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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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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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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01: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樹



編者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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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為什麼選擇村上春樹?
  不是因為他連獲日本文藝界的獎項:也不是因為他的作品高□日本暢銷書榜首:更不是因為他的作品掀起年輕一代的搶購熱潮,突破四百萬部的銷量!
  那麼,為什麼?
  答案是:他和他的作品帶給我們思想的特異空間,而輕描淡寫的日常生活片斷喚起的生活氣氛令我們有所共鳴。更重要的是他以六十年代的背景道出九十年代,甚至世世代代的年輕心聱。
  •年輕的迷惑與無奈
  “挪威的森林”本是披頭四的歌曲,書中主角直子每聽此曲必覺得自己一個孤零零地迷失在又寒又凍的森林深處,這正是年輕必經的旁徨、恐懼、摸索、迷惑的表徵。男主角渡邊多次想拯救在自我迷失中的直子,但有時甚至他也迷失了方向。生活在都市中的年輕一代,在都市空間愈狹小與人的疏離愈人的對比中,令他們失去與人接觸的欲望,恰是年輕一代避免受傷的保護罩。正如《挪威的森林》的渡邊,因他怕失望,他不想勉強去交朋友,在他的世界中,朋友始終只有那幾個。
  •年輕的反叛,大膽與率真
  年青的好處是可原諒的率真、大膽、肆無忌憚地把內心所愛、所要、所憎、所恨的不扣修飾宣諸於口。書中大膽的情欲描寫並不是一般日木小說中常見的賣弄色情,而是發白內心的自然流露,如高山流水,流到窪處,一瀉而成瀑布,渾然天成。書中主角身處動蕩不安的時代,學潮罷課接二連三發生,但他們漠不關心,反而對愛情的追求熾熱無比。渡邊之於直子,明知直子心系死去的木月,偏偏不舍追隨左右:阿綠之於渡邊,雖知渡邊心有所屬,也求守候身旁。對愛情的希望與失望在書中煎熬□主角,亦在現實生活中煎熬□年輕的一群。愛情是發自內心,身不由己,沒有時代之分,那管它是不是動蕩的年代和應不應該戀愛。在九十年代的香港,“學生應不應該談戀愛”已成老話,現在討論的已是“學生應怎樣談感愛”,本書肯定的提出:不要濫交,濫交只會□蝕了青春。
  •年輕的奇異的哲思
  書中的人物,身驅動作是隨俗的,而心思念頭則顯得空靈,說話的方式特別,常常可抽離出來而成格言,如“只有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一種稱作小說的不完整容器裏”,“我們一邊把死當作微塵般吸入肺裏,一邊活下去”,“世界處處是驢子糞”……年青的□思在書中比比皆是。
  •成長的可愛的謬思
  成長的世界充滿責任和不愉□。村上春樹筆下的主角們都是年輕的|他們不願意長大,認為長人是不可思議的,長大是在完全沒有准備下,被死拉硬擠出來的。主角甚至羡慕已死的人的永遠青春。這是一部年輕的小說,成長歷程年輕階段的熱情坦率,直抵人性根蒂:成長的苦悶、無奈、恐懼、好奇,令人感動共鳴。正如作者說“有些人會喜歡這部小說,有些人不喜歡”,但我們肯定熱愛生命、對生命敏感的人一定喜歡:年輕的和曾經不想成長而已成長的人不會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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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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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06: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永遠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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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年三十七歲。現在,我正坐在波音七四七的機艙裏。這架碩大無比的飛機正穿過厚厚的烏雲層往下俯沖,准備降落在漢堡機場。十一月冷冽的雨湮得大地一片霧濛濛的。穿著雨衣的整修工、整齊劃一的機場大廈上豎著的旗、BMW的大型廣告牌,這一切的一切看來都像是法蘭德斯派畫裏陰鬱的背景。唉!又來到德國了。
  這時,飛機順利著地,禁菸燈號也跟著熄滅,天花板上的擴音器中輕輕地流出BGM音樂來。正是披頭四的“挪威的森林”,倒不知是由哪個樂團演奏的。一如往昔,這旋律仍舊撩動著我的情緒。不!遠比過去更激烈地撩動著我、搖撼著我。
  為了不叫頭腦為之迸裂,我弓著身子,兩手掩面,就這麼一動不動。不久,一位德籍的空中小姐走了過來,用英文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答說不打緊,只是有點頭暈而已。
  “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謝謝你!”我說道。於是她帶著微笑離開,這時,擴音器又放出比利喬的曲子。抬起頭,我仰望飄浮在北海上空的烏雲,一邊思索著過去的大半輩子裏,自己曾經失落了的。思索那些失落了的歲月,死去或離開了的人們,以及煙消雲散了的思念。
  在飛機完全靜止下來,人們紛紛解開安全帶,開始從櫃子裏取出手提包、外套時,我始終是待在那片草原上的。我嗅著草香、聆聽鳥鳴,用肌膚感受著風。那是在一九六九年秋天,我就要滿二十歲的時候。
  剛剛那位空中小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旁坐了下來,開口問我要不要緊。
  “不要緊!謝謝。我只是覺得有些感傷而已。(lt's all right now.thank you.Ionly felt lonely,you know.)”我笑著答道。
  “Well,I fell same way,same things,once in a while.I know what youmean.(我也常常這樣子哩!我能理解!)”說罷,她搖搖頭,從座位上站起來,對著我展開一副美麗的笑容。“I hope you'll have an ice trip. AufWiedersehen!(祝您旅途愉快。再見!)”
  “AufWiedersehen!”我也跟著說道。
  就算在十八年後的今天,那片草原風光也仍舊歷歷在目。綿延數日的霏霏細雨沖走了山間光禿禿的地表上堆積的塵土,漾出一股深邃的湛藍,而十月的風則撩得芒草左右搖曳,窄窄長長的雲又凍僵了似的緊偎著蔚藍的天空。天空高踞頂上,只消定睛凝視一會,你便會感到兩眼發痛。風吹過草原,輕拂著她的發,然後往雜樹林那頭遁去。樹葉沙沙作響,遠處幾聲狗吠。那聲音聽來有些模糊,仿佛你正立在另一個世界的入口一般。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聲響。不管是什麼聲響都無法進入我們的耳裏。再沒有人會和我們錯身而過,只看到兩只鮮紅的鳥怯生生地從草原上振翅飛起,飛進雜樹林裏。一邊踱著步,直子便一邊跟我聊起那口井來了。
  記憶這玩意兒真是不可思議。當我身歷其境時,我是一點兒也不去留意那風景。當時我並不覺得它會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也絕沒料到在十八年後,我可能將那一草一木記得這麼清楚。老實說,那時候的我根本不在意什麼風景。我只關心我自己,關心走在我身旁的這個美人,關心我和她之間的關系,然後再回頭來關心自己。不管見到什麼、感受到什麼、想到什麼,結果總會像飛鏢一樣,又飛到自己這一邊來,當時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再說,我那時又在談戀愛,那場戀愛談得也著實辛苦。我根本就沒有氣力再去留意周遭的風景。
  然而,現在率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的,卻是那一片草原風光。草香、挾著些微寒意的風、山的線、狗吠聲,率先浮現的正是這些,清清楚楚地。也因為實在太清楚了,讓人覺得仿佛只要一伸手,便能用手指將它們一一描繪出來。但草原上不見人影。一個人也沒有。沒有直子,也沒有我。我不知道我們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呢?曾經那麼在意的,還看她、我、我的世界,究竟都上哪兒去了?對了,我現在甚至無法立即記憶起直子的臉來,我能想到的,就是一幕不見人影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肯花時間我還是可以憶起她的臉。小小的冰冷的手、一頭觸感柔順光滑的長發、軟而圓的耳垂、耳垂下方一顆小小的痣、冬天裏常穿的那件駱駝牌外套、老愛凝視對方的雙眼發問的怪癖、有事沒事便發顫的嗓音(就像是站在刮著強風的山坡上說話一樣),把這些印象統統集合起來的話,她的臉便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了。最先顯現出的是她的側臉。這大約是因為我和直子總是並肩走在一塊的關系罷。所以先讓我憶起的常是她的側臉。然後,她會轉向我這邊,輕輕地笑著,微微地歪著頭開始說話,一邊凝視著我的眼睛。仿佛要在清澈的泉底尋找一晃而過的小魚似的。
  不過,我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如此這般地憶起直子的臉。而且,隨著歲月的消逝,時間花得愈來愈長,盡管很叫人感到悲哀,但卻是千真萬確。最初只要五秒鐘我便能想起來的,漸漸地變成十秒、三十秒,然後是一分鐘。就像是黃昏時的黑影,愈拉愈長。最後大概就會被黑暗給吞噬了罷?是的,我的記憶確實是和直子離得愈來愈遠了,正如我和過去的我離得愈來愈遠一般。只有那風景、那十月的草原風景,就像電影裏象徵的畫面,不斷地在我腦海中浮現。那風景執拗地“踢”著我腦中的某一個部分。喂!起來吧!我還在這兒哩!起來吧!起來瞭解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兒的理由吧!不痛!一點兒都不痛!只是每一腳便會有回音。但恐怕過不了多久回音也會消失吧?正如所有一切已然消失了一般。然而,在這漢堡機場的路福特漢劄(Lufthansa航空公司名)的飛機裏,它們比往常更長時間地、更強烈地打著我的頭。起來吧!起來瞭解吧!所以,我才寫了這篇小說。因為我是那種一旦有什麼事,不把它寫成文字的話,便無法清楚地理解它的人。
  那時候,她究竟都聊了些什麼?
  對了,她聊起一口野井。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一口井,或許那只是存在她腦海中的一個形象的記號而已——如同那段晦暗的日子裏,她在腦海中編織出的許多事物一般。然而,自從直子提過之後,我每想起草原的風景,便會跟著想起那口井來。我雖不曾親眼目睹過,但在我腦中它卻和那片風景緊密地烙在一塊兒,是不可分割的。我甚至能夠詳細地描出那口井的模樣。它就位在草原和雜樹林之間。蔓草巧妙地遮住了這個在地表上橫開約直徑一公尺的黑洞。四周圍既沒有柵欄,也沒有高出的石摒。只有這個洞大大地張著口。井緣的石頭經過風吹雨打,變成一種奇特的白濁色,而且到處都是割裂崩塌的痕跡。只見小小的綠蜥蜴在石頭的縫隙裏飛快地續進續出。橫過身子去窺探那洞,你卻看不到什麼。我只知道它反正是又恐怖又深邃,深到你無法想像的地步。而其中卻只充塞著黑暗——混雜了這世界所有黑暗的一種濃稠的黑暗。
  “是真的——真的很深唷!”直子謹慎地措詞。她說話常常是那種方式。一面謹慎地選詞,一面慢慢地說。“真的很深。不過,沒有人知道它的位置。但它一定是在這一帶的某個地方。”
  說罷,她將雙手插進斜紋軟呢上衣的口袋裏,微笑地看著我,一副認真的表倩。
  “那不是太危險了?”我說道。“在某個地方有一口深井,沒有人知道它在哪兒。萬一掉進去不就完了?”
  “是呀!咻——砰!然後一切結束!”
  “會不會真有這種事呀?”
  “常有啊!大約每兩年或三年就會發生一次呢!人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怎麼找都找不到。所以這一帶的人就說了,說是掉進那口深井去的。”
  “這似乎不算是一種好死法咧!”我說。
  “很慘哩!”她說道,一邊用手拂去黏在上衣上的草屑。“如果說就這麼摔斷脖子死了也就算了,萬一只是挫了腿,那可就糟了。即使扯破喉嚨也沒有人會聽見,沒有人會找到你,蜈蚣、蜘蛛在一旁蠕動著,從前不幸死在那兒的人的骨頭零星散佈,四周陰陰濕濕地。只有小小的一道光圈仿佛冬月一般浮在頭頂上。你就得一個人孤單地慢慢死去!”
  “光是想就讓人汗毛直豎哩!”我說。“應該要找到它的位置,然後做一個石摒才對!”
  “可是誰也沒法找呀!所以呀!不能走得離大馬路太遠唷!”
  “不會的。”
  直子從口袋裏伸出左手,握住我的。“不過你沒關系。你不必擔心啦。就算在黑夜裏到這兒來『盲盲』然地走上一遭,你也絕對不會掉進井裏的。所以說,我只要緊跟著你,就不會掉下去了。”
  “絕對?”
  “絕對!”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呀!就是知道嘛!”直子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一邊說道。然後,有好一段時間默默地走著。“那種事我馬上就能知道。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感覺而已。像今天晚上我一直跟著你走。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不管是多壞多黑暗的東西都引誘不了我!”
  “那還不簡單?你就一直跟著我好了!”我說。
  “嗯——你是真心的?”
  “當然是真心的羅!”
  直子忽地停下腳步,我也跟著停了。她將兩只手搭在我肩上,從正面凝望著我的眼睛。在她的明眸深處,一窪濃黑的液體聚成一種奇妙的圖形。這麼一對美麗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然後她踮起腳,輕輕地將她的臉頰貼上我的。這動作棒透了,暖得教人感到胸口一陣緊縮。
  “謝謝!”直子說道。
  “不客氣!”我說。
  “你能對我說那些話,我太高與了。真的!”她哀切地邊微笑邊說道。“不過,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不能那麼做!那樣太過份了。那是——”話才到嘴邊,直子突然又吞了回去,然後繼續踱步。我知道現在她的腦子裏有太多念頭正在團團轉著,因此我也不開口,只默默地走在她身邊。
  “那是——錯的,對你對我都是。”久久,她才接著說道。
  “怎麼個錯法?”我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因為沒有誰能夠永遠保護另一個人呀!那是不可能的。聽著,假設說我和你結了婚好了!你會上班吧?那你去上班的時候誰來保護我呢?難道我能跟著你一輩子嗎?你看這公平嗎?這還能叫做人際關系嗎?而且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覺得膩了。我的人生到底在幹啥呀?當這女人的秤砣嗎?到時候你一定會這麼自問的。我不喜歡這樣!這樣根本也解決不了我的問題呀!”
  “總不會膩一輩子吧?”我將手貼在她的背上說道。“總會告一段落吧?等到告一段落,我們都得要重新考慮,今後該怎麼做。到那個時候說不定還是你反過來幫我呢!我們需要隨時盯著收支清算單過活嗎,如果你現在需要我,你大可好好利用,不是嗎?為什麼非得這麼固執不可呢?放鬆自已吧!你若是不肯放鬆,到頭來就會變得硬梆梆的。放鬆自己,你會舒坦些的。”
  “你為什麼這麼說?”直子的聲音聽來既可怕又冷漠,我直覺得自己似乎是說錯話了。
  “為什麼?”直子盯著地面說道。“放鬆自己會覺得舒坦些,這一點我也知道呀!你說這些話有什麼用呢?聽著,如果我現在放鬆自己,我會整個垮掉!從前我就是這一套生活方式,今後也只能這樣活下去!我只要放鬆自己一次,就無法再恢復原狀了!我會垮掉,然後隨風散去。你難道不能理解嗎,連這些你都不能理解,還談什麼保護我?”
  我默不吭聲。
  “我比你所想像的要複雜多了。陰鬱、冷淡、複雜……你那時候為什麼會和我上床?你別理我就好了。”
  我們在一片悄然無聲的松林裏踱著步。小徑上散見些死于夏末的蟬的骸,幹幹癢癢的。踩在腳下便發出嗶哩啪啦的聲響。我和直子像是在找尋什麼似的,一邊盯著地面,一邊徐徐地在小徑上踱步。
  “對不起!”直子說道,然後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腕,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傷害你,別在意我說的。真的抱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氣而已。”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還不算真正地瞭解你吧!”我說。“我不頂聰明,想瞭解某些事物都得要花時間才行。不過只要有時間,我就可以好好地瞭解你,我可以比誰都瞭解你。”
  我們佇立在那裏,傾耳聆聽這一片寧謐。我用鞋尖去踢蟬的殘骸和松枝,從樹隙間仰望天空。直子則將兩手插進上衣口袋裏,一動不動地陷入沉思。
  “喂!渡邊,你喜不喜歡我?”
  “當然喜歡!”我答道。
  “那我可不可以拜託你兩件事?”
  “三件都可以!”
  直子笑著搖頭。“兩件就可以了。兩件就夠了!第一件,我希望你明白,我非常感激你能夠到這兒來和我碰面。我非常高與,算是——得救了。也許你看不出來,但這是事實。”
  “我還會再來呀!”我說。“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我曾經在你身邊。”
  “我當然會永遠記得。”我答道。
  她一言不發地走到前頭去。透過樹梢射進來的秋日陽光,在她的肩頭上熠熠跳躍著。我又聽到了狗叫聲,似乎比剛才更近了。直子爬上一處如小丘般的坡,走出松林,然後快步跑下坡去。我跟在她身後約兩、三步的距離。
  “到這兒來啦!那口井說不定就在那邊喲!”我在她背後喊。直子於是站住腳,一面笑一面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腕。我們便並肩走完剩下的路。
  “你真的會永遠記得我?”她輕聲問道。
  “永遠記得,”我說道。“我怎麼忘得了?”
  盡管如此,這份記憶的確是已經離我遠去,我已經忘掉太多事了。像現在,一邊回憶一邊寫,就常會教我陷入一種不安的情緒。因為我擔心自己也許會將最重要的記憶遺漏掉。說不定,這回憶早已在我體內的哪方陰暗的“記憶邊疆”裏化作春泥了呢!
  但同無論如何,現在我所要寫的,就是我所有的記憶了。我緊擁著這已然模糊,而且愈來愈模糊的不完整的記憶,敲骨吸髓,盡我所能地寫這篇小說。為了信守對直子的承諾,除了這麼做,我沒有別的法子。
  更早以前,在我還算年輕,記憶仍然鮮明的時候,我曾有幾回試著想寫直子。可是當時我卻一行也寫不下去。我當然明白,只要能寫出冒頭的一行文字,便能順暢地將她寫完,但不管怎麼努力,第一行就是寫不出來。一切是如此鮮明,教我不知從何為起。這就好比說,一張畫得太詳細的地圖有時反而派不上用場一樣。不過,現在我總算懂了。原來——我想——只有這些不完整的記憶、不完整的思念,才能裝進小說這個不完整的容器裏。而且,有關直子的記憶在我腦中愈是模糊,我便愈能瞭解她。我現在也想通了她叫我不要忘記她的道理了。直子當然也知道。她知道總有一天,我腦中的記憶會漸漸褪色。也因此,她非得一再叮嚀不可。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人。”
  想到這兒,我就覺得非常難過。因為直子從來不曾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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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07: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好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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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大約是二十年前,我曾在一幢學生宿舍裏住過。當時我十八歲,才剛上大學而已。爸媽擔心我一來在東京人生地不熟,二來又是頭一次離家,所以幫我找了這個宿舍。這兒不但供應三餐,而且設備齊全,兩老都覺得,即使是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初出茅廬的少年,也應該能夠適應才是。當然,錢也是個因素。住宿舍的花費要比一個人過活便宜得多了,因為你只要准備好棉被和台燈,其他的就都不必買了。如果可能,我自然希望一個人租個公寓,過得舒服自在一些,不過,一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金、學費,還有生活費,我就不好意思開口了。何況,只是找個地方棲身而已,並不需要太講究。
  這幢宿舍位在東京都內一個視野良好的高臺上。占地很廣,四周還圍著高高的石牆。一進大門,迎面便是一棵高大的櫸樹聳立在那兒,樹齡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年。站在樹底下仰頭一看,天空都教綠葉給遮得無間無隙。
  水泥道是繞著這棵巨樹的,之後才成一直線穿過院子。院子的兩側分踞兩棟三層樓高的水泥建物,平行並排。這種大型建有許多窗子,看上去總給人一種像是由公寓整修而成的監獄,或是由監獄整修而成的公寓的感覺。不過絕對不會有不潔或陰暗的印象。從敞開的窗子你可以聽見收音機的聲音。而且每一個房間的窗都是乳白色,就算曬了太陽也看不出褪色的痕跡。
  從水泥道上往前直走,迎面是一棟二層樓建,正是本都。一樓是餐廳和大型公共澡堂,二樓則有禮堂和幾個會議室,甚至也有貴賓室,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用來做啥的。本部旁邊是第三棟宿舍,也是一棟三層樓建。院子很大,綠色的草皮上有台水車溜溜地轉來轉去,陽光在車子上閃閃發亮。而本部後面,則是一塊棒球和足球兼用的場地和六個網球場。設備的確是盡善盡美。
  整個學生宿舍只有一個基本的疑點。它的經營者是一個以某極右派人士為中心的財團法人,而它的經營方針這自然是我個人主觀的看法扭曲得相當蹊蹺。你只要翻翻住宿手冊和宿舍條規就能知道個大概了。“教育的基本方針在於為國家培育有用的人才”,這是宿舍的始創本意。許多財界人士表面上是出於贊同才捐出個人財產,但實際上的用意則曖昧模糊,和這社會上的其他團體沒有兩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目的。有人說這只是單純的避稅對策,也有人說是一種沽名釣譽的行為,更有人說他們是藉口蓋宿舍,目的只是想把這塊一等土地以類似詐欺的方式弄到手而已。還有人說,其實都錯了,真正的用意要更複雜得多了。他說,經營者是打算以住宿生為班底,組成一個政經界的地下派系。不過,事實上宿舍裏確實有個特權集團,專門吸收住宿生中的佼佼者為團員。詳細的情形我雖不很清楚,但我知道他們每個月都要召開好幾次的研究會,經營者也參與其中。聽說只要加入為團員,將來便不愁沒有工作。眾說紛雲,我實在也無法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但這些說法有一個共通點,即“反正這鬼地方是有些蹊蹺的”。
  盡管如此,從一九六八年春到七Ο年春的兩年,我就都在這個“有些蹊蹺”的宿舍度過。要是有人問我,為什麼能在這種“蹊蹺”的地方過了整整兩年,我也答不上來。如果只是過過單純的日常生活的話,管他是右派也好,左派也好,是偽善也好,偽惡也罷,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差別。
  每天一早,莊嚴的升旗典禮便揭開一整天宿舍生活的序幕。當然也播放國歌。
  就好比說進行曲離不開體育報導一樣,國歌自然也離不開升旗典禮。升旗台就安置在院子的正中央,不管從那一棟的宿舍視窗都看得見。
  主持升旗典禮的是東宿舍(我住的宿舍)的舍監。他長得高頭大馬,目光銳利,年紀約在六十歲左右。滿頭怒發混雜著幾許白發,曬黑了的脖子上有道長長的傷痕。聽說他是陸軍中野學校出身,但不知是真是假。在他身邊有個仿佛是升旗幫手的學生,沒有人知道這個學生的來歷。他理了個小平頭,老是穿著學生制服,也不知道他姓啥叫啥,住哪個房間。我從不曾在餐廳或澡堂裏遇過他,是否真是學生也不知道。不過因為他總是穿著學生制服,想來大概是學生吧。否則實在也猜不出來會是什麼人。和“中野學校”先生不同,他長得矮矮胖胖,膚色白皙。就是這麼一對寶,每天早上六點准時在宿舍的院子裏升旗。
  剛搬進宿舍時,好奇起見,我常特地在六點鐘起床參觀這項愛國儀式。早上六點正,幾乎是和收音機的報時分秒不差,這對寶便出現在院子裏,“學生制服”不消說,自然是穿著學生制服,外加黑皮鞋;而“中野學校”則一身運動服打扮,外加一雙白色布鞋。“學生制服”提著一口薄薄的桐木箱,“中野學校”則提著一台新力牌的手提錄音機。“中野學校”將錄音機放在升旗台邊之後,“學生制服”便打開木箱。箱子裏放著一面折得四四方方的國旗。這時,“學生制服”恭恭敬敬地將國旗遞給“中野學校”,好讓他為旗穿繩,然後“學生制服”便按下錄音機的電源開關。
  “我皇治世”(譯注:日本國歌名)國旗攀著旗竿,冉冉上升。
  唱到“小石的……”時,國旗才升到旗竿中央,唱到“暫且……”時,旗子已經升到頂端了。兩人挺直腰(立正),目不轉睛地仰望國旗。如果這時天空晴朗,又吹著風的話,那可真是一幕感人的景象了。
  傍晚的降旗典禮和升旗典禮大致相同。只不過順序正好和早上相反。傍晚時是讓國旗冉冉下降,然後收進木箱子裏。晚上不掛國旗。
  為什麼晚上不掛國旗?我不知道。晚上這段時間,國家還不是一樣存在著,還不是有很多人在工怍?像是火車、計程車的司機、酒吧小姐、上夜班的消防隊、大樓的夜間警衛等。而這些人都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總覺得很不公平。但也許這其實並不挺嚴重罷!大概也沒有人會注意這些罷?會注意的大概只有像我這種人!再說,我也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突然想到而已,也沒打算再深究下去。
  宿舍分配房間,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學生兩個人一間房,三、四年級學生則一人一間。住兩個人的房間約六個榻榻米大,呈長方形,房間盡頭的牆壁上鑲著一面鋁門窗,窗前則分別安上兩組可以背向讀書的書桌椅。在房門口的左手邊還放了一張雙層的鐵床。傢俱看來都極簡單牢固。除了書桌和床,另外還有兩個櫃子,一張小小的咖啡桌,一個固定了的架子。再怎麼往好的方面想,你也絕對沒法說這是個詩情畫意的環境。大部分的房間架子上都擺著電晶體收音機、吹風機、熱水瓶、電熱器、即溶咖啡、茶包、方糖、煮泡面的鍋子和簡單的餐具等等。在水泥壁上貼了些“平凡出擊”裏的裸照,或是一些不知從哪兒撕來的小電影的海報。也有人開玩笑地貼了兩頭豬交配的照片,不過這算是極少見的。大部分都是貼裸女或年輕女歌星、女演員的照片。而桌上的書架上則擺了一些教科書、字典、小說等。
  由於住的是清一色的男生,大部分的房間都髒得不像話。垃圾筒底黏著些發了黴的橘子皮,被當作菸灰缸來用的空罐子,積了足足有十七公分的菸灰,一冒起煙來,就立刻倒些咖啡或啤酒來滅火,所以房裏總是彌漫著一股餿味。每一種餐具都髒兮兮的,到處更是都黏著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地板上也盡是些泡面袋子、空啤酒瓶、蓋子什麼的。但就是沒有人會想到要拿支掃把將這些廢物掃進畚鬥,再拿到垃圾桶去倒。因此,只要一吹起風,地板上的灰塵便跟著飛揚起來,弄得房裏灰濛濛的。而且,每個房間都飄著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怪味道。味道固然是依房間不同而略有差別,但構成味道的“分子”幾乎是一模一樣。沒別的,就是汗、體臭、還有垃圾。由於大夥兒把髒衣服全堆在床底下,再加上沒有人定期去曬曬棉被,棉被又吸進了大量的汗水,味道就臭不可聞。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居然沒有致命的傳染病發生,直到今天我仍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和他們比起來,我的房間卻幹淨得像太平間一樣。地板一塵不染,玻璃窗閃閃發亮,棉被一星期曬一次,鉛筆好端端地收到鉛筆盒裏,連窗都一個月洗一次。我的室友愛幹淨愛到幾近病態。我對其他人說:“這傢伙連窗都拆下來冼。”居然沒有人相信。沒有人知道窗是必須經常清洗的。大家都相信窗一掛上去就掛個大半輩子。“他神經病呀?”他們說道。於是,自此以後,大夥兒都管他叫“納粹”或“突擊隊”。
  我們的房間不貼暴露的照片,貼的是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我本來貼了張裸女,但他卻說:“喂!渡邊,我……我可不喜歡這玩意兒……”,然後就將它撕下,換上運河的照片。我倒也並不是非貼裸照不可。所以也就沒說話了。不過,到我房間來玩的人看了那張運河照片,都說:“這是什麼東西啊?”我答道:“『突擊隊』可是一邊盯著,一邊手淫喲!”我只是開玩笑地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大夥兒全爽快地相信了。因為大夥兒實在太爽快了,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這是真的了呢!
  而且,大夥兒對我和“突擊隊”住在一塊兒的事,都抱著同情的態度,但我倒不怎麼厭惡他。只要我把自己弄得幹幹淨淨的,他倒是不怎麼干涉我,我反而樂得清閒。掃地是他,曬棉被是他,倒垃圾還是他。我要是一忙起來就三天不洗澡的,等到發出臭味,他使會忠告我該洗澡了;或是忠告我該去理發、剃鼻毛了。比較傷腦筋的是,只要有一隻蟲出現,他就拿著殺蟲劑繞著房裏四處噴。這時,我便只好躲到隔壁房間的那一片混沌之中了。
  “突擊隊”在某國立大學裏攻讀地理。
  “我呀,正在背地……地圖。”第一次見面時,他對我說道。
  “你喜歡地圖呀?”我問道。
  “唔!大學畢業以後,我想進國土地理院去做地……地圖。”
  我深深體會出這世界上的人們果然是有著各種不同的希望。不同的人生目標。
  這還是我到東京之後第一次有所感的事情之一。在現今的社會裏,對製作地圖有興趣、有熱愛的人少之又少盡管實際上也不需要太多這的確教人很傷腦筋。
  但是一個一說出“地圖”兩個字就開始口吃的人會想進國土地理院,實在有點詭異。“突擊隊”並不一定是一開口就會口吃的人,可是只要一說到“地圖”這個字眼,便百分之百,立刻口吃了起來。
  “你……你念什麼?”他問道。
  “戲劇。”我回答。
  “戲劇?意思是演戲?”
  “不!不是。是讀劇本、研究戲劇。像拉席爾啦、伊友奈斯利啦、莎士比亞的。”
  他表示他只聽說過莎士比亞。其實連我自己也幾乎可說是沒聽過。只是作筆記時曾寫過罷了。
  “你就喜歡這些?”他問道。
  “談不上特別喜歡。”我說。
  這個回答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一困惑起來,口吃便愈形嚴重,使我覺得自己似乎很不應該。
  “我什麼都喜歡,”我解釋道:“什麼民族學呀、東洋史,我通通喜歡。只是有時會比較喜歡戲劇,如此而已。”不過,這段說明自然說服不了他。
  “我還是不懂,”他確實是一副不解的表情。“我……我喜歡地……地圖,所以才念地……地理,所以才專程到東京來上大學,要家人寄錢給我用。可是你又是不一樣的動機……”
  其實他的動機才是正確的。但我已經懶于解釋了。之後,我們便將火柴棒折成兩段來決定上下。結果他睡上,我睡下。
  平日他總是穿著白襯衫、黑長褲,再套上一件藍色毛衣。小平頭、高個子、高顴骨。到學校上課時則穿學生制服。鞋子、書包一律全黑,看上去倒是一副十足的右派學生打扮。所以說,他對政冶是百分之百的沒興趣,盡管大夥兒給他起了個渾名叫“突擊隊”。他之所以老是穿同一套衣服,也是因為懶得挑衣服穿的關系。他只關心海岸線的變化啦、新鐵路隧道完工等等這類的新聞事件。只要一談起這方面的話題,他就會一面口吃、一面咿咿呀呀地談上一、兩個鐘頭,直到你想逃跑或打瞌睡為止。
  而每天早上的“我皇治世”則是他的鬧鐘,只要一聽見,他就起床。這麼看來,那堂堂皇皇、煞有介事的升旗典禮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起床之後。他便穿上衣服,然後到盥洗室去刷牙洗臉。一開始刷牙洗臉,總是非大半天不肯出來。教人忍不住要懷疑他會不會是把牙齒一顆顆拔下來洗。好不容易回到房裏,“幫!幫!”幾聲扯平毛巾的皺褶,將它攤放在暖氣孔上烘乾,跟著又把牙刷和肥皂放回架子上,之後便扭開收音機開始做起收音機體操來。
  由於我習慣熬夜讀書,因此早上總得睡到八點左右。常常,他已經起床嗦嗦地開始忙,或是開始做體操,我還是好夢方酣的時候。可是,這時若是正好碰上體操中跳躍的那一節,我一定會醒過來。你非醒來不可。因為他每跳一次也確實是跳得很高就會震得我的床上下晃動、嘎嘎作響。我隱忍了三天。因為有人勸我說團體生活必須作某種程度的忍耐。但是到了第四天早上,我實在已經忍無可忍了。
  “對不起啦!你能不能到屋頂上去做收音機體操呀?”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在這裏做會把我吵醒。”
  “可是已經六點半了啊!”他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知道是六點半啊!但是六點半對我來說還是睡覺的時間。沒什麼理由,反正就是這樣!”
  “不行呀!到屋頂去做的話,三樓的人會說話。這房間下麵是倉庫,沒有人會說。”
  “那你到院子去做好了!在草坪上做!”
  “那也不行呀!我……我的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有電源就不能用,沒有音樂我就不能做體操了呀!”
  他的收音機確實是古董型的,而我的雖是電晶體的,但卻只能接收FM的音樂,這下子可好了。
  “彼此作一點讓步吧!”我說。“你還是做你的體操,但跳躍那一節就省了吧!跳起來真吵死人了!這樣可以了吧?”
  “咦!跳躍?”他仿佛吃了一驚,又追問道:“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嘛!碰碰跳的那種呀!”
  “沒有啊!”
  我的頭開始痛了。心裏是已經不想再計較了,但又覺得說出口的事不弄清楚又不行,我便真的哼起NHK電台體操節目的第一首旋律,然後在地板上“碰!碰!”地跳了起來。
  “你看,就是這個呀!有沒有?”
  “哦!對了!是有呀!我忘……忘了。”
  “所以說呀!”我坐回床上說道。“就這一節省了好嗎?其他的我都可以忍受。省了這一節,讓我好好睡覺,行嗎?”
  “不行!”他爽快地說道。“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這一節省掉。十年來,我每天都做,只要一開做,就毫無意識地做到結束。省掉一節的話,我就完全做不起來了。”
  我還能說什麼?到底還能說些什麼?最省事的做法就是趁他不在的時候,把那台可惡的收音機扔到窗外去,但倘若真這麼做了,勢必會大大地引來一番革命。因為“突擊隊”是一個非常愛惜自己“財產”的人。我一時語塞,呆呆地坐在床邊。
  這時,他倒笑嘻嘻地安慰起我來了。
  “渡……渡邊,一塊兒起床做體操不就得了?”說罷,便吃他的早餐去了。
  我把“突擊隊”和他的收音機體操的事說給直子聽,直子咯咯地笑個不停。我原先並沒打算拿它當笑話來講,但結果卻連我自己也笑了。她的笑臉即便是一閃即逝可真是久違了。
  我和直子在四穀下了電車,便沿著鐵路旁的長堤走到市穀去。這是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下午。早上的一場傾盆大雨在中午之前就停了,低垂鬱結的烏雲被南邊吹來的風吹得不知去向。鮮綠的櫻樹迎風搖曳,陽光在上頭閃閃發亮。那陽光已是初夏的陽光。擦肩而過的人們已經脫去毛衣、外套,將它披在肩上或抱在懷裏。在星期天午後和煦的陽光下,人人看來仿佛都沉浸在幸福之中。長堤的對側有個網球場,一個年輕男人脫下襯衫,只穿著短褲在揮舞著球拍。兩個修女整整齊齊地裏著一襲黑色的冬制服,讓人覺得夏日的陽光對她們似乎是莫可奈何。不過兩人仍舊帶著一副滿足的表情,邊曬太陽邊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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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07:24 |只看該作者
  走了十五分鐘,背部滲出汗來了,我便脫下厚棉質襯衫,僅餘一件T恤。她則將淡灰色運動服的袖子卷至上臂。運動服看上去似乎已經下水多次了,顏色褪得很好看。我記得很久以前也曾見她穿過,但已記不大清楚了。只覺得仿佛見過。當時,我對直子的印象並不那麼深刻。
  “團體生活好嗎?和別人住一起愉快嗎?”直子問道。
  “我不知道。還不到一個月嘛!”我說。“不過也還不壞啦!至少還沒有什麼事讓你無法忍受的。”
  她在飲水處站定,喝了小小一口水,又從褲袋裏掏出白色手帕來抹抹嘴。這才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系了鞋帶。
  “喂!你想我也能過那種生活嗎?”
  “你指團體生活嗎?”
  “嗯!”直子說道。
  “唔……那得看個人的想法了。說煩人倒也挺煩人的。規定多不說,又有一些傲個半死的蠢傢伙,還有人一大早六點半爬起來做體操。不過,一想到這種人哪兒都有,也就不那麼在意了。你反正知道自己非得住那兒不可,就能住下去了。就是這麼回事。”
  “說的也是。”她點點頭,有一會兒陷入沉思,然後仿佛想窺探些什麼似的,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仔細一看,她的雙眸竟清澈深邃得令人心驚。我從不曾發現到她有著如此清澈的眸子。說起來,我實在也不曾有過凝視她的機會。這還是頭一回兩人一塊散步,頭一回聊了這麼多的話。
  “你要搬到學生宿舍去嗎?”我問道。
  “不!不是的。”直子說。“我只是在想,團體生活究竟是怎麼回事而已。然後……”直子咬著唇,正想著要如何措詞,結果似乎並不順利。她歎口氣,跟著垂下眼來。“唉!不知道!算了!”
  話就聊到這兒為止。直子又繼續往東邊走,我緊跟在她身後。
  在這之前,我和直子已有一年不曾碰面了。這一年來,直子瘦得很厲害。曾經是她的特徵的那圓圓的雙頰已然凹陷,脖子也變得纖細,但盡管如此,卻不會予入骨感或不健康的印象。她的瘦看來極其自然、沉著。仿佛是悄然隱身到一個狹小的空間,身子就這麼自然地瘦下去的。而且,直子也比從前我所記憶的漂亮了許多。
  就這些我一直想告訴她,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措詞才好,結果什麼也沒說。
  我們到這兒來,並沒有什麼目的。我和她是在中央線的電車上偶然遇上的。她正打算一個人去看場電影,而我則正在往神田書店街的途中。兩個人都沒有要事在身,直子便邀我一塊兒下車,我們於是下了電車。下車之後才知道是四穀車站,如此而已。但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非得兩個人一塊商量不可。直子為什麼要我一塊兒下車,我是一點也不懂。打從認識開始,我們倆就沒什麼話說。
  走出車站,她也不說往哪兒去,只自顧白地劃著快步。沒奈何,我只得跟在她後頭。兩人之間保持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當然,你要想走在她身邊也並非不行,但不知怎的,我有點畏縮,所以總是沒法和她並肩齊步。在距她一公尺的後方,我邊盯著她的背、她的烏黑的長發邊走著。她的發上插著一支茶色的發夾,旁邊則是一隻白白的小耳朵。直子常回過頭來和我說話,有些話我能答得出來,有些卻不知該答些什麼,有些更是聽不清楚。但她似乎並不在乎我究竟能不能聽得見。她回過頭來說完自己想說的話之後,便又繼續往前走。唉!算了!反正這天氣挺適合散步的,我想就隨她去罷!
  然而,直子愈走愈不像是散步。她在飯田橋往右拐,出水渠邊,然後穿過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再爬上禦茶水的坡道,到達本鄉,最後又沿著東京都電的軌道旁走到駒迅。這一段路並不算短。到了駒迅時,正是日落時分。這是個晴朗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仿佛大夢初醒般問道。
  “駒迅。”我說。“你不知道嗎?我們繞了一大圈呢!”
  “為什麼走到這兒來呢?”
  “那得問你呀!我只是跟來的。”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一家面店,隨便叫點東西吃。口乾舌燥的,我喝了些啤酒。
  從點菜到吃完面,我們一句話也沒說。我是走得精疲力盡,她則將兩手搭在桌上,仿佛又在沉思。電視上的新聞報導說,今天因為是星期假日,風景區到處人山人海。而我們,從四穀走到駒迅。
  “你身體不錯嘛!”吃完面,我說道。
  “你嚇了一跳?”
  “嗯!”
  “念初中時,我曾經是馬拉松選手,跑過十公里、十五公里的。而且因為我父親也喜歡爬山,小時候一到星期天就去爬。你知道的,我家後面是一片山嘛!自然而然地腳力就不錯了。”
  “不過倒真看不出來哩!”我說。
  “是呀!大家都以為我弱不禁風呢!但是人豈可貌相呀?”說罷,她附帶地微微一笑。
  “反倒是我失禮了,累得不像話!”
  “真抱歉!黏了你一天。”
  “但我很高興能和你說說話呀!我們從沒有過單單兩個人聊天的機會哩!”我說道。其實我根本不記得今天都聊了些什麼。
  她開始無意識地撥弄桌上的菸灰缸。
  “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不會太打擾你我們能不能再碰面?當然,我知道我沒有理由作這種要求。”
  “理由?”我驚道。“沒有理由是什麼意思?”
  她倏地紅了臉。也許是我吃驚得過頭了。
  “我說不上來啦!”直子急欲辯解。她把運動上衣的袖子卷到臂上,跟著又放下來。燈光將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黃,煞是好看。“我原本沒打算說『理由』兩個字的。我原本不是這個意思的。”
  直子一手靠著桌子,盯著牆上的月歷好一會兒。像是期待從那上面找出適當的詞匯來解釋似的。但她當然沒有找到。歎口氣,她閉上眼睛,又轉去撥弄發夾。
  “沒關系!”我說。“我想我能瞭解你的意思。不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呢!”
  “就是說不上來。”直子說道。“最近我老是這樣哩!每當想要表達些什麼,腦裏就盡浮現出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字眼來。不是牛頭不對馬嘴,就是正好相反。然後呢,越想把它糾正過來,腦袋裏就越是混亂,越是牛頭不對馬嘴。這麼一來,反而忘了自己最初的意思了。仿佛自己的身體分裂成兩個,彼此追著跑!正中央有根粗大無比的柱子,就繞著它打轉、追逐。最適當的字眼總是被第二個我揣在懷裏,第一個我是絕對追不上的。”
  直子抬起頭,凝視著我的眼。
  “你懂嗎?”
  “我想誰都會有那種感覺吧!”我說。“每個人都想表達自己,無法正確地表達時就開始急了。”
  聽我這麼說,直子似乎有些失望。
  “跟那個不一樣!”直子說道。但並沒有再作說明。
  “我們當然可以再碰面呀!”我說。“反正星期天閒著也是閒著,走走路對身體也好哇!”
  之後,我們搭上山手線,直子在新宿改搭中央線。她在國分寺(譯注:東京地名)租了層小小的公寓。
  “你覺得我說話的方式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分手時,直子問道。
  “是有點不一樣。”我說。“不過,我搞不清楚是怎麼個不一樣法。老實說,從前我們雖然常在一起,卻似乎很少說話。”
  “是啊!”她也贊同。“下個星期六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好哇!當然可以。我會等你!”我說道。
  我是在高中二年級那年春天認識直子的。那年她也讀二年級,讀的是一所貴族的教會學校。這學校“貴族”到什麼地步?你若是太用功讀書,會被人說閒話,說是“不高尚”。我有個感情不錯的朋友叫木漉的(與其說感情不錯,還不如說是唯一的好友,一如字面所示),直子正是他的女朋友。木漉和她是從呱呱墜地便開始的青梅竹馬,兩家的距離也不到兩百公尺。
  正如一般青梅竹馬的情侶一般,他們倆的關系相當公開,但並不會成天膩在一塊兒。兩人時常互相到對方家中作客,和對方的家人共進晚餐或打麻將。我也常常充當電燈泡。直子會將她的同學帶來,四個人一起到動物園玩,或是去游泳、看電影等。不過,老實說,直子帶來的女孩子可愛是可愛,水準顯然是在我之上。我始終覺得還是公立高中的女孩子比較適合我,談起話來比較自在,雖然她們是粗俗了些。我一點也弄不懂直子帶來的女孩那可愛的腦袋裏究竟都在想些什麼。我想,或許她們也無法瞭解我這個人罷!
  因此,木漉不再要我參加“四人約會”,以後就只有我、木漉、直子三個人一塊兒出去玩,或是聊天什麼的。說起來是有點畸形,但結果證明這才是最愉快、最完美的安排。一旦有第四個人加入,氣氛就立刻變得很僵。我們三個人約會的時候,真像極了電視上的訪談節目,我是客人,木漉是腦筋靈活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理。木漉總是扮演中心人物的角色,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木漉確實有種喜歡冷笑的習慣,旁人常會誤以為是傲慢,但他其實是個親切而公正的人。我們在一起時,他總是特別留意,設法對直子和我同等待遇,又是說話又是開玩笑的,不讓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覺得受到冷落。要是有任何一方始終保持緘默,他便會轉去和他說話,說些和對方有關的話題。也許有人會覺得這麼做太累人了,但事實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因為木漉有一種能隨時意識到氣氛變化、並巧妙應付的能力。同時更有種罕見的能力,能從對方無聊至極的談話中,設法找出幾個有趣的話題來。所以,和他聊天時,在不知不覺中你會以為自己很風趣,自己的人生也十分趣味。
  不過,他絕不是那種社交人物。在學校裏,他只和我一個人熟。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像他這麼一個腦筋好、口才好的人,不往外頭那一片廣大的世界發揮他的能力,卻自足於我們這小小的三人世界。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我作他的朋友。因為再怎麼說,我都是既平凡又不起眼,只喜歡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並沒有木漉那種隨時驅走冷場、取悅他人的才幹。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一拍即合,馬上成了好朋友。他的父親是個牙醫師,出了名的醫術好、收費高。
  “這個星期天,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約會呀?我的女朋友念女校,她會帶可愛的女孩來唷!”一認識,木漉立刻對我說。我也立刻答應。如此這般,我才認識直子。
  我、木漉、直子,我們的三人約會於是頻繁了起來。但只要木漉離開座位,我和直子便立即僵住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事實上,我和直子之間並沒有共通的話題。沒奈何,我們只得默默地喝水,或是開始撥弄桌上的東西,靜靜地等木漉回來。木漉一回來,又繼續聊下去,直子不愛說話,而我又是個比較喜歡當聽眾的人,兩人單獨相處時我總覺得有些不自在。並不是合不來什麼的,只是無話可說。
  在木漉的喪禮過後兩個禮拜,我曾和直子碰過一次面。我們約好在咖啡店碰頭談點事情,談完之後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我試著找了幾個話題和她聊,但總是說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而且直子在說話時總是多所設防。我老覺得她似乎對我有些不高與,只就不知道原因何在。之後,我便和她分手了,直到再次在中央線的電車中相遇為止的一年當中,我們不曾再見過面。
  我想,直子之所以對我不高與,會不會是因為最後一個和木漉見面說話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這麼說也許並不很妥當,但我似乎能理解她的心情。倘若可能,我情願當時是她而不是我,然而事已至此,再怎麼想也是枉然。
  在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剛吃完中飯,木漉便邀我翹掉下午的課,一起去玩撞球。我對下午的課也是沒啥興趣,兩人於是走出校門,晃呀晃的下了坡路往港口方向走去,然後走進一家撞球俱樂部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贏得相當輕松,木漉便突然認真了起來,贏了其餘三局。按照事先的約定,我付了錢。奇的是,打球時他居然一句玩笑話也不說。結束之後,我們各抽了一支菸。
  “你今天怎麼這麼嚴肅呢?”我問道。
  “我今天不想輸嘛!”木漉滿足地笑道。
  就在當天晚上,木漉死在家中的車庫裏,他將橡皮管接到N360的排氣管上,再用橡膠膠帶封死視窗,然後便發動引擎。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久時間他才死去。
  總之,一直等到他的雙親探過親戚的病回家,將車庫門打開放車子時,才發現他早已氣絕。當時車上的收音機還開著,雨刷上夾著一紙加油站的收據。
  沒有遺書,也想不出他的動機。由於我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員警便把我調去問話。我對問話的警官說,我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異樣,他和平日沒什麼不同。
  警官對我和木漉似乎都沒有好印象。他大概是覺得翹課去玩撞球的高中生會鬧自殺,根本不足為奇罷!結果就只在報上登了個小方塊,事情便草草結束了。那輛紅色的N360也被處理掉了。而木漉在教室裏的座位上則放了好一陣子的白花。
  從木漉死後,到高中畢業為止的這十個月之間,我發現我很難在周遭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我是有個女朋友,也和她上過床,但也維持不了半年。我從來都不曾對她動過情。後來,我選了一所比較容易進去的東京私立大學考,之後就渾渾噩噩地進去念了。臨行前,那女孩一直要我打消主意,但我當時只一心想離開神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上開始我的新生活。
  “我已經和你有過關系了,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她哭道。
  “沒的事。”我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而已,但她卻不能諒解。於是我們便分手了。在開往東京的新幹線上,想起了她的種種好處,覺得自己實在過份,不禁有些後悔,但眼看著木已成舟,我只好下定決心忘了她。
  到了東京,住進宿舍,開始我的新生活時,我知道只有一件事是自己該做的。
  亦即凡事都不能想得太深,凡事和自己之間都必須保持適當的距離。我決定將過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淨,忘了那舖著綠氈的撞球臺,紅色的N360、座位上的白花,還有從火葬場那高聳的煙囪冒出來的煙、警察局的審問室裏那個厚重的文鎮,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忘掉。剛開始的時候進行得還算順利,但不論如何努力想忘掉,我心中總是還殘存著一種朦朧而仿佛空氣一般的凝塊。隨著時光的流逝,那凝塊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單純、清楚的形狀。我現在可以用一句話來替代這個形狀了,也就是底下這句話。
  死不是生的對立,而是它的一部分。
  將它替換成文字就顯得俗氣多了,但對於當時的我而言,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文字,而是一種空氣的凝塊。死,它存在于文鎮裏面,存在於撞球臺上面四個並排的紅、白色球裏。我們一邊慢慢地將它吸進肺裏,像是吸細小的灰塵一般,一邊過活。
  在那之前,我將死看成是一種和生完全迥異的東西。死,就是“總有一天,死會緊緊的箍住我們。但是反過來說,在死箍住我們之前,我們是不會被死箍住的”。我一直覺得這是最合乎邏輯的思考方式。生在這頭,死在那頭。而我是在這頭,不是那頭。
  然而自從木漉自殺的那個晚上開始,我無法再把死(還有生)看得那麼單純了。死已不再是生的對立。死早已存在於我的體內,任你一再努力,你還是無法忘掉的。因為在五月的那個夜裏箍住木漉的死,也同時箍住了我。
  我就這樣一面感受那空氣的凝塊,一面度過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但同時,我也努力不讓自己變得深刻。我漸漸能意會到,深刻並不等於接近事實。不過,左思右想,死仍舊是一種深刻的事實。我便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矛盾中,來回地兜著圈子。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奇妙的日子。在生的正中央,一切事物都以死為中心,不停地旋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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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暗中的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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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六,直子果然打了電話過來。隔天我們便又約會了。應該可以說是約會吧?我想不出其他更適當的字眼。
  和上回一樣,我們在街上踱步,偶爾隨意走進一家店裏喝咖啡,之後又繼續踱步,等到吃過晚飯後便互道再見。她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她似乎並不很在乎,我也就不怎麼留意去聽話、回話了。高與起來,我會談談彼此的生活或學校的事,但盡是些片斷的話,沒什麼關聯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只不停地踱著步。幸虧東京還不算小,不管怎麼走總是沒有盡頭。
  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碰面,每個星期都這麼踱著。她走在前頭,我緊跟在後面。直子有各種不同形狀的發夾,她總是夾住右邊的頭發,露出右耳。由於當時我始終是盯著她的背影走路,所以唯獨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腆時,直子常會動手去撥弄發夾,或是拿手帕揩嘴。當她想說話時,她也會拿手帕揩嘴。看著看著,我漸漸對直子有了好感。
  當時她正在念武藏野的一所女子大學,這所大學以英語教育聞名,規模雖小,卻整然有序。在她的住處附近,有一溪清流,我們時常在那兒散步。直子偶爾也會請我到她家裏吃飯,雖說是孤男寡女的,但她似乎並不在意。屋裏的擺設相當清爽,沒有絲毫贅物。若不是窗邊晾著長襪子,你絕料不到這是女孩子的房間。她的日子過得十分簡單、質,仿佛幾乎沒有什麼朋友來往。這種生活態度和高中時代的她簡直差得太遠了。記憶中,她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身邊也總是圍繞著一大群朋友。看過她的房間之後,我知道她或許也和我一樣,想離家到另一塊陌生的土地去上大學,重新開始另一種生活。
  “我選這個學校念,是因為在這裏絕不會碰上從前的同學。”直子笑著說。
  “所以才選的。他們全到更派頭的學校去了。你懂嗎?”
  而我和直子間的關系也漸漸地有了進步。我們彼此越來越能適應對方。當暑假結束,開學之後,直子便自然而然地、仿佛理所當然似的開始和我並肩走路了。我想直子大概已經把我看作她的朋友了。能和這麼一個美麗的女孩走在一塊兒,也讓人覺得怪舒服的。碰面時,我們便漫無目的地在東京街頭逛。上坡、過河、穿過鐵道、四處閒逛。隨想隨走,沒有任何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踱步。下雨便撐著傘走。
  秋天一到,宿舍的院子裏滿地盡是櫸木的落葉。穿上毛衣,還真有些換季的味道。因為穿壞了一雙鞋子,我便又買了一雙鞣皮的鞋子穿。
  那時候我們究竟都聊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想來大概沒談過什麼要緊的話罷!但一如以往,我們絕口不提過去。我們幾乎完全不提木漉這個名字。我們的話仍舊不多,兩人也習慣了在咖啡店中相對無語。
  直子愛聽“突擊隊”的笑話,我便時常說給她聽。有一回,“突擊隊”和他班上的一位女同學(當然也是地理系的學生)約會,到了傍晚,他無精打埰地回來。
  這是六月的事情了。他問我:“喂……喂!渡邊,你都和女……女孩聊些什麼呀?”我記不得當時是怎麼回答,總之,他根本就問錯對象了。
  到了七月,居然有人趁他不在時,將阿姆斯特丹運河的照片撕下,換上舊金山金門大橋的照片。只為了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一邊盯著金門大橋,一邊手淫,如此而已。我告訴他們說他還是弄得很舒服,於是有人又將它換成了冰山的照片。每換一次,“突擊隊”就困惑得不得了。
  “究竟是誰幹的好……好事?”他問道。
  “不知道。唉!管他的。這些照片都很好看呀!不管是誰幹的,都算不上什麼壞事嘛!”我安慰他。
  “話是不錯,可是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呀!”他說。
  每當我說起“突擊隊”,直子就笑個不停。由於直子很少笑,我便常說些“突擊隊”的事引她發笑,不過老實說,把他當作笑話來說,實在讓人不怎麼愉快。因為他不過是一個不算富裕的家庭中的三男。一個過於嚴肅的小孩而已。而這個小孩的平凡人生中的一個小小的夢,不過就是做地圖而已。又有誰能拿它當笑話來講?
  話雖如此,但“突擊隊”的笑話早已成了宿舍的固定笑料之一,事到如今就算我想收回也收不回來了。再說,我也十分樂意見到直子能開懷她笑。因此,我還是繼續把“突擊隊”的笑話說給大家聽。
  只有一回,直子曾問過我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我便對她說了從前交往過的女孩的事。我告訴她,對方是個好女孩,自己也很喜歡和她做愛,現在也時常會想起她,但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曾動過情。我說自己心中仿佛有個硬殼,極少有人能打破它、闖進來,所以也無法順順當當地談戀愛。
  “你從來不曾愛過人嗎?”直子問道。
  “是呀!”我答道。
  她便只問到這兒為止。
  秋天一過,街上呼呼地吹起寒風。走在路上,直子偶而便會偎在我身上。透過厚厚的粗呢外套,我依稀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有時勾住我的手,有時則把手放進我的外套口袋中,真冷的時候,她會緊緊地摟著我發抖。不過,事實上便僅止於此。她的這些動作並沒有其他的意味。我則常常是把兩手插進外套的口袋中,和往常一樣地踱步。由於我和直子兩人穿的都是膠鞋,走起路來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
  不過,在踏著懸葉掉得滿地的路上走時,總會發出蟋蟋嗦嗦的聲音。一聽見這種聲音,我就覺得直子很教人同情。她所要的並不是我的臂膀,而是某個人的。她所要的也不是我的體溫,而是某個人的。我覺著有些愧疚,為什麼自己要是自己。
  到了濃冬,她的眼睛仿佛比從前更透明了。那是一種教人無處藏躲的透明。常常,直子仿佛探索些什麼似的凝視著我的眼時,我會覺得又寂寞又難受,一種古怪的心情。
  我想,她大約是想要向我表達某種感覺罷,因為直子無法用言語將它順暢地表達出來,不!在尚未轉換成言語之前,她仍不能在精神上掌握它。所以便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了。她時常撥弄發夾,用手帕抹嘴、或沒來由地凝視著我。我也常想,倘若可能的話,希望能夠抱一抱直子,但總是猶豫了半天便作罷了。因為也許直子會因而受到傷害也未可知。因此我們仍照舊在東京街頭閒蕩,而直子也照舊在虛無飄渺中尋找適當的措詞。每當直子打電話來,或是星期天早上出去約會,宿舍那夥人便老是嘲笑我。理所當然地,大夥兒都以為我交了女朋友了。我既沒有說明,也覺得無此必要,只得由他們去了,可是傍晚一回去,一定有人會問一些無聊的問題,好比說:你們采什麼姿勢啦、她的私處可不可愛啦、她穿什麼顏色的內褲等等,我總是隨便搪塞兩句就過去了。
  如此這般,我從十八到十九。眼看著日升日落、旗升旗降。星期天一到,就和過世的朋友的戀人約會。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將來想做什麼。在學校裏我是讀過克羅德(譯注:PaulClaudel,一八六八一九五五年,法國詩人、劇作家)、拉辛(譯注:一六三九一六九九年,法國劇作詩人)還有艾傑休亭(譯注:一八九八一九四八年,俄國電影導演、電影理論家)等人的作品,但那些東西卻絲毫無法打動我。而我在班上既未曾交上一個朋友,和宿舍那夥人也不過是泛泛之交罷了。再加上我總是一個人靜靜地看書,他們全以為我想當個作家。
  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我什麼也不想當。
  好幾次,我都想把這種想法告訴直子,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想法應該能有某種程度的理解才是。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這著實有些詭異,仿佛被她傳染了不知如何措詞的毛病一樣。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便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直子的電話。星期六晚上大夥兒幾乎全出去玩了,大廳裏比平日鮮有人走動,顯得冷冷清清。我總是一邊盯著飄浮在這靜謐的空間裏閃閃發光的光粒子,一邊努力試著探索自己。我究竟在追求些什麼?而人們究竟希望我給他們什麼?但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答案。我對著飄浮在空中的光粒子伸出手去,卻什麼也碰不到。
  我經常看書,但不是那種看了很多書的蛀書蟲,我只是喜歡把自己喜歡的書多看幾遍而已。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卡波特(譯注:TrumanCapote,一九二四一九八四年,美國小說家)、阿普戴克(譯注:JohnUpdike,一九三二年生,美國小說家)、費傑羅(譯注:ScottFitzgerald,一八九六一九四Ο年,美國小說家)和錢德勒(譯注:RaymondChandler,一八八八一九五九年,美國偵探小說家)等人,可是在班上或宿舍裏,我卻不曾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他們喜歡看的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或是一些現代法國作家的小說。和他們既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便只得一個人默默地看我的書了。我反覆地看,有時便閉上眼睛,嗅嗅書的香氣。只要嗅到香氣,碰到書,我就覺得自己非常幸福。
  十八歲那年,我最喜歡的書是阿普戴克的“半人半馬的怪物”。但讀過幾次之後,漸漸地覺得乏味起來,後來這個位子便給費傑羅的“華麗的蓋茲比”占走了。
  而“華麗的蓋茲比”在那之後便一直高踞不下。心情好的時候,我會使書架上抽出“華麗的蓋茲比”,隨手翻開一頁就讀他一陣,可就從來不曾失望過。書裏沒有一頁是乏味的。我當時覺得這書實在好極了,便想要將它的好告訴大家。可惜我身邊就是沒有一個人看過這本書,就連想看的人都沒有。因為時值一九六八年,在當時你若讀史考特、費傑羅的作品,即使還不算是反動行為,也絕不會受到鼓勵。
  那時,我身邊只有一個人看過“華麗的蓋茲比”,我之所以和他熟稔起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屆。我們住在同一棟宿舍裏,本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有一天我在餐廳的向陽處一邊曬太陽,一邊看“華麗的蓋茲比”時,他突然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問我在看什麼。我說是“華麗的蓋茲比”。他又接著問好不好看。我說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次重看便覺得越來越好看。
  “看過三次『華麗的蓋茲比』的人應該就可以和我作朋友了。”他喃喃說道。而後我們就成了朋友,那是十月的事。
  永澤這個男人,你越是瞭解他,就越是覺得怪。在我的人生歷程中,我曾和許許多多的怪人初遇、熟識,或是錯身而過,卻從未見過一個比他更怪的。他是個我萬萬趕不上的蛀書蟲,但原則上他只讀那些死後滿三十年以上的作家的作品。“我只能信任那類的書。”他說。
  “倒不是說我不信任現代文學。我只是不想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讀那些尚未經過歲月洗禮的東西。人生苦短哪!”
  “你喜歡哪些作家呢?”我問道。
  “巴爾劄克、但丁、約瑟夫。康拉德、狄更斯。”他立刻答道。
  “都不是現代作家嘛!”
  “所以我才讀呀!如果你和別人讀一樣的東西,你的想法就只能和別人一樣而已。那會是個鄉巴佬、俗物的世界。一個認真、嚴肅的人是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的。知道嗎?渡邊!宿舍裏稍稍認真一點兒的人就只有咱們兩個了。其餘的全是些垃圾。”
  “你怎麼知道?”我驚道。
  “我當然知道羅!就像額頭上蓋了戳一樣。一看就知道了。再說,咱們倆都在看『華麗的蓋茲比』呀!”
  我在心中計算著。“可是史考特,費傑羅死後也才過了二十八年而已呀!”
  “才差兩年,有關系嗎?”他說。“像史考特。費傑羅這麼偉大的作家可以稍微通融一下嘛!”
  宿舍裏沒有人知道永澤背地裏是個古典小說的蛀書蟲,就算知道,大概也不去注意這些吧。他們最清楚的莫過於他的聰明。輕輕松松就進了東京大學,而且成績優異,將來還打算參加公務人員考試,進外務省當外交官。父親在名古屋主持一家大型醫院,哥哥也畢業於東大醫學院,將來要接父親的棒子。這一家子真是好得沒話說。永澤手頭一向寬綽,人又長得是風度翩翩,因此,任誰都會注意到他,就連舍監也不敢對他說重話。他不論是對誰提出要求,那人定會二話不說照他的吩咐做。因為你不能不這麼做。
  永澤這個人天生有種能叫人自然而然服從他的能力。也就是說,他能從人群中站出來,迅速地對狀況作個判斷,給底下的人一個高明且正確的指示,使他們真心地服從。這種能力的表徵就像天使的光圈一般浮在他頭上,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而對他敬畏三分。也因此,人家對永澤會選上我這種平凡無奇的人作為他個人的朋友都驚訝不迭。托他的福,我便從一個無名小卒進步到稍稍受人尊童。大夥兒或許都不知道我們相交的原因何在,說來其實簡單得很。永澤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為我對他一點兒也不崇拜的緣故。我對他人性中奇特的部分、堅強的部分是感到有些趣味,但對他的成績優異、領導能力、英俊瀟則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想,這在他看來,反而是件稀奇事兒吧。
  在永澤的體內同時存在著幾種完全矛盾的性格,十分走極端。他有時極其溫柔,溫柔到連我都不由得感動的地步,有時則又極其冷酷、惡毒;有著高貴得出奇的精神層面,同時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俗物;能夠一面統率眾人樂觀奮鬥,一面卻兀自在陰鬱的泥淖中痛苦掙紮。打一開始,我便清楚地意識到他的這種矛盾性格,我實在搞不懂其他的人為什麼都看不見他這一面。他是背負著他自己的地獄過日子的。
  不過原則上,我覺得自己對他還是有些好感。他最大的美德就是正直。他絕對不會撒謊,對自己的過錯或缺點向來不會否認,也不會隱藏自己的弱點。而且,他從來都對我非常親切,也照顧得頗為周到。我想,要不是他的話,我的宿舍生活一定會過得更煩躁,更不愉快。盡管如此,我卻始終不曾對他付出過真心。在這一方面,我和他的關系是絕對不同於我和木漉的關系的。自從我親眼目睹他酒醉時對一個女孩狠霸、惡毒之後,我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以真心對待這個男人。
  宿舍裏流傳著幾個關於永澤的謠言。第一,據說他曾經吞下三隻蛞蝓;第二,據說他的陰莖巨大無比,截至目前為止,已經和一百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了。
  吞下蛞蝓的事是真的。我問過他,他告訴我那事不假。“吞了好大的三隻唷!”
  “為什麼要吞呢?”
  “有很多原因嘛!”他說。“我剛住進來那年,新生和舊生之間發生了一點齟齬。當時好像是九月吧!我代表新生去和舊生溝通。對方是右派分子,手上全拿著木劍,當下火藥味極濃。我便告訴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是我能做的,我都做,只要能解決事情就好。於是他們叫我吞蛞蝓。我說好哇!我吞!然後就吞啦!他們居然找了三只好大的。”
  “那是什麼感覺呀!”
  “吞蛞蝓的感覺只有吞過的人才會知道。那種咕嚕一聲通過喉嚨,然後一下子掉到胃裏的滋味很不好受咧!感覺冷冷的,嘴裏也還留著一些味道。一想起來就覺得很惡心。我可是拼死壓抑,才沒吐出來的唷!因為萬一吐出來,他們還是會讓我再吞一次的,最後我總算把三隻都吞下去了。”
  “吞了以後呢?”
  “當然就回房間去猛灌鹽水啦!”永澤說道。“不然還能怎麼樣?”
  “說的也是。”我也表示贊同。
  “但是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敢對我耍狠了,包括那群舊生在內。因為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敢吞下三隻蛞蝓。”
  “大概沒有吧!”我說。
  要調查他的陰莖大小則非常簡單。只要和他一塊洗澡就好了。那玩意兒看上去的確是相當派頭。他說:謠傳他和一百個女人睡過覺是誇張了些。想了想,又說大約是七十五個左右。說是已經不大記得了,反正一定有七十個。我告訴他,自己只和一個睡過而已,他說那很簡單。
  “下次和我一塊兒去嘛!沒問題的,馬上就會了。”
  當時我還不信他的話,等到做了才知道真是很簡單,簡單得讓人覺得很乏味。
  我和他一塊到涉穀或新宿的酒廊去(大概總是去那幾家),挑上兩個結伴同去的女孩,和她們聊天(當時眼裏就只有這兩個女孩)、喝酒,然後就把她們帶到賓館去做愛了。永澤很會說話。他並沒有聊什麼特別的話題,但只要一和他聊天,大部分的女孩們都會很服他,被他的話吸引住,不知不覺中就喝得酩酊大醉,最後就和他上了床。再加上他人又長得英俊,而且既親切又機靈,女孩們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很愉快。說奇也奇,就連我因為和他在一起,仿佛也成了一個魅力十足的男人。
  永澤常催著我說話,而我只要一開口,女孩子便一副又崇拜又開心的模樣,正如對永澤一般。這全是永澤的魔力,真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哪!每一次我總是這麼慨歎著。和他一比,木漉的座談口才便成了騙小孩的玩意兒,連比都不能比。不過,我雖然對永澤的這份能力相當折服,卻仍舊十分懷念木漉。如今我更加確信木漉真正是一個誠實的人。他把自己的一點才能全獻給我和直子。比較起來,永澤都拿他那懾人的才能遊戲似的到處任意揮霍。我想,他大約也不過是真心想和眼前那些女孩上床吧!對他來說,那不過就是遊戲罷了。
  我個人並不挺喜歡和陌生女孩上床。當然,這種解決性欲的方法是相當輕松,擁抱、愛撫本身也十分愉快,令我厭惡的是翌日早晨分手的時候,一睜開眼睛,發現身旁有個女孩正呼呼大睡,房裏充斥著一股酒味,不論是床、燈或窗,所有的擺設都透著一股賓館特有的俗氣,而我則因宿醉昏沉沉地。不久,女孩醒來,開始蟋蟋嗦嗦地四處找內褲。然後就邊穿襪子邊說道:“喂!你昨天晚上有沒有戴那個呀?我這幾天可是危險期唷!”說罷,又面向鏡子邊塗口紅、戴假睫毛,邊咕噥她頭痛啦、今天怎地不好上啦等等。我厭惡透了。其實也不一定非得待到早上不可,但我沒法一面擔心晚上十二點的關門時間,一面“誘拐”女孩子(這在物理上來說是不可能的),於是只得事先申請外宿了。這麼一來,就不得不在那兒耗到早上,才帶著自鄙和幻滅感回宿舍去。只覺得陽光刺眼,口乾舌燥、暈頭轉向。
  如此這般,和女孩睡過三、四次後,我便開口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做個七十次,不覺得太空虛了嗎?
  “你會覺得空虛的話,表示你還是個嚴肅的人,真是可喜可賀哩!”他說道。
  “到處和陌生女孩睡覺,你當然不會有什麼收獲。只有疲憊、自鄙而已。我也是一樣呀!”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拼命地做?”
  “這很難解釋。你知道的,杜思妥也夫斯基不是寫過有關賭博的書嗎?就和那個一樣嘛!也就是說,當周遭充斥著可能性時,你很難就這麼視若無睹地讓它過去。懂嗎?”
  “好像有一點。”我說。
  “一到黃昏,女孩會到街上來放蕩呀,喝酒什麼的。她們要求某種東西,我也正好可以給她們那種東西。做起來很簡單嘛!就像扭開水龍頭喝水一樣簡單。在一瞬間你讓它掉落,她們也正等著接呀!這就是所謂的可能性嘛!當這種可能性就在你眼前轉來轉去時,你能眼睜睜地讓它過去嗎?當你有這份能力,又有讓你發揮的場所,你會靜靜地走開嗎?”
  “我從沒有這種感覺,不太能體會。搞不清楚那是什麼玩意兒。”我笑道。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那是一種幸福呀!”永澤說道。
  盡管家境富裕,永澤卻住進這幢宿舍來,原因就出在他太愛玩女人了。他父親擔心他若是一個人住在東京,一定會忙著玩女人,所以才強迫他住四年的宿舍。不過對永澤而言,這倒是無所謂,因為他並不怎麼在乎宿舍的規定,過得還挺自在的。心情一好,他就申請外宿,有時去獵艷,有時則到女友家去住上一宿。申請外宿本來是件麻煩事,但他總是輕輕松松地就通過了,而且只要他幫腔,我也照樣通得過。
  永澤有個剛上大學時就開始交往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年。我曾見過幾次,印象頗佳。初美並不是那種一見便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美人,甚至可說是中人之姿,沒什麼特別。起初我還覺得她配不上永澤,但只要和她談過話,任誰都不能不對她產生好感。她正是那種女孩。穩重、理智、有幽默感、有同情心,穿著也總是十分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如果自己也有這麼一個女朋友,大概就不會去和那些無聊女子上床了吧!她也很喜歡我,常常熱心地要介紹她的學妹給我,然後四個人一塊兒約會。我因為不想重蹈覆轍,所以總是找藉口溜掉。初美所念的女子大學裏的學生全是些富家小姐,我和那種小姐是絕不可能談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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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08:40 |只看該作者
  初美也約略知道永澤常會去玩女人,但她從不對他抱怨。她真心地愛著他,不想給他任何壓力。
  “我真配不上她呢!”永澤說。而我也有同感。
  入冬之後,我在新宿一家小小的唱片行打工。待遇雖不很好,但工作輕松,而且一個星期只輪三天夜班,買唱片又可以打折,不算是個壞差事。耶誕節時,我就買了一張亨利曼西尼的唱片送給直子,裏頭有一首“DearHeart”是直子最愛聽的歌。我親手包裝並系上一個紅蝴蝶結。直子也送我一雙她自己打的毛線手套。大拇指的地方打得有點短,但還是很暖和。
  “對不起!我真不中用!”直子紅著臉,略帶腆地說道。
  “不打緊的。你看!我還不是戴得很好?”我戴上手套展示給她看。
  “不過,這麼一來你就再也不用把手插進外套的口袋裏了。”直子說道。
  那個冬天直子沒有回神戶。我因為打工要到年底才結束,結果便也一直待在東京。回神戶既沒有什麼有趣的事,也沒有什麼人想見的。過年時,宿舍的餐廳沒開,我就到她的住處去吃飯。我們烤餅吃,又做了一些簡單的煮年糕。
  一九六九年一月到二月之間的確出了不少事。
  一月底,“突擊隊”發高燒近四十度,整天躺在床上,我因此誤了好幾次和直子的約會。當時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兩張某場音樂會的招待券,邀了直子一道去,曲目是直子最喜歡的布拉姆斯第四號交響曲,她也期待了許久。可是“突擊隊”在床上難過得翻來覆去,仿佛立刻就會死了似的,我不能就這麼丟下他不管,自個兒出去玩。可是找不到一個好事的人能替我照顧他。我只得買來冰塊,將幾個塑膠袋套成一個,裝進冰塊做成冰袋,然後冷卻毛巾幫他擦汗,幫他換襯衫,每個鐘頭還得量一次體溫。整天下來,高燒始終不退。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卻一骨碌爬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開始做起體操來了。一量體溫,竟回復到三十六度二。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真是奇怪!我從來沒有發過高燒呀!”“突擊隊”說道。那口氣聽來倒像是我的錯似的。
  “可是你的確是發高燒啦!”我突然頭痛了起來。跟著我便展示了那兩張為了他發燒才作廢了的招待券給他看。
  “還好只是招待券而已。”“突擊隊”說道。當下我是很想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從視窗丟下去的,但因為頭痛,只好又鑽回被窩睡覺了。
  二月裏下了好幾場雪。
  二月底,由於一點芝麻小事,我和住同一層樓的舊生吵架,還出手打了他。他的頭因此撞上了水泥壁。所幸只是一點輕傷而已,而且永澤也幫我料理了善後。但我還是被叫到舍監那兒去聽訓。從那以後,我的宿舍生活就不怎麼愉快了。
  就這樣,第一學年終了,春天到來。我有幾個學分沒拿到,成績平平。大部分都是C或D,B只有幾個。直子則全部通過。四季已然交替了一回。
  四月中旬,直子滿二十歲。我是十一月生的,她等於大我七個月左右。直子滿二十歲了,我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總覺得不論是我,或是直子,都應該在十八、十九之間來來去去才對。十八,接著十九;十九,接著十八這樣我才能接受。但是她已經滿二十歲了。然後,秋天一到我也會滿二十歲。只有死去的人永遠都是十七歲。
  直子生日那天下雨。下課後,我在附近買了蛋糕,跟著搭電車到她的住處。因為我曾對她說過既然滿二十歲了,還是稍微慶祝一下好了。我想如果換作是我的生日,我也會希望這麼做吧!孤伶伶地過二十歲生日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這一天的電車不但擠,又晃得厲害。蛋糕晃到直子的屋子裏時,已形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遺跡一般殘缺不全了。不過,我們還是用火柴點燃二十支准備好了的蠟燭,然後又拉上窗,關掉電燈,這麼一來,果然就像個有模有樣的生日。直子還開了一瓶酒。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吃蛋糕,非常簡單的一餐。
  “滿二十歲聽起來真有些怪異呢!”直子說道。“我根本就還沒作好准備嘛!真怪!好像是被人從背後推上去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准備哩!”我笑道。
  “真好!還是十九歲。”直子羡慕地說道。
  一邊吃,我便一邊說起“突擊隊”買新毛衣的事。本來他只有一件毛衣(是件藍色的高中校服),現在總算有兩件了。新毛衣相當可愛,上頭有一隻紅、黑相間的鹿。毛衣本身是好看沒錯,但只要見他穿著走路時,大夥兒都忍俊不住。而他卻一點也不懂大夥兒為什麼要笑。
  “喂!渡邊,有什麼不對嗎?”他問道。在餐廳裏,他和我比鄰而坐。“我臉上沾了東西嗎?”
  “沒有哇!沒什麼不對的呀!”我強自壓抑著。“不過,這件毛衣倒真是不錯嘛!”
  “謝謝!”“突擊隊”笑得很開心。
  聽了這些事,直子非常興奮。“我想見他!一次就好了!”
  “不成!你一定會笑出來的。”我說。
  “真的會笑出來嗎?”
  “我敢打賭。連我這種每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時都還會忍不住笑出來哩!”
  餐畢,兩人收拾過餐具,便坐在地板上一面聽音樂一面喝剩下的酒。我一杯都還沒喝完,直子就已經喝了兩杯。
  這天直子出奇地話多。她談起小時候,也談起學校和家庭。而且不論是那一樁,都像一幅工筆畫一般說得極其詳細。我一邊聽,一邊由衷地佩服她的記憶力。
  然而漸漸地,我注意到她的話裏包含著某種東西。那種東西很是怪異,它非但不自然,而且還扭曲著。每一個話題聽起來是都頗嚴整、有條理,但連接話題的方式卻十分奇特。A話題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包含A的B話題,不久又成了包含B的C話題,這變化始終不輟,沒個了時。剛開始我還會適時地應和幾句,漸漸地也作罷了。我改放唱片,一張完了,便移開唱針再放下一張。全都放過之後,便又從頭開始。唱片總共也不過六張,從第一張“Sergeantpepper'slonelyheartsclubband”到最後一張“WaltzforDebby”,成一循環。而窗外的雨仍未停歇,時間慢慢地流去,直子依舊繼續唱獨角戲。
  我發現直子說話的方式之所以不自然,是因為她一直很小心地在回避一些重點。不用說,木漉也是個重點,但我覺得她所回避的不只是這個。她心裏藏著幾件事不願說出來,只不斷地描述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不過,這還是直子第一次如此專注地說話,我便讓她一直說下去了。但是當時針指著十一的時候,我開始有些不安了。直子已經說了四個多鐘頭,不曾停下來過。我因為牽掛著最後一班電車和宿舍關門的時間,便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插嘴說道。
  “我該走了,就快沒車子坐了。”我一邊看表。
  可是直子仿佛沒聽見我的話似的。或者是聽見了,但不瞭解我的意思。她停了一下,立刻又接下去說。沒奈何,我只好又坐下去,將第二瓶酒剩餘的解決掉。她既然想說話,就讓她說下去好了。電車、宿舍,所有一切我都隨它去了。
  然而這回直子並沒有長篇大論。待我意識過來,她已經說完了。最後的幾句話就像被擰下來一樣,浮在半空中。說得確切一些,她的話其實並不是說完了,而是突然間不知從哪里消失了。她似乎還想再往下說,但卻已經接不下去了。某種東西已經不見了。也或許是我讓它消失的。或許是我剛說過的話終於傳到她身邊,經過一段時間,她也終於理解,使她不斷地說下去的精力一般的東西也就因此消失了。直子微張著唇,茫然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部正在運作之中卻突然被拔掉電源的機器。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仿佛覆著一層不透明的薄膜一樣。
  “我並不想打斷你的話,”我說道。“可是時間已經晚了,而且……”
  淚水從她的眼裏溢出來,滑過臉龐,落在唱片封套上頭,發出頗大的聲響。最初一滴淚既已奪眶而出,接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她兩手按著地板,弓著身子,嘔吐一般地哭了起來。我第一次見人如此嚎啕大哭。於是我悄悄地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她的肩微微地顫抖不停。幾乎無意識地,我立刻擁她入懷。她在我懷裏一邊顫抖,一邊無聲地哭泣。她的淚水和溫熱的鼻息濡濕了我的襯衫,而且是大大地濡濕了。直子的十隻手指仿佛在探索些什麼似的那曾經有過的一種極其寶貴的在我的背上遊移,我用左手支著直子的身子,右手則去撫弄她那柔細的長發。我一直保持這個姿勢,靜候直子停止哭泣。但她卻始終不曾停過。
  那一夜,我和直子發生了關系。我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我也仍舊不知道,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吧!然而當時我除了這麼做以外,別無他法。她相當激動,也很混亂,她渴望我的慰藉。我於是關掉電燈,緩慢且溫柔地褪去她的衣服,也褪去自己的,然後彼此擁抱。在這下著雨的暖夜裏,我們赤身裸體,卻沒有些微寒意。黑暗中,我和直子靜靜地探索對方。我吻她,輕輕地用手覆著她的乳房。直子則握住我硬挺的陰莖。她的陰道已然溫熱濕潤,渴求我的進入。
  但當我進入她體內時,她痛得很厲害。我立刻問她是不是第一次,直子點了點頭。我突然感到有些困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木漉和直子早已發生過關系了。我將陰莖推進最深處,就這麼靜止不動,好一段時間只擁著她。見她平靜下來以後,我才慢慢地抽送,久久才射精。最後直子緊抱著我,叫出聲來。在當時,那是我所曾經聽過的高潮時的叫聲當中最悲哀的聲音。
  當一切結東之後,我問直子為什麼沒有和木漉發生關系。但我實在不該問的。直子立刻把手放開,又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從壁櫥裏拿出棉被,就讓她睡在那兒。然後一邊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四月的雨,一邊吸菸。
  到了早上,雨總算停了。直子背向著我睡。或許她根本就還醒著也不一定。但不管是醒是睡,她一句話也不吭,那身子凍僵了似的硬梆梆地。我對她說了幾次話,她一概不應,身子也一動不動。我看著她裸裎的肩好一會兒,這才起身。
  唱片封套、眼鏡、酒瓶和菸灰缸,一如昨夜攤在地板上。變形了的生日蛋糕也還有一半留在桌上。看上去仿佛是時間在那時候就突然靜止下來一般。我收拾好散置在地上的東西,扭開水龍頭喝了兩杯水。書桌上擺著字典和法文動詞表。書桌前的牆上貼著月歷。上頭既沒有照片,也沒有畫,什麼也沒有,只有數字,而且是全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任何記號。
  我拾起地上的衣服穿上。襯衫的前胸部分仍有些冷濕。湊上前去,還嗅得出直子的味道。我在桌上留下字條,說等她平靜下來之後,再作細談,並希望這一兩天能給我電話,還祝她生日快樂。我再一次遠眺直子的肩,之後便走出屋子,將門輕輕帶上。
  過了一個禮拜,直子始終不曾打電話來。由於直子那兒的電話不能代轉,星期天一早我便到國分寺去找她。但卻不見她人,原來掛在門上的名牌被拿掉了。木板套窗也關得緊緊的。問過管理員,才知道她早在三天前就搬走了。至於搬到哪兒去,他並不清楚。
  回到宿舍,我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她神戶的住處去。我想,不管她搬到哪兒去,這封信應該都能轉到她手上才是。
  我坦誠地把自己的感覺寫了出來。我說,有許多事我並不很明白,我也還正在努力地想弄明白,但這需要時間。而且我無法預測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我究竟會身在何處。所以我不能對你承諾些什麼,也不能要求什麼,更不說些甜言蜜語。因為我們彼此都太陌生了。但如果你肯給我一些時間,我會盡我所能,讓我們對彼此有更多的瞭解。總之,我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和你詳談。自從木漉死後,我便失去了一個可以剖腹相見的朋友了,相信你也一樣吧?我想,我們遠比想像中更需要彼此,不是嗎?但我們卻徒然浪費了這許多時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扭曲。或許那天我不該那麼做的。但當時我只能做那種選擇。當時我感受到對你的一種親近感和柔情是我所從未體驗過的。我期待你的回音。不管是什麼樣的回音都好內容大致若此。
  然而始終沒有回音。
  我的體內仿佛失落了什麼,但卻沒有東西可以填補,遂成了一個單純的空洞擱在那兒。身子也於是輕得頗不自然,只有聲音空自回湯。一到禮拜天,我便比以往更頻繁地到學校去聽講習。講習相當枯燥,我既不願和班上的那夥人說話,也不知該做些什麼。我一個人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末位聽講習,不跟任何人說話,不吃東西,也不抽菸。
  五月底學校裏鬧學潮,他們叫囂著要“大學解體”。好哇!要解體就快呀!我心想。讓它解體,然後搞得七零八落的,再用腳去踩個粉碎好了!一點也無所謂。這麼一來,我也落個輕松愉快。以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需要幫手的話我也可以幫呀!要做就快吧!
  學校既被封鎖,課也就上不成了,我便開始到貨運行去打工。我坐在載貨車的助手位,負責上貨卸貨。工作比想像中更為吃重,頭幾天腰酸背痛,早上簡直都快爬不起來了。可是待遇還算不壞,而且只要一忙起來,我就不會意識到自己體內的空洞了。我一個星期中有五天在貨運行上白天班,三天在唱片行上夜班。不打工的晚上,我就在房裏一邊喝威士卡一邊看書。“突擊隊”是一點兒酒也不能喝,光是聞到酒味就敏感得不得了,每當我躺在床上喝威士卡時,他就開始抱怨,說是味道太重,害得他念不下書,要我到外頭去喝。
  “你出去嘛!”我說。
  “可是明明規定不能在宿舍裏喝酒的呀!”他說道。
  “你出去!”我又重複了一次。
  他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但被他這麼一鬧,我也覺得心煩,便獨自到屋頂上去喝威士卡了。
  到了六月,我又給直子寫了一封長信。仍是寄到神戶她家裏去。內容大致同前。在文末,我加了一段話,我說我等她的回音等得好苦,我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傷害到她了。當我把信投入信箱時,我覺得自己心中的空洞仿佛又擴大了。
  六月裏頭有兩回,我和永澤一塊到市區去找女孩睡覺。每回都很容易得手。其中一個女孩在我將她推倒在賓館的床上,正待脫去她的衣服時,她拼命地抗拒,可是當我嫌麻煩,不去脫她,一個人在床上看起書來時,她卻又自動靠過來。另一個女孩則是在做愛之後便緊跟著我,想知道一切有關我的事。像是到目前為止和幾個女孩睡過啦、是哪里人啦、念哪所大學啦、喜歡哪種音樂啦、有沒有看過太宰治的小說啦、如果要到國外旅行,想到哪一國去啦,還有會不會覺得她的乳頭比別人的大啦等等,反正問遍所有問題就是了。我敷衍兩句就睡了。一醒過來,她便要我和她去吃早餐。我於是和她到咖啡店去點了早餐吃,包括難吃的土司、難吃的荷包蛋、難喝的牛奶。就在那時候,她還不斷地問我,你父親是做什麼的啦、你高中的成績好不好啦、你是幾月生的啦、你吃過青蛙沒有啦等等。我的頭跟著痛了起來,因此一吃完早餐,我便告訴她我打工的時間到了。
  “那……我們不能再見面了嗎?”她有些落寞地說道。
  “過一陣子再找個地方見面吧!”我說。然後我們就分手了。一個人靜下來後,我突然覺得煩躁不堪,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後悔自己做了這種事,但當時卻又不能不這麼做。我的肉體又又渴,只想和女人上床。我和她們上床時,滿腦子想的卻是直子。我想起了黑暗中直子那白晰的裸體,那叫聲,以及雨聲。然而愈是往下想,我的肉體便愈是渴。我獨自在屋頂上啜著威士卡,一邊想著自己此後該何去何從。
  七月初,直子寄來了一封信。短短的一封信。
  “久久才回信,還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是費了一番工夫才提起筆來的。而且這封信也已經重寫十次了。提筆寫信對我來說,是件相當痛苦的事。在此先從結論說起吧。我決定要先休學一年再說。說是說『先』休學,但我想我大概不會回去念了。休學畢竟是一道手續而已。你或許會覺得很突然,其實我已經考慮很久了。有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但始終說不出口。我害怕說出來。
  有許多事,請你不要在意。不管發生了什麼,或不曾發生什麼,反正都已成了定局。也許我這麼說會傷害到你也不一定,如果真是這樣,我向你致歉。我只是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責。這的確是該由我自己來負責的。這一年多以來,我一直不敢去面對它,也因此添了你許多麻煩。我想,也該告一段落了。
  將國分寺的公寓退掉之後,我便搬回神戶。看了好一陣子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在京都的山中有一所療養院很適合我去,我大概會去住一段時間。它並不是正式的醫院,只是供人自由療養的設施而已。有機會的話,我會再向你解釋得清楚些。但現在我沒辦法。我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和外界隔絕而安靜的地方,可以好好地休養。
  這一年來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我非常感謝。這話請你一定要相信。你並沒有傷害我。我是自己傷害自己的。我真的這麼覺得。
  目前我還沒有准備好要見你。並非不想見你,只是還沒有准備好。一旦准備好,我會立刻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更進一步地認識對方了。正如你所說的,我們彼此應該作更進一步的認識才好。再會”
  我把信反覆地看了幾百遍。愈看便愈覺得難過,就像從前直子凝視我一樣的難過。我既無處發這種鬱悶,也無計收拾。如同吹過身邊的風一般,既沒有輪廓也沒有重量。我甚至無法將它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就從我眼前緩緩地走過。我聽不見它們說的話。
  一到星期六晚上,我仍舊坐在大廳的椅子上打發時間。我並不指望會有電話進來,但也無事可做。我總是打開電視,轉到棒球轉播那一台,然後假裝看得津津有味。我將我和電視之間這一個廣漠的空間切割成兩個,切割後的空間又被切割成兩個,就這麼持續下去。最後就成了一個如手掌般的小小空間。
  十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回房睡覺。
  那個月月底,“突擊隊”送我螢火蟲。
  螢火蟲被裝進即溶咖啡的罐子裏。裏頭還放了一點水和水草,蓋子上也挖了幾個小洞好透氣。由於當時天還濃黑,那蟲看上去就只是很平常的水邊小黑蟲而已,可是“突擊隊”堅持那是螢火蟲沒錯。他說螢火蟲他很清楚,我也沒有什麼理由或根據好反駁他的。好吧!就算是螢火蟲吧!這螢火蟲仿佛很困似的。幾次想爬上光滑的玻璃壁,卻都滑了下來。
  “它原來是在院子裏的。”
  “這兒的院子?”我驚道。
  “你知道的,這……這附近有家飯店一到夏天,就會放螢火蟲招攬客人,不是嗎?這蟲就是從那兒飛來的。”他一邊將衣服、筆記本放進旅行袋裏,一邊說道。
  已經放了好幾個禮拜的暑假了,宿舍裏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人。我因為不想回神戶,便一直留下來打工,他則是因為有實習課的關系。不過,等實習課一結束,他就會回家。“突擊隊”的家在山梨縣。
  “你可以把它送給女孩子呀!她一定會很開心。”他說。
  “謝謝!”我說。
  一到傍晚,宿舍便如同廢墟一般死寂。國旗從旗竿上被降了下來。餐廳的窗裏有燈影晃動。由於學生不多,餐廳只開了平日一半的燈。右邊那一半不開,只開左邊那一半。盡管如此,晚餐的香味仍依稀可聞,是奶油湯的味道。
  我拎著裝有螢火蟲的即溶咖啡罐子上屋頂去。屋頂上一隻人影兒也沒有。不知是誰把一件白襯衫遺忘在曬衣竿上,仿佛蛻下來的空殼似的,一任晚風吹拂。接著我爬上屋頂角落處的鐵梯子,到水塔上去。水塔在白天裏吸夠了熱,直到現在還有些溫度。我在這窄小的空間裏坐下,將身子靠在扶杆上,眼前便浮著一個幾近滿月的月亮。右手邊是亮晃晃的新宿,左手邊則是池袋。車燈前匯成一條五光十色的光河,在街與街間流動著。混雜著各種聲音的一片柔緩的噪音,如雲層一般罩在市區上空。
  螢火蟲在罐子裏微微地發亮。可是那亮光著實太弱、顏色也著實太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已經是許久以前了,但記憶中的螢火蟲,在夏夜中放出的亮光比這更為鮮明。我一直以為螢火蟲就應要能放出如火一般鮮烈的亮光才對。也許這只螢火蟲就快死了。我握住罐子口輕輕地搖了幾次。蟲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壁。但也只作勢飛了一下。而那亮光依舊模糊。
  我開始回憶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哪里?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情景,但地點和時間仍舊想不起來。當時是黑夜,聽得見陰鬱的水流聲。還有個舊式的煉瓦水門。水門上有個大把手能轉開或關上。那並不是一條大河。只是一條小河流,而且岸邊的水草覆蓋了大部份的河面。四周一片漆黑,如果把手電筒關掉,你可能連自己的腳踝都看不見。而水門上頭有幾百隻的螢火蟲兀自飛舞著。那亮光倒映在水面上,仿佛燃燒中的火花一般。
  閉上眼睛,我暫時將自己委身於記憶中的黑夜。風聲比往常聽得更清楚了。那風並不算大,但卻吹過我身子四周,留下了出奇鮮明的軌跡。一張開眼睛,夏夜的黑暗又更深了。
  我打開罐蓋,抓出螢火蟲,將它放在突出約三公分的塔緣上。螢火蟲自個兒似乎還搞不清楚狀況。它在螺絲釘四周踉踉蹌蹌地轉了一圈,然後迅速地跑過如瘡痂一般的脫漆部分。它向右行了一陣,發現已是盡頭時。又轉向左行。好一會兒,它才攀上螺絲帽,然後就一直停在那兒。像斷了氣一般,它一動也不動。我靠在扶杆上,細細地端詳那只螢火蟲。我和它都靜止了好一陣子。只有風吹過我們身邊。黑暗中,櫸木葉子互相碰撞著。
  我等了又等。
  許久許久,螢火蟲才又飛了起來。好似想起什麼一般,它忽地振翅飛起,只一瞬間它已經越過扶杆飛進黑暗中了。它似乎想把失去了的時光統統要回來一樣,在水塔邊飛快地畫了個弧,又在那兒逗留一會兒,眼見那道光化入風中,這才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道光的軌跡依舊在我心中滯留不去。閉上眼睛。那抹淡淡的光仿佛無處可歸的遊魂似的,在濃暗中不停地徘徊。
  黑暗中,我幾次伸出手去。但卻什麼也碰不到。那抹小小的光線在我指尖就快碰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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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特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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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時,學校要求警方出動機動隊。機動隊沖過防柵,逮捕了裏頭所有的學生。在當時,其他大學也經常發生這種事,可說是司空見慣的了。但學校並沒有解散。已經投下如此龐大的資金了,總不能讓學生鬧一鬧就乖乖地解散吧?再說,將學校用防柵封鎖起來的這夥人,也並不真希望學校解散。他們只是要求變更大學的發議權(譯注:提出議案的權利)規定罷了,但對我而言,發議權要怎麼變更和我是一點關系也沒有,就算是罷課當時,我也沒有什麼感覺。
  九月一到,我懷著期待學校化為廢墟的心情到學校去,但它卻“毫發無損”。
  圖書館的書既沒有被搶走,教室也不曾遭到破壞,建物也沒有被燒毀,我很訝異他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當罷課解除,且在機動隊的占領下,又重新開課時,最先出席上課的竟是帶動罷課的那夥人。就像不曾發生過什麼事似的,他們到教室來上課、作筆記、點名時也應聲。這可就奇了。因為罷課決議仍屬有效,根本還沒有人宣佈終止罷課。雖說學校請來機動隊沖破防柵,但原則上罷課仍在持續當中。而且在罷課決議時他們還曾經大放厥詞,把反對(或是表示懷疑)罷課的學生罵得狗血淋頭,或是群起圍剿。為此我去找過他們,問他們何以不繼續罷課,反倒上起課來了,他們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們當然答不出來,因為他們其實是害怕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當掉。這班人居然也來高呼大學解體,簡直太滑稽了。這班下流的傢伙本就是依風向來決定音量大小的。
  我在心中對木漉說,喂!這世界真是太可怕了。這班人拿了大學學位之後,便到社會上去拼命地製造更下流的社會。
  我決定這一段日子上課點名時不出聲答應。我當然知道這麼做沒有什麼意義,但若是不這麼做,我心裏就不痛快。不過也因此,我在班上的立場更形孤立。當點了名我卻默不作聲時,教室裏彌漫著一股有意搗蛋的氣氛。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向任同人開口。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我終於理出了一個結論我覺得大學教育毫無意義可言。我決定把它當作一個忍耐寂寥的訓練時期,因為即使我現在放棄學業,到社會上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每天到學校去上課,作筆記,空下來的時間就在圖書館裏讀書或是查資料,如此而已。
  九月的第二個禮拜。“突擊隊”仍舊沒有回來。這不只是罕事一樁,真可說是驚天動地的了。因為他的學校已經開始上課,而且“突擊隊”可從來不曾翹過課。
  他的桌子和收音機上已悄悄地積了一層灰塵。而架子上,塑膠杯、牙刷、茶罐、殺蟲劑等等則仍安然地並排著。
  “突擊隊”不在的時候,由我負責清掃房間。這一年半以來,清掃房間已經成為我的習慣,只要“突擊隊”不在,我便只得負責維持整潔。我每天掃地,每三天擦一次窗子,每個禮拜曬一次棉被。然後就等著“突擊隊”回來誇我:“渡……邊,怎麼搞的?怎麼這麼幹淨呀?”。
  然而他仍舊沒有回來。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去,他的行李居然統統不見了。房門上的名牌也被拿掉了,只剩下我的。我於是到舍監那兒去問他究竟是怎麼了。
  “他退宿了。”舍監說。“你就暫時一個人住吧!”
  我問舍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卻什麼也不肯說。他正是那種俗物,那種什麼也不肯說,只認定能獨力統管事物是天下至樂的俗物。
  房間的牆壁上依舊貼著冰山的照片,但不久之後我便將它撕下,換上吉姆。摩裏遜和麥爾斯。狄維絲的照片。房間是愈來愈有我的風格了。後來我又用我打工賺的錢買了一座音響。一到夜裏,就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偶而會想起“突擊隊”,不過獨居的日子也著實不壞。
  星期一十點到十一點半有一堂“戲劇史第二部”,講的是關于由裏皮底斯(譯注:古希臘悲劇詩人)。下課以後,我總是走到離學校十分鐘腳程的一家小小的餐廳去吃肉卷和沙拉。那家小小餐廳和嘈雜的大馬路有一段距離,價格也高於一般的學生餐廳,但氣氛幽靜,香菇肉卷也相當可口。店主是一對沈默寡言的夫婦,另外還有一個打工的女孩。當我獨自坐在窗邊的座位進餐時,有四個學生走了進來。兩男兩女,穿著都十分幹淨、素。他們在靠近入口處坐下,望著菜單,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後才由一個人匯整,轉告那個打工的女孩。
  這時候,我發現有個女孩常有意無意地盯著我看。這女孩剪得一頭極短的短發,戴著一副墨色的太陽眼鏡,穿著一套白色的迷你棉質洋裝。我因為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她,便自顧自地吃著,但隨即她卻站起身走向我。然後便一手支在桌子上,喊我的名字。
  “你姓渡邊吧?”
  我抬起頭,再一次端詳她的臉,但不管怎麼看,就是不覺得眼熟。她看上去相當顯眼,倘若見過,按理說是會認得才對。再說學校裏喊得出我名字的人也並不多。
  “我能不能坐一下,還是待會兒有人會來?”
  我雖有些不解,但仍然搖頭示意。“沒有人來。請坐吧!”
  於是她便大剌剌地拉出椅子,在我的對面坐下,從太陽眼鏡後面直盯著我,然後又將視線轉向我的盤子。
  “看起來很好吃嘛!”
  “好吃呀!這是香菇肉卷和豌豆沙拉。”
  “嗯!”她說。“下次我也要點這個。今天已經點了別的了。”
  “你點了什麼?”
  “通心粉。”
  “通心粉也不錯。”我說。“對了,我是不是曾在哪兒見過你呀?我倒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呢!”
  “由裏皮底斯。”她簡潔地答道。“艾蕾克德拉。(譯注:希臘神祗)『不!連上帝也不聽不幸的人說話了。』剛剛不是才上過課?”
  我盯著她的臉。她摘下太陽眼鏡。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是我在“戲劇史第二部”班上曾見過的一年級女生。只是發型全變了個樣,一下子認不出來。
  “暑假前你的頭發還在這兒嘛!”我用手指了指肩膀以下十公分的地方。
  “是呀!可是暑假就燙了。燙起很糟,看起來很可怕。當時還真想死呢!真的很糟。就像頭上纏滿了溺死了的海藻體一樣。後來想了一想,與其去死,乾脆就剪短算了。很涼快唷!現在這個樣子。”她說道。跟著便動手去撫弄長約四、五公分的頭發。又沖著我直笑。
  “很好哇!”我邊吃香菇肉卷邊說道。“側面讓我看看!”
  她別過臉,停了五秒鐘。
  “唔,很適合你嘛!你的頭型一定不錯。露出耳朵也挺好看的。”我說。
  “是呀!我也覺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錯的嗎?可是呀!男人卻都不這麼想。他們都說像小學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為什麼都喜歡留長發的女孩子呀?簡直是法西斯嘛!真無聊!為什麼他們總是覺得長發的女孩看起來有氣質、又溫柔、像個女人啊?我呀!就認識了兩百五十個長頭發又沒水準的。真的唷!”
  “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說。這並不是假話。我記得她留長頭發時,看起來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卻像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初生之犢一樣,從體內洋溢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那對眸子仿佛是個獨立的個體似的滴溜溜地轉來轉去,時而笑,時而怒,時而悲傷,時而灰黯。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見過如此生動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視著她的臉。
  “你真的這麼覺得?”
  邊吃沙拉,我邊點頭。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陽眼鏡,從鏡片後面盯著我。
  “喂!你該不會撒謊吧?”
  “可能的話,我盡量想做個老實人。”我說。
  “哦!”她說。
  “你為什麼戴那麼黑的眼鏡?”我問道。
  “頭發突然剪短了,覺得沒有安全感呀!好像一絲不掛地被趕到人群當中一樣,根本沒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陽眼鏡的。”
  “原來如此。”我說。然後將剩下的肉卷吃下去。她興味十足地看著我吃。
  “你不回去坐不要緊嗎?”我指著她那三個朋友說道。
  “不要緊呀!等菜來了我再回去。沒什麼事嘛!倒是我在這兒會不會打擾你吃飯啊?”
  “怎麼會?我已經吃完啦!”我說。見她沒什麼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點了咖啡。老闆娘把盤子收走,跟著遞上砂糖和奶精。
  “喂!今天上課點名的時候,你怎麼沒回答呀?你不是叫渡邊嗎?渡邊徹!”
  “是呀!”
  “那為什麼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又把太陽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用一種窺探關著稀有動物的籠子似的眼神直盯著我。“『今天不大想回答。』”她重複了一次。“喂!你講話的方式蠻像亨佛萊鮑嘉的嘛!有點冷峻。”
  “怎麼會?我很普通呀!像我這種人到處都有。”
  老闆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輕輕地啜了一口。
  “我說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是不喜歡甜的東西而已。”我耐心地解釋。“你是不是誤解了些什麼?”
  “怎麼曬這麼黑?”
  “我徒步旅行了兩個禮拜!到處走,只帶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曬黑的。”
  “走到哪兒去了?”
  “從金澤開始,繞了能登半島一周,然後走到新。”
  “一個人?”
  “是呀!”我說。“到處都會碰上旅伴嘛!”
  “有沒有什麼羅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麼的。”
  “羅曼史?”我驚道。“喂!你果然是誤解了。帶著睡袋、滿臉胡須、隨處亂逛的人要到哪兒去搞什麼羅曼史呀?”
  “你總是像這樣一個人旅行嗎?”
  “是啊!”
  “你喜歡孤獨嗎?”她托著腮說道。“喜歡一個人旅行,一個人吃飯,上課的時候一個人坐得遠遠的?”
  “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想勉強交朋友。要真那麼做的話,恐怕只會失望而已。”我說。“『沒有人喜歡孤獨。只是不願失望。』”一邊銜著鏡架,她一邊喃喃說道。“你將來如果寫自傳,這種台詞就可以派得上用場了。”
  “謝謝!”我說道。
  “你喜歡綠色嗎?”
  “為什縻這麼問?”
  “因為你現在穿著一件綠色的運動衫呀!所以找才問你喜不喜歡綠色的嘛!”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
  “『談不上特別喜歡。什麼顏色都好。』”她又重複了一次。“我好喜歡你講話的方式。好像在替牆壁塗上很漂亮的漆一樣。從前有沒有人這麼說過你?”
  我說沒有。
  “我叫阿綠。不過我和綠色可是一點也不配呢!很詭異吧?你不覺得很糟嗎?像是一生都被詛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那你姐姐適合粉紅色嗎?”
  “非常適合。好像生來就是為了要穿粉紅色的衣服一樣。哎!真是不公平!”
  她點的菜已經送來了,穿著花格子襯衫的男孩叫道:“喂!阿綠!吃飯羅!”
  她對著那邊舉起手來表示知道了。
  “喂!渡邊!你上課做不做筆記呀?戲劇史第二部那堂課的。”
  “做啊!”我說。
  “對不起!能不能借我呀?我有兩堂沒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認識。”
  “當然好。”我從書包裏拿出筆記,確定上面沒寫別的東西之後,才交給阿綠。
  “謝謝!渡邊,你後天會不會來學校?”
  “會呀!”
  “那你十二點的時候到這兒來好嗎?我還你筆記,順便請你吃飯。該不會和別人一塊兒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怎麼會?”我說。“不過這沒什麼好謝的。只是借個筆記而已。”
  “沒關系啦!我喜歡說謝嘛!不要緊嗎?沒有記在本子上不會忘掉嗎?”
  “不會的。後天十二點在這兒碰面。”
  那邊又叫著:“喂!阿綠!不快點來吃會冷掉唷!”
  “喂!你從以前講話就是這種方式嗎?”阿綠對那聲音置若罔聞。
  “我想是吧!沒特別去注意。”我答道。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我講話的方式與眾不同。
  沉思了一會,她笑著站起來,回自己的座位去。後來當我經過他們那張桌子時,阿綠向我招了招手,其餘三個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星期三。到了十二點阿綠仍未出現。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來的,但因為餐廳裏的人愈來愈多,沒奈何我只得先點來吃了。十二點三十五分餐畢,仍不見她人。我於是付了帳,走出店外,在對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階上坐下來,一邊醒酒一邊等她,但她始終沒來。我只得回學校的圖書館去念書,接著上兩點的德文課。
  下了課,我到學生課去翻上課人數登記表,在“戲劇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叫阿綠的學生只有一個小林綠,然後我又翻了學生資料卡,從六九年度入學的當中找到了“小林綠”,記下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她住在豐島區自個家裏。
  於是我到公共電話亭去撥了電話。
  “喂!小林書店。”是個男人的聲音。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阿綠在嗎?”我問道。
  “不在,她現在不在家。”對方說道。
  “請問是不是到學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醫院吧!請問您貴姓?”
  我並沒有報上姓名,只道了聲謝就把電話掛了。醫院?難道她受傷或生病了?
  可是從男人的聲音中感覺不出有什麼異常的緊張。嗯……大概是去醫院吧!那口氣聽起來仿佛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說來相當輕松,就好比說去魚店買魚一樣。
  我只想了一會,就覺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舍去癱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澤借的約瑟夫。康拉德的“紀姆伯爵”看完。之後就拿去還他。
  永澤正要起身去吃飯,我也就跟著到餐廳去了。
  我問他外交部的考試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在八月中舉行。
  “普通啦!”永澤若無其事地答道。“那種題目隨便考考就過了。什麼團體討論、面試的,跟向女人求愛沒兩樣。”
  “那就太簡單了嘛!”我說。“什麼時候會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請你吃大餐。”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級考試是怎麼回事呀?都是像你這樣的人去考的嗎?”
  “那兒話?大都是些呆子。不是呆子就是變態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我可沒騙你唷!他們連字都不太認得呢!”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澤說道。“像我喜歡被派到國外去呀!還有很多,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試,當然就要到最大的場面去試羅!那也就是國家機關,我想試試在這麼一個既蠢又大的政府機關裏,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權力。懂嗎?”
  “聽起來好像是遊戲。”
  “是啊!是像遊戲沒錯。我其實並沒有什麼權力欲、物質欲的。我是說真的。我也許是既沒用又任性,但也並不嚴重。可以說是無私無欲的人。有的只是一點好奇心。想在這個大而冷酷的世界上試一試自己的能力而已。”
  “這麼說你也沒有理想羅?”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動規範。”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並不是這樣子的。”我說。
  “你不喜歡我這種人生嗎?”
  “少來了!”我說。“沒什麼喜不喜歡的。你看!我又不念東大,又不能隨心所欲地和女人睡覺,口才又不好。既沒有人會看重我,又沒有女朋友。念那種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將來也沒有什麼前途可言。我還能說些什麼?”
  “那你羡慕我的人生嗎?”
  “不羡慕。”我說。“因為我太習慣當我自己了。而且老實說,我對東大、對外交部都沒興趣。我只羡慕你有一個像初美那麼好的女朋友。”
  沈默了一會,他繼續把飯吃完。
  “喂!渡邊!”飯後,永澤對我說道。“我總覺得再過十年或二十年以後,我們還會在某個地方碰上的。而且會以某種形式互相牽連。”
  “你說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說一樣。”我笑道。
  “是嗎?”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通常很准唷!”
  吃過飯後,我和永澤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兒喝到九點多。
  “喂!永澤!你所謂的人生的行動規範,指的到底是什麼呀?”我問道。
  “你一定會笑的。”他說。
  “不會啦!”我說。
  “就是當個紳士。”
  我雖然沒笑出來,但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所謂紳士,就是平常所說的紳士嗎?”
  “是呀!正是那種紳士。”他說。
  “什麼叫做當個紳士呢?能不能告訴我它的定義呀?”
  “紳士就是做自己該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我還不曾見過像你這麼怪的人哩!”我說。
  “我也不曾見過像你這麼嚴肅的人哩!”說罷,他便付了全部的帳。
  過了一個禮拜,“戲劇史第二部”的教室裏依然不見小林綠的人影。我迅速地環視教室一周,確定她沒來以後,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趕在教授到來之前給直子寫信。我寫了些暑假旅行的事。寫我走過的路、經過的城鎮、邂逅的人們。我告訴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想她。自從不能相見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需要她。我說“盡管學校的課極其無聊,但我仍舊秉著自我訓練的心情照常上課讀書。自從你走了,我不管做什麼都覺得興味索然。我只希望能再見你一面,再慢慢地談。可能的話,我想到你現在住的療養院去找你,能和你聚在一塊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夠的話,我更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兩個人並肩散步。這麼說也許太麻煩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給我,不論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寫這些,就寫了四張信紙。我將它疊得漂漂亮亮的,然後裝進准備好的信封裏,再寫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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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3-14 23:11:06 |只看該作者
  隨後,一個一臉憂鬱的小個頭教授走進教室,開始點名,跟著又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他的腳不大好,總是拄著一支金屬制的手杖。“戲劇史第二部”這堂課雖不挺有趣,但總算教得還不錯,頗有聽的價值。照舊說過天氣很熱的招呼話後,他便談起在由裏皮底斯的劇本中,戴伍斯。艾克斯。馬奇那這個角色來了。接著他又談到由裏皮底斯所寫的神和艾斯鳩羅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處。過了十五分鐘,教室的門板被打開,阿綠走了進來。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運動衫和一條乳白的棉褲,戴著和上回一樣的太陽眼鏡。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之後,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後從背包裏拿出筆記本,遞還給我。筆記本裏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頭寫著:“星期三真對不起,你生氣了嗎?”
  課上到一半,正當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臘劇的舞臺裝置的圖案時,門再一次被打開,兩個戴著頭盔的學生走了進來。仿佛兩人一組的相聲似的,一個長得瘦瘦高高、膚色白皙,另一個則矮矮胖胖、膚色黝黑,還蓄著不挺相配的鬍子。高個子抱著一堆傳單,矮個兒則走到教授那兒,告訴他說剩下來的時間希望能讓大夥兒討論,因為還有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已經蔓延到全世界了。那根本就不是要求,只是通告而已。教授於是回答說,他不知道眼前的社會還存在著比希臘悲劇更嚴重的問題,不過反正多說無益,就隨便他們好了。說著便抓住桌緣放下腳,然後拿起手杖,一跛一跛地踱出教室。
  當高個子在分發傳單時,矮個子就立在講臺上發表演說。傳單上用一種能將所有事物單純化的簡潔字體寫著:“粉碎虛假的校長選舉”“集結全力支持第二次全校罷課”“痛斥日帝=工學協同路線”,立論是相當冠冕堂皇,內容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就是裏頭的文章一點說服力也沒有。既沒有令人折服的地方,也沒有煽動性。矮個子的演說也好不到哪兒去,根本是老調重彈。旋律不變,變的只是歌詞罷了。我覺得這夥人真正的敵人其實並不是國家權力,而是缺乏想像力。
  “我們走吧!”阿綠說道。
  我點點頭,站起身來,兩人便一同走出教室,就要踏出去時,矮個子對我說了些話,但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些什麼。阿綠則向他揮揮手,道了聲再見。
  “喂!我們算不算反革命呀?”走出教室,阿綠對我說。“如果革命成功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吊在電線上呢?”
  “在吊死之前我想先吃午飯。”我說。
  “對了。我要帶你去一家餐廳,雖然有點遠,可能要花一點時間,要不要緊?”
  “好哇!反正下午兩點才上課嘛!”
  阿綠於是領著我搭上巴士,直驅四穀。這家店位於四穀靠裏側的地方,是一家便餐店。我們坐下後,還來不及開口聊些什麼,用朱紅漆的方盒裝著的當日便餐和熱湯就送過來了。這家店的確值得專程大老遠搭巴士來吃。
  “蠻好吃的!”
  “是呀!而且又很便宜。上高中時,我常到這兒來吃中飯哩!對了,我的學校就在這附近。學校管得很嚴,我們可都是偷偷來的。一旦被抓到在外頭吃飯,就會被退學呢!”
  一摘下太陽眼鏡,阿綠的眼睛看起來比前些天困多了。她一會兒撫弄左手腕上的一隻細細的銀手環,一會兒又用小指指尖搔眼尾。
  “困了?”我說。
  “有點兒。昨晚沒睡飽。忙這個忙那個的,不過不要緊,別在意。”她說。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因為突然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辦,而且是當天一早才發生的,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是想打電話到餐廳去的,可是又把店名給忘了,也不知道你家的電話號碼。你等了很久吧?”
  “沒關系啦!我反正閒得很。”
  “這麼閒呀?”
  “閒到可以分給你一些時間,讓你好好地睡一覺哩!”
  阿綠托著腮,一邊盯著我,一邊笑了起來。“你真的很親切呢!”
  “不是親切,只是很閒而已,”我說道。“不過那天我也打了電話到你家,你家人說你到醫院去了。到底怎麼回事呀?”
  “打到我家去?”她微微地蹙著眉說道。“你怎麼會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當然是到學生課去查的呀!誰都查得到嘛!”
  她點了點頭,隨即轉去撫弄手環。“是呀!我怎麼沒想到?也可以到那兒查你家的電話號碼嘛!唉!下次再告訴你醫院的事好了,今天我不想說。對不起啦!”
  “沒關系。我其實不該多問的。”
  “哦!沒這回事。只是我現在有點累,就像淋了雨的猴子一樣。”
  “回家睡覺好了!”我建議她。
  “我還不想睡。我們去散步吧!”阿綠說道。
  阿綠將我領到她的母校去。這所高中距四穀車站步行並不算遠。
  從四穀車站走過時,我忽然憶起了和直子的那一段漫無目的地踱步的日子。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我突然覺得,倘若五月的那個星期天我沒有在中央線的電車上遇見直子的話,我的人生將會大大地不同吧!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不曾遇見她,結果大概也一樣吧!我們那時大概是註定要遇見的,即使不在那兒遇見,也會在別的地方!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這麼覺得。
  我和小林綠在公園的長椅子坐下,遠眺阿綠母校的建物。上頭爬滿了長春藤,屋簷上有幾隻鴿子歇在那兒。建物看上去古意盎然。院子裏也還種了高大的橡樹,樹旁有白煙裊裊升起。在夏末的陽光中,白煙更顯迷蒙。
  “渡邊,你知道那是什麼煙嗎?”阿綠突然問道。
  我說我不知道。
  “那是燒衛生棉的煙。”
  “真的?”我說。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生理用衛生棉、脫脂棉,那一類的東西。”阿綠笑道。“因為是女校嘛!大家都把那種東西往廁所的垃圾筒丟呀!校工就全收攏過來,放進焚化爐去燒。煙就是燒出來的。”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看起來倒是挺壯觀的。”我說。
  “是呀!我從教室望出去時也這麼想呢!覺得很是壯觀。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合計,大約將近有一千個女生。去掉還沒有來經的女生的話,還有九百人左右,就算當中只有五分之一的人來經,那也有一百八十個人了。也就是說,一天當中有一百八十人份的衛生棉被丟進垃圾筒裏。”
  “大概吧!我也不大會算。”
  “嚇人吧!一百八十人份唷!將這些東西收進焚化爐去燒,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不知道。”我說。我怎麼會知道?而後,兩人盯著那縷白煙好一會兒。
  “我其實並不想念這所學校的。”阿綠輕輕地搖頭說道。“當初我是想念普通的公立學校,就是一般人念的那種普通的學校,可以輕松愉快地渡過青春年華。可是我爸媽為了面子,就要我念這兒。你知道的,只要你小學成績好的話,就會有這種事了。老師會說,這小孩成績很好,該念這兒。所以找就念了。念了六年,我居然還是不喜歡這兒。每天盡想著要早點畢業離開呢!不過,我雖然這麼厭惡這地方,畢業的時候都還領全勤獎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太厭惡這個學校啦!所以我從來不請假。我才不認輸哩!當時覺得自己只要一認輸就完了,怕自己只要一認輸,便會就此一路輸下去。就算發燒三十九度,我也爬著去學校!老師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還硬著頭皮跟他說不要緊哩!後來我拿到了全勤獎狀和一本法文辭典,也因此,上大學時我便選了德文系。因為我不想欠這所學校人情呀!我說的可是真的唷!”
  “你討厭學校的什麼地方呀?”
  “你喜歡學校嗎?”
  “不喜歡也不討厭呀!我念的是普通的公立高中,並不怎麼注意這些。”
  “那所學校呀,”阿綠一邊用小指搔搔眼尾,一邊說道。“全收些優秀的女學生!收了將近一千個家世好成績又好的女學生。總之,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女兒。沒有錢怎麼受得了?學費又高,偶而又要捐錢,見習旅行時又要住京都的高級旅館、吃高級的懷石料理,每年又要到大倉大飯店去做一次餐桌禮儀的講習,反正很多啦!你知道嗎?和我同一年的學生一百六十個人當中,住豐島區的就只有我哩!他們住的都是像千代田區三番町啦、港區元麻布啦、大田區田園調布啦、世田谷區成城那種地方,夠嚇人了吧?只有一個女孩住千葉縣柏市,我曾試著和她做朋友,她是一個很乖的女孩。她對我說雖然她家是遠了一點,但還是請我去玩,我就真的去了。哇塞!嚇了一大跳呢!你知道嗎?光是繞她家一周就要花十五分鐘!院子大得不得了,還有兩只像小型汽車一般大小的狗在狼吞虎地吃著牛肉塊!可笑的是,在班上這女孩居然還為了自己住的是千葉縣而感到自卑呢!她只要快遲到了,就會有賓士車送她上學,車子裏有司機,司機還戴帽子,戴白手套。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自卑。真是叫人不敢相信哩!你相信嗎?”
  我搖搖頭。
  “學校裏找不到第二個跟我一樣住豐島區北大塚的學生。而且父親的職業欄上還寫著『經營書店』呢!不過班上同學很照顧我,他們都說可以在我家盡情地看書,真是不錯。開什麼玩笑呀?他們全以為我家開的是像紀伊國屋那種大書店!一提到書店,他們那些人就只能想到那種大的。其實呀!小得可憐哩!小林書店,可憐的小林書店!嘩嘩地把門一打開,眼前排的盡是雜志。其中賣得最好的是婦女雜志,就是附有最新做愛技巧及圖解四十八種的那種雜志。附近的太太們會將它買回去,坐在廚房仔細地研究,只等著老公回來試試看。夠厲害了吧?我真不知道這年頭的太太們腦子裏都想些什麼。再其次賣得不錯的就數漫畫了。像『雜志』、『星期天』、『跳躍』等等。再來賣得成績還算不錯的就是週刊。反正幾乎都是雜志就是了。文庫本也賣了一些,但並不算多。只有推理的啦、時代的啦、風俗等等才賣得出去。再來就是實用書了。好比說圍棋秘法啦、盆栽栽法啦、結婚典禮演說法啦,還有你非知道不可的性生活啦、戒菸妙方等等。我們店裏連文具都賣哩!就只在櫃檯旁邊擺些原子筆、鉛筆、筆記本什麼的。既不賣『戰爭與和平』,也不賣『性的人類』,或是『裸麥田』。這就是小林書店。這有什麼好羡慕的?你羡慕嗎?”
  “你說的種種情景真是歷歷如在眼前。”
  “嗯!就是這種店嘛!附近的鄰居會來買書,我們也會代人送書,生意也一直很不錯,是足夠養活一家四口的了。既不曾舉債,也送兩個女兒上了大學。可是就只有這樣!除此之外,我們再沒有餘力做別的事。所以說,根本就不該讓我念那所高中嘛!那真是自找麻煩。一到要捐錢的時候,父母親就嘮叨個沒完,和班上同學出去玩也一樣,總是擔心待會若是到高級餐廳吃飯的話,錢會不會不夠。這種日子實在不是人過的。你家裏很有錢嗎?”
  “我家?我家只是非常普通的薪水階級。既不算什麼有錢人,也不算太窮。送小孩子到東京上私立大學是很辛苦沒錯,不過幸好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小孩,還不成問題。家裏寄來的錢並不算多,所以我需要打工貼補。很普通的家庭嘛!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可樂娜。”
  “你打的是什麼工呀?”
  “每星期在新宿的唱片行上三天的夜班,蠻輕松的。只要坐在那兒看店就得了。”
  “哦!”阿綠說。“我一直以為你沒有錢的煩惱呢!看起來不像。”
  “我是從來也沒有煩過呀!只是不算頂有錢而已,和大多數人一樣。”
  “我們學校的學生絕大部分都是有錢人!”一面將兩手攤在膝上,她一面說道。“問題在這裏。”
  “從此之後就沒法再適應另一種生活了。”
  “喂!你知道當個有錢人最大的好處是什麼嗎?”
  “不知道!”
  “就是你可以說我沒錢三個字。比如說我邀同學一起去幹嘛的,她可以說:“不行!我現在沒錢。”換作是我的話,我可不能這麼說了。因為如果我說:『我現在沒錢。』那就是真的沒錢,很慘吧?這道理就好比一個美人說:『我今天很難看,不想出門。』一樣,如果你是個醜八怪,說這話一定會被嘲笑的。我當時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到去年為止,整整六年。”
  “以後你就會忘了。”我說。
  “忘得愈快愈好!自從上了大學,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呢!因為每個人都很普通。”
  她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手去撩她的短發。
  “你在打什麼工呀?”
  “寫地圖的解說。你知道的,買地圖的時候不是會附上一本小冊子嗎?上頭有街道名稱啦、人口啦、風景區什麼的,還印了很多別的,比如說這兒有徒步旅行路線啦、有這種傳說啦、開這種花啦、有這種鳥之類的。我就是負責寫這些東西,這真的很簡單,一下子就好了。只要到日比穀圖書館花上一天的時間查資料,便足夠寫一本了。你只要抓住一點訣竅,做起來就不難。”
  “什麼樣的訣竅?”
  “也就是說,你只要添加一些別人沒寫過的東西就可以了。這麼一來,地圖公司的人便會覺得你會寫文章。他們會對你非常佩服,把工作全交給你!你不必做得太好,一點點就行了,比如說,為了建水壩,這兒曾淹沒了一個村鎮,但候鳥仍記得這個村鎮,只要季節一到,人們便看得到一群鳥在湖上徘徊不去的情景。你這麼加油添醋的話,他們都會很喜歡的,你看嘛!這不是又有氣氛又有雅趣嗎?一般打工的人不會這麼做的。我寫那些稿子還賺了不少錢咧!”
  “可是這種資料好找嗎?”
  “嗯……”阿綠微微傾著頭。“只要想找就找得到。真找不到的話就酌情創作一下嘛!”
  “原來如此。”我佩服之至。
  阿綠也想聽聽宿舍的事,我便照例把國旗啦、“突擊隊”的收音機體操之類的笑話說給她聽。阿綠聽過“突擊隊”的笑話之後也大笑不止,看來“突擊隊”似乎真能讓所有的人快樂起來!阿綠覺得很有意思,說是無論如何要到宿舍去看看。我告訴她,看過就沒意思了。
  “沒什麼啦!只是有幾百個男生躲在稍嫌髒亂的房間裏喝酒、手淫,如此而已。”
  “你也做同樣的事嗎?”
  “沒有人不做的。”我解釋道。“就跟女孩有月經一樣,是男人都要手淫的。大家都做,沒有人不做。”
  “有女朋友的人也做嗎?我的意思是說,即使是有性伴侶的人也做嗎?”
  “這不相干的。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在每次約會之前都要手淫。他說這樣反而比較不會緊張。”
  “我不大懂這些,因為念的一直是女校。”
  “而且婦女雜志的附錄裏頭又沒交代,是不?”
  “是呀!”阿綠笑道。“對了,這個星期天你有空嗎?有沒有約會呀?”
  “每個星期天我都有空啊!不過晚上六點鐘要打工就是了。”
  “要不要到我家來玩?到小林書店來,店是不開,但我得留到傍晚,怕會有什麼重要的電話進來。喂!你要不要和我一塊兒吃午飯呀?我燒給你吃。”
  “不勝感激!”我說。
  阿綠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小片紙,仔細地在上頭畫了到她家的地圖。跟著又拿出紅原子筆來,在她家的位置上打上一個大叉。
  “很容易找的,因為有個『小林書店』的大招牌。十二點左右到好嗎?我會先燒好飯等你。”
  道過謝後,我將地圖放進口袋裏。然後告訴她,我該回學校去上德文課了。阿綠則在四穀搭電車,說是還要去個地方。
  星期天早上,我九點起床。刮過鬍子,洗了衣服,我拿到屋頂上去曬。天氣很好,頗有初秋的味道。一對對蜻蜓在院子裏飛來飛去,附近的小孩子拿著捕蟲網到處追著跑。這是個無風的日子,國旗無精打埰地俯垂著。我穿上燙得十分平整的襯衫,走出宿舍,到都電的車站去搭車。星期天的學生街仿佛一座死城似的杳無人影,大部分的店家都不做生意。街上只要有些微的聲響,聽起來便異常清晰。女孩子們腳蹬木跟鞋咯噠咯噠地穿過柏油路。都電的車庫旁,四、五個小孩子將空罐子排成一列,拿石子扔著玩。後來我在一家花店買了一束水仙花。秋天買水仙花是有些奇怪,但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很喜歡水仙花了。
  星期天早上的都電只坐了三個結伴出門的老婆婆。我一上去,老婆婆們便一會兒盯著我,一會兒盯著我手上的花。其中一個還邊盯著我邊露出笑容,我也跟著笑了。然後,我在最後一排坐下,遠眺著飛掠過車窗外的舊屋景致。電車緊沿著屋簷奔馳。有一戶人家在曬衣杆上放了十個蕃茄盆栽,一隻大黑貓在旁邊作日光浴。我還看到小孩子在院子裏吹泡泡玩。耳邊也傳來了石田亞由美懷念老歌的旋律。甚至還聞得到咖哩的香味。電車飛快地穿梭在這個親切感十足的小市區裏。途中還上來了好幾個乘客。而原來的三個老婆婆仍然湊在一起,聊得正自起勁,沒有一絲倦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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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11:37 |只看該作者
  在大塚車站附近,我下了電車,按照阿綠畫的地圖,走到一條並不頂熱鬧的大街上。街道兩旁的商店看上去冷冷清清地,建物老舊不堪,裏頭也不甚明亮。有的甚至連招牌上的字都已模糊難辨。從建物的老舊和樣式看來,這一帶在戰時似乎並不曾遭到轟炸,因此從前的街景便一直保留到今天,他們當然也曾作過某種程度的改建,因為每一幢建都有增建和補修的痕跡。但這樣一來,反而此純粹的老房子還要來得髒亂。
  大多數的人受不了車多、噪音、空氣壞、高房租,就搬到郊區去了。留下來的盡是一些住廉價公寓和社區住宅的,或是不好遷移的商店啦、打算一輩子老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等等這條大街看上去就給人這種感覺,而且由於車子排出大量的廢氣,街上仿佛罩著一層薄霧似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迷蒙、肮髒。
  在這條大街上走了好一會兒,這才在轉角的加油站往右一拐,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小商店街,“小林書店”的招牌就立在中間。這的確不是一家大書店,但並不像阿綠所描述的那麼小。是極其普通的市區中一家極其普通的書店。跟我在小時候總等不及到發行日就跑去買少年雜志看的那種書店差不多。立在小林書店門口,我突然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不管走到哪兒,你都看得到這種書店。
  書店鐵門緊閉,門上寫著“週刊文春,每週四發行”的字樣。雖然還有十五分鐘才到十二點,但我不想捧著水仙花在街上亂逛打發時間,所以就按了鐵門旁的門鈴,然後略略後退二、三步,等候應門。等了十五秒鐘,沒有反應。正在猶豫要不要再按時,上頭有人喀啦喀啦地拉開了窗子。抬頭一看,原來是阿綠從窗口探出頭來,對著我招手。
  “打開鐵門進來呀!”她叫道。
  “我來早了,沒關系嗎?”我也回叫。
  “有什麼關系?上來二樓吧!我現在走不開。”跟著又喀啦喀啦地拉上窗子。
  我大剌剌地將鐵門拉開約一公尺左右。弓著身子進入店內後,又把鐵門拉下。
  店內一片漆黑,我撞上了用繩子困好放在地上准備退還的雜志,差點沒跌一跤,好不容易走到裏側,摸黑脫了鞋子,踏上地板。屋裏仍舊微黑。一上去,便是一個小客廳,裏頭擺著一組沙發。一道仿佛從前的波蘭電影一般的黯澹的光射進這小小的空間裏。而左手邊則是一個小倉庫,廁所也在那邊。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右手邊的陡梯,到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明亮得多,我這才松了口氣。
  “喂!這兒啦!”阿綠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了過來。從樓梯一上來,右手邊就是餐廳,廚房則在裏側。屋子雖很老舊,但廚房似乎是最近才改建的,流理台、水龍頭和碗櫃都相當新。阿綠就在那兒准備午飯。鍋子裏正呼嚕呼嚕地煮著東西,此外還有烤魚的味道。
  “冰箱裏有啤酒,你就坐那兒喝嘛!”阿綠飛快地看我一眼,跟著說道。我便從冰箱裏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旁喝了起來。啤酒相當冰涼,仿佛已經放進冰箱冰了半年似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白色菸灰缸、報紙、醬油杓子、便條紙和原子筆等。便條紙上寫著電話號碼和一些買過東西的計算數字。
  “大概再過十分鐘就好了,你就在那兒等著好嗎?可以等嗎?”
  “當然可以羅!”我說。
  “餓一點也好。量蠻多的。”
  我一面啜著冰啤酒,一面盯著正在專心燒飯的阿綠的背影。她的動作十分靈活,在一段時間內居然同時進行四道做菜手續。一會兒嘗嘗湯的味道,一會兒在砧板上切東西;這才剛從冰箱裏拿出東西裝在盤子裏,卻又洗起用過的鍋子來了。從背後看來,她的這些動作讓人聯想起印度的打擊樂器演奏家。才剛打過那邊的鐘,便又叩擊這邊的木板,跟著又敲起水牛骨來了。每個動作都相當漂亮、靈活、有整體感。我一面看著,一面暗自佩服。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我出聲道。
  “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做了。”說罷,阿綠對我微微一笑。她今天穿著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藍色T恤。T恤的背上印著一個蘋果牌唱片的大蘋果商標。從背後看來,她的腰細得令人吃驚。仿佛曾經因為某種緣故,讓纖腰壯實的那一段成長過程給漏掉似的,那腰真細得緊。也因此,比起一般女孩穿牛仔褲的苗條模樣,阿綠穿起來反而給人一種中性的感覺,亮光從廚房的水池子上方的窗口流進來,使得阿綠身子的輪廓更添上一層朦朧。
  “我自己就從不曾做過像這樣的一頓大餐哩!”我說。
  “這算什麼大餐嘛!”阿綠背對著我說。“我昨天太忙,沒時間去買菜,只就著冰箱裏現有的東西湊著做而已。所以呀,你千萬別客氣。真的!而且我們家喜歡請客。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一家族的人基本上都很喜歡請客。喜歡得要命哩!倒不是說我們家的人與眾不同,特別的親切;也不是想藉此贏得大家的好評,反正只要有客人來,就一定非請不可。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全家人剛巧都是這種個性。像我父親自己幾乎是滴酒不沾,可是我們家裏放了好多酒,你知道為什麼嗎?就是為了請客嘛!所以啤酒盡管喝好了,別客氣!”
  “謝謝!”我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放在樓下的水仙花。記得剛才脫鞋的時候就順手擱在一旁了。我於是又下樓將躺在一片微之中的水仙花拿上來。阿綠從碗櫃中拿出一個瘦長的玻璃瓶,把水仙花放進去。
  “我最喜歡水仙花了。”阿綠說道。“上高中時有一回參加文化祭,我還唱了『七朵水仙』呢!你聽過嗎?『七朵水仙』?”
  “當然聽過呀!”
  “從前在民歌俱樂部時唱過的。還彈吉他伴奏呢!”
  說著,她便一面哼著“七朵水仙”,一面把菜倒進盤子裏去。
  阿綠的菜遠比我想像的要豐盛得多了。醋漬竹莢魚、厚片蛋皮、一個自己做的魚西京漬、再加上煮茄子、菜湯、玉蕈飯,飯上頭還遍撒了芝麻和黃蘿蔔幹。
  完全是關西式的清淡口味。
  “真好吃!”我佩服極了。
  “渡邊,老實說你有點意外吧?看起來並不怎麼樣?對不?”
  “可以這麼說。”我實話實說。
  “你是關西人,應該蠻喜歡清淡的口味吧?”
  “為了我才特別做的呀?”
  “才不呢!再怎麼樣,我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呀!是因為我們一直吃的就是這種口味啦!”
  “你父親或母親是關西人嗎?”
  “不是,我父親是東京人,母親是福島人。我們家族裏沒有一個關西人。都是東京和北關東一帶的。”
  “你這麼說我就不懂了。”我說。“那你怎麼會做這麼有模有樣又正統的關西菜呢?有人教你的?”
  “唉!說來話長羅!”她咬了口蛋皮。跟著說道:“我母親非常厭惡做家事,凡是叫家事的,她一概不做,也幾乎不燒飯吃。而且我們又是做生意的,一忙起來就隨便吃,今天從外頭叫菜進來吃,明天到肉店去買現成的炸肉餅吃。從小我就非常不喜歡這樣,但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無可奈何。所以只好一次做三天份的咖哩放著每天吃了,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念初中三年級吧?我就下定決心要好好地做菜吃,我於是到新宿的紀伊國屋去把最高級料理的烹飪書給買了回來,一字不差地完全照著做。包括選砧板、磨菜刀、殺魚、削木魚等等所有的一切。因為寫書的人是關西人,所以我的菜也全都是關西菜了。”
  “那今天做的這些菜,都是從書上學來的?”我驚道。
  “後來我存錢,去吃了幾次正統的懷石料理,就把味道給記住了。我的直覺很靈的。盡管沒什麼邏輯概念。”
  “你真的很行呢!無師自通。”
  “當時很苦哩!”阿綠歎道。“因為家裏的人對做菜是既不瞭解也不關心。根本不給錢買一把好菜刀或是鍋子什麼的,說是現有的就很不錯了。開什麼玩笑嘛!那種又薄又鈍的刀子能殺魚嗎?我這麼一說,他們又答說『那就別殺嘛!』我有什麼辦法?只好趕緊存錢買利刀、鍋子、杓子了。喂!你相信嗎?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會拼死命一點一滴地存錢買杓子、磨刀石、鍋子。而我身邊的朋友有了錢就可以去買漂亮的衣服、鞋子什麼的。很可憐吧?”
  一面喝湯,我一面點頭。
  “高一的時候,我好想要有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細細長長、可以做蛋皮的銅鍋。結果我便拿原本打算用來買胸罩的錢買了鍋子。可真夠慘的,害得我連續三個月都戴同一個胸罩哩!你相信嗎?晚上洗一洗,然後拚命地弄幹它,早上再戴出門去。沒幹的話可真是可憐哪!這世上再沒有比戴一件還有些冷的胸罩更可憐的了。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呢!而且想起來都是為了那個鍋子。”
  “說的也是。”我笑道。
  “所以當我母親過世時,我還真松了口氣!雖然這麼說很對不起她,可是從此以後,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錢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了。現在我做菜的道具可說是一應俱全!因為我父親從不過問家裏的支出狀況。”
  “你母親什麼時候過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答道。“是瘤。腦瘤。住院住了一年半,吃足了苦頭,後來整個人變得傻傻的,只靠藥物維持生命,但仍舊沒死,最後幾乎可說是安樂死哩!該怎麼說呀!那算是死得很慘吧!她本人痛苦,大家也跟著累得要死,家裏也用盡所有的積蓄。打一次針要兩萬塊錢,又要幫忙照料這個那個的。我也因為照顧她,沒辦法好好看書,才當了重考生,三波四折的。而且……”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歎了口氣。“越說越難過了。怎麼會說到這兒來的?”
  “從胸罩開始說起的吧!”我說。
  “喂!蛋皮呀!你可得吃唷!”阿綠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把自己的一份吃下後,肚子就很撐了。阿綠吃的沒有我多。她說一邊做菜,自己也一邊跟著飽了起來。吃過飯,她收了碗筷,擦了桌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一包萬寶路,用火柴點了一根抽。然後又將插著水仙花的玻璃瓶捧在手上,端詳了好一會兒。
  “插在這兒好看吧!”阿綠說道。“好像不需要再移到花瓶裏去了。這樣看起來,會讓人有種錯覺,以為是才剛從河邊摘了水仙回來,順手就插在玻璃瓶裏呢!”
  “是從大塚車站前的河邊摘來的。”我說。
  阿綠咯咯地笑了起來。“你真是個怪人呀!可以板著臉開玩笑。”
  阿綠托著腮,將抽剩的半支菸倏地丟進菸灰缸,然後用力地將它撚熄。被煙給薰了似的,她揉了揉眼睛。
  “女孩子撚菸的動作要更高雅才是呀!”我說。“你那樣像個樵婦。不要強去撚熄它,要從旁邊慢慢地撚。這樣才不會弄得髒兮兮的。像你那樣就太難看了。還有,無論如何,煙不能從鼻子出來。另外,一般女孩子和男人一塊兒吃飯時,大概也不會聊什麼三個月都穿同一件胸罩的事吧!”
  “我是樵婦呀!”阿綠搔搔鼻子說道。“再怎麼樣也高尚不起來。有時候會故意開開玩笑裝模作樣的,可是骨子裏就是學不來。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萬寶路也不是女孩子抽的菸。”
  “那有什麼要緊?反正不管什麼牌子都一樣不好抽嘛!”她說。跟著就將萬寶路的紅色硬紙盒端在手上轉著玩。“我上個月才開始抽的。其實我也並不是真想抽,只是突然想試試看而已。”
  “為什麼會突然想試?”
  阿綠將擺在桌上的兩只手掌交叉握著,沈吟了一會兒。“反正就是想試嘛!你不抽嗎?”
  “六月時戒掉了。”
  “為什麼?”
  “太麻煩了。到了半夜沒菸抽的話很痛苦,所以才戒的。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你的個性一定相當嚴謹羅!”
  “或許吧!”我說。“所以人緣大概就好不起來了。從以前就是這樣。”
  “那是因為你看起來也不像挺在乎人緣好不好的呀!所以有一種人日子會過得不快樂。”她托著腮,低聲說道。“可是我很喜歡跟你說話耶。因為你說話的方式很特別。比如說『我不喜歡被任何東西牽制住』”。
  我幫阿綠洗碗盤。我站在她身旁,用毛巾擦幹她洗過的碗盤,放在流理臺上。
  “你們家的人今天都上哪兒去了?”我問道。
  “我母親現在在墳墓裏頭。兩年前死的。”
  “剛剛已經聽說過了。”
  “姐姐出去和未婚夫約會了。好像是開車出去兜風吧!她未婚夫在一家汽車公司上班,所以非常喜歡車子,我並不怎麼喜歡。”
  接著阿綠就沈默下來,靜靜地洗盤子,我也靜靜地擦。
  “再來是我父親啦!”過了一會兒,阿綠說道。
  “對!”
  “我父親去年六月到烏拉圭去了,一直都沒回來。”
  “烏拉圭?”我驚道。“為什麼要到烏拉圭去?”
  “他想移民到烏拉圭去呀!很可笑吧?當兵時認識的一個朋友在烏拉圭開農場,問他要不要去,他就一個人搭飛機去了。我們拚命勸他不要去,跟他說:『去那種地方既沒事做,語言又不通,何況你連東京以外的地方都難得去一次』但還是沒用。我母親的死大概對他打擊太大,他甚至活得有點意興闌珊哩!他就是這麼愛我母親。真的唷!”
  我無詞以對,只張著嘴巴盯著阿綠。
  “我母親過世的時候,你知道他對我們兩姐妹說了些什麼嗎?他說:『我覺得很後悔。與其死了你們的母親,還不如死了你們兩個。』我們楞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怎麼說,也不能這麼說話吧?我們當然能瞭解失去愛侶的痛苦和悲哀,我們也覺得難過呀!可是你能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算了嗎?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嗯!是呀!”
  “我們也會受到傷害呢!”阿綠搖搖頭。“反正呀!我們家盡出些怪人就是了。總會有個地方不對勁。”
  “大概吧!”我也有同感。
  “可是你不覺得相愛是一件最美妙的事嗎?愛到可以對女兒說不如死了你們兩個算了這種話。”
  “這麼說的話倒也沒錯。”
  我靜靜地擦盤子。擦過了所有的盤子之後,阿綠全都收進碗櫃裏。
  “所以他就到烏拉圭去了。丟下我們兩個不管。”
  “他沒有和你們聯絡嗎?”我問道。
  “只寄過一張明信片。今年三月。可是寫得很簡單。只說什麼這邊很熱啦、水果沒有想像中好吃等等。簡直是開玩笑嘛!寄一張印著驢子的風景明信片!他真是頭腦有問題,居然也沒有告訴我們他到底見著了朋友沒有。最後是說了等到安定之後要叫我們過去,但自此以後就沒有消息了。我們寫信過去也一直都沒有回音。”
  “不過,要是你父親真的要你去烏拉圭,你會怎麼辦?”
  “我會去看看。很有趣呀!不是嗎?但我姐姐說她絕對不去。她最討厭不幹淨的東西或是不幹淨的地方了。”
  “烏拉圭有那麼髒嗎?”
  “誰知道?可是她覺得呀!她說,那兒的馬路上一定到處是驢子的大便,蒼蠅一定很多,沖水式的廁所一定缺水,蜥蜴和蠍子一定到處亂爬。我想她大概曾在哪兒看過這種電影吧!我姐姐最討厭蟲了,她只喜歡開著豪華車到神奈川的海邊去兜風而已。”
  “哦!”
  “烏拉圭,不錯呀!去也無妨!”
  “那現在這書店誰在看呢?”我問道。
  “我姐姐勉強在看著。還有住在附近的叔叔會來幫忙,也會幫我們送書,我有空的時候也幫忙看。反正書店也沒有什麼需要勞累的工作,總是可以做下去的。真做不下去的話,考慮把它賣掉。”
  “你喜歡你父親嗎?”
  阿綠搖搖頭。“不怎麼喜歡。”
  “那你為什麼肯到烏拉圭去呢?”
  “因為我信任他。”
  “信任他?”
  “是呀!雖然並不怎麼喜歡他,但是信任他。這種因為死了太太大受打擊,把家、小孩、工作全丟下來,就這麼去了烏拉圭的人我信任他。你懂嗎?”
  我歎了口氣。“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阿綠笑了笑,輕輕地敲我的背。“算了!懂不懂都無所謂啦!”她說。
  那個禮拜天下午,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是特別奇怪的一天。就在阿綠家的附近發生了火災,我們爬上三樓陽台觀火,在那裏,我吻了她。這樣說來似乎有些愚蠢,但是事情確實是這麼進展的。
  當時我們正一邊聊著大學的事情,一邊喝著飯後的咖啡,突然聽見救火車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救火車的數量也越來越多。從窗外傳來了人奔跑、大叫的聲音。阿綠走到靠馬路的房間,打開窗戶向下看,然後對我說:“你在這裏等一下。”就跑掉了。只聽見咚咚的腳步聲快跑上樓梯。
  我獨自喝著咖啡,一面想著烏拉圭究竟在哪里,到底是在巴西附近,還是委內瑞拉附近?我一直認為應該在哥倫比亞附近,但是實在想不出來是位於那裏?就在這個時候,阿綠從上面下來說:“快跟我一起來!”我只得跟在她後面,爬上走廊盡頭的窄小樓梯,到了陽台。陽台比周圍的屋頂都高出一截,所以附近的景觀可以一目了然。就在距我們三、四幢房子遠的一間房子上面冒起黑煙,乘著微風吹向大馬路那邊。有一股焦臭味飄了過來。
  “那是阪本先生的房子呀!”阿綠從欄杆探出身子說道。“阪木先生以前是做裝修日式房子的生意,不過現在已經關店了!”
  我也從欄杆裏探出身子望過去。起火處正好位於三樓建的陰影中,所以看不清詳細的情形,只見三、四輛消防車正在進行著搶救的工作。因為路太窄了,只有兩輛消防車進得來,後面的那輛只得在大馬路上等候。而且路上照例又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如果有貴重的東西,就去收拾一下,看來要避一避才好!”我對阿綠說:“雖然現在是逆風,但是風向或許一下子就改變了,而且再過去就是加油站啊!我幫你的忙,你快去收拾!”
  “我沒有貴重的東西呀!”阿綠說。
  “總有一些吧!像儲金簿啦,印章、證件之類的東西啊!應急的錢也不可少呀!”
  “不要緊的啦!我不走!”
  “即使燒到這裏也不走?”
  “唉!”阿綠歎道。“死了也沒關系!”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看著我的眼睛。她所說的話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有幾分是玩笑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凝視她半晌,突然覺得是真是假都無所謂了。
  “好吧!我知道了。我奉陪!”我說。
  “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阿綠閃著眼光說道。
  “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我會跑掉的!想死的話,你一個人死就行了!”
  “好冷酷呀!”
  “我才吃了你一頓午飯,總不能就要我一起死吧!至少再吃一頓晚飯。”
  “嗯,好啊!反正要在這裏靜觀其變,我們來唱歌好了。真要燒到這裏來的話!再打算啦!”
  “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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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4 23:11:54 |只看該作者
  阿綠從二樓拿了兩個椅墊、四罐啤酒和一把吉他到陽臺上。我們一邊看著彌漫的黑煙、一邊喝著啤酒。阿綠也開始彈起吉他唱歌。我問阿綠說,這樣做不會招惹鄰居反感嗎?畢竟這樣一邊看火災,一邊在陽臺上喝酒、唱歌,不是什麼正經合理的行為。
  “沒關系!我們不必管別人怎麼想!”阿綠說。
  她唱著過去流行的西洋老歌。歌和吉他都不能恭維是一流的,但她本人倒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她唱著『檸檬樹』、『粉撲』、『五百哩路』、『花兒去了哪里?』、『快劃吧!麥可!』,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剛開始的時候,阿綠還教我唱第二部,打算兩人合唱,但我實在是唱得五音不全,只得作罷,後來她索性一個人唱個痛快。我則啜著啤酒,一面聽著她的歌聲,一面注意火勢蔓延的情形。每次以為煙突然變大了,卻又稍微熄了一點,就這樣反覆著。人群大聲地喊叫著、命令著。報社的直升機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飛來,拍了照片之後又飛回去。我想只要沒有拍到我們就沒關系。員警用擴音器向看熱鬧的路人大喊往後退,孩子以啼哭的叫聲喊著媽媽,不知哪里又傳來玻璃敲破的聲音。不久,風向開始不穩定,白色的煙霧在我們的周圍亂舞。即使如此,阿綠仍然心情愉快地喝酒、唱歌。唱完了會唱的歌之後,又唱起自己作詞作曲的怪歌。
  想為你做一道菜,但是我沒有鍋子。
  想為你編一條圍巾,但是我沒有毛線。
  想為你寫一首詩,但是我沒有筆。
  “這首歌叫做『什麼都沒有』!”阿綠說道。歌詞很奇怪,旋律也很奇怪。
  我一邊聽著那首莫名其妙的歌,一邊想著如果加油站著火了,那麼火苗會吹向這棟房子吧!阿綠唱累了就把吉他放下,像一隻曬太陽的貓咪似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作的歌怎麼樣?”阿綠問道。
  “獨創的佳作!完全將你個性表露無遺。”我很認真地回答。
  “謝了!”她說。“歌名是『什麼都沒有』。”
  “我可以瞭解!”我點點頭。
  “嗯!那是我母親死的時候……”阿綠對著我說。
  “哦?”
  “我一點都不悲傷!”
  “哦?”
  “後來我父親離開,我也是一點都不悲傷!”
  “是嗎?”
  “是的!你不覺得我很過分嗎?不覺得我太過冷酷嗎?”
  “你會這樣,一定有很多原因吧!”
  “是啊!有太多原因了!”阿綠說。“我家實在太複雜了。但是,我總以為不管怎麼樣,他們總是我的父母,如果死了或離別,應該會悲傷的。但是我卻不悲傷。一點感覺也沒有。不悲傷、不寂寞、不痛苦,甚至不想念他們!只是常常會在夢中出現。母親從黑暗的深處瞪著我看,然後責備我說‘你很高興我死掉!對不對!’我並不高興呀!我母親去世這件事。我只是沒有那麼悲傷而已。老實說,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小時候,我養的一隻貓死掉時,我哭了一整個晚上!”
  為什麼會冒出這麼多煙來呢?我想著。看不見火苗,也沒有蔓延的樣子,只有黑煙不斷往上飄。到底在這麼長的時間裏燒掉了什麼東西?我真是想不透。
  “不過,那也不全是我的錯。雖然我承認有薄情之處,但是,如果他們我父親和母親再多愛我一點的話,我想我會有不同的感受,會更悲傷難過的!”
  “你認為他們不太愛你?”
  她轉頭看著我的臉,然後用力點點頭。“大概在不完全愛與完全不愛之間吧。我一直很渴望他們的愛。即使一次就好,我渴望擁有完全的愛!能讓我覺得夠了、飽了,能夠說『謝謝這一頓飽餐』那樣的愛。一次就好!僅僅一次就好!但是他們一次也沒有給我!我一撒嬌就被推開,抱怨我是賠錢貨。一直都是這樣。因此我私下決定,要自己去尋找一個永遠都會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就下了這樣的決心!”
  “了不起!”我佩服地說道。“那麼,有沒有成果?”
  “很難。”阿綠說。然後望著煙想了一下。“大概是等了大久了吧!我追求完美的東西。所以很難。”
  “你要一份完美的愛?”
  “也不是。我沒有資格要求那樣。我追求的是一種單純的真情,一種完美的真情。比方說,現在我跟你說我想吃草莓蛋糕,你就丟下一切,跑去為我買!然後喘著氣回來對我說:『阿綠!你看!草莓蛋糕!』放到我面前。但是我會說:『哼!我現在不想吃啦!』然後就把蛋糕從窗子丟出去。我要的愛情是這樣的。”
  “但是我覺得這和愛情完全沒有任何關系嘛!”我稍稍愕然地說道。
  “有啊!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阿綠說道。“對女人來說,這其中有很重要的意義!”
  “你是說把草莓蛋糕丟出窗外這件事?”
  “是啊!我希望對方會說:『知道了!阿綠,我知道啦。我應該早曉得你不會想吃草莓蛋糕,我真是笨得像驢子一樣不用大腦。對不起!我再去給你買別的。你喜歡什麼?巧克力泡芙?還是起士蛋糕?』”“然後呢?”
  “如果他這樣對我,那我一定死心踏地愛他羅!”
  “我覺得這話不盡合理。”
  “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愛。雖然沒有人瞭解我。”阿綠說著,就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搖搖頭。“對於某一種人來說,愛情就是從一些很瑣碎、無聊之處開始的。甚至不這樣,就無法開始。”
  “我第一次遇到像你這種想法的女孩。”我說。
  “對我說這句話的人可就多了。”她一面把弄著手指頭,一面說:“但是,我是認真地這麼認為。我只是說老實話而已,我從來沒想過要有與眾不同的想法,也不追求特別的東西。但是我說了實話,別人卻以為是玩笑或作戲!所以常常增添許多麻煩。”
  “所以你才想死在火災裏。”
  “哎唷!不是啦!那只是一種好奇心罷了。”
  “死在火災裏?”
  “不是。我是想看看你會有什麼反應。”阿綠說。“不過,死亡的本身,我一點都不害怕。真的!被這種煙霧包圍,然後失去知覺就這樣死去,只不過是一瞬間而已,一點都不恐怖。我母親或其他親戚,他們都是生了大病,好不容易脫離痛苦而死的。他們總算和我有血緣關系。他們從生病到死去都經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連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如果說還有一點殘存的意識,也只是痛苦的感覺罷了。”
  阿綠銜著一根萬寶路香菸,點上火。
  “我怕的是這種死亡方式。死亡的陰影一點一點地侵蝕著生命的領域,當你發現時,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周圍的人也覺得與其說我是活人,不如說更近於死人。這種情況是最令人憎惡的,我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又經過三十分鐘之後,火災才完全平息。好像沒有蔓延,也沒有人員傷亡的樣子。留下來的那輛消防車也要回去了,人群也吱吱喳喳地走回店裏去。只剩下管制交通的巡邏車留在路上,警燈在那裏不停地轉動著。不知道哪里飛來的兩只烏鴉停在電線的頂端,正在眺望著地上的景況。
  火災一旦結束,阿綠就顯得沒精打采,全身無力地茫然眺望遠空。而且幾乎不說一句話。
  “累了嗎?”我問。
  “不是累。”阿綠說。“只是很久沒放鬆罷了,放鬆一下。”
  我看著阿綠的眼睛,阿綠也看著我的眼睛。我抱著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嘴唇。
  阿綠只稍微顫動了一下肩頭,立刻又全身無力地閉上眼睛。五秒、六秒,我們就這樣唇貼緊唇。初秋的陽光使她的睫毛影子落在臉頰上,可以看見睫毛正微微顫動著。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穩,不需要有任何目的的親吻。如果不是坐在充滿午後陽光的陽臺上,一邊喝啤酒、一邊看火災的話,我就不可能在那天和阿綠接吻吧!我想她也有同樣的感受。我們在陽臺上久久地眺望著閃閃生輝的屋頂、煙、和紅蜻蜓之類的東西,有了一種溫暖而親密的情懷,所以都在無意識中希望能以某一種方式把它保留下來。我們的吻就是這樣的吻。當然就像任何一種親吻一樣,它並非不包含任何危險性。
  先開口的是阿綠。她輕輕握住我的手。然後難以啟齒似地說自己另有交往中的對象。我回答說我當然知道。
  “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呢?”
  “有。”
  “但是你禮拜天總是有空。”
  “說起來很複雜。”我說。同時我也知道,這個初秋午後的短暫魔力,已經消失不見了。
  五點的時候,我說要去打工,就離開阿綠的家。我還邀她一起出去吃點東西,但是她說或許有人會打電話來而拒絕了。
  “一整天待在家裏等電話真是很討厭。如果只有自已一個人,就會覺得身體好像一點一點地腐朽下去,最後就會溶化成綠色的黏稠液體,被吸進地底下去,然後只剩衣服留在那裏,就是那種感覺。一整天不停地等候。”
  “如果以後還要等電話,我樂意奉陪。當然要附帶午餐。”我說。
  “好。我連飯後的火災也會事先准備好。”阿綠說道。
  第二天在“戲劇史第二部”的課堂上,沒有看見阿綠的身影。下課之後,我一個人到學生餐廳吃著又冷又難吃的午餐,然後坐在向陽處看著四周的風景。就在我旁邊,有兩個女學生一直不停地說著話。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像抱嬰兒似地把網球拍抱在胸前,另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納德。龐士丁的唱片。兩個人都是漂亮的女孩,非常開懷地說笑著。從社團活動中心那邊傳來了練習低音喇叭的聲音。到處都有三五成群的學生聚在一起,他們在那裏對於某些問題自由地發表不同的意見,不時地笑鬧喧嘩著。在停車場,有一些人在玩滑板。一個抱著公事包的教授為了避開他們而橫越過去。中庭處一個戴著頭盔的女學生死盯著地面似地看著看板,上面寫著美帝的亞洲侵略是如何又如何的。這就是大學裏最常見的午休風光。但是久違這些景致的我,在眺望之際,卻突然發現,這些人每一個看起來都是那麼幸福的樣子。他們是真的幸福呢?或只是看起來幸福而已?我不知道。不過,總之在這個九月底的美好午後,人們看起來都是幸福的,而我卻因此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寂寞的心情。大概是因為我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與這種幸福的景象格格不入吧。
  但是仔細想一想,自己在這些年間到底曾融入哪一種景致中呢?我所記得的最後一次親密融洽的光景,是和木漉兩個人在港口附近的撞球場。那天晚上木漉就死了,從此之後,我和這個世界之間就滲入了一種幹澀冰冷的空氣。對我來說,像木漉這樣的男人到底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但是我無法找到答案。我只知道因著木漉的死,能夠充分喚起我記憶的機能已經永遠損壞殆盡了。我能夠清楚地理解這點,但是它意味著什麼?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卻完全在我理解之外。
  我在那裏坐了許久,看著校園的景色和來往的人群。心想或許可以碰見阿綠,但是那一天根本沒有看到她的影子。午休結束後,我就去圖書館預習德文。
  那個禮拜天的下午,永澤來到我的房間,他說如果方便,何不今晚出去玩呢?
  因為他取得了外宿許可。我說:好。這個禮拜我的腦袋裏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和女人睡一覺,任何一個女人都可以。
  我在傍晚的時候冼了澡、剃了鬍子,在馬球衫外面再加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個人在餐廳用過晚餐,一起搭巴士來到新宿。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了巴士,在那一帶逛一逛之後,就走進最常去的那間酒吧,在那裏等待合適的女孩子到來。這間酒吧的特色就是女客人很多,但是這一天幾乎可以說沒有一個女孩靠近我們周圍。我們以不會醉的方式啜飲著威士卡蘇打,在那裏待了將近兩小時。
  終於有兩個可愛的女孩坐在吧台點了兩杯雞尾酒。雖然永澤立刻去搭訕,但是她們是在等男朋友。不過我們四個人還是很愉快地聊了一下,等她們的男朋友一來,就離開了。
  永澤說換一家店吧!於是帶我到另一間酒吧。那是一家巷底的小店,已經坐滿了喧鬧的客人。最裏面的桌子有三個女孩,我們加入其中,五個人一起聊天,氣氛不錯,大家都覺得很愉快。但是提議再換一家喝的時候,女孩子們就說:“我們就要回去了,因為有門禁時間呢!”因為她們三個人都住在女子大學的宿舍裏。真是毫無斬獲的一天。後來又換了一家還是不行。不曉得為什麼女孩子連要我們送她們回家的意思都沒有。
  到了十一點半,永澤才說今天不成了。
  “真可惡!白忙了半天。”他說。
  “我是無所謂。光是讓我知道你也有今天,就夠我樂的了。”我說道。
  “一年總有一次。”他說。
  老實說,我已經對自己的性沖動覺得可有可無了!在週末夜晚的新宿喧囂中徘徊了三個半小時,看到了那種混雜著性欲和酒精的旺盛精力,更覺得自己的性欲是多麼地微不足道。
  “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渡邊。”永澤這麼問我。
  “去看個通宵放映的電影吧!我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麼我要去初美那裏,好不好?”
  “沒什麼不可以啊!”我笑著說。
  “說不定可以給你介紹一個願意陪宿的女孩。怎麼樣?”
  “不必了!今天我想去看電影。”
  “真倒楣。下次我再補償你啦!”接著他便消失在人群中。我走進一家漢堡速食店,吃了一個起士漢堡,喝了一杯熱咖啡醒醒酒之後,到附近的二流電影院去看了一部叫“畢業”的電影。雖是不太好看的片子,但因為無事可做,又坐在那裏重看了一遍。離開了電影院,在清晨四點鐘的冷清街頭,我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毫無目的地間逛著。
  最後走累了,只得到一家通宵營業的咖啡店一面喝咖啡、一面看書,等候第一班電車。不久,店裏湧進了許多同是等候第一班電車的人。服務生對我說很抱歉,請我與別人合桌。我說好啊!反正我在看書,並不在乎前面坐的是誰。
  和我同桌的是兩個女孩,大概和我差不多年紀吧!雖然都說不上是美女,卻是氣質不錯的女孩。化和衣著都很整齊,不像是早上五點鐘就在歌舞伎町徘徊的那種女孩。我想一定是因為什麼事情耽擱而沒有搭上末班電車之類的吧!她們看了同桌的我,而露出放心的樣子。這是因為我長得端端正正,而且昨天還刮鬍子,再加上我又專心一意地閱讀著湯瑪斯曼的“魔山”。
  其中一個女孩個子比較高,穿著灰色的外套配上白色的斜紋裙,拿著一個大皮包,耳朵上戴著貝殼形的大耳環。另外一個小個子戴著眼鏡,格子襯衫外面加一件對襟毛衣,手指上戴著一隻藍色土耳其的戒指。她似乎有常常拿下眼鏡用手指壓住眼睛的習慣。
  她們兩個人都點了加奶的咖啡和蛋糕,一邊小聲地談著事情,一邊慢慢地吃蛋糕、喝咖啡。高個子的女孩好幾次轉過頭來,小個子則好幾次搖搖頭。因為馬賓。
  蓋和比吉斯的歌曲放得很大聲,聽不見她們談話的內容,好像是小個子的女孩在惱怒著什麼,而高個子的女孩則一直勸慰著。我於是一面看書、一面交替著觀察她們。
  小個子的女孩抱起背袋到洗手間去之後,高個子的女孩就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放下書本看著她。
  “您可知道這附近有有沒喝酒的地方?”她說。
  “你是說早上五點鐘的時候嗎?”我驚訝地反問。
  “是的!”
  “這個嘛!早上五點鐘,大多數的人都清醒回家睡覺羅!”
  “這個我知道……”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我的朋友一直說她想喝酒,由於有一些事情……”
  “看來只能兩個人買酒回家喝了。”
  “但是,我要搭早上七點半的電車去長野呢!”
  “那只好在自動販賣機買罐酒,坐在那裏喝啦!”
  她又說:“很抱歉!你能不能跟我們做伴,因為兩個女孩不能在大庭廣眾下那樣做呀!”雖然我曾經在新宿街頭經驗過各種奇怪的事情,但是在一大清早五點二十分的時候,被陌生的女子邀約喝酒的經驗,這倒是頭一回。又不好意思拒絕,而且我有的是時間,於是在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幾瓶日本酒,並且買了幾樣小菜,和她們一起到車站西口的草地上,即席開起臨時的宴會來了。
  聽她們說,才知道兩個人同是在旅行社工作。兩個人都是剛從短期大學兩年畢業出來工作,所以成為好朋友。小個子的女孩有一個戀人,已經愉快地交往了一年,但是最近發現他和別的女人上了床,使得她非常消沈。這就是整件事大概的情形。高個子的女孩今天哥哥要結婚,本來昨天傍晚就要回長野的老家去,但是後來陪小個子在新宿熬了一夜,禮拜天早上才要搭最早的特快車回去。
  “但是,你是怎麼知道他和別人睡過了呢?”我問小個子的女孩。
  她一邊啜飲著日本酒,一邊拔著腳邊的雜草。“他的房間門開著呀!就在我的眼前,那還需要怎麼知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晚上。”
  “嗯!”我說。“因為門沒有關?”
  “是啊!”
  “為什麼沒有上鎖呢?”我說道。
  “不知道呀!那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呢?”
  “不過,你不覺得那真是一種打擊嗎?太過分了!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感覺呀!”似乎天性善良的高個子女孩這麼說。
  “我沒有資格說什麼,不過最好彼此好好談一談,然後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他。”我說。
  “沒有人會瞭解我的心情。”小個子的女孩還是不斷地拔弄著雜草,一面無奈地說道。
  一群烏鴉從西邊飛來,越過了小田急百貨公司的屋頂。天色已經全明。我們三個人在閒談之間,很快地就到了高個子女孩搭車的時間。我們把剩下的酒留給地下道的流浪漢,買了月臺票進去送她。當她所搭的列車離開視線之後,我和小個子的女孩一言不發地進了旅館。雖然我和她都沒有和對方共寢的理由,但是不這麼做就無法收場。
  進了旅館我就脫了衣服進去洗澡。一邊泡著熱水,一邊憤憤地喝著啤酒。她隨後也進來了,於是兩個人就橫躺在浴缸裏默默地喝著啤酒。但是怎麼喝都沒有醉,也不想睡。她的肌膚細白滑潤,腳的線條特別美麗。我一贊美她的腳,她就害羞地道了一聲謝謝。
  但是上了床,她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的身體配合著我雙手的移動而敏感地反應著,扭動著身軀,並且發出聲音。當我進入她的裏面時,她的指甲就嵌入我的背。快要達到高潮的頂點時,她連喊了十六次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為了延長射精的時間,所以拚命地數她喊了幾次。然後我們就睡了。
  十二點半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不見她的蹤影。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或便條。因為一大早就喝酒,覺得頭半邊重重的。我進浴室沖了涼以消除想睡的感覺,然後刮了鬍子,就光著身子坐在椅子上喝一罐冰箱裏的果汁。同時按著次序回想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雖然覺得每一件事情之間都像隔了兩、三塊玻璃似地那樣不真實、那樣渺不可及,但是那確確實實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件。甚至於桌上還留著裝啤酒的玻璃杯,洗臉槽上還放著使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吃了一個簡單的午餐,然後到電話亭,想打電話給小林綠。因為我想搞不好她今天又是一個人待在家裏等電話。但是響了十五聲,仍然沒有人來接電話。二十分鐘後又打了一次,結果仍然一樣。於是我搭了巴士回到宿舍。在入口的信箱裏有一封給我的限時信,是直子寫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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