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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黑潔明] 彼岸花 (上)(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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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13: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簡介】

第一眼看見她,他就知道她是他永遠無法抗拒的天劫
她總是無怨無悔的接納他的一切
無論最好的,或是最壞的,她都不曾排拒厭憎過
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一時的貪念,明知不該,他還是將她留在身邊
是他犯了罪,觸犯了天地之規
他加諸在她身上的苦難,比誰都還要多、要重
可他強求的代價,是她被打入輪迴,受生老病死之苦……
千年來,他苦苦尋著輪迴一世又一世的她
踏破人間每一寸土地,卻總是一再錯過了她
終於,在這一世,她出現在他面前
不一樣的面容,卻有著同樣的溫柔
可是她早已忘了,關於他的一切…  

黃泉之中,無間之王最是無情?
錯了,其實他才是最溫柔的那一個
為了讓停止的命運開始轉動,她擅闖無間
他雖不肯讓她代兄受罪,卻也沒送她回去受罰
還與她許下死生相契,永不分離的誓言……
她一直以為私放罪魂重入輪迴,是在他權限之內
她一直以為他留她,只是因為寂寞
她一直以為,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可以陪他的伴
從來沒想過他會為她擔起她犯下天規的重罪
強求的人是她,如果真有誰該受罰,那也該是她
放逐人間歷經輪迴,飽受苦難她都不在乎
她只求能有機會親口告訴他——
無論輪迴了百世、千世,她始終沒有忘記他…







彼岸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春來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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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鈴蘭 於 2010-3-15 09:4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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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14:31 |只看該作者
彼岸   


  白霧茫茫。

  蒼茫的霧中,水似冰、如鏡,清淨無一絲波瀾。

  潔淨的池水,從天地之初便誠實地映照著一切。

  她悄悄來到水邊,望著那面清水凝聚的鏡。

  水鏡裡,有她無垢的身影。

  她在水鏡旁跪坐下來,凝望著水中的自己。

  風起,在清淨的水面上,興起一波又一波,漸次的水紋,模糊了她的面容、她的身影。

  「誰在哪裡?」

  一聲質問,驚得她匆匆回首。

  但在那千萬分之一瞬,她卻從鏡中瞥視到了過去、現在及未來。

  萬千意象飛快閃射進她的黑瞳、撞進她腦海!

  戰火漫天、哭號震地、腥紅的血染滿城河。

  匕首、滿月、詛咒。

  死亡。

  閻黑、鎖煉、寒冰。

  溶的恨、蝶舞的悲、哥的憤怒、王國的頹敗——

  那劇烈的情感教正欲起身的她雙腿發軟,差點跌落水中。

  一幕又一幕的景象閃過,痛得她只能往下跌去。

  驀地,一隻大手,抓握住她潔白的藕臂,救回了她跌落水鏡的身軀,也拉回了她幾乎被衝散的神智。

  「是你。」守鏡的人劍眉微擰,但並未責備,只淡淡道:「這地方是不能隨意進來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有些驚慌,粉唇輕顫著,絕美的面容,仍因那一幕幕殘酷的畫面而蒼白。

  「我……我……」試了兩次,她方能開口,「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是……來找百花夫人的,遇上大霧迷了路……」

  「現在你知道了。」守鏡人鬆開握住她的手,朝右方一揮,右方白霧便散了開來,顯現出往百花樓的一條明確道路。

  「百花夫人的居處在哪兒,去吧。下回別再靠近這裡,若你真的掉進水月鏡,便是夫人也無能為力。」

  「謝將軍。」她不敢抬頭,怕那匯聚在眼眶中的淚水會潸然滑落。

  忍住激昂的情緒,她福身道謝後,便匆匆轉離。

  大霧在她身後重新攏聚合上,再回首,已又是那蒼茫的白。

  一切都再復歸。

  但,她知道方纔所見,已使一切都再不相同。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

  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

  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澪對哥和蝶舞那淒厲憤恨的詛咒,一聲聲敲擊著她的心,每一句都讓她膽寒。

  即使是透過水月鏡,她都能感受到那咒怨的邪惡力量。

  一個被犧牲、一個被疼愛、一個注定要背叛——

  巴狼以血和淚,窮盡畢生之力,鑄造了銅畫,因為他知道,得將這一切記載下來,蝶舞和澪才有被救贖的可能。

  但她卻曉得,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哥犯下了太重的殺孽,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他不轉生,她們兩個只會永遠在世間流浪。

  永遠。

  曾經,她以為她們三人的友情會永遠不變。

  誰也不曉得,事情到了最後,會演變成這樣。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澪的心被憎恨扭曲了,蝶舞則如幽魂般在塵世間流浪。

  她閉上眼,淚水滑落雙頰。

  水月鏡,讓她看到了之中的可能性,她無法挽回一切,但她知道她可以試著解開。

  即使這會讓所有人都再次受苦,她仍必須讓她們停止的命運之輪開始轉動,因為只有這樣,那咒怨才有解除的機會。

  前方,流雲上的樓閣傳來輕雅樂聲。

  樓閣上,白衣如雪的夫人似有所感,在這時抬起頭,朝她看來。

  你應該知道,那兒已是我難以顧及之地。

  夢兒知道。

  你決意要去?

  是。

  罷了,一切都自有其因緣,你既已定心,便別再回首,去吧。

  謝夫人。

  她彎腰拜謝,夫人歎了口氣,抬了抬手,她感激的露出微笑,這才轉身離開。

  樂音縹緲如雲。

  夫人舉杯喝了口清茶,一旁伺候童子卻擔憂的開了口。

  「夫人,您如此放任天女,恐有不妥,若是上面怪罪下來——」

  「我自有打算。」

  聞此,童子不敢再言,只是看向那走進白霧裡的人,心下仍是有些憂慮。

  蒼茫的霧,很快便隱去了她的身影。

  自有打算?

  唉唉,這下犯的可是天規啊。

  夫人再怎麼算,能救得了她嗎?

  話說回來,哪有人才剛修成了正果,便又甘願以身入罪的?這不是一切都要重頭再來了嗎?

  真是教他再想個幾千年都想不通哪!

  早知道,他就不告訴她水月鏡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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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15: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秋日的午後,總教人昏昏欲睡。

  課堂上,老師卯起來寫著黑板,坐在教室裡的學生們,卻心思渙散,專心聽課的沒幾個,專心睡覺的倒是超過了一半。

  幾隻錯過夏日的蟬兒在窗外的樹上鳴叫著,規律的聲音有如催眠咒一般,每一聲蟬鳴,聽來都像在呼喚大伙向周老爺子報到去。

  白綺麗眼皮沉重的看著前方振筆疾書的老師,但那像蚯蚓一般的英文字,卻還是開始模糊了起來。

  她很努力的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但窗外的蟬鳴、暖陽,窗內的冷氣,老師的碎碎念,以及一個個趴桌陣亡的同學們,在在都讓她無法抗拒,在幾次呵欠和瞌睡點頭的掙扎後,她最終依然敵不過睡魔的召喚,趴到了課桌上去。

  蟬鳴唧唧,涼風輕輕。

  遠處緩緩落下的夕陽,將大樓建築染成溫暖的橘黃……

  「綺麗。」

  嚇!

  這一句,讓她猛然驚醒,立刻跳了起來,開口舉起手,大聲回應這聲叫喚。

  「有——」

  話聲未落,她還沒完全睜開的眼就發現情況不對。

  教室裡,所有的同學不知為何全站了起來,而且瞪著她看,包括老師在內,都一副被她驚嚇到的樣子。

  下一秒,大伙爆出哄堂大笑。

  她立刻知道自己做了傻事,就聽坐在她隔壁的班長小苓,邊笑邊小聲提醒她說:

  「我是說起立,不是綺麗……」

  噢,可惡。

  她小臉爆紅,尷尬萬分,只見講台上的老師好氣又好笑的開了口,「白綺麗,你舉手做什麼?你有問題不懂嗎?」

  她迅速的在眾人的笑聲中縮回還高舉的手,紅著臉用力搖頭。

  看她可憐,小苓邊忍住笑,邊開口繼續喊道:「敬禮、下課。」

  「謝謝老師!」大家一邊笑、一邊敬禮,齊聲回答。

  拜她的迷糊所賜,這一天放學的結尾,班上的同學們個個笑得東倒西歪,她則在笑聲中,無力的再次坐回了椅子上,尷尬的開始收拾書包。

  「綺麗,下次記得別再舉手了,我們已經高中,不是小學生了,哈哈哈哈!」

  「綺麗,別理她那個三八,你『有』得很好,很有朝氣,不過你出教室前最好先把嘴角的口水擦掉,你睡到口水流出來了。」

  歡樂的笑聲再次響起,她乾笑地接過阿珊好心遞過來的面紙,擦掉嘴角和桌上的口水。

  「綺麗,你和恬恬今天是值日生,不要忘了擦黑板喔!我先走了,Bye。」

  「綺麗,走了喔,Bye。」

  「Bye!」

  下課放學不到五分鐘,教室裡的學生迅速的相繼散去。

  白綺麗收好書包、擦完黑板時,同學們早走得一乾二淨,她和恬恬一起把教室裡的門窗關好,這才背起書包,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往校門口走去。

  「綺麗,你還好吧?要不要一起搭我家的便車?」到了校門口,見她還在打呵欠,恬恬好心的開口提議。

  「不用了,我的護腕壞了,我還要順便繞去買。而且走一走,我臉上睡覺的壓痕應該會消一點,不然等一下回去給我媽咪看到,讓她曉得我在上課時打瞌睡,她一定又會跑去和外公囉唆,不讓他再教我武術。」

  「那我先回去了喔,你路上小心一點,Bye!」

  「Bye!」和恬恬揮了揮手,綺麗一邊朝車裡的溫爸微笑點頭招呼,「溫爸好!BYE!」

  溫爸朝她笑一笑,在女兒上車後,便驅車離開。

  溫家的車子一走,白綺麗這才鬆開臉上甜美的微笑,站在私立名門曉華女中的校門口,毫不淑女地,一邊伸懶腰,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跟著才轉身一邊抓頭、一邊睡眼惺忪地擦去眼角因呵欠擠出的一滴淚,然後和那從她出校門就跟在她身後的女孩打招呼。

  「嗨。」

  女孩穿著和她同樣的制服,長長的黑髮整齊的綁成公主頭。

  她認得這個女孩,或者應該說,這位學姐。

  綺麗前幾天早上才在升旗台上看過她,她穿著同樣的制服、綁著同樣的公主頭,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和那天不同的是,那時她的臉色在陽光下透著嬌嫩的粉紅,而非如今那樣接近透明的死白。

  「你……看得到我?」學姐像是被她的問候嚇了一跳,有些遲疑的開口。

  「對。」她沒有被這怪異的問話嚇到,只是認真的點了點頭。

  「真的?」學姐更加靠近她。

  「真的。」她再點頭。

  「為什麼……除了你……大家都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

  她看著眼前這位迷惘的學姐,柔聲提醒道:「你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嗎?」

  「我……我不記得了……」學姐搖搖頭,有些茫然困惑的說:「我只記得我來上學……然後……然後……我的胸口突然好痛……」

  輕柔的語音飄散在空氣中,學姐看著她,臉色越形蒼白,怯怯的,粉唇輕顫的問:「我……死了嗎?」

  黃昏的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

  她輕聲開口,「你在車上心臟病發,已經三天了。」

  「所以……大家才在我桌上放花?」

  「嗯。」

  「我知道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但這幾年狀況一直不錯,所以我還以為……」

  學姐的聲音再次消逝在空氣中,這回卻是因為哽咽。

  綺麗看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還有好多事想做。」

  「嗯。」

  「我還有好多地方想去。」

  「嗯。」

  她可以看到學姐透明的淚水從臉上滑落。

  十八歲,正是含苞待放準備吐露芬芳的時候,她可以瞭解學姐一定有許多夢想,她也知道這樣突然過世會有多不甘心,若換做是她,她也一樣會無法接受。

  雖然明知這樣做,會讓自己變得很虛弱,綺麗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握住學姐蒼白冰冷的手。

  學姐低著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你的手好溫暖。」

  在握住學姐的那一瞬間,她可以感覺得到胸口的心猛地被人抓住,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忍住那驚人的疼痛。

  少女不敢相信的看著她,在這學妹握住自己的剎那,世界整個明亮了起來,那一直梗在胸口的疼,像是轉眼間化去。

  「你做了什麼?」她驚訝的開口。

  「你願意相信我嗎?」綺麗問。

  少女毫不遲疑的點頭。

  她露出微笑,然後更進一步的抱住那紅顏薄命的學姐。

  柔和的白光從綺麗身體裡流瀉而出,在剎那間包圍住兩人,白光越形明亮,直到她再也看不見學姐的面容。

  「去吧。」她對學姐說。「別害怕,它會領你去你該去的地方,你只是錯過了它而已。」

  然後,就像開始一樣,白光迅速消失。

  下一秒,校門口就只剩她一人,喘著氣、抖著手,暈眩不已。

  她知道,沒人會看見剛剛發生的事,從來,就只有她能看見。

  謝謝……

  半空中,傳來學姐溫柔的聲音。

  她抬起頭,微微一笑。

  倒下時,她能聽到周圍人們的驚呼聲,校門口的警衛飛奔而來的聲音。

  在那半夢半醒間,遠處似乎傳來喇叭聲,或許還有誰的責罵。

  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送她去醫院。

  爸、媽、爺爺、奶奶都趕來了。

  但除了家人,她還聽見某個熟悉又冷漠的聲音。

  你不該這麼做的。

  誰呢?

  誰?




  I  can  see  dead  people。

  忘了是哪部電影裡,曾有位小男孩在醫院裡和心理醫生告白,那時,他說的就是這句話。

  從醫院急診室裡醒來,看著那些電子醫療器材和淺綠色窗簾,還有家裡幾位臉色凝重的親人時,她真是想講講看這句話。

  我可以看見死人。

  嗯,英翻中的意思應該是這樣。

  只可惜恐怕家裡人的反應不會像那位醫生那麼冷靜,其中兩個大概會堅持要她去看心理醫生,或懷疑她瘋掉了。

  所以她將那句話含在嘴裡沒有講出來,只是吐出了一個字,提醒大家,她已經醒了過來。

  「嗨。」

  雖然原本在低聲爭論著,但當她發出虛弱的問候時,長輩們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就全轉過頭來,媽咪更是立刻回到她床邊。

  「嗨。」

  媽咪握住她的手,擔心的看著她,「你還好嗎?」

  「嗯。」她點點頭,看到那比電影明星還帥的老爸站到了媽咪身後,她對兩人露出了微笑,裝傻的問:「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校門口昏倒了。」老爸開口回答。

  「醫生說你血壓太低。」爺爺在一旁補述。

  「喔。」她一臉無辜的看著大家,開口道:「那我現在醒了,可以回家了嗎?」

  「不行。」

  這斬釘截鐵的聲音,不屬於幾位大人的,而是站在床尾的其中一名少年。

  「為什麼不行?」她擰眉問。

  「你得待在醫院裡做檢查。」他神色堅定的瞪著那三個太寵她的長輩,在他們張嘴時,搶先開口道:「她今年已經昏倒兩次了,你們不認為應該要先檢查出她昏倒的原因嗎?」

  「可是,小麒,我不想待在醫院裡。」綺麗努力試著擠出一滴淚,博取弟弟的同情,可惜她的演技還沒那麼好,擠了半天,眼睛還是乾的。

  白志麒看著病床上那裝可憐的姐姐,還是冷酷的只回了那兩個字。

  「不、行。」

  見這邊行不通,家裡大人又幫不上忙,綺麗只好轉向雙胞胎中,性情較好的另一個弟弟。

  「小鱗……」她用小狗眼,祈求的望著他。

  白志麟最受不了姐姐用這種無辜可憐的小狗眼看他了,雖然志麒方才就已經先警告過他不准幫她說話了,但臨到頭,他還是沒有辦法抗拒這大他們兄弟兩歲的姐姐。

  「志麒,姐也不是沒做過檢查,她從小到大昏倒那麼多次,西醫查來查去也都查不出什麼,中醫也只是說她身體太虛。」

  他看著身邊才大他兩分鐘,卻總是像個小老頭一樣陰暗的兄弟,指出重點道:「況且,她開學前才做過全身的健康檢查,除了血壓有些低之外,什麼毛病也沒有。開學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多月,你現在叫她做檢查,也只是讓她白挨針而已。」

  啊啊,果然阿麟口才最好了。

  綺麗在心底感謝著,一邊不忘把插著點滴的右手移到比較顯眼的肚子上,然後一邊把無辜的小狗眼絕招,用在家裡最難講話的小麒身上。

  「小麒……」

  白志麒擰著眉頭,一張嘴也抿得更緊。

  「不然這樣,」見兒子彆扭的模樣,白天羽終於開口給大兒子台階下。「綺麗先回家休息,在家觀察一個星期後,我們再看看狀況如何。如果她又昏倒,就回醫院檢查,如果她體力恢復了,才能去學校。」

  可是她想去上學啊!

  綺麗張嘴想抗議,但媽咪卻在這時捏了捏她的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不能太過分,她只好重新閉上了嘴。

  「一個星期?」白志麒看著父親

  「一個星期。」白天羽點頭。

  「如果她情況沒好轉,就回醫院。」

  「對。」

  「好。」

  父子倆達成了共識,綺麗卻在心裡歎了口氣。

  一個星期,七天耶,好久喔。

  唉。

  看著在她床邊圍成一圈的家人,綺麗在心裡安慰自己,至少她等一下就可以回家了,不用待在這種到處都充滿鬼魂和怨念的地方。

  話說回來,她的家人們還真厲害呢,都沒有怪東西敢靠過來。

  特別是雙胞胎。

  古人說的紫氣沖雲霄就是這樣子的吧?哈哈。

  不過小麒生氣的樣子更像是超級賽亞人,啊,不對,超級賽亞人要發金色的光才對。

  一想到弟弟把頭髮弄成刺蝟頭,打出龜派氣功還一邊吶喊的模樣,她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第六天了。

  蜷縮在陽台的躺椅上,白綺麗打了個呵欠。

  這六天來,她的身體只好不壞,所以家裡的人終於比較放心了,爺爺前兩天臨時出門去,老爸和媽咪也都去上班,雙胞胎到外公家去練武了,家裡就剩下她和奶奶。

  從醫院回到家裡的第一次,她終於能稍稍喘口氣。

  雖然說,有人關心總比沒人關心好,她也知道大家是因為擔心她,可是有時太多的關心和擔憂,卻只是更讓她感覺到自己的沒用,反而在無形中成了壓力。

  從小,雙胞胎就是頭好壯壯,不管是上山下海,爬樹跳河,對他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

  但她卻因為有時會不明原因昏倒的關係,被家人過度關心,在上國中之前,她的課業都是在家中上課,然後以考試的方式,取得同等學歷。

  雖然她長大後,身體好上了許多,而且沒因為那不明原因昏倒時,甚至能跑能跳,事實上,她跑百公尺還是全校第一耶。

  不過,大概小時候家裡的人被她嚇怕了,始終對她放心不下。

  所以,能去上學,一直都是她的希望。

  幸好,在她的據理力爭,及媽咪的支持下,她才說服了大家,讓她國中時,去學校上課。

  雖然知道她特異的體質,或許會給人添麻煩,但她還是好想去上課。

  國中三年,她很努力的不去理會那些死不瞑目、眷戀世間的鬼,但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幫忙,有時候她狀況不錯,就只是虛一點,如果剛好遇到她身體狀況差一些,得躺上好幾天也是常有的事。

  為了避免和家人為了上學的事起爭執,她都會在沒有昏倒前,要外公找人來接她,可惜這次她沒來得及找外公就昏過去了,害她被關在家裡休息。

  不是她比較喜歡外公、外婆,只是爺爺和奶奶雖然很開明,但雙胞胎就真的很愛管東管西,而且,外公家什麼怪人都有,就算是躺在那裡,也不會覺得無聊。

  忍不住再打了個呵欠,她瞇著眼看著前方轉紅的幾株楓樹。

  今年入秋的第一道冷鋒,昨天才剛剛離開,因為位處山腰,高度較高,這兒的楓葉都開始轉紅了。

  從林葉間灑落的陽光,暖人心房。

  她半瞇著眼,在躺椅上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才將視線拉回手上的筆記本。

  白色的筆記本,是班長好心在昨天下課後拿來借她的,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這幾天上課的重點。

  她試著專心的看著班長整齊的筆跡,但還是在半個小時後,在躺椅上睡著了。

  秋日午後的風,乍起。

  染紅的楓葉在空中片片翻飛著,她手中的筆記本也一頁頁的翻著,然後,終於從她手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她沉沉睡著,陷入黑黝黝的睡夢中。




  黑,無止無盡。

  光明之後,只讓這兒的黑顯得更加無望。

  好痛。

  她不知道會這麼痛。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無力的手。

  好累。

  她不知道會這麼累。

  以往,即使吸收了苦痛,她也從來不曾這麼累、這麼痛過。

  但她從未淨化過魂魄,只治療過人。

  她只是想讓那魂魄少受些罪,甚至不知道她這樣能……

  「你不該這麼做的。」

  平鋪直敘的話語,冷冷的、淡淡的,從身後傳來。

  她回頭轉身,看見那個說話的男人。

  男人有一張極為俊美卻蒼白的臉,他穿著黑色的長袖袍子,衣袍上沒有任何足以辨認的紋飾,黑色的長髮也未冠起,只是披在身後。

  他是她來到這裡之後,第一個看到未受苦痛折磨的……不,他不是魂魄。

  這個男人和她先前所見的那些完全不同。

  她感覺不到他的痛苦,他的喜樂,也感覺不到他一絲一毫的氣息。

  「你……是誰?」

  這疑問,從她微顫的唇中吐了出來,可開口說話,只讓她更加察覺自己的虛弱。她又冷又累,全身都在顫抖,她還以為她不再會感受到這樣的虛弱和苦痛。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只道:「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男人的聲音極為清冷,教人聽了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我知道。」她深吸口氣,但這兒的濁氣,只讓她更加暈眩不適。「我……我是來……找人的……」

  她看著他,盡力說完這句話,雖然想保持清醒,寒冷和疲累卻仍擊倒了她,讓她無法控制身體,昏了過去。

  那個男人冷冷的看著她。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以為他會任她跌倒在地,他卻接住了她。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抱起了她,他並不溫柔,但也不粗暴,一股溫和的暖流從他身上匯入她的身體裡。

  濁惡的瘴氣,不知為何,突然消失無蹤。

  跟著,她嗅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蓮荷的香味。

  可是,怎麼可能?

  在這遍地苦痛之處,怎麼可能開得出花?

  但她的確聞到了蓮花特有的清香,甚至還有松竹的氣味。

  「爺?她是誰?」清脆的聲音響起。

  「天女。」




  綺麗。

  綺麗。

  誰?

  誰是綺麗?

  世界晃動了一下,她睜開眼,看見雖已黃昏,對她來說,卻顯得十分刺眼的陽光,還有蹲在躺椅旁的女人。

  「吃飯了。」女人微笑。

  她眨了眨眼,認出了那個女人,生她養她的女人,她的母親。所以她是綺麗沒錯。白綺麗。瞧她睡得多迷糊。「你還好嗎?」「嗯。」她坐起身,伸了個懶腰,這才跟著媽咪走進屋裡。楓紅依然在屋外翻飛著。不久,黑夜籠罩大地,溫柔的漫過了這位在半山腰的白家別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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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休息了整整一個星期,白綺麗終於解了禁。

  雖然剛開始上下學時,雙胞胎堅持要接送她上下課,在校門口引起了諸多學姐的騷動和注意,仍無法減損她快樂的心情。

  又一個星期後,因為她一直沒什麼狀況,他們兩個終於放了心,加上開始有學姐會追著他們跑,雙胞胎這才不再跟著她上下學。

  她讀的曉華女中,是北部極為頂尖的私立名校,學校的設備是頂尖的、師資是頂尖的,當然學費也是頂尖的貴。

  也就是說,學校裡的學生家裡,多數都很有錢,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生,家長來頭都不小。

  所以每天上學及放學時,學校前面停的轎車,每一輛都是百萬起跳的名車,而且大部分的車都附司機,有些還有隨車保鏢。

  當然,學校裡還是有學生並沒有專人司機接送,而是自行走路或通車上下學的。

  白綺麗就是那少之又少的特例之一。

  她走路上下學。

  不是因為別的原因,單純只是因為她很喜歡走路的感覺。

  她喜歡在清晨感覺陽光灑落,喜歡微風拂過身體髮梢,喜歡看著週遭的花草,因四季不同而變換。

  她更喜歡走在大街小巷中,看著許許多多的人們交談、來往、忙碌。

  這一條從家裡來往學校的路,她已經走了一年多,但每天還是會發現不同的人事物,像是貓咪在車子底下睡覺躲太陽,像是這一家的狗狗生了小狗,那戶庭院的樹開了滿滿的白花,這一條街新裝了監視錄影機,或是這一條巷子在黃昏的這個時候……

  她停下腳步,睜大了眼,震懾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夕陽,懸在高樓的巷弄間,將大樓和巷子都染成一片曖昧的橘黃。

  它就那樣剛好落在這條巷子的正中間,沒有偏左一些,也沒有偏右一點。

  她看著那偌大溫暖的夕陽,緩緩、緩緩地往下落,然後慢慢、慢慢地,降到了巷尾那棟屋子的後方。

  巷子的盡頭,是一棟看起來很古老的紅磚屋,屋前還有一個不小的庭院,和參天的大樹。

  夕陽,就這樣消失在那棟老屋的後方,像是被吞噬掉一樣。

  最後一絲金光消失在屋後。

  不知是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在夕陽消失的那一瞬間,她覺得附近的建築和景物看起來有些歪斜。

  雖然夕陽造成的感覺有些詭異,但是她仍在不覺間被吸引,來到了這棟紅磚屋前。

  她不知道自己在巷口站了多久,更不曉得自己是何時往前走到這棟屋子前,可是她卻完全不在意時間的流逝,只是站在這紅磚屋前,愣愣的看著。

  天色,還帶著粉橘的微亮,並未完全暗下,但這屋子的前院,卻是完全籠罩在黑暗的陰影之中,包括她。

  這棟屋子,有著在城市中不算小的庭院。

  院子裡,除了一棵綠蔭蔽天的大樹,便是滿地的紅花。

  花,有著筆直的花莖、鮮紅扭曲的花瓣,卻沒有葉,一片也沒有。

  它們一枝一枝的,拔地而起,高及腰部,卻只在頂端開出了一朵朵扭曲艷紅的花。

  紅花,開了滿院,只留下一條小徑,讓人通行。

  那樣的紅是如此的艷,即使是在光線不明的陰影中,都紅得欲滴,如血。

  看著那些鮮紅的花,她莫名地感到一陣的暈眩,不知怎地,竟像是在風中聽到哀怨的竊語泣訴。

  那些聲音,低低的、幽幽的,輕泣著。

  風乍起,吹得滿院的花東搖西蕩,那些低語輕泣也隨著飄蕩,雖然明知不可能,她卻覺得聲音是那些花兒發出來的。像是被迷惑般的,她伸出了手,試圖觸碰那歪曲鮮紅的花瓣!

  「別碰。」

  兩個字,從身後襲來。

  她猛然轉身,看見他。

  男人,身穿黑衣黑褲,有著一頭黑色過腰的長髮,他蒼白的面容俊美異常,烏黑的瞳眸如深潭一般。

  風乍起,吹拂著,紅花顫動,黑髮飛揚。

  在那一瞬間,世界暗了下來,彷彿只剩下他和她。

  誰?

  她的心在胸口跳動。

  怦——

  怦——

  這情景,是如此的似曾相識,在這千萬分之一秒,她的眼裡只剩下眼前這個男人。

  誰……?




  魂魄們在騷動。他抬起頭,看見了她。就那麼一眼,他卻覺得像是被一記重拳擊中胸口。那強勁的力道,就和他當年初次看到她時一樣,半分沒有減弱,只有更重。黑暗之中,只有她如光一般的明亮,潔淨如水,純白似雪。乾淨、善良、溫暖的靈魂。鎖煉的聲音,鏘啷鏘啷的響著,他知道它們纏上了他,如蛇一般纏上了他。他可以感覺得到它們冰冷的重量,聽到它們相互撞擊摩擦的聲音。鏘啷、鏘啷、鏘啷……寒鐵的鎖煉偷偷的、輕輕的響著。即使如此,他仍背負著那無形的重量,走了出去,迎向她,在她未觸及紅花之前,來到她身後。

  「別碰。」

  他很輕很輕的開口,但仍是讓她受了驚。

  她很快的回過了頭,白淨的臉上有著詫異,她似乎有些茫然,表情迷惘的看著他。

  剎那間,他以為她記得。

  然後,風停了,如來時一般突然。

  週遭靜得沒有一丁點聲音,這寂靜卻教她回過神來。

  「抱歉……我……」她慌張的收回了手,看向四周,像是這時才發現她人在何方。「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這些花……呃……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跑進來的……」

  她結結巴巴的,滿臉儘是尷尬的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不是要偷花,我只是……我聽到聲音……呃,不是……我是說……你的花很……我……我沒見過這種花……」

  她羞愧的聲音越說越小聲,頭也越來越低,終於完全無聲。

  擾人的寂靜在空氣中飄蕩著。

  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他也不應該接近她的。

  這一切都不該發生才對。

  這一回,他應該只是個守護者。

  遠遠、遠遠的守著。

  但,她在這裡。

  就在他面前,不是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不是透過別人的眼睛,不是經由旁人的轉述,不是透過紀錄的影像。

  真實而溫暖,羞澀且窘迫。

  咕嚕咕嚕——

  一陣不容錯認的聲音從少女的肚皮內傳來,打破了沉寂。

  她為之一僵,驚慌的忙用雙手捂著肚皮,好像這樣做就可以阻止那陣空響似的。

  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讓她好過一些,然後離開這裡。

  但是,他的聲音卻有自己的意志。

  「我們這裡有供餐。」

  她猛然抬起頭,白皙微紅的小臉上有著驚訝,粉嫩的唇微微張著,他可以看見她長長的睫毛下,那烏黑的瞳眸中透著迷惑。

  在久遠以前,她也是這般看著他的。

  「供餐?」她傻傻的重複著他的話。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的店門就讓人用力推開,一個女人探出頭來,毫不客氣的大聲嚷嚷著。

  「秦,你在外頭搞啥?咖啡的水滾了好久,都他媽的快——」

  澪的聲音在看清他身前的人時,猛然斷掉,像是舌頭就在那千分之一秒,被人偷去剪掉一般。她美麗的面容更是在瞬間刷白,彷彿吸血鬼抽乾了她身體裡所有的血液。

  有那麼一瞬,他以為澪會膽小的當場逃跑,但她卻很快的回復過來,鎮定的把話說完。「你的水快燒乾了。」她甚至擠出了微笑,然後才逃難似的轉身回到屋裡。「這裡是一間店?」怯怯的疑問,從身後傳來。他轉回頭,看著眼前那以無辜的黑眼仰望著他的少女,點頭回答:「是。」

  「咖啡店?」

  「對。」他一邊回答,一邊轉身往屋裡走。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來,他希望她有,卻又希望她沒有。咖啡店裡,清冷如常。除了一位常客在角落看書,那先進來的女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吧檯上,咖啡壺裡的水幾近燒乾。他繞進吧檯,將瓦斯關掉。門上的鈴鐺在這時叮噹響起。他抬首看去,她站在門內,手上還握著門把,看起來有些緊張。「呃,我餓了。」她露出不安的微笑說:「你說有供餐。」

  「嗯。」

  他拿著MENU,領她到坐位上,在她看菜單時,替她倒了杯加了檸檬的水。

  她點了一份奶油燉飯,餐後咖啡則選了一杯焦糖瑪奇朵。

  像是感覺到她的存在,原本不知躲哪睡懶覺的黑貓,晃了出來,跳到她一旁的位置上。

  綺麗被那隻貓嚇了一跳,但在貓兒和她搖尾巴,又用鬆軟的毛磨蹭她之後,她就將它抱到膝上了。

  接下來兩個小時,他盡力不讓自己盯著她看,不讓自己的視線再次和她接觸。

  他在櫃檯裡,做著自己的事。

  角落巨大立鍾裡的銅製鐘擺,左右來回擺盪著,劃出一次又一次的弧光,指示著時間的流逝。

  她吃飯,她喝水,她翻看著從書架上拿來的雜誌,她撫摸腿上的黑貓,她不時偷偷看著他。

  時間無聲的流過。

  音樂漫遊在空氣中。

  他送上餐後咖啡時,她的手機響起。

  放下咖啡,他轉身回到櫃檯,聽到她輕柔的開口,回答著對方的問話。

  「喂?」

  「我餓了,所以到學校附近的咖啡店吃飯。」

  「接我?不用了,我等會兒就回去。」

  「嗯。嗯。我知道。我會小心。」

  掛上電話後,她並未起身離開,只是繼續將那本雜誌看完,然後和完全不想從她腿上離開的貓咪道別,這才走到他面前,微笑開口。

  「老闆,我要結賬。」

  「三百五。」他將賬單給她。

  她從粉紅色的錢包裡掏出三百五十元,放在吧檯上。

  他收了下來,她遲疑了一下,才深吸口氣,鼓起勇氣問。

  「那個……請問,外面那種花叫什麼名字?」

  他抬眼看著她,她嫩白的小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

  「紅花石蒜。」他靜靜的看著她,「那種花,叫做紅花石蒜。」

  「喔。」她望著他,對他綻出一朵微笑,「謝謝。」

  他沒有出聲,只是輕點了下頭,她在得到他的回應後,才回身離開。

  但是,當她推開門時,他猛然想起忘了一件事。

  「小姐。」

  她回頭。

  「別碰那些花。」他說。

  綺麗看著那俊美的老闆,雖然他是在出言警告,雖然他臉上從頭到尾沒出現過和善的微笑,但她依然知道他沒有任何惡意,她從他身上感覺不到一丁點的不友善氣息。

  有的,只是一股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的淡淡情緒。

  「我不會的。」她輕聲承諾著。

  他黑色的瞳眸,定定的凝望著她。

  不知為何,她幾乎想開口問他,自己是不是在哪見過他。

  但這念頭實在是太愚蠢了,這麼帥又氣質特異的人,她要是見過,絕不會忘記的,所以她只是將疑問含在嘴裡,禮貌的再笑了笑,然後回過頭,推門離開。

  夜風襲來,庭院裡的紅花隨風搖曳著。

  她漫步走過滿是紅花的庭院,然後走出這間幽靜的咖啡店。

  不知為何,她知道他仍在看著她,當她踏上巷子的柏油路時,忍不住回過頭,他果然還站在吧檯裡,隔著層層的花海,看著她。

  她懷疑,他是在看她會不會忍不住好奇,再去碰那些花。

  驀地,這怪老闆的不信任,讓她莫名的惱。

  下一秒,她衝動的拉下眼皮,吐出舌頭,朝他做了個鬼臉。

  她可以看到他愣了一下,始終異常冷漠的臉出現一絲裂痕。

  看到他那錯愕的模樣,她笑出聲來,開心的朝他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離開。

  城市的喧囂,在她離開那間咖啡店後,重新包圍住她。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方才在那店裡,除了輕柔的音樂之外,她完全沒聽到附近來往的車聲人聲,或是剌叭聲。

  那間店的隔音做得真好。

  而且老闆雖然怪,手藝卻不錯,從餐前麵包到餐後甜點,他所有的料理都是現做的。

  他煮的燉飯,是她吃過最好的呢。

  想起方纔他那錯愕的反應。

  她笑了笑,決定下次還要再來。




  風在低語。

  花在歎息。

  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黑貓跟了上去,悄悄的,如影子一般。

  屋外,星子爬上雲端。

  他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

  她的身影依然清晰的存在於腦海。

  即使經過無數次的輪迴,受過那麼多的苦,她依然保持著那純潔、美麗的靈魂。

  連最惡毒的罪人,都不自覺受她吸引,奢求她給予關注。

  「她為什麼在這裡?」

  他張開眼,看見澪。

  她坐在吧檯外的高腳椅,擰眉看著他,先前蒼白驚慌的神色,早已不知所蹤。

  「我以為你走了。」逃走了。

  「我只是臨時有事。」她抬起下巴,幾乎是有些挑釁的說:「況且,我還沒喝到我的咖啡。」

  「拿鐵?」

  「卡布奇諾。」

  他從櫃子裡拿出咖啡豆,操作著磨豆機,然後將咖啡磨成的粉,倒入虹吸式的玻璃咖啡壺中,再打開瓦斯。

  青紅色的火焰燃起。

  「你還沒回答我。」隔著吧檯,她終於忍不住心底的疑惑,有些焦躁的問:「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你不會去干涉她的人生嗎?」

  「我不會。」他冷淡的說:「她只是路過。」

  他淡漠的回答並未讓她安定下來。

  她的手指,從方才開始,就難掩不安的敲著吧檯,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她家並不在這裡。」察覺自己無意識在敲桌,澪將雙手交抱在胸。

  「她念的學校在附近。」燒開的水,往上攀升。

  「不是在山上嗎?」

  「那是國中,她前年就升上高中了。」

  「前年?她十七歲了?」

  他抬眼,看見她美麗的臉上,除了驚訝,還有慌亂,一絲愧疚和苦痛更是迅速閃過。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澪害死她時,就是在她十七歲的時候。

  「她和以前長得一點都不像。」她訥訥的說。

  但她還是在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他只是淡淡再道:「她重入了輪迴,長得不像是正常的。你如果想彌補曾犯下的過錯,必須要先學會面對她。」

  她縮了一下,咬著紅唇,有些惱的瞪著他,半晌才道:「我知道啦,我只是一下子沒心理準備,下次就不會了啦。」

  他將煮好的咖啡倒在精緻的瓷杯中,推到她面前。

  「你的咖啡。」

  咖啡上有著綿密的白色泡沫。

  她舔了泡沫一下,再喝了一口,咖啡和帶著肉桂香的泡沫,滑過她的喉嚨。

  低著頭,她看著杯中已和咖啡混在一起搖晃的泡沫,終於忍不住再開口。

  「秦?」

  「嗯?」

  「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嗎?」

  這一句問話,卻讓他冷靜的面具,再次出現了裂痕。

  「對。」他清洗著煮咖啡的器具,回答她的問題:「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男人眼裡,閃過一抹難掩的疼痛。

  澪看著眼前陰鬱的男人,終於閉上了嘴,沒再開口提問。

  認識他這麼久,她一直以為他什麼都不在乎。

  直到白綺麗出生後,她才發現,原來,他還是有在乎的時候。

  這十七年來,她常常跑去偷看綺麗,他卻沒有,一次也沒有,除了綺麗剛出生的那一天,在那天之後,他再也沒踏進白家,甚至抹去了白、楚兩家所有人關於他的記憶,刻意和嫁入白家的楚寧斷了聯絡。

  他不見她,他只是暗自守護著她,將所有會威脅到她的危險,全都擋在外面,讓綺麗平安順利的長大。

  她一直不甚贊同他這種作法,但在許多年前,當她寂寞痛苦得幾欲發狂的時候,是他給了她一線希望,所以面對他時,她總盡力將自己刻薄的言詞和意見吞回肚裡。

  當年,初見他,她以為他是來拘她的,畢竟她犯下了那麼多的罪,害死了如此多的人,她原想也好,她之前想死都死不了,要是他能讓她解脫也好。

  就算下地府,被逮至無間地獄,都比這種痛苦的絕望要好。

  但他卻沒殺了她,只是替她指出了一條明路。

  她曾問他「為什麼」。

  他卻什麼都沒說,雖然他沒說,她還是信了他。

  關於他的事,她都是後來從那只黑貓套來的。

  秦和她一樣,都在找人。

  靜靜的喝著那杯咖啡,雖然加了糖和牛奶,咖啡的味道仍帶著酸味的苦澀。

  她和他,一個是魔,一個是神,卻同樣在世間尋覓千年。

  他找到了他的,選擇了守候。

  她的,則還不知身在何方……

  這念頭教她又不覺焦躁起來,她閉上眼,不斷的在心底告訴自己。

  不要急、不要急,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

  一定……




  午夜。

  萬籟俱寂。

  他來到庭院,替那些痛苦的魂魄澆水。

  艷紅的花,在夜風中搖曳著,每一滴水,沾在紅色的花瓣上,都像是血,也像淚。

  他可以聽到它們忿忿不平的抱怨,恨他阻止了她曾打算給予的撫慰。

  它們竊竊私語著,恨恨咒罵著,無法解脫,也無法逃走。

  他沒有多加理會那些惡毒的怨言,只是一株一株的澆著水,舒緩它們所感受到的灼熱。

  他不怪它們,這些痛苦的靈魂渴望她是正常的,就像乾渴的大地需要水,就像人需要呼吸,就像黑暗渴望光明,就像當年的他渴望得到她一樣。

  等待,是如此的長久。

  時間,在遇見她以前,從來不曾有過意義,卻在失去她之後,變得異常清晰,緩慢的教他難以忍受。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感覺得到,那無形攀在身上的寒鐵鎖煉帶來的負重。

  鏘啷、鏘啷、鏘啷……

  它們攀爬在他身上,緊縮著、絞扭著,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在那漫長空寂的歲月中,這無形的冰冷寒鐵,總是一次又一次不斷提醒著,他所犯下的過錯。

  從第一眼看見她時,他就知道她是他永遠無法抗拒的天劫。

  他犯了罪。

  很重的罪。

  所以他試著幫助澪,試著達成她曾經不惜犧牲一切也想達成的願望,因為他加諸在夢兒身上的苦難,比誰都還要多、要重。

  淋了甘露的紅花,安靜了下來。

  黑夜中,一切顯得朦朧不清。

  他抬首,看著她先前消失的巷口,除了昏黃的街燈,那兒什麼都沒有。

  黑貓從跟著她離開後,就不曾回來。

  他知道,它不會再回來了,她大概也是吧。

  幾個小時前,當他看著她走出店門時,他幾乎克制不住想上前將她留下的衝動,但殘存的理智卻阻止了他。

  別再犯錯、別再犯錯、別再犯錯……

  握緊手中的澆花器,他轉身,不再看著那昏暗的巷子,逼自己回到店裡。

  因為他一時的貪念,她已輪迴數千年,他絕不再讓她受苦,即使要在人間守候她百世、千世,他也甘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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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17: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紅花石蒜……紅花石蒜……紅花石蒜……」

  半夜睡不著,白綺麗趴在床上,唸唸有詞的翻看剛從父親書房拿來的百花植物圖鑒,尋找今天黃昏在那間店看到的花朵。

  不知怎地,回來後,她總是無法不去想那表情冷漠的陰鬱老闆,那些鮮紅的花也莫名困擾她。

  結果雖然躺上了床,在床上翻了個把小時,她卻始終無法睡著,最後她乾脆爬起來,到書房去搬書回來查。

  「啊,有了。」記下頁數,她翻著厚厚的書頁,找到那一頁。「紅花石蒜,又稱龍爪花、蒜頭草……鬼蒜?死人花?」

  她愣了一下。

  真怪,怎麼會有這麼不討喜的別名?

  她繼續往下看,只見書頁上頭詳述著其它資料。

  紅花石蒜,學名Lycoris  radiata石蒜科石蒜屬。鱗莖近球形,外有紫褐色薄膜;葉為狹條形,深綠色,背部有粉綠色帶。花期約在秋季,花開頂生,有花五至七朵,紅艷奇特,花瓣反捲如龍爪。全株有毒,球根經過處理亦可作為藥材。

  她看了一下旁邊彩色的照片,那奇特的紅花的確是她早先看到的那些,但圖片上只有四五株,不像那兒開了滿滿一庭院。

  綺麗再往下看,只瞧上頭又寫。

  紅花石蒜又稱作彼岸花,春為球根,夏生葉,葉落花方開,至冬凋零,因其見花不見葉,見葉不開花,花葉永不見的習性,花語是——悲傷的回憶。

  這花語,教她胸口莫名一悶。

  她將書頁合了起來,放到床邊的桌上,然後啪地關掉了床頭燈,在黑暗中,翻身躺在床上,擰眉想著。

  奇怪,這花感覺起來好不吉利啊,一家做生意的咖啡店,門外種這種不討喜的植物,不是很不好嗎?他為什麼還種了滿滿一院子,不怕客人不上門嗎?

  話說回來,他手藝那麼好,生意卻那麼差,搞不好和他種這花有關呢。

  不知怎地,他一個人站在櫃檯裡,隔著那層層紅花,望著她的模樣,驀然浮上心頭。

  「悲傷的回憶……嗎?」

  難道他種那花,是因為他有很多悲傷的回憶嗎?是什麼樣悲傷的回憶,讓他如此難忘,種了那麼多的花?

  他種花,是為了什麼呢?

  提醒自己?還是他純粹就是喜歡那種花?

  話說回來,在她進門之前,聽到的那些聲音又是什麼?

  花的低語嗎?不會吧?

  思緒天馬行空的亂跑了起來,她沒多加細想,只是打了個呵欠,閉上了眼。

  濃重的睡意漸漸漫過全身,她的腦海裡,還是胡亂竄著關於那老闆和紅花的奇怪思緒。

  別碰……別碰……別碰……

  全株有毒,所以他才不讓她碰嗎?

  見葉不見花、見花不見葉……葉落花開……花葉永不見……

  又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

  悲傷的回憶……回憶……回憶……悲傷……的……回憶……

  腦海裡的漩渦,不斷的轉啊轉,將她捲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好亮。

  她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第一個意識到的就是那亮光。

  刺眼的光線,讓她重新閉上了眼,有那麼一瞬,她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但下一剎那,她立刻想了起來。

  她是來黃泉的無間找人的,她一定得找到他,讓停止的命運再次開始轉動。但是她照著夫人的說法,開啟水月鏡後,來到漫無邊際的黑暗由;走了好久好久,找了好久好久,才遇上了那痛苦無依的魂魄,她沒有辦法放著不管,所以試圖減輕那幽魂的苦痛,那刨骨蝕心的疼,卻幾乎教她昏厥過去。

  結果,她非但減輕了那靈魂的痛苦,她還直接淨化了它。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做到,但她的確做到了。

  或許,修成正果,讓她的能力更加提高了吧。

  她鬆了口氣,卻又隨即想起,在她又累又痛,難受得快昏倒時,遇見了那身著黑袍的男子。

  他沒被煉著。

  他是自由的。

  她還記得她聽到他回答另一個人說,她是天女。

  他把她帶到哪裡了?

  記起這一切,她忙再次試圖睜開眼,她怕自己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做,就被送回了上界。

  但那亮光卻讓她又難受的閉上眼,試了幾次之後,她的雙眼才有辦法適應那久已不見的光線。

  當她的雙眼終於能視物時,才發現那光,其實不過是桌上的油燈。

  油燈,燃著青紅色的小小火焰,它並非真的很亮,但她因為太久沒見到光線,所以才覺得刺眼。

  她坐起身來,眨著眼,看著四周的一切。

  除了覺得燈光刺眼,她並未感覺到先前那痛苦的不適,原本盈滿全身的倦累,更是完全消失殆盡。

  她深吸了口氣,完全張開了眼,試圖辨認自己身在何方。

  但,屋子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桌,和一盞燈,什麼都沒有。這兒的一切,桌、床、門窗皆是玄木所造,甚至裝燈油的油盤,也是黑色的,不過她卻看不出它的材質。

  她下了床,來到門邊。

  推開門的剎那,她聞到了一股花兒的清香。

  屋外,並未如她以為,是完全的黑暗。反面被浮在半空中一盞又一盞的青紅火焰,照得明亮如白晝。

  庭院裡,有著一池香蓮,還有一株青松、幾叢青竹。

  在這之間,是那蜿蜒至小橋的石板路。

  她好奇的往前行去,池裡的蓮花在燈下綻放著,那叢叢青竹則又綠又粗,她越過橋,穿過圓形的拱門,來到牆外。

  牆的這一頭,天也是黑的,但浮在半空中的燈火依舊,它們照亮了一切,山石、流水、花草樹木,以及位在小路盡頭的小樓。

  小樓的門敞開著,一縷輕柔的樂音飄散了出來。

  那音樂,很輕、很柔,淡淡的飄散在半空中。

  她受樂音吸引,不自覺走了過去。

  小樓形為六角,高三層,同樣以黑色玄木蓋成,上無任何雕刻,只是一片平滑,甚至它的門窗,一樣也只以最簡單的線條建造。

  它所有的門窗都敞開著,她還沒進門,就看見小樓的另一頭,有一整面往外延伸的木造平台,但那些浮在半空中的燈火,只到平台上為止,平台外完全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

  但是,平台上卻有一個人,一個身穿黑袍的男人。

  他盤腿坐在地上,面對著一無所有的黑暗虛空,背對著她,雙手握著一隻黑色長管的樂器。

  那幽然的樂音,便是他吹奏出來的。

  她悄聲走進樓閣,來到他身後,她沒有試圖開口,也沒有打擾他,只是靜靜的跪坐下來。

  他繼續吹奏著輕柔的樂曲,絲毫沒有停下,或轉過身來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吹奏的樂音讓人很舒服,教她忘了時間的流逝,甚至差點忘了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

  然後,沒有任何預警的,樂音停了下來,她才猛然回神。

  那男人,放下了樂器。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沒有回頭,像是早知道她在這兒。

  他的聲音,如上回她所記得的一般,很冷,很低沉。

  看著他的背影,她深吸口氣,回道:「我知道。」

  「那你也該曉得,私自擅闖無間,是犯了天戒。」

  「是。」

  他站了起來,黑色的長髮,如瀑一般垂落。

  她拾首,仰望著回過身來的他。

  他的雙瞳,黑得深不可測,比他身後那無邊際的黑,還要深、還要冷。

  「就算是天女,也是要罰的。」

  「我知道。」她直視著他,堅定的回答。「但我必須來這裡找一個人,即使要受罰,我也要救他。」

  「你可知,被打入無間的,都是萬惡不赦的罪人?」

  「我知道。」她握緊了交握在膝上的雙手,定定的看著他說:「但他犯的罪業,有部分是因我。我不會為他開脫,只求能讓我代他受罰,換得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的說。

  「為什麼?」她不死心的追問。

  「誰造的罪業,就得由誰來擔。」他神情漠然的俯視著她,「沒有誰能為誰擔罪受罰,你還是回去吧。」

  「我可以。」她看著他說:「只要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就能救他。」

  他一愣,為她沒來由的自信和堅定。

  他知道,這天女不過才修成正果,若非在他的居所下,她連無間的瘴氣都擋不住,真要論起道行,可能連跟著他的侍童的千分之一都沒有,但她卻宣稱自己可以拯救被打入無間的惡鬼?

  還是,她先前誤打誤撞淨化了那魂魄,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做到能力所不及的事?

  早在無間初見她時,他就知道她是誰。

  每一個到這裡的罪魂,都歸他管轄,他知道他們在人世所犯的罪,看過他們的記憶,他們的人生。

  他見過她,且記得她,在那些血腥黑暗的記憶之中,她是少數光明的存在。

  即便是如此,他還是開口確認。

  「你要找的人是誰?」

  「阿塔薩古·龔齊。」

  阿塔薩古·龔齊,在世時,殺人無數,死後也完全不知悔改,是他名單裡永世不得超生者,排名前十的極惡罪犯。

  雖然他不覺得自己會認錯,他還是淡淡再問。

  「你是他的什麼人?」

  「妹妹。」她仰望著眼前的男人道:「我在世時,叫阿塔薩古·雲夢,龔齊是我的兄長。」

  所以,確是她沒錯了。

  雖然早猜到是她,畢竟不是每個被收在無間的惡靈,都有一個天女妹妹,但聽她親口確認,還是很難讓他想像眼前如此純善乾淨的她,是那個萬惡纏身、冥頑不靈的傢伙的妹妹。

  一個救人無數,死後得道成仙;一個殺人如麻,死後被打入無間。

  這對兄妹,還真的是天差地別。

  「好,我可以帶你去見他——」

  他話未完,她的小臉在瞬間就亮了起來,「真的?」

  見她一副高興的模樣,他冷冷開口警告她,「不過你別抱太大希望。」

  「嗯。」她點頭。

  雖然如此,他知道她沒有聽進他的話。

  「起來吧。」他朝她伸出手。

  她起身,將小手交放在他掌心。

  他握住她手的剎那,只覺得一股溫暖的暖流,緩緩熨進掌心。他微微一愣,拾眼看她,卻見她對他綻出如花般芬芳的微笑。

  「謝謝你。」她笑著說。

  剎那間,他突然不想帶她過去,不想看到她臉上的笑,消失,轉為悲傷,或是傷痛。

  但他若不帶她去,她一定會再想辦法再來。

  無間立於時空之外,非常人能擅入,她必是找了人幫她,那人能幫她來一次,必能幫她來第二次。

  他知道,她外表看似柔弱,實則相反。不堅強的人,是無法在漫無邊際的黑暗無間中,走上如此之久而不崩潰,她甚至幫了另一個該再待上千年的魂魄。

  不親眼看見,她是不會放棄的。

  總是有這樣的人,有著旁人無法比擬的決心。

  只是,他很久沒遇見了。

  「別隨便鬆開我的手。」他警告她。

  她點頭。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向平台的前端。

  她有些驚訝,前面那兒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但是,他卻踏出了平台,一步。

  他踏出的那一步,在黑暗中漾出了波紋,波紋無聲、悄悄地,不斷往外擴散再擴散,直至燈火無法觸及之地,依然沒有消散。

  這時,她才發現平台的前方是一池深幽的湖水。

  他佇立在冰面上,等著。

  那湖水,黑得深不見底,甚至不怎麼會反射光線,彷彿將所有的光源,都吸了進去。

  他並沒有勉強她前進,只是握著她的手,看著她。

  她深吸口氣,然後看著他,朝前踏出一步,她並沒有沉下去,只是在雙腳都離開平台後,一下子覺得有些暈眩。

  刺骨的冰寒,猛然襲來。

  她眨了一下眼,再睜開時,所有的光源皆已消失。她忍不住回頭,身後的樓閣已無所蹤,前後左右都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說不害怕,是騙人的。

  她不自覺握緊了拳頭,然後才發現他仍握著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有些冰冷,但堅定的握著她的。

  她沒有感覺到自己在移動,只覺得冷,但他卻在下一瞬開了口。

  「到了。」

  她朝他的方向望去,那兒還是黑的,他雖然近在咫尺。她卻什麼籌看不到,她望向前方,還是沒看到東西。

  「在哪裡?」她疑惑的問。

  她話聲方落,一簇青色的火焰就在她身前不遠處的半空中燃起。

  青色的火焰浮著,微弱的光,照亮了方圓一尺之處。

  在那淡青色的火焰下,有一個男人。

  他的脖子和四肢,都被黑色的玄鐵煉住,鐵煉穿透、纏繞在他身上,末端分別埋入地上和他身後的巖壁裡。

  男人的身上都是傷,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如寒冰。

  他半跪在地上,上半身因為鐵練的拉扯而無法完全著地。

  嚴酷的寒冰,罩在他全身上下,他冷到打顫,但每一次顫動,都會讓他的皮膚因輕顫而扯裂,鮮紅色的血,從他身上無數道進裂的傷口流出,然後再結凍成冰,又將他早已不再完好的皮膚凍結撕裂。

  忽地,他咳了起來,數顆凍結的血珠,從他殘缺的嘴裡吐了出來。

  她幾乎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但這個傷痕纍纍,黑髮披散,像野獸一般的男人,的確是她的兄長,是他們一族那曾經狂放不羈、驍勇善戰,萬人效忠的王。

  可此刻,他卻被煉在這兒,玄鐵鍛造而成的寒冰鐵煉,緊緊綁縛纏繞著他的身軀,穿過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筋、他的骨,將他牢牢釘在牆上、地上。

  他的情況比她先前在無間所見的那位,還要可怕。

  「哥!」她欲上前,身旁的男人卻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讓她前進。

  她回過頭,只見他面無表情的道:「不可以。」

  「可是——」

  「他被憤怒和仇怨遮蔽了雙眼,什麼都看不見。」

  她不信的回頭,但兄長卻只是用那雙充滿血絲的眼,恨恨的看著前方,他的確沒在看她,他沒察覺那浮在半空中的青焰,也沒看見在他身前的她,他憤恨的視線直接穿過了她所在的位置,落在她身後的遠方。

  他完全對地視而不見。

  突地,地上的寒冰迅速化去,跟著炙熱的黑炎轟地燃起,毫不留情的將他全身上下都吞噬掉。

  被烈焰吞噬的他一開始並未發出聲音,只是咬牙忍著,但是不一瞬,他就再也無法忍受黑炎焚身所帶來的痛苦,發出一次又一次淒厲的喊叫。

  因為火焰是黑的,她一開始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喊出聲來。

  「不——」她嚇白了臉,再次衝上前去,但左手卻依然被那男人緊緊握著。

  「放開我!」她激動的想掙脫他的手,喊道:「放手,讓我救他!」

  「這是他所造的罪業,他必須自己承受。」他面無表情的說:「除了他自己,沒有人能救他。」

  「我能,你放手!」她淚流滿面的喊著。

  她可以聞到血肉燒焦的味道,可以聽到那驚心動魄的叫喊,可以看到他在火焰中掙扎時,那些穿過筋骨的鐵煉一次又一次的在他身上帶出更多的血肉。

  「哥——」她焦心的喊著,卻再次被他拉回。「你放手,我能救他的,讓我救他,求求你!」

  她熱淚盈眶的仰著小臉,祈求地望著他。

  沒有人能救在無間受苦的人。

  他知道,但她非自己試過,不會信的。

  她的淚,滴落在他的手背,很燙,很熱,幾乎灼傷了他。

  他鬆開了手。

  她的眼升起希望和感激,他差點伸手將她拉回來,但稍一遲疑,她便在轉瞬間回身衝入那黑色的熊熊烈焰中,抱住了那遭業火焚身,痛苦得不斷吶喊的魂魄。

  沒有用。

  黑炎依然在燒,吶喊依然未停。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她幾乎在碰觸到那魂魄的瞬間就昏了過去。

  惡業之火向來只會灼燒有罪之人,沒造業,是不會被傷及的,更何況是入了仙籍的天女?

  他一愣,立刻抬手止住了燃燒的黑色火焰,上前將昏倒在地的她抱起,但在起身的那一瞬,他看見地上有著長年累月被磨出來的粗糙刻字。

  夜、蝶、舞。

  那三個字,每一道筆畫都很深,如同溝壑一般。

  他抬首,看著那已奄奄一息,再次被寒冰侵蝕凍結的男人,即使被煉住,即使身上滿是灼傷和凍傷,那傢伙發紅的雙眼卻依然緊緊盯著地上的字。

  那麼長久以來,他從未見過有誰能在無間留下痕跡。

  被拘至無間的,幾乎都已被怨恨蒙住了雙眼,他們不懂得悔改,不認為自己犯了錯,除了滿心的憤恨與不甘,什麼都不記得,甚至不再記得自己究竟在恨什麼。

  這人卻記得。

  阿塔薩古·龔齊嗎?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那人一眼,這才抱著天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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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18: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小樓,青燈依舊。

  她蒼白的臉色,逐漸好轉,卻尚未轉醒。

  他坐在渡世台上,對她體內那五內俱焚的狀態,感到不解。

  「爺。」

  他回頭,看見魅童。

  「這是您要的紀錄。」魅童跪坐在地,將玉牌以雙手奉上。

  玉牌只有巴掌大小,通體皆白,微微泛著螢光。

  他接過手,看見上書著龔齊的名號,是這塊沒錯了。他欲解開玉牌的禁制,抬首卻見魅童尚杵在原地。

  「還有事嗎?」

  「二爺請爺勿忘了大王的冥誕宴。」

  他頷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魅童低頭,下一瞬,便消失無蹤。

  看著手中的玉牌,他眼神不覺幽暗。

  在之前,他曾看過,一次。

  那不是很愉快的記憶,卻是少數讓他深深記在心中的一個。

  因為她。

  多數的罪人,都有著黑暗的過去,在他們的生命中,良善雖不至於全然未見,但很少有像她這樣的人出現。

  所以他記得。

  記得那極為少見稀有,美麗而善良的靈魂。

  他將手掌攤開,玉牌從掌心浮起,停在半空,然後幻化成水光,旋即如光幕一般展開。

  渡世台黑色的夜空中,人生的悲喜起落,如浮光掠影般,不斷上演迅速變幻著,從龔齊的出生,到死亡,盡皆其中。

  然後,她出現了。

  他完全不用特別尋找,在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景物都亮了起來,萬物因她的出現而欣欣向榮,人們因她的出現露出微笑。

  在龔齊的記憶裡,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發亮。

  她以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帶走了人們的苦痛,一次又一次的,她用溫柔的觸摸將病痛轉入己身,以甜美的笑容撫慰人心。

  凡是她觸碰過的傷口病痛,盡皆癒合。

  凡是她走過的地方,花兒便會綻放,只為了博她一笑。

  塵世中的她,一如現在。

  一個乾淨、美麗的靈魂,寧願自身受苦,也不忍旁人受痛。

  正因為如此,當她無法阻止龔齊和澪引起的戰爭爆發時,她走出了衣食豐足的宮殿,到戰場上去救人,不眠不休的將所有的傷痛往身上攬,但傷者太多、亡者太多,她救了一個,又會出現更多。

  她力盡而亡。

  龔齊慢了一步才找到她,當他發現她已死去,便陷入了完全的瘋狂——

  在那之後的影像,全變成罩著一層血霧般的紅。

  原來,她在世時,便已能將苦厄病痛渡化於己,難怪她會認為自己能救龔齊,難怪她會遭業火所傷,傷她的並非業火,她只是將龔齊所受的,轉化至己身。

  第一次看時,他只注意到她的美麗,未曾多加注意她的作為,直到現在。

  「那……是他的記憶嗎?」

  他回身,看見她醒了,她以手撐起了身子,臉色蒼白的仰望著那在半空中的影像。

  「是嗎?」

  她的聲音,在顫。

  視線,依然盯著那閃動的畫面。

  在失去她之後的景象,是黑暗的,殘缺的,破滅的,血腥的。

  他伸出手,光影消失,一切復歸於終,浮在空中的玉牌回到了他手中。

  她將視線拉回到他身上,仍不肯放棄,堅持地問了第三遍。

  「是嗎?」

  他注視著蒼白虛弱,卻意志堅決的她,開口回答。

  「是。」

  「要……要如何做,才能救他?」

  看來,她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惜她卻依然不肯放棄。

  「沒有。」他看著終於願意將話聽進去的她,淡淡道:「天地有規,凡罪業果報,必皆回返己身。龔齊罪業深重,又不求悔改,才被拘至無間。至無間者,時無間,罰無間,萬死萬生,旁人不得代其受過,除非造業者醒覺業盡,方得受生。」

  「果若他無法醒覺呢?」她膽寒再問。

  「那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凜,不禁閉上了眼,好半晌,才含淚再問:「若有人因他而無法解脫呢?」

  「凡事皆有因果,因至而果來,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何時?要等到何時?永世嗎?

  他這淡漠如水的回答,教她心冷,再顧不得一切,她猝然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臉,將眉心印在他之上。

  沒料到她會突然動作,他欲將她拉開,卻已是不及,排山倒海的景象和情感,全在眨眼間流入他腦海。

  殺戮、痛苦——

  憤恨、詛咒——

  無止境的悲傷!

  那些情感是如此強烈鮮明,如飛瀑水流般,沖刷過他全身上下,她的悲傷、她的心痛、她的無奈,盡數奔竄衝擊他如止水般的心神,她紛亂鮮明的感受,全成了他的,那樣激昂的情緒教他幾乎無法承受——

  下一瞬間,她被彈了開來,差點掉入那無止境的黑暗虛空之中。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回過種來,忙飛身出手將她拉了回來。

  她的魂魄幾乎散去,他立時將手壓在她的頭頂,幫她定神。

  「你不該這麼做的。」他從未想傷她,那只是反射動作。

  但即使遭此重擊,她在極為虛弱的狀態下,仍攀著他的肩,堅持要開口,「他被詛咒了,除非他重生為人,否則那咒怨必無法開解。澪以神女之尊,庇佑萬民,若論功德,她比我要多,若非……若非哥違背天理,將其送與魔物,換得非人之力,她不會……心性大變……」

  她喘著氣,魂魄幾欲潰散。

  「別說了。」他飛身將她帶回居所。

  可她卻不肯放棄的繼續道:「他一日無法為人,蝶舞便一日無法解脫……蝶舞罪不至此,澪更是因他而受罪,才有後來之果……」

  這女人的意志未免也太過堅決,都快要魂飛魄散了,還不肯放棄。

  莫名的,有些惱。

  他從未曾傷過無罪之人,偏偏就傷了她。

  「就算他……有罪,但她們是受累的……不是嗎?」

  「你若不想魂飛魄散,最好安靜點。」他警告她。

  可他將她放到床榻上時,她仍在說:「天有規,世無常……凡事總有例外的,不……不是嗎?」

  她要不行了。

  她變得十分透明,他可以看見她身下的床榻。

  眼見她要再次開口,他忙將另一隻手覆上了她的唇。

  「別再說了,你若散了魂,便萬事皆休,屆時誰也無法得救,懂嗎?」

  這一回,她終於不再堅持,閉上眼,微弱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招來定魂珠,安入她眉心中,定了她的神,她四散潰離的魂魄這才終於合而為一。

  她昏了過去,可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形體總算是維持住了。

  直到此時,他方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這般狼狽了,早知如此,他該在一發現她時,便讓人送她回天界才是。

  這樣一來,什麼麻煩也沒有了。

  但她是如此溫暖、如此美麗……

  他的手從她的眉心,滑至她柔嫩的臉頰。

  在這裡待了如此久,他已許久沒見過如此無私美麗的魂魄,在好奇的一念之差中,他讓她留了下來。

  初時,是想為她開解。

  但知道的越多,他卻越加好奇。

  好奇她為何寧願受罰也要救人,好奇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奇她如何能這般堅持,他好奇她所遇到的事,更加好奇被她全心全意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而,越是好奇,越是瞭解,他就越想得到——

  那禁忌的念頭教他猛然抽回了手。

  遠處,幽遠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大王的冥誕已至。

  他應該要去的,十殿閻羅、十八獄王皆會到場,他若不到,必會引起震怒。

  門外,魅童再現蹤影。

  「爺,時辰已至。」

  他起身,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那躺在床上的天女一眼。

  她靜靜的躺著,看起來如此嬌小而脆弱。

  雖然如此,他還是抬起手,在這間房下了禁制,防止她在醒來後,又衝動的跑去找龔齊,她已傷得太重,再來一次,必會教她魂飛魄散。




  詛咒嗎?

  雖然身在玄冥宮內,她強烈的情感和記憶依然殘留著,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血脈裡,隱隱顫動。

  閻羅、獄王們,以及鬼差夜叉全在宮中正殿裡,他卻在正禮完後,退出殿外,去找應在醒世閣的三弟。

  因大王冥誕,醒世閣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龔齊和夜蝶舞被巫女澪所詛咒。

  稍早,他在生死簿的死簿上,的確查不到夜蝶舞的名字,連巫女澪的名字也不在其中,所以他才來這。

  他敲了敲樓門,門內傳來一句。

  「進來。」

  他走進門內,只見一書生坐在案桌後埋首書寫。

  見人進來,書生抬首,見是他,嚇了一跳。「大哥?你怎麼有空過來?」

  書生話方落,這才猛然醒悟自家老哥成年都守在無間,只有一日會來,他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將桌上東西收好,緊張的說:「慘了,今日是大王冥誕嗎?可惡,我都忘了,他們拜壽拜完了沒?」

  「還沒。」

  「好險!這次再沒到,我會被娘念死!」他匆匆將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他的布袋裡,跟著三步兩並就要衝出去。

  「等等,玉成。」

  聽到兄長叫喚,書生緊急在門邊煞住腳,「怎麼了?什麼事?」

  「我有事想借你的醒世鏡。」

  「在書桌後面,被布蓋起來的那個就是。」丟下這句話,書生便轉身往正殿跑去。

  他轉身看向書桌後方,果然有以藍色長布蓋起來的物體。

  他上前將長布拉下,長布之後,是高有兩丈的水晶,水晶正面無比平滑,卻未映照出他的身影。

  他拿起三弟的筆,在水晶鏡上,寫下夜蝶舞的名字及生辰。

  他筆尖方離,鏡面就出現了塵世間的景物——

  河岸繽紛的落英下,一名女子提著水,進了間老舊的屋子,陰暗的屋子裡,躺著一個又一個的病人。

  她一一替那些人擦洗身體,一邊柔聲安慰。

  他見過這名女子,在龔齊的記憶中,她是除了雲夢最常出現的人,但自龔齊死後,世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卻仍在凡界,容貌一如當年。

  她的確是那位名喚夜蝶舞的女子。

  早該死去的她,依然活著。

  他擰眉,在鏡上寫下阿塔薩古·澪。

  水晶鏡的畫面驟改,一名黑衣女子出現其中。

  她趴在枝幹粗大的千年神木上,似在歇息,但下一瞬,她猛然回首,直勾勾的看著他,那雙黑眸裡隱含著憎恨和不耐,跟著她抬起手,忽然隔著鏡子攻擊他。

  一頭兇猛的黑狼從鏡中衝出,它張著血盆大嘴裡的尖利白牙,對著他咆哮,然後當頭就咬。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電出手,一把逮住了黑狼的頸項。

  黑狼幻化成灰,眨眼消失無蹤,而原本明亮的水晶鏡,也在瞬間黑成一片,再看不到其它。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灰,眉頭更深。

  詛咒嗎?

  「哇,好凶的女人,她是誰?」

  他回頭,看見一身白衣的老七,一邊啃著粉色蜜桃,一邊一屁股坐到了三弟的案桌上。

  那粉色的桃子如碗般大,透著誘人的香氣。

  「我以為那蟠桃是給爹的獻禮。」

  「是啊。」他再咬了飽滿的仙桃一大口,嚼了幾口,才道:「不過因為我上回幫了娘娘一點小忙,所以她方才來時,順道送了我一籃,你要嗎?我還有很多。」

  「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他回身,伸手觸碰發黑的水日陽鏡,他的手一撫過平滑的鏡面,染黑的水晶鏡,便漸漸清淨起來,不一會兒,水晶鏡便再次清透澄淨。

  「那個女的不是凡人吧?是妖怪嗎?」老七好奇的湊上前,他們家老大做事一向一板一眼,自從他接管無間後,就很少離開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對凡間的事更是沒什麼興趣,這回卻特別到醒世閣來和三哥借能窺視人間的醒世鏡,教他怎能不好奇。

  「不是。」他將長布蓋回鏡子上,轉身走出門去。

  「不是?」老七跳下桌,腳步輕快的跟上。「不是妖怪,難不成是人?」

  「不是。」他來到那一牆又一牆的木櫃旁,搜尋著。

  「不是?」這不可把老七給弄糊塗了。「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她是哈?」

  「我不確定。」他伸手拿出櫃子裡其中一隻薄如蟬翼的水晶,「不過我想,她是天女。」

  老七日瞪口呆的看著他。

  「你開玩笑?」

  「沒有。」他將水晶放到掌上,被載入的影像便閃現在半空。

  「可是方纔那……那那那……那是妖術啊!」老七無法理解的說:「天女怎會使妖術?」

  他伸出手,指著半空中,那水晶所記載的景象。

  「入魔的就會。」

  老七抬起頭來,一看之下,嚇得臉色發白,差點把才纔吃下的桃子全都給吐了出來。

  只見醒世閣的空中,一輪明月當空。

  明月下,石台上,如獸般的妖魔爭先恐後的嘶咬著石台上,被綁縛住的祭品。

  那仰天哭喊,被咬得血肉橫飛的祭品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在醒世鏡中,放黑狼的凶狠女子。

  他伸手將水晶收回,影像倏然消失無蹤,但老七依然臉色死白的瞪著半空,好半晌,才回過頭來。

  「那是什麼?」

  「魔人的祭典。」他將水晶放回原位。「記得之前被押入無間的阿塔薩古·龔齊嗎?」

  「那個從頭到尾,不斷咆哮,還打倒好幾個夜叉鬼將的那位?」他當然記得那傢伙。

  世上惡人多,可像他這麼狂妄大膽,死後見閻王還如此囂張的,可真是沒幾個,那傢伙把森羅大殿搞得雞飛狗跳,後來還是二哥親自出馬,才將他制服的。

  「她是他妹妹。」

  「那個救人無數,死後成仙的天女妹妹?」

  「不是,她是另一個。」

  「另一個?」老七又愣住了,「我怎麼記得他只有一個妹妹。」

  「阿塔薩古王族的人流有仙人的血源,雖然經過數代的傳承,血源變淡了,但他們仍有特殊的能力,為了維護王朝,王族的人之中,最有天分的,就會成為祭司或巫女。」

  「她是龔齊那一代的巫女?」

  「對。」

  「那怎麼會變成……那樣?」想到剛剛那個恐怖的畫面,還是讓他覺得有些反胃想吐。

  「龔齊將她送給魔人,交換了非人的力量,以求戰爭的勝利。」

  「他把妹妹當活祭品?」老七這下大怒了起來,「混賬東西!」

  「他不知道巫女是他妹妹,他們從出生就分開了。」他看著震怒的七弟道:「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巫女澪為仙人之後,在出事之前,她盡責守分,活人無數,甚至能祈福通天。她本應在百歲之後修成正果,不該遭此劫難。」

  百歲?但龔齊被抓來已好一陣子了,人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應該早死了才對,可他剛剛才在醒世鏡裡看見她,醒世鏡只映照凡間事,那不就表示——

  「她還活著?」老七愣了一愣。「不會吧?生死簿上沒她的名字嗎?」

  「有生無死。」

  「有生無死?」老七正色道:「不可能!生死簿是二哥管的,他絕不會讓這事發生。」

  「我去查過了,老二也確認了,這中間恐怕出了些問題。」他若有所思的看著七弟,「天宮,你說你才幫了娘娘的忙,你常上去嗎?」

  「上面嗎?是還滿常的啦。」

  「你有空幫我跑一趟嗎?」

  「當然。」老大的忙幫了準有好處。「要做什麼?」

  「去查水月鏡的看守人,是否換過。」

  水月鏡?那不是能照出過去、現在、未來的天鏡?

  哎呀,他想到了,那面鏡子的看守人,還是負責聽取凡音的,照說那個天女!巫女若無罪,她出了事,應會求天祈福,那個守鏡人該從鏡中看到才是,怎還會讓她出事?又怎會讓她惹出後來那麼大的事?

  「你懷疑那個守鏡的疏子職守?」他挑眉看向兄長。

  「是不是失職還不曉得,但出了問題是一定的。」他交代七弟道:「這事你別張揚,我得先知道因果,才能決定。」

  「決定?決定什麼?」

  「等你查回來了再說。」他走出醒世閣,臨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便停了下來,跟在他身後的老七差點一頭撞了上來。

  「哇,大哥,又怎麼了?」

  「你說你那裡還有蟠桃?」

  「對啊。」

  「可以給我一顆嗎?」

  「當然。」難得大哥會和他拿東西,雖然好奇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老七還是立刻從懷裡掏出一顆碩大的蟠桃,邊笑著道:「我去去就來,你是要留在玄冥宮,還是會先回去?」

  「回去。」

  「那好,我回來就直接過去。」

  老七說完,便興匆匆的離開了。

  看著七弟消失在迴廊上,他將手上的蟠桃收了起來,這才轉身離開。




  她跪坐在門內。

  從玄冥宮回來,他就看見她跪在那裡。

  門外,有一隻貓,黑色的貓。

  他認得那隻貓,或者該說,那隻貓原來的魂魄。

  它本是該在無間再待上千年,才能消除其罪業,卻被她意外救了的靈魂。在離開無間之後,這傢伙應是入了畜生道,誰知它啥事沒做,在凡間修法成精之後,竟然跑回來了。

  察覺他的來到,它轉身面對他,露出尖利的牙。

  他看著那隻貓,良久。

  不知怎地,她出現之後,事情似乎開始脫軌。

  在她之前,從未有人能擅闖無間,至少在他接管之後,這種事從不曾發生過;在她之前,他也從未傷過無罪之人:在她之前,更從未有誰離開之後,竟然還蠢到自己跑回來。

  「你不該回來的。」他說。

  黑貓聞言,身上的毛全都豎了起來,連腳掌內的利爪都冒了出來。

  看出貓兒的憤怒,怕它攻擊他,雲夢忙開口喝止。

  「不可以。」

  她話一出,它的戾氣立時消去大半,但仍戒慎的瞪著他。

  他挑眉。

  「請你不要責怪它。」她開口為貓兒求情,「它只是因為無法進來,所以感到惱怒而已。」

  他看著跪在門內的她,聽出她言外之意。

  她看似平靜,但緊抿的唇顯示出,她對自己被關在屋子裡,也感到相當不滿。

  「你需要休息。」

  她的臉色依然十分蒼白,跪坐的身子也一副隨時要昏倒的模樣,可她還是強撐著起身,開了口。

  「我休息得……很足夠了……」

  他沒有多說,只是在她因暈眩,差點一頭撞上門柱時,上前再次接住了她。

  「你不該下床的。」他淡淡警告,一邊將她抱回了床榻上。

  「可是……」她難掩焦急的看著他,虛弱的喘著氣說:「天上一日,人間三年……我在天上修習了數月,才意外得知澪的詛咒……那時人間早已過了數百年,我好不容易來了黃泉,又在無間找了太久……這樣再拖下去,潯和蝶舞要到何時才能解脫?」

  她似乎真的不知道放棄是什麼。

  他應該要強制送她回去的,只要把她送回去,她就不會是他的麻煩了,上面的人,總不會連個小天女都管不了吧?

  但是,她個性如此倔強,即使她回去後受了罰,必會再找機會來,思及此,他就難以決定是否該讓她回去白受那罰責。

  再者,巫女澪的詛咒的確破了生死簿的命定,阿塔薩古·澪和夜蝶舞尚在人世,這確是他們的失職。

  但這一切,顯然上頭的人是知情的,否則她又怎會到這兒來?他得查出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至少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

  這也表示,在老七回來讓事情明朗之前,她得繼續留在這裡。

  見他不語,雲夢坐在床上再接再厲。

  「事必有因果,況且,這不只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其它受苦的人,他若無法重入輪迴,澪的詛咒必不能解。」

  「龔齊若想不開,就算讓他重世為人,也只會一再犯下相同的錯誤。」他站在她床邊,捺著性子和她解釋。

  「就像是它。」他伸手指著依然坐在門外,因為無法進門而顯得忿忿難平的那只黑貓,「你以非常規的方式,讓它重入輪迴,但它罪業未完,即便你代它受罪,它也只能墮入畜生道,就算修了法,成了精,卻念念不忘前塵舊事,只能再回來找你——」

  「但它這次沒做壞事了,不是嗎?」她仰首看著他,祈求著,「這證明了,即使是在無間的,還是有改過的可能,不是嗎?」

  他沉默的看著她,好半晌才道。

  「它看得到你嗎?」

  「什麼?」她有些疑惑的問。

  「你第一次在無間遇見它的時候,它看得到你嗎?」

  「看……得到……」她瑟縮了一下,幾乎在瞬間瞭解了他的意思。

  回答完這句,她臉色又更白了些,他可以看見她清澈的雙瞳中,再次湧上了失望,他差點停下來,但為了她好,他還是繼續道:「業盡者方能重來,它的罪業幾已將完,你只是提早了些許時間,但龔齊卻不一樣,你見過他,也試過了,該曉得之中的差別。」

  是,她是曉得,清清楚楚的曉得,再沒有人比她更加清楚了,畢竟她親身體驗過……

  不像它未轉世之前,哥甚至連她都看不到。

  她垂眼看著自己的手,只覺得想哭。

  他本欲再說,但最後還是只將懷裡的蟠桃拿出來,放到她手中。

  「吃吧,吃完你會好一點。」

  她捧著仙桃,一語不發,直到他轉身走了出去,淚水才再次滾落。

  桃子很香、很好吃,她一邊哭,一邊吃,哭是因為深刻覺得自己的無用,吃則是因為知道這桃子能讓她有體力撐下去。

  她曉得他一定以為她放棄了,但她不會放棄的。

  垂淚再咬一口香甜的蜜桃,她堅定的想著。

  在達到目的之前,她絕不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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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19: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清幽的樂聲又再次迴盪在夜空。

  這是第九首樂曲了。

  在無間,是沒有日夜的。

  時間,在這兒完全沒有意義,但她仍忍不住以他吹奏樂曲的次數為記。每隔一陣子,他總會在那平台上,拿出那黑管,吹奏優美的音律。

  自從他給了她蟠桃之後,他就解開了設在房間外的禁制。

  奇怪的是,他雖不肯讓她代兄受罪,卻也沒送她回上界受罰,他甚至讓那黑貓留在這裡。

  她把他的仁慈當成是希望,她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但她依然在每回醒來時,到小樓那兒跪著求他;除了吹奏樂曲之外,他吃睡、做事皆在小樓。

  在那次之後,他幾乎不再回應她說的話,可每回她累到睡著時,他都會將她抱回床上。

  她知道是他,她問過魅童。

  這兒,除了他和那些來去無蹤的魅童,完全沒有旁人,而魅童,都如十歲孩童一般。

  他們總共有三個,每一個,都有著蒼白的臉,烏黑的大眼,青衣白襪黑鞋,長長的發紮成了髻,來去無蹤。

  她試著和他們說話,他們的話卻和主人一樣少。

  「這兒還有別人嗎?」

  「沒有。」

  「有什麼事可以讓我幫忙嗎?」

  「沒有。」

  「這兒有計時的時刻嗎?」

  「沒有。」

  不管她問什麼,他們都是以有或沒有來回答,除了這兩種答案,第三種便是「這要問爺。」

  在這兒待了一陣子之後,她很快就發現魅童們都換了人,不是之前那三位她識得的,而且在這短短時日內,這已是第三次換人了,教她不禁好奇叫住一位拿著掃把在掃院子的魅童。

  「昨兒個,呃,我是說,之前的那位呢?」

  那小小的,緊緊抓著掃把的魅童,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

  他用那又黑又圓的大眼看著她,然後,才道:「他回去了。」

  「回去?」她一愣,「回哪兒?」

  「玄冥宮。」

  「為什麼?」

  他烏黑的大眼露出些許驚慌的神色,本已蒼白的臉,竟在瞬間變得更加白透。

  她見過這樣的表情,以前在人世,初來乍到的小宮女犯了錯,也會露出同樣的慌張。

  知是嚇著了他,雲夢露出微笑,安撫他。

  「你別怕,你沒做錯什麼。」

  他怯怯的瞧著她,眼裡仍有些戒慎。

  「你叫什麼名字?」雲夢柔聲開口。

  名字?

  從來沒有人會問他名宇。

  他們只是服侍的小鬼,所有人都叫他們魅童。

  他杏眼圓睜,忐忑不安的問:「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

  看著這位如春風一般微笑的天女,內心深處的恐慌不禁消了些,他張開嘴,小小聲的回道:「子青。」

  「子青,你是新來的嗎?」她柔聲再問。

  他乖巧的點點頭。

  「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都是從玄冥宮裡來的?」

  「嗯。」

  「你們為什麼常這樣換來換去的?」

  他遲疑了一下,方回答:「無間的瘴氣太戾、太重,一般的夜叉鬼差都無法承受太久,我們不可以在這裡長住,所以時間一到,就要換人。」

  她一怔,這才曉得,為何這些魅童總是來來去去的。

  那她為何……啊,是因為他。

  思及那一天他給的蟠桃和定魂珠,她猛然領悟過來。

  優美的音律在夜空中迴盪著,可她心底,卻莫名緊縮。

  除了他吹奏的樂音,這地方平常也寂靜得嚇人。

  她謝過那名喚子青的魅童,往小樓走去,貓兒跟在她腳邊,穿庭過院。

  如同以往一般,他面對著那無邊的合黑。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吹奏的樂曲,她有些迷惘。

  這人看似冷漠,實際上,卻是個溫柔的人。

  不溫柔的人,吹不出這麼溫柔的音樂;不溫柔的人,也不會這樣縱容她的死纏爛打;不溫柔的人,更不會關心她的死活。

  她知道,若換做旁人,她早被送回天界,因犯下天規而被打入天車了。

  樂音,停了。

  她看著他將那黑色的長管收到衣袖裡,不禁好奇發問。

  「你吹的樂器是什麼?」

  難得她一開口不是老話重提,已起身的他,微訝回首。

  她看著他,安靜的等著。

  在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開了口。

  「笛。」

  「你吹得很好聽。」

  他愣了一下,下一瞬,他的嘴角幾不可見的,微微一揚。

  「謝謝。」他說。

  那幾乎算是一個微笑了,那笑,讓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小臉驀然一紅。

  這男人本就俊美,只是從之前到現在,他幾乎沒有什麼情緒起伏,臉上的表情當然也就接近波瀾不興,看起來,就像戴著面具一般,雖然好看,卻冷如冰玉。

  可如今這淡淡一笑,瞬間讓他的表情活了起來,教她心兒怦然。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在他微笑的剎那,似乎連週遭寒冷的空氣都暖了一暖。

  「怎麼?」瞧她傻愣愣的看著自己,他挑眉。

  「沒……」她猛然回神,小臉更紅,忙開口轉移話題道:「我只是想到,我在這裡,是不是給你添了許多麻煩?」

  「如果我說是,你會放棄嗎?」

  「不會。」

  她還真是誠實。

  他眼裡再次閃過笑意,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走進小樓。

  「等等——」看出他沒生氣,她忙叫住他,可一等他停下,看著她,她又一下子有些結巴,「那個……」

  他等著。

  「我……」她緊握著自己的雙手,不好意思的看著他說:「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

  他沉默的瞧著她,一語不發。

  她以為自己問錯了話,才要開口,卻聽他說。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她一愣,他雖沒說得很明白,但這名字,語意感覺不是很好。

  無明,簡言之:水無明日。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卻無法完全遮住那深邃卻帶著淡淡悲傷的眼。

  不由自主的,她伸出了小手,輕觸他冰冷的面容。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嗎?」

  他一怔。

  身前的她,黑瞳裡滿是溫柔。

  她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帶來了讓人難以抗拒的暖意。

  雲夢看著這看似冷漠,實則溫柔的男人,莫名心疼。

  這裡是如此黑、那麼冷。

  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他的處境。

  「你一直是一個人在這裡。」

  她再開口,問句已是確定的陳述。

  「我不是一個人。」他低頭看著近在眼前的她,清楚感覺到從她小手傳來的溫暖,低啞的提醒道:「還有魅童。」

  但服侍他的魅童都待不久。

  子青才和她說過,無間的瘴氣太戾、太毒,一般的夜叉、鬼差、魅童都無法承受太久,他們必須定時換人。

  如果她都知道這點,他怎麼會下清楚。

  他的魅童總是在換,不要說是一般的主僕情誼,他有時和他們連基本的交談都沒有。

  他的確是一直一個人在這裡的。

  她沒有點破他,只覺得喉頭梗了些什麼,淚意倏然上湧。

  那溫柔瞳眸裡的淚光,讓他如夢乍醒,他退了開來,轉身上了小樓。

  雲夢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不知怎地,心好痛。

  陰冷的風,颯颯而起。

  她回頭,只見那一向平靜無波的黑湖,起了漸次的波瀾。

  冷風揚起了她的衣、她的發,她可以聽見陰風中,夾雜著怒吼及哀號。

  失去他溫柔的笛音,湖面緩緩凍結成冰。

  雪白的冰霜一直來到平台邊的結界,在那無形的結界之外,寂靜的黑暗和寒冰吞去了一切,彷彿連空氣,都已凍結。

  貓兒磨蹭著她的腳,她彎身抱起溫暖的它,看著平台外那陰冷暗沉的黑。

  這裡,沒有天地,沒有日月,也沒有春夏秋冬。

  除了那些憤恨的罪人靈魂,和無止境的黑,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而他,卻必須一個人待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她懷疑他在這裡待了多久,懷疑他還得在這裡待上多久,懷疑他是否曾感覺到那無盡的孤單和……寂寞。




  他的世界,沒有顏色。

  在她出現之前,他其實沒有特別注意到這件事,或者該說,他不讓自己去注意這件事。

  但她的存在,卻突顯了這裡的陰暗孤寂。

  她該存在於潔淨明亮、色彩繽紛、百花齊放的地方。

  他看過她在人間的模樣,所有的事物,都因她而閃閃發亮。

  窗外樓下,她抱著貓兒走了回去,她腳邊的花,一朵朵的盛放,在小徑旁搖曳著,試圖吸引她的注意。

  連他居所裡那池萬年不開的蓮,都在他抱她回來的那瞬間,紛紛綻開。

  在她來之前,庭院裡那些花從來沒開過,他在這之前,一直以為它們只是草,甚至不曉得它們會開花。

  那隻貓一臉舒服的待在她懷中,幾近挑釁地從她的肩頭上看著他。

  胸臆中,有些不明的情緒在發酵。

  他一直看著她,直到她進了門,消失在圍牆之後,才將視線拉回來。

  小樓內,全是他長久下來紀錄的鐵冊,透過這些成冊鐵牌,他可以知道那些被拘至無間罪人的情況。

  黑暗中,無數的鐵牌在小樓中,堆砌成了一道又一道不斷向上延伸至黑暗中的高牆,它們多數都是暗沉無光的,只有兩塊,透著暗淡的微光。

  數萬魂魄,只有兩個開始聽進去了。

  這差事,真的很沒有成就戚。

  但,他早就知道了,打從他出世,就注定了要成為這兒的看守著。

  無明,你是為此而存在的。

  那一字一句,迴盪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

  從他有記憶以來,他所學的,所修習的,都是為了無間。

  明知如此,那如千斤般的疲累依然無法逝去。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這個地方,所有的事物皆是千年不改、萬年下變,他幾乎對一切都失去了感覺。

  除了那在心中緩緩堆疊累積的疲倦。

  那倦累在不覺中,形成了寒冰,逐漸侵蝕他剩下的知覺。

  他閉上眼。

  初來這兒時的抱負理想,幾乎要被消磨殆盡。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自己這麼做,究竟有沒有用。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終有一天,會在這兒化為一尊冷硬的石頭。

  你一直走一個人在這裡。

  她秀麗的面容,浮現腦海。

  他可以看見她眼裡的同情,她柔弱的小手,彷彿還輕柔地覆在他臉上,溫暖撫慰了他心底深處幾欲凍結的那一塊。

  喀——

  輕微的撞擊聲響起,他一愣,睜開眼朝發出聲響的平台上看去。

  只見她抱著不知從哪弄來的絃琴,在渡世台上跪坐了下來。

  黑貓跟在她身邊,喵喵叫著。

  「噓。」她叫貓兒安靜,一邊調整琴弦,然後試了幾個音,才開始彈了起來。

  簡單、清亮的音符流瀉了出來,她的手指非常笨拙,彈奏出來的樂音幾乎是不成調的,但所有的音律和順序卻無一還漏、完全正確。

  那是他吹的鎮魂曲。

  他愣在當場,看著她小心卻笨拙的,彈出一個又一個的音符。

  她彈得很專心,秀眉緊緊蹙著,甚至連他到了她身邊,她都沒發現。

  彈到第二段時,她熟練了些,不過還是有些凌亂。

  「你在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停下了彈奏,抬首見是他,才鬆了口氣,抱著琴道:「我在彈琴。」

  「琴哪來的?」他不記得這兒有琴。

  「我和魅童要來的。」她說。

  他靜靜看著她,好半晌,才又開口問。

  「為什麼?」

  「我想幫忙。」她睜著那雙烏黑的大眼,毫不遲疑的說:「團結力量大,兩個人比一個人好。」

  她的回答,教他震懾不已。

  那麼長久以來,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

  我想幫忙。

  那麼簡單,那麼直接。

  寂冷的心,莫名暖熱。

  「再說,如果我不能代兄長受過,若彈這首曲子能讓他早點醒覺,我願意在這裡一直彈下去。」

  驀地,胸中那無以名狀的不悅情緒,瞬間再現。

  「你怎麼曉得這會有幫助?」他問。

  「我不曉得。」她直視著他,坦然承認,「但我知道你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這首曲子,也有可能是業火的刑罰。」他警告她。

  「如果是的話,那它也太溫柔了。」她柔聲道:「如果是的話,你也不會如此費心的一再吹奏它。而且,每次你吹這曲子時,貓兒都會變得很乖巧,很安靜。它喜歡聽,我也是。」

  他瞪著她,心緒混亂難明。

  「只要能救龔齊,你什麼都願意做嗎?」

  「對。」她堅定的點頭。

  「即使那詛咒會從他轉世後便會開始生效?」

  「對。」她抱著琴,啞聲開口,「我知道,這會讓他們不斷受罪,但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聽到她這般斬釘截鐵的回答,從初見她後,就不斷在胸中積壓的渴望瞬間高張。

  他本欲等事情查清楚後再決定該如何做,翻案有翻案的程序,天地有規、有法,沒有規矩,難成方圓,但——

  不。

  別去想。

  不可以去想。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秦無明,別犯下無法挽救的大錯!

  他的理智如雷般在腦海裡迴響,卻無法阻止他的渴望,無法阻止他開口。

  「那你留下來。」

  她一愣。

  「你不是想讓他重新做人?」

  他想要。

  他需要她。

  他所有的心神都如此要求。

  打從第一次從龔齊的記憶中看見她,他就不斷想起她,想起她的笑,想起她的人,想起她照耀世間的純淨與溫柔。

  看著她迷惘的表情,他明知自己該停下來,不該再說下去,但寂寞和渴望卻讓他把話說完,「你留下來,我就讓他重新做人。」

  「留下?」雲夢不敢相信的看著他說:「你願意讓我代兄受過?」

  「沒有人能代誰受過。」他抿著唇,沉聲道:「我說過了,業火未盡,即使轉世,他必會一再受苦。」

  「那……」她不解的看著他,不懂他要求她留不是為什麼。

  「我可以放他轉世為人。」雖然所有的理智都在腦海裡吶喊著,要他不要鑄下大錯,但他還是看著她,將那句話,說了出口。

  「但你要留在這裡,成為我的妻。」

  雲夢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沒有聽錯,可眼前表情冷硬的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老實說,她不認為他真的懂得什麼叫做玩笑。

  「你要娶我?」她忍不住再確定一次。

  「對。」

  這男人簡潔但確定的回答,教她杏眼圓睜,粉唇微張。

  他以為她會拒絕,畢竟這裡不像人間,也不像天界,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但她看著他好半晌後,卻深吸了口氣,張嘴答應。

  「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著她,但她只是對著他,露出了微笑。

  那抹笑,如甘露一般,再次魅惑滋潤了他。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放下懷裡的琴,沒有半點猶豫的將小手擱到他掌心上。

  這女子是如此美好,他拉她站起,將她攬到身前,冰冷的大手,覆著她溫暖的小臉,剩下的最後一絲良心,終於讓他啞聲開口提醒。

  「你最好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她仰起秀麗的小臉,正色的看著他道:「我說好,就是好。」

  一顆心,因她輕柔的話語而鼓動。

  明知道,這是在佔她便宜;明知道,這違反了天規——

  但他已孤單太久、寂寞太久,他需要她美麗而乾淨的存在,溫暖他、提醒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所以,他還是告訴自己,她很清楚答應了什麼。

  他捧著她的臉,將兩人眉心相抵,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雖然覺得印堂很熱,雲夢仍看著他,沒有試著閃躲。

  「從現在直到永遠。」他貼著她的額,要求她的誓言。

  「從現在直到永遠。」她感到有些暈眩,依然開口承諾。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她可以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在她耳邊迴盪著,他的話聲雖不大,但每說出一個字,都如雷霆一般,在她耳裡轟隆作響。

  他說話時,她感覺到眉間的熱度迅速攀升,當他話聲方落,她也覺得自己要被燙傷的那瞬間,萬丈光芒突然從兩人相抵的眉間散開。

  她以為自己會昏過去,但最終只是眩了一下。

  光芒如來時般迅速消散,她喘著氣,看見他已不再抵著她的額。

  他的眉間,多了一個發出金光的印記。

  她可以從他黑瞳中,看見自己的眉間也有個相同的記號。

  不覺間,伸手輕觸他眉間的印記,她認得這個符號,夫人和她說過,而他方纔所說的誓言也依然在腦海裡迴盪。

  他沒有躲開她的觸碰,只是看著她。

  「你不只是看守人而已。」她輕撫著他眉間的記號,恍然的喃喃道:「你是閻羅的長子,無間的獄王……」

  印記由金,慢慢轉暗,終至消失,但她知道,它還在那裡,如同她的一般,它深深的,印在她的眉心裡。

  「後悔了嗎?」他問。

  他看似冷漠,但她卻聽出在那冷靜語音下的不安。

  從來沒想過,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情緒。

  她微微歪著頭,凝望著他,直視他深邃的眼底,小手從他的眉心,滑過他的眉骨,然後向下,停在他俊逸的臉龐。

  「不。」她輕輕吐出這個字,粉嫩的唇,彎成新月。

  在他尚未理解前,她伸出另一隻手,捧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吻上了他冰冷的唇。

  世界,在那一瞬間,幻化成亮麗繽紛的七彩。




  「大哥!」

  一句驚詫的叫喊,插進了那天搖地動的一刻。

  他和她,同時回過神來,他知道那聲音是老七的,卻沒有轉頭去看,他只是看著她,心神仍因方纔那輕柔卻雷霆萬鈞的吻而震顫著。

  而她,也依然望著他,水汪汪的雙眼有些迷茫。

  「大哥!」

  「我聽到了。」聽出七弟的驚慌,這一次,他總算回過頭,看著那一身白衣的老七,「什麼事?」

  秦天宮不敢相信的瞪著一向穩重的兄長,「什麼事?什麼事?你你你!她她她她——」

  真不敢相信,向來能言善道的他竟然結巴起來。

  秦天宮猛然閉上嘴,深吸了口氣,設法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可問題是,他家老大竟然和女人抱在一起,不止抱在一起,還嘴對嘴!

  天啊,他怎麼可能冷靜得下來?

  不行、不行,要冷靜,冷靜。

  他再吸了口氣,告訴自己要鎮定。

  「你,我是說,她,不是,我是說這位姑娘是——」話到一半,他再顧不得禮貌,還是忍不住衝上前,將大哥從那姑娘身邊拉開,萬分驚慌的低問:「她到底從哪跑來的?她怎麼會在這裡?無間不是有結界嗎?你怎麼會私藏一個女的在這裡?不,她是幻覺,對吧?你怎麼可能會藏一個女的,說十三藏了一個,我看還比較有可能。該死,都是因為天門將硬灌我酒,才害我出現這種幻覺——」

  「你沒有幻覺。」再聽不下去,他開口打斷七弟連珠炮般的渾話。

  「沒有?」天宮瞪著大哥,再轉頭去瞧那身穿白衣白裙,一臉好奇的看著這兒的大眼姑娘。

  「明明就有。」他理直氣壯的看著兄長說:「我要是沒幻覺,那她是什麼?」

  「她若是你的幻覺,我怎會看得到?」

  聞言,秦天宮的臉色瞬間刷白。

  「她不是幻覺?」

  「不是。」

  「那她是……」他愁眉苦臉的看著神色自若、鎮定如常的兄長,真不想問,但又不能不問。

  「我的妻子。」

  「欸?」秦天宮呆了一呆,他腦海裡方才閃過無數個念頭,就是沒想過這個。「娶妻?怎麼可能?你什麼時候娶妻的?怎麼沒人通知我?」

  「因為我還沒通知旁人,我剛剛才娶。」

  「剛剛?」他訝然失聲,臉色再度變得既蒼白又古怪。

  沒理會七弟的大驚小怪,他定回那在一旁,顯得有些不安的妻子身邊,牽起她的手,替她介紹。

  「雲夢,這位是我七弟,秦天宮。」

  「你好。」她對著那張口結舌的白衣男子微笑。

  可他這位名喚天宮的七弟,卻只是傻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天宮。」無明挑眉。

  聽到兄長的叫喚,秦天宮猛然醒了過來。

  「你好。」他匆忙上前,恢復鎮定的說:「抱歉,我這陣子到處跑來跑去的,所以有點反應不過來。」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只覺得這個人真有趣。

  她一笑,秦天宮不由自主就回以微笑,等笑了,才驚覺不太對,這感覺真熟悉,他看著她那如沐春風的笑容,在剎那間醒悟過來。

  哎呀,難怪他覺得熟悉,原來嫂子是天界來的,只有天女的笑才會讓他也跟著忍不住傻笑,當然,入魔的不算啦。

  思及此,他這才猛然想起正事。

  「對了,大哥,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我查到了,水月鏡的看守人的確換過,之前的那位,因為失職,被打入天牢了。」

  他此話一出,只見大哥臉色微變,一旁的新嫂子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怎麼了嗎?」

  「沒。」無明看著雲夢道:「所以,你會知道,是因為從水月鏡看到的?」

  「嗯。」她臉色又蒼白了些,點頭承認。「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和夫人說,哥造孽太深,死後被拘至無間,最好再觀察一陣子,不該讓我那麼早入仙籍。」

  耶?被拘至無間?他是不是哪裡聽錯了?

  秦天宮還在懷疑,就聽大哥開了口。

  「水月境之前的看守人,犯了什麼罪?」

  「他在守鏡時。因為意外,有段時間離開了崗位,沒有聽到澪的祈禱,所以才會被打入天牢。」她眼泛淚光的說:「如果不是哥,澪才是那個應該在百花夫人身邊入籍的天女,而不是我……」

  他以拇指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淚,「所以,你才來這,想代兄受罰?」

  「我沒有辦法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她看著他,悲傷卻堅定的說:「我不能讓蝶舞和澪因哥的過錯,在人間流浪受苦,永遠無法解脫。只有他重新投胎做人,實現澪的詛咒,讓她們的命運繼續轉動,這個死結,才有解開的一天。」

  沒有開始,就沒有結束。

  她曾這般說過,他懂她的想法,更清楚她為何會這般自責。

  「別哭。」撫著她淚濕的小臉,他道:「我既已答應了你,便會放他走。」

  這話,可真是把原先早已驚呆的秦天宮給嚇回了魂。

  眼見兄長抬手從小樓中招來了鐵牌,他匆匆上前,擋住要去放人的秦無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知道。」

  簡簡單單兩個字,沒有絲毫猶豫。

  他是答得如此確定,教秦天宮一時不知該不該再繼續說下去,大哥一向是他們所有的兄弟中,最沉穩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是他們的模範,他從未犯過錯,從未違抗過,直到現在。

  「龔齊有錯,巫女澪有罪,夜蝶舞卻是無辜的。」無明看著七弟道,「他們三人的命運,在詛咒起始時,早已糾結在一起。」

  「但是——」

  「上頭若要怪罪,我自會負責。」

  看著兄長冷靜的面容,秦天宮再無話可說,所以,當大哥再舉步,他沒有試圖再擋,只是看著他走過身旁,踏入那黑暗虛空之中。

  那名喚雲夢的天女,依然站在原地,秀麗的面容,蒼白如雪。

  他忍了又忍,但沒多久,還是忍不住開口問。

  「你嫁給他,只是為了換取龔齊的自由嗎?」

  「不。」

  她直視著他。對他的問題,完全沒有閃避,卻也沒多加解釋。

  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行為,上去一趟,他多少探出了事情的原由。她願意留在這裡,其實已付出極大的代價。

  大哥和她,似乎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他懷疑,她不知道私放無間罪人,會為大哥惹來多大麻煩。

  他本想問,但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是枉然。

  大哥既已作了決定,就不會再改。

  歎了口氣,他有些無奈的看著這女子,張了張嘴,最後還是只能道:「別負了他。」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在他身後那黑暗虛空。

  「我不會的。」她抬手撫著眉間印記所在的位置,輕聲道:「永遠不會。」




  他回來了。

  她迎上前去。

  他低頭看著她,再說了一遍。

  「你要知道,他轉世後,不代表以後一切都會順利,之後事情會怎麼發展,都得看他自己。」

  「我知道。」她仰望著他,啞聲道:「謝謝。」

  他沒說什麼,只撫著她的臉,將她眼角最後一滴淚拭去。

  她將臉偎在他掌心,因他的溫柔而微笑。

  秦天宮看著兄嫂,所有的憂慮都暫時消去。

  他們是非常美麗的一對。

  他從未看過有誰站在大哥身邊,如此自然放鬆。

  以前,不是沒人替大哥說過親,他再怎麼樣也是閻羅之子、無間獄王,但他老是板著臉,不少姑娘一見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就忍不住退避三舍。

  剩下較有勇氣的,無論是上界、下界,一聽到嫁給他之後,還得陪著待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紛紛打退堂鼓,到最後連一個都沒剩下。

  環顧這地方,他不得不為她的勇氣感到佩服。

  雖然大哥是無間獄王,但這地方死氣沉沉的、瘴氣又重,要啥沒啥的,侍童三天兩頭就得換掉,連個說話聊天的人都沒有,虧她願意留下。

  看著兄長難得溫柔的表情,他不禁暗暗歎了口氣。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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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15 09:21: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如她之前所想的一般,這男人,只是面冷心熱。

  本來,她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該如何和他相處,不知道身為他的妻,該做些什麼,但他卻只說了一句。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牽握著她的手,帶著她走遍了這居所。

  除了渡世台、萬業樓,和他所住,後來卻被她罷占的九重居之外,這裡還有幾棟位在九重居之後,因無人使用而塵封的庭院及樓閣。

  「這兒為什麼封起來了?」

  「這裡是前任獄王的住所,因我只有一人,是以將其關閉。你若有需要可以將它重新開啟。」

  她搖搖頭,「那倒不用,不過我可以將九重居整理一下嗎?」

  「當然可以。」他看著她,眼裡浮現笑意。「這裡已經是你的家了,你想怎麼做都行。有什麼事,你都可以吩咐魅童。」

  既然他都這樣說了,她也就不客氣的開始將花草盆栽帶進了房,妝點那黑成一片的屋舍。

  他對這樣的改變,半點都沒抗議。

  在無間的日子,其實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無聊。

  以前在人世時,她總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知魂歸何方。

  誰曉得,死了之後方知——

  死亡並不是結束,只是另一個開始。

  仙女們和她說,因為她生前行善,所以死後可得道升天。可一待到了天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間單,人處於人界是修行,上了天界也要修。

  雖說是脫了胎,換了骨,可一樣有著身體。

  餓了,還是得吃;累了,還是得睡。

  只是天界並不像人間處處戰亂,也不像人間有疾病與死亡的問題。

  天、地、人三界,只是處在不同的空間而已。

  無間界,更是處於所有時空之外。

  這裡,雖然不像人間是個花花世界,也不像天界那般處處華美,但要忙的事情還是很多。

  在這兒,一樣要吃、要喝、要穿、要睡。

  雖然他說不用忙,可她當人家妻子的,當然不可能都放著不做。

  時間到了,她會和魅童一起送吃的上樓。

  他忙時,她自己就和魅童在九重居裡打掃、種菜、煮飯;他不忙時,她就會帶著琴去萬業樓找他。

  雖然她的琴藝依然笨拙無比,他卻從來不曾嫌過,只是很有耐心的教導她。

  當他吹笛時,她會隨侍在一旁。

  自從他在她額上印下他的印記後,她不再覺得一下子就累了,身體感覺更輕,五官更敏銳,她可以聽到更遠的聲音,在黑暗中看得更遠。

  不過,在無間受苦靈魂的哀號,從來不曾穿過結界,傳到這兒,但她知道他們就在渡世台外的黑暗中。

  萬業樓上堆積如山的鐵牌,更是證明了他們的存在。

  「為什麼那兩塊鐵牌在發亮?」

  一回上樓送飯時,她好奇詢問。

  「因為,他們開始聽進去了。」

  「聽進去?」她眨了眨眼。

  「鎮魂曲。」

  「鎮魂曲,你教我的那首?」

  「對。」他看著那泛著微光的鐵牌,解釋道:「在這裡的,都是萬惡不赦之徒,但若知過能改,還是有重新人輪迴的機會。在無間者,若有心,就能聽得到鎮魂曲,聽久了,若能知曉理解體會自己曾犯下的過錯,便能得到救贖。」

  所以,他的工作除了看守,還擔負著勸慰那些冥頑不靈的魂魄。

  她之前猜得果然沒錯。

  但,這是多麼吃力不討好又累人的工作。

  從小樓外看,萬業樓雖只有三層,但上了二樓,才曉得,這裡面的空間是無限向上延伸的。

  鐵牌堆疊出的黑牆,消失在黑暗中,即使她仰起頭,仍看不到頂端。

  他望著那層層疊疊黑如墨牆的鐵牌,雖然他俊逸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但不知為何,她仍察覺了他情緒的低迷。

  不自禁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低下頭,看向她。

  「天界的仙女姐姐都錯了。」

  不懂她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他狐疑的揚眉。

  「她們總說,黃泉之中,無間之王最是無情。」她看著他,微笑開口,「但其實,你才是最溫柔的那一個。」

  她的笑,如花。

  純淨卻燦爛,像她的心一般。

  胸口微微緊縮著,他握緊了她的手。

  「你應該相信她們的。」

  「為什麼?她們沒見過你,我見過啊。」她柔聲說:「你若無情,便不會在這裡。若非你有情,相信罪孽再深重之人,都有悔過的可能,他們就不會存在了。因為你相信,才有人能得救。」

  竟然是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麼長久以來,竟然只有她懂。

  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是在對牛彈琴,只有她如他一般,認為這一切並非徒然。

  「雖然,我現在彈得還不好,但我說我想幫忙時,是認真的。」她仰望著他,再次強調。

  「你彈得很好。」他說。

  「說謊是要到拔舌地獄報到的。」她開玩笑的說。

  他並沒有說謊,她的確彈得很好,雖然節奏還不是那麼精準,但心比什麼都重要,當她練琴時,她每彈出一個音,渡世台前的冰就會裂開一些。

  但她太專心了,所以從來沒發現這件事。

  「來吧,先吃飯。」她拉著他的手,回到桌邊,把飯菜一一擺好,邊道:「你先吃些,別一會兒忙起來,又忘了吃。」

  他接過她送上的碗,看著她從餐盒中一一拿出的小菜,懷疑她到底從哪弄來這麼多素菜。

  「我種的啊。」

  聽到她的回答,他才發現他將內心的疑問問出了口。

  「種的?」

  「嗯,後面的院子不是空的嗎?我仔細一看,發現那兒原來是菜園呢,只是因為久沒人顧而荒疏了,我整理了一下,試種了一些蔬菜和水果,長得很好喔。」

  長得很好?

  他知道那兒,以前魅童也曾在長上的交代下,試著在那兒種菜,可都活不久。後來,九重居的素菜都是魅童在交班時,從玄冥宮帶過來的。

  他看著那在盤子裡翠綠的菜葉和水果,無論是哪一種,它們看起來的確長得很好,事實上,幾乎是超乎尋常的強健。

  也只有她,才能在無間這種貧瘠的凍土上,那麼快的種出蔬果。

  她替他舀了一碗湯,送到他面前,然後看著他將食物送入嘴裡。

  他方吞下第一口,就見她忍不住問。

  「好吃嗎?」

  「嗯。」她那引頸期盼,等待稱讚的小狗模樣,教他不禁揚起嘴角,「好吃。」

  聞言,雲夢開心的綻出一朵微笑。

  以前在人間,她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公主,啥事都不用管,就會有人幫她準備好。可到了天界,她級數可是最低的,和一般婢女沒雨樣,什麼事都得做,啥事都要學。

  久而久之,她也就習慣了。

  可雖然以前也有人稱讚過她,但不知為何,他的一句話,卻比所有人的稱讚都加起來還要讓她快樂。

  看著她笑著拿起碗筷,開始用飯,他不禁為之莞爾。

  每回用餐,她都會問他這個問題,在得到他的回答後,她才心滿意足的開始吃飯。

  總是這樣的,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開心不已。

  無論是一朵花開,或是他的一句稱讚,都能讓她歡欣許久。

  在開口留她之前,他從未曾想過,她會真的願意留在無間,甚至待得如此安穩,彷彿她嫁的只是一個普通人,彷彿這兒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彷彿她是心甘情願的留下來,彷彿有一天她真的可能……

  愛上他。




  銀鈴般的笑聲從樓外傳來。

  秦無明循聲看去,只見雲夢帶著兩名看起來有些面熟的魅童,在九重居的牆內洗刷衣物。

  她以無患的籽,搓洗出泡沫,將一切洗得乾乾淨淨。

  白色的泡沫,飛散得到處都是。

  它們浮在半空中,沾在樹葉上,她和魅童們的身上都沾了許多泡沫,連那只已逃到屋簷上的黑貓也無法倖免。

  她似乎不覺在這兒生活,有多麼不便及無聊,她總是能找到許多事來做。

  打掃屋舍、種花種菜,煮飯洗衣。

  每回,他從小樓的窗欞往外看去,三不五時的,就會看見她抱著東西來來去去,或蹲在路邊和那些花草植物說話。

  魅童和那只黑貓,則總跟在她身後或身旁。

  她從不因魅童的短暫停留而困擾,她總是和每一個來的魅童說話,帶著他們到處跑,她甚至記得每一位魅童的名字。

  他們喜歡她,他可以看得出來,無論是哪一個,總是喜歡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無論她做什麼,他們都會一起幫忙。

  他們甚至在短時間內,就又再回到無間輪班,這是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但他的確看見有幾位魅童重複再來,只為了和她在一起。

  在他印象中,從未見過哪個魅童會笑,即使在其它地方也沒見過,但打她來之後,他常常見到他們在笑。

  跟著她一起笑。

  如同現在一般。

  「咪咪——」

  她朝縮在屋簷上的黑貓伸出手,笑著叫喚。

  「咪咪,下來呀。」

  咪咪?

  顯然她對它的性別不是很清楚。

  瞧那隻貓忿忿不平的模樣,他心情就莫名愉悅了起來。

  「七哥,那是在笑嗎?」

  「應該是。」

  「我沒見他笑過,所以不是很能確定。」

  「我也是,不過一般正常來說,兩邊嘴角上揚的表情,應該都能稱做笑容。」

  「所以他在笑囉?」

  「嗯,他在笑。」

  聽到這荒謬的對話,他將視線從九重居內拉了回來。

  說話的兩個人,分別穿著青衣與白衣,很不幸的,這兩位都是他的兄弟,白衣的是老七,青衣的是排行第八的御風。

  「怎麼有空來?」

  「我聽七哥說,你娶了妻,所以過來看看。」秦御風靠在窗邊,看著九重居裡,依然在呼喚那只黑貓的女子,問道:「就是她嗎?」

  秦天宮擠到老八身邊,好笑的道:「這裡就她一位姑娘,不是她,難不成是那隻貓。」

  不知是否被聽見,黑貓目露凶光的朝這兒望來。

  「哎呀,不會吧。」秦御風見著那貓的雙瞳,猛然記起這凶狠的眼神,失笑道:「這不是之前被我和老九一起押來的七世惡煞嗎?啥時變成這種小貓咪了?」

  此話一出,黑貓長毛豎起,露出尖牙,一副想衝過來的模樣,可它方跳下屋簷,就被雲夢抓住。

  「咪咪,不行喔。」她抱著它,撫著它的腦袋道:「你身上都是泡沫,要洗乾淨才行,不然會沾得到處都是的。」

  說完,她就將它放到水盆裡,無論它如何喵喵哀叫掙扎,或是裝可愛求饒,她仍是在魅童們的幫忙下,將它沖洗乾淨。

  瞧那傢伙變成落水貓的模樣,小樓上的兩兄弟,幾乎快笑翻了過去,直到身後被擋住視線的長男冷冷開了口。

  「你們沒別的事好幹嗎?」

  「怎麼可能沒有,我可是——」御風話到一半,就被身旁的七哥搭住了肩頭。

  「御風當然忙啊!他可是專程來送貨的!」怕八弟說錯話,秦天宮忙拍著弟弟的肩,一邊微笑道:「對不對,御風?」

  「對,沒錯。」御風嘴角抽搐的僵笑點頭。

  七哥暗示得這麼用力,拍得他肩膀都快脫臼了,他想說不對都不行。

  「二哥要我將他送來。」秦御風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玉牌和黑色晶球放到桌上,邊道:「這強盜壞到有剩,他在人間時,從三個月的娃兒到八十歲的老婆婆都不放過,二哥把資料和刑期都記到玉牌裡了。」

  看著老七、老八欲蓋彌彰的笑容,雖然知道他們有事瞞著他,但他也懶得多問,反正到時真要有事,這對活寶終究還是會先說出來。

  「還有事嗎?」他問。

  「我可不可以——」

  御風本還要開口,卻被天宮搶先道:「沒了,我們沒事了,你忙吧,我們下次再來。」

  「可是我——」

  「可是什麼,老二不是要你盡快趕回去,要是讓他知道我們在這兒打混摸魚,鐵定吃不完兜著走,別拖拖拉拉的!」秦天宮推著老八往那立在踏邊的大鏡子走進去,臨走前,不忘從鏡中探頭出來。衝著兄長揮手笑道:「老大,我們回去了,記得幫我和嫂子問好!」

  語畢,他才將頭縮了回去。

  水晶鏡在他們進去時,如水般浮動了一下,然後才恢復平靜。

  那兩人一定,小樓裡,立時又安靜了下來。

  案桌上,污濁的靈魂在黑色的球體裡張牙舞爪的咆哮著,試圖要掙扎出來,卻怎樣也無法離開。

  他看著那憤怒的魂魄,久久。

  好半晌後,才伸出手,右手拿起玉牌,左手拿起鐵牌。

  他將兩手攤平,玉牌浮懸至半空,閃現此人的生前,鐵牌則將其罪業一一記錄下來。

  那是極為血腥殘忍的畫面,不堪入目的邪惡。

  他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直到一切完結。

  在這之中,那黑色扭曲的惡靈依然不斷張嘴咆哮著。

  當他的手觸碰到球體,靈魂的咆哮就成了哀號,他攤開掌心,黑球迅即飛出萬業樓,越過渡世台,進入無邊的黑暗虛空之中。

  但,即使如此,他仍能感覺到那醜惡的憎恨和污穢沾染在他的掌心,仍能看見那罪人所犯下的種種罪業。

  他閉上眼,卻感覺到那罪惡像黏膩的臭水在整個空間裡蔓延著,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吞噬掉般,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煩悶、厭憎倏然上湧,教他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一隻溫暖的小手撫上了他的手背。

  他睜開眼,看見她。

  「你還好嗎?」

  她白淨的小臉上,有著擔憂。

  他望著她,知道自己應該縮回手,卻怎樣也沒有辦法。

  她純淨而美好的溫暖,驅趕走了罪惡的污穢,淨化了一切。

  見他不語,雲夢擔心的將手移到了他同樣冰冷的額,方纔她在九重居,不知為何,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波動,回頭看來,只見一道黑光飛出萬業樓。

  她擔心的過來看看,卻見他閉著眼,臉色難看的坐在墊上。

  她跪坐在他身前,喚了他幾回,不見他出聲才伸手的。

  「你不舒服嗎?」

  她話聲方落,他已將她拉到了懷中,低頭吻了她。

  他吞去了她的輕呼,吃掉了她的喘息,讓她為之暈眩不已。

  當他終於停下來時,她依然無法回神,只能紅著臉,迷茫的看著他抱著自己起身,下了樓,出了門,穿過小徑、庭院,回到九重居。

  她只覺得像是飄浮在雲端之上。

  青燈幽幽,百花綻放。

  他抱著她,上了床,解了衣。

  聲寂寂。

  喘息。

  從頭到尾,她只能攀著他的肩頭,在他身下,在他火熱的黑瞳中燃燒,完全無法思考。

  她感覺到他成為了她的,她也成為了他的。

  她和他融為一體。

  溫暖而柔和的金光包圍著兩人,所有的紛擾都被隔絕在外。

  彷彿天地都已消逝,只剩下了他,還有她。




  她的發,纏繞在他的手指上。

  他把玩著那烏黑青絲,嗅聞她頸邊的香氣,吻著她柔嫩的肩。

  她是他的妻。

  他知道,她也曉得。

  他在她魂上留下了印記,卻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確實的認知到這件事。

  粉色在她嫩白的膚上暈染著,久久不散。

  她羞怯的低著頭,一直不敢看他,卻依然清楚他的視線所在之慮。因為他看著的地方,總是會微微的發熱。

  他冰涼柔順的黑髮披散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環著她的腰,滑過她的腿,繞著她的腳踝。

  她全身上下,都被包圍在他的氣息之中。

  他的溫度比她的低,但他大手所到之處,總是能引起陣陣如火般的熱。

  一思及方纔那撩人的火熱接觸,才稍微退掉的紅暈,又再次上湧。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原是垂著眼的,但他一直沉默的盯著她,以拇指摩挲著她的紅唇,教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他的眼,黑如深潭,卻暗潮洶湧。

  在他眼底深處,除了火熱的慾望,還有著難以言明的痛苦及哀傷。

  心口,莫名一疼。

  不自禁的,她還忘了羞怯,小手貼上了他的胸,覆上了他的臉。

  他不自覺閉上眼,她吻了他,在那一瞬間,感覺到他內心黑暗的痛楚。

  察覺她在做什麼,他猛然睜眼想退開,她卻不肯,只是緊緊環抱住他。

  他沒有辦法推開她,無法抗拒她。

  他的痛,他的傷,盡皆入了心。

  淚水,驀然滑落。

  那無盡的孤獨黑暗與痛苦,幾乎要將所有侵蝕殆盡。

  她不敢相信,這麼多年,他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孤獨的承受著一切,守護著一切,可即使如此,他依然試圖拯救那些無惡不赦的罪人。

  「你好傻。」他抹去她的淚,啞聲道。

  「我是你的妻。」她撫著他的心口,也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垂淚柔聲宣告道:「不要瞞著我,從前大家都瞞著我,以為那麼做是對我最好的,卻不知那才是傷我最深,我再也不想被瞞騙在外,再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後悔。我希望能幫忙,而不是被人護著、供著。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你的傷,是我的……」她緩緩開口,邊傾身,吻著他冰冷的唇。「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那滾燙濕熱的淚,暖了他的頰,也暖了他的心。

  那瞬間,他知道,她是他永世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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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發表於 2010-3-15 09:2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從未對誰,有這樣的感受。

  她總是清楚知覺到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情緒。

  即使隔著一大段距離,她也能知道他在看她,就像她在看他時,他總會察覺一般。

  她很愛看他。

  看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嘴,還有那烏黑柔亮如水般的發,和他長而有力的手指,以及他寬闊的肩頭,和那美麗的身體線條。

  甚至,是他優雅無聲移動的樣子。

  或看書的樣子,或寫字的樣子,或燈光映照在他臉上,勾勒出的每一道光影……

  「怎麼?」奇怪她膠著在自個兒臉上的視線,他從書案中抬首,只見原本坐在一旁裁布,說要替他做一件新衣的她,此刻卻愣愣的瞅著他瞧。

  被逮個正著,她俏臉微紅,慌忙低下頭來。

  「沒有。」

  「沒有?」他挑眉。

  她垂首以小針將裁好的布別起,「我只是在想你肩膀要多寬才……」

  「我以為你剛量過一次了。」他說。

  「呃,我……」她抬起頭,紅著臉,尷尬的喃喃承認:「我只是看你看到出神了。」

  他一愣。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不懂。

  「你在天界裡,該見過許多比我更好看的人才是。」

  「呃……應該是吧。」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再次垂首。

  「應該?」他不解的看著她。

  雲夢紅著臉,低著頭玩弄手中的針線說:「那個……我以前沒注意過。」

  「沒注意過什麼?」

  她咬著唇瓣,頭低低的縫著裁好的布,好半晌,才鼓起勇氣,羞窘的道:「別人的長相啊……大家看起來好像都差不多……」

  「差不多?」他聞言可傻了。

  「就……就都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啊……」

  「我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他好笑的問。

  「呃,你不一樣……」

  她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聲,他卻聽得越來越糊塗了。

  「我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他不記得自己有比人家多個鼻子或眼睛才是。

  她沒有開口,只是頭更低了,低到他都看到她頭頂的發旋,雖瞧不著她的臉,他卻能看見她泛紅的雙耳。

  「雲夢?」

  「那個……」聽到他的催問,她窘迫的咕噥了一句。

  「什麼?」沒聽清楚,他不禁伸手抬起她紅得發燙的小臉。「你說什麼?」

  「我不曉得啦……」她又羞又窘的瞅著神色突然有異的他,有些結巴的說:「我要曉得……就……就……就……」

  「就怎麼?」他朝她俯身,追問。

  「就……不會一直看了……」瞧他靠近,她想轉開視線,卻被他眼裡的灼熱視線給拉住。被他瞧得心慌意亂,她空出一隻小手擱到他胸膛上,不覺微喘地說:「那個……你……你要在意……我下回……不看就是了……」

  「不。」他攬住因他的逼近,不自覺往後仰,快摔倒的她,嘴角微勾,啞聲道:「你看吧。」

  「嗯?」她愣了一下,傻傻的看著他。

  「你想看,就看吧。」他低聲開口。

  瞧他靠得更近,她不禁羞窘地閉上眼,他卻未再更近也未離開,只是等著。

  溫暖熟燙的氣息包圍著她,不自禁地,在他的凝望下,她翩然再次張開雙跟。

  他,近在跟前。

  薄唇,溫柔地輕揚。

  深邃的眼裡,有她。

  他低首吻住了她微啟的粉唇。

  雲夢輕吟一聲,只覺得他的吻如花釀的酒一般,總教她初嘗時為之醺然,如在雲端一般,跟著卻似墮入烈焰火海。

  拈著針的手,不自覺鬆了,布也掉落。

  如果他是火,她願意在他懷裡燃燒成灰燼……




  他睡得很沉,幾乎已忘了有多久,他曾這般好好休息過。

  醒來時,她已不在身旁。

  雖然明知她不可能離開,他仍莫名心慌。

  她能來,當然就能走。

  這念頭,教他胸口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他下了床,出了門,穿庭,過院。

  九重居,寂靜如常。

  萬業樓,沉默聳立。

  渡世台,冰冷依然。

  或許,她不曾存在過。

  這一切,只是場夢,一場癡心妄想的夢。

  他的夢。

  無邊苦澀和黑暗空虛,緩緩漫過了一切。

  他閉上眼,試圖壓下胸中那洶湧的黑暗浪潮,卻怎樣也無法遏止失望和憤怒的感受。

  無法再看著渡世台外那無邊的冰冷黑暗,他深吸口氣,轉身。

  然後,看到了她。

  她,捧著一盆花,晃過了萬業樓的窗口。

  那纖弱的身影,只在眨眼間,便又消失無躍。

  他邁開腳步,奔上樓去。

  在上樓前的剎那,他害怕她不曾存在。

  但那柔美的幻影,卻未消失。

  他可以看見她,跪坐在案桌邊,小心翼翼的擦拭著她方才捧著的花盆,身後的長髮如流水般,和雪白的衣裙一起垂落在地。

  黑貓蜷在她的裙邊,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在他進門時,抬頭看了他一眼。

  察覺到它的動作,她回頭,看見了他。

  笑容,在她臉上綻放。

  「你醒了。」

  她將壓在裙上的貓兒抱開,惹來它不滿的一聲喵叫,她卻仍是站起了身,帶著溫暖的微笑,朝他走來。

  他有些暈眩的看著她,聲音梗在喉頭,丁點也發不出來。

  「我瞧你睡得熟,所以沒吵你。」她抬手將他垂落的長髮撂到耳後,撫順他的領子,再將他敞開的衣襟,仔細拉好。「餓了嗎?要不要我弄點吃的?」

  她的聲音,柔柔的、淡淡的,包圍著他。

  無明低頭屏息的凝望著身前那如此理所當然替他整理衣著的女人,依舊無法開

  沒等到回答,她抬起了頭,靈動的黑眸裡,有他。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她開始擔憂了起來,他的衣襟敞開,衣帶沒綁,向來柔順的長髮,也莫名散亂著。

  「你還好嗎?」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了手,輕輕的、小心的,彷彿怕將她弄壞了似的,以指腹輕觸著她的臉。

  她張嘴,想問他是怎麼了,但他的神情卻讓她無法出聲。

  他的手指,輕柔的,幾不可覺的,微微一觸,然後像是被燙到似的彈開,跟著像是要確定似的,又立刻落下。

  兩次,三次……

  然後,他的手指,終於撫上了她的頰。

  緩緩的、緩緩的,順著她的輪廓,滑過。

  他像是在用手記憶她的容顏,確定她的存在。

  他的觸碰,壓抑而謹慎,從指尖,到指腹,最終至掌心,然後才從一隻手,到兩隻手,從輕觸,再到以雙手捧著她的臉。

  「我以為……你是夢……」

  那渴盼而啞聲的低喃,教她的心為之震顫,她懷疑他知道自己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熱意上湧,在胸口,在眼中。

  她張嘴,柔聲道:「我不是。」

  他微微一震,從迷茫中醒覺。

  「我不是。」她抬手,握住了他的手,既心疼又認真的說:「不是夢。」

  對,她不是,不是夢。

  他凝望著她,然後,釋然而溫柔的笑了。

  「你應該常笑的。」

  他錯愕的看著她,卻見她歪著頭,瞧著他說。

  「你笑起來真好看,像菩薩一般。」

  因她的話,他才在她的眼裡看見自己揚起的嘴角,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卻認真的繼續道:「更何況,沒人規定當獄王,就得要老是面無表情的苦著臉。」

  沒理他那驚訝的模樣,她只是微笑宣告。

  「我喜歡看你笑。」

  她的話,熨燙著他的心,教它為之暖熱起來。




  愛戀,就是這樣子的嗎?

  她聽過,也看過,卻不曾真正為誰而心動。

  在人世時,她不曾懂得,在天界時,她也不曾遇過。

  只有他,會讓她臉紅心跳:也只有他,會讓她覺得安心。

  每當他握著她的手,每當他看著她,每當他親吻她,都讓她更加確定,他的懷抱,是她生來就該待的地方。

  自從那次她試圖分擔他的傷痛之後,他不曾再抗拒她。

  他需要她,一如她需要他。

  一個,屬於她的,需要她,看著她,願意和她分享一切的男人。

  直到此時,她才真正懂得,蝶舞究竟求得是什麼。

  漸漸的,他的表情慢慢軟化,不再像冰玉石雕,也更常露出微笑。

  她喜歡他溫柔而專注地看著她的模樣,喜歡待在他懷裡,喜歡自己屬於他。

  一次又一次,她陪著他在萬業樓做事,在九重居纏綿,在渡世台吹奏鎮魂曲。

  她彈琴,他吹笛,兩人合奏的默契越來越好。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內心的黑暗漸漸退去,盈滿了純淨的溫柔。

  花,在無間朵朵綻放著。

  夫人曾說過,花兒會誠實地反映她的心。

  每當看著他,她就會有一種從來未曾有過的寧靜和安詳。

  「累了嗎?」察覺她凝望的視線,原在替她收琴的他,轉身朝她走來。

  「不。」她昂首看著來到身前的他,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腰,將臉枕在他懷申,閉眼微笑,柔聲道:「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為妻。」

  她總是能這般出其不意的撼動他。

  一顆心,因激越而震顫著,擁抱著懷裡的她,他吻著她的發,啞聲道:「這句話,應該是我說的。」

  「嫁我為妻嗎?」她挑眉瞧他,語音帶笑的故意說。

  「不。」他揚起嘴角,「是娶你為妻。」

  「你知道,我其實一點也不介意娶你的。」她調侃道。

  「我知道。」他說。

  他如此認真又誠實的回答,倒讓開玩笑的她又紅了臉。

  看著羞怯臉紅的她,教他情不自禁的抬起她的臉,低首再次吻了她。

  她總是接納他的一切。

  無論最好的,或是最壞的。她都不曾排拒厭憎過。

  他想,她永遠不會知道,他有多麼慶幸能與她相遇,又有多麼需要她。

  在這無盡的黑之中,只有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如果可以,他願意傾盡一切,將她留在身邊,直到永遠。




  玄冥宮。

  秦御風如風一般,一路衝過宮內八院九庭,直至到了藏經閣,才找到正在翻找典籍的秦天宮。

  他一進門,立刻將門給關了起來。

  聽到關門聲,秦天宮嚇了一跳,回頭就見老八臉色難看得直比青面鬼。

  「怎麼?有鬼在追你嗎?」

  「一點都不好笑。」秦御風匆匆上前,「你要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包你笑不出來。」

  「出了什麼事?」他沒好氣的回過頭,繼續查找手邊的典籍。

  再大的事有他現在的問題大嗎?可惡,他明明記得以前曾經在哪兒看過那件事的,要是能找到那先例,應該是可以讓大哥渡過這一關的。

  「龔齊的轉世,殺了不該殺的人,上頭的人發現大哥私放無間罪犯,派了天將下來興師問罪了!」

  「你說什麼?」秦天宮猛然回首,揪著老八的衣襟。

  「我說什麼?說事情穿幫了!」御風惱火的道:「他們現在正在大殿,管生死簿的二哥和管輪迴的轉輪王都到了,爹已經氣得火冒三丈,派人去無間找大哥過來了。」

  「該死!」他只想到要老八到鬼門關前守著,等龔齊的轉世一死,便能直接攔截,誰知道那王八蛋死性不改,都轉世了還學不會教訓,現在搞得天將都下來了。

  天將這一來,依照爹那六親不認的臭脾氣,勢必會將大哥論罪——

  「你在這裡找半天,到底是找到了沒?」秦御風急著問。

  「沒有。」他心念電轉,當機立斷道:「不找了,來不及了,我們去無間。」

  「去無間?」秦御凰一愣,「去無間做什麼?他們這會兒全在大殿啊,大哥一會兒也該到了。」

  「爹向來鐵面無私,大哥絕不會將雲夢的事說出來,照爹的性格,大哥一到,十之八九會被關起來。」秦天宮抓著老八,「我們得去找雲夢過來。」

  「可是,你不是說過,大哥說若是事情發生了,要你別動聲色,先保全雲夢嗎?」

  「那是說,在我找到前人判例之前。」秦天宮臉色難看的說:「現在什麼都沒有,你難道想眼睜睜看他被抓去關嗎?」

  御風為之啞口。

  秦天宮二話不說,掀開屋子裡的水晶鏡,跨了進去。

  秦御風見狀,一咬牙,也只好跟著追上。




  她原是在九重居後的花圃裡澆花的。

  直到察覺到他的存在,才抬起頭來。

  他站在不遠處的花圃之外,隔著那層層的花海,靜靜的凝望著她。

  「怎麼了?」

  她來到他面前,柔聲輕問。

  他拾手撫著她的臉,微微一笑,「沒事。」

  那笑,帶著淡淡的哀傷。

  「別瞞我。」她昂首,定定的看著他。

  不要瞞我……既然你娶我為妻,就代表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他深深記得她說過的話,望著她堅定但悲傷的眼,他的喉頭緊縮著,好半晌,才道:「我要離開一陣子。」

  「去哪?」

  「玄冥宮。」他淡淡道:「我爹差人召喚我,我得過去一趟。」

  她本以為是什麼事,聽到他的答案,她鬆了口氣,他之前就說過,每過一陣子,他都得到玄冥宮去,報告無間的狀況。但那兒有些人,對他試圖拯救無間罪人的行為,不是很贊同,所以他向來不喜到玄冥宮去。

  她握住他隨手,溫柔的道:「那我幫你沐浴更衣吧。」

  「嗯。」他垂下眼,看著她,應了一聲。

  以為他只是要去玄冥宮而心情不好,她牽著他穿過庭院,來到九重居寬大的浴池,替他寬衣、沐浴,溫柔的梳洗他那頭烏黑的長髮。

  從頭到尾,他都沒說一句話,只是順著她,看著她。

  看著她小心的替他擦乾他的發、他的身,看著她溫柔的替他穿上她這段日子,親手為他縫製的衣。

  他一直看著她,看得她臉都紅了。

  「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因為他需要將她的模樣,深深刻印在心中。

  他沒將心底的話說出口,只是低頭看著細心替他綁著衣帶的她,反問:「夢兒?」

  「嗯?」

  「你怨我將你強留下來嗎?」

  「不。」她綁好他的衣帶,撫平他的衣襟,柔聲開口道:「我怎會怨你?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怨你?」

  「你對我,只有感激?」

  他的聲音有些悶啞,她抬頭仰望著他,小手貼在他的胸膛上,羞紅著臉坦承道:「你知道不只是那樣的。」

  「我不知道。」

  她瞧著他,發現他這句是認真的。

  「我對你,不只有感激。」她踮起腳,親吻著他,微笑說:「現在你知道了。」

  他沒讓她退開,只是在下一瞬間,將她拉回懷中,再次深深的吻了她,直到她迷醉萬分,他才依依不捨的鬆開她,啞聲開口。

  「現在我知道了。」

  她又羞又窘,因那熱情的吻而啞口。

  他溫柔的撫著她的臉,最後一次描繪著她的面容,然後才轉身,離開。

  看著他走出門的背影,倏忽間,驀然覺得不安,彷彿他這一去,便會從此消失。

  她追到門邊,不自禁開口喚他。

  「無明——」

  他聞聲回頭。

  「我……」看著站在院中的他,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他只是去見他爹而已,她真不知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壓下胸中莫名的忐忑,她撫著自己的胸口,朝他一笑。

  「我等你回來。」

  她的語音,很輕,很柔,卻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他無法開口,只是朝她點頭,才再次回身舉步。

  這一次,她沒再喚他,他也沒再回頭,只是穿過了院子,出了門牆,遠去。




  他走了。

  她在九重居,捧著他換下的舊衣,發呆。

  她想著自己,想著他,想著這一段日子,想著關於他的一切,也想著不知在人間何處的蝶舞和澪,還有頑固的哥。

  她什麼都想了,但想他的還是最多的。

  幾乎是在他離開的那瞬間,她就開始覺得寂寞了起來。

  雖然,魅童們依然在清洗著浴池,咪咪也窩在她腳邊,可當她折疊著他的衣時,卻還是覺得寂寞起來。

  她抱著他的衣,跪坐在地上,將臉埋在他的黑袍裡,想著他的溫柔,想著他不經意的笑,想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跪了多久,當她聽到腳步聲時,沒有多想就跳了起來,以為是他回來了,她拋下他的衣,衝到門邊,卻不見他,只看見他神色凝重的七弟,和另一位青衣男子。

  雖有些悵然,她仍是露出了禮貌的微笑。

  「你找無明嗎?他去玄冥宮了。」

  「我知道。」秦天宮在門前停了下來,他可以看見她在發現來人是他時,眼裡的失落。若非到了最後關頭,他也不會來找她。「我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怎麼了嗎?」她有些困惑。

  「龔齊轉世後依然不改本性,斬殺了不該殺的人,天將一查之下,發現龔齊應是無間罪人,現下來追究責任了。」

  他話到一半,雲夢臉色便倏然刷白。

  「大哥的性子我們都知道,他既願為你私放人犯,就絕不會拖你下水。爹性情耿直,大哥若不願說明,爹必將他嚴辦。」御風看著神色慘白的嫂子,雖心有不忍,但為了兄長,仍是硬下心腸道:「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她以為他去玄冥宮只是例行公事,怎知竟是為了——她。

  他站在層層花海中,凝望著她的模樣,驀然浮現眼前。

  淚水將一切模糊成一片。

  雲夢只覺得心好疼好疼,既惱他還是瞞了她,又心疼他將一切都攬在身上。

  她從來不想害他受罰。

  她一直以為放哥重入輪迴,是在他權限之內;她一直以為他留她,只是因為寂寞;她一直以為,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可以陪他的伴。

  她從來沒想過他竟會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這事是大哥自願的,不能算在你頭上,但大哥不會去解釋,我們也無法坐視他就這樣被關入大牢,我們希望……」秦天宮深吸了口氣,才道:「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到玄冥宮,說明一切。」

  「好。」她說。

  性子較烈的御風,腦袋裡還沒反應過來,只是急切的接著說:「我們會共同保你的,放人是大哥的決定,但至少讓爹能清楚始末,違例的情節也——」

  他慢半拍的反應過來,看著她問:「你說什麼?」

  「事情本就因我而起,我怎可能不去?」她看著他的兩位弟弟,忍住眼眶裡的淚,臉色蒼白的道:「只是,你們得告訴我,玄冥宮要怎麼去。」

  御風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倒是秦天宮很快的說道:「從萬業樓的鏡子過去。」




  玄冥宮,很大。

  一棟棟的建築,櫛比鱗次的相依著,在每一棟建築中間,是雅致的庭院。但這雄偉的宮殿城牆外,卻是滔滔的洶湧黑河。

  站在高七層的藏經閣上,她可以輕易看見無數的魂魄,在形貌各異的鬼差看守下,一個接著一個的排著隊,一路從城內排到了城外架在河上的拱橋。

  那陰沉的隊伍很長很長,和浮在半空的燈火一同,在怪石嶙峋的高山山谷間,一路蜿蜒至遠處,消失在看下到盡頭的黑暗之中。

  但在城內,卻和城外的陰冷幽暗不同,城內明亮而潔淨。

  這裡很熱鬧,不像無間。

  玄冥宮裡,到處都是人,或者該說,夜叉鬼差和男女僕役們。

  他們端著食物,掃著院落,在樓閣亭台間來回。

  這個地方,也比無間更亮,所有的燈火,都放在精巧的宮燈之中,除了偶爾會出現一些長相兇惡的鬼差之外,這裡和人世間的宮殿沒什麼兩樣。

  秦天宮和秦御風帶著她從藏經閣的鏡子裡出來後,就領著她下樓,直往前方大殿而去。

  一路上,他們不忘和她交代。

  「上了大殿後,你別怕,只要把一切照實說出來就行了。」秦天宮走在她身旁,「雖說你是私闖無間,但情有可原,再說你已是大哥的妻,便是我們這兒的人,天將真要怪罪,也不能將你拘回天庭,了不起就是念個兩下,就算要罰,也是我們這兒的事,我和御風會共同保你的。」

  她本想說些什麼,但看著他熱心的弟弟,她只是點點頭。

  他們的焦慮,不用說出來,她也能感覺得到。

  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就能解決。

  不然,無明不會隱瞞其情。

  她知道,他們也一樣曉得。

  但她並不擔心,也不害怕,來此地之時,她早已有了覺悟。

  所以,當他們帶著她來到數丈高的寒鐵大門前時,她反而比在無間還要鎮定。

  見有人來,高大如山的守門夜叉,立時一左一右的伸出三叉黑戟,出聲制止來人上前。

  「殿內正在開審,閻羅有令,無論是誰,不得任意打擾!」

  「你們不知道我們是誰嗎?」秦御風見狀,火大的上前喝斥:「讓開!」

  守門夜叉聞言卻不動如山,面無表情的再道:「當然知道,但閻羅有令,恕咱們無法放行。」

  「你們——」御風聞言,惱火的欲上前罵人。

  「御風!」秦天宮出聲制止了他,從懷裡掏出早先和二哥要來的令牌,高高舉起,喝令道:「此女為本案證人,今奉判官之命,帶人到案。」

  守門夜叉一愣,互看一眼,雖這令牌的確是真,但依然有些遲疑。

  「此案若有誤判,你倆要負責嗎?」秦天宮鐵青著臉,冷聲斥喝:「還不讓開!」

  這案子關係體大,若有什麼差池,還真不是他倆可擔得起的,如今遭七爺這一喝令,不禁退了開來。

  見七哥斥退了守門夜叉,御風等不及夜叉開門,立時上前,推開那高數丈、重萬斤的寒鐵大門。

  隨著他伸手而推。

  風起,門開。

  一線明亮火光,從狹長的門縫內透出。

  然後,在寒鐵大門被越推越開之時,她才看清了玄冥宮森羅殿內的景象。

  森羅大殿,高數十丈,寬也數十丈。

  殿內兩旁,聳立著數十根寬達丈八的巨大青黑色石柱,每一根石柱上,都懸掛著鐵盆,鐵盆內,火如烈焰般的燒著。

  地上鋪著的黑色石板,黑得發亮,它們反射著柱上的燈火,讓殿內的一切,無所遁形。

  在殿內正中央,有一玄色大鼎,冒著冉冉青煙。

  鼎後,有高台,高台上有案桌,也有人。

  案桌後的大椅上,坐著一面貌嚴酷,青眉黑瞳,黑衣金冠的人。

  他身邊,有一人佇立,衣冠和案桌後之入神似;案桌右前方,則有一身著白色戰袍盔甲之人;案桌左前方,則站著一冷面肅目,身穿金邊黑袍,手持筆管的白臉男子。

  但,在這些人之中,她第一個注意到的,卻是那站在台前階下,背對著她的男人。

  火,熊熊的燃燒著。

  森羅大殿中,除了那人之外,每一個人都抬起頭來,看著違令闖入的他們。

  她跟著御風和天宮,穿過廣大的大殿,踩著冰冷的石板,來到台前。

  「秦天宮、秦御風!你們倆好大的膽!」黑袍男子,在他們來到階前,才冷冷開口,「你們倆難道不知這兒正在審案?」

  秦天宮拱手,低頭稟明。

  「稟判官,天宮知道,但此案另有隱情,未免判案有誤,御風及天宮特領人證前來。」

  「人證?」他神色未變,只看向他們身後的女子。「誰?」

  御風跟著上前,一樣拱手低頭,報出她的名字。

  「天女雲夢。」

  聽到此名,那立在台前階下的男人,猛然一震。

  從進門之後,她就一直看著他,但他始終未曾有任何反應,甚至不曾回頭,只是定定站著,直到此時,他才有了反應,卻依然沒有轉頭。

  他在生氣,她知道。

  他隱藏在其下的冰冷的震怒,如冬之嚴寒,不斷輻射而出。

  「誰?」問這句話的,是那應為天將的白袍將軍。

  「我。」雲夢拉回在無明身上的視線,緩步上前,直來到他身邊,看著位在台上的數人,才道:「此事皆因雲夢擅闖無間而起,非無……獄王之罪,若有責罰,也應是罰我。」

  在她說話時,她可以感覺得到身旁他冰冷的視線,那樣的寒凍,幾乎凍傷了她,但她強迫自己別去看他,依然將話給說完。

  「為何?」那位在案桌後的人,開了口。

  他聲若寒冰,面貌黑如鐵面。

  「雲夢在世時,有一兄龔齊,犯下重罪,被拘至無間。」她仰望著那鐵面閻羅,平鋪直敘的道:「雲夢知其罪無可赦,但兄長遭人詛咒,若不能轉世,便得殃及無辜,是以雲夢方闖入無間,望求能代兄受過,讓無辜者能得以解脫。」

  「這業者非旁人能代過。」持筆判官挑眉。

  「雲夢知道。」她深吸口氣,仰視著那應是他二弟的判官說:「獄王已清楚明說。」

  「明說?」白袍將軍眼一瞇,「那就是明知故犯,知法犯法了。既是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冷哼一聲,轉過身,看著殿上閻羅道:「廣王,方才秦無明都已認了罪,現下更證明他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他話未說完,便遭黑袍判官打斷。

  「二郎將軍。」

  判官低眉垂目,語音不響,卻隱隱而震,硬生生截斷了天將之言,他拱手直道:「獄王雖已認罪,但依天女雲夢說法,顯有隱情,是否該聽完雲夢之證詞,方不致誤判。」

  言至「天女」二字,其聲微揚,教二郎將軍臉色一變,不禁看了那私離天庭,擅闖無間的天女一眼,才冷聲道。

  「天女有罪,本將自會拘回。不過,廣王,玉帝知您執法向來嚴明,盼您勿枉勿縱。」

  聞言,閻羅臉色更加鐵青。

  「你這是在教訓我?」

  「不敢。」二郎將軍冷著臉道:「只是提醒。」

  廣王深吸口氣,忍住氣,這才轉而看向那在台下搞出一切麻煩的女子。

  她臉色蒼白,卻站得筆直,面對一殿眾人及他的審視,卻絲毫無所畏懼。

  「你叫做雲夢?」

  「是。」

  「無明和你明說無間之規後,發生了什麼事?」

  「雲夢知獄王嚴明,只求能救兄長,是以告知願留至無間,獄王良善,對雲夢諄諄教誨,更收雲夢為妻……」

  話及此,她沒注意眾人微驚之色,只是終於忍不住看向一旁的男人。

  他臉色依然不善,但終於轉頭直視著她。

  她粉唇微揚,眼中含淚,柔聲道:「雲夢有幸,得獄王憐寵……如若可能,雲夢願永生永世隨侍左右……」

  他冷硬的眼,在不覺間,柔了些、暖了點。

  淚水,因他那不自覺的溫柔而盈滿。

  只因,她知道再過不久,他便不會再這樣溫柔的看她。

  她逼自己將視線從他身上拉回,深吸口氣,抬首看著閻羅,定定道:「但雲夢深知救人如救火,兄長一日在無間,澪及蝶舞便一日在世間,受苦受罪,是以雲夢雖得獄王愛護寵幸,仍瞞著獄王,私放兄長——」

  此話一出,語驚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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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3-15 09:26:46 |只看該作者
  無明聞言心驚不已,勃然大怒,爆出一句。

  「她說謊!」

  與此同時,殿內眾人盡皆大驚失色,二郎將軍更是臉色難看的出口斥喝。

  「開什麼玩笑!小小天女,怎有法私放無間之魂?」

  他話未完,只見廣王火大的一拍案桌,怒目斥喝。

  「放肆!」

  這一聲暴喝,猛然迴盪在森羅大殿之中,震得眾人雙耳欲聾。

  「本王尚在問案,豈容你二人任意出言?」

  廣王閻羅眉一橫、聲一出,殿內立時無人敢再開口。

  隆隆的喝罵,在寬廣的殿內繚繞迴盪,終至消散,沉寂。

  至此,廣王方冷聲再次出言詢問。

  「你說人是你所私放,如何可證?」

  「雲夢待至無間已一段時日,獄王信任有加,讓雲夢自由進出萬業樓。」她看著那威猛天將道:「這事天宮及御風皆可為證。」

  聞此,判官立刻把握住機會,出聲朝七弟詢問。

  「天宮?」

  雖震懾於雲夢的妄言,但為了救大哥,秦天宮仍在二哥叫喚時,在無明憤怒的瞪視下,把心一橫,上前回道:「大哥確實讓她自由來去萬業樓。」

  判官再看向八弟。

  「御風?」

  雖然七哥已先行承認,但秦御風臨到這當口,卻不免遲疑了起來。在來之前,他從未想過這新嫂子竟會將責任一肩扛下,可如今看她那鎮定的模樣,顯然她早在答應要來應訊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

  看著面如白紙的嫂子,和震怒不已的大哥,他一時間竟不知自己是否該幫哪邊。

  私放魂魄是大罪,更別提放的還是無間的。

  大哥身為獄王,私放罪魂,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雖然來之前,他們都和她說哥不會有事,但他們都知道,說出事實只能看在其情可憫的份上,減輕罰責,卻無法抹去大哥確實為她放了龔齊。

  他們知道,雲夢也知道,所以她將所有的罪,都攬上了身。

  「御風,無明是否讓雲夢任意進出萬業樓?」

  見他久久不答,白面判官出言再問。

  他的問題,很巧妙,他只問雲夢自由進出萬業樓這事是否為真,他只要和七哥一樣回答便行。

  大哥的確讓雲夢進出萬業樓。

  這不是說謊。

  但他曉得,只要他承認這事,二哥會順著這說法證實雲夢的罪。

  秦御風看著身為判官的二哥,那瞬間,他曉得二哥知道,就像他和七哥一樣,他們兄弟都知道,大哥說得沒錯!

  她在說謊。

  但越是這樣,他越是無法讓眼前這女子,擔下這一切。

  森羅大殿內,所有的人,都在等他的回答,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

  可只有那個女人的視線。教他無法忽視。

  她閃著淚光的眼裡,有著無聲的請求。

  拜託。

  她無聲開口。

  她眼中深刻的情感,撼動了他。

  他幾乎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所以,他深吸了口氣,上前回答二哥的問題。

  「確是如此。」

  他話一出口,眾人反應不一,他可以看到二郎將軍臉色更差,也能看到大哥的怒火,二哥的放心,以及七哥和他一樣既鬆了口氣,卻也深覺苦澀的愧疚。

  可她的臉上,出現的卻是感激。

  她轉回身,再次面向台上的閻羅,鎮定的陳述道:「那一日,是我在萬業樓偷取了鐵牌,王無間放走兄長,和獄王全無關係。」

  「你說謊。」

  再忍不下去,無明聲若寒冰的出言指控。

  聽出他聲音中的憤怒,她嬌柔的身軀微微一僵,他面如寒霜的看著她,有如冰錐的視線,穿透了她。

  即使如此,她仍維持著鎮定。

  他的怒火如惡業烈焰一般,她卻一點也不害怕。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發現一件她早該領悟的事。

  她不怕他,從來不怕。

  她很愛他。

  不曾轉頭看他,雲夢只是定定望著殿上閻羅,斬釘截鐵的說:「人,是我放的。雲夢若有絲毫妄言,願下拔舌地獄。」

  秦無明渾身一震,臉色刷白。

  拔舌地獄!

  她還真敢說,這女人擺明了就是要他選,不是讓她擔罪,就是讓她下獄。

  她怎能這般逼迫他?他又如何能讓她因他的罪而受罰?

  「你——」

  他話才出口,廣王便火爆地再拍案桌,打斷了他。

  「本王問案,豈容你多次出言相擾!來人!給我把秦無明拘至牢中,待本王問完之後,再拘其上!」

  閻羅話一出,天宮和御風抓住機會,立時上前,想先將他帶走再說,卻被震怒的大哥一揮手就給震開。

  「秦無明!你敢拒捕?」廣王氣紅了臉,怒視階下長子。

  「無明不敢。」他臉色蒼白,握緊了拳道:「只是此案攸關己身,且雲夢為無明之妻,無明望能留在殿上。」

  「那你早該在出言相擾時,就先想到這一點!」廣王毫不留情的喝令,他話聲未落,手一揚,寒鐵鎖煉便從地上竄出,猛然將那忤逆的長子給牢牢縛住。

  「給我押他下去!」

  「不!」怎樣也沒想到他竟會使出寒鐵鎖煉,無明被綁得出其不意,整個人因寒鐵之重,被迫以單膝跪倒在地,膝頭轟然擊碎了地上石板。

  那一喊,那巨響,都教雲夢心頭震顫,她卻不敢轉頭看他。

  不能,也不敢。

  但即使她再直視著前方,卻仍是瞄到他的狼狽,感覺得到他的怒火。

  她在衣袖中,緊緊的握著拳;在唇內,咬著牙;在眼眶,忍著淚。

  寒鐵鎖煉如千萬斤重,無明卻仍奮力抗拒地重新站起,憤怒的仰頭道:「你知道人不是她放的!」

  廣王未多加理會,只是鐵青著臉,出聲喝喚老七、老八。

  「你們還等什麼!還不押他下去!」

  此話一出,被震得胸口仍發疼的天宮和御風立刻再次上前,想帶大哥離開。

  「放手!」

  無明怒目咬牙,冷聲一喝,教兩位小弟有些手軟,但天宮和御風還是先後抓住了他。

  「大哥,抱歉。」

  兩人異口同聲,一同出手壓在他天靈蓋上,將他收入拘魂晶球內。

  雲夢從頭到尾都看著前方,可直到此刻,隱忍多時的淚,卻終於悄悄滑落。殿內,寂如幽泉。「天女雲夢,人是你放的嗎?」

  「是。」她啞聲重複,「人是我放的」聲淡淡,繚繞著。這一回,沒人再出聲質疑。


第八章   


  無明被御風帶走之後,閻王和判官將事情問了個清楚。

  雖然二郎將軍偶有質疑,但在他兄弟們心照不宣的幫忙下,她的謊言始終未曾被拆穿。

  天宮及去而復返的御風,先後提證,傳來醒世閣專記凡間事的老三,將詛咒的前因後果皆交代清楚,替她說盡了好話。

  在一陣激烈的討論過後,廣王閻羅將她的罪罰判下,將其交予二子判官。

  判官接過刑判,看著她宣告。

  「天女雲夢,你擅闖無間、私放人犯,鑄下連番大錯,本應拘回天界、打入天牢,但因你已是十八獄王之妻,成了地界之人,就該遵從地界之法。今念你諸多行事皆為救人,但行差踏錯,不可不罰……」

  判官念到一半,神色微變,不禁頓了一頓,才深吸口氣,繼續道:「今謫你天女之仙籍,重入人界輪迴,受生老病死之苦,至善過相抵前,需永世輪迴,不得超脫。」

  重入輪迴?

  秦天宮一聽,臉色大變。

  「廣王,雲夢只因心性良善,不忍龔齊拖累他人,才會鑄下大錯!」

  「廣王,雲夢罪不及此,還請廣王三思——」

  「本王心意已決!」見兩個兒子都急著幫腔,閻羅鐵著臉,不假辭色的說:「龔齊轉世後又再造殺孽,若無雲夢私放,怎有這些後事?」

  「但是——」

  雲夢見天宮還要再說,忙抬手拉住他。

  天宮回首,只見她輕輕搖了搖頭。

  「可——」

  御風也想開口。

  「沒關係的。」她柔聲開口安撫他們。

  她知道,這罰,已是大大的輕判。

  「雲夢,你對此,可有異議?」判官在此時,開口詢問。

  她抬首看著那形貌最似無明的判官,心口微微發疼。這人,和他一樣,皆是面冷心熱。她曉得,他看似冷酷,卻在暗中幫了許多。

  有他們這些兄弟在,無明應是不會有事的。

  「沒有。」她垂首而答。

  聞此,始終沉默立子台上廣王身旁的轉輪王,直到這時,才開了口,「若無異議,你便隨我來吧。」

  他從台上走了下來,領著她朝宮門而去。

  見狀,做事一板一眼的二郎將軍不滿地擰眉。

  「等等,她既有罪,不用上銬嗎?」

  轉輪王聞言,冷冷的回過頭來,輕描淡寫的道:「將軍請放心,她若在本王手中私逃,本王必自上天庭,和玉帝請罪。」

  二郎將軍為之啞口,這才不再多說。




  黑牢裡,只有石床。

  八十一支鐵柵,將無明與一切隔絕開來。

  御風將他押來之後,已離開多時。

  玄鐵鎖煉,寒徹人心。

  但那寒痛,卻無法驅趕因她而起的害怕與心驚。

  他沒有辦法不去想大殿上現在的狀況。

  人,是我放的。

  她堅定的話語,在腦海裡再次響起,卻教他面色更加蒼白。

  他不該留她下來的,他該送她回去的。

  他早該曉得她若知道,必會將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但那麼長久以來,只有她,就只有她,是他深切渴望得到的純淨,足以填滿他靈魂深處那逐漸擴大的黑暗空虛。

  所以他冒險在事情還未清楚之前,將她留在身邊。

  他也知道,私放龔齊,是觸犯了天地之規,但事皆有因果,這事有隱情,他也讓老七再去細查,就算上頭要怪罪,也是罰他。

  這次來玄冥宮,他早有心理準備,就算因過被押下牢,他也早有備案。他不想讓她擔心,不想讓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卻怎樣也沒想到,老七和老八會把她從無間帶來,將一切亂了套……

  憂懼啃噬著他的心。

  他深吸口氣,坐在石床上,將臉埋入掌心。

  在無盡的焦躁不安中,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說服自己,事情尚有挽回的餘地。

  不會太糟的,爹會再召他上殿,他仍有將事情說清楚的機會,但寒顫卻如萬蟲般在脊背上爬竄。

  撻。

  一聲輕響,教他猛然抬起了頭。

  老七不知何時,已來到了鐵柵外。

  「你怎能帶她來?」他啞聲質問。

  「我不能眼睜睜看你被押人大牢。」秦天宮看著眼裡滿是血絲、一臉疲憊的大哥,臉上閃過愧疚。「我以為帶她來,能說服爹將事情查清楚,至少爭取一點時間,讓我能找出過往的判例,我沒想過她會……」

  看著七弟,無明知道不該怪他,老七並不瞭解她外柔內剛的性格,就像一開始,他並不相信她真的願意留在無間。

  「她呢?」

  「我是來帶你上殿的。」秦天宮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一邊解開鐵柵禁制,有些僵硬的說。

  他起身,卻未上前,只是看著老七,冷聲再問:「雲夢呢?」

  秦天宮還是沒回答,只道:「爹說,這事你雖無大錯,但過失仍有。因你督管無間不周,即日起,暫停無間之務!」

  「天宮!」

  短短兩個字,教秦天宮整個人為之一頓,不由自主的抬起了頭。

  秦無明直到老七直視著他,才緩緩再次開了口。

  「雲夢呢?」

  秦天宮看著面如寒霜的大哥,深吸口氣,終於啞聲道:「她……堅稱人是她放的。爹判她……重入人界,至積善千萬前,需永世輪迴,不得超脫。」

  永世輪迴,不得超脫。

  八個字,如槌一般,重重敲擊在他的心頭上。

  他閉上了眼,整個人卻仍微微晃了一晃。

  你的傷,是我的……

  你的痛,應該也是我的……

  我只是在想,我何其有幸,才能嫁你為妻……

  我怎會怨你?我感激你都來不及了,又怎會怨你?

  無明……我等你回來……

  她的話,輕輕地,在耳邊迴盪。

  我等你回來……

  都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太貪心,如果不是他將她留下,如果不是他獨斷獨行——

  「大哥,事已至此,你別辜負了她的心意。」

  辜負?辜負?

  她可知她對他的意義?她是他唯一擁有的溫暖啊。

  在她之前,微笑沒有意義,溫度沒有意義,顏色沒有意義,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全都沒有意義。

  沒有。

  直到她出現。

  是她溫暖了他,是她教會了他微笑,是她軟化了他的心。

  失去了她,叫他如何能在無間那漫無邊際的黑暗中繼續下去?

  如果注定要讓我失去,為何要讓我得到?

  「什麼?」沒聽清楚大哥痛苦的低喃,秦天宮開口詢問。

  未料,卻見兄長睜開眼,雙眼泛紅的看著他,說了一句。

  「抱歉。」

  話未落,他已出手。

  陰冷的風起,冰柱倏然拔地而起。

  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秦天宮反應不及,眨眼間就被關在重重的冰柱裡。

  「大哥!你一一」

  無明看著他,「那是我的罪,不是她的。」

  秦天宮震懾的看著兄長道:「你就算趕去轉劫所也來不及了!」

  「我不能失去她。」他苦澀的看著老七。

  秦天宮在他眼裡看到那無以名狀的巨大痛苦,直到這一剎那,才真正體認到,雲夢對他的重要性。

  看著兄長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他忍不住心急的抓著冰柱大聲再喊。

  「你打不過轉輪王,他可是第十殿的閻羅啊——」

  秦天宮知道他聽見了,但他依然沒有回頭,眨眼間便消失不見了。

  「該死!」

  十殿閻羅皆是戰將出身,他小小一個獄王怎麼可能打得過人家。

  況且,大鬧轉劫所可不是停職下獄就沒事的!

  秦天宮咒罵出聲,連忙拔出腰間長劍,死命的砍向那些堅若鐵石的冰柱,只希望能來得及趕上去阻止。

  可惡,早知道他就把武藝練好一點了。




  從玄冥宮離開後,雲夢便靜靜的跟在轉輪王身後,來到轉生殿,再至轉劫所。

  轉劫所有鬼差無數,更有魂魄萬千。

  他們像在玄冥宮外一般,由鬼差們押著,排著長長的隊伍,等著轉世投胎。

  但轉輪王親自帶她通關過台,直至一座泛著白光的橋。

  「從這裡過去,便是人之道。」轉輪王在橋頭停下,回過身來,看著她道:「你過橋後,便會進入輪迴之河。你雖有功在先,但犯錯在後,廣王雖判你入輪迴,但只在人道轉世,你若有心行善,便能再次脫胎換骨,超脫輪迴。要知道,世間苦痛皆如轉眼,唯心亙久遠。」

  「雲夢曉得。」她垂眼頷首。

  轉輪王點頭,轉向那立在橋頭,戴著斗篷的婆婆。

  婆婆從橋頭湧泉中,一邊低低吟唱著,一邊舀起一瓢水到碗裡。

  「飲幽泉,在冥殿,清泉一碗忘世間,七情六慾皆凡思,紅塵俗事盡過眼……」

  「這是忘情水,喝了方能人輪迴。」他將那碗水遞給她,「前塵舊事皆是過往雲煙,莫再留念。」

  她接過那碗水,碗裡的水,清澈澄淨。

  雲夢知道,喝下這碗水,她所記得的一切便會消失無蹤,這是輪迴所必須。

  這一切,是她所願的,但在這一瞬間,她卻萬般不捨。

  她不捨的,不是自己,在離開天界時,她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即使魂飛魄散,她也無悔。

  她不捨的,是無明。

  她捨不得溫柔的他,捨不得他得一個人待在這兒,捨不得他為無間的眾生所恨、為眾生所苦。

  但再不捨,也都得放下。

  可要捨他,好難好難……

  含著淚,她將碗湊王唇邊。

  「夢兒——」

  突然聽得他的叫喚,她渾身一震。

  本以為是她的錯覺,卻聽到他七弟的叫喊。

  「大哥,你別這樣!」

  「讓開!」

  砰——

  那聲音,由遠而近。

  雖聽到身後有人攬住了他,聽到他出手大鬧,聽到那金鐵交擊打鬥聲,她依然沒有回首。

  「雲夢——」

  他嘶聲再喊,她心再一震。

  她好想回頭,好想飛奔到他身邊,好想告訴他,她愛他,好想好想好想——

  但,這只會讓一切更加困難!

  她不能回頭,不能說愛他,不能陪在他身邊,不能不能不能……

  騷動,更近了。

  他的聲音也更近。

  就在這時,轉輪王出手了。

  砰——

  轉輪王才抬起手,她身後就傳來一聲巨響,在那之後,一切都在瞬間止息,除了無明的吶喊。

  「別喝——」

  手,在抖。

  淚,懸在眼睫。

  她捧碗的手,抖得碗裡的水都灑了出來。

  「若這時放棄,便前功盡棄。」

  轉輪王突然開了口,她驚詫的看著身前這掌管第十殿的閻羅,只見他溫柔的道:「喝了吧。」

  原來,他也知道她在說謊。

  「喝了,你會好過些。」轉輪王輕聲開口,「喝了,他才會死心。」

  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

  可如今才曉得,一切皆是朝霧幻影。

  淚,滴落,在那清澈的水中,漾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喉頭一梗,含淚捧著那碗水,硬著心腸,昂首閉目喝下。

  「不——」

  他的嘶吼破空而來,撼動著她的心,終於教她回過了頭,卻見他狼狽不堪地被轉輪王的萬斤巨輪壓倒在地。

  他的眼,都是痛,都是她。

  「我愛你……」明知不可能,他依然悲痛的啞聲開口懇求,熱淚滑下了臉龐,灼傷了他。「別忘了……」

  淚水猛然襲來,心痛如絞。

  「對不起……」

  雲夢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回憶卻片片飛散。

  「對不起……」

  夢兒,你怨我將你強留下來嗎?

  你想看,就看吧……

  我不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嗎?

  我以為……你是夢……

  我秦無明,以無間獄王之名,在此立誓,娶天女雲夢為妻,死生相契永不分離——

  從現在直到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我姓秦,秦無明。

  怎麼寫?

  有無的無,明日的明……

  無明……無明……無明……

  白光掩去了一切,她的回憶,她的愛戀,他的聲音,他的模樣,他的氣味,他的淚,他的痛,他的傷,他的笑……

  一切。

  消逝。

  無蹤。

  他可以看見,從她含淚的眼裡,清楚看見。

  淚依然,向來清澈的眼,卻浮現迷惘,以及教他心痛的疑惑。

  「雲夢?」

  「誰?」她回首,看見一位樣貌莊嚴之人,不禁有些茫然的問。

  「那不重要。」

  「那人……怎麼了?」她怯怯地、擔憂地,轉頭看著那被壓在金色巨輪下,已頹然垂首的男人。

  「他,犯了罪。」轉輪王淡淡開口,朝她伸出手,「來吧,時間到了,你該走了。」

  「去哪?」

  「人間。」

  雖然仍有遲疑,她仍是聽從了轉輪王的指示,回過身,背對著他,上了橋。

  她纖弱的身影在橋上漸淡,幻化為一道純淨柔和的光球,投入了橋那一頭的光之河。

  離他而去。




  花,已凋零。

  無間,再次失去了顏色。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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