戚們也同樣覬覦,想藉穆無疾病重、聖上又年幼可欺之際謀篡皇位。

 權力至高點,誰人不心動。

 但若皇位換了非李姓人坐,她們這群公主妃子的下場決計不會太好。改朝換代後,前朝的皇親國戚殺的殺、擄的擄,男為奴女為妓,就如同籠中金絲雀,連逃都無門可逃。

 李淮安一個人盯著棋盤出神,腦中想著這事兒,眉心淡淡蹙著。

 丹芹端著茶過來,「公主,近來宮裡氛圍好像怪怪的……」

 「怎麼說?」丹芹也察覺到了是嗎?

 「湘妃的貼身宮女雨兒咋兒個不過是撞見蓮娘娘和一名侍衛打扮的男人說話,竟被蓮娘娘讓人縫起了嘴。還有太後那邊也是,好幾名宮女姊妹都因為細故被重罰……以往都不曾這樣呀!是因為天熱,大家都心浮氣躁,所以火氣大嗎?」

 是因為那些小宮女撞見了後把們和自家親族在商討叛國大事,才會被縫嘴的——不過李淮安沒多說,只是接過丹芹奉來的涼茶。

 「丹芹,你等會去吩咐其他人,沒事別出去走動,能待在屋裡就待在屋裡。」省得在哪邊的草叢或牆邊看到有人交頭接耳想篡位,無端端被人拿針線縫眼縫耳縫嘴巴。

 「為什麼?」丹芹不懂。

 「按我說的去做就是了。」

 「是。」

 「有聽說穆宰相的病情嗎?」後宮雖不管國政大事,但小道消息靈通,尤其是宮女太監們,忙裡偷閒中最愛聊這些。

 「有。聽華公公說,穆宰相怕是過不了二十九歲這個大關。三皇子派人去宰相府探過,不樂觀。」丹芹神神秘秘地道。

 「若死了可就糟了……」

 「丹芹也覺得糟,因為穆宰相是好人,待我們下人也極親切,他死了我們會覺得惋惜。」

 「我不是說這種糟了。現在二十六弟虛為皇帝,實際上根本是穆無疾掌權,此時穆無疾一死,他的「帝位」有多少人想搶?」

 「呀!公主您沒說,丹芹還真沒想到……那該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是好?等所有貪婪的人都爭完了,最後勝出的那個人穿上龍袍登上龍座。」李淮安直言。

 「公主您別嚇我!七王爺和十七皇爺應該不會坐視不管才對。」有這兩號人物在,誰敢在皇城裡胡來?

 李淮安哧地一笑,「我十七叔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還會想讓這亂象亂得更徹底。」因為越亂越有樂趣。指望他?還不如自生自滅算了。

 「十七皇爺是這種人沒錯……但七王爺不是!」

 「七哥去哪兒了有誰知道呢?」李淮安一句話又摧毀了丹芹的希冀。

 「對哦,七王爺已經好些日子不見蹤影了……」怎麼在緊要時間,這些要角兒全不見?萬一穆無疾真的兩眼一閉、兩腿一伸,皇城會亂成什麼德行呀?!

 丹芹突地又想到一個有用的人,「那伏將軍呢?找伏鋼將軍回來可以制止朝亂吧?」

 伏鋼呀……

 光是念著這個名字,她心思都紊亂起來。她竟又是那麼想他……

 「伏鋼太沖動了,以往都是穆無疾出主意讓伏鋼去執行,兩人合作無間,如今穆無疾病況危急,伏鋼回來也不見得有用,說不定他還會和我皇兄弟及外戚們大動干戈,太危險了……不過是該讓他回來,萬一改朝換代,遠在境外的軍隊恐怕就這麼被棄下,要援兵沒援兵,要糧草沒糧草,只能等死。」李淮安想得長遠,凝神靜思了片刻,她放下拈在指腹的棋子。「丹芹,准備文房四寶,我寫封信讓人送往伏鋼那兒去。」

 丹芹半刻也不敢遲滯,三兩下便鋪好紙、磨好墨、潤好筆,送到李淮安手上。「公主決定向伏將軍求援?」

 「不能以我的名義,伏鋼會以為我是想拐騙他,而不肯回來。」李淮安說出這句話時忍不住噘嘴。她可從沒有將伏鋼從戰場上騙回來過,更從沒耽誤過他的正事,她都是暗地裡思念著他,偶爾要些小手段讓他多留在身邊一會兒,很過分嗎?她自己沒反省過,所以一點也不覺得過分,但他卻將她視為壞人,當她心眼多得數也數不清嗎?

 她冒充穆無疾的謀士,寫下短短幾行字,簡單提及「有要事相商,速回」,其余也不多說,封好信箋,遞給丹芹,丹芹向來伶俐懂事,不耽擱地將這封十萬火急的信送出去。

 李淮安擱下筆,以濕帛拭干柔荑,卻突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丹芹!等等!」她趄身追了過去,丹芹的身影早就跑得不見蹤跡。她不放棄地又追了一小段距離,皇親國戚豢養出來的嬌貴讓她遠遠不及天天勤勞活動的宮女丹芹,最後落得喘吁吁扶著欄桿動彈不得的下場。

 「丹、丹芹……伏鋼會認、認出我的筆跡的……」

 伏鋼會認出這封信箋的字跡和之前他收過無數回的平安信如出一轍!

 只可惜,那封信就在剛剛被快馬加鞭送往戰場,而丹芹哼著輕快小曲兒,舞躍著腳步回來邀功。

 李淮安只能期望伏鋼沒有縝密的心思,粗線條地什麼都沒察覺——

*        ** ***

伏鋼瞪著信箋非常的久,左翻翻,盯住不動,過了半晌又改轉右翻翻,繼續和它大眼瞪小眼。

 信箋上交代要他趕回城裡,這幾個字他認識也學過,難不倒他,不需要找一大群謀士來替他解釋信箋裡寫了啥,但是信箋上的字跡眼熟到不行。

 「將軍,信裡寫了什麼難解的字句嗎?」小兵官見伏鋼沉默太久,以為信箋裡有著艱深的密謀大計,才讓伏鋼死鎖著濃眉瞪它。

 「這信是穆無疾托人送來的?」伏鋼問,視線仍在與信箋糾纏。

 「是。」

 「但這不是穆無疾的筆跡……」他收過無數次穆無疾急送來的書信,也不只一回讓穆無疾用這種方式「教導」他作戰計策,所以他相當熟悉穆無疾的墨跡。此時眼前的信裡飛舞著他同樣很熟悉的字跡,可是絕不是穆無疾所寫。

 「會不會是穆宰相不方便寫,所以讓別人代筆?」

 「是有可能,但連筆都拿不動……該不會穆無疾發生什麼事了吧?!」信箋上只淡淡說有要事相商,這要事是啥卻不明說,留下無限想像空間,所以伏鋼朝壞的方面想——「那將軍,我們快些回去!」

 「去牽我的馬來,我一個人回去快多了。」他不准備帶累贅的人。

 「是!」

 小兵官急忙奔去牽馬,伏鋼則是又盯著信箋發愣,一手拿起壓在厚重兵書下的成疊短信,日積月累也是頗驚人的數量——「原來老是寄平安符和信件給我的家伙是穆府裡的人?」

 穆府的人……

 腦子裡閃過很多張穆府人的臉孔,他一個一個捉出來剔除。穆府除了穆無疾和他熟了些之外,應該只剩下穆夫人——她老拿他當第二個兒子對待——呀!最後還有一個他熟的——穆府看門小兄弟阿勁!兩人是拚酒拚出友誼的,阿勁和他一樣豪爽,兩個同類人自然相處起來暢快不婆媽。

 不、不會吧……阿勁寄平安符給他干什麼?

 伏鋼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掏出藏在袍甲內的紅色平安符,平安符因為常年被汗水血水濕濡而變得老舊,但他仍是掛在身上不取下,心裡猶記得收到平安符及一張他識不了幾個字的短箋而感動莫名——雖然現在猜是阿勁送的,讓他覺得當初的感動實在是白費,但不否認這個平安符在許許多多危難時助他一臂之力,在困境時給他無限勇氣。

 他千猜萬猜,就是沒往穆府裡的人去猜。他本來還奢想會不會是……李淮安送的。但他不敢去證實——躲她都來不及了,他還上門去問她這種事干嘛?

 那些叮囑他添衣加飯保平安的書信寫來都不過少少幾字,然而字字撥動心弦,也許他在下意識裡渴望那是出自李淮安之手……

 伏鋼猛力甩頭,甩掉這個念頭。

 算了,等回去再當面問阿勁。大男人的,做什麼女人家的扭捏事呀?呿!

 小兵官備妥快馬等在帳外,馬兒的嘶鳴聲像在催促著他,伏鋼將平安符塞回袍甲內,揮開帳幔大步走出。

 「要弟兄們這幾日安分些,別受敵人挑釁,更別讓敵人知道我回城去的消息,找個身材和我相似的弟兄天天扛著四柄大刀去陣前晃個兩圈。」嚇嚇敵軍。

 「明白。」

 這些年來前線小戰不斷,已成家常便飯,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緊張氛圍已經日漸習慣,不像剛來時日日繃緊精神,一丁點風吹草動都得全軍備戰,敵方與我方各自劃出楚河漢界,守著自方的范圍,不至於發兵突擊——尤其這半個月伏鋼情緒惡劣,頗有遷怒洩忿之意,敵軍送上門來讓他練刀練拳頭,他打得可奮力了,比平時更加不留情,所以這半月裡敵軍特別安分,誰也不想自討皮肉痛,連五日一大打都省略下來。

 伏鋼拉妥墨黑披風罩住全身,躍上馬背,朝城裡方向策馬奔馳,他連趕了兩日的路,火速回到城裡,才一踏進城街立刻聽見不少百姓嘴裡說出來的大事——穆無疾死了?!

 那個家伙竟然死了?!

 謠言虛虛實實,幾乎每個人都在談論,他光走完一條街,差不多也真的相信穆無疾英年早逝了。

 他匆匆進了穆府,沒料到百姓口中說的死人卻氣色紅華地半臥床榻喝湯藥,臉上全是輕鬆的淺笑。

 「你怎麼回來了?」

 「是你派人找我回來的呀!」

 「我沒有。」他養病都來不及了,哪有這種閒工夫。

 「你沒有?那是誰?」

 「我也想知道是誰冒著我的名欺騙伏大將軍你。」而且還挑了個恰巧的時機讓伏鋼回來,這可真幫了他一個大忙。

 「這可奇怪了……不過不重要啦!」伏鋼揮揮手,逕自找了座位坐。「外頭都在傳言你穆無疾騎著鳥飛向西邊了。」他忘了是駕什麼鳥又西什麼的,有讀到過,但沒記住,反正穆無疾一定懂。

 「哦?」穆無疾只是揚揚眉,並沒有太吃驚的神情。

 「聽說有天夜裡,穆府上下爆出大哭,會搞得穆府這麼反常,除了你這個病弱宰相嗝掉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種本事。」這是伏鋼從百姓口中聽見熱呼呼的消息。

 「全城都在傳嗎?」

 「是有幾個穆府下人在外頭替你澄清,可是大家還是相信謠言,包括我。」所以他一直到親眼看見穆無疾還好端端在喝藥,才肯相信他沒死。謠言的影響力真大,恐怕全城沒人相信穆無疾還活跳跳的。

 「繪聲繪影的流言總是有趣些,人們情願去相信有趣的事。」穆無疾輕聲笑了。

 「喂,被傳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麼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多觸楣頭!」

 「伏鋼,你想……朝廷裡又會有多少人也認為我的死訊是真的?」

 穆無疾眸裡閃過的算計,伏鋼很眼熟。他已經養成了不會被穆無疾那副溫文外表給蒙騙的習慣。

 「大多數吧。沒有人來探問你的病情嗎?」

 「全被冬桃他們請回去了,一概以「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打發。」穆無疾的專屬小大夫在一旁插嘴補充。

 「這種答案絕對會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家伙們解釋成——嘿,穆無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鋼清楚城裡那群家伙心裡會怎麼想,說不定有人老早准備好鞭炮要放。

 「對,他們現在想等的,就是穆無疾斷氣的消息。」穆無疾笑容添了一些老成。

 「我好像聞到了你又在打壞主意的味道……」

 「穆無疾一死,會有多少人露出馬腳,我很好奇。」

 「你該不會是想用這招來試探那群家伙……」

 「我是呀。」穆無疾不否認。

 「喂喂喂,你的死訊只要一散布開來,皇城馬上陷入大亂,現在掌實權的人是你,你等於是沒掛名的皇上!你以為誰有把小皇帝放在眼裡?要不是你還擋在前面,那個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給撕來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個跟著上路的絕對就是小奶娃——」

 他伏鋼雖是武人,但好歹也和皇城裡那群家伙周旋不少年,總是懂了些陰謀詭計,那群家伙想做什麼、會做什麼、要做什麼,他心知肚明。若穆無疾的死訊傳進他們耳裡,他們不可能像現在安安分分不蠢動。

 嚴重性還需要他向穆無疾說明嗎?!

 「所以伏鋼,這件事就得麻煩你了。」穆無疾還有臉拍拍他的肩,儒雅笑著。

 「咦?麻煩我什麼事?」

 「進皇城將小皇帝給偷出來。」

 「你要我去偷——」伏鋼瞪大眼,看著笑得一臉燦爛卻又緩緩吐出巨石般字句的穆無疾。

 「對,偷人。」

 伏鋼雖是窮苦人家子弟,但他活得光明磊落,即使山窮水盡,他可是從不曾偷過別人家的一只雞、一粒米或是一根蒜苗來果腹。

 沒想到活到二十九歲,第一次當賊,偷的不是食物或銀兩這等小東西,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對,不是「一個」,是兩個。

 左手挾著沒被吵醒的小奶娃皇帝,右手抱著李淮安,他自身也茫然了。

 小皇帝偷到手就算完成任務,他為什麼還轉往李淮安的寢居,連她也一塊帶走?

 是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皇城將面臨大亂,將她留在那裡會有危險?

 她伏在他頸肩,沉沉睡著,一點也不擔心被他擄走之後會被帶往哪裡,纖細的雙臂圈在他頸際,全身重量都偎在他身上,當她鼻息輕輕噴吐在他頸間,好幾回他都幾乎失手將小皇帝給松手摔掉,他必須屏緊呼吸,心無旁騖才能平穩躍過皇城一個又一個的屋頂。

 而李淮安也是怪人,她一點都不驚訝看見他出現在她房裡,甚至像是早就料到,所以當他抱著小皇帝,大步踹開她的房門,冷凜著臉要她乖乖跟他走,她竟也不多問、不懷疑、不抵抗,簡單披上一件薄袍子就等著讓他將她扛上肩膀。

 現在把她帶回來,下一步該怎麼料理她,成了他最大的難題。

 自做孽不可活,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吧,記得之前好像讀到過……原來用在這種時候正好吻合。

 「伏鋼……你怎麼佇在房門前不進去?」

 李淮安醒了,她揉揉眼,看起來帶有稚氣,嗓音還在半睡半醒間,不像她平時說話時靈活流利,聽起來卻有另一股可愛的迷糊。

 她的話提醒了伏鋼。沒錯,他從皇城回來之後一直站在自己房門口不知所措,掙扎著該將她抱進房裡還是干脆咬牙再將她抱回皇城,擺回原位,就當沒發生過「偷人」事件……

 「伏鋼?」李淮安以為他沒聽見她說話,又喚了一次。

 「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帶走小皇帝是為了保護他,而帶走你……是為了要你來照顧他——他是你皇弟,你知道怎麼照顧好他!」

 這絕對是一個最劣等的謊言,要綁個奶娘也不該找上嬌貴公主李淮安。

 「是穆宰相要你這麼做的嗎?穆宰相身體無恙?」她會如此猜測是伏鋼雖然魯莽,但他的魯莽只懂得橫沖直撞,和野心者直接刀劍相向,不會顧及到她二十六皇弟的生命安全,所以應該另有人負責使計策畫。

 「你不用管這麼多。」她干嘛關心起穆無疾?伏鋼心裡不怎麼痛快。

 他用肩膀頂開房門,將她與小皇帝抱進屋裡,小的直接放在床上任他繼續睡,大的自己從他臂彎滑下,打量他的房間,表情看不出有沒有嫌惡或唾棄屋內的簡陋。

 伏鋼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禁冷嘲道:「真抱歉了,要委屈高貴的十八公主在這破屋子裡住下。」

 「我又沒說什麼,你何必酸我這麼一句話。」李淮安收回環視擺設的目光改覦他。伏鋼的房間確確實實不華麗,與她的寢居相較,她放置華服的著衣室還遠比這兒大上兩倍。她知道伏鋼不喜愛物質享受,他的房間如同他的人一樣單純,一目了然。

 她明白他沒惡意,他剛剛那句話的文雅版是:你是金枝玉葉,讓你住在我的房裡太委屈你了,不過為了你與小皇帝的生命安全,請你見諒——他不說,她自己加注解行了吧。

 「我與鳴鳳睡這兒,你呢?」她坐在床上,輕輕拍著小皇帝的胸口。

 「我只要有張椅坐著也能睡。」他的將軍府裡是有空房,但是若他睡在別間房裡勢必會引起猜測,等於擺明告訴人他在房裡藏了什麼。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切如常,粉飾太平。

 「我想穆宰相應該只要你偷走鳴鳳吧,你帶我來是失策,藏一個孩子容易,要多藏一個大人麻煩,趁著天未亮,你送我回去吧,照顧鳴鳳的事,找個大嬸來做就可以了。說實話……我只抱過鳴鳳幾回,談不上照顧,我沒這麼好的本事。」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厲聲拒絕。「天一亮,皇城裡就大亂了,你待在那裡是想找死嗎?你以為皇城裡那群家伙一爭奪起來,後宮還能好吃好睡當做沒事發生嗎?萬一穆無疾的歪主意失敗,你會遭到什麼下場誰敢保證?!叫你住你就住囉唆什麼!找大嬸來顧孩子,我要不要干脆多找幾個人替他換尿巾?!小皇帝在我這裡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你懂不懂呀?!懂的話就趕快上床去睡!別滿嘴要送你回去這種屁話!」

 伏鋼吼得很大聲,似乎忘卻了深夜裡,這恁大的嗓門會吵醒多少將軍府裡的人。他吼人的氣勢很足夠,一般小孩見著了大概會嚇哭得浙瀝嘩啦,但卻嚇不著她。她之所以乖乖聽他的話在榻上躺平身子,全是因為他自己都沒注意到他方才吼出了多少對她的關心及在意,這讓她好開心,他是在擔憂她的安危,不願將她獨留在皇城裡面臨任何可能發生的危險。

 他粗聲粗氣也不過是笨拙想掩飾自己的體貼柔情罷了。

 她枕著伏鋼睡過的枕,蓋著伏鋼蓋過的被,對伏鋼露出甜美笑靨,這是伏鋼應得的獎賞。

 被罵還笑得這麼可愛干嘛?!伏鋼心裡嘀咕,眼神卻將那抹迷人的笑容盯著不放。

 被罵還笑得這麼可愛……

 這麼的,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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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58: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李淮安睡得相當安穩。即使睡的不是絲綢軟枕,蓋的不是蠶絲裘被,她卻一夜好眠,因為屋子裡充滿伏鋼的氣息,被窩裡有著純男性的汗水味道。

 早膳是伏鋼送進來給她的——事實上也是午膳了,早膳被她和小皇帝睡掉了——還順手挾帶一套平民百姓的服裝要她換上。

 「我這裡沒辦法吃太好,但吃飽不成問題。」伏鋼似乎對於無法變出豐盛菜色感到氣惱,所以口氣聽來不怎麼高興。

 李淮安先喂了小皇帝一口飯菜,替他將嘴邊米粒拾起。「鳴鳳,好不好吃?」

 「好吃。」童稚的嗓非常可愛,當今聖上李鳴鳳鼓著雙頰,咀嚼著飯時還分心在玩桌上的茶杯。

 李淮安這時才回望伏鋼,「你能吃的食物我也能吃,我並不是非錦衣玉食不可。」說完,她也替自己添了青菜及醃瓜到碗裡,和著米飯小小一口扒下。

 「我不是那意思……」嘖,他到底在說什麼呀?他只是怕她吃不習慣而已呀……

 「皇城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知道他一早跑了皇城一趟,眼下他心情的郁悶多多少少是受到皇城的亂象影響。

 伏鋼看她一邊要餵坐在膝上的李鳴鳳,連頓飯都不能好好吃,他左手將李鳴鳳拎過來,右手端著李鳴鳳的碗,替她餵食小家伙,笨拙地塞了半口,掉出更多的米粒。

 「你三皇兄准備把小皇帝失蹤直接當成死亡,要眾官改支持他為皇。」他將黏在小鳴鳳胸前的飯粒一粒一粒拈起。

 「三哥這猴急的性子真是改不掉……這麼搶著出頭,也不先弄清楚後頭還有多少豺狼虎豹,馬上掀了底牌,真糟糕……」雖然三皇子李傲鳳與她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但畢竟兩人相差二十多歲,所以並沒有太深刻的情誼。不過當她預料到李傲鳳可能面臨的凶多吉少,心裡還是會難受。

 「五皇子和八皇子自然是跳出來反對。」又是兩個沖動蠢家伙。

 「五哥和八哥與三哥不和已經不是秘密。」這一回,不知道她得失去多少名兄弟了……「丹芹她們不知是否平安?可千萬別波及到才好。」

 「我有繞去看過了,她們沒事,知道這種時候躲在屋子裡別到處亂走最好。」就是知道李淮安會擔心那群姊妹般的小宮女,所以他沒忘了替她跑這麼一趟。

 「謝謝你,伏鋼。」就是這種小貼心,才會害得她把心也貼給他。

 「有什麼好說謝的,順便而已啦!」他不習慣地撇開臉不看她,滿臉不自在。

 「當然要說。我要謝謝你這麼擔心我的安危,也要謝謝你替我去看丹芹她們的情況,讓我放心。」

 「我、我哪有!」就、就說了是順、順便嘛!

 面對他的否認,她淡淡笑了。他嘴硬無妨,她有感受到他的用心就夠。

 「我好難得才能離開皇城到外頭來,我要是穿上百姓的衣裳,你是不是能帶我四處走走?」她瞧見桌上的衣裳,突然閃過這個主意。

 當然不好。也不想想,現在是玩樂的時候嗎?她一個被偷走的十八公主想大剌剌上街閒晃?吃飽撐著呀!

 但她一臉希冀,要求也並不過分,她只是想看看皇城裡見不著的景象……對他而言稀松平常的街景,在她眼中恐怕都是好玩極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她自己卻又沉吟了。

 「還是算了,此時此刻乖乖待在屋裡比較好,抱歉提出無理要求。」李淮安不想太為難他。她只是一時太雀躍,像是離了籠的小鳥,急著想展翅飛上寬廣蒼穹,他的片刻沉默讓她又立即冷靜下來,以大局為重。

 「你想上哪去?」

 李淮安抬頭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這意思是……應允她了?

 「如果是一兩個時辰的話,應該沒問題。」伏鋼仍是沒看她,故意想將話說得不情不願,偏偏還是露了餡。

 「半個時辰就行了,在將軍府附近就行了。」有你陪著就行了——這句話沒說,怕又嚇跑了他。

 「吃飽後我帶你去。」

 她忍俊不住地歡呼一聲,手裡還握著箸,卻高高舞動著,小鳴鳳見狀也學著歡呼,短短小手揮得好奮力。她知道這有失公主舉行,又羞窘地將雙手放下,以為自己能抿住毫不嫻淑的咧嘴大笑,但因為心裡太開心而失敗。

 「跟個小孩子一樣,丟不丟臉呀?!」他取笑她,她的回應是笑得更開懷。他催促她一句「快吃」,她溫馴頷首,動箸繼續喂飽自己。

 「之前還叫我別再去煩你,現在被我偷回來卻不反抗,你也真奇怪……」

 李淮安教養極好,嘴裡有食物時絕不開口說話,直至吞咽下口中菜飯才緩緩回答伏鋼的咕噥。

 「我是這麼說過沒錯。我討厭你打賭輸了才來找我,那種「不得不來」的態度,我不歡迎你。但如果你不是因為這原因而來,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見到他就開心,但無法忍受被視為賭注,她希望他是為了見她而來,專程為她而來……

 「說什麼繞舌話,聽都聽不懂。」伏鋼覺得她像在念謎語,丟給他很難理出頭緒的說法。

 她輕歎口氣,對伏鋼而言真的得簡單點說。「伏鋼,如果你來找我喝茶,是因為你想見我,我會替你溫壺好茶,期待你來。」她不能再說得更明白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安靜了一會兒,是否有認真思索她那句話她不清楚,因為他的表情看來很專注,覷著她許久。

 「你還說不想讓那個尚書家伙誤會——」

 哦,原來伏鋼這麼在乎她那時想激怒他的話。

 「是不想讓他誤會沒錯。難道你想嗎?」她輕松將問題丟回去給伏鋼。

 「……」他很想,但也知道不能想。

 他是討厭那個尚書沒錯,因為那個尚書接近李淮安是有目的的,而這個目的並不是單純想疼愛李淮安,這讓他覺得心裡不舒坦。最好是讓那家伙誤會到底,滾離李淮安遠遠的,甭再接近她——可是若讓人誤會他自己和李淮安有什麼,情況不是更加混亂嗎?

 「我知道你也不想。那麼你還有什麼想質問我的?」她笑咪咪,實際上心裡酸溜溜的。

 「沒有了。」他的確沒任何立場質問她。他根本無權過問她任何事,就算她真決定讓那個啥尚書成為十八駙馬,又關他鳥事呀?!

 心裡那股越燒越旺的不爽快硬生生被他壓了下去。

 「你真的好本事,幾句話就讓我食欲全失。」她咕噥,放下碗筷。

 「你吃飽了?」怎麼不多吃點?

 她氣都氣飽了,滿肚子全是窩囊氣!面對一個呆頭鵝,又不能直接拎著他的衣領大聲對他吼「柳揚是我故意找來氣你的,你到底懂不懂?!你為什麼不吃醋質問我?為什麼不跟我說你就是想讓柳揚誤會你和我關系密切?我求之不得呀!」所以她更覺得力不從心的窩囊——為了避免內傷氣死自己,她還是轉移注意力吧。

 「現在可以帶我出去走走逛逛了嗎?」

*        ** ***

李淮安沒有踏出過皇城半步,今日是她頭一回踩在城外的街道上。

 這裡和皇城內差別恁大,皇城裡美輪美奐,琉璃磚碧玉瓦,廣湖郁林,一望無際,而小街巷老舊擁擠,不時飄來混雜著許多食物的味兒,有生蟹活魚的腥味,也有賣花姑娘籃子裡的花香味,更有小鋪引人垂涎的豆腐香。

 她換上與街上所有姑娘類似的粗布衣,長發挽在素巾之下,身上發間都沒有任何贅飾,臉蛋上也不撲胭脂水粉,素雅干淨。她跟在伏鋼身後,揪握住他的衣角,難掩好奇地盯瞧著從沒見過的種種玩意兒。

 「好香……」她瞧見有個小鋪前好多人在排隊,隱約嗅得到餅香,她好奇引頸望去,發覺眾人在等待的正是撒上芝麻的烤大餅。

 「芝麻大餅,想吃嗎?」伏鋼抱著李鳴鳳——當然他也被打扮成尋常孩童的模樣。沒人會想到失蹤的皇上及十八公主此刻正混在人群裡「微服出巡」。

 「好吃嗎?」她反問。

 「走,排隊去。」他騰出另只手,不懂避嫌地捉著她一塊接著人龍排下去。她一開始還覺得別扭,後來越是接近攤鋪,餅香越來越濃,她的期待戰勝了別扭。

 付出銀兩,接過滿臉笑容的小鋪老板奉上的熱餅,她笑開了容顏。

 這可是她頭一回買東西呢……

 「趁熱吃。」

 她驚訝看他,「邊走邊吃?」

 「廢話,不然還在大街上擺張桌子等你優雅吃完嗎?」他率先大咬一口芝麻大餅,李鳴鳳吵著也要吃,他分他咬一口,燙得小娃兒哇哇大叫。

 一大一小津津有味嘗著香餅,都在引誘她快快跟進,她遲疑該不該拋下矜持,在大街巷道間大剌刺啃著食物,這在她的觀念裡是不被允許的,一個公主豈能在大街上……

 他又餵了小鳴鳳一口,小鳴鳳吃得滿嘴芝麻,卻也吃得滿足瞇眼,她終於忍不住仿著伏鋼,朝手上熱呼呼的芝麻大餅咬下,芝麻及扎實麵香彌漫在口齒鼻腔之間,香極了!

 「好吃吧?」看她雙眼一亮,他就知道答案了。

 「好好吃……」她掩嘴低呼。只是再簡單不過的面皮和芝麻,怎麼會如此香酥,比起御膳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家芝麻大餅不只在城裡出名,據說他們眾兄弟分別在四城也各開了分號,每一家生意都很好。」

 她很快就吃掉大半塊芝麻大餅,或許是第一次悖逆著禮教,不用按著宮女們替她拭淨雙手再仔細將食物分妥到她碗盤裡供她吃食的固定步驟,她吃得不拘束,也吃得更盡興,有一點罪惡的樂趣。她小心翼翼吮掉指腹上的芝麻粒,這是她從前絕不可能做出來的失禮舉動,但此時……

 她只覺得這餅比她吃過的任何一道菜餚都更加美味。

 「這餅真的好好吃……」她每咬一口都要贊歎一次。

 「沒這麼誇張吧?」伏鋼覺得她反應激烈了一些。不過就是塊餅,沒必要吃得熱淚盈眶吧。

 「不誇張,它真的好吃。」

 「只是平民百姓的尋常點心,比不上你常吃的那些東西,你是大魚大肉吃膩了才覺得清粥小菜爽口。」人的劣根性。

 「你又來了。」老是酸她。

 小小一塊芝麻大餅,根本填不飽伏鋼的胃口。

 「吃完餅就覺得肚子更餓了。走,我帶你去吃其他好吃的!」

 這就是所謂……其他好吃的?

 李淮安坐在一間簡陋的面食館,裡頭莫約五張桌子,每張都挨得很近,坐著吃麵時一定會與鄰座的客人頂到背,像伏鋼這麼高壯的男人,一個人就等於占去兩人的位置,說實話並不是很舒適的用餐環境,而且往往必須和其他陌生人並桌一塊坐。

 伏鋼讓她坐著靠牆的位置,如此一來她可以不用和鄰座的人碰觸到。他叫來兩碗麵和幾碟配菜,沒多久熱騰騰的麵送來了。

 「他的拇指……」李淮安看見店小二端來熱面時,拇指不經意伸進湯碗裡。

 「呀,姑娘放心,我不燙的,謝謝關心啦。」店小二還以為李淮安是怕他燙傷,咧嘴爽朗地笑。

 「我不是……」李淮安正想解釋,店小二又被另桌客人叫走,留下她一臉愕然,只能低頭盯著湯嘀咕,「我想說的是這湯不干淨……」

 「不干不淨吃了沒病。」伏鋼那碗也同樣浸過店小二的拇指,但他一點也不在意,攪動湯麵,呼嚕嚕大口送進嘴裡。「你如果見過他們清洗碗盤的方式才真會覺得惡。」碗盤放進水裡轉一圈就拎起來甩干了事。

 「伏鋼,別吃了,會壞肚子的。」

 「我每次回城裡都會來吃上好幾碗,沒有一次出事。他的湯頭很好,你嘗嘗看。」

 李淮安還在掙扎,還在忙著的店小二撥了個閒,送上一碟酸菜肉絲。「好心的美姑娘,這盤是小店免費招待。」奉上職業笑容說完,他又趕著去照顧別桌。

 無言以對。

 「那些御膳房的御廚同樣也是用手捏捏捏的才捏出又是蓮花又是元寶的玩意兒來餵養你們,難道御廚的手才叫干淨,吃了才不會生病,百姓的手就髒?」礙於同桌有其他陌生客人一塊坐,伏鋼難得壓低聲音說話。

 李淮安知道他嘴裡那些又是蓮花又是元寶的食物是什麼——蓮花棗糕和滿玉元寶。前者是甜棗泥丸子,剪開丸子頭油炸,丸子自動炸開蓮花花瓣般的圖形而取名。後者則是面皮和著蛋汁的鮮肉餃子。兩者都是以外型引人食欲的小點心,她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御廚都沒用雙手去捏食材。

 也罷,甭再堅持了。

 她舀了匙湯湊近鼻前嗅。

 嗯,香。

 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備後,她將調羹抵在唇間,慢慢吞咽下淡淡琥珀色的熱湯。

 「這個也好好喝!」如果能完全忽略湯裡曾浸過店小二的拇指就更好了。

 「面更好吃。嘿,這小家伙識貨多了。」伏鋼挾給小鳴鳳那幾條面條讓小鳴鳳吃得干干淨淨,他這次又多挾了一些給小鳴鳳,小鳴鳳還不會握筷,但有自己的一套吃法,將面條塞進嘴裡嚼。

 伏鋼沒誆她,這碗面的味道很好,以她的小雞食量能吃完一半已屬神跡,但她竟然一口接一口吃到見底,甚至還意猶未盡。

 「你還滿能吃的嘛。」伏鋼原已經做好要替她吃完剩下湯面的心理准備,沒想到她吃個精光。

 「好脹……」她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李淮安想拿絹子擦擦前額與鼻尖沁出的汗珠,摸了摸才發現她的絲絹留在皇城沒一塊帶出來,只能掄著粗布衣的袖緣充當絹子抹汗。

 眼光不經意掃去,對桌有對年輕男女也正吃熱面吃到滿頭大汗,清秀姑娘拈著絹子替男人擦汗,兩人臉上堆滿靦腆卻好甜蜜的笑,爾後,兩人會了帳,男人牽住清秀姑娘的柔荑,十指緊握,直至兩條身影相偎離去,李淮安仍沒收回眼。

 好讓人欣羨的情景。男人挽著女人,一顰一笑全在眉目之間流轉,小情人般的眷戀,她好羨慕……

 「你看什麼看得出神?」伏鋼順著她的眼看去,只看到鋪外的熱鬧大街,在鋪子正門前有個賣供佛鮮花的攤子。

 她將雙眸挪回伏鋼臉上。

 這個魯男人,哪一天才願意與她執手,將他自己送到她面前,別讓她再引頸期盼,別讓她再苦苦追逐?

 「伏鋼……我想去上香。」

 「呀?」怎麼突然說這個?

 「我想去廟裡上香。」

 去求神佛劈幾道雷下來,轟醒伏鋼的硬腦袋!

 「再走過去幾條街有一處小廟。」那是最近的一間了。

 「好,就去那裡。上完香我們就回去吧,也不好在外頭久待。」可不能玩瘋了。雖然她與小鳴鳳幾乎沒踏出過皇城,識得他們的人少之又少,但也不保證不會發生突發事件。

 「你這樣就知足了?」伏鋼驚訝地問。他只帶她出來晃了街市一遍,啃了一塊芝麻大餅,吃了一碗湯面,她不要求買布匹挑首飾買些姑娘家喜愛的小玩意兒?

 還是平民百姓的東西她全看不上眼,所以覺得無趣?

 「嗯,只要再去上炷香,我就滿足了。」她頷首。

 「你可以多逛些鋪子呀,我又沒催著要你回去。」難得出來一趟,他還沒覺得帶她玩了啥有趣的事物哩。他可以帶她去看街尾的雜要表演,又是吞火球又是踩高蹺,還有角抵比賽、舞毽子,隔壁街的吹糖又好吃又好玩,她一定沒瞧過,一定會很喜歡。三巷的包子像腦袋一樣大,裡頭的餡又香又扎實,包管她嘗了就愛……

 「頭一次出城,能吃餅又吃面,還瞧了熱鬧市集,我心滿意足。只是我沒到廟裡上過香,很想去看看……伏鋼,好嗎?」她悄聲央求。

 「當然……好。」這麼渺小的要求,他怎麼可能會拒絕?

 招來店小二會帳,店小二親切地目送他們離開,還不忘要他們有空常來,李淮安對於這種親切熱情覺得窩心。

 小廟距離街市並不遠,伏鋼將小鳴鳳高舉在肩上,小鳴鳳趴在他腦袋上,隨著走路時規律的震動舒服得昏昏欲睡。

 拐了幾條胡同,她嗅到淡淡煙香味。

 只隔街市一小段距離,小廟卻擁有與街市天壤之別的寧靜清幽,這裡聽不見小販吆喝聲,只有讓人心平氣和的誦經聲悠悠傳來。

 她不懂得拜佛的方法,只能偷偷瞧著別人怎麼做,她跟著怎麼做。

 她當然不可能真求神佛拿雷劈伏鋼,她只誠心求了國泰民安及伏鋼身體健康而已。

 上完香,她看見有人向一旁的廟祝要了紅色平安符,她驚喜地張大眸子,也快快跟著要了兩個,一個給伏鋼,一個給鳴鳳。

 「伏鋼,這是我第一次求來的平安符,你戴上。」她獻寶似地跑向帶著小鳴鳳到水池邊看魚的伏鋼,踮著腳尖,將平安符套進他脖子間。「鳴鳳,你也一個——不行,不可以放嘴裡咬。」

 呀,說到平安符,伏鋼才想起他都忘了要去問阿勁的事。明後天他就跑一趟穆府,順便跟穆無疾說說皇城近來的慘況吧。

 「這兩個平安符,保佑你們一大一小平安健康。」雖然她送過伏鋼不少個平安符,但都是丹芹去求來的,沒有一回是她親自跪在佛前默默念著心願,也從沒有一回是她親手替伏鋼戴上,所以她顯得特別興奮及雀躍。

 即使老早就不抱希望,伏鋼還是難掩失望——原來先前的平安符真的極可能是阿勁送的,而非她……

 嘖,他在胡思亂想什麼?本來就不可能是她,有什麼好失望的!他一定是錯覺了,將好些年之前在御書房裡的那幕混雜在記憶裡,以為會那麼擔心他死活的,就只有她而已……

 「你真的從來沒有求過平安符?」話問出口,他馬上就後悔自己問了這種蠢問題。她剛不是說過了嗎?她是頭一次出城上香呀!

 「嗯。原來平安符是這麼求來的,我今天才知道。」那種跪在佛前誠心祈求,不為自己,只為了他的心情,滿滿過渡到平安符上。

 察覺伏鋼表情有異,她帶些試探,「你不喜歡平安符嗎?」

 「我不信這種東西。」他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沒這麼想。若真不信,他就不會戴著舊的平安符一戴就是好幾年。

 「但我信呀。」最好的證明就是這麼多年來伏鋼總是平平安安。

 「噓噓……」小鳴鳳突然揪住伏鋼的黑發。

 「呀,鳴鳳要上茅房,你快帶他去!」

 「死小鬼,你給我憋住!你敢尿我頭上,我就把你的小雞雞綁起來打死結!」伏鋼可沒忘記小鳴鳳正跨坐在他肩上,要是這小鬼忍不住,最慘的就是他這個被童子尿淋頭的倒楣鬼!

 「伏鋼,你快去吧!」他還有空閒威脅小孩?而且這個小孩還是當今聖上,好大的狗膽。

 「你留在這裡等我,我馬上回來!你別到處亂跑,聽見沒!」伏鋼抱下李鳴鳳,但也記得要李淮安注意自身安危。

 「我聽見了。」李淮安看他一邊要跑一邊又再三回頭惡聲叮囑,不覺莞爾。

 伏鋼魯歸魯,但常常讓她好感動。也許是習慣了等待,她的心變得很小,只要他一點點的關心,就能輕易填滿。

 李淮安坐在水池旁的石椅上,溫馴地遵從伏鋼要她別亂跑的交代。這裡她人生地不熟,拐出了街肯定會迷路,她不想挑戰這種危險事。

 偏偏她光是坐著凝思,都會有人來打擾她。

 「姑娘,一個人來廟裡上香?」

 一名年輕的男人挨著她身旁石椅空位坐下,口氣雖然還算有禮,但笑容輕挑。

 「不是,我在等人。」她也回以同樣有禮的語調,但說完這話就擺出不願意再與他攀談的神情,識趣的人應該都會很明白——然而很顯然地,那個男人並不識趣。

 「等情人?還是等夫婿?你許人了沒?」他坐得更靠近一些。本來只是陪妻子到廟裡走走,他嫌無聊自己跑到廟外閒晃,正感歎沒見到啥好貨色時,這姑娘的身影映入眼裡,他雙眼為之一亮——論姿色,這姑娘沒有他迎娶的美人妻子漂亮,但總是新鮮許多。家花哪有野花香,況且這朵野花有股淡淡恬靜的味道,雖然一身布衣,但氣質極好,只要換上華裳,誰知道她是平民百姓?

 李淮安在書上讀過,他的行徑正是「調戲」。

 她身旁雖不缺乏為爬到更高地位的追求者,但每個都是表現出最偽善最謙恭的那一面,沒有一個敢像這男人一般,尤其是他竟敢無恥地捉住她的柔荑輕輕撫弄。

 「好嫩的一雙手……你沒做過事嗎?家裡是干什麼的?我瞧你的衣裳,應該不是富有人家的閨女,嗯?」

 李淮安不搭理他,努力想抽回手,他卻故意捉得更牢。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前任左承的侄子。」

 李淮安沒吭聲。

 他以為這個身分能嚇著她,但她沒有,他有些出乎意料,所以又急忙補上,「雖然我叔叔的左承位子被撤,但那只是沉潛,在不久的將來,他可是會爬得比宰相還要高,到時說不定我也能跟著撈個官位,你跟著我只會飛黃騰達——你最好趁現在挑對了人跟隨,天塌下來才不會被壓著了。怎樣,心動不?來,先跟我說說你的名字……」他的嘴湊了過來,像是要貼著她耳朵說話,又像是想一親芳澤。

 「伏鋼。」

 「你叫伏鋼?哪個伏?哪個鋼?聽起來真男子氣概。是不是福氣的福,綱常的綱……這名字有點熟呀,好像在哪裡聽過……對了,你的名字和現任大將軍同音!」男人才剛擊掌高興自己想起了對這個名字的熟悉感從何而來,卻也立刻驚覺報上姓名的聲音根本不是嬌滴滴的女人嗓音,他不用抬頭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黑影籠罩在他身上。

 「我在等的人回來了。」李淮安終於如他所願再度開口,可一開口就是請他閃遠點,她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了。

 「抱歉抱歉,內人大概在找我了……」他一看到伏鋼滿臉凶狠,氣勢馬上就削減一半以上,再看到伏鋼腰纏四柄大刀,殘存的那一半氣勢完全歸零,腳底抹油溜了。

 「你干嘛不賞他一拳?!」伏鋼想到那男人握住她的手就一肚子火。

 「我若摑他掌,他也會回敬我。你沒聽過識時務者為俊傑嗎?」李淮安將那只被男人摸過的手浸進水池裡,讓涼涼流水洗去殘留在手上討厭的觸感。

 「沒聽過!我只知道那種禽獸不用給他好臉色!你還讓他調戲你?!」

 「我沒有讓他調戲我,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回來,你會替我清理掉登徒子的。」她算算時間知道伏鋼快回來了,所以她一點也不害怕,也才能維持不慌不忙。

 方才那自稱是左承侄子的男人在無意間也洩漏了不少事兒。一個失勢的左承放任親屬公然調戲姑娘家,還大言不慚說左承在不久的將來會爬到比宰相更高的地位——除了皇位之外,宰相還會比誰小?

 原來除了她的皇兄弟及眾妃的外戚之外,還有人虎視眈眈覬覦著呀……

 伏鋼聽她這麼說時,不否認心裡有好過一些,也才終於不再汪汪吠叫。

 「我們回去吧。」李淮安露出笑,用沒濕的另只手扯住他的衣角站起身子。伏鋼捉過她那只輕輕在甩水珠的手朝自己衣服上擦,嘴裡冒出聽起來像是責備,但實際上絕對不算責備的碎碎嘀咕。

 「也不會先擦干水……小家伙上完茅廁都知道洗完手要擦干,你還比不上他哩——」

 她到今天才意外發現,伏鋼很嘮叨的。

 像現在,他牽著她、扛著小鳴鳳往廟外走,一邊嘮叨教導她以後遇見登徒子能用哪幾十招將登徒子踹得再也沒本錢使壞,一邊嘮叨要她跟緊,別讓人潮沖散,一邊嘮叨要小鳴鳳別扯他的頭發,一邊嘮叨要她想想還有沒有什麼想買想吃想要的東西……

 這就是伏鋼,她喜愛的伏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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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0:59: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皇城亂象第四日,伏鋼先去了皇城一趟,不到晌午他就回來了,但沒多停留,他帶走李鳴鳳,爾後莫約一個時辰他再回房時,李鳴鳳沒跟著回來,他只告訴她,孩子留在穆無疾那裡比較安全,她同意這種說辭,所以點頭表示明白,沒多說什麼。

 亂象第六日,三皇子李傲鳳的死訊傳來,李淮安心情低落,伏鋼沒同她說太詳細的情況,一切都用最淡的只字片語匆匆帶過,但她仍不難想像皇城裡的慘況,然而她每回擔憂起宮裡姊妹般的丹芹她們時,伏鋼就會適時透露些訊息,雖然總是短短一句「她們沒事,你放心」,也著實安撫了她。她知道,那是伏鋼特意為她去注意丹芹她們的情況,不嫌麻煩多跑一遭。

 少了李鳴鳳,夜裡他與她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床當然是讓給她睡,伏鋼靠著長躺椅也能睡。畢竟多年軍旅生活,再惡劣的環境都睡過,睡躺椅算是高級享受了。

 他是這麼告訴她的,實際上也是一種細心。

 這些日子裡,伏鋼看起來像是想逃避她,好幾回他偷瞄她時被她逮著,兩人目光交會,他會笨拙地撇開頭,想粉飾太平,裝作啥事也沒發生,等到她低頭看手上的書時,他的雙眼又會再偷偷瞧過來。

 他看著她時在想什麼?李淮安好想問。

 少了美麗精致的衣裳,沒有妝點容顏的脂粉,她這副模樣恐怕和一般姑娘沒兩樣,這樣的她好看嗎?她帶著惶恐,照著銅鏡時總是無聲問自己。

 這個夜裡,她和衣躺好,房裡的燭火還沒吹熄,伏鋼沐浴完出來,坐在躺椅上粗魯擦著他的長發。他今天從穆府回來,明顯地不太高興,她猜測是因為皇城的亂象讓他心煩。關於這一點,她無法安慰他,這種亂政源自於人心貪婪,歷代以來都是如此。

 「你怎麼看待和親這回事?」

 安靜的房裡突地傳來伏鋼的問句,李淮安眨眨原本就還沒閉上的眸子,側著枕在枕上的螓首看向伏鋼,伏鋼的腦袋卻埋在拭發的布巾底下,所以她瞧不見他問話時的表情。

 「怎麼突然問這個?」

 「想到就問了呀!不行嗎?!」他口氣粗魯,那是他尷尬時的慣用口吻,沒有任何惡意。

 「當然行。」只是伏鋼會特別問,代表著這件事他很介意。「你又怎麼看待和親這種事呢?」

 「是我先問你的!」

 好好,她先回答總行了吧。「和親是權宜之計,犧牲一個人,換來兩國和平安寧,怎麼算都劃得來。」

 「你怎麼跟穆無疾說一樣的話?!」伏鋼有點惱火。

 「穆宰相會這麼說也是理所當然。他得以百姓福祉為優先考量,無論是送一個公主到他國和親,或是接受鄰國公主的和親,他知道這是雙贏的好選擇。」反正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如果要送出去的人是你呢?!」伏鋼扯掉頭上拭發的布巾,露出一對帶怒的眼。

 「如果是我?快輪到我了嗎?」她前頭有十七個皇姊,除了早麼的十五皇姊,其余十六個裡有九個都是送往他國和親。

 「我只是說如果……」

 「你真是問倒了我。我沒有想過這種事……或許我得開始想想了。」她故意嚇他,想看看他做何反應。「之前五皇姊送去和親,前幾個月兩國確實是相安無事,後來五皇姊得罪了君王,被人賜死鴆殺,十皇姊則是沒到兩年教人送了回來,最終下嫁官職低微的小官,幾個和親的皇姊似乎都過得不好……和親除了「嫁人」之外,還有許多得小心謹慎的地方,畢竟弄個不好,自己喪命也罷,讓鄰國以此為藉口而發兵,豈不成了千古罪人?至於你問我對和親做何想法……我能有想法嗎?我有權嗎?你記得我十二皇姊哭著說她不要送去和親,她不要為了百姓犧牲自己時,你說了什麼嗎?」

 「呃……」他記得他說了什麼,只是他沒想到李淮安有聽見。

 「你說,憑什麼我們這群公主享盡了榮華富貴,吃穿全由百姓血汗錢來供養,卻妄想著要自己幸福,棄百姓於不顧。」她淡淡說著,嗓音沒有太多起伏,非常平靜。「老實說,我同意你的說法。十四皇姊逃親的教訓我還記得好深刻——她逃跑了,卻有鄰近邊境數個村子的百姓因而遭到遷怒,成為鄰國洩忿下的犧牲者。她想要幸福,卻犧牲了更多的幸福……我知道百姓是怎麼看待這回事的,他們都在說……貪生怕死又自私自利的皇親國戚。所以,如果真的輪到我,我不會逃,我會盡可能討好那位君王,消滅他所有想發兵的藉口……我的回答,你滿意嗎?」

 伏鋼沉默了,起身將燭火吹熄,然後走了出去。

 李淮安在黑暗裡坐起身,望著淡淡透著月光的窗外及那道逐漸奔遠的身影,喃道:「我還以為你是因為連日來皇城大亂才心情不好,原來穆無疾跟你說了什麼和親的事……」

 她淺笑,細細回味伏鋼方才的表情,笑意加濃。「你不知道你露出這麼捨不得的態度,會讓我更喜愛你嗎?」

 伏鋼可就無法像李淮安那般輕松一笑,他被腦子裡閃過的想法嚇壞了——他怎麼可以有如此離譜的想法?!

 這是不對的!錯的!錯的!

 伏鋼奔到校場裡舞刀,舞完刀立刻改舞劍,舞完劍又踢來一根長棍,在校場中央喝喝哈嘿地狂灑汗水,想藉此將腦子裡產生的惡念驅逐出去——李淮安說出的話,本來就是他的信念,他對於只想享榮華,而完全撇開責任的皇親國戚深惡痛絕。送一兩個公主出去和親算什麼?她們本就該替百姓做些事!

 但為何在李淮安說完話的同時,他想沖喉而出地反駁她?他想告訴她要為自己的幸福做打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想搖醒她,要她不准消極地想討好君王;他想吼醒她,要她聰明一點、自私一點!

 他怎麼會有這種該死的想法?!

 一個公主,換來一年的和平都很值得!他一直是有這種信念的,何時開始改變了?何時開始走調?何時變得如此薄弱……

 他好像從來沒站在「公主」的立場來看待事情,他不知道遠嫁遙國的公主是抱持著什麼心情,她們的惶恐及害怕,是百姓們不會懂的事,服侍君王時的戰戰兢兢,隨時隨地可能因君王大怒而死及自國百姓因此遭到波及的罪名——屁啦!他到現在還是不懂,只是因為要和親的人極可能輪到李淮安,所以他才會有這麼多拉裡拉雜的破理由,他的想法從頭到尾沒改變過,就像他身為將官,他的責任就是保家衛國,他也會面臨馬革裹屍的威脅,但他清楚自己領了百姓血汗供養的薪俸就該無畏無懼做該做的事,皇族們有資格置身事外嗎?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沒有資格!

 他根本就是……產生了自私的想法,一種不想讓李淮安去和親,至於送其他哪個公主出去都與他無關的極度自私。

 「娘的!不能有這種錯誤想法,你聽清楚了沒!當年爹娘和兩個妹妹就是死在戰亂之下,而會引發那決戰亂就是十四公主逃婚的緣故,你牢牢給我記住!」伏鋼在夜空裡咆哮,對自己憤怒、對自己不滿,對自己突生的念頭感到羞恥,無法原諒自己,他懲罰自己似的狂揮兵器,一直到天方露白,他一身汗濕,幾乎累得無法再揮動雙手才停下……

 身體累了,腦子卻變得更清晰。

 額前散亂的發正淌著水珠子,半掩在後頭的黑眸逐漸瞠大,他低咒一聲,吃力以大刀撐起自己的身軀,准備繼續再來狂揮猛舞,因為清晰的腦子裡竟然閃過了更該死的想法——只要把她留在他身邊,就不用擔心會輪到她去和親。只要她成為他的……

 伏鋼……開竅了?

 李淮安驚訝盯著自己被伏鋼硬握住的柔荑間擺著一根素雅的銀簪,它綴有幾顆小巧的紅玉,拼成了梅的圖案,雖然不甚精巧,雕工也相當一般,輕易能掂出它的便宜價值,但……

 伏鋼買了支簪釵送她?

 李淮安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雙眼從釵上移至伏鋼不自在的臉龐。

 「這是……要送我的?」

 「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伏鋼沒先回答她,反倒這麼說著。

 好消息?先送上簪,還有一個好消息?

 是要向她吐訴情意……嗎?

 「是什麼好消息?」她難得緊張地有些結巴,另只手按在胸口,感覺它噗通噗通跳得好急好快。

 「皇城裡所有的亂政家伙都讓穆無疾引出來,穆無疾抱著小皇帝重登龍椅,一切都結束了。」

 「哦。」她聽完,眼巴巴繼續等他接下來的「好消息」,但等了好久,伏鋼都沒接著說,她有些按捺不住,「伏鋼,然後呢?」

 「什麼然後?」

 「好消息。」她提醒他。

 「剛剛那個不算是好消息嗎?」

 「……算。」不能說她完全沒有失望。伏鋼所說的「好消息」是對全城百姓的好消息,但對她而言,她希望的「好消息」卻是……

 她握了握手上的發簪,聲音小小的,「你怎麼會想送我銀簪?」

 「你……不喜歡?」伏鋼臉上繃緊了許多尷尬,挑眉問她的同時,他的惶惑一覽無遺。

 「不會,我好喜歡。」她真誠道。她清楚伏鋼不是心思細膩的人,她甚至不曾奢望能從伏鋼手上接獲任何東西,對他,她一直是用心細細去品味他掩飾在咆哮背後的關心,用著自我說服……或者該說是自欺欺人的方式在領受。

 這根發簪對她而言不單單只是發簪,更包含了他的心意。

 「那根發簪不是什麼好貨……今天和穆無疾一塊去吃酒,我看他買了好多東西給小大夫,他叫我也買一支給你,我說這種廉價首飾你看不上眼,我本來沒打算買的……」伏鋼越說,腦袋越偏轉不看她,唯一面對著她的耳朵已經泛出
紅暈。「我看這支簪子很合適你,所以……」聲音越來越小。
 前頭幾句穆無疾叫他買簪子送她的話不怎麼順耳,但是最後那句話足以抵消。

 「謝謝你。」

 「沒多少銀兩啦……」

 「重點不在於銀兩。就算你只是削根木簪給我,我也會很高興。」她很容易討好的,只要是真心待她,她不貪心的……

 「你有喜歡就好。」伏鋼松了口氣。他從回程的途中就一路忐忑,滿腦子胡亂擔心著她會不屑這種便宜玩意兒,到底該不該送她,還是當做沒買過簪子,將它丟到河裡算了……

 「伏鋼,這是你頭一次送東西給姑娘家吧?」

 「……對呀。」

 「通常送東西給姑娘家,都是不懷好意的,例如柳揚,他也時常送東西給我,為的就是想博取我的歡心,他挑東西的眼光是比你好多了。」李淮安愛不釋手地撫摸銀簪,「可是那些東西,我都讓丹芹退回去,那些綾羅綢緞美玉珠寶,沒有姑娘家會不喜愛的,但是我不能收,我不想讓柳揚誤會我對他有意,他喜愛我是一回事,我不喜愛他卻是另一回事。男人送東西,女人收東西,都有涵義在。你呢?送我銀簪……是你想透了什麼事嗎?」

 是嗎?她可以這樣猜想嗎?她可以認定伏鋼打破心中藩籬,願意坦誠面對他對她的心意嗎?

 她的等待……可以告一段落了嗎?

 「想透了什麼事?」他滿臉困惑。

 「你……」她握了握拳,掌心裡的銀簪給了她沉沉的力量,她再抬頭,臉上多了堅定,她在猜測他會做何反應,也猜測他是否會轉身逃開,她定定瞅住他,雙頰紅了,聲音卻沒有膽怯,姑娘家的矜持姑且拋諸腦後——或許在他眼中,她老早就沒有矜持了,她不相信伏鋼遲鈍得完全不解她的情意。「你喜不喜歡我?」

 伏鋼瞠圓虎眸,好似她當著他的面吼出了啥粗話一般的不敢置信,微微張著嘴,卻吐不出任何字句。

 「伏鋼,坦白告訴我,好嗎?我……我從好久之前就對你……」她緊張得失去了伶牙俐齒,支支吾吾的,但她沒有退縮,每一回喉頭緊縮到幾乎發不出聲音時,她就握牢銀簪,獲得更多勇氣,走近他,鼓起最大決心,展開手臂環抱
住他。「或許是那年你替十二皇姊撿珠子時,我就已經喜歡你了……我一直都在思念著你,之前我什麼都不敢說,是因為你的態度也若即若離,而現在,你……」

 「閉嘴!你在說什麼哇啦哇啦的蕃話?我半個字都聽不懂!閉上你的嘴!」

 伏鋼將她從他身上扯開,他幾乎是慌亂得手足無措,壓根忘了李淮安只是個弱女子,而不是他在戰場上干戈相向的敵兵。他將她推得遠遠的,驚恐地瞪著她,好似她變成了魑魅魍魎。

 李淮安並沒有料想到伏鋼有此反應,她從他身旁跌了出去,伏鋼的力道太大,她承受不住,撞翻了桌椅,她連痛呼都來不及,只知道自己摔得頭昏眼花。她聽見伏鋼的驚喘,但他沒有過來扶她,怔得佇在原地死瞪著自己肇禍的雙手。

 他方才幾乎是用了十成的力道……

 她癱伏在地面好久好久,才勉強甩去一片黑暈撐起身子。

 他驚醒過來,飛奔向她,慌張要將她抱扶起來。「李、李淮安?你有沒有事?!你——」

 「原來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她按住了想攙起她的那雙手,卻不讓他扶。「你在我坦言心意的時候,將我狠狠推開……原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奢想,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自做多情罷了……」她抬頭,額際那道婉蜒的血泉帶出鮮紅的腥血,濕濡了她的長發及頰頸,也濕濡了大片的右肩衣裳,她沒有因為疼痛而掉淚,只是坐挺身子,靠在傾倒的桌邊,眸子望入他擔憂的眼中,忽爾笑了。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李淮安終是抵抗不住強烈昏眩襲來,她閉上眼,任憑無限的黑暗將她扯進迷境之中……

 窗外繁花繽紛,春意綻放,林梢有喜鵲在唱歌,悠揚的天籟,將她喚醒。

 「公主醒了!公主醒過來了!」

 她還沒完全睜開眼,耳邊就先聽到丹芹的喳呼,沒多久,她的床畔圍滿了人,凡蓉、綺竹、念菡……

 「我怎麼回來了?」她不是……應該在伏鋼的房裡嗎?

 「公主,丹芹好擔心您!」丹芹趴在她身上哇哇大哭,但立即也被綺竹和念菡給架開。

 「公主有傷在身,你還這樣撲著她,壓疼她怎麼辦?!」

 「對、對不起!公主,您有沒有事?您頭還疼嗎?您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要不要請御醫過來?」

 「丹芹……別嚷嚷,我頭不怎麼疼,耳朵倒是疼得緊。」

 丹芹只能捂住嘴,封住所有嘈雜,但雙眼還是流露著對李淮安的擔心。

 李淮安想坐起,幾名貼心小宮女馬上俐落地替她墊枕又是撐扶,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她會碎了一樣。

 「先告訴我,我怎麼回來了?」她問眾人。

 「不清楚。前天夜裡,我們大伙都睡下了,突然房門被人重重敲了好幾下,我和丹芹起來查看,門外沒瞧見人影,卻發覺公主房裡有燭光,我們進房一瞧,您就一身布衣躺在榻上,額上的傷雖然有包扎,但還在汩著血,嚇壞我們大家了……」回話的是綺竹,她邊說話邊遞給李淮安一杯溫水潤喉。

 「公主,您這段日子是去哪裡了?我們問遍了皇城都沒有您的下落……」

 「過去的事就別問了,我人不好端端的在這兒嗎?」她只小啜一口溫水就不喝了。

 「額上撞出這麼大的傷口,您還說好端端?!」她們向來服侍公主像在服侍祖奶奶一樣,別說是撞傷,連小小的擦傷她們都不曾讓公主遇到。

 「你們都將聲量壓低些,好嗎?」光聽小宮女們又是驚呼又是尖嚷,她頭又疼了。「我只是碰著桌角,不礙事。我有點餓了,能替我張羅些簡單的食物嗎?」

 「好!我去我去!」念菡急乎乎往御膳房去,沒多久桌上就放了足足二十小碟的菜餚,李淮安被左右攙扶著坐在桌前,綺竹為她擦拭雙手,凡蓉每樣菜都替她挾一些到碗裡,李淮安卻想起了在那個又小又熱的面食館裡,店小二親切招呼送來的酸菜肉絲及那碗湯面的滋味……

 明明沒有食欲,卻還是會覺得餓。哎……

 李淮安吃了幾口,不再動箸。

 「公主?菜不合胃口嗎?」

 她搖頭,盯著握箸的右手——不對,不該是銀箸,應該是——「你們誰有看到我手上的銀簪?」李淮安站起來,走回榻邊翻動絲衾尋找。

 掉哪兒去了呢……

 「對。你瞧見了嗎?」

 丹芹到銅鏡台前打開妝奩,「您一直握在手上不放,我怕它弄傷您,所以收起來了。」

 「給我。」

 丹芹取來銀簪,交到李淮安手上,但還是有疑惑。「那支銀簪是打哪兒來的?它上頭的紅玉是假的,也不是真銀制的首飾。」

 李淮安沒回答丹芹的好奇,招來凡蓉,「凡蓉,替我梳發,我不要任何珠花,只用這根銀簪。」

 「公主,您頭上有傷,還包扎著……」

 「先拆下來。」

 「公主——」

 「我想試試這支簪子簪起來好不好看。」

 李淮安拗起來是很倔強,而且不容人更改的,凡蓉與眾姊妹面面相覷,然後歎口氣,「公主,這樣太素了。銀簪子點綴可以,要拿來當主角兒不好吧。」她拿著銀簪在主子黑發間比畫來比畫去。銀簪不是不好看,而是它太「平民」了,根本就不合適出現在「公主」的妝扮上。

 「就用它。」李淮安很堅持。

 「是。」公主都開口了,她當然只能遵從照辦。

 凡蓉輕手解下李淮安頭上纏繞的綿布,她額際的傷口露出了來,傷口並不深,但有些長,莫約半截指長。

 「這傷口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痕……」丹芹在一旁瞧得很捨不得。

 「千萬別呀!我去找御醫幫公主調制些藥膏,看能不能讓傷口愈合得好些。」綺竹也為李淮安漂亮的臉蛋會為了這道疤破相而憂心仲仲。

 李淮安的目光看著銀簪而不是傷口,瞧著凡蓉將她的黑髮髻起,編成黑色的髮花,最後將銀簪送進雲髻間。

 「公主,穆宰相求見。」門外侍衛透過念菡傳話。

 穆無疾?怎麼會是穆無疾?應該是伏鋼吧?

 「穆宰相一個人來嗎?」李淮安問。

 念菡原原本本將話又傳到外頭,因為侍衛若沒得到許可,是不能踏進李淮安的閨房的——目前為止只有一個男人例外。

 「不,還帶了一個人。」

 「是伏鋼將軍?」

 「不,沒見過面的生面孔。」

 生面孔?

 「請穆宰相稍坐。丹芹,替我更衣。」

 李淮安確定打扮得宜、不失禮數,才前去見穆無疾。

 穆無疾一眼便瞧著她額上的傷。

 這個伏鋼真糟糕,老拿對待敵兵的方式對待李淮安,也不想想自己的手勁多大,就算用兩成力都很該死了,竟然還用了十成力道去推她,是將她當成米袋丟,以為她一身銅皮鐵骨嗎?

 「公主。」穆無疾揖身。

 「穆宰相,怎麼有空往我這兒來?」她淡笑地示意穆無疾坐。

 「明知故問嗎?」穆無疾也是笑咪咪的。

 李淮安揮揮柔荑,要丹芹她們全都退下去。「至少我確定該來的不是你。」

 「該來的那個沒膽來,央求我替他瞧瞧。」穆無疾對他帶來的生面孔使使眼色,那位生面孔揖身對李淮安說了聲「失禮」,擺開滿桌子的診具,原來他帶了名大夫過來。「原先他是特別指名要我未過門的妻子來替你診療,不過很遺憾,我未過門的妻子跑了,否則她的醫術真的無話可說,現在只能請公主先將就將就。」提到「跑了」這兩字時,穆無疾相當明顯地攏起眉心。

 「有膽找大夫卻沒膽找我?」

 「沒膽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將他調回去了。皇城裡的亂象被細作傳去鄰近兩國,他們以為有機可趁,零星突襲變得頻繁,所以沒膽的那個不得不走,畢竟東鄰國和西鄰國全得靠他來回奔波。但是他走得很擔心,非要我親自來一趟,然後再快馬加鞭用緊急軍情送回去給他。」

 「他還關心我嗎?為什麼要這樣……不要就干干脆脆的,為什麼要這樣?他不知道這種藕斷絲連很困擾人嗎?」

 「你根本就是一臉沒放棄的神情,又何必欺騙自己?他弄傷了你,你清楚他是無心的,你並沒有不原諒他,因為你的臉上沒有怒氣。」

 「我……」李淮安討厭被人看透——應該說,她討厭看透她的人,不是伏鋼。

 她讓穆無疾領來的大夫替她診完脈,開完藥方子後先行退下,才再啟芳唇。

 「我的確沒有生伏鋼的氣,我氣的是自己,氣自己為什麼如此魯莽,明明知道伏鋼會被我嚇到,卻因為收到銀簪子一時得意忘形,高興得忘了天南地北,以為我和他的故事終於走到終章,可以進入兩人互訴情衷的階段,然後將軍與公主從此奔向幸福快樂……」她自嘲一笑,想起那時的自己,確實太沖動了。

 「換成我是你,或許我沒有你的耐心。」他向來崇尚速戰速決。「雖然你不生他的氣,不過你扎扎實實嚇壞他了。他跑來問我你昏迷前念的那首詞,在我解釋完詞義後,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喔?伏鋼有本事背起那首詞,轉述給你聽?」她那時真的是有感而發,相思逼人狂,這五個字,她幾乎是深刻體會到了。她氣自己那般癡傻,氣到脫口而出,但她不認為伏鋼會懂。

 「關於你的所有事情,他都記得很清楚。」伏鋼向來嫌背東背西麻煩,練字也練得七零八落,獨獨和李淮安扯上干系的事例外。那時伏鋼踹門沖進他房裡,將閉目養神的他一把揪起,俐落地冒出滿嘴詞兒來,驚訝的人反倒是他。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李淮安幽幽低吟。

 還如當初不相識……若未曾相識,她與他又會有怎樣的人生際遇呢?或許她嫁給另一個皇親國戚,或許他仍馳騁沙場,或許……

 「他活該,我才不想心軟同情他。」李淮安嘴硬道。就算伏鋼聽明白了那闋詞而受打擊,那也是他該得的,沒道理只有她一個人沮喪。

 「我也不覺得伏鋼值得同情,從頭到尾都是他守著死規炬,什麼皇親國戚和平民百姓,是他自己劃開那一大條鴻溝,溺死也是自作孽。他認為你像高高在上的星辰,偏偏卻是他當你是遙不可及,他的腦筋全是鋼鑄出來的,轉不過來。」

 「不能怪他,皇親國戚對他而言比洪水猛獸還可怕,當他察覺到他心裡有我時,他一定是嚇壞了,感覺就像愛上仇家一樣。他生長的小村裡,總是充滿著「全是皇親國戚搞的,是皇親國戚害得大家沒飯可吃、沒田可耕,眼睜睜看孩子餓死」的怨言,那些就是伏鋼所認知的信念,即便他已經爬到武官的最高點,他那個將軍府……能搞成像一個大農莊也真不容易。」她還是忍不住替伏鋼辯駁幾句。

 將軍府,這三字聽起來雄壯威武、正氣凜然,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結果見著了伏鋼的將軍府,她沒看到雕梁畫棟,也不見富麗堂皇,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的空地教場,場邊還種了不少青菜水果,小士兵操練時還有水鴨悠哉游過來肥雞悠哉晃過去,一副她只在書畫上見過的農村景致。

 「你也對他的將軍府印象深刻?」穆無疾失聲地笑。他第一次踏進伏鋼的將軍府時,幾處的府頂還是茅草扎的,現在好多了,更少有屋瓦。

 「他大概是想提醒自己別忘本,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權力誘惑,原本樸樸實實的人,一踏進官場大染缸,就容易被染黑。」能像伏鋼這樣爬得如此高,心思仍如同最初,誠屬難得。

 「他根本是一穿上綾羅綢緞就渾身發癢,一吃進珍饉佳餚就犯腹疼,要是娶進一個皇親國戚,他——」

 穆無疾話沒說齊,但李淮安明白他的意思,兩人相視而笑。

 「我有些慶幸那時我沒湊上嘴吻他,不然他可能會為了避開而失手打歪我的嘴——絕對不會是故意,但會失手。」李淮安很了解伏鋼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有可能。」穆無疾也點頭。「他一點都不懂得什麼叫憐香惜玉,沒想到姑娘是嬌柔的鮮花,得小心呵護著。」

 「拜托,他那種力道,就算是個男人也會被推飛出去好不好。」李淮安嘀咕。不是她弱不禁風,是伏鋼力大無窮。

 穆無疾被她一臉不滿給逗笑了,「那麼,你現在決定下一步如何走?繼續和伏鋼牽扯不清?」

 「他有他的原則,但我也有我的信念,我不會輕易放棄他。」李淮安唇邊漾起一抹名為堅定的笑靨。

 「不會輕易放棄他,是嗎?」穆無疾眼裡有贊賞。「需要我替你出些主意料理伏鋼不?」

 她輕搖螓首,「謝謝穆宰相的好意,我自己來就行了。」

 凡事靠自己,收獲的果實才會更加甜美。她不想假他人之手。

 「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隨時跟我開口。」穆無疾臨走前如此對她友善說道。

 「你應該是站在伏鋼那一邊的吧?」她挑眉問。

 「公主說得是。我和伏鋼多年交情,當然該站在伏鋼那邊。但我認為……幫助你,等於幫助伏鋼。你那句「不會輕易放棄他」,就已經有足夠的資格得到他了。」

 李淮安笑了笑,「請別向伏鋼說太多,包括今日你我相談的內容。」

 「我知道。公主想「自己來」,穆某不會插手。我會簡單回覆他,就說公主已無大礙。還是你認為跟他說你很嚴重比較合適你接下來想做的事?」

 「嗯……不要讓他擔心吧。他不是還得對抗兩鄰國嗎?正事要緊,就同他說我一切安好,母需掛心。反正……我猜伏鋼這次會躲我非常非常的久。」

 「一年以上。」穆無疾和她有同樣看法,不過他猜了個期限。

 「兩年。」李淮安伸長兩根纖指。

 「你對他這麼沒信心?」

 「不,我是因為太認識他了。」

 事實證明,知伏鋼者莫若李淮安。

 伏鋼一躲,不多不少就是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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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1:00: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將軍,寧靜村那兒差不多全成了廢墟……」

 「來晚一步了……去找找看還有沒有平安存活下來的村民,仔細找!」伏鋼在馬背上交代眾士兵弟兄,自己也沒閒著,在戰火襲擊下殘破的村裡幫忙救人。

 趕得及去救東邊的長壽村,卻趕不及回頭救北邊的寧靜村。

 「將軍,還有十多個受傷的村民。」小兵官來報。

 「讓軍醫替他們治療。以南,帶一些弟兄先蓋些臨時草棚讓村民有地方休養。」

 「是!」

 伏鋼掩住口鼻,村子裡的焦味讓他昏眩,燒殺擄掠之後都是這種焦臭味,令人作嘔,好似回到數年之前,他生長的小村散發出來的同樣味道。

 夷為平地的村落,淒慘冷清,活的全挪到草棚底下,微弱發出疼痛的啜泣,死的全草草挖了墳,將屍首安葬,至少不讓他們曝屍荒野。

 「這實在是好慘……」小兵官擤擤鼻,胡亂抹掉滴出眼眶的鹹珠子。無論見識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他每見一次都仍會熱淚盈眶。「東鄰國和西鄰國根本是串通好一塊累死咱們的!我們哪有辦法顧得了這邊又顧得了那邊?!」

 「你不覺得他們的攻擊開始變得密集嗎?」零星之戰就先甭提,敵軍開始刻意攻擊村落,要屠村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就算他們救援得再快,也比不上刀起頭落的殺人速度。雖然從以前每個村落就派遣一隊士兵駐守,但那些士兵的下場和村民如出一轍……

 「嗯,同感。」

 「好像就是打算讓我們兩頭奔波,趁我們累得半死之際——」

 「將軍的意思是……敵軍打算展開突襲了?」

 伏鋼摸摸許久末修齊的鬍碴,「直覺認為——沒錯。」而且另一個更強烈的直覺是大戰要開始了。

 「那是否要向穆宰相請示?」

 「不然你放心全交給我嗎?」伏鋼咧嘴笑,帶點惡意的玩笑。

 「呃……我看還是快請尋山修封急報送回城裡去!」尋山是隊裡的書記。

 對他這麼沒信心呀?

 「還不快去。」

 「好!」小兵官半刻也不敢拖延。

 伏鋼的直覺沒出錯,接下來的兩個晝夜裡,總計十二個小村遭襲,他們救下九個,其餘三個趕到時,只剩下一堆焦灰和傷痕累累的村民。

 眾士兵都累得兩夜沒睡,只有在天快亮之前小瞇片刻,有人抱著長槍也能睡沉,有人則是直接躺在泥地上閉目養神,爭取得來不易的珍貴睡眠。

 伏鋼還醒著,他沒松懈精神,專注地留意方圓百裡間的風吹草動,聆聽耳邊呼嘯的風聲是否挾帶任何動靜。他的聽力極好,在寧靜的環境裡,遠遠馬蹄踩著地的聲音,他就能分辨出來者的數量甚至馬背上敵將的身型。

 他閉眼,是為了讓聽覺更敏銳。

 風聲裡是沒聽見啥不對勁,但是他聽見了女人的低泣聲。

 殘存下來的村民當然也包括女人,所以聽到女人因傷或是痛失親人而哭泣是相當合理的,但是——方向不對。

 伏鋼循著細不可聞的微泣方向走去,在倒塌的屋捨裡挖出一名尚存氣息的女人。

 見到那張血污的臉蛋,伏鋼嚇了一大跳,驚呼出來。

 「李淮安?!」

 但他也馬上思及李淮安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前方戰線,冷靜下來之後,才發覺只是一個眉宇間有幾分神似李淮安的年輕姑娘,她的腦後破了個不小的洞,斷斷續續發出無意識的呻吟,他准備將她扛回草棚,但小小草棚裡躺滿了傷患,挪不出空位,他只得將她帶回他的臨設營帳內,吩咐軍醫快些救她。

 而年輕姑娘似乎將他當成了救命浮木,在昏厥之際,被泥濘弄髒的柔荑好牢好牢地揪住他的衣袍不放。

 或許是她擁有令他熟悉的容顏,伏鋼靜靜瞅著,也不掙開她的手,索性就盤腳坐在長布折疊成的榻邊,看著軍醫替她治療傷口。

 她比李淮安豐腴一些,膚色也更黑一些,李淮安的嘴唇小一些,下巴尖一些,李淮安的黑發又長又亮,兩頰帶著淡淡脂紅,不像這名姑娘鼻尖有淡褐色的斑點,真要仔細打量,方才乍見之下的驚訝實在說不過去。

 還是……他有點想念李淮安,才會將這名姑娘看成是她?

 兩年沒回去,李淮安的氣不知道消了沒?額上的傷不知道有沒有留下疤痕?她說的那句「還如當初不相識」,是不是還像當日那麼堅定?

 他不是沒想過悄悄趁夜溜回皇城去見她一面,看一眼就好,可是又臨時退縮,害怕去見了,她怨懟他,用冷淡的神情對他,想著想著,連最後一絲絲的勇氣都用盡。

 一回想起他推開她、讓她撞傷額角時的景象,他就有股剁手剁腳的沖動。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兩年來總是不經意反反覆覆念著這闋詞,他幾乎已能倒背如流。沒想到他這輩子頭一次背得出口的文謁話,竟是這麼苦澀的玩意兒,而且——他竟然有些懂了那種心境。

 相思苦,長相憶,無窮極,絆人心,他都嘗到了……

 「將軍,您在嘀咕什麼?」軍醫已經替年輕姑娘包扎好傷口,聽見方才一直沉默的伏鋼低低開口,以為伏鋼是在同他說話。

 「沒什麼。她的傷勢還好吧?」

 「看她腦門上這麼大的傷,應該是被重物砸破。幸好將軍發現得早,她的小命保住了。不過不知道有沒有傷及腦內。」

 「軍醫,要是這裡也撞出血口——」伏鋼指指自己的右額,「會不會有什麼要緊?還是有可能傷得很嚴重?會不會撞出啥毛病——」

 「將軍,您小聲點,別越說越激動,會吵到她的。」軍醫趕快按捺伏鋼的情緒。

 奇怪,年輕姑娘明明是傷在腦後,將軍怎麼會問傷在右額際的傷勢呢?

 「您這樣說老夫也不確定,但只要是在腦袋上的傷口都有其危險性,弄個不好失明失智失憶都有可能,萬一傷勢過重,失去性命也——」軍醫馬上識相閉嘴,因為伏鋼聽著聽著,整張臉都猙獰起來,掄握成舉的雙手跳動著一條又一條的青筋。

 伏鋼!你干嘛不自己拿腦袋去撞柱子撞桌角撞牆壁,你腦袋硬得跟鋼鐵沒兩樣,多撞幾下也不會死,你卻失手傷了李淮安,你個豬腦袋——「將、將軍,您不用太擔心,我瞧這名姑娘只是外傷,休養幾天就能恢復大半,您放寬心……」軍醫以為伏鋼是擔憂這名年輕姑娘傷得太重,所以連忙安慰他。

 「也對……如果有什麼緊急情況,穆無疾應該會告訴我。他明明說沒什麼大礙……」伏鋼與軍醫雞同鴨講。軍醫說的是此時躺在布榻上的年輕姑娘,伏鋼腦子裡想的卻是遠在千裡之外的那一個。

 「將軍,人就交給你照顧了,她若有任何犯燒現象,趕快通知我一聲。」

 「咦?什、什麼?!」伏鋼看著軍醫伸伸懶腰往帳外走掉。他也忙了兩夜沒睡好,現在他得去補眠一會兒,不然若他也倒下,這麼大群的傷患如何是好?

 呿,他哪會看顧什麼病人呀?!

 不過年輕姑娘實在是捉得他太牢,他也沒法子甩開她走人……他現在著實是怕死了「女人」這種生物,她們柔弱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怎樣的力道待她們才叫「輕柔」,他以為自己只是輕輕一握,就極可能在那纖細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紅痕,萬一他使力扳開年輕姑娘的手,會不會將她的手指給拗斷?!

 歎口氣,伏鋼認命坐直身,盯著年輕姑娘已經拭去血污的容顏。

 對了,李淮安的鼻子好像比較挺一點,眉與眼的距離遠一點,睫毛長一點,唇色紅一點,漂亮一點,可愛一點,慧黠一點……

*        ** ***

「我……我是誰?」

 泫然欲泣的美眸充滿著不確定的迷茫及惶恐,她來來回回看向軍醫,再轉向小兵官,最後落在伏鋼臉上——呀,這張臉她有印象,她在迷迷糊糊裡一直都
看見他,他極其溫柔地坐在榻邊看顧了她一整夜,她雖不識得他,但他應該是她很重要的人吧,否則誰會如此有耐心地對待她?

 思及此,她下意識就往伏鋼那兒靠得近些。

 「真是好問題。誰知道你是誰呀?!」小兵官聽她這麼問時,哭笑不得。

 「嘖,傷及腦,恐怕是後遺症了……」軍醫想進一步替她再診診脈,她卻干脆躲到伏鋼寬闊的背後去,只露出那雙害怕人的大眼。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會是喪失記憶吧?!」

 「看起來……似乎是。」軍醫好遺憾地道,先瞧瞧伏鋼,再瞧瞧年輕姑娘,「而且她好像把將軍當成了親人。」

 「別開這種破玩笑!你快點將她治好!」伏鋼一把將藏在身後的姑娘揪出來,她吃痛抽息,他嚇得趕快撤回手——她最神似於李淮安的就是那對微蹙的眉,見眉心皺痕一生,他連帶揪了胸口。

 「可她很怕我呀。」軍醫無奈聳肩。「將軍,您問她些什麼吧。」她現在似乎只依賴他。

 「問什麼?」

 「問她姓氏、家住哪兒、家裡有誰、幾個兄弟姊妹……隨便什麼都問,我聽聽她的失憶情況是否嚴重。」

 伏鋼回頭對上她仰視著他的小臉蛋,他覺得額際有些痛——麻煩事呀,唉。

 「你姓啥名啥?」

 她眨眼的模樣天真無邪,爾後搖搖頭。

 「家裡有幾個人?」

 她眨眼的模樣年輕可愛,繼續搖搖頭。

 伏鋼望著軍醫,軍醫回他一個不容樂觀的苦笑。

 「她既然是村裡的傷患,應該就是這村子的村民,找個傷得不重的病患問問這姑娘的來歷。」伏鋼交代小兵官去辦這事兒,他說完就准備起身去忙正事,孰料年輕姑娘膽怯地捉緊他的衣裳不放,他才站起,她也跟著要站,但螓首難忍的刺痛讓她又雙腿一軟,跪坐了回去,只是箝握的柔荑說什麼也不肯松開。

 「你放手啦!」伏鋼想將衣裳從她手裡搶回來,但……他還沒弄懂得用多大的手勁才適合,偏偏小兵官和軍醫都是一臉看好戲的態度,讓他一臉火大,「你們還看啥?不會過來幫我嗎?!」

 該死的,那個年輕姑娘雙臂直接從他腰後環來,纏抱在他身上,不願被他拋下,全心全意依賴著他。

 「將軍,我們無從幫起呀。」軍醫愛莫能助。

 「我幫得上忙。」小兵官就明顯有義氣許多,不枉費伏鋼向來將他當成親兄弟,他咧開青澀男孩的笑,「我去替將軍你問問這姑娘的芳名——」語畢,他一溜煙的跑了。

 「喂!」吼不回小兵官,伏鋼挫敗低狺。那雙小手努力想在他胸前交疊在一塊,但卻環抱不了。

 「將軍,您姑且忍耐片刻,她現在情緒很緊張,失憶會讓人惶然害怕,此時我們更應該體恤她、安撫她、關懷她,若是將她從她目前最信任的人身邊扳開,恐怕會對她的傷勢造成更糟糕的影響。」軍醫根據行醫經驗提出說法。

 「你的意思是叫我就這樣讓她抱住不放嗎?!」

 「將軍,音量壓低,她是病患。」

 「娘的哩……」伏鋼咬牙低咆,「總不能叫我帶著她去探敵情吧?!」

 「眼下的情況似乎只能如此了。」

 「成何體統!」

 「將軍,您這句話用得真好,時機很恰當,您越來越厲害了!」給他拍拍手。

 「過獎過獎——」被誇的喜悅馬上清醒過來,「屁啦!這是重點嗎?」

 伏鋼才一吼,軍醫要他小點聲的手勢立刻又擺出來,伏鋼只能洩氣長歎。

 「將軍,我找了個村民來!」小兵官又奔回來,這回多攙扶了一個漢子。「王大哥,你幫我們看看,那個姑娘你認識嗎?」

 「當然認識,她是村長的女兒妤蘭。原來她平安無事,這真是太好了……只可惜村長夫婦為了守護村民,已經……」那時敵軍來臨,站在最前頭的就是村長,也是頭一個被敵軍一槍刺死的受害者……

 「她還有其他家人嗎?」

 漢子歎息地晃晃腦。

 「沒有家人也無妨。她既然是村裡的人,相信村民都很樂意幫忙照顧她,所以把她也帶去單棚,說不定她看到村民,會突然想起什麼事。」伏鋼頭痛之余還能勉強想到這麼做,軍醫也同意他的主意,偏偏妤蘭只巴在伏鋼背上,他只能背起她,將她帶到傷民休養的草棚去逛一圈。

 毫無成效,妤蘭沒想起任何事,還趴在伏鋼的背上睡著了。

 「這下麻煩大了……」伏鋼啥事也不能做,他無法扛著一個大姑娘去辦正事,也無法扛著一個大姑娘去軍伍裡訓話,只能歎氣又歎氣。

 「很有艷福呀,將軍。」

 「艷個屁蛋啦!」沒看到他已經很火大了嗎?!

 「她長得還滿像十八公主的,只是沒能像公主成天塗抹護膚良方養出水嫩嫩的好氣色,但若是她好生打扮起來,應該不輸給十八公主哦。」

 「誰說的,李淮安好看多了!」伏鋼在心裡咕噥反駁小兵官的話。李淮安又不是只美在她的好肌膚和好打扮,她有自個兒的嬌美,那不是誰都學得來的味兒。

 「將軍,她現在孤苦無依,又全心只依賴你一人,不如直接帶她回去吧。」

 「帶她回去做什麼?」

 「做將軍夫人呀!你老是掛在嘴上說不稀罕憑妻而貴,不想成為十八駙馬換得榮華富貴,但咱們都知道你是喜歡十八公主那樣的美人啦,既然十八公主你不想高攀,妤蘭姑娘總不會讓你覺得別扭吧?她是個平民百姓,沒有公主驕氣,又有公主的好容貌,一舉兩得耶!」小兵官當初一直努力——也帶些戲謔——想看將軍和十八公主有好結果,但經過這兩年的觀察,他也開始覺得將軍對十八公主真的無意也無心,所以他已經放棄湊合這兩個人了。但也不好老見將軍孤家寡人,現在有朵小花兒對將軍這般依靠,不如直接成就好事吧。

 「放什麼屁呀你?!」伏鋼忍不住伸手巴了小兵官腦袋一掌。

 好痛!「我實話實說呀!」

 「爛建議!」

 「我覺得挺好的……」

 「你嫌我還不夠煩嗎?!」他頭痛死了,一方面是穆無疾那邊還沒送來應對之策,他已經想直接沖進敵營猛劈一陣;一方面是睡著了也不肯離開他的妤蘭讓他手足無措,萬一她真的誰也不認,只認定了他,他該怎麼辦呀——越想頭越痛!

 「要是有個姑娘只纏著我賴著我,我一定樂歪了。」小兵官正值血氣方剛的年歲,提及這種男女之情還是有無限的遐思。

 「你喜歡的話就直接抱走呀!」請自便,他求之不得!「趕快把她從我身上拔走!」

 「將軍,你要掙開她也是很簡單的事吧?干嘛非要別人幫忙?一記過肩摔包准將人摔到遠遠幾尺之外——你分明就是捨不得甩開,只是嘴硬怕人笑罷了。」小兵官掛起曖昧的笑,拿手肘頂頂伏鋼。

 「誰捨不得了?!我是不懂該拿捏多少力道把她拔下來而不會扳斷她渾身骨頭!否則你以為我不想這麼做嗎?女人——脆弱得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才好……」最後這句全含糊在伏鋼的嘴裡。

 女人如花一般,偏偏他這種大老粗最苦手的,就是對待小花。

 「好啦,看你真的很苦惱,我來幫你。」

 「別又只是嘴上說說!」

 「厚,我是那種人嗎?」

 當然是。

 小兵官小心翼翼將伏在伏鋼背脊的妤蘭抱下,她嚶嚀一聲,雙眼沒睜開,但雙手彷佛有意識地尋找溫暖寬肩,小兵官快手塞了一團伏鋼穿過的衣裳到她懷裡,她才止住了不安的翻騰,伏鋼也才終於卸下重負。

 妤蘭被放回布榻上,伏鋼趕快起身扭扭腰轉轉僵硬的脖子,長吁一聲。

 「我得趕快去看看穆無疾那邊有沒有消息來!」伏鋼像匹脫韁野馬,急於奔向自由,隨意拋下這藉口,快快樂樂將麻煩事丟給小兵官去收拾善後。

 「喂,將軍——」小兵官的呼嚷已經被伏鋼甩到腦後。

 呀,空氣好清新!

 伏鋼踏出營帳,用力呼吸,連吐出好幾口鳥氣,心情一放松,果然好事跟著來,他走沒幾步,來自穆無疾熱呼呼的軍情正巧送達,伏鋼咧嘴笑著搶過軍情來看,一字一句瞧得仔仔細細——字裡行間,都是不太難的字,與其說是退敵之計,倒不如說是穆無疾有事交代。

 「伏鋼,速回,有樣東西要你帶去前方戰線用。」

 穆無疾和他通信時都不會用太艱澀的字眼,讓他讀起來不會繞舌。「有東西要我帶來這裡用?穆無疾有研發出勞什子好武器嗎?」

 伏鋼困惑低喃,還在想著那「東西」是炮火或是毒藥彈,身後營帳裡爆出一陣姑娘的大哭聲,緊接著是小兵官的呼救聲——「將軍,你快過來啦!她、她、她醒了,她、她、她在找你了——」

 伏鋼飆了一句粗話,他當然不會轉身回去營帳裡去自找苦吃,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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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1:01: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聽說……伏將軍回來了。」

 李淮安正臥在長椅間讀著書冊,聞言挑了挑細眉,但沒從書冊間挪開視線,只不過她的唇角多添了一道微勾。

 「公主,您有沒有聽見?」丹芹見主子沒反應,補問了這句。

 「聽見了。」

 「您……怎麼沒反應呀?」

 「我該有什麼反應?他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不回來,我有權置喙嗎?」李淮安翻了頁,書裡寫了什麼全都飛快掠過她眼前,半個字也沒瞧進心裡。

 「以前伏將軍回來的消息您都很在意的呀……」

 現在仍是很在意,只是她在耍小任性,不想讓丹芹她們老覺得她一頭熱。每回伏鋼一走,丹芹她們瞧她的眼神裡都多了好些憐憫,她們總以為她苦苦追逐著伏鋼,所以當伏鋼好幾個月甚至好些年沒消沒息也不聞不問時,她們就認為她好可憐,她不愛被這樣看待。

 「別吵我讀書了。」李淮安揮揮絹,要丹芹別在她耳邊嗡嗡叫。

 「公主,您不再關心伏將軍了嗎?」

 「丹芹。」李淮安瞟給她一記白眼。

 「不說就是了嘛……」丹芹終於如她所願地乖乖閉嘴,收拾桌上的各式點心退了出去。

 李淮安獨自一人在房裡,再也不強鎖臉上笑意,任它綻放開來。

 伏鋼可總算回來了……

 她數著好久的日子,總算盼見他又回來了……

 他應該會來看她吧?穆無疾說,伏鋼時常在寫回來的軍情信函裡向他詢問她的情況,代表他仍是關心她的吧?

 擱下書,她觸碰髻上的銀簪,這支銀簪果真不是純品,它的銀澤已逐漸在褪,但她愛不釋手。從他走後,她幾乎不曾佩戴其他首飾,就是希望哪一天他匆匆回來,見著了她,也能見著他送給她的發簪她是如何的珍視。

 「丹芹。」李淮安本想喚來丹芹替她配些新衣裳,但喚了幾聲,丹芹沒有機伶來應,她又喚了綺竹、凡蓉,同樣沒人過來。

 李淮安從長椅上坐直身,從窗邊看到幾名小宮女就在不遠的亭邊湊在一塊交頭接耳,她一時疑惑,套妥絲履,悄聲挪了身影過去。

 「……最好公主是真的不在意了,那麼這件事就無關痛癢,否則公主怎受得住……」綺竹跺著腳,口氣好惱。

 「哪可能不在意!要是真不在意,公主就不會將那支破簪子視同寶貝,總是簪著它,任由其他皇女和妃子取笑寒酸也不以為意。伏將軍真過分……」凡蓉同仇敵慨,邊說邊絞緊手上絹子。

 「可我跟公主說伏將軍回來,她沒反應耶。」丹芹道。

 「你伺候公主這麼多年,不知道公主的性子嗎?她在獨處時一定開心得直傻笑!公主就是這樣,不想讓我們替她操心……之前不是撞傷了額嗎?她明明就暈眩得想吐,也騙我們沒事呀!傻公主——」綺竹提及李淮安的性子,又心痛又不捨。

 「綺竹,那這件事,我們該怎麼辦?瞞著公主不讓她知道?」

 「這是當然,怎能讓公主知道,知道了還得了?!」

 「什麼事不能讓公主知道?」李淮安緩緩走來,加入話題。

 「當然是伏將軍帶了個女人回來的事呀!」丹芹輕嘖了聲。剛剛大伙不是就在討論嗎?誰一直在狀況外呀!

 「伏鋼帶了個女人回來?」與其說是吃驚,倒不如說李淮安是驚嚇。

 「對啦!而且還是一個不比公主美的平民老百姓!那個姑娘可是從頭到尾都沒將雙手從伏將軍身上挪開!這消息是城門守衛傳出來的,絕對正確!而今早上朝的文武百官全是證人,因為他們親眼見到伏將軍帶那女人一塊上朝,如膠似漆完全捨不得分開!」

 「原來如此。」李淮安點點頭,轉身又走。

 丹芹她們這才驚覺李淮安的出現——「公主——」完了完了,公主全都聽見了?!

 「都別過來,我想一個人靜靜下盤棋。」李淮安阻止她們跟上,淡淡說著。

 「都是你啦!公主問什麼你就答什麼!」綺竹和凡蓉各賞了丹芹一記爆栗,痛得丹芹半蹲在閃躲。

 「人家不知道是公主呀……」丹芹好委屈。

 李淮安用盡所有力量,強迫自己平穩地走回房內,她輕輕掩上房門,取來棋盤及棋子,為了要安下浮躁的心緒,她開始下起棋來。

 要眼見為憑,不可輕信謠言。她不相信伏鋼那種魯漢子會明白何謂兒女情長,他不懂的……所以他從不曾在人前讓她親暱地挽著他,他會好別扭、好難為情的。他更不可能為了個姑娘而耽誤上朝正事,付鋼應該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人,公歸公、私歸私,他很有分寸的。他……

 為了一個姑娘,他變成她認識之外的伏鋼了嗎?

 一盤棋間,只有白子,她紊亂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盤上,不清楚手裡拈的全是同色棋子。

 「伏鋼,不要這樣嚇我……」她胸口悶疼著,這著棋殺得她無力招架,她從沒設想過會遇到今日這種情況,她不知如何應對,她承認自己好慌……

 李淮安再也端不出冷靜自持,棋盤因她突然起身而撞得散亂,她拉開房門飛奔出去。

 她得去看看究竟,再待在房裡胡思亂想的話,只會將自己逼入死胡同裡。她一直相信伏鋼是待她有心的,這……這是她一直支持下來的最大信念呀!

 早朝結束了嗎?伏鋼還沒離開皇城吧?伏鋼在哪裡?在哪裡?

 她走得焦急,沿路尋著伏鋼的身影,驀地聽見了伏鋼熟悉而豪氣的聲音,她正要上前,卻被人攔住。

 「穆宰相……」李淮安看著來人一眼,一時間有些迷茫,但她仍只記得要快些繞過他,去找伏鋼。

 「十八公主,別過去。」穆無疾又阻了過來。

 「為什麼擋著我?」

 「聽我的勸,別過去。」穆無疾語重心長。

 她在穆無疾眼中看到了無限同情。同情什麼?同情她癡癡等著、傻傻盼著、深深愛著,全副心思只懸在伏鋼身上,換來的卻是成空的下場,所以他才用這種眼神在可憐她?!

 逐漸聽著伏鋼的聲音遠去,直至再也聽不見了,她低著頭開口,「不想讓我看見他與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的那一幕嗎?」

 「你現在過去,也只是讓碎嘴的人看熱鬧罷了。一個公主質問大將軍帶個女人的戲碼,大家都很有興致想看,而伏鋼不擅長處理這棘手情況,我怕他情急之下會說些什麼傷害你。」伏鋼的性子,他與她都是明了的,萬一被逼急了,他只會口不擇言吠些畜生話,尤其是現下正值甫下朝的時間,百官魚貫走出朝堂,見到李淮安出現往伏鋼面前一站,會有多少人在一旁揚風點火,又會有多少人將這件事渲染扭曲,當成茶余飯後的笑話看待,對李淮安絕對不是好事。

 「那姑娘……是什麼人?」

 「是前方戰線鄰近小村的村民,屠村下的受害者,伏鋼救了她,但她喪失記憶,不記得任何事,只記得伏鋼,她誰也不肯信任,只信任伏鋼。」

 「以身相許,是嗎?」她扯出僵硬苦笑,「這種老掉牙的橋段……我還以為是書裡才有……」

 「伏鋼帶她一塊上朝是因為她不肯離開他,一見不著伏鋼就害怕大哭,否則伏鋼原先根本不打算將她從戰場上帶回來,實在是無計可施。你也知道,伏鋼臉硬心軟,尤其是對待與他有相似喪家之痛的人,他不忍心。」

 「他很心軟,他對誰都不忍心,獨獨只有對我例外……」

 「你別妄自菲薄,伏鋼不會這樣待你的,你給他一點時間,等妤蘭姑娘傷勢好些,或許她就不會這麼纏著他了。」

 妤蘭……是那姑娘的名兒嗎?伏鋼也是這麼喚她的嗎?

 她與伏鋼相識了多久,伏鋼還是連名帶姓叫她的,這個妤蘭姑娘只出現了多久,就做到了她好想達成的事兒……

 「穆宰相,你認為……伏鋼面對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女,以及一個與他站在同樣視線又同病相憐的平民姑娘,他會選誰?」

 「這……我不清楚。」穆無疾歉然笑著。就算清楚,也絕不可能在此時坦言。

 「但我清楚。我毫無勝算。」李淮安落寞低歎,「只要我是皇女,我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他。」

 「伏鋼會想通他對你的情意。」

 「我還能有多少時間等他想通呢?我可以等,但誰能向我保證,等久了……他會是我的?」等待若能看得到盡頭,那麼再辛苦也不會有埋怨。最可怕的是自己掏心等著的,卻是別個女人小指紅線上所糾纏的良人。

 李淮安氣若游絲說完,默默轉過身,循著方才奔來的原路走回,走了數步後,她停下。

 「她……比我好看嗎?」

 「她的模樣有些像你,但像柔弱的你,沒有你堅強。」

 「是嗎?」她聲音平穩——也難得她還能如此平穩——再問,「他待她……如何?」原來嫉恨的滋味是如此酸澀,她到此時才明白,那時利用柳揚來氣惱伏鋼是多惡質的行徑……

 「還算體貼——但那是因為她有傷在身,伏鋼自是會小心待她。」穆無疾補上這句,想讓李淮安寬心些——是因為有傷才待妤蘭體貼,無關情愛。

 李淮安這回沒再應聲,也不再提問,她繼續挪了步,額際的舊傷宛如被硬生生剝開,再度血流如注。

 有傷在身就能換來伏鋼的體貼,那她呢?她也是那麼那麼的疼呀……

 「十八公主,你要不要……試試上回你我對弈時突發奇想的建議?」穆無疾喚住了她的腳步。

 她頓了許久,緩緩回頭。「你是指……那時我說的玩笑話?」

 「雖然你說的是玩笑話,但或許它會很有用。」

 「若能成,自然是好事。若不能成……」

 「若不能成,就放棄伏鋼吧,那代表他無心於你,你等待再久也是於事無補。」

 「穆宰相,你話說得好直……好傷人。」

 「我只是假設罷了。」

 「讓我再想想吧,畢竟……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接受失敗的後果。」

 「若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嗯……」

 李淮安虛應,無力再撐起任何苦笑。

 她在盼著他回來,並不希冀盼到的是這種苦境。

 穆無疾說得簡單,放棄伏鋼,談何容易。對她而言,那幾乎是刨心挫骨的疼痛呀……

 伏鋼來去匆匆,只待了一日,便拎著穆無疾要他帶走的「東西」回戰場,畢竟戰陣上的情況十萬火急,不容得他浪費太多時間——即使他想偷偷跑一趟皇城去看李淮安一眼也不准許。

 穆無疾真敢下決策,要他帶的東西正是五歲的小皇帝李鳴鳳。

 竟真讓小奶娃御駕親征?!

 他還以為這次回來會帶個勞什子無敵兵器——很好,李鳴鳳也算是「兵器」,等兩軍對上時,再派李鳴鳳拿童子尿射他們嗎?!

 偏偏穆無疾面對他的質疑還是笑得亂有自信,害他真想揪起穆無疾的衣領大聲喝問他是哪來的信心呀?!

 當朝主事的大宰相都如此不顧皇上死活,他這個大將軍也隨便他去了啦,抱起小皇帝,趕回前方戰線。

 十日後,捷報傳回皇城,東西鄰國各自退兵,戰事終於休止。

 伏鋼只不過是讓李鳴鳳站到戰陣最前頭去晃個幾回,東鄰國君王自視甚高,不屑與一個奶娃娃作戰,就算勝也不光榮,他的心態伏鋼可以理解,換成是他,他不會也不肯以大欺小地拿刀劍和奶娃娃手上的博浪鼓拚個你死我活。但……西鄰國女皇哭成那個德行是怎麼回事?!

 不過戰爭結束了,真好,希望可以安寧幾十年,讓百姓們也好好松口氣。

 凱旋歸來的前夕,伏鋼額外帶著李鳴鳳去赴西鄰國女皇的邀約——當然穆無疾有交代,要他與李鳴鳳不得推拒這類有益國政的應酬——吃了一場名為談和的慶酒宴,只見李鳴鳳毫不怕生滿場跑,將西鄰國女皇及一班女官給哄得服服貼貼,又是驚呼好可愛又是歎息好懂事,硬是將李鳴鳳留在西鄰國都多待三天,他當然只能跟在李鳴鳳身邊,護他安全。

 西鄰國吃完酒,換東鄰國也派人邀他們過去,東鄰國君王沒有西鄰國女皇好打發,吃酒歸吃酒,東鄰國君王不只一次明示,待李鳴鳳長大成人,他們同樣不放棄繼續擴張領上,言下之意就是叫他們皮繃緊一點,結果李鳴鳳竟還童言童語回了東鄰國君王一句「好呀,我等著你來,你可別太早被自個兒兄弟給鬥下來,皇位要坐久一點呀。」

 當李鳴鳳這句話脫口而出,伏鋼已有心理准備會被一大群東鄰國士兵包圍起來砍,他雙手按住左右兩柄大刀,殺意一觸即發——結果東鄰國君王不怒反喜,笑得像得了失心瘋,哈哈哈哈地連灌李鳴鳳好幾杯烈酒——也不想想李鳴鳳才幾歲大。

 最後還是他扛著發酒瘋的五歲奶娃回到營帳,才結束這種比打仗還累人的連日酒宴。

 營帳內,士兵都在整束裝備,等著明早啟程回鄉,看著眾人在忙,伏鋼才開始有了笑意及歸鄉的喜悅。

 他回去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先刷干淨一身的汗臭,刮刮鬍、修修髮,然後……

 突然好想念在李淮安那兒喝到的茶水香……

 李淮安站在城樓,見巷街上全是鑽動的人潮,迎接她二十六皇弟與所有將兵歸來,歡呼聲震耳欲聾,這一日的城裡彌漫著無限喜悅。

 綿延著好長的人龍占滿街道,幾乎全城百姓都出門瞧這空前盛況。

 「丹芹,咱們也去。」

 「去哪兒?」丹芹正與狂風吹亂的一頭長發對抗,在呼呼風聲中聽見主子拋來的這麼一句。

 「我們也去看看熱鬧。」

 「公主,你是要跟著百姓一塊擠在巷道看軍隊回來?」

 「嗯。」

 「在這裡看也可以呀,反正等會兒他們還不是會進皇城來。」雖然按照此時的速度,回到皇城可能正好趕上晚宴。

 「不一樣。那裡好熱鬧、好歡樂。」而這裡,只有冷風。

 「但擠在人潮裡就不好玩了嘛……呀呀,公主,等等丹芹啦!」丹芹追著不聽勸的李淮安下城樓,在百般不願下,將自己的衣服貢獻給李淮安,讓李淮安打扮成尋常姑娘。綺竹她們也同樣反對李淮安出宮,但誰也阻止不了她,所以在一個半時辰之後,她們與李淮安一塊混在人群裡,近距離看著長長軍隊歸來。

 「有沒有瞧見伏將軍?」丹芹踮高腳尖,在混亂中尋人。

 「還沒瞧見,可能還在後頭。公主,你要牽牢丹芹和凡蓉的手,不能放開哦。」綺竹不時小聲湊到李淮安耳邊叮囑。

 「我知道。」她哪有本事放?丹芹和凡蓉根本不是握住她,而是牢牢纏住她,只差沒拿長絹子將她與她們扎在一塊。

 「是伏將軍和皇上!」方有人大喊,隨即有人高呼萬歲。

 人潮鼓動,推擠變得更頻繁,幾名小宮女護著她,往後頭又退了些。

 「抱歉抱歉,能不能讓我到前頭去?」李淮安身後有姑娘輕聲央求,她回頭,瞧見一名清秀女孩,那女孩也匆匆瞥了李淮安一眼,互相給了彼此笑容,李淮安側身讓清秀女孩過去。

 「她長得有幾分像公主耶。」丹芹壓著聲音道。「不過公主美多了。」

 「那還用得著說。」凡蓉對於自家主子可是自信滿滿。

 倒是李淮安禁不住多瞧了清秀女孩好幾眼,看清秀女孩好努力擠過重重人群,往最前頭擠去——「伏大哥!伏大哥!我在這裡!」清秀女孩使勁對著軍伍揮手,笑得何其燦爛。

 李淮安瞠圓眼,一方面是因為清秀女孩的呼喊,一方面是騎著駿馬的伏鋼竟靠了過來。

 妤蘭。這名兒瞬間浮上心頭。

 原來她就是妤蘭……

 「你怎麼跑來了?你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嗎?!」伏鋼大掌一撈,將妤蘭從擁擠人潮中撈到馬背上來。

 先前帶了妤蘭回來,伏鋼便將她安置在將軍府裡,讓府裡的人照顧她,一開始她還是哭著不離開他,後來全賴府裡老廚娘又哄又騙,才讓她點頭同意讓他趕回戰場去忙正事。這段日子裡,妤蘭的傷勢逐漸痊愈,也不再那麼怕生,府裡眾人待她又好,她不再總是怯生生的了。

 「我請葉子哥帶我來接你……你終於回來了,我等好久哦!」葉子哥是將軍府裡的馬夫,待她好和善,天天都摘花來送給她,所以她改纏葉子哥比較多。

 「要等我回將軍府也能等到,你養病不養病,跟著人來擠,也不怕又摔倒?你這陣子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

 「當然有。你交代的事,我一定有做到。」她笑咪咪地環抱住他。

 「好。」伏鋼像摸小狗一樣摸摸她的頭。「葉子在哪?讓他帶你回去。我還得先跑皇城一趟,將皇上平安送回去。」

 「葉子哥在——」她尋找葉子哥的身影,「那裡!」

 伏鋼隨著她的指瞥過去,發現葉子的同時,也看見葉子身後那名突然轉過身去的姑娘。因為匆匆一眼,他差點誤以為自己又看見李淮安了……

 怎麼可能?李淮安才不可能到這種人擠人的地方看熱鬧。

 「葉子,過來將妤蘭帶回去。」

 「是。」

 「等會順路帶妤蘭去買幾塊芝麻大餅。她不是很愛吃嗎?」瞧著葉子呵護妤蘭的模樣,以及妤蘭現在不纏他反而更纏葉子,伏鋼心裡真的大松口氣,不過也有一種母鳥看著小鳥離巢學會飛的落寞。這大概就是嫁女兒的心情吧?

 他將妤蘭當成妹子,若他的小妹沒死,應該也是妤蘭這如花似玉的待嫁年紀。

 「我哪有很愛吃……」

 「一個姑娘家能吃掉三塊就算很愛吃了。」伏鋼毫不給她面子地大笑。

 他們還說了什麼,李淮安已經沒有在聽,她背對著伏鋼,一直到軍伍又往前進,人群跟著移動,所有嘈雜都走遠,身旁的丹芹、綺竹及凡蓉誰也不敢開口喚她,方才那一幕,她們也瞧得夠清楚了。

 從來不給公主好臉色的伏鋼,竟對個姑娘萬般呵護,她們看在眼底都覺得很難受,更何況是公主……

 「陪我走一趟宰相府吧。」

 李淮安再轉身,臉上又是一派平靜,只除了無法掩藏的淡紅眼眶。

 是該去告訴穆無疾,她的決定。

 「伏鋼,在找誰?」

 穆無疾不是沒有察覺伏鋼在酒宴上不時東張西望,故意這麼問。

 「她怎麼沒出來一塊吃?」所有皇子皇女及皇親國戚全都出來吃慶功酒,獨獨不見李淮安。

 「十八公主嗎?我還以為你忘了這號人物了。」

 「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干嘛說得好像他很狼心狗肺似的。

 「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玉膚不禁衣,冷肌寒風透;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這些話你恐怕是沒讀到,不過倒是做得挺順手的。」穆無疾是酒席上唯一一個飲茶不飲酒的人,畢竟他的身子骨仍不好,愛妻嚴禁他碰酒。

 「雖然沒讀到,但一聽就不是好話。」尤其是穆無疾那一臉責備,他伏鋼駑歸駑,也不是真的蠢到極點。

 「需要我替你解釋這些句子的意思嗎?它是在說負心漢有了新歡就一心只關懷新歡笑起來多美多可愛多惹人憐,任憑舊愛愁眉深鎖日漸消瘦都無心去理睬。」

 「那你剛還說什麼我做得挺順手?我哪時這樣了?」

 「新歡不正是妤蘭,舊愛不就是十八公主嗎?」

 「妤蘭?!我跟妤蘭有什麼干系?!」

 「是沒什麼干系,只是在大街上摟摟抱抱,讓全城的人都瞧見了你伏大將軍是如何如何地疼惜她,又是如何如何地關心她。我想想你是怎麼說的……你怎麼跑來了?你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嗎?!要等我回將軍府也能等到,你養病不養病,跟著人來擠,也不怕又摔倒?你這陣子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等會順便帶妤蘭去買幾塊芝麻大餅,她不是很愛吃嗎?一個姑娘家能吃掉三塊就算很愛吃了……好個甜蜜景象。」穆無疾酸不溜丟地損伏鋼。

 「你、你那時在場呀?」

 「我不在場,但有人在。」

 「誰?」

 「十八公主。」

 伏鋼先是驚訝,但想想又不對。「少誆我。她怎可能跑去那種地方?她如果出城,也一定是八人大轎扛著,我不可能沒看到她——」

 「隨你愛怎麼說都罷,反正她瞧見也好,沒瞧見也好,城裡傳得也夠精采了,不用雙眼看,光用耳朵聽也差不多了。」

 「我跟妤蘭真的沒什麼——」

 「你跟我解釋有什麼用呢?」該讓伏鋼努力解釋的對象又不是他。

 伏鋼執杯的手握了握,想起李淮安知道了妤蘭這號人物的存在,萬一誤會了怎麼辦——「我……我去看看她。」

 伏鋼離開熱鬧酒宴,直直往她的寢居去——他自然不可能太懂禮數地等人通報一聲,人就大刺刺闖了進去。

 李淮安托著腮,自己與自己下著棋,低飲著長睫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情緒。屋裡很靜,只有棋子輕輕擱在棋盤上的喀喀聲,一直到燭光被伏鋼給擋去大半,她才緩緩抬頭,無言凝望他,臉上沒有驚喜。

 「怎麼過來了?酒宴結束了嗎?」她換了黑子,放進盤裡,又取來白子,沉思著下一步如何走,但在那之前,她喚來丹芹,要丹芹替伏鋼奉杯熱茶來。「抱歉,我沒料到你會過來,所以沒准備什麼好茶,你再稍待片刻。」

 「你……你額上的傷好一些了沒?」

 「你是不是問得太晚了些?那是兩年前的舊傷,若到今日還沒痊愈就太糟糕了。」

 「有留下疤痕嗎?」此時她額際有長發掩著,瞧不出端倪,他想伸手去撥開看,又不能動手。

 「不礙事的。頭發能蓋掉,沒人會瞧見。」

 「那麼就是有留疤了……我那時不是故意的,抱、抱歉。」晚來的歉意。

 「嗯,我接受你的歉意。」

 丹芹此時也送來熱茶,福身將茶擱在桌上,瞪了伏鋼一眼才退下。

 「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聞到酒味了。」

 「只灌一兩杯而已。」伏鋼將茶喝光,沖淡嘴裡的酒臭。

 「打了勝仗,難免的。」她說話時都沒抬頭,逕自下棋,口氣好淡,雖然句
句有應有答,距離卻好遠。

 「我聽穆無疾說……你今天有到街上去看我們回來。」

 她頓了頓。「嗯。」

 「我怎麼沒瞧見你?」

 因為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又豈會看見我?

 「大概是人多吧。我只待了一會兒,沒久留。」

 「你有瞧見我嗎?為什麼不叫住我?」要是她出聲喚他,他就不會沒發現她。

 李淮安靜了下來,執棋的手在顫抖,她將它藏在袖裡,緊緊掄握起來。

 「我是個公主,你要我在大街上喊出你的名字,然後呢?飛奔過去?跟你說歡迎歸來?」

 還是飛奔過去,又讓他驚嚇得一把推開她?他那時的懷裡,哪裡還有她的位置?那裡占了個清秀姑娘,一個展開手臂抱住他時,不會被他掙開的漂亮姑娘……

 「你看見我跟妤蘭……」

 「伏鋼,有時我真的覺得你是鐵石心腸。」她抿著唇,慢慢吐納才能壓下鼻酸。「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很難受了嗎?你看不出來我在嫉妒嗎?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好累了嗎?你非得見到我放聲大哭,才會知道我疼嗎?妤蘭妤蘭妤蘭……你在我面前喚著另一個姑娘的名兒,你當真以為我無動於衷嗎?我一點也不想聽見你和那位姑娘任何事情,如果你還有一絲憐憫,求你就這麼掉頭走吧!你知道我可以熬得過去,我不會尋死覓活,只要不再見你,我會越過越好。」

 「你誤會了!我和妤——我和她沒有其他干系,只是她生病了又死了親人,孤苦無依又死纏著我,我才會想說把她帶回來照顧——」

 「你待她那般的好,卻告訴我她跟你沒有干系……我又不會去破壞你們,你何必騙我呢?」

 「是因為她和我同樣遭受過——」伏鋼噤了聲,字句全梗在喉頭,在他看見李淮安揚睫覷他時,眼眶滾落的眼淚。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泣,從來沒有。不管他給過她多少壞臉色,也不管那時她撞傷額角很痛,她都沒哭,現在卻——「求你,別再說了。」她低低央求。

 「你讓我解釋——你,不要哭了……」之前妤蘭老是在他耳邊哇哇大哭,他只覺得麻煩,卻沒有這種撕心裂肺的糾結。「不要再哭了!不然我發誓給你聽,我如果和她有任何不清不白的干系,我當下就被雷給劈死!」他不想讓她誤會!誰誤會誰調侃他都不在乎,就是她不能!

 水濕的眸子幽幽與他互視,她安靜不開口,他難以平復激動。

 「你還是不相信我?」沒聽見李淮安做出任何回應,伏鋼心裡焦急難當。

 「伏鋼,你要不要先回去了?你說的我有聽進去,你不用再多解釋什麼,也
不要拿自己的生命發毒誓,我想安靜一會兒,你過幾天……再來吧,好嗎?」
她抹干眼淚,對他擠出淺笑,卻開口驅趕他。

 「你如果相信我的話,為什麼要我過幾天再來?我說的全是實話!不然我叫妤——她來跟你解釋……呃……」找妤蘭來解釋?弄個不好只會越解釋越糟。萬一妤蘭抱住他死不放,他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末了,伏鋼也只能做罷。「算了,我過幾天一定會再過來!」

 「好。」

 「你不准胡思亂想!也不准再哭!我真的真的真的和她沒有干系!」一連三個真的,強調再強調,連走掉後還不放心回來看了兩三次,確定她沒再悲切啜泣才真的走遠了。

 「信他了?」穆無疾從一旁走出來,身後跟著擔心的小宮女們。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明明說好要嚇嚇他的,看他那個模樣,又狠不下心來……」李淮安歎口氣。方才她的確說了不少心底話,連落下的眼淚都是真的,但看見伏鋼那麼慌亂想為她釋疑,又因她的哭泣揪皺著濃眉,她連最後一絲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伏鋼不是個善於撒謊的人,他心思不夠深沉,也因此擁有更可貴的真誠。

 「那麼,「那件事」是做或不做?」穆無疾怕她一心軟,又捨不得拿伏鋼來玩。

 「做。因為不做的話,我和伏鋼仍是維持這樣的曖昧關系。我想得到他,不要再任他若即若離。這一次,我希望能真真切切地擁有他,不擇手段……」

 「伏鋼是該吃些苦了。我支持你。」

 「支持還不夠,你得幫我。」

 這兩年來,穆無疾和李淮安培養出另類的好友誼,他發覺李淮安是聰明的,有好些條退敵計策還是他一邊與她對弈時,她突發奇想得來的。可惜她是個女子,否則她也有成為謀士的好天賦。他曾笑著誇她有副好頭腦,她聽畢卻只是輕揚嘴角,說她沒有任何野望,她只奢望能將幸福握在手中,平平淡淡過知足的一生。

 「之前不是才說你想自己來?」

 「面對伏鋼,我可以自己來,但面對東鄰國,沒有您這位穆宰相,淮安毫無用武之地。」李淮安非常適時地贊譽穆無疾。

 「說得也是。沒有我,這戲怎麼繼續演下去呢。」穆無疾絕不是在自誇,而是陳述事實。

 伏鋼,你開始准備好暴跳如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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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2 21:01: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朝廷上,一片死寂。

 龍座上的小皇帝注意階下百官的精神不如注意手上玩具來得多,佇立在小皇帝身旁的自然是真正掌權者穆無疾,就在不久前的剛才,他宣布完某事,百官不知是啞口無言或是不敢提出異議,眾人靜默不發一語,獨獨伏鋼在消化完穆無疾的話之後,從百官中跳了出來吼——「這是什麼道理?我們又沒有戰敗,憑什麼要我們再送一個皇女去和親?!」又不是打輸了任由對方割地搶人也不能吭聲,他們明明就逼退了敵軍,沒叫敵軍送幾個蕃公主來就夠寬容了,現在竟還要送人出去?!

 「這與戰勝戰敗無關。和親是兩國互好的方式,若結為秦晉,對我們及東鄰國皆是有利而無害。況且東鄰國君王並沒有單方面想占我們便宜,我們送一個公主,他們回一個公主,雙方親上加親,所以東鄰國君王的這項要求,我同意。」穆無疾不讓伏鋼多言,從太監手上接過皇親家譜,翻過數頁,「東鄰國公主芳齡十六,依年齡看來,正值十八的二十一皇子最為合適,相信讓她成為二十一王妃也不辱沒了她。至於我們這方嘛……十七、十八、十九這三位皇女都恰好是十八歲,要挑誰好呢?」

 穆無疾故作沉吟。

 「不如用抽簽的吧,一來公平,二來省事,三來抽著了誰,誰也不得有異。你去取木牌來,備筆墨。」他吩咐一旁太監。

 不一會兒,穆無疾要的東西已備妥,他快速潤筆,取來第一個木牌,飛快書寫。

 「十七皇女李國安……」換第二個木牌,「十八皇女李淮安……」最後一個木牌,「十九皇女李信安……」

 沒人看見穆無疾寫了什麼,但他每寫一個木牌就念出名字,所以眾人也不疑有他。

 擱下筆,三個木牌置入木箱內。

 「就請聖上來抽吧。」

 太監將木箱捧至李鳴鳳面前,李鳴鳳探手進去攪和,玩夠之後終於緩緩拎了一塊木牌出來,太監恭敬接過。

 「大聲念出來,讓諸位都聽見。」穆無疾帶著笑,彷佛胸有成竹。

 太監不敢怠慢,尖細且高昂的嗓音隨即朗聲道——「十八皇女李淮安!」

 伏鋼爆出成千上萬句的粗話,一直到退朝的現在,他還是鎖不住嘴,他用透了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種粗魯字眼辱罵東鄰國君王,這個老不死的老不修的老色鬼,早知如此,他當初就干脆單槍匹馬殺進敵陣,將東鄰國君王給亂刀砍死,省得他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居然妄想娶李淮安?!

 「伏鋼,你可不可以不要繼續用粗鄙話污染我的耳朵?」

 穆無疾是最大受害者,因為他被伏鋼一把揪住衣領,對著他轟出一堆粗話,雖然句句都是問候東鄰國君王的祖宗八代,吼疼的卻是他的耳。

 「你還有臉說?!你誰不挑,去挑她干什麼?!」伏鋼罵得一點也不口渴。

 「不是我挑的,是聖上挑的。」

 「你就不會跳過她嗎?!」

 「怎能跳?她前頭有個十七公主,後頭有個十九公主,若是我在朝上說從十七和十九公主裡頭挑一個,眾人勢必覺得詭異,十八公主既沒婚配也無對象,為何將她除名在外?你要我拿什麼說辭來搪塞?我也很不希望十八公主去和親呀,東鄰國君王是出了名的火爆,更是出了名的不懂憐香惜玉,這一去自然不可能享受榮華富貴,所以我才想賭賭運,畢竟三抽一,要抽到的機運沒那麼高,誰知道聖手一捉就是捉到她——只能說是命吧。」

 只不過,這個「命」裡,穆無疾動了手腳……此時當然不能說。

 「你——」

 伏鋼已經夠火了,聽穆無疾說到東鄰國那只畜生不懂憐香惜玉,腹內一把火幾乎燎原!

 「不過還是有方法挽救的,端看你肯不肯犧牲了。」穆無疾道,給了伏鋼一線生機。

 「我?還有什麼方法是我能做的?是不是要我潛入東鄰國將那只畜生給暗殺?我做!」伏鋼想也不想地道,而且頗有穆無疾一點頭,他就立刻殺去做的高亢氣勢。

 「伏鋼,你若娶她,不就輕松了事?」

 「呃?!」高亢氣勢瞬間消滅殆盡,只剩下癡呆魯男人一只。

 「只要對眾人說,你與十八公主老早就互有愛意,甚至已私定終身,那麼將十八公主留下就不是難事了。」

 伏鋼的回答卻只是尷尬撇開頭。

 「怎麼?很困難?」

 「就不能讓我去宰人了事嗎?」只要把想和親的那家伙做掉,理所當然不用送人去和親。他覺得他的提議比穆無疾好。

 「伏鋼,你到底有沒有喜歡十八公主?換成任何一個男人,正面臨這種抉擇時,都會毫不考慮選擇我的方法。」此時不英雄救美,更待何時?

 「這……我也不知道啦!我是不想讓她去和親,但叫我娶她,嘖——」

 「這聲「嘖」的意思,就是代表你不願意?」

 「好啦,我坦白說了啦!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她那麼的……美好,應該要找個像你這種類型的男人才合適,我不行,我不想害了她!」這是伏鋼頭一回在穆無疾面前坦承心意及心裡纏成好幾個死結的介意,「她要人小心捧著,像個瓷娃娃一樣,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摔破,我卻是不懂得溫柔的粗魯人,我吃的是粗食野菜,穿的也不過是能御寒的衣料,我甚至還很討厭讓人伺候東伺候西,她跟著我也要吃苦的——她愛下棋,我不懂;她愛彈琴,我也不懂;她吟詩作對,我更是半句也跟不上。就算……就算真的有喜歡她,我也——」

 他與她,自小生長環境不同,她是眾星拱月的皇親,他卻是平常鐵匠的孩子,她隨便一件衣裳就足以買下當初他們一家子口整櫃的破衣,她是朵最嬌艷的花,綻放於皇家,若將她移植到他這兒,他只會書她凋謝枯萎。

 「伏鋼,以你現在的身分,要娶個公主也很門當戶對了。」堂堂大將軍,有多少達官顯要想將閨女兒塞給他,他太妄自菲薄了。

 「她高高在上,我不敢要她。」怕要了,卻傷害了她。

 「認為她高高在上的人,是你。在我眼中看來,你才是那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人,所以沒有看見在愛情裡已經如此卑微的她。」

 穆無疾最後那句話,伏鋼有聽沒有懂,但聽得出來穆無疾在罵他。

 他是很欠罵沒錯。

 嘴裡說著自己配不上李淮安,心裡卻又極度不願意讓她去和親,不敢奢想娶她,又不要別的男人擁有她,矛盾得連他都嫌惡起自己。

 「和親,嘖……」

 真煩人的思緒,他無處發洩滿肚子火氣,在校場虎虎生風舞完好幾百招的刀法,心情還是沒能平息下來,腦子裡浮現出李淮安的容顏,那樣文靜、那樣沉著,瞅著他瞧時讓他又愛又怕,像是足以溺斃他,卻又輕易安撫他,她隨著年歲增長而越發美麗,唯一不變的是那對水靈靈的黑眸,與他在御書房見到時如出一轍。

 見她一面是他當年的心願,如果再給他一次重選的機會,他同樣還是會向先皇及七王爺要求見她。

 她是唯一一個每回當他從戰場上平安歸來時,都能從她眼中看到欣喜的人。她不在乎他戰勝或戰敗,從不以功績來看待他,不像朝廷上那些家伙的嘴臉,要是他戰敗,每個只會數落他不盡力,誰在乎過他手臂上的傷傷得多重,又有
誰在乎過他與小兵們的死活?

 只有她,總是漾著好喜悅的笑容,喃喃說著:「感謝老天,你平安回來了。」

 每每她這麼說時,他就好想逃開,逃開沉淪在那般溫柔嗓音及眸光裡的沖動,逃開自己想飛奔到她面前,討著要她多賞幾句安慰的脆弱。

 伏鋼握了握拳,拋下大刀,渴望現在見她一面。

 他此時有一句話在胸膛裡翻騰,不吐不快,梗在喉頭好癢好難受——「你不要去和親,我……我……曲、曲、曲……」

 大半夜裡被人一腳踹開門板驚醒的感覺絕對稱不上好,尤其她衣衫不整又披頭散發,而踹開她房門的男人一句話都無法說齊,「曲曲曲」了老半天,那對在蠕動的唇瓣彷佛正准備說出多偉大的字眼,卻沒有下文。

 李淮安從薄帳裡探出光裸的藕臂,摸索到幾桌上的衣裳,取進薄帳裡著衣完畢後才慢慢掀開床帳下床。

 「你曲什麼?」

 「我、我曲你!」呀!終於說出來了!

 「你曲我?」這是什麼怪句子?

 「不要去和親,我曲你!」

 「不要去和親,你「娶」我?」她替他糾正發音。

 他壯士斷腕地點頭。

 「為什麼?」

 「當然是不要你去和親!」

 「為什麼?」

 「我說了,不要你去和親!」她還沒睡醒嗎?他都吼得很大聲了。

 「為什麼?」她第三次問。

 「不、要、你、去、和、親!」這回他逐字逐字加重道。

 「為什麼?」像在挑戰伏鋼的耐心,她第四次開口仍是同一句話。

 「你——你干嘛一直問這句?就是因為不要你去和親,所以我娶你,這幾個字很難懂嗎?你是不是還在作夢?快點醒過來!」伏鋼只差沒動手拍她的臉頰,將她拍醒。

 「為什麼?」仿佛在挑戰伏鋼脆弱的耐心,她問出第五次。

 「你為什麼要一直問為什麼哪有什麼為什麼不就是這個為什麼你再問什麼為什麼我就——」

 「我問為什麼是因為你沒有說出為什麼。」

 「你……你在找我麻煩是不是?我已經說幾百遍了!」

 「你只說了不要我去和親。但是,為什麼呢?」

 厚!火大!

 「這還需要問嗎?你是沒去過東鄰國才在這邊吠吠吠,你知不知道那邊有多冷?白天熱得讓你想脫光全身的衣裳,晚上又凍得連呼吸都會結成冰塊!你這副瘦身子到那裡別想熬過半個月!還有東鄰國那只死畜生,想不想算算他有多少個女人躺在床上等他臨幸?你這種性子的女人嫁去那裡和親,只會被她們欺負到死!他們的食物也不好吃,硬得跟石塊一樣,你咬得動嗎?連水喝起來都有股怪味——」

 「伏鋼,這些就是你所謂的「為什麼」嗎?」

 「當然!不然哩?!」

 她淡歎,「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她想聽的話,並沒有在他那一長串的吠叫中出現,他給她的理由還不夠。

 「補充什麼?」

 「補充東鄰國有多恐怖有多黑暗,畜生有多少只,悍婦有多少個?食物有多難吃?水有多難喝?」她笑道。聽得出來伏鋼吠句裡帶有多少的擔憂及關懷,但她真壞,在此時只想逼伏鋼說出心意,想聽他嘴裡說出「我捨不得你嫁,我喜愛你,你別嫁」這類的奢侈話……

 「沒有了。我都說了這麼多,你敢嫁?!」

 「你說過,和親是公主的本分,之前送出去的皇姊們也不見得都嫁到了好國家,她們還不仍是去了?憑什麼輪到我,就可以因為那邊的氣候、食物及君王而選擇去或不去呢?」

 「這——」伏鋼被堵得啞口無言。

 「你的理由太薄弱了,連我都說服不了,還想說服誰?」她緩緩起身,與他擦肩而過,扶著門,一手指向屋外,他正疑惑她這個動作是何意時,她又笑笑開了口,「大門在那邊,你應該知道的。慢走,不送了。」

 她帶著最溫婉的笑容,趕他走了。

 伏鋼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麼話,他以為李淮安聽見他要娶她會很開心,然後像之前那樣柔柔地圈抱住他,不斷在他懷裡點頭說願意願意願意……

 現在是怎麼回事?

 一頭霧水的伏鋼急乎乎去找人解答——此時能幫他釋疑的人,除了穆無疾外,不做第二人想!

 砰!

 伏鋼情急之下從來都不會記得敲門這種美德,他一腳踢開穆無疾的房門,與方才踢開李淮安房門同樣的粗魯。

 「她為什麼不肯嫁我?我跟她說了那麼多東鄰國的恐怖之處,她為什麼還是一副什麼都不怕的樣子?她膽子有這麼大嗎?還是她以為自己有什麼好本領在東鄰國繼續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東鄰國那只畜生,我現在就去砍了他還來不來得及?!」

 伏鋼一拐進別人家就辟哩啪啦轟出一連串的吼叫,最後甚至揮開別人家的床帳,將才剛驚醒、還滿臉惺忪不知發生何事的穆無疾給一把揪起,湊近他鼻前繼續汪汪汪。

 「她到底在想什麼?嫁給我比去和親還要痛苦嗎?她不是一直說喜愛我的嗎?為什麼聽見我叫她嫁我,她沒有半點高興,還一直問我為什麼為什麼?她這兩年受了什麼刺激嗎?才過了兩年她就不喜歡我了?!呀——難道是我那個時候不小心推她撞到桌角,她跟妤蘭一樣失去記憶?!不對,她還記得我,並沒有失去記憶——」伏鋼倒抽一口涼息,「還是她什麼都記得,偏偏就是喪失了她喜歡我的那段記憶?!軍醫說過,撞到頭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那怎麼辦?!怎麼辦?!」

 「小蒜,沒事,繼續睡。」穆無疾先拉開伏鋼擰在他衣襟的大手,再側身吻吻愛妻的額心,順手替她將眉宇間那控訴「好吵」的蹙結給推散,接著就是解決噪音來源——伸手蓋住伏鋼喋喋不休的嘴。

 「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三更,尋常人都睡死的時辰。」穆無疾難得地用凶狠目光瞪人。吵醒他是小事,吵醒愛妻該當何罪!「有話到外頭去說。」

 伏鋼點點頭,率先離開穆無疾的房間,穆無疾也跟著出來。

 「你大半夜跑去叫十八公主嫁給你?」好膽識!他都好想替伏鋼鼓掌。

 伏鋼帶些不自在的靦腆點頭。

 「不是說不敢要她嗎?」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伏鋼以指粗魯地爬梳過黑發。「我也不知道……就是……嘖,忍不住——當我完全清醒時,我已經在她面前把話都說出來了。」懊惱。

 穆無疾可以想像那時伏鋼有多手足無措,真可惜沒在現場看,不然會有樂趣許多。

 「然後?」

 「然後她指著大門的方向,叫我走!」想起來又是窩囊又是氣惱又……不知所措。

 「那一定是你又說了什麼渾話。」否則李淮安脾氣好,又對伏鋼百般退讓,
擁抱他都來不及了,哪可能要伏鋼滾。

 「我哪有?!」伏鋼被誤會得很火大,「我告訴她東鄰國熱很熱、冷很冷、君王又壞到一個不行,滿後宮全是女人,吃不好穿不好,我叫她不要去和親,這有什麼不對嗎?」每個理由都響亮亮的!

 「就這樣?」

 「不然是要怎樣?!你和她這種老嚼些艱難文詞的人腦子到底裝什麼我真的弄不懂耶,她就是露出和你一模一樣的表情——對,就是這號表情!一臉好像我說得不對、說得不好……干啥呀?有話不會直說嗎?!」

 「你應該要再誠實一點,這種時候她想聽的,也不過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罷了。」

 「誠實?這干誠實有個屁關系呀!而且——她想聽的是哪一句?」伏鋼惘然的表情不是做假的。

 「你真駑呀……」穆無疾對於伏鋼的遲鈍已經無話可說了,只能搖頭。

 「穆無疾,明天可不可以把小大夫借我,我帶她去替李淮安看病,說不定真的是撞到桌子那次的傷還沒好……」

 「要醫也是先醫你這顆石頭腦,叫小蒜剖開看看你腦子裡面是不是真的只塞破銅爛鐵!」

 「我聽得出來你這句話是在羞辱我。」伏鋼怒目橫眉。

 「那表示你還有救。」要是連這句話的本意都聽不出來,伏鋼就沒救了,萬幸。「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該對十八公主說什麼。她不是刻意刁難你,你不用往牛角尖鑽,別復雜化了,朝簡單的那方面去想吧。」

 他言盡於此,其余的,就憑伏鋼的慧根了。

 如果他那顆石頭腦能養出啥慧根的小豆苗的話——和親此等大事,很快就在城裡城外傳開來。

 對於百姓而言,皇族與鄰國和親這事兒是遠遠不及柴米油鹽又漲價來得要緊,街坊是偶爾有人會提及,但也只是幾句話閒聊過去,了不起特別多在意的部分就是希望這回送出去和親的公主能爭氣些,看看是否能迷得鄰國的君王從此不早朝,更無暇侵略其他國家。

 誰都不在乎公主的死活及惶恐,送出去能不能換來安寧才是重要的事,至於感激……這種情緒鬼才有哩!

 人,真的很自私,只要自己好,其余的就隨便他去送死。

 不只百姓,連眾官也相同,全城裡,只剩下伏鋼一個人在急。

 伏鋼始終鍥而不捨,夜夜三更跑去踹李淮安的房門,將他苦思一整天所想到「不讓你去和親的理由」告訴她,然後繼續被她指點著大門所在給送了出來,他只好又跑去踹穆無疾的房門訴苦兼抱怨,最後被好幾夜都給伏鋼吵醒的皇甫小蒜狂怒撒來大把大把的迷藥迷昏在穆無疾他們的床角邊,才得以換到一夜好眠。

 「東鄰國的那只畜生長得三頭六臂,青面獠牙,渾身長膿腳底生瘡……這種
理由虧伏鋼說得出口。」穆無疾聽完伏鋼昨夜的說辭,不禁朗聲笑了。

 「他說嫁去東鄰國,沒有床可以睡,只能打地鋪睡在泥地上,還說他們都是獵到一頭鹿就直接殺來生食,喝鹿血啃鹿骨,吃鱔魚時是活生生一整條用吞的,如廁也沒有草紙……」李淮安說著也無法說齊,被自己噗哧的笑給打斷。

 「不過他很努力想說服你。」

 「他呢?此時還睡在你房裡床邊地板?」

 「一時半刻醒不來。我妻子下的迷藥非常的重。」千萬不要小覷一個睡得正好又被吼醒的人心裡那把怒火,他還很擔心再這麼下去,他愛妻會失手拿毒粉撒伏鋼——懷孕的女人情緒起伏是相當大的。

 「別讓他著涼了。」李淮安總是忍不住關心著伏鋼。

 「他壯得像頭牛,不用擔心他。倒是你,打算玩伏鋼玩到什麼時候?再拖下去,你恐怕真的得去和親了。」

 「伏鋼仍沒有說服我。」

 「我還以為他的行為會感動你。」

 「是感動呀。他越是焦急,我看在眼裡的感觸越深。但是他沒有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他想留下我,卻不肯給我承諾……留下我之後,他會不會又故態復萌地讓我苦苦追逐他?」李淮安替自己及穆無疾斟滿茶水。「他必須為我獻上真心,向我也向他自己坦白他的愛情,否則我不會讓步的。」

 或許穆無疾會覺得她任性,但那又何妨?她眷戀著伏鋼那麼久了,個中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認為自己恃寵而驕,她只是想要伏鋼弄懂自己的情意,然後再勇敢無懼地告訴她,如此而已。

 「萬一你到了東鄰國,我可不見得能幫得上忙。」東鄰國路途迢迢、發生任
何事也無法趕過去救她,她自己得想好後果。

 「你安心吧。之前你向東鄰國君王央求合演這出和親戲碼,我也與他有幾封書信往返,我會給東鄰國君王一份滿意厚禮——至少能確保我在東鄰國不會受到折磨及凌虐。」再說,東鄰國那邊還真的在等待她這名和親公主的到來,臨時要喊停,才真的會得罪東鄰國君王。

 「太聰明的姑娘也真是讓人捏把冷汗。」走的棋路都是又險峻又大膽。「你要不要考慮請我妻子對伏鋼下藥,讓你直接侵犯他,再等著要他負責?」

 「伏鋼不是你,他是會負責沒錯——娶了我,再將我丟在府裡,二十年內不敢回來見我。」就是知道伏鋼會有這樣的反應,她才完全沒想過用這招自取滅亡。

 「太駑鈍的男人也真是讓人無能為力。」這句話當然是在講伏鋼。

 「太駑鈍的男人,讓人又愛又恨。」她感歎,講的同樣是伏鋼。

 而後十日,伏鋼仍只有「東鄰國那只畜生白天是男人晚上極可能變成女人,嫁他不會幸福」、「東鄰國裡連兔子都比一般的還要凶,見人就咬」這種破理由企圖扭轉李淮安的決定,想當然耳只有兩個字——慘敗。

 第十一日,李淮安由一列軍伍護送,浩浩蕩蕩前往東鄰國和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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