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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黑潔明] 饕餮戀(上)(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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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4:55: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簡介】

曾經,
她,是他摯愛的妻,
兩人本該幸福長久,
卻因為他奢求尊嚴與榮譽,
不惜應承鑄造兵器,而招來不幸。
貪慾的火焰,蒙蔽了他的雙眼,
卻也逐漸吞噬他心愛妻子的笑容、幸福與血肉。
當他終於醒悟時,
四周的一切只剩無盡焦土…

如今,
他,是她第一個愛上的男人,
被他呵護的感覺,如夢般甜蜜,
她深愛著他,卻又清晰的感覺到,
那些藏在他心裡的過往傷痛,正吞噬著兩人的未來。
她的男人,背負著古老的靈魂與記憶,
當她決定一探究竟,
卻發現折磨著他的秘密,
正虎視眈眈,等著要毀滅她…  





饕餮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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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4:56:24 |只看該作者
饕餮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

  陽光,從正前方的太陽之窗灑落廟堂之中,照亮了一尊尊金色的諸神之像。

  空氣中,飄散著花香。七彩的花兒,滿佈冰涼的石板走道兩旁。

  他踏進廟堂巍峨的大門時,看見正前方,身穿禮衣的巫女和諸神一樣,戴著金色的面具,站在高台之上。

  他牽著身旁心愛女人的小手,踩在陽光灑落的走道,來到高台前。

  等著他和她的巫女,朝他微一點頭,他看不見面具後巫女的表情,卻能看見她眼中的笑意。

  他不自覺露出微笑,然後轉頭看著站在他身旁,緊張的握著他大手的小女人。

  她白嫩小小的臉兒,因為緊張而泛紅。身上那襲繡滿花鳥的新娘嫁衣,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繡制的。她將美麗烏黑的長髮綁成了辮,盤成了髻,簪上了花,然後讓最後一段長辮,垂落在身前。

  她,美得不可思議。

  他不自覺緊握住她的手。

  她抬眼偷瞧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垂眼,但美麗的小臉卻因興奮和羞怯,變得更紅。

  就在這時,一名侍女端著盛水的銅盤上前。

  巫女張嘴吟唱著優美的讚歌,她以雙手掬起了水,任清水從指間流瀉。陽光穿透了水光,閃出繽紛的七彩。

  廟堂裡,只有她清麗悠遠的歌聲,和那琤瑽水流聲交織著。

  當祝福的讚歌結束時,巫女拿起了另一位侍女銅盤上的玉刀,走下階梯,來到他和她的面前。

  巫女瞧了他一眼,然後轉向新娘,柔聲詢問。

  「阿絲藍,你願成為巴狼之妻,敬他愛他,天長地久,永不分離嗎?」

  「巴狼,你願成為阿絲藍之夫,護她愛她,天長地久,永不分離嗎?」

  「我願意。」他點頭。

  巫女朝阿絲藍伸出了手,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巫女用尖銳的玉刀,將她的掌心劃破一個小口子。然後巫女也朝他伸出了手,他把手交到巫女手中,讓她在他的掌心上也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從他倆的掌心中流了出來。

  戴著金面具的巫女,把玉刀放回銅盤,烏黑深邃的雙眼,看著她與他,然後將兩人流血的掌心緊緊交握在一起,如歌唱一般,輕輕的開口道。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你的血。你的血,就是你的血。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佈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巫女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清楚的迴盪在寬廣的廟堂之中。

  阿絲藍緊張的抬頭仰望著他,張嘴重複那誓言:「從……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看著嬌小可愛的她,他胸口莫名緊縮著。

  他深吸口氣,緊握著她的小手,發自肺腑真摯的開口說出那將她與他的生命,連結在一起的誓言。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巴狼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因為他許下的誓言,綻出了開心的笑,美麗的小臉因那笑容而發光發亮,溫暖了他的心。

  那雙美麗的眼,映著他。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遠留在那裡,留在她的視線之中,留在她心底。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笑容,和今天的一切。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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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4:59: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當時,他十四歲,她也才十二,剛入白塔當侍女,幾乎什麼也不懂。

  那一天,雲開霧散。

  久不見的陽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藍如洗。

  昨天夜裡才剛剛下過雨,五層樓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陽照射下,閃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際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帶領下,初來乍到的阿絲藍,和姆拉一起抬著裝滿絲綢的木箱,來到曬場。

  五大箱的珍貴布料,讓她們來來回回,從地窖搬到曬場,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絲藍,你今天就先把這些全曬到竹竿上,像這樣,掛上去,攤開,拿旁邊這籃子裡的竹片夾好,記得要用竹片光滑的這一面,不然會傷到布料的。然後,再拿線纏緊竹片。」

  姆拉親自示範給她看,邊道:「全曬上去後,你在旁小心顧著,注意要是雲聚集過來,要快點把它們全收下,別讓雨淋濕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緊張的點點頭。

  「知道就好。這些祭祀用的絲綢和禮衣貴得很,要是弄壞了,就算賣了我們倆也賠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還得回去幫忙,你快點工作吧。」

  說完,姆拉便留下她一個人,轉身走了。

  阿絲藍看著地上那一箱箱的絲綢,再瞧瞧曬場裡,已經架起來的竹竿。那塊姆拉示範掛上的絲綢,繡著精細的花紋,風一吹,那些紋路便隨著絲綢的飄動,在陽光下流轉生輝。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曉得這些絲綢貴得嚇人。

  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美麗的布料和衣裙,它們又輕又軟,色彩繽紛,有些還薄到能看透後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將它們從箱子裡取出,掛上了竹竿。

  但,那其實是很枯燥的工作,一開始,她還會看看那些絲綢上的紋樣和刺繡,可很快的,當她掛完第一箱的絲綢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動作太慢,再這樣下去,等她將所有箱子裡的布料全曬上竹竿時,太陽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絲藍想了想,決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掛上去,再提著那籃竹片一一將所有的布料夾好,這樣就可以省些時間,不用來來回回的跑上好幾趟了。

  不一會兒,她就將第二箱的布料全曬掛上去。

  呼,看樣子,這方法快多了。

  阿絲藍看著那些絲綢,鬆了口氣,正當她自以為自己很聰明,準備拎著那籃竹片將所有曬上去的布料夾好固定時,驀地,一陣大風吹來。

  那陣風,來得又急又快,毫無預警,把她戴在頭上遮陽的頭巾都吹跑了。

  「呀!」她驚呼出聲,仰起頭欲抓住頭巾,卻看見一大片純白的絲紗越過了她的頭頂。

  瞧見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見竹竿上那些又輕又軟的絲料,在轉眼間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慘了!

  阿絲藍嚇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禮衣,但另一匹絲料又被吹跑,只見滿天都是七彩的高級絲絹綢緞。

  「別吹!別吹了呀!」

  她心慌意亂的喊著,仰頭在風中追著那些像彩蝶般飛上天的絲綢跑,卻因為沒有看路,在下一瞬間,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絲藍,眼看那些美麗的絲料就要被風吹走,她卻無能為力,一時間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急得淚都掉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現的是那麼突然,她愣得忘了反應。只見他抓起一根曬布的長竹竿,將竹竿耍得虎虎生風,他左一撈、右一撈,沒兩三下,就將滿天亂飛的絲綢全給撈了回來。

  他把撈回來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簍裡。

  她匆匆爬站起來想謝謝他,可她還沒張嘴,他卻掉頭將其他掉在地上的絲布,一塊一塊的撿了回來。

  她緊張的絞著雙手,尷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趕緊上前去撿。

  好不容易將所有的絲綢都撿回來了,她惶惶不安的瞧著他,深怕他會去告訴別人她差點釀成的大禍,他卻只是沉默的幫著她把絲料全都重新曬好,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他的臉上有著黑色的牙紋刺青,濃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後還有一條烏黑卻有些毛躁的長髮辮。

  她沒見過他,卻從他臉上的刺青,認出了他。

  王城裡來往商旅極多,偶爾也有異族會來,但沒人有著像他一樣的剌青。

  她聽說過這個少年,他是鑄銅工坊裡,那位阿奇大師傅一次出門遠行至礦區時,從山裡撿回來的狼小孩,據說他被阿奇師傅撿到時,身邊還有著幾匹狼。不知為什麼,母狼沒有吃了不到三歲的他,反而還把他當自己孩子一般的餵養。

  他是狼子。

  城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他。

  她聽過姆拉提過,他現在也在鑄銅工坊裡工作。

  白塔是禁區,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隨意進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師傅差來傳話給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終沉默著,她也不好開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邊曬著絲料。

  只是這一回,她可不敢再貪快了,每一匹華布、每一件禮衣,她都小心的在掛曬上竹竿後,乖乖的將竹片給夾上纏好繩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這事若是讓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無法再繼續留在白塔,阿絲藍的淚水便泉湧而出。

  爹去年剛過世,家裡頓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纏身的娘,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來當侍女的,若她被趕出白塔,不只她沒飯吃,娘也會跟著餓肚子的。

  她一邊拿線纏著竹片,心裡卻越來越慌,淚水也跟著成串的掉。

  正當她咬著唇,無聲掉淚時,那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潔白軟絲另一邊。

  她慌亂的伸手擦去淚水,卻無法遏止淚水從眼眶裡不斷冒出。

  阿絲藍既挫敗又難過,只能咬著顫抖的唇,害怕的含淚看著他。

  風再起,揚起了白色的絲紗,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紋著黑牙一般虎紋的臉,和那雙炯炯有神的眼。

  「別哭了。」

  她愣住了,怎樣也沒想到,他開口不是為了責備,而是安慰。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低頭看著她,緩緩的說:「所以,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困擾,卻又十分的溫柔。

  她粉唇微張,怔忡的瞧著眼前的少年,一時有些啞口,好半晌,才遲疑不安的擠出一句。

  「真的?」

  「嗯。」他點頭。

  緊縮的心口驀然一鬆,淚水也不再湧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確定,「真的?」

  他看著眼眶仍含著淚水的她,嚴正的開口保證,「真的。」

  淚水再次湧出,這一回,卻是因為鬆了口氣的關係,她抹去淚水。

  風,再次揚起,吹跑了她的淚。

  她怯怯的,在風中破涕為笑。

  「謝謝你……謝謝……」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黝黑的臉似乎紅了那麼一紅,但他只是應了一聲,便很快的轉過身去,動作俐落的繼續幫她曬著絲綢。

  她擦乾眼淚,一邊工作,一邊偷偷的瞧著他。

  在他的幫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曬上了竹竿,在陽光下隨風搖曳著。

  五個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蓋蓋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見他轉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紅著臉,鼓起勇氣道:「我……我叫阿絲藍,你呢?」

  他似乎很驚訝她會問他的名字,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

  「巴狼。」

  她抱著竹籃,羞澀的瞧著他道:「謝謝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點了下頭,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絲藍看見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著和他揮手道再見。

  他似乎揚了下嘴角,但距離太遠了,他又很快的轉過頭,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著他,每每想到他臨去前的那一眼,總會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不自覺的傻笑起來。




  巫女,是個小她三歲的女娃。

  第一次見到她時,阿絲蘭緊張得不得了。

  那穿著華貴衣飾的嬌小女娃,有著超乎同齡娃兒的穩重和冷靜。

  但很快的,她就發現這位歌喉優美、舞藝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強,也同時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後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見面,小巫女就睜著烏黑的大眼,瞧著她笑著說。

  她對這萬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驚訝又感動。

  也許是因為年齡較為相近,後來,澪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勝過和其他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侍女相處。

  她常常會找她一起伴讀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幫她出門傳話,或陪她一起進宮的侍女。

  因為她年輕,體力也較好,姆拉她們也樂得不用整天跟著活潑好動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變得相當好。

  很快的,一年、兩年過去了,她也慢慢習慣了在白塔裡的生活。

  在白塔裡,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後,她和其他侍女會去打掃環境,然後才會坐下來吃飯,跟著上午再去廟堂裡,擦拭神像和禮器,下午再和前輩們學習關於藥草、音律和祭祀的禮儀與知識,到了晚上,她還得抽空洗澡、洗衣。

  隨著季節的變換,她們除了要趁有太陽時,曬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時間,上山採藥、曬藥草,因為不同的時節,生長的藥草也不同。

  當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禮,她們更是忙到團團轉。

  人們的生老病死都會來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們這些下人當然就更忙了。

  因為昨晚沒睡好,擦著銅製的禮器,阿絲藍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阿絲藍!」

  正當她差點打起瞌睡時,澪的聲音便在寬廣的大廟堂中迴響,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一回首,就看見隨著年歲增長,變得更加美麗的小巫女。

  「別擦了,你幫我到玉坊和銅坊傳話。」

  「是。」一聽到能去銅坊,她抓著手中的抹布,跳了起來。

  「你到玉坊和銅坊裡,要坊裡兩位大師傅馬上過來,大巫女要見他們。」

  大巫女?

  她一凜,立刻點頭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歲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層,平常是很少下來的,她來這兩年,也只在大典上時,見過幾次。

  之前澪年紀還小,白塔裡有很多事,都還是大巫女在處理,但這兩年,因為大巫女的眼睛聽說漸漸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經慢慢轉由澪來主事,大巫女幾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臉上也有少見的憂慮,不敢誤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裡的兩處工坊,通知大師傅來白塔。

  接到通知,兩位大師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門邊喘著氣,阿絲藍看著阿奇大師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雖然有些擔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但她仍是在看見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一顆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幾下。

  兩年了,十六歲的他,一下子抽高長壯了許多,完全脫去了少年青澀的模樣,虎背熊腰的他,看起來比一般男人還要威猛。

  「出了什麼事?」他問。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著他說:「大巫女要見大師傅,沒說是什麼事。」

  阿絲藍感覺到臉上發燙,她曉得自己一定又紅了臉: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在面對他時,不臉紅心跳。

  那一次之後,他常常會到白塔替阿奇大師傅傳話,她也常會來鑄銅工坊中,替巫女傳話。

  每一次她都會忍不住偷看他,或找他說話。

  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很安靜。

  後來,她才曉得,因為人們認為他是狼子,有狼神護佑,對他又敬又怕,總是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大家對他,有種沒來由的畏懼,同齡的孩子都不和他玩,大人則盡量不靠近他。

  那,讓他變得沉默。

  可漸漸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處中,她發現他其實並不是天生冷漠,也非不愛說話,只是成長環境養成了他少說多做的習慣。

  多數的時候,總是她在說,他在聽。

  但相處久了之後,慢慢的,他會問她關於她的事,也會開始說些自己的事。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嗎?」他再問。

  地點點頭,「嗯。」

  「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去忙嗎?」她詫異的看著他,小臉有些微紅。她知道,他對工作一向認真負責,除非大師傅吩咐,她不曾見過他在工作時間出門。

  「我做完了一部分。」他指著旁邊堆放著好幾個大木箱的驢車,道:「剛好要去白塔,大師傅要我送禮器過去。」

  「喔。」她就知道。

  難怪他方才會主動開口問她,既然要送禮器去白塔的話,平常阿奇大師傅應該會叫他一起的。

  他上了驢車,回頭卻見她雖然跟了上來,卻站在驢車旁東張西望的,就是沒上車。

  巴狼黑瞳驀然一黯,下顎緊繃的看著她說:「你若介意被人看到和我一起,那就算了。」

  聞言,阿絲藍一愣,只道:「我為什麼要介意?」

  他看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因為我是狼子。」

  「我知道啊。」她眨了眨眼,狐疑的問:「那又怎樣?」

  見她滿臉不解,似乎不懂問題出在哪裡,他錯愕的瞪著她,緩緩的開口問:「你不是因為介意,才不上車的嗎?」

  她呆了一呆,紅著臉搖頭道:「我沒有不上車啊,我只是因為車座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所以在想要怎麼才能上去。」

  所以,她並不是在看旁邊有沒有人,或是不想上車?

  他呆瞪著她,卻見她又看向旁邊,小臉綻出微笑,指著不遠處,看著他道:「有了,你可不可以把驢車駛過去一點,我站到那大石上,就能上去了。」

  瞧著她那天真開心的表情,剎那間,他差點笑了出來。

  「不用了。」

  為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問,卻見他跳下了車,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腰,一把就將她給舉抱到了車上。

  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還殘留著鑄銅時的餘溫,他的大手有力又熱燙。

  舉起她,對他來說似乎完全不費力,她覺得自己在他手中,輕得像貓咪一樣。

  「這樣不就上來了。」他說。

  她回過頭,看見他眼裡有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揚著,那幾乎算是一個笑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著他繞到了驢車的另一邊,輕而易舉的上了車。

  「坐穩了。」他交代著,然後輕抖韁繩。

  小毛驢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雲層灰濛濛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似乎發現她會冷,他回身從車後拿出了一隻羊毛氈毯,遞給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髒了。」平常用來擋風的羊毛氈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尷尬的微蹙著眉,以往從沒注意到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它又黑又舊,邊角還脫線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將它收回來,她卻搖了搖頭,將自己包在那老舊的羊毛氈毯裡,朝他笑著道謝,「這很暖呢,謝謝你。」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緊縮。

  奇異的是,那件老舊的氈毯,彷彿在裹上她的瞬間,也跟著變得漂亮了些,就連脫線的邊角,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礙眼。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拉回身前,心頭卻莫名暖熱。

  車輪,轆轆的壓輾在車道上。

  天氣雖然冷,但緊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臉兒和心口卻是熱的,一直很熱。

  「對了,前幾天我和姆拉上山採藥。昨天才回來。」阿絲藍偷瞄著他,試圖找話題和他閒聊。「你最近還好嗎?」

  「嗯。」

  「我聽姆拉說,阿奇大師傅讓你開始鑄銅了?」

  「對。」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說。

  鑄銅是很困難的技藝,先要當學徒許多年,幫忙師傅們顧爐火,每天都要鏟煤炭、搬陶泥、鋼錠、礦石等等,還要幫師傅們做許多雜事,跟著才是學習雕刻、燒陶,然後才能學鑄銅、鍛造。

  一般鑄銅的工匠,都要學上十幾年才能出師,阿奇大師傅又特別的嚴厲,雖然巴狼是他的養子,但那只讓他對巴狼更加嚴苛。

  巴狼的技術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師傅才會讓他上到第一線。

  他才十六歲,這麼年輕就能夠開始鑄銅,實在是很了不起。

  聽見她的道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謝謝。」

  她笑了笑,「你真是厲害。像我到現在都還是半調子,前兩天在山上,看到一條好大的蛇,嚇得我一陣腿軟,直躲在姆拉身後發抖,那蛇比我的腿還粗呢,姆拉卻說那種蛇叫巴蛇,我們看到的那條蛇,只是娃兒,還沒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長到比我整個人都還要粗,據說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緊抓著羊毛氈毯顫抖了一下,吐了吐舌頭,不敢相信的說:「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們倆和這輛驢車連人帶車給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頭皮發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還老神在在的,繼續在原地採藥草。」

  她的表情既生動又活潑,每每讓他忍不住多看兩眼。

  「我也只是半調子。」他說。

  阿絲藍聞言,驚訝的回頭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樣,他老實的道:「我才剛開始學而已,到現在澆灌銅液時,還是會不小心灑出來,有時候陶范沒做好,在澆灌時也會破掉。」

  「真的?我還以為你都不會出錯。」

  他訝然的看著她,尷尬的說:「我當然會出錯。」

  她瞅著他,斬釘截鐵的道:「但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真不曉得她對他的信任和瞭解是從哪來的,但瞧著身旁不知該說她聰明還是單純的姑娘,他還是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嗯,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見他同意,她唇角彎成新月,開心的看著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見前方的高塔,她脫口就道:「好快。」

  沒想到搭驢車那麼快,太快了,難得他和她多聊了兩句,她有些捨不得下車呢。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有著依依不捨的表情,讓他心頭不由得跳快了兩下。

  他將驢車駛過廟堂,來到後面的白塔,下了車,到另外一頭抱她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的臉又紅了,就像他抱她上車時一樣,看起來好可愛。

  「不客氣。」

  他收回在她纖腰上的大手,她卻在這時看見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個洞。

  「咦,你的袖子怎麼破了個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順著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邊有個邊緣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後才想起來,那是他前兩天在工坊裡,不小心被濺起的火星子燙到的傷口。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已經輕呼出聲。

  「哎呀,你燙傷了嗎?怎不和我說?」她蹙起了小小的眉頭,擔憂的仰起小臉,交代道:「你等等,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別跑走喔。」

  說完,她就拎著裙子,轉身跑進門去,完全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

  看著她消失在白塔裡的身影,他有些納悶,不知她想幹嘛,只得先轉身到車後,把車上裝在箱中的青銅禮器,都先一一搬進白塔內。

  他還沒搬完,她已經像陣風一樣,拎著一個小木箱跑了回來。

  「老天,你在做什麼?」一看見他,她就大驚小怪的叫著。

  「把禮器搬進來啊!」他愣愣的說。

  「可是,你的燙傷——」

  原來是為了這個,他鬆了口氣,「不礙事的。」

  「那麼大個水泡,怎麼可能不礙事?!」她光看到就覺得痛,擰著眉惱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難得見她發火,他愣了一下,反正這是最後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來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卻見她得寸進尺的道:「快把上衣脫下——」

  他一怔,跟著方聽見她說:「我好幫你擦藥。」

  「不用了。」

  他隨口答著,一回身卻見她拿來一旁的油燈,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絕,只翻著藥箱,頭也不抬的道:「快點,趁水泡沒破,我幫你處理上藥包紮起來,若是它破掉時,碰到了髒東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針跑哪去了,我記得在這裡的……」

  瞧她在藥箱裡東翻西找的,他忙開口。

  「沒關係的,你別忙了,它自己會好,我之前都是這樣的。」

  「自己會好?!」聽到這句話,她猛然跳了起來,凶巴巴的戳著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個娃兒被燙傷,他娘也是這樣想,結果後來傷口潰爛,讓那娃兒差點連小命都送掉了!我們城裡一年有好幾個人死於傷口潰爛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她顯得有些凶狠的聲音,迴盪在白塔的一樓廳堂內。

  那粉紅小嘴裡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平常的羞怯溫柔模樣,全然不見蹤影。當那一長串的指責流暢的溜出了她的嘴時,最後三個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繞樑不絕於耳。

  老實說,他呆住了。

  事實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迴盪在安靜的大廳裡,顯得特別明顯刺耳。

  而她纖纖的食指,依然抵著他的胸膛。

  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阿絲藍的小臉爆紅,她飛快的收回食指,尷尬的說:「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阿絲藍結結巴巴的瞧著他,窘迫得想飛奔逃走,他卻在下一瞬間,抬起手脫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結實精壯的胸膛。

  雖然是她叫他脫衣服的,但他真的脫了,她還是嚇了一跳,只覺得一張小臉就像火爐裡的火那般熱燙。

  他把衣服交給她,然後盤腿坐到地上。

  捧抱著他的上衣,阿絲藍又羞又窘的跟著慢慢跪了下來。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轉身繼續翻找藥箱裡的針,大廳裡靜到只剩下她找東西的聲音。

  老天,她的頭頂一定開始冒煙了。

  她面紅耳赤的翻著藥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針,這才敢抬起頭,卻不敢看他,只敢盯著他燙傷的手臂瞧。

  不瞧還好,一瞧她頭皮又麻了起來。

  那麼大個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兒,快有她半個拳頭那麼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怎麼會認為它會自己好呢?

  他還說他之前都是讓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衝動,她把針拿到油燈的火苗上,去除邪穢,方抓著他的手臂,飛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將它戳破,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著她,暗黑的瞳眸裡,有著奇怪的情緒。

  「嗯。」他應了一聲,雙眼卻仍盯著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臉紅紅的說:「別亂動,免得我把針插到別的地方,傷到你。」

  「我不會亂動。」他說,語音低啞。

  她把燒過的銅針湊到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在他燙傷的水泡上,戳了一個小洞,水泡一破,裡面的液體便流了出來。

  她趕忙拿起剛剛準備好放在一旁的白布,輕輕的壓在他傷口上,讓白布將水泡裡的液體全吸出來。

  他沒有亂動,也沒有呻吟或瑟縮顫抖。

  阿絲藍忍不住飛快的再瞧他一眼,他依然凝望著她,而不是看著他被燙傷的傷口。

  才稍稍退消的紅暈又上了臉,她把視線拉回他的傷口上,柔聲開口問:「你怎麼會被燙成這樣的?」

  「我在鑄銅工坊裡工作。」他提醒她,「被燙傷是很正常的。」

  也對,他在鑄銅工坊裡工作,時時刻刻都得和火焰相處,的確是很容易被燙傷。

  雖然知道他說得沒錯,她一邊清潔他的燙傷,替他上藥,一邊還是忍不住小聲咕噥:「沒有什麼燙傷會是正常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揚起了嘴角。

  她瞄到了,那的確是個笑,完全軟化了他平常冷硬的表情。

  阿絲藍愣愣的瞧著他的笑,一時看傻了眼。

  他竟然在笑呢。

  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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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00:40 |只看該作者
一陣風從未關起的大門外吹了進來,教她猛然回神,察覺自己愣愣的直盯著他瞧,她慌張害羞的再次低頭,趕緊繼續替他塗上墨綠色的草藥,然後小心的包紮起來。

  可包到一半,她卻受不了那安靜的感覺,不禁又飛快的瞅他一眼。

  「你一定覺得我很大驚小怪,對不對?」

  「不。」

  她挑眉。

  他看著細心溫柔的她,坦承道:「我不會覺得你很大驚小怪。」

  事實上,他很受寵若驚。

  除了師傅和師母,從來沒有人這麼在乎他。

  怕會弄痛他,她在替他處理傷口時,從頭到尾都非常小心。

  老實說,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很好。

  「那……」替他包紮好了傷口,她一邊清洗銅針,一邊咬著粉唇,鼓起勇氣,瞧著他問:「你以後若是燙傷了,就來找我,好不好?」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巴狼一愣,卻見她眼中有著真心的擔憂。

  「不會耽擱你很多時間的,你看,一下子就好了。」她仰著小臉,極力說服著他,「只要在你有空時,或晚上回家的時候也行,順便繞過來白塔一下,讓我處理一下就好,我動作很快的。況且,上了藥,它也會好得比較快,也比較不會干擾你工作。所以你要是燙傷了,就來找我擦個藥,好不好?」

  那太麻煩她了。

  可瞧著她微蹙著的秀眉,和那雙擔憂的眼,他的拒絕就是無法出口。

  況且從小到大,她是他唯一且僅有的朋友。

  他其實也很想見她。

  所以那個字,就這樣溜出了口。

  「好。」

  聽到他答應,她的笑容在瞬間綻放。

  「那就這麼說定囉。」

  她開心的回過身,掏出箱子裡的線圈,俐落的穿針引線,然後一邊笑看著他說:「你放心,我曬衣服雖然笨手笨腳的,但縫衣服可是我拿手的強項喔,等我補完,保證你不仔細看,都找不出原本的破洞在哪。」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所說的,他只是靜靜的坐在原地,瞧著她將他的上衣翻過來,低著頭,迅速的替他縫著破掉的衣袖。

  巴狼安靜又困惑的看著眼前嬌小的阿絲藍。

  有時候,特別像是現在,他總會忍不住奇怪,為什麼人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她卻對他那麼好。

  她有著一雙靈動且水汪汪的大眼,細密而濃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有如白雲一般綿柔的肌膚,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人們喜歡開朗溫柔的她,他常會聽見有人受了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來白塔找阿絲藍幫忙。

  她一直都是個漂亮且多話的小東西,兩年前剛見面時,他以為是因為她不曉得他是誰,才會對他笑。

  畏懼他奇特的身份,人們每每遇見他,總是刻意閃避視線,就算一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時,態度也會變得僵硬而不自然。

  只有她,待他的方式,始終如一。

  他曾經試著不要太過接近她,怕給她惹來責難和麻煩,但她卻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總是一找到機會就會來找他攀談。

  她身上有著淡淡的藥草香,最近他越來越習慣她的存在。

  只要她出現在附近,他不回頭就能猜到是她。

  前幾天沒看見她,他甚至忍不住找事繞來白塔,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雖然從白塔侍女口中,知道她和姆拉上山採藥了,可山林裡猛獸那麼多,她看起來又那麼可口,雖然有經驗老到的姆拉和她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直到剛剛在工坊門口看見她,他才鬆了口氣。

  風,輕輕的吹拂著她額前的發。

  垂首縫衣的她,是那麼認真而小心。

  一股暖意,在胸口緩緩擴散著。

  「好了。」她抬起頭,笑著將補好的上衣翻回正面,攤開來給他看。「瞧,看不出來吧?」

  她縫的針腳緊密而細緻,不注意看,還真的看不出來那兒曾破了個洞。

  「嗯。」他點頭。

  她開心的把衣服還給他,「快把衣服穿上吧,別著涼了。」

  在屋子裡,他一點都不覺得冷,但她顯然不這麼認為。

  他起身把上衣重新套上,跟著起身的她,主動伸出手,替他綁好衣帶。

  巴狼微微一僵,卻沒有阻止她。

  她似乎沒發現自己在做什麼。

  也許她只是習慣了替人處理傷口和更衣,可除了師母,從來沒有人這般對待他,更別提替他更衣綁帶了。

  低頭瞧著那認真替他綁衣帶的小女人,他胸口不由自主的緊縮著。

  「謝謝。」他啞聲開口。

  阿絲藍嚇了一跳,猛然抬首,紅雲一下子又浮現她的雙頰。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愣住了。

  她就站在他身前,兩隻手依然擱在他腰上的衣帶上頭。

  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吐出的氣息,可以在她烏黑美麗的眼中看見自己。幾乎只要他再把頭低下去一點,就可以碰到她。

  驀地,他的肚子響起飢餓的空響。

  他猛然回神,尷尬的紅了臉。

  「你餓了嗎?」她驚訝的問。

  「我得回去了。」他感覺到自己臉上發燙,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匆匆轉過身,落荒而逃。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阿絲藍追到了門邊,本欲叫喚他,臨到頭,卻又強忍了下來。

  她知道他很早就爬起來工作了,現在還沒到午,但他的工作十分繁重,他一定是餓了。

  她不該直接問他的,可她一下子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所以,她最後只是衝到車旁,把身上的羊毛氈毯還給他,「等等,你忘了這個。」

  他顯得十分不自在,卻仍是伸手接了過去。

  她露出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

  「你剛謝過了。」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和他揮手,「改天見。」

  「呃,改天見。」他禮貌的應了一聲,和她點了下頭,這才將驢車駛出白塔。


第二章   


  「巴狼!巴狼——」

  遠遠的,他就聽見她的聲音。

  這世上,也只有她會這麼大聲的呼喊他的姓名。

  看著那在河邊,不斷的笑著和他揮著手的阿絲藍,他也只能舉起手,和她揮了兩下,示意她,他聽見了她的叫喚。

  他掌著竹篙,將小船撐向她所在的那處河岸。

  來到了河邊,他還沒停穩,她已經心急的跨了上來。

  怕她跌倒,他趕忙伸手去扶她。

  她幾乎是摔入他懷中的,卻半點也不介意的抓著他,笑著說:「抱歉,一時沒站好。」

  「你怎麼會在這?」

  「她悶壞了。」阿絲藍指指不遠處在河邊一起嬉鬧玩水的三個小姑娘,「溜出來和朋友散心,我有些擔心,便跟著一起。」

  阿絲藍雖然沒有指明,但他一眼就認出那三位小姑娘的身份,除了澪之外,另外兩個,他也曾在跟著大師傅入宮時見過。

  她們不該單獨出宮,甚至出城,但顯然除了阿絲藍之外,沒人發現她們溜了出來,也難怪她會擔心的跟在一旁。

  「你呢?你怎麼會在這?」

  「今天坊裡停爐休息,我來抓魚。」他指著船上那腹大口小的竹簍,回答她的問題。

  「真巧。」她甜甜一笑,探頭一看,青竹簍裡有著好幾條肥滿的大魚。「哇,這魚好肥啊。你忙了一早上了吧?」

  「嗯。」他點頭。

  「那這個給你。」她低頭從掛在手中的竹籃裡,翻出兩個用葉子包起來的大飯團,「我把醃過的梅子和烤醃肉包在裡面,大家都說很好吃喔。」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次是真的很好吃,連澪都試吃過了,絕不是誆你的。」

  自從去年他餓到肚子咕嚕咕嚕叫,被她聽見後,她就總是把飯團、大餅,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乾糧和食物帶在身上,有時還會特別拿來給他吃,說是因為她最近開始在白塔的廚房幫忙,怕煮得不好吃,希望他幫忙試吃,她才敢把做好的料理端出去。

  起初,他還以為她只是怕他不好意思,才這麼說的。

  但吃到第一口飯時,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口飯是硬的,根本沒熟。

  他很快就發現,她煮的飯菜還真的是頗難入口。

  不是白飯裡還夾雜著小石子,不然就是醃肉忘了加鹽,或是鹽巴加太多了,再不然就是飯沒有煮熟,肉湯加了太多醋,整鍋湯酸到喝不下去,或是把肉燒焦。

  她第一次煮魚時,魚鱗甚至沒有刮下來,內臟也忘了去除……

  諸如此類的事,在剛開始那幾餐,真的是多不勝數。

  一個月後,那種怪異的菜餚就消失了。

  他以為是她廚藝進步了,但一次送貨到白塔時,剛好宮裡的差役也送糧食到白塔,他幫著一起搬貨入廚房,才從姆拉和其他侍女的對話中發現,白塔的餐食,雖然還是姆拉在煮的,但阿絲藍早在進白塔的那一年,就開始幫忙了,她並沒有那麼笨拙。

  前面那幾餐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的料理,只是為了顧及他的面子。

  他知道,為了他,她還特地和姆拉學做更多不同的料理,即使做菜時傷了手,也都會藏起來不讓他看見。

  他從來沒有和她挑明過,只是從此之後,無論她送什麼來,不管好不好吃,他都會乖乖把她送來的食物,全吃得一乾二淨。

  接過她送上來的飯團,他瞧了瞧不遠處那三位身份高貴的小姑娘,再看看她,不放心她一個人顧著那三個,他開口問道:「你們吃了嗎?」

  以為他擔心吃了她們的食物,阿絲藍忙道:「你放心,我們夠吃的,我做了很多呢。」

  她就是這樣,他有時真不知她究竟是聰明還是天真。

  巴狼不自覺揚起了嘴角,「我烤魚給你們吃吧,算是交換這些飯團。」

  「真的?」雖然很想他留下來,但又怕會耽誤他的時間,她掙扎了一下,才問:「可這些魚你不是要帶回去的嗎?」

  「沒關係,魚再抓就有了。」他若是真讓她一個人顧著那三位,若出了事,他可擔不起。

  反正今天放假,他拿起裝魚的竹簍,跳下了船,再回身扶她下船。

  「阿絲藍,他是你朋友嗎?」

  他才剛扶著她下船,身後便傳來一聲好奇的詢問。

  他回過頭,看見那位身穿藍衣的小姑娘,她褪下了平時穿的華貴衣裳,穿著一般姑娘穿的藍色麻布衣裙,但他依然認得她。

  「嗯,他是我朋友。」阿絲藍臉紅紅的偷瞄了他一眼,才點了點頭,和主子道:「他叫巴狼,在鑄銅工坊工作。」

  「你好,我是澪。」小姑娘用意黠的大眼瞧著他,身後的兩個朋友,全好奇的圍了過來,她指著她們和他介紹,「她是小舞,她是小夢。」

  「你們好。」他朝她們點頭。

  白衣的那位指著他的船問:「那是你的船嗎?」

  他點頭,應了一聲,「嗯。」

  黑衣的那位一聽,忍不住也開口道:「可不可以借我們坐坐?」

  他一怔,卻看見藍衣的那位聞言,雙眼一亮,也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可以嗎?」

  讓她們三個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顆腦袋都不夠人砍。

  可看著眼前三個小姑娘的渴望眼神,他卻有些動搖。

  去年冬天,大巫女過世了,還是個小姑娘的澪,就接管了整個白塔的祭祀、管理和醫療工作,從阿絲藍那兒,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幾乎不曾抱怨過。

  另外兩位,身份同樣顯貴,可平常也同樣都被關在屋子裡。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們恐怕都沒上過這種小船,才會對他這簡陋的一葉扁舟如此感興趣。

  身旁的阿絲藍,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轉頭看向她,只見她也露出懇求的表情。

  看來,阿絲藍和他一樣,都無法輕易拒絕她們,特別是澪的要求。

  瞧著眼前幾位,他很懷疑這世上有任何人,有辦法狠心拒絕她們的要求。

  「好。」他點頭答應,卻不忘附上但書,「但是,只能來回對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應,小巫女小臉一亮,見他點頭,開心的道:「謝謝你!」

  穿著藍衣的澪,第一個跑上了船。

  「謝謝。」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謝,靈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個白衣小姑娘,年紀和個頭最小,卻也最乖巧,她太矮了,無法自己上船,她無辜的盯著他,他只好伸手將她抱上船。

  「謝謝你,巴狼哥哥。」

  聽到她對他的稱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這才回身跑去船頭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見阿絲藍,風吹得她的髮絲微揚,她溫柔的看著他,唇邊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謝謝你。」她柔聲說。

  她沒有她們三個那樣絕世的容貌,卻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個。

  瞧著她秀麗溫柔的面容,喉頭不自覺地有些緊縮,他沒有開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絲藍信任的將小手交到他手中,沒有絲毫遲疑,他握緊了她溫暖的柔荑,小心的扶著她上船,自己才跟著跳上去。

  確定她們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將小船往河對岸撐過去。




  水面上,波光燦燦。

  遠處,雲霧縹緲,像是將鄉間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紗。

  對岸即將成熟的金黃稻穗垂著頭,每每風一吹來,便如浪般層層翻湧。

  女孩們迎著風,在船頭嬉笑歡鬧著。

  她們將手放到碧綠的水波裡,感覺那透心的沁涼。

  「阿絲藍,那些人為什麼要綁著鳥兒的頸子啊?」澪問。

  阿絲藍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附近河上的船家們,正差使著水鳥捕魚。

  「綁著是為了捕魚啊。」她解釋著。

  話聲方落,另一邊的小夢已經開口嚷嚷:「啊,好過分,那個人強迫鳥兒把到嘴的魚吐出來耶!」

  阿絲藍解釋著,「那是因為鳥兒比我們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鳥兒的脖子稍微綁緊一點,利用鳥兒捉魚的技巧,它們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魚,就吞不下去,漁夫們再要它們把魚吐出來。」

  「什麼?怎麼這樣?」小夢驚呼出聲,「那鳥兒們不是都吃不到魚了嗎?」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阿絲藍笑著說,「他們還是會給鳥兒吃魚的。」

  小舞擰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大家吃的魚,都是從鳥嘴巴裡吐出來的嗎?」

  小夢瞪大了眼,「不會吧?那我們不都吃過鳥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著她,然後再同時看向阿絲藍。

  阿絲藍已經笑到快流出淚來了,但看她們驚慌的模樣,忙笑著解釋道:「我們都會把魚先洗乾淨的呀,而且還會煮過,不會有鳥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後再也不吃魚了——」

  雖然如此,澪還是嚇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來。

  可小舞聽見,卻忍不住笑著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愛喝魚湯了,我們幾個,就你吃過最多鳥口水了。」

  「小舞!你好討厭——」

  澪嚷嚷著,原本浸在河裡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潑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潑水。

  「呀,你們兩個別鬧,噴到我了啦——」

  「噴到最好,來來來,你整天都關在宮裡,趁現在我替你去去穢氣!」

  「呀!好冰——」被殃及池魚的小夢也跟著叫出聲來。

  飛灑的水花,在空中閃閃發亮,三個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聰明的阿絲藍早早躲到了船尾,縮在高大的巴狼身後。

  「你不理她們可以嗎?」他問。

  「沒關係。」她陪著他站在船尾,悄聲笑著道:「她們成天都被人看著,悶壞了,好不容易能出來玩,我這時再囉嗦就太不識相了。」

  也對。

  他很久沒看到小巫女笑得這般開懷了。

  「抱歉,強要你載我們游河。」阿絲藍不好意思的說:「一定耽擱了你不少時間吧?」

  他搖了搖頭,要她放心,「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也沒別的事。」

  阿絲藍瞧著他,粉唇再次微揚。

  最近,不知為何,她笑時,都會讓他胸口抽緊。

  她已經和初見時那膽小羞怯的模樣不同,變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溫柔。

  曾幾何時,那個做事笨手笨腳的小姑娘已經長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會因她那秀麗溫柔的氣質而回首。

  每當他瞧見,總會覺得她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而遙遠。

  但下一瞬間,她就會發現他,開心的朝著他揮手而來。

  他調開凝在她臉上的視線,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動。

  到了對岸,他把小船掉了頭,再往原來的河岸撐去。

  回程時,她們三個女娃依然吵鬧,她們一起玩著、鬧著、笑著,不時會回頭問阿絲藍一些問題。

  上了岸後,他把船在岸邊下錨,生起火,阿絲藍則清理他之前抓上來的魚。

  「巴狼哥哥,為什麼你的船上沒鳥啊?」小夢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鳥捕魚嗎?」

  「嗯。」他點頭,「我不是專門捕魚的漁夫,我沒有養鳥。」

  「那你怎麼抓魚?」聽到他們的對話,澪也蹲了過來。

  他還沒回答,小舞就搶著說:「用竹矛吧?對不對?」

  沒被人這麼和善的對待過,他不自在的看向阿絲藍,她卻只是在旁看著他笑。

  瞧她沒要幫他的模樣,他只得清了清喉嚨,看著那三個好奇的姑娘,回道:「對,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這麼一句,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親習過武的,不信你問阿絲藍。」

  他看向那開始烤魚的小女人,她笑著點頭說:「是真的,小舞從小就習武。」

  巴狼瞧著名喚小舞的小姑娘,她是夜將軍的女兒,他曾在祭祀大典裡見過;她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人替她準備處理好,恐怕不會有什麼機會親自抓魚。

  「你為什麼想學抓魚?」他忍不住問。

  「因為我將來要當將軍。」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說,「說不准哪次帶兵打仗的時候,會用得到。」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她不是在開玩笑。

  他曾聽說,夜將軍希望女兒能繼承他的位子,卻不曾在意過,直到現在。

  她才幾歲?十二?十三?

  她看起來年紀還小,但他同樣看得出她臉上的認真。

  所以,他站起身,來到船邊,拿起前頭削尖的竹矛給她。

  原以為他會拒絕的小舞,高興的跑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訴她叉魚的要訣,如何冷靜定下心來,看清水裡的魚,如何預測魚兒行進的方向,如何叉住河裡那些滑溜的魚。

  她的身手很好,也學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條魚時,另外三個姑娘興奮的一起幫她歡呼。

  他和她們一起吃了豐盛的一餐。

  飯後,她們在草原上追著、跑著,一起歡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樹上坐著,一起唱歌。

  她們有著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揚的歌聲,穿過小河、穿過原野,流瀉在風中,讓人不禁為之駐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絲藍坐在他身邊,開口道:「很好聽吧?」

  「嗯。」他點頭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氣問:「巴狼,我可以請你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別告訴大師傅她們溜出來的事。」

  她深吸了口氣,看著他,抱歉的道:「我知道這樣一來,你回去很難交代今天的行蹤,但她們三個要背負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這種時候,她們才可以當一個無拘無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來的大將軍……」

  顯然,她並不是第一歡幫著她們溜出來玩。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早猜到了,她的竹籃帶了太多必須要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從織毯、飯團,到清水,一樣不缺。

  看著那三個歌聲甜美,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可以瞭解阿絲藍為什麼會想幫她們。

  「我不會說的。」他看著她道,「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以後你們要出來,得等我輪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輪班休息?

  阿絲藍小嘴微張,瞪大了眼看著他,「為什麼?」

  「你一個人帶著她們,太危險了。」

  他說得是如此雲淡風輕,好像閒聊一般。

  風吹過了河面、拂過了樹梢,他的話卻仍在耳邊迴響,她愣愣的看著身旁那將已熄的火堆蓋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熱。

  她給他添了麻煩,她曉得。

  一直以來,她知道他是個好人,比人們所想的還要貼心,還要溫柔,但她怎樣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議幫忙。

  她開口提醒他,「若被人發現我們是幫兇,會被罰的。」

  「我知道。」

  他沒有看她,只是繼續將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說:「我寧願被罰,也不想聽到你有什麼意外。」

  他的聲音不大,有那麼一瞬間,阿絲藍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喜歡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從來未曾有過表示,她知道他關心她,卻也只是做多說少。

  看著他黝黑粗獷的側臉,她喉嚨有些發乾,心跳怦然,阿絲藍緊張的壓住自己狂亂奔跳的心,粉唇微顫的輕問:「你這只是對朋友的擔心嗎?」

  他停下了動作,瞧著自己壓在土上的大手。

  河面上,碧波蕩漾。

  女孩們的歌聲依然悠揚。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髒,那些泥都跑進了指甲縫裡了。

  阿絲藍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來,對她的渴望越來越深,每回看到男人們盯著她瞧,他就覺得一陣煩躁。

  「巴狼……?」

  她的聲音輕輕的,有些遲疑,有些微顫,帶著些許的不確定。

  他抬起頭,看著身旁不知何時跪了起來的她。

  那張清秀的粉臉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還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嗎?」

  她凝望著他,忐忑的輕問,那微弱的語音,幾乎消失在風裡。

  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開口坦承。

  「不是。」

  他看著那溫柔的女孩,啞聲道:「那不只是對朋友的擔心。」

  她輕抽了口氣,烏黑的眼,蓄了淚光。

  巴狼心口一緊,以為自己嚇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卻見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彎了起來。

  風乍起,揚起了她耳畔的髮絲。

  她伸出了手,捧著他的臉,跪著仰首,在風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該說,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軟、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動著,幾乎衝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麼一瞬間,週遭的聲音和景物彷彿都消失了。

  他沒有辦法呼吸,沒有辦法思考,腦海裡只有她。

  她退開時,他差點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歡你。」

  她悄悄的說,粉臉泛紅,水亮的黑眼裡有著他。

  他黑臉爆紅,完全啞口無言,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你不該這麼做。」

  「或許。」她的臉很紅很紅,卻毫不閃避他的視線,只咬著那粉嫩的唇,有些羞澀,卻又無比大膽的笑著說:「但我一直很想這麼做。」

  沒等他反應,她笑著起身,丟下錯愕的他,紅著臉朝那三個女孩跑去。

  那輕輕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歲,她則剛滿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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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01:39 |只看該作者
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時分,大多數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這夜深入靜時,阿奇大師傅的家門,卻傳來陣陣急促的敲門聲。

  幾乎是在第一聲響起時,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飛奔到門邊,打開門閂。

  漆黑的門外,站著一位熟悉的婦人。

  「姆拉?」以為她有急事要找師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師傅起床。」

  怎知,她卻抓住了他,擰著眉說:「不用,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絲藍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過去。」

  他渾身一僵,大腳跨過門檻,就要跟著她出門,身後卻傳來師傅的問話。

  「巴狼,誰在外面?」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已經被吵醒的師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問:「巫女出了什麼事嗎?」

  「不。」他搖頭,看著待他如子的大師傅道:「巫女沒事,是阿絲藍。巫女要我過去看看。」

  阿奇瞧著那已長得又高又壯的孩子,他知道這孩子喜歡阿絲藍那小姑娘,看來巫女也一樣清楚這件事,所以他沒有再多問,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轉過身,又道:「還有,外頭天冷,記得把大氅穿上。」

  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重新回到房裡去了。

  聞言,巴狼才發現自己只套了件單衣,大師傅將手裡提著的燈留在小桌上,看著那盞燈火,他喉嚨有些緊縮,但仍是套上掛在門邊的大氅,小心關好了門,這才跟著駕著驢車來的姆拉一起上了車。

  「阿絲藍出了什麼事?」他還沒坐穩,就忍不住擔心的沉聲急問。

  畢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麼大事,巫女是不會叫姆拉自己跑上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縮,雖然因為到白塔工作的關係,阿絲藍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歎了口氣,「黃昏的時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頭,讓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剛剛,還是嚥了氣。」

  他啞聲再問:「阿絲藍……她還好嗎?」

  姆拉抓著韁繩,在冷峭的寒風裡,歎了口氣。

  「還好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著他說:「她說要帶她娘回家。」




  火光在油燈裡,無聲跳動著。

  阿絲藍替娘擦洗好了身體,穿上了她生前最愛的衣裳,還幫她化了妝。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到現在還是沒有什麼真實感。

  她一個人在房裡守著娘,卻連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身後的門,咿呀一聲,讓人推開了。

  那人無聲無息的走到她身後。

  她聞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氣的味道,沒回頭,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緊縮著,輕輕的開了口。

  「聽說,娘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城裡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撫過娘曾經溫暖,此刻卻冰冷不已的手,「小時候,隔壁的大叔對我說,娘命不好,爹過世得早,若不是有我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聽到了,好氣好氣,拿起陶甕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著——」

  阿絲藍看著娘秀麗的面容,學著娘的口氣道:「你懂什麼,我是命好,才會生下藍藍這麼乖巧的寶!」

  說著,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傷了腳,後來再也沒來過了。」

  突兀的笑聲,慢慢的消失在空氣中。

  她喉頭一緊,卻仍繼續說:「為了讓我生活能過得好—點,娘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說白塔裡能吃好,穿好,跟著她,只會餓肚皮。當時,我好想說,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裡已經沒了米糧,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沒辦法再織布、種田……」

  「所以她問我時,我說好。」她的手撫過娘花白的發,深吸口氣,眼眶紅紅的道:「我說好。我是笑著說的,因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會擔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嬌小的肩頭上。

  她回過頭來,仰頭看著他。

  一滴淚,終於奪眶,滑落。

  「我本來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讓娘過好一點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體養好一些……我還以為有更多的時間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讓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讓我陪著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頭一哽,粉唇顫抖著,淚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哽咽的說:「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一顆心,因為她的悲傷而緊縮發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來,將悲痛不已的她擁進懷中。

  她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將臉埋在他懷裡,痛哭失聲。

  在他懷裡那哀慟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腸寸斷,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顫抖著,熱燙奔騰的淚水,緩緩的浸濕了他的衣。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只能紅著眼眶,靜靜的抱著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裡,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試著振作起來,可一想到娘,以及過去那些年來和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淚水又會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著她,擁著她,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嬌小的她,就像是只受傷的小貓一般,蜷在他懷裡,哭著、啜泣著,她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飲泣,都牽動著他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情緒終於慢慢平息了下來。

  在他的幫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著娘的遺物,整理家裡,可總在不覺間,淚水還是會毫無預警的奪眶。

  她其實不是很確定那一個晚上是怎麼過的,但他始終在身旁陪著她。

  天亮時,他幫著她處理了娘的後事。

  澪親自替娘主持了儀式。

  她把娘生前最愛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裡。

  儀式之後,男人們將土堆掩蓋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天上,飄下了綿綿的細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在雨中成了氤氳的白霧。

  看著那土丘,阿絲藍哽咽的咬著唇,卻無法阻止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緊了她的手。

  阿絲藍抬頭看他,卻見他嗄啞的開口,「你並不是一個人的。」

  她愣愣的看著他。

  「你還有我。」

  他的聲音低啞,卻很清楚。

  柔紐的雨絲,在天空中飄啊飄的。

  「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她以為自己聽錯,卻聽見他再次開了口。

  「我只會鑄銅。」他看著她,堅定的道:「成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會成為坊裡最好的一個。」

  她哽咽的仰望著他認真的臉。

  霏霏的雨絲,落在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臉上,就連他濃密的眼睫毛上,都有著細小閃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選擇。」他深吸口氣,承諾著,「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你、保護你,讓你不餘匱乏。」

  一整個晚上,他看著她在他懷中啜泣,那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但他卻很高興巫女叫了他來,很高興自己在這裡,陪在她身旁。

  他無法想像她一個人度過這漫長的一夜。

  他希望以後都能陪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無論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邊,和她一起。

  「嫁給我。好嗎?」他啞聲問。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溫暖。

  阿絲藍可以感覺得到他有多緊張,他喉間的脈動,跳動得飛快。

  瞧著他嚴肅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認真的。

  他不是那種一時衝動的人,他總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她不是沒想過要嫁給他,卻很明白依照他的個性,在他沒有準備好時,不會真的開口。

  因為他狼子的身份,他對自己一直有著難以說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為還要等上好幾年的。

  阿絲藍流著淚,點了點頭。

  「好。」

  她走入他懷中,哭著道:「好……」

  巴狼喉頭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風細雨中,溫柔的擁著嬌小的她。

  風在吹,雨不斷的下著,待在他懷中的阿絲藍卻覺得暖。

  她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傷又令人難忘的一天。




  幾個月後,他十八歲那一年的春天,在澪親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將年方十六的阿絲藍娶了回家。

  兩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攜手親自蓋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頭打樁,以竹篾編牆,再共同將竹篾牆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後再找來柴草堆在泥土牆旁,點燃它們,用以烘乾密實牆面。

  他們花了好些日子蓋牆,又花了好幾天蓋屋頂。

  他和她都有一雙巧手,家裡木做的櫃子、矮几,陶制的甕、缸,都是他親手打造、燒製出來的。其他如竹籃、織毯、蓋被等輕巧的東西,則是由她負責,甚至兩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細心的一針一線縫製而成。

  他們的新家,只有一間廳堂、一間臥房,和一個有爐灶的廚房。

  那不是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卻很溫暖。

  房子終於蓋好的那天,他牽著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裡,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當時,他的臉上還沾著泥,她的發間還夾雜著竹葉。

  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發上的葉。

  兩人雙雙一愣,跟著訝然相視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開,連空氣中都飄著清甜的香氣。

  看著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心愛的人,兩人同時想著。

  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這般深深相信著,他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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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0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黑夜,寂寂。

  她醒過來時,窗外天色仍未明。

  雖然她已盡力悄聲起床,但仍驚醒了躺在一旁的丈夫,他呻吟了一聲,試圖睜開眼。

  「天亮了?」他啞聲問。

  「還沒,我只是要去煮飯而已。」她輕撫著他的眉,柔聲安撫,「你再躺一會兒,天亮了我會叫你。」

  她輕輕的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他喟歎了口氣,不再掙扎醒來。

  男人放鬆的模樣,讓她揚起了嘴角,她輕手輕腳的替他拉好了被,溜下了床,來到廚房。

  漆黑的房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她卻行動自如。

  轉眼間,嫁給他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來,她早摸熟了這個房間,就算閉著眼也能動作。

  灶旁的牆架上,有砧板和刀、勺,柴火堆在右手的牆邊,水缸、米缸和糧缸就在離灶旁三步的那個角落,缸旁那一排小陶罐中,有著她醃漬起來的魚肉和蔬菜。再過去一點則堆放著一個又一個煮食及盛裝食物的陶器,鼎、釜、盤、甑、盂、盉、罍、臼等等。

  成親時,他替她做了一個木架,讓她能將這些器具依大小收齊擺放在上頭。

  在這個廚房,只要是料理需要用到的用品,她一樣不缺。

  蹲在灶旁,她用火石點燃了稻草,放入灶裡,並在小火星未熄前,添加乾柴進去。沒多久,黑漆漆的廚房就因灶裡熊熊的火光而亮了起來。

  她把火生好後,先到一旁洗米煮飯,再將洗好的米放入小陶鼎中,然後擺放到灶上。

  灶裡的火,不夠大。

  她加了些柴火,維持著穩定的火源,才把鼎蓋蓋上,拎著竹簍,走到屋後的菜田,摘取新鮮的蔬菜。

  空氣有些微寒,她吐出的氣都成了氤氳的白煙,但冰涼清新的氣味,讓人精神一振。

  遠處的天際,已有些濛濛的亮了起來。

  黑夜不再是完全的黑,東方的天空,也升起了一顆明亮的星辰。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每次早上看到那顆星星升起時,就代表那一整天都會有陽光。

  她喜歡有陽光的日子。

  微笑地拎著裝著蔬菜的竹簍,阿絲藍到竹林旁挖了兩支新鮮的春筍,再掉頭來到雞捨的草堆裡,找到了幾顆還有些溫熱的蛋,這才回到廚房。

  爐灶裡的火,驅走了一室的陰寒。

  她快速的料理著手邊的新鮮食材,陶鼎上蓋的陶蓋縫沿中,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她拿起一旁的木棒,將灶裡的柴火撥到另一邊,好讓火力小一些,順便再擺上一隻陶鍋,然後將切好的青菜放進去拌炒。

  烈火,熊熊燃燒著。

  她手腳俐落的在廚房裡忙著,第一聲雞鳴時,她已經弄好了一桌的菜。

  白米粥、涼拌春筍、蔥爆蛋、炒油菜花……

  她瞧著桌上的菜,想了一下。

  嗯,再切個肉好了,他的工作需要體力,光吃這些,怕不到午就餓了。

  她從陶甕中拿出醃肉,稍微煎烤了一下,再切片擺上桌,這才拿出碗筷,擦洗了手,回到房裡叫他。

  原先漆黑的房裡,因為窗外的天光,慢慢亮了起來。

  他仍躺在床上,沉沉睡著。

  她很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但他上工若遲了,最懊惱的就是他自己,所以她還是坐到了床邊,將小手輕輕放在他粗獷的臉上。

  那改變是很細微的。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節奏變了,心跳也快了些,跟著他喟歎了口氣,轉過臉,親匿的摩挲著她柔嫩的掌心。

  她微笑,低頭親吻他微暖的唇,輕聲說。

  「吃飯了。」

  他張開惺忪的眼,大手滑到了她的腰上,將她拉到了他身上,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給了她一個緩慢而熱情的吻,才微微一笑,沙啞開口。

  「早。」

  「早……」她小臉泛紅,有些羞怯的瞧著他,「別壓著我,起來了,洗把臉,我替你把髮梳一梳編起來,再晚些,飯都要涼了。」

  雖然很想和小妻子溫存下去,但窗外天已微亮,他依依不捨的坐起身,換上一旁工作的衣服。

  她在床上跪坐起來,替他把一頭及腰的長髮梳好編成長辮。她知道,工坊的人都會一直綁著長辮,很少解開,但他向來不喜歡被束縛住,可是工作時,不綁好又不行,所以她早養成了每日替他梳發編辮的習慣。

  她不曉得其他人是怎麼想的,可她很喜歡每天晚上替他解開髮辮,每天清晨再替他梳發,那是屬於他和她相處的時間,他會打著呵欠,一邊穿衣,一邊和她閒話家常,就算有時他太累,沒有說話,那無聲相處的優閒,還是很好。

  「對了,過兩天,師傅大壽,師母想請你過去掌廚幫忙,可以嗎?」

  「當然,我晚點就過去問問師母,師傅想吃些什麼。」

  她替他綁好了長辮,他轉過身,將跪坐著的她抱下了床。

  「呀。」她嚇了一跳,輕叫出聲,攀著他的肩頸道:「我自己會下床。」

  「我知道。」他將臉埋在她柔嫩的頸邊,吻了一口,語音低啞的笑著說:「可我喜歡抱著你啊,你好香,真想一口把你吃掉。

  感覺到他真的輕咬了她脖子一口,她羞紅了臉,「那是因為你餓了。快放我下來,我可不是食物,吃的在廚房呢。」

  「你也很好吃啊。」他低笑著,卻還是乖乖的將嬌小的她放下。

  「胡說八道。」她羞窘的瞪了他一眼,拍了下他的胸膛,「快去洗臉,再晚太陽都要照屁股了,你現在也是師傅了呢,若上工還遲了,可要讓旁人笑話了。」

  「遵命。」他正色的說,卻還是低頭親了她一口。

  「別鬧了,快去洗臉。」阿絲藍紅著臉,溜出了他懷中,叉著腰道:「你答應過出門前要幫我砍些柴的,還是你忘了?」

  他挑眉,笑著說:「沒忘,阿絲藍夫人的吩咐,小的怎麼敢忘?」

  「那就快把鞋穿起來,洗了臉,到廚房來吃飯。」她趁他伸手前,快速的溜回廚房。

  她可以聽到他在身後的輕笑聲。

  她知道,如果旁人看到現在的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狼是宮中鑄銅工坊的工匠大師傅,做事認真,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他律人也律己,出了名的嚴謹和頑固,那嚴酷的個性,和收養他的阿奇師傅幾乎是一個模樣。

  他在面對外人時,的確是很不苟言笑,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放鬆下來,顯露出他輕鬆的一面。

  趁著丈夫在洗臉,她替他和自己各舀了一碗熱燙的白米粥。

  「你今天還要到白塔?」他拿著布巾邊擦乾臉,一邊走了過來,在矮桌邊盤腿坐下。

  洗完臉,打扮整齊,精神奕奕的他,劍眉朗目,俊帥非常,轉瞬間就成了大家所認識的那位剛正不阿、嚴峻冷酷的巴狼大師傅。

  「嗯,趁有太陽,我們得將藥車拿出來曬一曬,才不會潮掉。」她將那碗米粥遞給他,坐在他身邊,「澪說,這幾日天氣都會不錯,還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點點頭,一邊拿起碗筷吃飯,一邊和她聊天。

  一開始,他並非是這般會和她閒聊的。

  剛認識他時,他是個很沉默的人。

  起初,她也怕他。

  但很快,她就發現他是個溫柔的人,他雖然不是非常的能言善道,卻很細心體貼。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春去秋來之間,她從嬌柔的女娃變成巫女身邊最能幹的第一侍女,他也從青澀少年,成了打造禮器的鑄銅工匠。

  娘去世時,也是他陪著她度過最痛苦且悲傷的日子。

  在這段時間裡,他和她成了好友,然後變成情人,再結為夫妻。

  對她來說,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呼吸一樣自然。

  因為他愛吃,所以她去學做菜;為了要給她好日子過,他在工坊裡比誰都還要努力。

  雖然他們沒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但她和他吃得飽、穿得暖,還有間小屋可以遮風避雨。

  這些日子來,他實現了他當初所許下的承諾。

  他待她很好很好,他和她一起建立了一個溫暖的家。

  吃完了早飯,阿絲藍洗碗收拾餐具時,他到外頭替她砍了些柴,然後幫她搬進廚房。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他微笑,在早晨的陽光中,低頭吻了她,這才轉身離開。

  她紅著臉,站在家門邊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家中。

  每天,他去工坊裡工作時,她就待在家整理家務,有空時,則會到白塔幫忙。

  金色的朝陽升上了藍天,她帶著昨日的髒衣,到後院的水井邊洗淨,然後將它們一一掛到竹竿上晾乾。

  他大大的衣和她小小的衣晾在一起,在風中飛揚著。

  她看著兩人的衣裳偎在一起,不禁揚起了粉色的唇。

  這樣的日子,雖然平淡卻很幸福。

  發現自己在傻笑,她吐了吐舌頭,瞧瞧時候不早了,連忙將竹簍收回家中,趕去白塔幫忙。

  晚些她還得回來替他做午飯送去工坊呢。

  今天中午煮些什麼好呢?

  肉是一定要有的,吃了肉才有體力嘛。

  他的工作是最需要體力的。

  嗯,就用藥草蒸條魚吧;上回她煮那道菜時,他好像挺喜歡吃的,差點連骨頭都吞了呢。

  雖然才初春,天氣依然有些微寒,但工坊裡無論四季都是一樣的熱,她看她再燉個白蘿蔔排骨湯,給他降降火氣好了。

  綁上了遮陽的黑底藍彩雲紋繡頭巾,她拎著竹籃,一邊思索著一會兒要趕回來料理的午餐,一邊往在城南的白塔走去。

  「阿絲藍,早啊。」

  「早。」

  「阿絲藍,早安。」

  「您早。」

  城裡的街上,人來人往的,路上每一個人見了她,都和她舉手招呼,她也雀躍的回以微笑和問候。

  「東叔,等會兒我拿藥草過去,您可別亂跑啊。」

  「知道了。」

  「阿絲藍,巫女今天會在嗎?」

  「早上會在白塔後的曬場,您要有事就直接過來吧。」

  陽光暖暖的灑在街上,路邊的花兒展開了柔嫩的花瓣,一隻貓輕巧的溜過一戶人家的牆頭,幾車商隊趕著驢子進了城。

  市場裡,人們吆喝著做著生意。空地上,幾個男孩追著汪汪叫的狗兒跑。敞開的木門中,有位婦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娃兒好聲安慰著。

  這一切是如此的昂然而蓬勃,教她不覺微笑起來。

  城南的白塔在陽光下,被照得閃閃發亮。

  春風拂過了她的笑靨,也帶來了幾許暖意。

  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口氣,再吐了出來。

  春天,果然來了呀……




  白塔是樓高五層的屋子,也是王國的信仰中心,它相位於城北的龐大王宮相對應著,無論在城裡的哪處,都能看到這兩棟建築。

  和建築在城北的巍峨王宮不同,白塔雖然高,卻不大,塔前的大廟堂才是主要的祭祀區,但平常巫女都是在廟堂後的白塔裡居住活動。

  這一代的巫女澪,十分平易近人。

  澪的年紀比她還小三歲,個性卻很沉穩獨立,有著超乎她年齡的成熟與智慧,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也是過去百年來,能力最強大的巫女。

  王城的外牆,為了防洪,是建成梯形的,但自從澪出生繼任為新巫女後,在她的守護下,這裡不曾再有過長期的大旱或暴雨。

  大部分的時候,澪都很善盡她的職責;身為從小和巫女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阿絲藍比誰都還要瞭解這位在王國之中,最受人崇敬的巫女,其實也有她孩子氣的一面。

  「不過就是吃皈,吃什麼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啊,就算是食材相同,料理的方式不同,可是差很多的呢。」

  「哼,要我就把白飯裝在竹筒裡,裝幾塊肉進去,讓他帶去上工,既方便又簡單,我看巴狼那小子也嘗不出有什麼差別。」

  聽到她所說的,陪著澪在曬場上,將藥草在陽光下攤開來晾曬的阿絲藍,忍不住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他才覺得有差呢。」阿絲藍笑著道,「他對食物可是很挑的。」

  澪瞅了她一眼,抆著腰道:「我也很挑啊,就不見你之前有天天煮i給我吃。」

  「我那時還不太擅煮啊。」阿絲藍尷尬的辯解。

  「是是是,我知道,是後來為了他才去學的嘛。」澪輕哼了一聲,酸溜溜的說:「早知道你對料理這麼有天分,我就不把你讓給他了。」

  「我……我……」阿絲藍臉一紅,不禁為之語塞。

  「算了、算了,全城的人都曉得你們兩夫妻很恩愛,所以天天都要膩在一起吃午飯。」

  澪的玩笑調侃讓她更窘,結巴的說:「可……可若不送去……我怕他會忘了吃飯嘛……」

  看著窘迫結巴的阿絲藍,澪這才好笑的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反正這些藥草要曬好幾個時辰。我晚點得帶人去城北河對岸,那兒有人要開工建屋,得祭地神,你記得下午過來幫我把藥草收一收就行了。」

  羞得不知該說什麼的阿絲藍,見她終於轉移話題,不禁鬆了口氣,忙點頭答應,「好。」

  怎知她才收好東西,剛起身,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就從曬場的入口走了過來。

  「咦?阿絲藍,你要走了嗎?」

  見到來人,她忙停步行禮,「公主。」

  「阿絲藍呀,要去送飯給她心愛的男人吃呢。」

  澪晃了過來,扔出這句,讓她的臉又紅了起來。

  瞧她那模樣,澪笑出聲來,「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快去忙你的吧。雲夢,來,你來得正好,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阿絲藍聞言,方紅著臉落荒而逃。

  這主子啊,性子不壞,就是私底下愛糗她。

  話說回來,公主的侍女呢?她該不會沒和人說,就又從宮裡溜出來了吧?

  她朝入口看去,沒見到應該要在的侍女們和護衛,身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她回過頭,只見澪拉著公主跑進了白塔。

  罷了,是在白塔呢,又不是到城外。

  剛來白塔的那一年,她還不知道常常跑來找澪的小姑娘雲夢就是公主,若不是後來在祭祀大典上瞧見,她恐怕到現在都還傻傻的以為她只是哪位富商的閨女。

  這兩個女娃兒,再加上夜將軍的女兒蝶舞,她們三個因為身上擔的責任太重,鉗制太多,禮教太嚴,讓她們意外變成好友。她們從小感情就好,常常一起溜出城外去玩,直到前兩年,蝶舞被選為王后,這才比較少出現。

  她們三個人年紀都不小了,蝶舞成了王后,公主那兒,聽說也已經有不少部族的酋長前來提親,以後她們三個要這樣私下在一起說些貼心話,恐怕也越來越難。

  瞧主子難得這麼高興,阿絲藍不想打擾她們的興致,拎著竹籃走了出去,可還沒到街上呢,就聽見澪揚聲叫喚她。

  「阿絲藍!」

  她回過頭,只見澪從白塔二樓的窗口探出頭,朝她喊道:「我忘了說,再過一旬,便是春祭大典,你幫我提醒你家那愛吃鬼一聲,祭祀要用的禮器還差三樣,要他別遲了!」

  她可以看到,雲夢公主在澪身後同情的笑看著她,阿絲藍又羞又窘,只能慶幸白塔後的曬場佔地極廣,附近平常也沒什麼人會過來,不然她真是不知該如何和人解釋,為什麼負責祭祀的巫女私底下會如此沒有教養:或者,誰是那位她家的愛吃鬼……

  這兩件事,說出去都沒人會相信的。

  看著在窗邊笑吟吟的巫女和公主,她只能無奈又好笑的抬手,圈在嘴邊,回喊道:「我會告訴他的。」




  火,在舞動著。

  銅液,像火紅的流金。

  坩堝裡的銅液,先出黑濁之氣,再轉為黃白,然後青白,再轉為青。

  他緊盯著坩堝,當青氣冒出,他抓緊那一瞬,迅速夾起熱燙的坩堝,將堝裡的銅液澆灌倒進陶制的范模裡。

  燒燙的銅液從坩堝裡,緩緩傾洩流進陶范中時,雖然為了防止陶范的崩裂或變形,他先前已將陶范預熱過,又牢牢的綁緊,外再以沙土固定,但他依然能聽見陶范因為銅液的高熱,發出細微的聲音。

  位於土墩上,火爐裡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雖然坩堝又重又燙,雖然汗水不斷的流下,他依然維持著手部的穩定。

  第一堝倒完,他沒有停下,繼續夾起第二隻裝滿了銅液的坩堝,繼續澆灌。

  工坊裡,工匠們忙碌的工作著,有些人在冶煉銅液,有些人在磨光鑄好的銅器,有些人掌管著巨大的鼓風器,不斷的將風送進火爐裡,提高爐火的溫度,還有一些則在燒著將來要做模當范的陶器。

  當午鐘響起時,第一班的工匠們方醒覺用餐時間已到,紛紛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巴狼依然穩定且專心的澆灌著手中的銅液。

  阿絲藍提著竹籃,在一旁看著丈夫專注的表情,知道現在是很重要的步驟,她沒讓人去叫喚他,自己也沒上前去打擾他。

  經過的工匠們和她點頭招呼,她也只無聲的回以微笑。

  無論來這裡幾次,這鑄銅工坊裡都是一樣的熱。

  高溫的火,烘得站在一旁的她都熱到流汗,她可以看到那爐火中,狂亂舞動的火焰,它們彷彿隨時都要衝出來一般,在爐口互相推擠掙扎著。

  但他完全無視身旁爐火中,那高熱的奔騰烈焰,甚至當爐裡的火星子爆裂飛濺出來時,他也沒動一下,只是凝神專心,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手中的工作。

  裝滿了銅液的坩堝,將近二、三十斤,沉重無比,為了拿著它,他的肌肉從手臂到肩背全都因用力而隆起,澆灌銅液時,要快而穩,否則若先前的銅液已冷卻,後來的銅液就無法切實的密合,而會使得銅器產生裂痕。

  雖然銅液很沉,但他澆灌銅液的動作很快,拿起下一堝時,也同樣迅速而沉穩;平常製作這種中型的禮器,都需要兩三名工匠一起,才能穩而確實迅速,但他卻只須一人就能完工,而且連一滴銅液都沒讓它溢出來。

  這是需要十足的耐心和體力的工作。

  但她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說到鑄銅,這裡沒有人做得比巴狼還要好。

  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的臉看起來更加嚴酷。

  終於,銅液注滿了陶范,他放下坩堝,直起了身子,做著後續收尾的工作,然後在轉身時,看見她。

  幾乎是在剎那間,他的表情就緩和了下來,那是很微妙的差別,他的臉部線條放鬆,嘴角幾不可見的微揚,但他沒有過來,只是朝她頷首,然後繼續把手邊的工作做完。

  阿絲藍在原地等著,直到他收拾好,朝她走來,才迎上前去。

  「你來很久了?」工坊裡,輪第一班的人,除了要顧爐火的小學徒,和一些無法離開的工匠之外,其他人早都出去吃飯了。

  「還好。」她搖搖頭,問:「你忙完了?」

  「還沒,不過現在要等它冷卻定形。」

  「那就是春祭大典要用的銅鼎嗎?」她好奇的問。

  「對。」他回過身,看著那形制較小的銅鼎陶范,捏了捏脖子,伸展著筋骨,「剩下只要等冷卻完再打磨就行了。」

  「來得及在春祭大典前完成嗎?」

  他點頭,挑眉看著她問:「巫女在問了?」

  想起澪說的話,她臉紅了一紅,「嗯,她說你還缺三樣禮器,要你別遲了。」

  「我不會遲的。」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瞧他,「來吧,趁這空檔,我們來填飽肚皮,一會兒才有力氣工作。」

  巴狼沒有抗議,經過一早上的勞動,他早餓了,所以他只是接過她手中沉重的竹籃,牽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工坊。

  門外,清涼的風迎面而來。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即使是日正當中,外頭的溫度還是比屋裡涼爽得多。

  工坊外的竹廊下,大伙三三兩兩的坐著,邊吃著手裡的飯團、大餅,邊喝酒閒聊。

  和她單獨一人時相反,當他陪著她走在一起時,人們都只是朝他倆稍微點一下頭,就把頭撇開,而非出聲微笑招呼。

  即使在這麼多年之後,他成了工坊裡的大師傅,當了工匠中的頭,大家還是對他敬而遠之。

  他始終無法融入群體,一直被人既敬且畏的隔離在外。

  阿絲藍曉得,人們一定以為他早習慣了,只有她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很介意這件事,卻無力去改變。

  沒人主動招呼他過去坐,也沒人讓開一個位置,和他對到視線的,有些甚至匆匆調開了視線。

  他的臉上沒有丁點不悅或難堪的表情,但阿絲藍仍握緊了他的手。

  他一愣,低頭瞧她,只見她微微一笑,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道:「瞧,那兒還沒人坐呢,我們過去,有樹蔭遮著,會涼些。」

  她拉著他往那棵大樹走去,然後從竹籃的底層,拿出一張織毯,鋪在草地上,再把剛剛才煮好,依然熱燙的菜飯和湯,一一拿了出來擺放好。

  為了方便攜帶及食用,她把湯菜都放在竹盒或竹筒裡。

  其中一隻大竹筒裡,裝著清水。

  她拿著那大竹簡,跪坐在他身邊道:「來,洗洗手再吃。」

  巴狼看著身前這嬌小卻又神奇的小妻子,乖乖的伸出手,利用竹筒裡的清水,把髒一行的兩手都洗乾淨。

  瞧著他的雙手,她心口不禁為之一縮。

  每回瞧見他傷痕纍纍的手,她都會隱隱作疼。

  燒製陶范、鑄造銅器,都要用火,長年接觸火焰的工作,讓他披掛在身前的皮圍裙,變得老舊焦黑,他毫無遮擋的雙手,更是有著無數的燙傷。

  那些燙傷,結了痂脫落,然後再次燙傷,又結痂脫落,不斷重複的燙傷,讓他的雙手變得和皮革一般粗硬。

  從小,替他包紮處理傷口的次數,多到連她都快數不清了。

  但每次他受傷,她還是會覺得不捨難忍,幸好後來,他鑄銅鍛造的技術越來越好,受傷的機會也變得比較少,才讓她慢慢安了心。

  可每回,當她聽到工坊裡有人受傷時,還是忍不住心驚。

  一滴汗從他額角滴落,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額上的汗水。

  他凝望著她,黑瞳深幽,教她粉臉微紅,卻仍是掏出了手絹,堅持的要他把汗擦乾。「才初春,風尚冷呢,你把汗擦擦,小心別著涼了。」

  他揚起了嘴角,微一點頭,接過了她的手絹擦汗。

  她有些羞窘,比他更清楚,不遠處的那些工匠,都偷偷在看著他倆。

  「我是不是很囉唆?」她不好意思的悄聲問他。

  「我喜歡你囉嗦。    」

  他面不改色的說著這句話,反而是她害羞了起來,臉兒驀然更紅。

  「你今天煮了什麼?」他問。

  阿絲藍聞言,忙把竹盒和竹筒一一打開,獻寶似的道:「喏,有藥草蒸魚、清炒荇菜、辣子炒雞丁、草菇燉飯,還有蘿蔔排骨湯。」

  她盒蓋一打開,頓時香味四溢,教他口齒生津。

  他把濕透的手絹還給她,拿起筷子,和那粗如腿般,較為矮胖,裝著飯的竹筒,配著可口的菜餚,吃了起來。

  對她煮的飯菜,他從來不挑,可她總能從中瞧出他的喜好;他不喜歡吃的食物,他會吃得特別快,很喜歡的,反倒會留在最後慢慢品嚐。

  因為他的工作繁重,需要大量的體力,又在高溫的地方工作,那讓他喜歡重口味的食物。他非常喜歡吃肉,也很愛吃辣,像這一餐,除了辣子雞丁之外,蒸魚也是辣的,光是那道清蒸魚,她就足足加了兩條大紅椒。

  為了他,她連家裡的醃菜有一半都加了辣椒。

  可和旁人不同的是,他不太喝酒,卻愛喝茶。

  她問過他,才曉得他不喝酒是因為怕喝醉,醉了容易誤事,喝茶清醒些。

  看著他滿足的吃著飯菜,她的心情也莫名的愉快。

  捧著竹筒,握著竹筷,她沒吃兩口,卻只瞅著他問:「好吃嗎?」

  「嗯。」他邊吃邊點頭。

  「會不會不夠辣?」

  巴狼搖搖頭,朝她笑了笑。

  她開心的回以輕笑,見他竹筒裡的飯一下子就見了底,她把另一個裝著米飯的竹筒遞給他。

  「吃慢點,別噎著了。」

  他的食量一向很大,所以她都會特別多煮上一些,怕他會吃不飽。

  她中午煮的菜餚一向下飯,很快的,竹盒裡的菜便消失了大半。

  她手中的竹筒飯好不容易才吃完,他卻已經吃到第三筒了。

  春日的風徐徐吹過,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她放下筷子時,他開口問:「你飽了?」

  「嗯,我飽了。」她點點頭,微笑道:「剛煮飯時要試味,吃了好些了呢,你吃吧。」

  確定她吃飽了,他才把剩下的菜全一掃而空。

  他的貼心讓她心口一暖,他向來都是這樣,雖然還餓,卻總等著她,非得要確定她吃飽了,才會把剩下的飯菜吃完。

  阿絲藍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他是這樣體貼的男人,剛開始她和他走在一起時,甚至還有人來警告她,要她小心些,說他是狼子,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獸性大發,將她擄回山林裡,給他的狼兄弟當食物。

  他特殊的身份,讓人們一直無法忘懷,他臉上從小就有的虎紋刺青,也總是提醒著看著他的人,他非我族類。

  可她知道,他才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野蠻,就算他身體裡真的還潛藏著獸性,他也一直控制的很好,他從來不曾傷害過她。

  老實說,他比她認識的大多數人,都還要文明多了。

  非但如此,每個月的薪俸,他總要將其中大半,送去給已經退休,收養了其他孤兒照顧的老師傅。

  為了顧及老師傅的顏面,他總說,他只是為了幫那些和他一樣的孤兒,因為如此,老師傅也不得不收下他送來的錢。

  這對師徒相處起來,看似冷漠,卻非常關心對方。

  不過,也幸好很少人懂得他的好,不然和她搶男人的姑娘,恐怕要多到擠破門了。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揚起嘴角。

  「你笑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她回神,才發現她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你呀……」瞧著她高大強壯又溫柔的男人,阿絲藍伸出食指,從他臉上拈下一粒白飯,邊給他瞧,邊笑著道:「你這個愛吃鬼,瞧你把飯都吃到臉上去了。」

  他揚起嘴角,趁旁人不注意,竟一口舔掉了她手上的飯粒。

  阿絲藍愣住了,羞紅了臉,可眼裡帶著笑意的他,反倒一臉沒事人的模樣,半點也不害臊的繼續慢條斯理的吃著飯。

  「你……」她傻眼的看著他,念他也不是,不念他也不是,最後只能閉上半張的嘴,羞赧的將懸在半空的手指收了回來。

  他笑著將所有的飯菜一掃而空,她則紅著臉收著餐具。

  這幾年,他在私底下,對她越來越皮條無賴,也許她應該要煩惱,可她內心深處,卻因為他能在她面前放鬆的耍無賴,感到高興。

  春風輕拂而過,暖陽淡淡灑落。

  瞧著他粗獷的臉龐,她的心微微悸動著。

  成親五年了,她依然深深為他吸引,她知道,就算再過五十年,她依舊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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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03:39 |只看該作者
    夕陽西下,白日將盡。

  處理好了手邊的工作,巴狼脫下工作皮圍裙,往外走去。

  工坊外,太陽已落到了城牆下,天空的雲彩仍是橘紅帶粉的,但東邊的天空鳳染上了藍紫。

  他知道,很快天就要黑了。

  空氣裡,飄散著飯菜香。

  大街上,人們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吃飯。

  他走回家的半路上,家家戶戶也慢慢亮起了燈。

  驀地,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不久,一大隊車馬突然迎面急駛而來,車馬上插著的旌旗,有著王家的紋樣,人們紛紛往旁閃避著,他也一樣。

  大隊的車馬,快速的通行而過。

  那威風凜凜、領兵帶頭的,是一位女將軍,雖然她穿著戰袍,高高坐在馬上,快速的飛馳過去,他仍是認出了她。

  他們的王國裡,只有一位女將軍。

  夜蝶舞。

  雖然身為將軍,她可一點也不壯碩,幾年前她就認清自己不可能長得比男人高壯,所以她很早就不和人比力氣,反而勤練劍術和兵法。

  過去幾年,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比武大賽中,打敗了其他武將,證明了她的劍術比來參加比賽的人更厲害。後來在真正的戰場上,她一次又一次的勝仗,更證明了她不只身手好,也非常聰明。

  三年前,她成了將軍;兩年前,她更是嫁給了王,成了王后。

  即使如此,她依然跟隨著好戰的王,東征西討。

  出征的軍隊人數不少,但跟著進王城的只有一小隊,但他可以從他們臉上,看到喜悅歡欣的表情。

  沒有多久,他們就通行而過。

  雖然她的臉上依舊沒有笑容。

  但看來,這一回,她仍是打了勝仗回來了。

  她是個常勝將軍,當初曾經反對過她的人,現在早已不再反對。

  只可惜,這些年來,她爬得越高,她的笑容就變得越少。

  他和阿絲藍剛成親時,那三個姑娘偶爾還會跑到他們家,吵著要阿絲藍煮飯給她們吃,但這兩年,她幾乎不曾再來過了。

  看著遠去的隊伍,他沒再多想,只轉身繼續朝回家的方向而去。

  他看到家門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月兒爬上了枝頭,星子在樹梢閃爍。

  遠遠的,他就看見裊裊的白色炊煙在暗夜中冉冉上升。

  阿絲藍已經將燈點亮,敞開的大門內,透著溫暖的光,食物的香味也從門內傳來。

  那是他和她的家。

  每天黃昏,他走到這裡,看見那透出燈火的家門,看見她,他都會覺得心口有些發緊。

  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家。

  看著那溫暖的燈火,不覺中,他加快了腳步。

  從小,他就不敢妄想能擁有自己的家。

  大師傅待他很好,但他就是無法安然的待在那裡。

  身為狼子,他從懂事以來,就一直被人指指點點,他很清楚,一般的姑娘是不會想嫁他的,所以他很早就叫自己不要去想。

  他原以為,他會這樣孤老終身,但她出現了,將溫暖和歡笑帶進了他的生命。

  到現在,有時候他還是無法相信,她真的會答應嫁給他。

  巴狼穿過竹籬笆,越過院子,來到門邊。

  屋子裡,整齊而清潔。

  桌上,已擺滿了豐盛的菜餚。

  沒聽見他進門,她背對著他,跪在桌邊擺放著碗筷,然後把幾朵盛開的杜鵑花,插在一個平常拿來裝鹽的小陶甕裡,放到桌子的正中央。

  看著她忙碌的背影,他胸中一暖。

  「我回來了。」

  聞聲,她回過頭來,看見他,一張小臉在瞬間露出微笑,起身迎了過來。

  「我正想你應該差不多要到了呢。」她笑著幫他脫鞋,牽著他進門,又幫他拿來一杯茶。「下午工作忙嗎?」

  「還好。」

  他盤褪坐在桌邊喝茶時,她端來一盆水,跪坐在地板上,小心輕柔的替他擦洗手腳。

  她的手很小、很白,和他粗糙難看,佈滿傷疤皮繭的大手完全不同。

  她曾經異想天開的替他縫了皮手套,想保護他的手,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老實告訴她,他的工作,無論雕刻陶范或鍛造銅器,都需要雙手的觸感,隔著厚厚的皮手套,會讓他無法工作。

  他把她送的皮手套,珍惜的收著,只在冬日出外時,才會拿出來用。

  她一邊幫他擦洗手腳,一邊說:「我今天下午到師母那兒去了一趟,她最近身體好像不太好。對了,我看師傅家的屋頂有些舊了,你下次休息,我們一塊過去把屋頂換掉,好不好?」

  「好。」他輕輕應了一聲。

  她朝他一笑,將布巾和水盆端到廚房,才回來替他添飯。

  「來,我們吃飯吧。」她笑吟吟的把碗遞給他。

  晚餐桌上,有一道新菜,拿荷葉包著,是他沒見過的。

  「這是新菜?」他好奇的問。

  「嗯,我今天繞去市場,看見新鮮的蹄膀,就買了回來。」她興匆匆的把荷葉打開來,「你吃吃看,我把它放到陶甕裡,用小火慢燉了一個時辰,又燜了一陣。」

  那蹄膀很嫩又鮮,他拿竹筷撥開它時,肉汁汩汩流了下來,帶著肉香的白煙也隨之蒸騰四散。

  他夾到嘴邊,一口咬下去,那香滑的嫩肉幾乎入口即化,非但鹹淡適中,還帶著一點荷葉的清香。

  「好吃嗎?」她擔心的問,這是她第一次做這道菜。

  「嗯。」他笑著說:「你將肉先炸過了吧?大火油炸把肉汁的原味封在肉裡,荷葉又解了蹄膀的膩,味道鮮美,非常好吃。」

  「真的?我本來還怕蹄膀會被我煮得太老了。」她綻出開心的笑,臉蛋紅摸撲的,就像嫩桃一般。

  「真的。」他稱讚道:「比我上回在宮中吃到的蹄膀還好。」

  她笑得比花還要燦爛,朝他頷首,「謝謝。」

  「你做這道菜,是想在師傅的生辰大壽出的吧?」他問。

  「嗯。」她開心的點點頭,「師傅和你一樣愛吃肉,但他這兩年牙齒不太行了,師母說為了方便進食,她總把肉剁碎些,可師傅卻不太喜歡,所以我才想出這個方法,這樣一來可以保持肉的原形,但是入口又軟嫩,他吃起來也輕鬆些。」

  瞧著那蕙質蘭心的小女人,訴說著她的想法,他真的很感動,她總是這樣,替人顧了裡子,又不失面子。

  「師傅一定會喜歡的。」他真心的說。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她笑著湊到他身旁,興奮的道:「還有還有,我問了姆拉其他把肉弄軟嫩一點的方法,她說把白蘿蔔加到肉裡一起燉煮,也能讓肉軟一點呢。我想想也對,中午我不是煮了排骨湯嗎?肉的確是較軟嫩呢,對不對?」

  「對。」他點頭同意。

  「我還想過,柑橘也能去油解膩,好像也能讓肉排軟一些,可惜那要到秋天才會有,但我猜那應該可以做成橘醬,這樣就有好幾道菜,如此一來,師母以後就可以輪著煮,也不會吃得太膩……」

  她興高采烈的在他身旁,一邊和他一起吃飯,一邊和他聊著她所想到的一些想法。

  時間,在不覺中流逝。

  和她在一起時,不知為何,時間總是過得特別的快。

  吃完了飯,他陪著她一起洗著碗盤,俐落的她,在洗碗時,便順手替他燒了洗澡水。

  他本來沒有泡澡的習慣,成親後,是她堅持,說這樣可以紓解他辛苦一天酸疼的肌肉,雖然覺得躺在裝滿了熱水、冒著白煙的木盆裡,很像被燉煮的一鍋肉,他還是乖乖坐到浴桶裡。

  畢竟,她才是那個陪著巫女到處行醫的人。

  沒想到這方法還真的有效,從此他再也沒反抗過。

  他剛擦好了桌子,她就從門邊探頭出來。

  「我水燒好囉。」

  「等等。」他走上前,從懷裡掏出一串銅鈴,放到她手裡。「這送你。」

  她一愣。

  銅很貴的,雖然他是鑄銅的工匠,但因為他是重勞力的工作,吃得多,家裡的餐食費耗費很大,他和她又把一半的薪餉給了收養孤兒的師傅和師母,因此平常並沒有多餘的錢買銅料,即使是這麼小的銅鈴項煉,需要的銅料也不便宜。

  這串銅鈴小巧玲瓏,旁邊還刻著狼首獸面和杜鵑的花紋,非常可愛又典雅。

  她知道,這是他親手做的,只有他有這樣精巧的手藝。

  「五年前,你在今天嫁給了我。」見她啞然無語,他重新拿起,親手替她戴上。「我的錢不多,所以只能做這小小的銅鈴。」

  銅鈴亮閃閃的,在他替她戴上時,發出溫柔的叮咚聲。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不安的問:「你不喜歡嗎?是不是還是太沉了?」

  「不沉,一點也不沉……」她搖頭,撫著、看著他替她戴上的那串銅鈴項煉,它垂在她的胸前,紋樣細緻,看著它,阿絲藍不禁有些哽咽,啞聲道:「它好美……」

  見她是真的喜歡,巴狼鬆了口氣。

  她咬著唇,吸著鼻子,紅著眼眶問:「你哪來的錢買這些銅料?」

  「我下工時,另外到窯場幫人燒陶賺的。」

  他的工藝再好,那還是要工作好久,才夠買這些銅料的。

  難怪他這幾個月,都比之前要晚些回來,她還以為是為了趕鑄春祭大典的禮器,沒想到竟是為了替她做這銅鈴。

  阿絲藍感動的朝他伸出手,投入他的懷抱。

  「謝謝你……」她哽咽的說。

  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他喉嚨緊縮,啞聲告白。

  「我愛你……」

  她眼眶含淚的笑了出來,仰頭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

  「我也愛你……」她柔聲說。

  那蜻蜓點水的吻,可無法讓他滿足,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回到床上。

  「呀……」她輕呼出聲。

  他輕輕將她放到床上,俯身親吻她的小嘴,順手拉掉了她的衣帶。

  濕熱的唇舌滑過她柔軟的肌膚,引發她一陣輕顫,她不禁沙啞的提醒他道:「洗澡水……會冷掉的……」

  「冷了……」他黑瞳深幽,瘖啞的舔吻著她雪白的頸項,「再燒就好了。」

  「可是……」她撐起自己,還沒完全坐起,他的唇已回到她的唇上。

  感覺到他的大手探進了衣裡,阿絲藍輕抽口氣,害羞的往後一縮,他另一隻手卻扶著她的背,讓她無處可退。

  「你好軟,又嫩。」他啞聲在她耳畔低喃著。

  她羞紅了臉,當他粗熱的手,溫柔的愛撫著她胸前的柔嫩時,她不覺嚶嚀出聲,小手緊揪著他的衣襟。

  他濕熱的唇,從她小巧的耳,順著優美的頸子往下,挑動了那鈴鐺,再滑到她圓弧的肩頭,她的衣被他的唇咬開。

  她可以感覺到衣裳敞開,掉落。

  微涼的空氣,讓她輕顫著。

  雖然已經和他成親許久,每當此時,卻還是難掩羞怯,她害羞的撇開臉,但他伸出手,溫柔的輕撫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回來。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

  他著迷地看著她美麗的身體線條,粗糙的手指緩緩從她的下巴,滑過頸項,再到她柔軟的渾圓,幾近呢喃崇拜的道:「如此優雅……如此完美……」

  臉上的紅暈,往下暈染,她無法控制,也無法移開視線,只能看著他的手指,在她赤裸顫抖的身體上漫遊。

  當他的手指來到那挺立的蓓蕾時,她不禁輕抽了口氣,他抬眼看著面紅耳赤的她,嘴角微揚。

  「如此敏感……」

  她羞澀的想伸手遮住自己,他卻拉住了她的手。

  阿絲藍緊張的看著他,眼前的男人卻揚起了嘴角。

  「別遮,我要看你,我喜歡看你。」

  那盯著她的視線,似灼人的火焰,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完全無法開口說話。

  跪坐在她身前的他,鬆開了她的手,抬手脫掉了他身上的衣褲,露出他精壯結實的身軀。

  赤裸的他。黑瞳炯炯,肌肉賁起,完全就像一頭野獸。

  美麗,又,嚇人。

  他俯下身來,有力的肌肉在古銅色的皮膚下滑動。

  她看著他靠近,鐵臂撐在她的身體兩側,他緩緩地舔吻她的唇一下,跟著往下,再住下。

  溫熱的鼻息,吹拂在她冰冷敏感的肌膚上,和他的唇舌一起往下移動。

  她因他的碰觸而喘息著,不知何時,他熱燙的大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撫過她的腰,捧著她的臀。

  阿絲藍暈眩發燙的癱在床榻上,當他灼熱的唇舌吮吻著那令人害羞的溫潤時,她不由自主的抬起身子,有些慌的輕泣嬌吟著。

  銅鈴因為她的顫動而輕響著。

  他的舌逗弄著她,他的唇磨著她。

  「啊……」

  她緊緊抓著他的肩,全身因那難忍的感覺汗濕、顫抖著,幾乎要昏厥過去。

  「巴狼……」

  當她就要忍受不住時,他終於回到她面前,深情的吻著她。

  她在他嘴裡嘗到自己羞人的味道,幾乎是同時,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和她合而為一。

  他嗄啞的在她唇邊低喃著。

  「你好熱……好燙……」

  阿絲藍嬌喘的仰視著他,感覺到他慢慢的往後退,不覺緊攀著他的肩。

  「就像……」他迷戀的看著俏臉暈紅的她,再次深深進入她,引得她頸上的銅鈴叮咚作響,邊道:「高溫的火爐一樣。」

  他再次退出,她呻吟著。

  「為我而燃燒……」

  他重新進入,銅鈴叮咚。

  「因我而融化……」

  難以再承受他呢喃羞人的形容,她抓著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

  他沒有反抗她,只是和她唇舌交纏之際,一次又一次加深進入她的力道。

  可如此一來,那銅鈴的聲響卻更加清楚。

  他緩慢的在她身體裡律動,每一次都讓她手上的銅鈴發出叮咚的聲響。

  她不由自主的挺起身子,配合著他,淚水因為那親匿激昂的感覺,滑落眼角。

  寂靜的夜裡,她只感覺到巨大熱燙、充滿生命力的他,還有那不斷叮咚輕響的鈴聲。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一切,溫柔又激昂的包圍著她,她完全無法,也不想反抗,只能將長腿纏在他有力緊窄的腰上,柔軟的嬌軀隨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起伏著。

  在起伏迎合間,她的簪子掉了,烏黑的長髮如絲緞般流瀉而下,襯得她的肌膚更雪白、更滑嫩。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他的律動越來越快,銅鈴響得也越來越快。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她的身體抽緊,回應著他亢奮的激昂,任他將她帶向感覺的極致,她緊抱著他,無法承受的哭喊出聲。

  「巴狼……巴狼……」

  「別怕,我再這裡。」

  「我愛你……我愛你……」

  他瞳眸收縮著,虎軀因她的話一震,將自己深埋在她熱燙如銅液的嬌軀裡,徹底釋放他的熱情。




  激情的餘波,久久不散。

  他仍在她的身體裡,她也依然可以感覺到他和自己體內互相呼應的悸動。

  月光從窗外灑落。

  潔白的月光,映照著他強壯汗濕的背。

  當他起身離開她時,她不禁輕顫著,為自己的身體不捨他的離去感到羞赧。

  「阿絲藍……」

  他呢喃著她的名,在月光下,吻著她。

  「阿絲藍……」

  她無法開口回答,只能聽著他一次又一次喚著她的名,感覺他舔掉了她頸窩和乳房上的汗水;每回和他做這種夫妻間親匿的行為,平常多話的她,總是羞得像舌頭被打了結。

  他抱起全身上下只剩頸上那串銅鈴的她,走到裝滿水的浴桶裡,洗澡水不再熱燙的冒著白煙,卻還是有些微溫。

  他和她一起泡在那桶浴水裡,和她耳鬢廝磨著,用那雙粗糙卻溫柔的大手,替她洗去一身的汗水。

  她羞得連腳趾頭都蜷起來了,卻只能在他懷裡嚶嚀著。

  在浴桶裡,他和她又歡愛了一次。

  銅鈴聲不斷響了又響,時而溫柔,時而激昂,和她間斷的嬌吟,交織成讓人臉紅的美妙樂音。

  她知道,以後她只要一聽到這鈴聲,就會想起和他在夜裡的纏綿。

  當他將她抱回床上時,她早已累到全身無力,只能害羞的任他替她擦乾身體和一頭長髮。

  她本來試圖要振作起來,東西都還沒收,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他替她擦發時,那感覺實在太過溫暖舒服,不覺間,眼皮越來越沉,她最後終於還是在他懷中睡去。

  一月盈然。

  光潔的月華,照亮簡陋卻溫馨的房間。

  輕擁著懷中的小女人,巴狼在確定她的發都幹得差不多的時候,才輕手輕腳的讓她在床上躺好。

  替她蓋好了被,他悄無聲息的收拾著浴桶和擦發的布巾,直到把事情都做完、收拾好後,才回到房裡。

  躺在床上的她,睡得又熟又沉。

  她在翻身時,掀開了一些被,雖然他已經盡量小心,但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紅痕。

  他上了床,在她身旁躺下。

  她歎了口氣,翻身偎近他懷裡。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娶她為妻。

  有時候,他常覺得,她當年會嫁他,只是因為失去了依靠,但這幾年,他已經慢慢不再這麼想了。

  我愛你……

  她瘖啞的話語,迴盪在耳邊。

  「我愛你……」

  他在月光下,對著熟睡的她低喃著。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但在睡夢中的她,粉唇彎成了新月。

  巴狼不自覺回以微笑,輕輕的,他擁著她,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才安心的閉上眼,放鬆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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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06: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春祭大典。

  天還沒亮時,阿絲藍就帶著白塔侍女們,在軍隊的協助下,把廟堂裡的眾神請了出來,送上在王宮前搭建起的高台上,再在高台的桌上,鋪上上好的絲綢,然後依著固定的形式,擺上銅鼎、銅鼓、玉璋、玉圭等禮器。

  當然,祭祀用的酒和米糧、菜餚是不可少的。

  當她們準備好時,天已大亮,城裡的人也聚集了過來。

  時辰一到,白塔的侍女們,便開始擊著鼓、搖著鈴,敲著編鐘與玉磬,吹著絲竹管弦,合奏出悠揚莊嚴的樂聲。

  巫女戴著金面具,穿著繡著雲雷紋與花鳥的絲綢禮衣,在樂聲中,緩步上了台,對著天地諸神,吟唱著春之頌讚,祈求能有美好的一年。

  大街上擠滿了人,王城裡的每一個有閒有空的人,都來到王宮前的這條大街,希望能獲得祝福。

  王站在最前方,蝶舞則在他身旁,然後是雲夢公主,跟著才是其他臣將;各方臣服的部族王侯,也都派了使者來。

  風颯颯的吹著,撕扯著每一族的大旗。

  當澪開口歌唱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那美妙的歌聲低回婉轉,在朗朗青空中,隨著微暖的清風遠揚。

  阿絲藍看著巫女,配合著她的歌聲,撥動著琴弦。

  身著華服的王,大步上了台,接受巫女的祈福,和她一起祭拜天地。

  祭典的儀式,繁複且漫長。

  從台上看出去,可以清楚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

  當大家在誠心祈禱時,她總會忍不住偷瞧巴狼;以前他還是小學徒時,只能站在許多的工匠後面,她有時還看不到他的臉,但在茫茫人海中,她總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隨著他身份的晉陞,他站的位置也漸漸往前移動。

  如今他身份早已非同日可語,身為大師傅的他,在祭典時,就站在最前方的群臣之中。

  她可以清楚的看見他。

  不知是否心有靈犀,他在這時看向了她,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她臉上,然後移到了她頸上的銅鈴。

  他唇邊,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她臉一紅,差點漏掉了一拍。

  巫女好奇的瞄了她一眼,害她更加面紅耳赤,幸好除了澪之外,沒人發覺她的失常。

  就在這時,儀式終於進行到了尾聲,她停下了手中的撥子,不再撥弄琴弦。

  王站到了高台的前面,看著所有的城民,開了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很注意聽大王所說的話,直到她發現巴狼臉色不對,他直盯著在高台上的王,整個神色沉了下來。

  「我友邦受巴國侵擾,戰士於陣前敗退,我軍出征協防,但因金戈不良,致曠時廢日,久攻不下——」

  阿絲藍一愣,這才收懾心神,注意聽那出外征戰了大半年,幾天前才趕回來的王,站在台前朗聲開口說話。

  「諸神為證,我阿塔薩古•龔齊,在此立誓,從今天開始,無論貴賤,誰能為我造出最鋒利的刀劍、最堅硬的金戈箭鏃,助我軍討伐賊國,我將親自為他封爵,並賞沃地百里!」

  此話一出,人們立時騷動了起來。

  阿絲藍看到澪和雲夢錯愕的看著大王,蝶舞的臉色則蒼白如雪。

  而巴狼,他將背挺得很直,一臉鎮定的站著,只有她看見,在方纔那一瞬,他既錯愕又憤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表情只一閃而逝,但他在衣袖下緊握的拳,卻始終沒有鬆開。




  「這整件事並沒有經過我同意!」

  白塔的高樓上,傳來澪氣憤的指責。

  蝶舞沉默著,沒有言語。

  澪惱火的來回踱著步,瞪著她道:「從頭到尾,我就沒同意過對外動兵!」

  端著玉盤的阿絲藍替她們送上熱茶,卻沒有人伸手去拿。

  「我說過了,他要動兵,可以,那是他的決定,不是我的,我卜了好幾次,也問了好幾次,都是不好的結果,你知道,他也曉得,可他卻執意要做!好,他是王,他想做,我也無法多擋,但既然如此,那後果,就要由他自己來擔!」

  「結果呢?這場戰爭一拖一年半,他搞不定,竟然在春祭大典上胡來?」澪伸手朝窗外北方的王宮一揮,震怒的質問:「今天早上這算什麼?!」

  蝶舞開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靜的澪,打斷她的話,憤怒的說:「你早就知道,卻幫著他,讓他在春祭大典上宣佈這件事,讓這場戰爭看起來像是經過我的背書!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做?」

  澪鏗鏘的質問,迴盪在屋裡。

  蝶舞這回等了半晌,才蒼白的看著她道:「他是提過,但我以為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無法阻止,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你真的會嗎?」

  澪因氣憤脫口而出的問話,冷淡而譏諷,像把刀一般,在兩人深厚的友誼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渾身一震,美麗的臉龐變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顫,憂傷的看著她,啞聲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並無法左右他的一切。」

  這句話,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沒有人比阿絲藍和澪更清楚蝶舞為了得到那人的寵愛,付出了什麼。

  澪直勾勾的看著她,「我警告過你了,我給過你另一個選擇。」

  「我知道。」蝶舞苦澀的輕聲道:「但……」

  「但是什麼,但是你愛他?他知道嗎?有記在心裡嗎?」澪冷酷的責問著,「舉目四方,你和他還有哪裡沒打過?你還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殺多少人?替他受多少傷?」

  蝶舞為自己辯解著,「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我們需要那些鹽泉——」

  「需要霸佔來,好讓他能控制鹽商,賺更多的錢,用來攻打更多的地方嗎?」

  「他只是希望我們能變得更強盛。」蝶舞閉上眼,為他說話。

  「然後呢?」澪冷冷的看著她,「等到夠強盛的那一天,他終會懂得愛你嗎——」

  「夠了!」

  阿絲藍聽不下去,即使這麼做,已經是逾越犯上,她還是出言喝止了澪,看著她,柔聲道:「夠了,別再說了。」

  澪瞪著她,緊抿著唇,生氣的轉過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迴盪在屋子裡,澪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看著好友的背影,蝶舞幾乎要掉下淚來,卻只能轉身下樓離開。

  雖然知道在這時說什麼都不對,阿絲藍看著負氣面對窗外的澪,還是道:「發起戰爭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氣出在她身上,對她很不公平,也很殘忍。」

  站在窗邊的女人,和剛剛下樓去的那位,都同樣美麗而高傲。

  阿絲藍輕歎了口氣,「你別氣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再怪她也沒用,不是嗎?」

  澪沒有回答,她也沒再多說,只是轉過身,安靜的退出房間,下樓追了下去,她在一樓的大廳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聲叫喚她。

  「王后。」

  聞聲,蝶舞在一樓的廳裡回首。

  「澪不是那個意思。」阿絲藍握著她的手說。

  看著善良憂心的阿絲藍,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絲藍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喚她蝶舞的,說阿絲藍是侍女,她更像她們的姊姊。曾幾何時,阿絲藍卻也和她講起了規矩和輩分?

  「我知道。」蝶舞哀傷的看著她,強言歡笑的說:「她生氣是應該的,如果是我,遇到這種事,也會發火的。」

  「你別記在心裡就好。」阿絲藍瞧著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揚起了嘴角,卻顯得勉強且僵硬,她懷疑蝶舞還記得該如何真正的歡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強,蝶舞瞥開了視線,轉移話題,「對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應該到家了。」她點頭,好奇的問:「有什麼事嗎?」

  「我得親自去和他道歉。」

  阿絲藍一愣,突然領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決定要宣佈這件事,對不對?」

  蝶舞垂下視線,「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的確,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你……」阿絲藍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無法再說。

  蝶舞淡淡的笑了,帶著些許的憂傷和哀愁,轉身走出了白塔。




  她很擔心巴狼。

  春祭大典結束後,阿絲藍曾試著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禮後,有太多東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還在白塔上起了爭執,沒人敢上樓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裡,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阿絲藍只能強忍心中的擔憂,把手邊的事先處理完。

  等她忙完,準備回家時,天色早已昏黃。

  她早上出門前,替他煮了午飯,他只需要把東西放到鼎甑上蒸熱就好。

  生火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她只擔心他會把飯食蒸過頭,或乾脆懶得加熱,就這樣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來不太好。

  巴狼是鑄銅工坊裡的大師傅,王上沒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對外徵求鑄造兵器,那幾乎和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沒兩樣。

  向晚的天色,有著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見、聽見人們仍因王上的宣告而興奮的高談闊論。

  那讓她更加擔心,不禁加快了腳步。

  怎知,當她回到家時,卻不見他的蹤影。

  廚房裡盛飯的陶盂是空的,裝菜的盤也是空的,他吃了飯菜,空掉的器皿讓她心安了些,卻仍是有些憂心。

  他應該在家的,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平常沒事,都會待在家裡。

  正當她想轉身出門去找他時,就聽到後院傳來砍柴的聲音。

  她打開後門,果然看見他在後院。

  他裸著上半身,高高的舉起斧頭,砍著柴火。

  看見她,他沒有停下動作,只是繼續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著,身邊堆著兩大堆幾乎有半個人高,已經砍好的柴火,她懷疑他已經重複同樣簡單的工作好一陣子了。

  她並不缺柴薪,他應該曉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氣出在那些木頭上。

  「蝶舞說要來找你,你有遇著她嗎?」

  他點頭。

  阿絲藍看著他,「她事先並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會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後一根木柴,霍地把斧頭砍插在地上,然後看著她,緩聲道:「她來請我鑄劍。」

  阿絲藍一愣,巴狼是王國的工匠,雖然他也懂鑄造兵器,但製作禮器才是對工匠師傅的技藝最高的讚許,簡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來鑄造,因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幾乎只要會澆鑄銅器的工匠都會做,是鑄銅最簡單的入門。

  「除了劍,還有矛、戈、箭鏃,所有軍隊要用的兵器。」他接過她遞上來的布巾,擦去臉上的汗水。

  「為什麼?」她不懂,蝶舞說是來道歉的,為什麼特別又和他提起鑄造兵器之事?

  「我們的兵器和巴國由楚原帶來的相比,太過脆弱,使用數次便毀損,兩劍直接交擊,更是會直接斷裂。」他低頭瞧著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軍隊裡的兵器。她說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並非不信任我的技術,只是他認為有競爭,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聽話,她知道,他也曉得。

  那好武蠻橫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劍,才不會在乎是誰做出來的。

  「你想鑄造刀劍?」她說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沒有辯駁,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著他,輕聲陳述:「殺人的武器啊……」

  「它們只是工具,可以傷人,卻也能防衛自己。」他說。

  她應該要閉上嘴的,他已經想了一下午了。

  這是他思考後的決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這事讓給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證明,他才是國內最好的工匠。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希望他用那雙溫柔的手,去製造殺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並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我並不是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繩捆好,替她扛進屋裡,邊說:「我不做,別人一樣會做,我是工坊裡的大師傅,我若不做,只會讓旁人認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邊,追問:「那又怎麼樣?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沒有做過,沒有人會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著柴薪,邊走邊說。

  「所以你只是為了面子,為了測試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嗎?」

  他聞言,也惱了。「難道你想蝶舞拿著一把會斷的劍上戰場嗎?」

  「不,我不希望。」

  「國家需要軍隊才能維持和平,軍隊則需要足以和敵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廚房地上,看著她問:「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傷,難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絲藍為之啞口。

  他走出廚房,再搬了一堆進門。

  她憂心忡忡的讓到一旁,卻仍是不放棄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製造殺人的武器,成為殺人的幫兇。」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問:「所以你平常也是這樣想蝶舞的?」

  她怒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既為王后,又身為武將,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將軍,我是工匠,我們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樣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並沒有那麼不得已。」阿絲藍生氣的指出重點,「王上今早的宣告,雖然不是那麼妥當,但那番話同樣也給了你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選擇不做的——」

  巴狼惱怒的瞪著身前嬌小的女人,低咆出聲:「她是為了捍衛家園,我也是!」

  她嚇了一跳。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凶過她,直到現在。

  看著他的怒容,突然間,阿絲藍領悟到一件事,這個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認同的牢籠裡,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曉得困住他的牢籠,如此巨大堅固,如此不可動搖。

  「我從來沒有認為你不是。」她啞聲開口。

  他寒著臉,抿著唇。

  「這裡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開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讓她如此傷心,她看著他僵硬的臉龐,輕聲同意,「我知道……」




  春祭大典那天之後,她沒再和他提過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轉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進來。

  就連吃飯時,他也沒吭一聲。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和他鬥過氣,卻從來沒有吵過架,更別提這般沉默以對了。

  她傷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傷了她的心,他也曉得。

  她想過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過,只是和她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沉默著,不覺間,一個月過去了,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今天早上,大王又帶著蝶舞和軍隊出征了,大隊人馬在城外拔營離開時,幾乎震動了大地。

  大王在出發前幾天,又公開徵召了新一批的生力軍。

  看著那些年輕將士興奮且熱切的臉,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衛國的想法,但身為巫女的貼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曉得龔齊出兵,不是為了防止巴國入侵巫國,或捍衛鹽泉的所有權,鹽泉本來就是屬於巴國和巫國的,一年半前,巫、巴兩國為了鹽泉打了起來,龔齊表面上說是為了替巫國討回公道,為了維持和平,實際上卻是為了取得鹽泉的控制權。

  巫、巴兩國產的鹽,足以供應週遭國家數百年以上,那是極大的利益,而龔齊已經投入了太多成本進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兩國只是開始,他不會讓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憂心不已,卻對此感到無能為力。

  如果連巴狼都要投入鑄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改變什麼。

  旌旗已經遠揚,送別的人們,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歎了口氣,她走下城牆,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幾日,城裡和平的景像已不復見。

  每個窯場日夜都開著爐火,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們不管懂不懂鑄器的,都埋頭鑽研,原本燒陶的人,全改為鑄造銅製兵器。

  爐火造成的煙,讓天色顯得更加灰蒙暗沉。

  大街上,處處可以看見男人們試著自己新做的刀劍戈矛。

  原本就很貴的銅料,更是在短短幾日內翻了一倍,用以燃燒用的煤炭價格也跟著節節高昇。

  巴狼今早吃了飯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讓刀更鋒利,如何讓劍更堅韌。

  他有他的堅持,和身為大師傅的尊嚴。

  每天中午,她依然會送飯過去,但兩人繼續沉默著,那讓她十分鬱悶,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也許她不該這般堅持下去,她是他的妻,應該要支持他的決定。

  可明明知道是錯的,她又該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愛,他就能心滿意足,但那是不夠的,她知道。

  他需要別人的認同,只有她的愛是不夠的。

  不夠……




  黃昏時,她回到家裡煮飯。

  巴狼回來時,天已經黑了許久,菜也都涼了。

  他的臉上滿是煙灰,看起來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對他多說什麼,只是把飯菜重新加熱。

  他像是想要對她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飯後,她替他燒了熱水,趁他泡澡時,幫他解開長辮,替他洗頭,再擦乾梳理好。

  上床時,她原以為他會如同過去這一個月來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轉身背對著他。

  看著黑暗中的牆,淚水幾乎就要奪眶。

  但他伸出了手,溫柔的將她轉過來,輕擁入懷。

  阿絲藍哽咽著,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無聲掉著淚。

  他沒有開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淚。

  「對不起。」他聲音沙啞的道歉。

  她搖頭,抽泣著。

  「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他瘖啞的說:「我是工坊裡的頭,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無法帶人。」

  她點頭。

  「我必須是最好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壓抑又堅決,她幾乎再次哭了起來,卻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聲開口。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最好的。」

  「我愛你……」

  他捧著她的臉,拭去她臉上的淚,親吻她柔軟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溫柔纏綿著。

  她緊緊的擁著他,安慰懷中這孤單疲倦又悲傷的男人。

  「我愛你……」

  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聽進心裡,希望她給的愛,足以能撫慰他長年受傷的心靈。

  月華,淡淡。

  她在月下望著他熟睡的臉龐,一顆心,隱隱抽疼著。

  撫著他熟悉的臉,她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聽著他規律的心跳,看著窗外的月,真心祈禱一切都能否極泰來。




  「阿絲藍,巫女被王上帶走了。」

  大清早,阿絲藍才走進白塔,姆拉就神色凝重的站在那裡,丟下這驚人的消息。

  「怎麼會?」她嚇了一跳,看著臉上滿佈皺紋的老侍女,驚訝的問:「王上不是離開十天了?」

  「昨夜,王上派人來,要巫女親自去見他,要她到前線為戰士祈福。」

  阿絲藍震驚的脫口就道:「為戰士祈福?澪根本反對開戰,她不會這麼做的!」

  姆拉只憂鬱的看著她,「王上派來的人,態度很強硬,巫女只能跟著他們走。」

  她可以從姆拉眼中看到悲傷。

  姆拉和她一樣,都曉得澪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王上只是逼澪祈福就算了,但昨晚那情況,和強行帶走沒兩樣,就怕澪到了那兒,還是不願意照他的意思去做,會和他起口舌衝突。

  阿絲藍擔心的轉身衝出門去,卻被姆拉阻止。

  「你想做什麼?」

  「追上去。」阿絲藍急切的說:「我是白塔的侍女,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阻止我見巫女。有我在,至少能緩衝一下她的脾氣。」

  「沒有用的,王上不會讓你見她的,昨夜我就被擋下,他們連我這老婆子都不讓跟。王上就是要孤立巫女,這麼一來她才會照著他的意思去做。」

  她一怔,仍是堅持道:「我可以請王后幫忙!」

  「那也要你能見到王后。」姆拉提醒她,「王上能不讓你見巫女,就能不讓你見王后。」

  阿絲藍又急又惱,「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姆拉頓了一下,才道:「去找你的男人。」

  「巴狼?」

  「只有他能幫我們。」姆拉用那黑幽幽的瞳仁看著她,分析道:「如果他願意幫的話,可以透過他的名義,通知王后。王上過了十天才派人來,就是要避開王后,她應該不曉得這件事。」

  沒錯,蝶舞若是知道,一定會阻止王這麼做的,她說話也比她有份量多了。

  「好。」阿絲藍點頭,冷靜了下來,「我去找巴狼。」

  他一定會幫她的。




  「你們想太多了。」

  「什麼?」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他,怎樣也沒想到,她這般擔心的趕來想找他幫忙,會換來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王上派人召巫女去祈福,她也去了,如果沒有那個打算,她就不會去了,不是嗎?」

  「澪是被強行帶走的!」她握緊了拳,堅持著。

  他捺著性子和她說:「她是巫女,她要是不願意,沒有人強迫得了她。」

  「可是……」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她依然擔憂不已。

  「你應該也知道,她是巫女,擁有神族的血脈,她的能力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聞言,阿絲藍為之啞口。

  的確,她知道澪擁有旁人難以理解的神通,她能使物體憑空移動,還擁有召喚指使動物的能力,她親眼見過好幾次,澪叫喚象群、大鷹、馬兒,請它們幫忙任何她想讓它們做的事,透過祈禱,她甚至能呼風喚雨。

  她訥訥的張嘴,卻又無法辯駁。

  巴狼看著被附近窯場弄得烏煙瘴氣的天空,心情鬱悶煩躁不已,眼前的小女人,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歎了口氣道:「師傅和我說過,大巫女往生前,曾告知他,巫女其實都是從歷屆王族的能力者中挑選出來的,算起來,她也是王上的妹妹。」

  聽到他說的話,她嚇了一跳。

  澪和雲夢是姊妹的事,是個天大的秘密,她們並非同一個娘所生,澪的娘,本也是大巫女的侍女,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和前代王上在一起,但她懷了王的孩子是事實,當時據說還讓上一代的王后大為震怒,差點將事情鬧了開來。

  但因為澪的能力在娘胎裡時就很強大,澪的娘卻在生產時過世,王后的嫉妒,和澪強大的能力,大巫女都看在眼裡,很快做出了選擇,將她留在了白塔,承繼巫女,而未送進宮裡。

  這件事她本也不知,是後來有一次,不小心撞見姆拉和澪的談話,才曉得的。

  「你怎麼會……」她訝然的看著他。

  「我升為大師傅時,師傅和我說的。我們是鑄禮器者,擁有傳承的使命,得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才能讓後世瞭解一切。」

  巴狼對她指出重點,安撫她道:「王上不可能對她怎麼樣的,了不起派人看住她,不讓她惹麻煩罷了。再說有蝶舞在,澪若到了前線,王上再瞞也瞞不了蝶舞多久,她不會讓巫女出什麼事的。」

  他不願意幫忙,他不認為這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無法說服他,也知道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事實上,她甚至找不出他的王可能會傷害澪的理由。

  畢竟,王上只是請巫女去為戰士祈福而已。

  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

  「你不要想太多,說不定下個月她就回來了。」巴狼說。

  「如果她沒回來呢?」她咬著唇瓣問。

  「那我會派人去看看,順便通知蝶舞。」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她看得出來他的疲倦和煩躁,無法再多說些什麼,她只能點頭。

  他鬆了口氣,回到工坊裡,拿了頂斗笠給她,「快下雨了,你回去時小心點。」

  「嗯。」她拿著斗笠,應了一聲。

  「我回去工作了。」他說。

  她點頭。

  雖然如此,看著他轉身走回工坊裡,阿絲藍卻還是難掩心中的不安,但對這場戰爭一樣,她似乎在澪這件事情上,同樣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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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5:07:49 |只看該作者
  雨,很快就下了下來。

  雖然有巴狼給的斗笠,阿絲藍回到白塔時,還是淋濕了大半。

  姆拉一見到她,便迎了上來。

  「巴狼怎麼說?」

  她抱歉的搖了搖頭,「他不認為王上有惡意。」

  姆拉眼裡希望的光芒,幾乎在瞬間便黯淡了下來,阿絲藍將巴狼的說法,重複了一遍。

  「也許巴狼的說法是對的。」她困難的說。

  姆拉看著她,苦澀的道:「也許。」

  「姆拉?」老侍女的語氣不對,眼中有著淚光,她握著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憂慮的問:「怎麼了?你還瞞了我什麼嗎?」

  「王上並不曉得巫女的另一個身份。」姆拉看著她,壓低了嗓子,悄聲嗄啞的道:「當年事情全被壓了下來,那時,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上一代的王及王后,還有大巫女,以及兩位大師傅和我。她的身份,並沒有辦法帶給她保障,至少現在不能。」

  聞言,她臉色刷白,脫口就道:「我再去找巴狼。」

  「不用了。」姆拉悲傷的說:「他有他的考量,恐怕是不會肯的。」

  阿絲藍緊蹙著秀眉,「那還是我去吧。」

  「咦?阿絲藍,你要去哪?」

  因為太過憂慮,兩人都沒注意有人進來,雙雙嚇了一跳。

  阿絲藍回過頭,才發現竟是打扮成男孩的雲夢。

  「公主,你怎來了?」她真是被她嚇了一跳,見她淋濕了發,忙拿布巾給她。

  「我來找澪聊天啊。」她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微笑和姆拉問好,才又瞧著她問:「你還沒說你要去哪?澪呢?也要和你一起出門嗎?」

  「我……」她一怔,還在考慮要不要和這不解世事,從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裡,保護得無微不至的善良公主說這件事,旁邊的姆拉已經開了口。

  「巫女被王上召去前線了。」

  「前線?」雲夢一愣。「什麼時候的事?我怎不知?」

  「昨天夜裡。」姆拉垂首回答,說出她的擔憂,但小心的隱去澪的身世。

  聽完姆拉的憂慮,雲夢天真的一笑,指著自己說。

  「既然這樣,我去吧。」

  聽到她的提議,阿絲藍嚇了一跳,「可那裡是戰地軍營啊。」

  「那又如何?白塔不能無人主事,澪不在,姆拉年紀也大了,除了澪和姆拉,白塔裡你的醫術又是最好的,若你離開,大家要找誰看病?哥哥既然找澪去為戰士祈福,若我一起,不是更能鼓舞軍心嗎?況且若我在場,哥哥和澪多少會看著我這分薄面,把脾氣忍一忍。」

  她聽了,為之啞然。

  公主說得沒錯,她在的確更能鼓舞軍心,也能確保澪的安危。

  澪和蝶舞從來不曾和雲夢提過外面的是非,若不是情非得已,阿絲藍知道,姆拉也不想把公主牽連在內;但眼前,似乎只有受大王備加寵愛的雲夢,才能順利的直接找到澪。

  公主的話,也比她這個小小的侍女,更加有份量。

  她和姆拉都知道,只要雲夢在,王上就不可能對澪不利,澪也會因為雲夢在,忍住和王上的爭執。

  雲夢溫柔的笑著說:「好了,你們倆就別想太多了,我一會兒回去,就讓侍衛帶我去找哥哥,給他個驚喜。」

  「可是……」她忐忑不安的遲疑著。

  「你就別再擔心了,長那麼大,我還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呢,正好趁這個機會長長見識。說不定回程時,我還能和澪去其他地方晃晃玩玩呢。」

  看著公主溫暖且純真的笑,她的心稍微定了下來。

  雲夢的笑,一向能安撫人心。

  想不到理由反對,阿絲藍也只能點頭同意。

  「好吧,但你要答應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別逞能、別亂吃東西,衣服要多帶些,還有——」

  「我知道。」雲夢柔聲笑著道:「我都曉得的,我已經十七歲了,你還當我是十歲的娃兒啊。」

  阿絲藍有些尷尬,公主卻上前抱住了她,讓她更加不好意思。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雲夢笑著說。

  如果可以,她真想自己去就算了,但事情似乎總超脫她的掌控。

  阿絲藍輕擁著那幾乎也算是從小被她帶到大的姑娘,心中一陣傷感,啞聲道:「你一定要保重。」

  「嗯,我曉得的。」

  她點點頭,笑得很甜很甜。

  阿絲藍看著雲夢,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


第五章   


  她怎麼樣也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雲夢。

  一度停戰的戰爭開打了,傳口信的傳令騎兵,每天都帶來不同的消息。

  我軍輸了,又打贏了;我軍前進了幾里,攻陷了一座城池,被敵軍襲擊……

  她試圖探問過公主、王后和巫女的消息,但關於她們三人的事,卻眾說紛紜。

  有人說陣前舉行過祭典,也有人說祭典不是巫女主持的,是王后。有人說在軍營裡看過公主,她親自替人療傷、治病,徹夜不眠的照顧傷者,卻也有人說,那位行神跡的姑娘,不是公主是巫女。

  還有人說,王后受傷了,也有人說王后帶傷救了大王一命,自己卻命在旦夕。

  諸如此類的說法到處都是,最後全都成了無法證實的傳說。

  那些傳說振奮了人心,卻只是加深了她的擔憂。

  沒有人可以真的和她證實什麼,巴狼雖然在一個月後,派了他的學徒阿霽去前線,他去就花了快一個月,回來又花了快一個月,他說他無法見到王后,她領兵出征去了。

  「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滿是泥濘,到處都是水,有些道路還被水沖壞,我一路上必須換船,再換驢,最後這一段,我是用走的,差點回不來……

  他沒見到王后,也沒見到巫女,同樣也沒見到公主,他只帶回來更多的傳言。

  她和巴狼提,她想去前線,卻只換來他另一次的反對。

  「你也聽到的,路況很差,前線很亂,阿霽是帶著我的銅牌去的,如果他都見不到,你去也一樣。」

  「我……我很……哈啾!」全身淋得濕透,阿霽打了一個大噴嚏,吸吸鼻子,無辜的看著她說:「我很抱歉,師母。我真的在那裡等了快半個月,還到處打探,但只聽說了一些關於她們的傳言,最後不得已只好先回來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盡力了。」她搖頭,扯出微笑,卻掩不住心裡的憂心,只能看著他,真心的說:「謝謝你。」

  阿霽離開後,巴狼開口道:「她們不會有事的,你去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她很想點頭同意,卻沒有辦法。

  「你回去工作吧。」她壓抑著心裡的不安和悲傷,看著他承諾,「我知道分寸,我不會去的。」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轉身離開她,回到工坊去。

  他不是不把這當一回事,她曉得,他只是和她一樣清楚,她對週遭這些巨大的改變,完全無能為力。




  彷彿,是在哀歎這座城市失去了巫女的庇蔭。

  綿綿的細雨,下了足足三個月都沒有停。

  河水一寸寸的往上蔓延,但城裡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

  為了爵位與沃地,人們還在忙著鑄造兵器,即使雨下不停,他們也不在乎。

  燃燒煤炭的火,只能到達一定的溫度,溫度不夠高,便無法將銅礦融化悴煉出銅液;光是靠燒陶的技術,是無法鑄銅的,更別提要製造兵器了。

  這兩個月,失敗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還是有人前仆後繼的投入製造兵器的行列。

  相較於那些對鑄銅一知半解的半調子,工匠們對這件事的熱中,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每天送飯去工坊,常能見到坊裡的工匠們,為了一點小事打了起來,他們的脾氣越來越差。

  鑄造兵器的比賽,也越來越白熱化。

  工匠們互相監視、競爭著,防朋友像防敵人一樣。

  從工坊裡送去前線給戰上的刀劍槍戈,一批又一批,但除了繳交大王要求的兵器數量,工匠們私底下沒日沒夜的研究,製造出來的失敗刀劍卻也多得嚇人,他們將那些斷掉的刀劍,積放在坊裡的角落,堆得和山一樣高。

  等堆到一定的程度,他們才又會將那些失敗品,重新燒融成銅液。

  身為大師傅的巴狼,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除了要解決工匠們的紛爭,他還要面對他們不滿而無聲的指責,更要想辦法做出更好的刀劍。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只能看著情況繼續失控下去。

  已經有好久,她沒辦法好好和他說上幾句話。

  已經有好久,他沒有真心的笑過。

  已經有好久,他沒正眼看過她。

  他的眼裡,似乎只剩下火焰。

  有時在家裡,他看著油燈的燈火,就會發起呆來。

  他的雙眼時常佈滿著血絲,為了研究更好的刀劍,他夜半有了新的想法,甚至會從床上爬起來,連夜趕到工坊裡,徹夜不眠的重新在銅料中,加入不同的礦石成分來試做刀劍。

  剛開始她還會試著起來,想陪著他,幫著他。

  但澪一離開,白塔有許多事都落在她頭上,平日的祭祀、城裡人們的看診,全都變成她要處理,白塔裡的其他侍女盡力在幫忙了,她卻還是忙得分身乏術,這才更加清楚澪究竟有多能幹。

  每當夜裡,她躺在床上時,常累得無法思考,就算爬起來了,也幫不上他的忙,還會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而他,甚至會忘記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沒回頭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後,她乾脆放棄了爬起床,讓他自己去工坊裡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說不用麻煩,她還是堅持要送飯去給他吃。

  因為,那是她唯一還能掌握的事情。

  讓他吃飽,讓他健康,讓他還有體力繼續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並不是完全認同他的做法,卻十分瞭解他的想法,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

  所以她盡力去支持他,讓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沒回家。

  屋外的雨,持續不斷的下著,她憂心不已。

  他雖然忙,卻從來沒有在外過夜,總是會回來吃飯,但天已經黑了好幾個時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終沒有人蹤。

  有好幾次,她來到門邊,擔憂的瞇著眼,試著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尋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風雨中飄搖的樹木之外,連隻貓也沒看見。

  他也許還在工坊忙,她應該要待在家裡。

  雖然明知道這個可能性很高,她卻始終放不下心。

  在坊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最近,她實在治療過太多因為鑄造兵器所產生的傷患了,有人在澆灌銅液時,手拿不穩將銅液灑了一地,遭殃的卻是旁邊被濺到的倒楣鬼,有人在試劍時被砍傷了,更有人因為勸架而被人打傷。

  被意外燒傷、燙傷,而因此要截肢或喪命的人,也一樣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還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沒事,應該也還沒吃。

  阿絲藍抓起掛在門邊的蓑衣套上,戴著斗笠,才提著裝滿飯菜的竹籃,離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滿是泥濘的地上,既濕且滑。

  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裡會透出微微的火光,她護著竹籃,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飯菜。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沒在路上看到任何因為腳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膽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見坊裡燈火通明,從門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將周圍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晝。

  工坊裡,留下來的人很多。

  但阿絲藍一眼就看見了他。

  巴狼站在火爐旁,推著重新自製的風箱,爐火因為風箱的吹動,變得異常旺盛,發出轟轟的聲響。

  他重新將風箱造得更大,燒坩堝的火也變得更旺、更強。

  火爐裡擺放著好幾個坩堝,堝裡的銅錠,像冰雪一樣,慢慢融化成泥,再變成水一般,但較為濃稠的液體。

  除了銅錠,他也在坩堝裡面放了些錫與鉛,每一隻坩堝的錫鉛和銅錠的份量都不一樣。

  看見他好好的,她鬆了口氣。

  「師母,你怎來了?我去叫師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霽看見她,忙要去叫大師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來不到半年的小學徒,把裝食物的竹籃,交給他道:「等他有空時,你幫我拿給他。」

  「喔,好。」阿霽點點頭,接過竹籃。

  「對了,你吃了嗎?」

  「呃,還沒。」

  她就知道。

  阿絲藍把竹籃掀開,拿出一個竹葉包著的飯團給他。「這給你,工作歸工作,不要餓了肚子。」

  「謝謝師母。」阿霽感動的看著她,見她瞧著師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師母,你確定不要叫師傅嗎?」

  她苦笑,點頭。

  「我只是來送飯的。」她沙啞的說。

  就算他過來了,恐怕也沒話和她說。

  況且,心不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看著他好幾次轉過身,面對她,卻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以前,無論他有多專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總是會立刻發現她在這裡,而如今,他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心口,隱隱緊縮抽疼著。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戀不捨的視線,輕輕說著,在淚水滑落之前,轉身離開這個充滿光與熱,卻讓她覺得無比寒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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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3-15 05:09:06 |只看該作者
  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來時更大。

  她孤單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時,淚水和雨水早已在臉上交織,混在一起。

  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絲藍撫著胸口,心頭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彷彿還能看見,他與她手牽著手,一起站在這裡,看著剛建好的小屋:彷彿還能聽見,他低啞的笑聲: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微熱的體溫。

  她閉上眼,痛哭失聲,害怕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個心愛的男人。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

  他說過的。

  我愛你……

  他曾經說過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著眼前這屋子模糊不清的輪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淚水也不斷不斷的滑落。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這才重新舉步,往屋子裡走去。

  就在這時,天光乍閃,一道閃電打了下來。

  沒有預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在雷聲隆隆時,整個人狼狽地重重摔倒在泥地裡,遮雨的斗笠飛了出去。

  撕裂般的劇痛從腹中傳來,她痛得連聲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濘不堪,她喘著氣,腹痛卻依然如絞,她忍著疼痛,試著撐起自己,但一動卻又更痛。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從身體裡流出。

  阿絲藍一驚,小腹中劇烈的疼,和那濕熱感,讓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經有至少三個月,月事沒來了……

  這幾個月,她始終覺得自己容易疲勞、頭暈、想睡,她以為只是因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發生,太多的煩惱教她憂心操煩,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傳來,她疼得抽了口涼氣,冰冷的雨水從領口滑進衣襟,帶走了她的體溫,腹中的疼,教她心驚不已。

  天啊,她得進屋裡!得快點進到屋裡去,讓自己溫暖起來!

  她撫著疼痛的小腹,顫抖的想爬起來,手指卻陷入濕軟的泥裡,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撐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沒有那個本錢再摔一次。

  閃電再亮了一次,雷聲再次隆隆,這一次,好近好近,她驚得一縮,痛苦的喘著氣,狼狽的往屋裡爬過去。

  天啊……不要……

  拜託……不要這樣對我……

  她一次又一次誠心的祈求著,啜泣著,萬分痛苦的爬進屋裡。

  雨水洗去了她臉上因摔倒濺到的泥,卻也讓她寒冷不已。

  電光又閃,再閃。

  她抖顫的爬到了門邊,才敢扶著門框站起來,推開門走進乾燥溫暖的屋裡。

  她抖著手,好不容易才脫去蓑衣,她臉色慘白的輕喘著往廚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兩步,另一波劇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絲藍痛叫出聲,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託……撐著點……

  她痛苦的喘息、懇求著,顫抖的捧抱著自己的腹部,彷彿這樣就能保住,彷彿這樣就能阻止。

  澪說她體質太寒,不容易懷孕,還特別開藥替她調養身子,但這幾年她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沒想到,不然她一定會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禰……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卻依然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落腿間。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著她的身體,她抓住了布巾,卻連跪著都無法維持,疼得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頸上的銅鈴,在她倒地時,叮咚作響。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禰……求求禰……不要……不要帶走我們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捲著她的身體,她試著想再站起來,試著想到廚房點火,試著想讓自己保持溫暖,卻痛得爬不起來。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沒有辦法阻止,她知道。

  阿絲藍蜷縮在地上,無助的啜泣著、顫抖著、疼痛著,萬分悲傷地在心裡吶喊著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淚水不斷的滑落,疼痛帶來黑暗,席捲了她的意識。

  巴狼……




  打雷了。

  屋外,雷聲隆隆作響著。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心頭不明的悸動了一下。

  他以為聽到了阿絲藍在叫他,但回過頭,屋外只有電光在閃爍。

  這是今夏第一場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顯然天不從人願,自古以來,這裡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雨。

  老天爺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幾乎看不清門外的景物。

  「大師傅?」

  阿霽見他停下動作,望著門外,不禁好奇的問:「怎麼了嗎?」

  「沒。」他回過神,搖搖頭,正要繼續手邊的動作,就聽阿霽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將放在一旁的竹籃提了過來。

  「對了,師母方才替你送了飯來。」阿霽慌張的道:「我差點給忘了。」

  他一怔,「阿絲藍來過?」

  「嗯,來一陣子,又走了。」阿霽點頭。

  走了?

  他心裡打了個突,驀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吧。」阿霽掀開竹籃蓋子,「來,師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師母拿溫熱過的陶甕裝著,還拿竹板放在上頭隔雨水,甕裡頭的飯菜還熱著呢。」

  巴狼沒理會他,幾個大步,來到了工坊門邊。

  屋外大雨傾盆,即使從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無法看太遠,放眼觸目所及之處,半個人都沒有。

  阿霽跟了過來,「大師傅,師母真的走好一會兒了,我想她應該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皺著眉,有些擔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巨響,和接二連三的咒罵。

  他回過頭,只看見阿萊師傅邊罵邊對著一名小學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頭鼠竄。

  王八蛋!你他娘的連個陶范都沒預熱就澆灌,還學當什麼工匠!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小學徒邊跑邊哭,「對不起、對不起——師傅、對不起、你別再打了——我以後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學徒,阿萊火大的喝斥著,「你還敢跑?跑什麼!給我站住!」

  聞言,小學徒不敢再跑,只能縮在角落,被氣壞的師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驚,抱著頭,正等待師傅另一記落下來的拳頭,卻見巴狼大師傅一把抓住了師傅的手腕。

  「夠了!」

  揮出的拳頭被人抓住,阿萊氣得就要破口大罵,可一見擋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罵就收斂了一點,只怒問著他:「你什麼意思?」

  「裡可只是忘了預熱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從早到晚忙了快七個時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著動手動腳的。」

  「重做?重做一個矛頭的陶范要浪費多少時間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巴狼瞇起眼,深吸口氣道:「我畢竟還是這裡的大師傅。」

  阿萊不爽的瞪著他,「你是大師傅沒錯,但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興怎麼教就怎麼教。」

  巴狼沒有發怒,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加深了力道,阿萊悶哼一聲,嚇得臉色發白。

  巴狼冷冷的看著他,「再說一次,我不想在這座工坊裡,再看見有誰再對誰動手動腳的,你聽懂了嗎?」

  阿萊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骨頭和肌肉扭曲的聲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輕易扭斷他的骨頭。

  「聽懂了嗎?」

  阿萊臉色死白,不甘心的點了點頭。

  巴狼聞言,這才鬆開了手,叫喚徒弟,「阿霽,把我矛頭的陶范拿來。」

  阿霽聽了,立刻跑去拿來大師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剛燒好的矛頭陶范,交給心懷不滿的阿萊,「這給你,當作是裡可弄壞的,可以替你省一點時間。」

  巴狼的工藝是眾所周知的,阿萊一愣,雖然還是不爽,卻仍是收了下來,回頭叫喚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沒用小徒弟。

  「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謝謝大師傅。」

  「謝謝……謝謝大師傅……」裡可低著頭,猛和巴狼大師傅道謝,這才乖乖跟著師傅回到工作崗位上。

  巴狼微一頷首,未免惹得阿萊的不滿,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頭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電交加,風雨變得更大了。

  他看著,有些憂心,卻又不得不留下來。

  坊裡的人要夜宿開工,身為大師傅,他也只能跟著留下,壓著場面,以免更多衝突再起;再說,他手邊也還有工作沒完,越快能鑄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劍,他就越快能回到從前規律平安的生活。

  應該不會有事的。他握緊了拳頭,想著。

  阿霽也說,她回去好一陣子了,現在應該到家了。

  瞧著坊裡火氣騰騰的一群,他深吸口氣,拉回看著窗外風雨的視線,把注意力轉回熱到發燙的坩堝裡。

  前幾回他試做出來的劍,雖然夠硬夠鋒利,但仍然太容易斷裂,若是調整礦石的份量,將銅錠減少,又會太軟不夠鋒利。

  前者因硬度較高,雖能拿來製出短而鋒利的上好箭鏃,箭頭以新銅,箭身以竹木當桿,殺傷力高,又輕,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長度過臂的劍就不行了,劍身一長,硬銅就易斷。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來重鑄才行!

  工坊外,狂風颯颯吹著,夾雜著傾盆暴雨。

  工坊內,十數座爐火卻無視風雨,在工匠們的努力下燒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溫裂焰燒得發白泛紅,風箱打進更多的空氣,讓溫度更加向上提升。

  雖然外頭的狂風暴雨,仍讓他覺得隱隱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堝後,很快就將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腦後。

  他專心的澆灌著熱燙燙的銅液,把心思全都拿來計算更好的鑄劍配方。

  火,在燒。

  燃燒的火焰,猙獰且瑰麗的舞動著,因人們的慾望,日以繼夜的熊熊燃燒著。

  沒有人在意外頭的大雨,也沒有人在意今夜有沒有辦法回家去。

  天,因為下雨,變得比以往還要黑。

  很黑很黑……




  他沒有回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開了,阿絲藍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個孩子。

  地板,冰冷異常。

  她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曉得。

  她不斷的祈禱再祈禱著,卻還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還在下著。

  在屋外,淅瀝淅瀝的下著。

  淚水無聲滑落臉頰,她閉上眼,很想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那樣一來,或許她的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這裡,老天爺這一次,或許會回應她的祈禱,成全她的願望。

  但那樣一來,巴狼該怎麼辦?

  她無法想像他回來時,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的。

  是她沒有好好注意身體,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這時走了,或許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該怎麼辦?別人會怎麼說他?他又該如何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中,繼續孤單一個人走下去?

  我愛你……

  他溫柔的說。

  我需要……

  他悲憤的說。

  他的表情浮現腦海,教她心頭再次抽痛。

  她必須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振作起來,她握住了頸間的銅鈴,哽咽著。

  它們輕輕響著,像在復誦他溫柔的愛語。

  黑暗中,他的溫柔、他的笑語,他的愛戀……他的孤單、他的憂憤,他的抑鬱……關於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現眼前。

  她無法棄他而去。

  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哭著睜開了眼,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流血了,但四肢卻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絲藍拖著疲憊不堪、虛弱濕冷的身子,來到廚房,她哭著燒水,哭著清洗疼痛不堪的身體,哭著提著水,把屋裡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他沒有回來。

  她跪在那裡擦著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會為此責怪自己,他要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負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著地,哭著不斷和那無緣的孩子道歉,不斷的說著對不起……

  她拖著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乾乾淨淨,卻洗不掉她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她臉上的淚,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天亮時,她把一切都收拾乾淨。

  她疲倦的看著手上染血的布巾,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火石,在後院生了火,把剛剛換下的血衣和這塊布巾,全都放到一隻乾淨的陶甕裡,點起火,親眼看著它們,燃燒殆盡。

  她念唱著禱詞,淚流滿面地看著裊裊的白煙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剎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許的光陰而已。




  一個月又過去一個月。

  漸漸的,他從偶爾在工坊裡過夜,變成常態性的住在工坊裡。

  就算回家,也幾乎是在匆匆洗過澡後,倒頭就睡死過去,常常十天半個月,他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說了,也和鑄造刀劍脫不了關係。

  巴狼與她之間,在不覺間已經完全失去了交談的興致與閒情。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她,變得幾乎如陌生人一樣疏離。

  她還是會去送飯,只是因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從一天一餐,變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過去時,竹籃裡的菜都涼了,他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看著冷掉沒吃幾口的飯菜,她努力在內心深處,不斷說服自己。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一時被慾望蒙蔽了眼。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澀和無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漸淹沒了她,教她幾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漸漸變得越來越孤寂的家中奔波著。

  「你應該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師傅時,師母對她說。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說。

  看著阿絲藍臉上的黑眼圈,師母問:「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著。」

  師母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啞聲道:「你要撐住,知道嗎?」

  「嗯。」

  她點頭,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會為了巴狼撐下去。

  「男人啊……」師母感歎的起了頭,卻沒將話說完,只是搖了搖頭;同為工匠之妻,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為鑄銅而瘋狂執著。

  若非阿奇老了,雙手已經沒力了,怕也會回到工坊裡去。

  師母握緊了她的手,阿絲藍只能回以勉強的微笑。

  「我沒事的。」她說。

  這句話,她不只對師母說,也對姆拉說,對每一個關心她的人說。

  我沒事的……

  她每天都對自己這樣說。

  雨,仍在下著。

  她繼續替他洗衣。

  她繼續送飯過去。

  她繼續將家裡保持溫暖舒適。

  她繼續在他背後看著他,默默的在他身後守候著。

  但在那同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繼續不斷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歲月中,她默默的堅持著、相信著、期望著,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真的看見。

  但他始終沒有看見,就算看了,也沒看進心裡。

  暴雨的夏,過去了。

  綿雨的秋,過去了。

  冷涼的冬,過去了。

  多霧的春,過去了。

  戰爭持續著,贏了,輸了,又贏了,再贏了。

  謠言傳來傳去,澪沒再回來過,雲夢死了,蝶舞仍在為她的男人爭戰著。

  在那不斷回傳的捷報聲中,她漸漸學會不去在乎那些傳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淚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燒著……

  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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