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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村上春樹]好風長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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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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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發表於 2010-3-14 23:25: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好風長吟 村上春樹


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
  這是大學時代偶然結識的一位作家對我說的活。但對其含義的真正理解——至少能用以自慰——則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確,所謂十全十美的文章是不存在的。
  盡管如此,每當我提筆寫東西的時候,還是經常陷入絕望的情緒之中。因為我所能夠寫的範圍實在過於狹小。譬如,我或許可以就大象本身寫一點什麼,但對象的馴化卻不知何從寫起。
  8年時間裏,我總是懷有這樣一種無奈的苦悶——8年,8年之久。
  當然,只要我始終保持事事留心的好學態度,即使衰老也算不得什麼痛苦。這是就一般情況而言。
  20歲剛過,我就一直盡可能採取這樣的生活態度。因此不知多少次被人重創,遭人欺騙,給人誤解,同時也經歷了許多莫可言喻的體驗。各種各樣的人趕來向我傾訴,然後渾如過橋一般帶著聲響從我身上走過,再也不曾返回。這種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緘口不語,絕對不語。如此迎來了我“20年代”的最後一個春秋。
  而現在,我准備一吐為快。
  誠然,難題一個也未得到解決,並且在我傾吐完之後事態怕也依然如故。說到底,寫文章並非自我診療的手段,充其量不過是自我療養的一種小小的嘗試。
  問題是,直言不諱是件極為困難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諱,直率的言語越是遁入黑暗的深處。
  我無意自我辯解。能夠在這裏訴說,至少我已盡了現在的我的最大努力。沒有任何添枝加葉之處。但我還是這樣想:如若進展順利,或許在幾年或十幾年之後可以發現解脫了的自己。到那時,大象將會重返平原,而我將用更為美妙的語言,描述這個世界。
  文章的寫法,我大多——或者應該說幾乎全部——是從哈特費爾德那裏學得的。不幸的是,哈特費爾德本人在所有的意義上卻是個無可救藥的作家。這點一讀他的作品即可了然。
  行文詰齒聱牙,情節顛三倒四,立意浮淺稚拙。然而他卻是少數幾個能以文章為武器進行戰鬥的非凡作家之一。縱使同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等與他同時代的作家相比,我想其戰鬥姿態恐怕也毫不遜色。遺憾的是,這個哈特費爾德直到最後也未能認清敵手的面目。這也正是所謂的無可救藥之處。
  他將這種無可救藥的戰鬥鍥而不舍地進行了8年零兩個月,然後死了。1938年6月一個晴朗的周日早晨,他右臂抱著希特勒畫像,左手拿傘,從紐約摩天大樓的天臺上縱身跳下。同他生前一樣,死時也沒引起怎樣的反響。
  我偶然搞到第一本哈特費爾德已經絕版的書,還是在初中3年級——胯間生著奇癢難忍的皮膚病的那年暑假。送給我這本書的叔父,3年後身患腸癌,死的時候被切割得體無完膚,身體的入口和出口插著塑膠管,甚是痛苦不堪。最後見面那次,他全身青黑透紅,萎縮一團,活像狡黠的猴。
  我共有三個叔父,一個死於上海郊區——戰敗第三天踩響了自己埋下的地雷。活下來的第三個叔父成了魔術師,在全國各個有溫泉的地方巡迴表演。
  關于好的文章,哈特費爾德這樣寫道:
  “從事寫文章這一作業,首先要確認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間的距離,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心情愉悅有何不好》1936年)
  於是我一隻手拿尺,開始惶惶不安地張望周圍的世界。那年大概是甘迺迪總統慘死的那年,距今已有15年之久。這15年裏我的確扔掉了很多很多東西。就像發動機出了故障的飛機為減輕重量而甩掉貨物、甩掉座椅、最後連可憐的男乘務員也甩掉一樣。十五年裏我舍棄了一切,身上幾乎一無所有。
  至於這樣做是否正確,我無從斷定。心情變得痛快這點倒是確確實實的。然而每當我想到臨終時身上將剩何物,我便覺得格外恐懼。一旦付諸火炬,想必連一截殘骨也斷難剩下。
  死去的祖母常說,“心情抑鬱的人只能做抑鬱的夢,要是更加抑鬱,連夢都不做的。”
  祖母辭世的夜晚,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伸手把她的眼瞼輕輕合攏。與此同時,她79年來所懷有的夢,便如落在人行道上的夏日陣雨一樣悄然逝去,了無遺痕了。
  我再說一次文章,最後一次。
  對我來說,寫文章是極其痛楚的事。有時一整月都寫不出一行,又有時揮筆連寫三天三夜,到頭來卻又全都寫得驢唇不對馬嘴。
  盡管這樣,寫文章同時又是一種樂趣。因為較之生之維艱,在這上面尋求意味的確是太輕而易舉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大概還不到20歲,當時竟驚愕得一周都說不出話來。而覺得只要耍點小聰明,整個世界都將被自己玩於股掌之上,所有的價值觀將全然為之一變,時光可以倒流……
  等我意識到這是一種錯覺,不幸已是很久以後的事了。我在記事簿的正中劃一條直線,左側記載所得,右側則寫所失——失卻的、毀掉的,尤其是不屑一顧的、付諸犧牲的、背棄不要的……但我沒有堅持寫到最後。
  我們的各種努力認識和被認識對象之間,總是橫陳著一道深淵。無論用怎樣長的尺都無法完全測出深度。我這裏所能夠書寫出來的,不過是一覽表而已。既非小說、文學,又不是藝術。只是正中劃有一條直線的一本記事簿。若說教訓,倒也許多少有一點。
  如果你志在追求藝術追求文學,那麼去讀一讀希臘人寫的東西好了。因為要誕生真正藝術,奴隸制度是必不可少的。
  而古希臘人便是這樣:奴隸們耕種、燒飯、划船,而市民們則在地中海的陽光下陶醉於吟詩作賦,埋頭於數學解析。所謂藝術便是這麼一種玩藝。
  至於半夜三點在悄無聲息的廚房裏檢查電冰箱的人,只能寫出這等模樣的文章而那就是我。
2

  故事從1970年8月8日開始,結束於18天後,即同年的8月26日。
3

  “什麼有錢人,統統是王八蛋!”
  鼠雙手扶桌面,滿心不快似地對我吼道。
  或許鼠吼的對像是我身後的咖啡粉碎機也未可知。因為我同他隔桌對坐,毫無必要對我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樣,吼完之後,鼠總是現出一副滿足的神情,津津有味地呷著啤酒。
  當然,任何人也不會注意到鼠的粗聲大氣。店小人多,險些坐到門外去,人人都同樣大吼大叫,光景簡直同即將沉沒的客輪無異。
  “壁虱!”說著,鼠不勝厭惡似地搖了搖頭。“那些傢伙一無所能;看見滿臉財大氣粗神氣的傢伙,我簡直想吐!”
  我把嘴唇貼在薄薄的酒杯邊上,默默點頭。鼠也就此打住,不再言語,烤火似地翻動著擱在桌面上的纖細的手指,反復審視良久。我無可奈何地仰望天花板。這是他的老毛病:不把十根指頭依序逐一清點完畢,便不可能再開尊口。
  整個夏天,我和鼠走火入魔般地喝光了足以灌滿25米長的游泳池的巨量啤酒。丟下的花生皮足以按5釐米的厚度舖滿爵士酒吧的所有地板。否則簡直熬不過這個無聊的夏天。
  爵士酒吧的櫃檯上方,掛著一幅被煙熏得變色的版畫。實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我便不厭其煩地盯著那幅畫,一盯就是幾個鐘頭。那儼然用來進行羅沙哈測驗的圖案,活像兩只同我對坐的綠毛猴在相互傳遞兩個漏完了氣的網球。
  我對酒吧的主人傑這麼一說,他注視了好一會兒,不無勉強地應道:那麼說倒也是的。
  “可象徵什麼呢?”我問。
  “左邊的猴子是你,右邊的是我。我扔啤酒瓶,你扔錢過來。”
  我心悅誠服,埋頭喝啤酒。
  “簡直想吐!”鼠終於清點完手指,重複道。
  鼠說有錢人的壞話,並非今天心血來潮,實際上他也深惡痛絕。其實鼠的家也相當有錢——每當我指出這點,鼠必定說不是他的責任。有時(一般都是喝過量的時候)我補上一句“不,是你的責任”,可話一出口又每每感到後悔。因為鼠說的畢竟也有道理。
  “你猜我為什麼厭惡有錢人?”這天夜裏鼠仍不收口。話說到這個地步還是頭一次。
  我搖搖腦袋,表示我不知道。
  “說白啦,因為有錢人什麼也不想。要是沒有手電筒和尺子,連自己的屁股都搔不成。”
  說白啦,是鼠的口頭禪。
  “真那樣?”
  “當然。那些傢伙關鍵的事情什麼也不想,不過裝出想的樣子罷了。……你說是為什麼?”
  “這——”
  “沒有必要嘛!當然嘍,要當上有錢人是要多少動動腦筋,但只要還是有錢人,就什麼也不需要想,就像人造衛星不需要汽油,只消繞著一個地方團團轉就行。可我不是那樣,你也不同。要活著,就必須想個不停,從明天的天氣想到浴盆活塞的尺寸。對吧?”
  “啊。”
  “就是這樣。”
  鼠暢所欲言之後,從衣袋裏掏出紙巾,出聲地抹了把鼻子,一副無奈的樣子。我真摸不准鼠的話裏有多少正經成分。
  “不過,到頭來都是一死。”我試探著說道。
  “那自然。人人早晚得死。可是死之前有50年要活。這呀那呀地邊想邊活,說白啦,要比什麼也不想地活5千年還辛苦得多。是吧?”
  誠如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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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3-14 23:26:00 |只看該作者
4

  我同鼠初次相見,是3年前的春天。那年我們剛進大學,兩人都醉到了相當程度。清晨4點多,我們一起坐進了鼠那輛塗著黑漆的菲亞特300型小汽車。至於什麼緣故,我實在記不得。
  大概有一位我倆共同的朋友吧。
  總之我們喝得爛醉,時速儀的指針指在80公里上。我們銳不可擋地沖破公園的圍牆,壓倒盆栽杜鵑,氣勢洶洶地直朝石柱一頭撞去。而我們居然絲毫無損,實在只能說是萬幸。
  我震醒了過來。我踢開撞毀的車門.跳到外面一看,只見菲亞特的引擎蓋一直飛到十米開外的猴山欄杆跟前,車頭前端凹得同石柱一般形狀,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的猴們怒不可遏。
  鼠雙手扶著方向盤,身體彎成兩折,但並未受傷,只是把一小時前吃的義大利餡餅吐到了儀表板上。我爬上車頂,從天窗窺視駕駛席:
  “不要緊?”
  “嗯。有點過量,竟然吐了。”
  “能出來?”
  “拉我一把。”
  鼠關掉發動機,把儀表板上的香煙塞進衣袋,這才慢吞吞地抓住我的手,爬上車頂。我們在菲亞特頂棚並肩坐下,仰望開始泛白的天空,不聲不響地抽了幾支煙。不知為何,我竟想起理查.伯頓主演的裝甲車電影。至於鼠在想什麼,我自然無從知曉。
  “喂,咱們可真算好運!”5分鐘後鼠開口道,“瞧嘛,渾身完好無損,能信?”
  我點點頭:“不過,車算報廢了。”
  “別在意。車買得回來,運氣可是千金難買。”
  我有些意外,看著鼠的臉:“闊佬不成?”
  “算是吧!”
  “那太好了!”
  鼠沒有應聲,不大滿足似地搖了搖頭。“總之我們交了好運。”
  “是啊。”
  鼠用網球鞋跟碾死煙頭,然後用手指朝猴山那邊彈去。
  “我說,咱倆合夥如何?保准無往不勝!”
  “先幹什麼?”
  “喝啤酒去!”
  我們從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裏買了六聽罐裝啤酒,走到海邊,歪倒在沙灘上一喝而光,隨即眼望大海。天氣好得無可挑剔。
  “管我叫鼠好了。”他說。
  “幹嘛叫這麼個名字?”
  “記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給人這麼叫,心裏是不痛快,現在無所謂。什麼都可以習慣嘛。”
  我倆將空啤酒罐一古腦兒扔到海裏,背靠防波堤,把粗呢上衣蒙在臉上,睡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睜眼醒來,直覺得一股異樣的生命力充滿全身,甚是不可思議。
  “能跑100公里!”我對鼠說。
  “我也能!”
  然而當務之急是:將公園維修費分3年連本帶利交到市政府去。
5

  鼠驚人地不看書。除了體育報紙和寄到信箱裏的廣告,我還沒發現他看過其他鉛字。我有時為了消磨時間看看書,他便像蒼蠅盯視蒼蠅拍似地盯著書問:
  “幹嘛看什麼書啊?”
  “幹嘛喝什麼啤酒啊?”
  我吃一口醋醃竹莢魚,吃一口青菜沙拉,看都沒看鼠一眼地反問。鼠沉思了5分鐘之久,開口道:
  “啤酒的好處,在於它能夠全部化為小便排泄出去。一出局一壘並殺,什麼也沒剩下。”
  說罷,鼠看著我,我兀自繼續吃喝。
  “幹嘛老看書?”
  我連同啤酒一起把最後剩下的竹莢魚一口送進肚裏,收拾一下碟盤,拿起旁邊剛讀個開頭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幾頁:
  “因為福樓拜早已經死掉了。”
  “活著的作家的書就不看?”
  “活著的作家一錢不值。”
  “怎講?”
  “對於死去的人,我覺得一般都可原諒。”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櫃檯裏手提式電視機中的重播節目“航線66”。
  鼠又思忖多時。
  “我問你,活生生的人怎麼了?一般都不可原諒?”
  “怎麼說呢,我還真沒認真用腦想過。不過,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或許是那樣的,或許不可原諒。”
  傑走過來,把兩瓶新啤酒放在我們面前。
  “不原諒又怎麼著?”
  “抱枕頭睡大覺。”
  鼠困惑地搖搖頭。
  “奇談怪論,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說罷,把啤酒倒進杯子,再次縮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讀最後一本書是在去年夏天。”鼠說:“書名忘了作者忘了,為什麼讀也忘了,反正是個女人寫的小說。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時裝設計師,30來歲,固執地以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麼病?”
  “忘了,癌什麼的。此外還能有不治之症?……這麼著,她來到海濱避暑,從來到去一直手淫個不停。在浴室,在樹林,在床上,在海裏,簡直不分場所。”
  “海裏?”
  “是啊。……你能信?何苦連這個都寫進小說,該寫的題材難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賞。那種小說,簡直倒胃。”
  我點點頭。
  “要是我,可就來個截然不同。”
  “比如說?”
  鼠用指尖來回撥弄著啤酒杯,思索起來。
  “你看這樣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沒了,於是我抓住救生圈,一個人看著星星在夜海上漂遊。靜靜的、美麗的夜。正漂之間,發現對面也有一個年輕女子抓著救生圈漂來。”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搖頭道:
  “像有點滑稽。”
  “老實聽著好了。接著,我們兩人就挨在一起,邊漂邊聊。
  聊來時的途徑,聊以後的去處,還有愛好啦、睡過的女孩數量啦,電視節目啦,昨天做的夢啦,等等等等。並且一塊兒喝啤酒。”
  “慢著,哪里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著的,從輪船食堂裏飄來的罐裝啤酒,和油炸沙丁魚罐頭一起。這回可以了吧?”
  “嗯。”
  “喝著喝著,女的問我往下怎麼辦,說她往估計有海島的方向遊。我說估計沒有島嶼,還不如就在這兒喝啤酒,飛機肯定來搭救的。可是女的一個人遊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連續遊了兩天兩夜,終於爬上一個孤島,我麼,醉了兩天後給飛機救出。這麼著,好多年後兩人竟在山腳一家小酒吧裏不期而遇。”
  又一塊兒喝啤酒了?”
  “不覺得感傷”“或許。”我說。


6

  鼠的小說有兩個優點。一是沒有性場面,二是一個人也沒死。本來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覺,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錯了?”女的問。
  鼠喝了口啤酒,緩緩搖頭道:“清楚說來,大家都錯了。”
  “為什麼那樣認為?”
  “噢——”鼠只此一聲,用舌頭舔了舔上唇,並未作答。
  “我拼命往島上游,胳膊都差點兒累斷,難受得真以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幾次這樣尋思:說不定是我錯你對。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掙紮,而你卻乾脆一動不動地只是在海上漂浮。這是為什麼呢?”
  女的說到這裏,淡然一笑,轉而不無憂傷地揉了一會眼眶,鼠在衣袋裏胡亂地摸來摸去。3年沒吸煙了,直饞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對?”
  “有點兒。”
  “真的有點兒?”
  “……忘了。”
  兩人沈默片刻。鼠覺得總該談點什麼才好。
  “喂,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
  “誰的話?”
  “約翰.F.甘迺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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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3-14 23:26:24 |只看該作者
7

  小的時候,我是個十分沈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擔心,把我領到相識的一個精神科醫生家裏。
  醫生的家位於看得見大海的高坡地段。剛在陽光朗朗的客廳沙發上坐下,一位舉止不俗的中年婦女便端來冰凍桔汁和兩個油炸餅。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個油餅,喝光了桔汁。
  “再喝點?”醫生問。我搖搖頭。房間至只剩我們兩人面面相覷。莫札特的肖像畫從正面牆壁上如同膽怯的貓似地瞪著我,仿佛在怨恨我什麼。
  “很早以前,有個地方有一隻非常逗人喜愛的出羊。”
  精彩的開頭。於是我閉目想像那只逗人喜愛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總是掛著一隻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處走個不停。而那只金表卻重得出奇,而且壞得不能走。這時兔子朋友趕來說道:‘喂小羊,幹嘛總是掛著那只動都不動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沒用,不是嗎?’‘重是重,’山羊說,‘不過早已習慣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說到這裏,醫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來一個紮著禮品帶的漂亮盒子。裏面是一隻光閃閃的又輕巧走時又准的新表。山羊高興得什麼似的,掛在脖子上到處走給大家看。”
  話頭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每個周日下午,我都乘電車再轉公共汽車去一次這位醫生家,一邊吃咖啡麵包卷、蘋果酥、薄煎餅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邊接受治療。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我也因此落得個再找牙醫的下場。
  “文明就是傳達。”他說,“假如不能表達什麼,就等於並不存在,懂嗎?就是零。比方說你肚子餓了,只消說一句‘肚子餓了’就解決問題。我就會給你甜餅,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塊甜餅)。可要是你什麼都不說,那就沒有甜餅(醫生與人為難似地把甜餅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願意開口,但肚子空空,這樣,你勢必想不用語言而表達出來也就是借助表情動作。試試看!”
  於是我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醫生笑了,說那是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
  接下去是自由討論。
  “就貓說點什麼,什麼都行。”
  我佯裝思索,轉圈搖晃著腦袋。
  “想到什麼說什麼。”
  “貓是四腳動物。”
  “象也是嘛!
  “貓小得多。”
  “還有呢?”
  “貓被人養在家裏,高興時捕老鼠。”
  “吃什麼?”
  “魚。”
  “香腸呢?”
  “也吃。”
  便是如此唱和。
  醫生講的不錯,文明就是傳達。需要表達、傳達之事一旦失去,文明即壽終正寢:卡嚓……OFF。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14歲那年春天我突然猶如河堤決口般地說了起來。說什麼倒已全不記得,總之我就像要把14年的空白全部填滿似地一連說了三個月。到7月中旬說完時,發起40度高燒,三天沒有上學。燒退之後,我歸終成了既不口訥又不饒舌的普通平常的少年。
8

  大概因為喉嚨乾渴,睜開眼睛時還不到早晨6點。在別人家裏醒來,我總有一種感覺,就好像把別的魂靈硬是塞進別的體魄裏似的。我勉強從狹窄的床上爬起身,走到門旁的簡易水槽,像馬一樣一口氣喝了好幾杯水,又折身上床。
  從大敞四開的視窗,可以隱約望見海面:粼粼細波明晃晃地折射著剛剛騰起的太陽光。凝目細看,只見髒兮兮的貨輪無精打埰地浮在水上。看樣子將是個大熱天。四周的住戶仍在酣然大睡。所能聽到的,唯有時而響起的電車軌的轟鳴聲,和廣播體操的微弱旋律。
  我赤身裸體地倚著床背,點燃支煙,打量睡在旁邊的女郎。從南窗直接射進的太陽光線,上上下下灑滿她的全身。她把毛巾被一直蹬到腳底,睡得很香很死。形狀姣好的乳房隨著不時粗重的呼吸而上下搖顫。身體原本曬得恰到好處,但由於時間的往逝,顏色已開始有點黯淡。而呈泳裝形狀的、未被曬過的部分則白得異乎尋常,看上去竟像已趨腐爛一般。
  吸罷煙,我努力回想她的名字,想了10分鐘也沒想起,甚至連自己是否曉得她的名字都無從記起。我只好作罷,打了個哈欠,重新打量她的身體。年齡好像離二十歲還差幾歲,總的說來有點偏瘦。我最大限度地張開手指,從頭部開始依序測其身長。手指挪騰了8次,最後量到腳後跟時還剩有一拇指寬的距離——大約158釐米。
  右乳房的下邊有塊淺痣,10元硬幣大小,如灑上的醬油。
  小腹處絨絨的陰毛,猶如洪水過後的小河水草一樣生得整整齊齊,倒也賞心悅目。此外,她的左手只有4根手指。
9

  差不多3個小時過後,她才睜眼醒來。醒來後到多少可以理出事物的頭緒,又花了5分鐘。這時間裏,我兀自抱攏雙臂,目不轉睛地看著水平線上飄浮的厚墩墩的雲絮,看它們變換姿影,向東流轉。
  過了一會,當我回轉頭時,她已把毛巾被拉到脖梗,裹住身體,一邊抑制胃底殘存的威士卡味兒,一邊木然地仰視著我。
  “誰……你是?”
  “不記得了?”
  她只搖了一下頭。
  我給香煙點上火,抽出一支勸她,她沒有搭理。
  “解釋一下!”
  “從哪里開始?”
  “從頭啊!”
  我弄不清哪里算是頭,而且也不曉得怎麼說才能使她理解。或許出師順利,也可能中途敗北。我盤算了10分鐘,開口道:
  “熱固然熱,但一天過得還算開心。我在游泳池整整遊了一個下午,回家稍稍睡了個午覺,然後吃了晚飯,那時8點剛過。接著開車外出散步。我把車停在海邊公路上,邊聽收音機邊望大海。這是常事。
  “30分鐘過後,突然很想同人見面。看海看久了想見人,見人見多了想看海,真是怪事。這麼著,我決定到爵士酒吧去。一來想喝啤酒,二來那地方一般都能見到朋友。不料那些傢伙不在。於是我自斟自飲,一個小時喝了三瓶啤酒。”
  說到這裏,我止住話,把煙灰磕在煙灰缸裏。
  “對了,你可讀過《熱鐵皮房頂上的貓》?”
  她不予回答,眼望天花板,活像被撈上岸的人魚似地把毛巾被裹得嚴嚴實實。
  我只管繼續說下去:
  “就是說,每當我一個人喝酒,就想起那段故事,滿以為腦袋裏會馬上卡嚓一聲而變得豁然開朗。當然實際上沒這個可能,從來就沒有聲音響過。於是一會兒我就等得心煩意亂,往那小子家裏打電話,打算拉他出來一塊兒喝。結果接電話是個女的。……我覺得納悶,那小子本來不是這副德性的。即使往房間裏領進50個女人,哪怕再醉得昏天黑地,自己的電話也肯定自己來接。明白?
  “我裝作打錯電話,道歉放下。放下後心裏有點怏怏不快,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又喝了瓶啤酒,但心情還是沒有暢快。當然,我覺得自己這樣是有些發傻,可就是沒奈何。喝罷啤酒,我喊來傑,付了賬,准備回家聽體育新聞,聽完棒球比賽結果就睡覺。傑叫我洗把臉,他相信哪怕喝一箱啤酒,而只要洗過臉就能開車。沒辦法,我就去衛生間洗臉。說實話,我並沒有洗臉的打算,做做樣子罷了。因為衛生間大多排不出水,積水一窪,懶得進去。出奇的是昨晚居然沒有積水,而你卻倒在地板上。”
  她歎了口氣,閉上眼睛。
  “往下呢?”
  “我把你扶起,攙出衛生間,挨個問滿屋子的顧客認不認得你。但誰都不認得。隨後,我和傑兩人給你處理了傷口。”
  “傷口?”
  “摔倒時腦袋給什麼棱角磕了一下。好在傷勢不重。”
  她點點頭,從毛巾被裏抽出手,用指尖輕輕按了按傷口。
  “我就和傑商量如何是好。結論是由我用車送你回家。把你的手袋往下一倒,出來的有錢包、鑰匙和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用你錢包的款付了帳,依照明信片上的地址把你拉來這裏,開門扶你上床躺下。情況就是這樣。發票在錢包裏。”
  她深深吸了口氣。
  “為什麼住下?”
  “為什麼把我送回之後不馬上消失?”
  “我有個朋友死于急性酒精中毒。猛猛喝完威士卡後,道聲再見,還很有精神地走回家裏,刷完牙,換上睡衣就睡了。可到早上,已經變涼死掉了。葬禮倒滿夠氣派。”
  “……那麼說你守護了我一個晚上?”
  “4點左右本想回去來著,可是睡過去了。早上起來又想回去,但再次作罷。”
  “為什麼?”
  “我想至少應該向你說明一下發生過什麼。”
  “倒還滿關心的!”
  她這話裏滿是毒刺。我縮了縮脖子,沒加理會,然後遙望雲天。
  “我……說了什麼?”
  “零零碎碎。”
  “是什麼?”
  “這個那個的,但我忘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閉目合眼,喉頭裏一聲悶響。
  “明信片呢?”
  “在手袋裏。”
  “看了?”
  “何至於。”
  “為什麼?”
  “沒什麼必要看嘛!”我興味索然地應道。
  她的語氣裏含有一種讓我焦躁的東西。不過除去這點,她又帶給我幾分繾綣的心緒,和一縷懷舊的溫馨。我覺得,假如是在正常情況下邂逅,我們說不定多少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然而實際上,我根本記不起在正常情況下邂逅女孩是怎麼一種滋味。
  “幾點?”她問。
  我算是舒了口氣,起身看一眼桌上的電子鬧鐘,倒了杯水折回。
  “9點。”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直起身,就勢靠在牆上一口喝幹了水。
  “喝了好多酒?”
  “夠量。要是我篤定沒命。”
  “離死不遠了。”
  她拿起枕邊的香煙,點上火,隨著歎氣吐了口煙,猛然把火柴杆從開著的窗口往港口那邊扔出。
  “遞穿的來。”
  “什麼樣的?”
  她叼著煙,再次閉上雙眼。”什麼都行,求求你,別問。”
  我打開床對面的西服櫃,略一遲疑,挑一件藍色無袖連衣裙遞過去。她也不穿內褲,整個從頭套了進去,自己拉上背部的拉鏈,又歎了口氣。
  “該走了。”
  “去哪兒?”
  “工作去啊!”
  她極不耐煩地說罷,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站起。我依然坐在床邊,一直茫然看著她洗臉、梳頭。
  房間裏收拾得倒還整齊,但也是適可而止,蕩漾著一股類似無可奈何的失望氣氛,這使得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六張墊席大小的房間一應堆著廉價傢俱,所剩空間僅能容一個人躺下。她便站在那裏梳頭。
  “什麼工作?”
  “與你無關。”
  如其所言。
  一支煙燃完了,我仍一直沈默不語。她背朝著我,只顧面對鏡子用指尖不斷擠壓眼窩下的青暈。
  “幾點?”她又問。
  “過了10點。”
  “沒時間了,你也快穿上衣服回自己家去!”說著,開始往腋下噴灑霧狀香水。“當然有家的吧?”
  我道了聲“有”,套上T恤,依然坐在床沿不動,再次觀望窗外。
  “到什麼地方?”
  “港口附近。怎麼?”
  “開車送你,免得遲到。’她一隻手緊握發刷,用馬上像要哭出的眼神定定看著我。
  我想,如果能哭出來,心裏肯定暢快。但她沒哭。
  “喂,記住這點:我的確喝多了,醉了,所以即使有什麼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責任。”
  說罷,她幾乎事務性地用發刷柄啪啪打了幾下手心。我沒做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是吧?”
  “或許。”
  “不過,同人事不省的女孩睡覺的傢伙……分文不值!”
  “可我什麼也沒做呀!”
  她停頓一下,似乎在平抑激動情緒。
  “那,我為什麼身子光光的?”
  “你自己脫的嘛。”
  “不信。”
  她隨手把發刷往床上一扔,把幾樣零碎東西塞迸手袋:錢包、口紅、頭痛藥等。
  “我說,你能證明你真的什麼也沒做?”
  “你自己檢查好了。”
  “怎麼檢查?”
  她似乎真的動了氣。
  “我發誓。”
  “不信。”
  “只能信。”我說,心裏大為不快。
  她再沒說下去,把我逐出門外,自己也出來鎖上門。
  我們一聲不響地沿著河邊小路行走,走到停車的空地。
  我拿紙巾擦擋風玻璃的時間裏,她滿臉狐疑地慢慢繞車轉了一圈,然後細細盯視引擎蓋上用白漆大筆勾勒的牛頭。牛穿著一個大大的鼻栓,嘴裏銜著一朵白玫瑰發笑。笑得十分粗俗。
  “你畫的?”
  “不,原先的車主。”
  “幹嘛畫牛呢?”
  “哦——”
  她退後兩步,又看了一氣牛頭畫,隨後像是後悔自己多嘴似地止住口。
  車裏悶熱得很。到港口之前她一言未發,只顧用手中擦試滾落的汗珠,只顧吸煙不止——點燃吸上兩三口,便像檢驗過濾嘴上沾的口紅似地審視一番,旋即按進車體上的煙灰盒,又抽出一支點燃。
  “喂,昨晚我到底說什麼來著?”臨下車時她突然問道。
  “很多很多,嗯。”
  “哪怕一句也好,告訴我。”
  “甘迺迪的話。”
  “甘迺迪?”
  “約翰.F.甘迺迪。”
  她搖頭歎息:
  “我是什麼也記不得了。”
  下車之際,她不聲不響地把一張千元鈔票塞進後望鏡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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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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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夜裏異常熱,簡直可以把雞蛋蒸個半熟。
  我像往常那樣用脊背頂開爵士酒吧沉重的門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調機涼颼颼的氣流。酒吧裏邊,香煙味兒、威士卡味兒、炸馬鈴薯味兒.以及腋窩味兒下水道味兒.如同年輪狀西餐點心那樣重重疊疊地沉澱在一起。
  我照例揀櫃檯盡處頭的座位坐下,背靠牆壁,四下打量:
  三個身穿罕見制服的法國水兵、及其兩個女伴、一對20歲光景的戀人,如此而已。沒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鹹牛肉三明治,掏出書,慢慢地等鼠。
  大約過了10分鐘,叩著一對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連衣裙的30歲模樣的女子進來,在同我隔一個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樣環視一圈之後,要了吉姆萊特雞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離座,打了個長得煩人的電話。打罷電話,又挾起手袋鑽進廁所。歸終,40分鐘時間裏她如此折騰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萊特,打一個長時電話,挾一次手袋,鑽一次廁所。
  酒吧主人傑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悅地說: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雖說是中國人,日語卻說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從廁所返回後,掃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聲道:
  “嗯,對不起,能借一點零幣?”
  我點頭,把衣袋裏的零幣搜羅出來,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謝謝,這下好了。再在店裏兌換的話,人家要不高興的。”
  “無所謂,身上負擔倒因此減輕了嘛!”
  她微笑點頭,麻利地收起硬幣,往電話機那邊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書本,請求把手提式電視機擺在櫃檯上面,邊喝啤酒邊看棒球轉播。比賽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兩名投手包括兩個本打壘被打中6球。一個外場手急得引起貧血症,暈倒在地。換投手的時間裏,加進六個廣告:啤酒、人生保險、維生素劑、民航公司、炸馬鈴薯片和月經帶。
  一個像是遭到女伴搶白了的法國水兵,手拿啤酒杯來到我身後,用法語問我看什麼。
  “棒球。”我用英語回答。
  “棒球?”
  我簡單向他解釋了棒球規則:那個男的投球,這個傢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鐘。廣告開始時,問我為什麼沒有修克.波科斯和喬尼.阿裏迪的磁帶。
  “沒人喜歡。”我說。
  “那麼,法國歌手裏哪個受人喜歡?”
  “亞當莫。”
  “那是比利時人。”
  “米歇爾.波爾奈列夫。”
  “狗屎!
  說罷,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時,那女子總算轉回。
  “謝謝。讓我招待點什麼?”
  “不必介意。”
  “有借必還嘛,我就這個性格,好也罷不好也罷。”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願,只好默默點頭。女子用手指叫來傑,吩咐為我來啤酒,給她拿吉姆萊特。傑準確地點了三下頭,消失在櫃檯裏。
  “久等人不至,對吧,您?”
  “好像。”
  “對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樣。看來話能投機。”
  我無奈地點頭。
  “喂,看我像是多少歲?”
  “28。”
  “說謊。”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於不快。像是單身?還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獎不成?”
  “未嘗不可。”
  “已婚。”
  “喔……對一半。上月離的婚。這以前跟離婚女子交談過?”
  “沒有。不過碰到過患神經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學實驗室。5個人把它推進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學生?”
  “嗯。”
  “過去我也是學生來著,六十年代,滿不錯的時代。”
  “什麼地方不錯?”
  她什麼也沒說,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萊特。繼而突然想起似地覷了眼表。
  “還得打電話。”說著,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後,我的提問因沒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會兒。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來傑付帳。
  “你是要逃?”
  “是的。”
  “討厭大齡女人?”
  “與年齡無關。總之鼠來時代我問好。”
  出店門時,那女子已打完電話,正往廁所裏鑽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著口哨。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聽過的曲子,但名字卻總也記不起來。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車停在海濱公路上,一面望著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樂部之歌》。歌詞我想是這樣的:
  “我們大家喜歡的口令,MICKEYMOUSE。”
  說不定真的算是不錯的時代。
11

  ON
  喂,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神氣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給諸位一半共用。NEB廣播電台,現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目”時間。從現在開始到九點,週六夜晚愉快的兩小時中,將不停地播放諸位中意的熱門歌曲。
  撩人情懷之曲、懷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煩意亂之曲、令人作嘔之曲,一律歡迎,只管打電話點來。電話號碼大家知道吧?好麼,注意不要撥錯。打的人晦氣、接的人煩惱——錯誤電話千萬別打。好了,6點開始受理,受理一個小時,台裏的10部電話一陣緊似一陣響個不停。對了,不聽聽電話鈴聲?……怎麼樣,夠厲害吧?好——咧,就這聲勢。盡管打電話,打到手指斷掉為止。上星期打來的電話實在太多,多得保險絲都飛了,給諸位添了麻煩。不過這回不要緊,昨天換上了特製電纜,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還要粗得多,盡管打來就是,放心大膽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電台裏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險絲也絕對不會跳開。好麼?好——咧,今天實在熱得叫人心煩,讓我們聽一支大眾音樂沖淡一下,好嗎?音樂的妙處就在這裏,同可愛的女孩一樣。OK,第一支曲!安安靜靜地聽著,實在妙不可言,熱浪一掃而光!布魯克.韋頓:《佐治亞州的雨夜》。
  OFF
  ……啊……簡直熱死了……
  ……喂,空調不能再放大點?……這裏快成地獄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給汗浸透了……
  ……對對,是那樣的……
  ……喂,喉嚨渴冒煙了,有誰給我拿瓶透心涼的可樂來?……沒關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這膀胱特別強韌……對,無論如何……
  ……謝謝,由美子,這下可好了……呵,涼得很……
  ……喂,沒有開瓶器呀……
  ……胡說,怎麼好用牙齒來開?……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沒時間了,別開玩笑……聽著,開瓶器!
  ……畜生……
  ON
  妙極了,這才叫音樂。布魯克.韋頓,《雨中佐治亞》,涼快點了吧?對了,你猜今天最高氣溫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熱過頭了,簡直是火爐!37度這個溫度嘛,說起來與其一個人老實呆著,還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涼快些。不相信?
  OK,閒活少敘,快放唱片好了。克裏迪斯.克裏維特.裏本巴爾:《雷雨初歇》。來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經用麥克風底座打開瓶蓋了……
  ……唔,好喝……
  ……不要緊,不至於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擔心……
  ……我說,棒球怎麼樣了?……其他台正在轉播吧?……
  ……喂,等一下,為什麼廣播電台沒有收音機?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涼冰涼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12

  7點15分,電話鈴響了。
  此時我正歪在客廳的籐椅上,一邊一口接一口喝罐裝啤酒,一邊抓乳酪餅幹來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廣播電台的通俗歌曲電話點播節目。聽聽廣播可好?”
  我趕緊把嘴裏剩的乳酪餅幹就著啤酒沖進胃袋。
  “廣播?”
  “對,廣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電動吸塵器精密得多,比電冰箱玲瓏得多,比電視機便宜得多。
  你現在做什麼呢?”
  “看書來著。”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聽廣播才行!看書只能落得孤獨,對吧?”
  “噢。”
  “書那玩藝兒是煮細面條時用來打發時間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來我們可以交談了。我說,你可同不斷打嗝的播音員交談過?”
  “沒有。”
  “那麼,今天算首次,聽廣播的諸位怕也是頭一遭。話說回來,你曉得為什麼我在播音當中打電話給你?”
  “不曉得。”
  “實話跟你說,有個……呃……,有個女孩要送給你一支點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誰?”
  “不知道。”
  “點播的歌曲是比齊.鮑易茲的《加利福尼亞少女》,好個叫人懷念的曲子,怎麼樣,這回該想起來了吧?”
  我沉吟片刻,說根本摸不著頭腦。
  “哦……這不好辦。要是猜對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製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轉動腦筋。覺得記憶的角落裏似乎有什麼東西時隱時現——盡管極為縹緲。
  “加利福尼亞少女……比齊.鮑易茲……怎麼,想起來了?”
  “如此說來,大約5年前好像一個女孩兒借給我一張同樣的唱片。”
  “什麼樣的女孩?”
  “修學旅行時我替她找到隱形眼鏡,作為回報,她借給了我一張唱片。”
  “隱形眼鏡?……那唱片你可還了?”
  “沒有,弄丟了。”
  “那不大好。即使買新的也要還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還……呃……就是說有借無還,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學旅行中失落隱形眼鏡的她,當然正在聽廣播,對吧?噢——,她的名字?”
  我說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聽說他准備買唱片送還,這很好。……你的年齡?”
  “21。”
  “風華正茂。學生?”
  “是的。”
  “……唔……”
  “哦?”
  “學什麼專業?”
  “生物。”
  “呵……喜歡動物?”
  “嗯。”
  “喜歡動物什麼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動物不笑?”
  “狗和馬倒是多少笑點兒的。”
  “呵呵,什麼時候笑?”
  “開心時。”
  我突然感到多年來未曾有過的氣忿。
  “那麼說……噢……狗來當相聲演員也未嘗不可!”
  “你想必勝任。”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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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發表於 2010-3-14 23:27:08 |只看該作者
13

  《加利福尼亞少女》:
  東海岸少女多魅力,
  時裝都會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說話是組裝式。
  中西部少大多溫柔,
  一見心髒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愛,
  令人渾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亞州的……
14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來了。
15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棱角分明的嶄新的T恤,在港口一帶隨便轉了一圈,然後推開眼前一家唱片店的門。店內沒有顧客,只見一個女孩坐在櫃檯裏,以倦慵的神情一邊清點單據一邊喝可口可樂。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驀地發現女孩有點面熟:原來是一星期前躺在衛生間那個沒有小指的女孩。我“噢”了一聲,對方不無驚愕地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的T恤,隨後把剩的可樂喝幹。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做工的?”她無奈似他說道。
  “偶然,我是來買唱片的。”
  “什麼唱片?”
  “比齊.鮑易茲的《加利福尼亞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點頭站起,幾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訓練有樣地狗一樣抱著唱片折回。
  “這個可以吧?”
  我點下頭,手依然插在衣袋沒動,環視店內道:
  “另外要貝多芬鋼琴協奏曲第3號。”
  她沒有做聲,這回拿兩枚轉來。
  “格倫.古爾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個好?”
  “格倫.古爾德。”
  她將一枚放在櫃檯,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爾在卡爾克》的戴維斯.邁爾斯。”
  這回她多花了一些時間,但還是抱著唱片回來了。
  “此外?”
  “可以了,謝謝。”
  她把三張唱片攤開在櫃檯上。
  “這,全你聽?”
  “不,送禮。”
  “倒滿大方。”
  “像是。’她有點尷尬似地聳聳肩,說“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錢、接過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麼說,上午算托你的福賣掉了三張。”
  “那就好。”
  她籲了口氣,坐在櫃檯裏的椅子上,開始重新清點那紮單據。
  “經常一個人值班?”
  “還有一個,出去吃飯了。”
  “你呢?”
  “她回來替我再去。”
  我從衣袋裏掏香煙點燃,望了一會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話,一起吃飯好麼?”
  她眼皮沒抬地搖頭道:
  “我喜歡一個人吃飯。”
  “我也是。”
  “是嗎?”她不耐煩地將單據挾在腋下,把哈伯斯.彼紮爾的新唱片放在唱機上,落下唱針。
  “那為什麼邀我?”
  “偶爾也想改變一下習慣。”
  “要改一個人改去。”她把單據換在手上,繼續操作。“別管我。”
  我點下頭。
  “我想上次我說過:你分文不值!”言畢,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動單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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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走進爵士酒吧時,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著臉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電話簿一般厚的長篇小說。
  “有趣?”
  鼠從書上抬起臉,搖了搖頭。
  “不過,我還真看了不少書哩,自從上次跟你聊過以後。你可知道《較之貧瘠的真實我更愛華麗的虛偽》?”
  “不知道。”
  “羅傑.貝迪姆,法國的電影導演:還有這樣一句話:‘我可以同時擁有與聰明才智相對立的兩個概念並充分發揮其作用。’”“誰說的,這是?”
  “忘了。你以為這真能做到?”
  “騙人。”
  “為什麼?”
  “半夜3點跑來,肚子裏饑腸轆轆。打開電冰箱卻什麼也沒有。你說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繼而放聲大笑。我喊來傑,要了啤酒和炸馬鈴薯片,然後取出唱片遞給鼠。
  “什麼喲,這是?”
  “生日禮物。”
  “下個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來。
  “是嗎!寂寞啊,你不在的話,”說著,鼠打開包裝,取出唱片,注視良久。“貝多芬,鋼琴協奏曲,格倫.古爾德,波斯頓。哦……都沒聽過。你呢?”
  “沒有。”
  “總之謝謝了。說白啦,十分高興。”
17

  我一連花三天時間查她的電話號碼——那個借給我比齊.鮑易茲唱片的女孩。
  我到高中辦公室查閱畢業生名冊,結果找到了。但當我按那個號碼打電話時,磁帶上的聲音說此號碼現已不再使用。我打到查號台,告以她的姓名。話務員查找了5分鐘,最後說電話簿上沒收這個姓名——就差沒說怎麼會收那個姓名。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第二天,我給幾個高中同學打電話,詢問知不知道她的情況。但全都一無所知,甚至大部分人連她曾經存在過都不記得。最後一人也不知為什麼,居然說“不想和你這傢伙說話”,旋即掛斷了事。
  第三天,我再次跑去母校,在辦公室打聽了她所上大學的名稱。那是一間位於山腳附近的二流女子大學,她讀的是英文專業。我給大學辦公室打電話,說自己是馬科米克沙拉調味汁評論員,想就徵求意見事同她取得聯系,希望得知其準確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並客氣地說事關重大,請多關照。事務員說即刻查找,讓我過15分鐘再打電話。我便喝了一瓶啤酒後又打過去。這回對方告訴說,她今年3月便申請退學了,理由是養病。
  至於什麼病,現在是否恢復到已能進食沙拉的地步,以及為何不申請休學而要退學等等,對方則不得而知。
  我問她知不知道舊位址——舊位址也可以的,她查完回答說是在學校附近寄宿。於是我又往那裏打電話,一個大概是女主人的人接起,說她春天就退了房間,去哪里不曉得,便一下子掛斷了電話,仿佛在說也不想曉得。
  這便是連接我和她的最後線頭。
  我回到家,一邊喝啤酒,一邊一個人聽《加利福尼亞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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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電話鈴響了。
  我正歪在籐椅上半醒半睡地怔怔注視早已打開的書本。
  傍晚襲來一陣大粒急雨,打濕院子裏樹木的葉片,又倏然離去。雨過之後,帶有海潮味兒的濕潤的南風開始吹來,輕輕搖晃著陽臺上排列的盆栽觀葉植物,搖晃著窗簾。
  “喂喂,”女子開口道,那語氣仿佛在四腳不穩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放一隻薄薄的玻璃杯。“還記得我?”
  我裝出想一會兒的樣子,說:
  “唱片賣得如何?”
  “不大好。……不景氣啊,肯定。有誰肯聽什麼唱片呢!”
  “呃。”
  她用指甲輕輕叩擊聽筒的一側。
  “你的電話號碼找得我好苦啊!”
  “是嗎?”
  “在爵士酒吧打聽到的。店裏的人問你的朋友,就是那個有點古怪的大個子,讀莫里哀來著。”
  “怪不得。”
  緘默。
  “大家都挺寂寞的,說你一個星期都沒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還真不知道我會那麼有人緣。”
  “……在生我的氣?”
  “何以見得?”
  “我說話太過分了麼,想向你道歉。”
  “啊,這方面你不必介意。要是你還是放心不下,就到公園撒豆喂鴿子去好了!”
  聽筒那邊傳來她的歎氣聲和點香煙的聲音。身後傳來勃布.迪蘭的《納什維爾地平線》。大概打的是店裏的電話。
  “問題不是你怎麼感覺的,起碼我不應該那樣講話,我想。”她一連聲他說道。
  “挺嚴於律己的嘛!”
  “啊,我倒常想那樣做的。”她沈默了一會兒,“今晚可以見面?”
  “沒問題。”
  “8點在爵士酒吧,好麼?”
  “遵命”“……哎,我碰到好多倒楣事。”
  “明白。”
  “謝謝。”
  她放下電話。
19

  說起來話長,我現已21歲。
  年輕固然十分年輕,但畢竟今非昔比。倘若對此不滿,勢必只能在星期日早晨從紐約摩天大樓的天臺上跳將下去。
  以前從一部驚險題材的電影裏聽到這樣一句笑話:
  “喂,我從紐約摩天大樓下麵路過時經常撐一把傘,因為上面總是辟裏啪啦地往下掉人。”
  我21,至少眼下還沒有尋死的念頭。在此之前我同三個女孩困過覺。
  第一個女孩是高中同學。我們都17歲,都深信相互愛著對方。在暮色蒼茫的草叢中,她脫下無帶鞋,脫下白色棉織襪,脫下淺綠色泡泡紗連衣裙,脫下顯然尺寸不合適的式樣奇特的三角褲,略一遲疑後把手錶也摘了。隨即我們在《朝日新聞》的日報版上面抱在一起。
  高中畢業沒過幾個月我們便一下子分道揚鑣了。緣由已經忘了——忘了也不以為然的緣由。那以後一次也沒見過。睡不著覺的夜晚倒時而想起她,僅此而已。
  第二個是在地鐵車站裏碰見的婚皮士女孩。年方16,身無分文,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而且幾乎沒有乳房可言,但一對眼睛滿漂亮,頭腦也似乎很聰明。那是新宿發生最為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的夜晚,無論電車還是汽車,一律徹底癱瘓。
  “在這種地方遊來逛去,小心給人拉走喲!”我對她說。她蹲在已經關門的驗票口裏,翻看從垃圾箱拾來的報紙。
  “可員警會給我飯吃。”
  “要挨收拾的!”
  “習慣了。”
  我點燃香煙,也給她一支。由於催淚彈的關系。眼睛一跳一跳地作痛。
  “沒吃吧?”
  “從早上。”
  喂,給你吃點東西。反正出去吧!”
  “為什麼給我東西吃?”
  “這——”我也不知為什麼,但還是把她拖出驗票口,沿著已無人影的街道走到目白。
  這個絕對寡言少語的少女在我的宿舍住了大約一個星期。她每天睡過中午才醒,吃完飯便吸煙,呆呆地看書,看電視,時而同我進行索然無味的性交。她唯一的持有物是那個白帆布包,裏邊裝有質地厚些的風衣、兩件T恤、一條牛仔褲、三條髒乎乎的內褲和一包衛生帶。
  “從哪兒來的?”有一次我問她。
  “你不知道的地方。”如此言畢,便再不肯開口。
  一天我從自選商場抱著食品袋回來時,她已不見了,那個白帆布包也沒有了。此外還少了幾樣東西:桌上扔著的一點零鈔、一條香煙、以及我的剛剛洗過的T恤。桌上放著一張留言條樣的從筆記本撕下的紙條,上面只寫著一句話:“討厭的傢伙”。想必指我。
  第三個是在大學圖書館認識的法文專業女生。轉年春天她在網球場旁邊一處好不淒涼的雜木林裏上吊死了。屍體直到開學才被發現,整整在風中搖擺了兩個星期。如今一到黃昏,再沒有人走近那座樹林。

20

  她似乎不大舒適地坐在爵士酒吧的桌旁,用吸管在冰塊溶化殆盡的薑汁汽水裏來回攪拌。
  “以為你不來了。”我坐到她身旁時,她不無釋然地說。
  “絕不至於說了不算。有事晚了點兒。”
  “什麼事?”
  “鞋,擦皮鞋來著。”
  “這雙籃球鞋?”她指著我的運動鞋,大為疑惑地問。
  “哪里。父親的鞋。家訓:孩子必須擦父親的皮鞋。”
  “為什麼?”
  “說不清。我想那鞋肯定是一種什麼象徵。總之父親每晚分秒不差地八點鐘回來,我來擦鞋,然後跑出去喝啤酒,天天如此。”
  “良好習慣。”
  “是這麼認為?”
  “嗯。應該感謝你父親。”
  “我是經常感謝,感謝他僅有兩只腳。”
  她嗤嗤地笑。
  “你家一定很氣派吧?”
  “啊,要是氣派加沒錢,怕是會高興得掉出淚來。”
  她繼續用吸管頭攪拌薑汁汽水。
  “可我家窮酸得多。”
  “怎麼知道?”
  “聞味啊!就像闊佬能聞出闊佬的味道,窮人也能聞出窮人的味道。”
  我把傑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
  “父母在哪兒?”
  “不想說。”
  “為什麼?”
  “正經人決不至於向別人沒完沒了他講自己的家,對吧?”
  “你是正經人?”
  她想了15秒。
  “想是,而且相當認真。誰都如此吧?”
  對此我決定不予回答。
  “不過還是說出為好。”我說。
  “為什麼?”
  “首先,早晚總得向人講起;其次,我不會再講給任何人。”
  她笑著點燃香煙。吐3口煙的時間裏,她只是默然注視著拼接桌面的板縫。
  “父親5年前死於腦腫,很慘,整整折騰了兩年。我們因此把錢花個精光,分文不剩。而且整個家也來個空中開花,七零八落。常有的事,是不?”
  我點點頭。“母親呢?”
  “在某處活著。有賀年卡來。”
  “像是不大喜歡?”
  “算是吧。”
  “兄弟姐妹?”
  “有個雙胞胎妹妹,別的沒有。”
  “住哪兒”“3萬光年之遙。”說罷,她神經質似地笑笑,把汽水杯換在肋側。“說家裏人壞話,的確不大地道,心裏不是滋味啊。”
  “不必在意。任何人都肯定有他的心事。”
  “你也?”
  “嗯。時常狠狠捏住刮臉膏空盒落淚。”
  她笑得似很開心——一種多年久違了的笑。
  “喂,你幹嘛喝什麼薑汁汽水?”我問,“總不至於戒酒吧?”
  “呃……倒有這個打算,算了。”
  “喝什麼?”
  “徹底冰鎮的白葡萄酒。”
  我叫來傑,點了新啤酒和白葡萄酒。
  “我問你,有個雙胞胎妹妹,你是怎樣感覺的?”
  “噢,像有點不可思議。同樣的臉,同樣的智商,帶同樣規格的乳罩……想起來就心煩。”
  “常被認錯?”
  “嗯,8歲以前。8歲那年我只剩下了9根手指,就再也沒人弄錯了。”
  說著,她像音樂會上的鋼琴家全神貫注時一樣,將雙手整齊地在桌面上並攏,在低垂的燈光下聚精全神地看著。那像雞尾酒杯般涼冰冰的小手;儼然與生俱來那樣極為自然地將4根手指令人愉快地並為一排。其自然程度近乎奇跡,至少比六根手指的排列要遠為得體。
  “8歲時小拇指挾進電動清掃機的馬達,一下子飛掉了。”
  “如今在哪?”
  “什麼?”
  “小拇指呀!”
  “忘了。”她笑道,“問這種話的,你是頭一個。”
  “會意識到沒有小拇指?”
  “會的,戴手套的時候。”
  “此外?”
  她搖搖頭。“說完全不會是撒謊。不過,也就是別的女孩意識到自己脖子粗些或小腿汗毛黑些那種程度。”
  我點下頭。
  “你幹什麼?”
  “上大學,東京的。”
  “眼下回來探家?”
  “是的。”
  “學什麼?”
  “生物學。喜歡動物。”
  “我也喜歡。”
  我一口喝乾杯裏的啤酒,抓了幾枚炸馬鈴薯片。
  “跟你說……,印度帕戈爾布爾有名的豹子3年吃了350個印度人。”
  “真的?”
  “人稱打豹手的英國人基姆.科爾貝特大校8年時間裏殺死了包括豹子在內的125只老虎和豹子。還喜歡動物?”
  她熄掉煙,喝了口葡萄酒,心悅誠服似地望著我的臉:
  “你這人真有點與眾不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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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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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筷田浩一郎譯)”“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22

  電話鈴響了。
  我正用深紅色化妝水敷臉——臉由於整天去游泳池曬得通紅。鈴聲響過幾遍,我只好作罷,將臉上整齊拼成方格圖案的塊塊綿紗撥掉,從沙發上起身拿過聽筒。
  “你好,是我。”
  “噢,”我說。
  “做什麼呢?”
  “沒做什麼。”
  我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了把隱隱作痛的臉。
  “昨天真夠開心的,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那就好。”
  “唔……可喜歡燉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個人要吃一個星期,不來?”
  “不賴啊。”
  “OK,一小時後來!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腦兒倒進垃圾箱。明白?”
  “我說……”
  “我不樂意等人,完了。”說到這裏,沒等我開口便掛斷了電話。
  我重新在沙發上歪倒,一邊聽收音機裏的第一個40分鐘節目,一邊出神地望著天花板。10分鐘後,我沖了熱水淋浴,用心刮過鬍子,穿上剛從洗衣店取回的襯衫和短褲。一個心曠神怡的傍晚。我沿著海濱大道,眼望夕陽驅車趕路。進入國道前,我買了兩瓶葡萄酒和一條煙。
  她收拾好餐桌,擺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啟開葡萄酒的軟木塞,放在中間。燉牛排的騰騰熱氣使得房間異常悶熱。
  “沒想到這麼熱,地獄一樣。”
  “地獄更熱。”
  “像你見過似的。”
  “聽人說的。由於太熱了,等熱得快要發狂時,便被送到稍微涼快點的地方,過一會兒又返回原處。”
  “簡直是桑拿浴。”
  “差不多。裏邊也有的傢伙發狂後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
  “那怎麼辦?”
  “被帶到天國去,在那裏往牆上刷漆。就是說,天國的牆壁必須時刻保持一色潔白,有一點點污痕都不行,因為影響外觀。這樣一來,那些從早到晚刷牆不止的傢伙,幾乎全都得氣管炎。”
  她再沒詢問什麼。我把掉在瓶內的軟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滿兩只杯子。
  “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乾杯時她說道。
  “什麼啊,這是?”
  “電視廣告呀。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沒看過?”
  “沒有。”
  “不看電視?”
  “偶爾。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當然是第一代的。”
  “到底喜歡動物?”
  “嗯。”
  “我是有時間就看,一看就一天,什麼都看。昨天看生物學家和化學家的討論會來著。你也看了?”
  “沒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輕輕搖頭道:
  “帕斯茨爾具有科學直感力。”
  “科學直感力?”
  “……就是說,一般科學家是這樣思考的:A等於B,B等於C,因此A等C、Q、E、D,是吧?”
  我點頭稱是。
  “但帕斯茨爾不同。他腦袋裏裝的唯獨A等於C,無需任何證明。然而理論的正確已經被歷史所證明,他一生中有數不清的寶貴發現。”
  “種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滿臉驚詫地看著我說:
  “瞧你,種痘不是簡娜嗎?你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學。”
  “……狂犬病抗體,還有減溫殺菌,是吧?”
  “對。”她得意但不露齒地一笑,喝乾杯裏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電視討論會上將這種能力稱為科學直感力。你可有?”
  “幾乎沒有。”
  “有好,你覺得?”
  “或許有所用處。和女孩睡覺時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著走去廚房,拿來燉鍋、沙拉盤和麵包卷。大敞四開的視窗有些許涼風吹來。
  我們用她的唱機聽著音樂,不慌不忙地吃著。這時間裏她大多問的是我上的大學和東京生活。也沒什麼趣聞,不外乎用貓做實驗(我撒謊說:當然不殺的,主要是進行心理方面的實驗。而實際上兩個月裏我殺死了大小36只貓),遊行示威之類。
  我還向她出示了被機動隊員打斷門牙的遺痕。
  “想復仇?”
  “不至於。”我說。
  “那為什麼?我要是你,不找到那個員警,用鐵錘敲掉他好幾顆門牙才怪。”
  “我是我,況且一切都已過去。再說機動隊員全長得一副模樣,根本辨認不出。”
  “那,豈非毫無意義了?”
  “意義?”
  “牙齒都被敲掉的意義啊!”
  “沒有。”我說。
  她失望地哼一聲,吃了一口燉牛排。
  我們喝罷飯後咖啡,並排站在狹窄的廚房裏洗完餐具,折回桌旁點燃香煙,開始聽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見乳房形狀的薄薄的襯衣,腰間穿一條寬松的布短褲,兩人的腳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當這時我便覺得有點臉紅。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為什麼我問一句你說一句?”
  “這——,我的壞毛病。關鍵的話總是記不起來。”
  “可以忠告你一句麼?”
  “請。”
  “不改要吃虧的!”
  “可能。和破車一個樣,剛修了這裏,那裏又出問題。”
  她笑了笑,把唱片換成馬賓.基。時針已近8點。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半夜擦,同牙一起。”
  她將兩只細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愜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說著。這使我感到十分慌亂。我時而點燃香煙,時而裝出張望窗外的樣子移開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地盯住不放。
  “噯,信也未嘗不可。”
  “信什麼?”
  “上次你對我什麼也沒做的事呀。”
  “何以那麼認為?”
  “想聽?”
  “不。”我說。
  “知道你這麼說。”她撲哧一笑。為我往杯子裏斟上葡萄酒,而後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麼。“我時常想:假如活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該有多好!你說能做到嗎?”她問。
  “怎麼說呢……”
  “咦,我莫不是在給你添麻煩吧?”
  “無所謂。”
  “現在無所謂?”
  “現在。’她隔著桌子悄然伸過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許久才收回。
  “明天開始旅行。”
  “去哪里?”
  “還沒定。准備找個又幽靜又涼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我點點頭。
  “回來就給你打電話。”
  歸途車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會的那個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整個幽會時間裏,她始終一個勁地問我是否覺得沒意思。
  我們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電影。主題歌是這樣的:
  我和她吵了一架,
  所以寫封信給她:
  是我錯了,原諒我吧。
  可是信原樣返回:
  ‘姓名不詳地址差’。
  時光流得著實太快。
23

  第三個同我睡覺的女孩,稱我的陽物為“你存在的理由”。
  以前,我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為主題寫一部短篇小說。小說歸終沒有完成,而我在那時間裏由於連續不斷地就人存在的理由進行思考,結果染上了一種怪癖:凡事非換算成數值不可。我在這種沖動的驅使下整整生活了8個月之久。乘電車時先數乘客的人數,數樓梯的級數,一有時間就測量脈搏跳動的次數。據當時的記錄,1969年8月15日至翌年4月3日之間,我聽課358次,性交54次,吸煙6,921支。
  那些日子裏,我當真以為這種將一切換算成數值的做法也許能向別人傳達什麼。並且深信只要有什麼東西向別人傳達,我便可以確確實實地存在。然而無須說,任何人都不會對我吸煙的支數、所上樓梯的級數以及陽物的尺寸懷有半點興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顧盼自憐。
  因此,當我得知她的噩耗時,吸了第6,922支煙。
24

  這天夜裏,鼠一滴啤酒未沾。這絕非好的徵兆.他因而一口氣喝了5杯冰鎮吉姆威士卡。
  我們在店舖的幽暗角落裏玩彈子球來消磨時間。這玩藝兒實在毫無價值可言:花幾枚零市,換取它提供僵死的時間。
  然而鼠對什麼都一本正經。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贏上兩局幾乎近於奇跡。
  “喂,怎麼搞的?”
  “沒什麼。”鼠說。
  我們返回餐桌,繼續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卡。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只是默默地、不經意地聽著自動唱機繼續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來呀孤獨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開口道。
  “什麼事?”
  “希望你去見個人。”
  “……女的?”
  鼠略顯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麼求我?”
  “舍你有誰?”鼠快速說罷,喝下了第6杯威士卡的第一口。
  “有西裝和領帶?”
  “有。可是……”
  “明天兩點。”鼠說,“喂,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麼活著?”
  “皮鞋底。”
  “哪里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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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剛出鍋的熱蛋糕。他將幾塊重疊放在一個深底盤內,用小刀整齊地一分為四,然後將一瓶可口可樂澆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裏,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陽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裏邊沖灌這種令人反胃的食物。
  “這種食物的優點,”鼠對我說,“是將吃的和喝的合二為一。”
  寬敞的院子裏草木蔥籠,各色各樣的野鳥四面飛來,拼命啄食灑滿草坪的爆米花。

26

  談一下我睡過的第三個女孩。
  談論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女郎。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相反,苟活於世的我們卻年復一年、月複一月、日復一日地增加著年齡:我甚至時常覺得每隔一小時便長了一歲。而可怕的是,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絕對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這種說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是長得對她來說相得益彰的那種類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張照片。背面寫有日期,1963年8月,即甘迺迪總統被子彈射穿頭顱的那年。她坐在一處仿佛是避暑勝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點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頭發剪得很短,頗有賽巴格風度(總他說來,那發型使我聯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身穿下擺偏長的紅方格連衣裙。她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觸動對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輕輕合攏的雙唇,猶如纖纖觸角一般向上翹起的鼻頭,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垂掛在寬寬的前額,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臉頰之間,散在著粉刺淡淡的遺痕。
  她14歲,是她21載人生中美奐美侖的一瞬間,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這樣認為。究竟那種事是由於什麼、為了什麼而發生的,我無法捉摸,別人也全然不曉。
  她一本正經地(不是開玩笑)說她上大學是受天的啟示。
  當時還不到淩晨四點。我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我問所謂天的啟示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曉得呢,”她說。稍頃,又補充道:“不過,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從天而降。”
  我想像天使的翅膀飄落大學校園的情景。遠遠看去,宛如一方衛生紙。
  關於她為什麼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懷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
27

  我做了個惡夢。
  我成了一隻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快發黑的血跡,西天有一塊不吉祥的黑雲遮天蓋地,四周飄蕩著隱隱雨腥。
  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由於時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夢境。
  我從床上翻身下來,擰開淋浴噴頭沖去全身討厭的汗膩。
  接著用烤麵包片和蘋果汁對付了早餐。由於煙和啤酒的關系,喉頭竟有一股被舊棉花整個堵塞的感覺。把餐具扔進水槽之後,我挑出一套橄欖綠布西裝,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燙工整的襯衣,和一條黑針織領帶,抱著它們坐在客廳的空調機前。
  電視裏新聞播音員自以為是地斷言今天將達到本夏最高溫度。我關掉電視,走進隔壁哥哥的房間,從龐大的書山裏面找出幾本書,歪在客廳沙發裏讀起來。
  兩年前,哥哥留下滿屋子書和一個女友。未說任何緣由便去了美國。有時她和我一起吃飯,還說我們兄弟倆實在相似得很。
  “什麼地方?”我驚訝地問。
  “全部。”她說。
  或許如她所說。這也是我們輪流擦了10年皮鞋的結果,我想。
  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面的酷熱,心裏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系上領帶,穿好西裝。
  時間綽綽有餘,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面孔。
  我沿著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到河水裏浸涼。網球場裏有兩個曬得紅撲撲的女孩,戴著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陽光到午後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著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鐘。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合眼,茫然聽著海濤聲和其間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體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游泳池更衣室吸煙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時來著?),那夢便一去遝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只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紮基斯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歎口氣,松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煙。
  “那麼,總得有個去處吧?”
  “動物園。”
  “好啊。”我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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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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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面臨海,後面依山,側面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煙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樓裏,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臺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奔馳”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裏。奇怪的是,鼠家裏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裏面還緊挨緊靠地擺著型號過時或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裏喝啤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乾脆:年紀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裏,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屍體堆積如山;如今每家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著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裏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時常去那裏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手。
  “喂,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裸體照,其中間部位竟插著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裏住著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裏,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系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裏,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
29

  大約有一個星期,鼠的情況非常不妙。或許由於秋日臨近,也可能因為那個女孩的關系。鼠對此隻字不吐。
  鼠不在時,我抓住傑尋風摸底:
  “喂,你說鼠怎麼了?”
  “這個——,我也莫名其妙。莫不是因為夏天快要完了?”
  隨著秋天的降臨,鼠的心緒總是有些消沉。常常坐在餐桌旁呆愣愣地看書,我向他搭話,他也只是無精打埰地應付了事。而到暮色蒼茫涼風徐來四周氤氳幾絲秋意的時分,鼠便一下子停止喝啤酒,而氣急敗壞似地大喝冰鎮巴奔威士卡,無盡無休地往桌旁自動唱機裏投放硬幣,在彈子球機前手拍腳刨,直到亮起警告紅燈,弄得傑惶惶不安。
  “怕是有一種被拋棄之感吧,心情可以理解。”傑說。
  “是嗎?”
  “大家都一走了之。有的返校,有的回單位。你也是吧?”
  “是啊。”
  “要理解才行。”
  我點點頭。”那個女孩呢?”
  “不久就會淡忘的,肯定。”
  “有什麼不愉快不成?”
  “怎麼說呢?”
  傑含糊一句,接著去做他的事。我沒再追問,往自動唱機裏投下枚硬幣,選了幾支曲,回桌旁喝啤酒。
  過了10多分鐘,傑再次來我跟前問:
  “怎麼,鼠對你什麼也沒說?”
  “嗯。”
  “怪呀。”
  “真的怪?”
  傑一邊反復擦拭手中的玻璃杯,一邊深思起來。
  “應該找你商量才是。”
  “幹嘛不開口?”
  “難開口嘛。好像怕遭搶白。”
  “哪里還會搶白!”
  “看上去像是那樣,以前我就有這個感覺。倒是個會體貼人的孩子。你嘛,怎麼說呢,像是有毅然決然的果斷之處,……
  可不是說你的壞話。”
  “知道。”
  “只不過是我比你大20歲,碰上的晦氣事也多。所以,怎麼說好呢……”
  “苦口婆心。”
  “對啦。”
  我笑著喝口啤酒:
  “鼠那裏由我說說看。”
  “嗯,那就好。”
  傑熄掉煙,轉身回去做事。我起身走進廁所,洗手時順便照了照鏡子,然後又快快地喝了瓶啤酒。
30

  曾有過人人都試圖冷靜生活的年代。
  高中快畢業時,我決心把內心所想的事頂多說出一半。起因我忘了,總之好幾年時間裏我始終實踐這一念頭。並且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果真成了僅說一半話的人。
  我並不知道這同冷靜有何關系。但如果將一年到頭都得除霜的舊式冰箱稱為冷靜的話,那麼我也是這樣。
  由此之故,我用啤酒和香煙,把即將在時間的積水潭中昏昏欲睡的意識踢打起來,同時續寫這篇文字。我洗了不知多少次熱水淋浴,一天刮兩回胡須,周而復始地聽舊唱片。此時此刻,落後於時代的彼得.波爾和瑪莉就在我背後喝道:
  “再也無須前思後想,一切豈非已然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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