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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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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09:56:4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沒有古典的選項..
「紅樓夢」是一部相當棒的作品
前八十回是曹雪芹
後四十回則由高鶚補續
很可惜,如果全由曹雪芹來完成
結局應該有所不同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第三回    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靈返蘇州郡  賈寶玉路遏北靜王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楊妃戲綵蝶  埋香塚飛燕泣殘紅
第二十八回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第三十回   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椿齡畫薔癡及局外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苔撻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裡錯以錯勸哥哥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芸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院夜擬菊花題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第三十九回  村老嫗謊談承色笑  癡情子實意覓蹤跡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第四十一回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遺音
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粧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製風雨詞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第四十七回  獃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第五十回   蘆雪亭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鬚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莽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叱燕  絳芸軒裡召將飛符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玖瑰露引出茯苓霜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第六十二回  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侍強羞說病  來旺嫂倚勢霸成親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避嫌隙杜絕寧國府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徵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吼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遊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舊牘  寄閒情淑女解琴書
第八十七回  感秋聲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讚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僕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第九十三回  甄家僕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癲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洩機關顰兒迷本性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第一零一回  大觀園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籤驚異兆
第一零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第一零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第一零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餘痛觸前情
第一零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第一零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第一零七回  散餘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第一零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第一一零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第一一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夥盜
第一一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第一一三回  懺宿冤鳳姐託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第一一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第一一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第一一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第一一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第一一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第一一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綠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第一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 本帖最後由 嗆辣小天使 於 2010-4-7 12:0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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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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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09:58: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此開卷第一回也。

  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來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注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裡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的確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哪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玉珮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哪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處。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面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情誰記去作奇傳?

  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云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無非假借漢、唐之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奇別致。況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捏造出男女二人名姓,亦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劇中之丑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況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哪裡還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几盹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遊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且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係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洩,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便笑道:「玄機不可預洩,但適云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逗她玩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廟會的熱鬧。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捨我罷,捨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唸了四句言詞道:「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係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而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文作字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她出來作耍,正是無聊得很。賈兄來得正好,請入小齋,彼此俱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掐花兒,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兒,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自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幫助周濟他,只是沒什麼機會。」如此一想,不免又回頭一兩次。雨村見她回了頭,便以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又另俱一席於書房,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謂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乾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久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弟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捷,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荐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哪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云影響全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煩惱,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顧性命。

  看看一月,士隱已先得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問卦。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和尚不小心,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俱用竹籬木壁,也是劫數應當如此,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了,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息,也不知燒了多少人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成了一堆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住。偏值近年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田莊上又難以安身,只得將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務農,家中卻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在身邊,拿出來託他隨便置買些房地,以為日後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用半賺的,略與他些薄田破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發窮了。封肅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兒,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會過,只一味好吃懶做。士隱知道了,心中未免悔恨,再兼去年驚唬,急忿怨痛,暮年之人哪禁得貧病交攻,竟漸漸地露出了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扎掙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唸著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就請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轟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訊,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哪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了。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來了。那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哪裡見過。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得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縣太爺的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

  不知有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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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00: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卻說封肅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既是你的女婿,就帶了你去面稟太爺便了。」大家把封肅推擁而去,封家各各驚慌,不知何事。至二更時分,封肅方回來,眾人忙問端的。「原來新任太爺姓賈名化,本湖州人氏,曾與女婿舊交,因在我家門首看見嬌杏丫頭買線,只說女婿移住此間,所以來傳。我將緣故回明,那太爺感傷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待我差人去,務必找尋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又送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覺感傷。一夜無話。

  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託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當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衙內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言,又封百金贈與封肅,又送甄家娘子許多禮物,令其且自過活,以待訪尋女兒下落。

  卻說嬌杏那丫頭,便是當年回顧雨村的,因偶然一看,便弄出這段奇緣,也是意想不到之事。誰知她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她扶作正室夫人。正是:「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屬人等送至原籍,安排妥當。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遊至維揚地方,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係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她聰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且說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適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託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紀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功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看看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

  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閑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遊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退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移步行來。

  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讚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

  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麼?」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哪裡像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那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哪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給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沒多久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人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子,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雲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洩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洩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公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遊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也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這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道?」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就是賈府老親,他們兩家來往極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來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榮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是這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陪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裡自己糊塗。』又常對著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必用淨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眼的。』其暴虐頑劣,種種異常。只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竟不能改。每打得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的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姐妹妹做什麼?莫不叫姐妹們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痛之時,只叫姐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未可知,因叫了一聲,果覺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因為他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我所以辭了館出來的。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業、從師友規勸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姐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餘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唸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惜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姐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姐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

  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

  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要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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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0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託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係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准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裡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託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係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託,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癒,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她外祖母致意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姐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一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她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她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箭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屏風,轉過屏風,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她們來了,便都笑迎上來道:「剛才老太太還唸著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子,一面聽得人說:「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妳大舅母;這是妳二舅母;這是妳先前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姐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鵝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妳母,今日不但先捨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妳,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裡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條,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妳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俗謂作『辣子』,妳只叫她『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姐妹都忙告訴她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送至賈母身邊坐下,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妳倒來招我。妳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婆們不好的,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

  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她:「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妳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妳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車,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一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裡一樣。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再回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是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汝窯美人觚,觚內插著時鮮花卉,並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自不必細說。

  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妳:妳三個姐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妳看見便知了。妳只以後不要睬他,妳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姐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姐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妳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係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裡拿著他兩個小么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姐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裡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妳別睬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

  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裡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妳鳳姐姐的屋子,回來妳好往這裡找她來,少什麼東西,妳只管和她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後院了。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妳舅母妳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妳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姐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後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裡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妳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賈母問黛玉唸何書。黛玉道:「只剛唸了《四書》。」黛玉又問姐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心中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頭上戴著束髮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條,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條,繫著一塊美玉。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姐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她,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哪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

  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痴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得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得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捨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她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她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裡,把妳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裡。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痴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她見裡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她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妳多心傷感,只怕妳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麼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地時是從他口裡掏出來的,等我拿來妳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畢竟怎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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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03:0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卻說黛玉同姐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正和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姐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至李守中繼續以來,便謂女子無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她十分認真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讀讀,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了。卻以紡績女紅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所以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問不聞,惟知侍親養子,閑時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居於此,已有這幾個姑嫂相伴,除老父之外,餘者也就無用慮了。

  如今且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一到任就有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卻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拘原告來審。那原告道:「被打死的乃是小人的主人。因那日買了個丫頭,不想係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主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再接入門。這拐子又悄悄的賣與了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僕已皆逃走,無有蹤跡,只剩了幾個局外的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求太老爺拘拿凶犯,以扶善良,存歿感激大恩不盡!」雨村聽了,大怒道:「哪有這等事!打死人竟白白的走了,拿不來的?」便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家屬拿來拷問。

  只見案旁站著一個門子,使眼色不叫他發簽。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令從人退去,只留這門子一人服侍。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我看你十分眼熟,但一時總想不起來。」門子笑道:「老爺怎麼把出身之地竟忘了!老爺不記得當年葫蘆廟裡的事麼?」雨村大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裡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耐不得寺院凄涼,遂趁年紀輕蓄了髮,充當門子。雨村哪裡想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還是故人。」因賞他坐了說話。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你也算貧賤之交了。此係私室,但坐不妨。」門子才斜著簽坐下。

  雨村道:「方才何故不令發簽?」門子道:「老爺榮任到此,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門子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從前的官府都因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手抄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官,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薛』,珍珠如土金如鐵。」

  雨村尚末看完,忽聞傳點,報王老爺來拜,雨村忙具衣冠接迎。有頓飯工夫方回來,問這門子,門子道:「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今告打死人之薛,就是豐年大雪之薛,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的本也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說,便笑問門子道:「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凶犯躲的方向,並這拐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死的是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父母俱亡,又無兄弟,守著些薄產度日,年紀十八九歲,酷愛男風,不好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立意買來作妻,設誓不近男色,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鄭重其事,必得三日後方進門。誰知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逃去。誰知又走不脫,兩家拿住,打了個半死,都不肯收銀,各要領人。那薛公子便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去三日竟死了。這薛公子原擇下日子要上京的,既打了人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並非為此而逃。這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弟兄奴僕在此料理。這且別說,老爺可知這被賣的丫頭是誰?」

  雨村道:「我如何曉得?」門子冷笑道:「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的。」雨村駭然道:「原來是她!聽見她自五歲被人拐去,怎麼如今才賣呢?」門子道:「這種拐子單拐幼女,養至十二三歲,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她玩耍,極相熟的,所以隔了七八年,雖模樣兒出脫的齊整,然大段未改,所以認得,且她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從胎裡帶來的。偏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她,她說是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是她的親爹,因無錢還債才賣的。再四哄她,她又哭了,只說:『原不記得小時的事。』這無可疑了。那日馮公子相見了,兌了銀子,因拐子醉了,英蓮自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三日後才過門,她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等拐子出去,又叫內人去解勸她:『這馮公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性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妳,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她聽如此說方略解些,自謂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家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他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只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也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上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路頭,且又是個多情的,若果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見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人,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聽見老爺補升此任,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做個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王二公。」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自是正理,但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說的『大丈夫相時而動。』又說:『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話,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頭,半日說道:「依你怎麼著?」門子道:「小人已想了個很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不依,只用將薛家族人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便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係夙孽,今狹路相遇,原因了結,今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淵的魂魄追索而死。其禍皆由拐子而起,除將拐子按法處治外,徐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咐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自然不疑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有了銀子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壓服得口聲才好。」二人計議已定。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干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少,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銀。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便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之言寄去。此事皆由葫蘆廟內沙彌新門子所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後來到底尋了他一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那薛公子,亦係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景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舊日的情分,戶部掛個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今年方五十上下,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時她父親在日極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安慰母心,她便不以書字為念,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代勞。

  近因今上崇尚詩禮,徵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選姑娘外,在世宦名家之女,皆得親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賣買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諸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幾處生意漸亦銷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三來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著那拐子,買了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作妾,又遇馮家來奪,因恃強喝令豪奴將馮淵打死,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自己同著母親妹子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卻視為兒戲,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聽見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舅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從人願。」與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憑給人住,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次進京去,原是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處,或是你姨父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寬敞的。咱們且住下,再慢慢兒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會子反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呢。」他母親道:「你舅舅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父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的收拾房子,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著舅舅姨母住著,未免拘緊了,不如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妹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住幾日。我帶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只得吩咐人伕,一路奔榮國府而來。

  那時王夫人巳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在門外下車了。」喜得王夫人忙帶了人接到大廳上,將薛姨媽等接進去了。姐妹們一朝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敘了一番契闊,又引著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又治席接風。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進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年紀,外甥年輕,不知庶務,在外住著恐又要生事。咱們東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來間白空閑著,叫人請了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若另在外邊,又恐縱性惹禍,遂忙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都免,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自便。從此後,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上又有一個角門,通著夾道子,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與黛玉、迎春姐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做針黹,倒也十分相安。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賈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過去。誰知自此間住了不上一月,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紈褲氣習,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娟,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

  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則現在房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事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況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別開,任意可以出入,這些子弟們所以只管放意暢懷的。因此薛蟠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日後如何,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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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05: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暫可不寫了。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一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孫女兒倒且靠後了。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寶釵卻是渾然不覺。

  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姐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妹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毀。這日不知為何,二人言語有些不和起來,黛玉又在房中獨自垂淚。寶玉也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過來。

  因東邊寧府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帶了賈蓉夫妻二人來面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玩,先茶後酒。不過是寧榮二府眷屬家宴,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息一回再來。」賈蓉媳婦秦氏便忙笑道:「我們這裡有給寶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給我就是了。」因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二叔跟我這裡來。」賈母素知秦氏是極妥當的人,因她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眾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她去安置寶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當下秦氏引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是一幅畫掛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往哪裡去呢?要不就往我屋裡去罷。」寶玉點頭微笑。一個嬤嬤說道:「哪裡有個叔叔往侄兒媳婦房裡睡覺的理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就忌諱這些個?上月妳沒有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和寶二叔同年,兩個人要站在一處,只怕那一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麼沒有見過他?妳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哪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臥房。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寶玉此時便覺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云:「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寶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連珠帳。寶玉含笑道:「這裡好,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施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媽伏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丫鬟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

  那寶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悠悠蕩蕩,跟著秦氏到了一處。但見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地方兒有趣,我若能在這裡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正在胡思亂想,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曰:「春夢隨去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寶玉聽了,是個女孩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美人來,蹁躚裊娜,與凡人大不相同。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鏘。靨笑春桃兮,雲髻堆翠,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風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鳴綠鵝黃。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滄上兮,若飛若揚。娥眉欲顰兮,將言而末語;蓮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質兮,冰清玉潤;慕美人之華服兮,閃爍文章。愛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態度兮,鳳翥龍翔。其素若何,春梅綻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艷若何,霞映澄搪。其文若何,龍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遠慚西子,近愧王嬙。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罷歸來,瑤池不二;定應吹簫引去,紫府無雙者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得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哪裡來,如今要往哪裡去?我也不知這裡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痴。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是以前來訪察機會,佈散相思。今日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幾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可試隨我一遊否?」寶玉聽了,喜躍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處了,竟隨著這仙姑到了一個所在。

  忽見前面有一座石碑宇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著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盲了。

  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遊玩遊玩,不知可使得麼?」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你乃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寶玉聽了,哪裡肯捨,又再四的懇求。那誓幻便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寫著對聯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寶玉看了,便自感嘆。

  進入門中,只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看那封條上皆有各省字樣。寶玉一心只揀自己家鄉的封條看,只見那邊櫥上封條大書《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爾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兩邊二櫥則又次之。餘者庸常之輩便無冊可錄了。」

  寶玉再看下首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櫥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櫥門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這首頁上畫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後有幾行字跡,寫道:「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寶玉看了不甚明白。

  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堪羡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寶玉看了,益發解說不出是何意思。遂將這一本冊子擱起來,又去開了副冊櫥門。

  拿起一本冊來打開看時,只見首頁也是畫,卻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乾,蓮枯藕敗。後面書云:「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寶玉看了又不解。

  又去取那正冊看時,只見頭一頁上畫著是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詩道: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待要問時,知她必不肯洩漏天機,待要丟下又不捨。

  遂往後看,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也有一首歌詞云: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官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畫後也有四句寫著道: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又畫著幾縷飛雲,一灣逝水。其詞曰: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斷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後面忽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有欲啖之意。其下書云:子係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其判云: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曰: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村婦,巧得遇恩人。

  詩後又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詩後又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舋開瑞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洩漏天機,便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畫棟雕檐,珠簾繡幕,仙花蕩郁,異草芬芳,真好所在也。正是「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又聽警幻笑道:「妳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言末了,只見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荷袂翩躚,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係何貴客,忙的接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清淨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果覺自形污穢不堪。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仙姬笑道:「妳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經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契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儒,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痴頑,或能使他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便是吾兄弟之幸了。』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先以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終身冊籍令其熟玩,尚未覺悟;故引了再到此處,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未可知也。」說畢,攜了寶玉入室。

  但聞一縷幽香,不知所聞何物。寶玉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塵世所無,爾如何能知!此係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羡慕。於是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來,寶玉覺得香清味美,迥非凡品,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的宿露烹了,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掛著一副對聯,書云:「幽微靈秀地,無可奪何天。」寶玉看畢,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痴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鬟來調桌安椅,擺設酒饌。正是「瓊槳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寶玉因此酒香冽異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鳳乳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調曲。警幻道:「就將新製《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她歌道是:「開辟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調。此或詠嘆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曲,反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過來,一面目視其文,耳聆其歌曰:

  〔紅摟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卻說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未見得好處;但其聲韻凄婉,竟能銷魂醉魄。因此也不問其原委,也不究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無常〕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芳魂銷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娘夢裡邊尋告:兒命己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永涸湘江。這是塵宴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孤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分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喜冤家〕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嬌奢淫蕩貪歡媾。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魂,一栽蕩悠悠。

〔虛花悟〕將那三春勘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揚村裡人鳴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動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機關算盡大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己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親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鏡裡恩情,更哪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鴦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有?也只是虛名而後人欽敬。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生。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聲消亡首罪寧。宿孳總因情。

  〔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己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循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歌畢,還又歌副歌。誓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嘆:「痴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更可駭者,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正不知是何意,忽見警幻說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那些淫污紈褲與流蕩女子玷辱了。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得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幼,不知淫何事。」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遊淫之敦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一嘲謗,萬目睚眦。今既遇爾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子獨為我閨閣增光而見棄於世道。故引子前來,醉以美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與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何況塵世之情景呢。從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中,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囑,未免作起兒女的事來,也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然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行,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從後追來,說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係何處?」警幻道:「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揖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爾今偶遊至此,設如墜落其中,便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了。」話猶末了,只聽迷津內響如雷聲,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不怕,我們在這裡呢!」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聞寶玉在夢中喚她的小名兒,因納悶道:「我的小名兒這裡從無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夢中叫出來?」

  未知何因,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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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07:2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夢中喚她的乳名,心中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遂起身解懷整衣。襲人過來給他繫褲帶時,剛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冷粘濕的一片,嚇得忙褪回手來,問:「是怎麼了?」寶玉紅了臉,把她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省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了一半,不覺把個粉臉羞的飛紅,遂不好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隨至賈母處來,胡亂吃過晚飯,過這邊來,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也含著羞悄悄的笑問道:「你為什麼──」說到這裡,把眼又往四下裡瞧了瞧,才又問道:「那是哪裡流出來的?」寶玉只管紅著臉不言語,襲人卻只瞅著他笑。遲了一會,寶玉才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說到雲雨私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姣俏,遂強拉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之事。襲人自知賈母曾將她給了寶玉,也無可推托的,扭捏了半日,無奈何,只得和寶玉溫存了一番。自此寶玉視襲人更自不同,襲人待寶玉也越發盡職了。這話暫且不題。

  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餘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作綱領。正思從哪一件事哪一個人寫起方妙,卻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這一家說起,倒還是個頭緒。

  原來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也做過一個小小京官,昔年曾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的,知有此一門連族,餘者也皆不知。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村中住了。王成亦相繼身故,有子小名狗兒,娶妻劉氏,生子小名板兒;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自做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姐弟兩個無人照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子息,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養活,豈不願意呢,遂一心一計,幫著女兒女婿過活。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躁,吃了幾杯悶酒,在家裡閑尋氣惱,劉氏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便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家兒,哪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你皆因年小時候,託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了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了!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皆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罷了。在家跳蹋也沒用!」狗兒聽了道:「您老只會在炕頭上坐著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去不成。」劉姥姥說道:「誰叫你去打劫呢,也到底大家想個方法兒才好,不然那銀子錢會自己跑到咱們家裡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就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也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靠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實爽快會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見他們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的了,又愛齋僧布施。如今王府雖升了官兒,只怕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為什麼不走動走動?或者她還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只要她發點好心,拔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壯呢。」劉氏接道:「您老說的好,妳我這樣嘴臉,怎麼好到她門上去?只怕她那門上人也不肯進去告訴,沒的白打嘴現世的!」

  誰知狗兒利名心重,聽如此說,心下便有些活動;又聽他妻子這番話,便笑道:「姥姥既這麼說,況且當日妳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為什麼不您老人家明日就去走一遭,先試試鳳頭兒去?」劉姥姥道:「哎喲!可是說的了:侯門似海。我是個什麼東西兒!他家人又不識得我,去了也是白跑。」狗兒道:「不妨,我教給妳個法兒。妳逕帶了小板兒先去找陪房周大爺,要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大爺先時和我父親交過一樁事,我們本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詳?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這麼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的媳婦兒,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捨著我這副老臉去碰碰,果然有好處,大家也有益。」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時,這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了幾句話。五六歲的孩子,聽見帶了他進城逛去,喜歡得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了板兒,進城至寧榮街來。到了榮府大門前石獅子旁邊,只見滿門口的轎馬。劉姥姥不敢過去,撣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溜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門上,說東談西的。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一會,便問:「是哪裡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哪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理她,半日方說道:「妳遠遠的那牆畸角兒等著,一會子他們家裡就有人出來。」內中有個年老的說道:「何苦誤她的事呢。」因向劉姥姥道:「周大爺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們奶奶兒倒在家呢,妳打這邊繞到後街門上找就是了。」劉姥姥謝了,遂領著板兒繞至後門上。

  只見門上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玩耍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裡。劉姥姥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在家麼?」那孩子翻眼瞅著道:「哪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幾個呢,不知哪一個行當兒上的?」劉姥姥道:「她是太太的陪房。」那孩子道:「這個容易,妳跟了我來。」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院,到一個院子牆邊,指道:「這就是她家。」又叫道:「周大媽,有個老奶奶子找妳呢。」周瑞家的在內忙迎出來,問:「是哪位?」劉姥姥迎上來笑問道:「好啊!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妳好!妳說嘛,這幾年不見我就忘了,請家裡坐。」劉姥姥一面走,一面笑說道:「您老是貴人多忘事了,哪裡還記得我們?」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道:「板兒長這麼大了麼!」又問些別後閑話。又問劉姥姥:「今日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他丈夫昔年爭買田地一事,多得狗兒他父親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便笑說:「姥姥妳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叫妳見個真佛兒去的呢。論理,人來室至,卻都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了時帶著小爺們出門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妳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竟破個例給妳通個信兒去。但只一件,妳還不知道呢,我們這裡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不理事,都是璉二奶奶當家。妳打量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姪女兒,大舅老爺的女孩兒,小名叫鳳哥的。」劉姥姥聽了,忙問道:「原來是她!怪道呢,我當日就說她不錯。這麼說起來,我今兒還得見她了?」周瑞家的道:「這個自然。如今有客來,都是鳳姑娘周旋接待。今兒寧可不見太太,倒得見她一面,才不枉走這一遭兒。」劉姥姥道:「阿彌陀佛!這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說:「姥姥說哪兒話。俗語說的好: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一句話,又費不著我什麼事。」說著,便喚小丫頭:「到倒廳兒上,悄悄的打聽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

  這裡二人又說了些閑話。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罷了,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瞎!我的姥姥,告訴不得妳了。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她呢,回來妳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說著,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快走,這一下來就只吃飯是個空兒,咱們先等著去。若遲了一步,回事的人多了,就難說了。再歇了中覺,越發沒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整頓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跟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宅來。

  先至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住等著,自己卻先過影壁,走進了院門,知鳳姐尚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她過來。等著奶奶下來,我細細兒的回明了,想來奶奶也不至嗔著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做了個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才出去領了他們進來。上了正房台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裡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只有點頭咂嘴唸佛而已。於是走到東邊這間屋裡,乃是賈璉的女兒睡覺之所。

  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了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只見周瑞家的說:「她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叫她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體面的丫頭。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們倒了茶來吃了。劉姥姥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很似打鑼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陀似的,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東西?有啥用處呢?」正發呆時,陡聽得噹的一聲又若金鐘銅謦一般,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接著一連又是八九下,欲待問時,只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平兒和周瑞家的忙起身說:「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時候兒我們來請妳。」說著迎出去了。

  劉姥姥只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道「擺飯」,漸漸地人才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忽見兩個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擺列,仍是滿滿的魚肉,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就吵著要肉吃,劉姥姥打了他一巴掌。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點手兒叫她。劉姥姥會意,於是帶著板兒下炕。至堂屋中間,周瑞家的又和她咕唧了一會子,方蹭到這邊屋內。

  只見門外銅鉤上懸著大紅灑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條氈,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的靠背和一個引枕,鋪著金線閃的大坐褥,旁邊有銀唾盒。那鳳姐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那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兒。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慢慢地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立在面前了,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她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唸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託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妳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等奶奶的示下。」鳳姐兒道:「妳去瞧瞧,要是有人就罷;要得閑呢,就回了,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應去了。

  這裡鳳姐叫人抓了些果子給板兒吃,剛問了幾句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兒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裡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要有緊事,妳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一會進來說:「我問了,沒什麼要緊的,我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今日不得閑兒,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要是白來逛逛呢便罷;有什麼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劉姥姥道:「也沒甚的說,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有什麼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一面說一面遞了個眼色兒。

  劉姥姥會意,未語先紅了臉。待要不說,今日所為何來?只得勉強說道:「論今日初次見,原不該說的,只是大遠的奔了妳老這裡來,少不得說了──」剛說到這裡,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裡小蓉大爺進來了。」鳳姐忙和劉姥姥擺手道:「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哪裡呢?」只聽一路靴子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站不是,藏沒處藏,躲沒處躲。鳳姐笑道:「妳只管坐著罷,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才扭扭捏捏的在炕沿兒上側身坐下。那賈蓉請了安,笑回道:「我父親打發來求嬸子,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兒請個要緊的客,略擺一擺就送來。」鳳姐道:「你來遲了,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說,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上下個半跪道:「嬸子要不借,我父親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要挨一頓好打。好嬸子,只當可憐我罷!」鳳姐笑道:「也沒見我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別看見我的東西才罷,一見了就想拿了去。」賈蓉笑道:「只求嬸娘開恩罷!」鳳姐道:「碰壞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門上鑰匙,叫幾個妥當人來抬去。賈蓉喜得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拿去,別叫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請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這劉姥姥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妳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裡怎麼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啥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她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裡趕咧,哪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便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裡,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這裡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過周瑞家的來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她的好意,別簡慢了她。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麼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間,劉姥姥已吃完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咧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妳。方才妳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聽也未必信。妳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麼叫妳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妳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她二十兩銀子,喜得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它怎樣,妳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周瑞家的在旁聽見她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鳳姐笑而不睬,叫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做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

  劉姥姥只是千恩萬謝的,拿了銀錢,跟著周瑞家的走到外邊。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妳怎麼見了她倒不會說話了呢?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妳惱的話:就是親侄兒也要說的和軟些兒。那蓉大爺才是她的侄兒呢。她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呢!」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她,心眼兒裡愛還愛不過來,哪裡還說得上話來?」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刻。劉姥姥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家的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哪裡放在眼裡,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

  未知去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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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08: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方知往薛姨媽那邊說話兒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出東角門過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和一個才留頭的小女孩兒,站在台階兒上玩呢。看見周瑞家的進來,便知有話來回,因往裡努嘴兒。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見王夫人正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話。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裡間來。

  只見薛寶釵家常打扮,頭上只挽著籫兒,伏在几上和丫鬟鶯兒正在那裡描花樣子呢。見她進來,便放下筆,轉過身,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道:「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妳不成?」寶釵笑道:「哪裡的話。只因我那宗病又發了,所以且靜養兩天。」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醫治。小小的年紀兒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呢。」寶釵聽說笑道:「再別提起這個病!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總不見一點效驗兒。後來還虧了一個和尚,專治無名的病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要是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海上仙方兒,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他說犯了時吃一丸就好了。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什麼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好記著說給人知道。要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笑道:「不問這方兒還好,若問這方兒,真把人瑣碎死了!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最難得是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曬乾,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落水十二錢──」周瑞家的笑道:「噯呀,這麼說就得三年的工夫呢。倘或雨水這日不下雨,可又怎麼著呢?」寶釵笑道:「所以了,哪裡有這麼可巧的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了,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裡,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的時候兒,拿出來吃一丸,用一錢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還未必碰的全呢!」寶釵道:「竟好。自他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家裡帶了來,現埋在梨花樹底下。」周瑞家的又道:「這藥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也是那和尚說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怎麼著?」寶釵道:「也不覺什麼,不過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周瑞家的還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道:「誰在裡頭?」周瑞家的忙出來答應了,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去,薛姨媽忽又笑道:「妳且站住。我有一件東西,妳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簾攏響處,才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丫頭進來,問:「太太叫我做什麼?」薛姨媽道:「把那匣子裡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兒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做的新鮮花樣兒堆紗花,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舊了,何不給她們姐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妳今兒來得巧,就帶了去罷。妳家的三位姑娘每位兩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鳳姐兒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也罷了,又想著她們。」薛姨媽道:「姨太太不知,寶丫頭怪著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問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時常說的,臨上京時買的,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嗎?」金釧兒道:「可不就是她。」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這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裡的小蓉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道:「我也這麼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妳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妳父母在哪裡呢?今年十幾了?本處是哪裡的人?」香菱聽問,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了一回。

  一時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春、探春、惜春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抱寢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都在抱寢內默坐,聽著呼喚。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她姐妹在一處坐著,也進入房內。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裡,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那屋裡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裡來。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便問她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哪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妳是什麼時候來的?妳師父那禿歪剌哪裡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過太太,就往余老爺府裡去了,叫我在這裡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道:「不知道。」惜春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余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她師父一來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她師父咕唧了半日,想必就是為這個事了。」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便往鳳姐處來。

  穿過了夾道子,從李紈後窗下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丰兒坐在房門檻兒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的擺手兒,叫她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著躡手躡腳兒的往東邊屋裡來,只見奶子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悄兒問道:「二奶奶睡中覺嗎?也該清醒了。」奶子笑著,撇著嘴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微有笑聲兒,卻是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人舀水。平兒便進這邊來,見了周瑞家的,便問:「您老人家又來做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給她看道:「送花兒來了。」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抽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裡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來,吩咐:「送到那邊府裡,給小蓉大奶奶戴的。」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過了穿堂,頂頭忽見她的女孩兒打扮著才從她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妳這會子跑來做什麼?」她女孩兒說:「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去,什麼事情這麼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她跑了半日。這會子叫姨太太看見了,叫送這幾枝花兒給姑娘奶奶們去,這還沒有送完呢。妳今兒來,一定有什麼事情。」她女孩兒笑道:「妳老人家倒會猜,一猜就猜著了。實對妳老人家說,你女婿因前兒多喝了點子酒,和人紛爭起來,不知怎麼叫人放了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妳老人家商量商量,討個情分。不知求哪個可以了事?」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這算什麼大事,忙得這麼著!妳先回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兒就回去。這會兒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呢。」她女孩兒聽說,便回去了,還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罷!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這麼個樣兒。」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裡,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作戲。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叫我送花兒來了。」寶玉聽說,便說:「什麼花兒?拿來我瞧瞧。」一面伸手接過匣子來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麼,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呀。」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寶玉問道:「周姐姐,妳做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我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的。」寶玉道:「寶姐姐在家裡做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們說:「誰去瞧瞧,就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來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吃什麼藥。論禮,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回來,也著了些涼,改日再親自來看。」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日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人來討情。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上只求求鳳姐便完了。

  至掌燈時,鳳姐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鮮的船,交給他帶了去了。」王夫人點點頭兒。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太太派誰送去?」王夫人道:「妳瞧誰閑著,叫四個女人去就完了,又來問我。」鳳姐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有什麼事沒有?」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礙不著什麼。每常她來請,有我們妳自然不便,她不請我們單請妳,可知是她的誠心,叫妳散蕩散蕩,別辜負了她的心,倒該過去走走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探春等姐妹們也都定省畢,各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逛去,鳳姐只得答應著。立等換了衣裳,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媳婦秦氏,婆媳兩個帶著多少侍妾丫鬟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鳳姐,必先嘲笑一陣,一手拉了寶玉,同入上房裡坐下。秦氏獻了茶。鳳姐便說:「妳們請我來做什麼?拿什麼孝敬我?有東西就獻上來罷,我還有事呢。」尤氏未及答應,幾個媳婦們先笑道:「二奶奶今日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您老人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道:「大哥哥今兒不在家麼?」尤氏道:「今兒出城請老爺的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裡做什麼?何不出去逛逛呢?」秦氏笑道:「今日可巧,上回寶二叔要見我兄弟,今兒他在這裡書房裡坐著呢,為什麼不瞧瞧去?」寶玉便去要見,尤氏忙吩咐人小心伺候著跟了去。鳳姐道:「既這麼著,為什麼不請進來我也見見呢?」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胡打海摔的慣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沒見過妳這樣潑辣貨,還叫人家笑話死呢!」鳳姐笑道:「我不笑話他就罷了,他敢笑話我?」賈蓉道:「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呸,扯臊!他是哪吒我也要見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打你頓好嘴巴子。」賈蓉溜湫著眼兒笑道:「何苦嬸子又使利害!我們帶了來就是了。」鳳姐也笑了。

  說著出去一會兒,果然帶了個後生來:比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靦腆含糊的向鳳姐請安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的學名叫秦鐘。早有鳳姐跟的丫鬟媳婦們,看見鳳姐初見秦鐘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和秦氏厚密,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來人送過去。鳳姐還說太簡薄些。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了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兒。那寶玉自一見秦鐘,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那秦鐘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艷婢嬌童,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來就誇不絕口。我偏偏生於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親厚一番,也是緣法。二人一樣胡思亂想。寶玉又問他讀什麼書,秦鐘見問,便依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話,越覺親密起來了。

  一時捧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裡間小炕上,我們那裡去,省了鬧得你們不安。」於是二人進裡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鳳姐吃果酒,一面忙進來囑咐寶玉道:「寶二叔,你侄兒年輕,倘或說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別理他。他雖靦腆,卻脾氣拐孤,不大隨和兒。」寶玉笑道:「妳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咐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兒去了。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等事。秦鐘因言:「業師於去歲辭館,家父年紀老了,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延師,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有些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讀書。家祖母因說,一則家裡子弟太多,恐怕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也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老爺商議引荐。因這裡又有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絮聒。二叔果然度量,侄兒或可磨墨洗硯,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廢,既可以常相聚談,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友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稟明令尊,我回去稟明了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已定。

  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分,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賬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又吃了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派兩個小子送了秦哥兒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出他做什麼?哪個小子派不得?偏又惹他!」鳳姐道:「成日家說妳太軟弱了,縱得家裡人這樣,還了得嗎?」尤氏道:「妳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出來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以後不用派他差使,只當他是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到底是你們沒主意,何不遠遠的打發他到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眾媳婦們說:「伺候齊了。」鳳姐也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前,見燈火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翹起一只腿,比你的頭還高些。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把子的雜種們!」正罵得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來。眾人喝他不住,賈蓉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再問他還尋死不尋死!」那焦大哪裡有賈蓉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和賈蓉說:「還不早些打發了沒王法的東西!留在家裡,豈不是害?親友知道,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了「是。」

  眾人見他太撒野,只得上來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哪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眾小廝見他說出來的話有天沒日的,唬得魂飛魄喪,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聽見,因問鳳姐道:「姐姐,妳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麼話?」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胡言,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鳳姐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到家學裡去說明了,請秦鐘學裡唸書去要緊。」說著自回榮府而來。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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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話說寶玉和鳳姐回家,見過眾人,寶玉便回明賈母要約秦鐘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憤。又著實稱讚秦鐘人品行事,最是可人憐愛的。鳳姐又在一旁幫著說:「改日秦鐘還來拜見老祖宗呢。」說得賈母喜歡起來。鳳姐又趁勢請賈母一同過去看戲。賈母雖年高,卻極有興頭。後日,尤氏來請,遂帶了王夫人、黛玉、寶玉等過去看戲。至晌午,賈母便回來歇息。王夫人本好清淨,見賈母回來,也就回來了。然後鳳姐坐了首席,盡歡至晚而罷。

  卻說寶玉送賈母回來,待賈母歇了中覺,還要回去看戲,又恐攪得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寶釵近日在家養病,未去看視,意欲去望她。若從上房後角門過去,恐怕遇見別事纏繞,又怕遇見他父親,更為不妥,寧可繞個遠兒。當下眾嬤嬤、丫鬟伺候他換衣服,見不曾換,仍出二門去了,眾嬤嬤、丫鬟只得跟隨出來。還只當他去那邊府中看戲,誰知到了穿堂兒,便向東北邊繞過廳後而去。偏頂頭遇見了門下清客相公詹光、單聘仁二人走來,一見了寶玉,便都趕上來笑著,一個抱著腰,一個拉著手,道:「我的菩薩哥兒!我說做了好夢呢,好容易遇見你了!」說著,又嘮叨了半日才走開。老嬤嬤叫住,因問:「你們二位是往老爺那裡去的不是?」二人點頭道:「是。」又笑著說:「老爺在夢坡齋小書房裡歇中覺呢,不妨事的。」一面說,一面走了,說得寶玉也笑了,於是轉彎向北奔梨香院來。可巧管庫房的總領吳新登和倉上的頭目名叫戴良的,同著幾個管事的頭目,共七個人從帳房裡出來,一見寶玉,趕忙都一齊垂手站立。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寶玉的安,寶玉含笑伸手叫他起來。眾人都笑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兒,越發好了,早晚多賞我們幾張帖帖。」寶玉笑道:「在哪裡看見了?」眾人道:「好幾處都有,都稱讚的了不得,還和我們尋呢!」寶玉笑道:「不值什麼,你們說給我的小么兒們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前走,眾人待他過去,方都各自散了。

  閑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進薛姨媽屋裡來,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一把拉住,抱入懷中笑說:「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沏滾滾的茶來。寶玉因問:「哥哥沒在家嘛?」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哪裡肯在家一日呢!」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她。她在裡間不是,你去瞧。她那裡比這裡暖和,你那裡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來和你說話兒。」

  寶玉聽了,忙下炕來到了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黑漆油光簪兒,蜜合色的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線的坎肩兒,蔥黃綾子棉裙,一色兒半新不舊的,看去不見奢華,惟覺雅淡。罕言寡語,人謂裝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癒了?」寶釵抬頭看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經大好了,多謝惦記著。」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下,即令鶯兒:「倒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又問別的姐妹們好,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捧珠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繫著五色蝴供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塊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過,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過去,便從項上摘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在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

  看官們須知道,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蜂下的那塊頑石幻相。後人有詩嘲云: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來真面目,換來新就臭皮囊。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那頑石亦曾記下他這幻相並癩僧所鐫篆文,今亦按圖畫於後面。但其真體最小,方從胎中小兒口中銜下,今若按式畫出,恐字跡過於微細,使觀者大費眼光,亦非暢事,所以略展放些,以便燈下醉中可閱。今注明此故,方不至以胎中之兒口有多大,怎得銜此狼蠢大之物為誚。(圖略)

  寶釵看畢,又重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裡唸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唸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妳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做什麼?」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字,我也賞鑒賞鑒。」寶釵道:「你別聽她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央及道:「好姐姐,妳怎麼瞧我的呢!」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兒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纓珞摘出來。寶玉托著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字,兩面八個字,共成兩句吉讖,云:「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玉看了,也唸了兩遍,又唸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一對兒。」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等她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哪裡來。

  寶玉此時與寶釵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寶釵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兒的衣裳,為什麼熏它?」寶玉道:「那麼著這是什麼香呢?」寶釵想了想,說:「是了,是我早起吃了冷香丸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冷香丸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呢。」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話猶未完,黛玉已搖搖擺擺的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哎喲!我來的不巧了。」寶玉等忙起身讓坐。寶釵笑道:「這是怎麼說?」黛玉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寶釵道;「這是什麼意思?」黛玉道:「什麼意思呢:來呢一齊來,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明兒我來,間錯開了來,豈不天天有人來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熱鬧。姐姐有什麼不解的呢?」寶玉因見她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襟褂子,便問:「下雪了麼?」底下老婆婆們說:「下了這半日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黛玉便笑道:「是不是?我來了他就該走了!」寶玉道:「我何曾說要去,不過拿來預備著。」寶玉的奶母李嬤嬤便說道:「天又下雪,也要看時候兒,就在這裡和姐姐妹妹一處玩玩兒罷。姨太太那裡擺茶呢,我叫丫鬟去取了斗篷來,說給小么兒們散了罷。」寶玉點頭。李嬤嬤出去,命小廝們:「都散了罷。」

  這裡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巧茶食,留他們喝茶吃果子。寶玉因誇前日在東府裡珍大嫂子的好鵝掌。薛姨媽連忙把自己糟的取了來給他嘗。寶玉笑道:「這個就酒才好!」薛姨媽便命人灌了上等酒來。李嬤嬤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喝一鐘。」李媽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喝一壇呢。不是那日我眼錯不見,不知哪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喜歡,給了你一口酒喝,葬送的我挨了兩天罵。姨太太不知道你的性子呢,喝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興,又盡著他喝,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喝。何苦我白賠在裡頭呢?」薛姨媽笑道:「老貨!只管放心喝妳的去罷。我也不許他喝多了。就是老太太問,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頭:「來,讓妳奶奶去也吃一杯搪搪寒氣。」那李媽聽如此說,只得且和眾人吃酒去。

  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暖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媽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它,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

  可巧黛玉的丫頭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她說:「誰叫妳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妳倒聽她的話!我平日和妳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她說了妳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理她。薛姨媽因笑道:「妳素日身子單弱,禁不得冷,她們惦記著妳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媽不知道,幸虧是姨媽這裡,倘或在別人家,那不叫人家惱嗎?難道人家連個手爐也沒有,巴巴兒的打家裡送了來。不說丫頭們太小心,還只當我素日是這麼輕狂慣了的呢。」薛姨媽道:「妳是個多心的,有這些想頭,我就沒有這些心。」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個心甜意洽之時,又兼姐妹們說說笑笑,哪裡肯不吃?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杯就不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今兒老爺在家,提防著問你的書!」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悅,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忙說道:「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只說姨媽這裡留住你。這嬤嬤,她又該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寶玉,叫他賭賭氣,一面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媽也素知黛玉的為人,說道:「林姐兒,妳別助著他了。妳要勸他只怕他還聽些。」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妳這嬤嬤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了一口,想來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吃,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利害。」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的這個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薛姨媽一面笑著,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到這裡沒好的給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裡,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索性吃了晚飯去。要醉了,就跟著我睡罷。」因命:「再燙些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李嬤嬤因吩咐小丫頭:「你們在這裡小心著,我家去換了衣裳就來。」悄悄的回薛姨媽道:「姨太太別由他盡著吃了。」說著便家去了。

  這裡雖還有兩三個老婆子,都是不關痛癢的,見李媽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尋方便去了。只剩下兩個小丫頭,樂得討寶玉的喜歡。幸而薛姨媽千哄萬哄,只容他吃了幾杯,就忙收過了。作了酸筍雞皮湯,寶玉痛喝了幾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時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飯,又釅釅的喝了幾碗茶。薛姨媽才放了心。雪雁等幾個人,也吃了飯進來伺候。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也斜倦眼道:「妳要走,我和妳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說著,二人便告辭。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把頭略低一低,叫她戴上。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了,罷了!好蠢東西,妳也輕些兒。難道沒見別人戴過?等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過來,我給你戴罷。」寶玉忙近前來。黛玉用手輕輕籠住束髮冠兒,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把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詳了一會,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嬤嬤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兒。」寶玉道:「我們倒等著她們!有丫頭們跟著就是了。」薛姨媽不放心,吩咐兩個女人送了他兄妹們去。

  他二人道了擾,一逕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末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她家去了,只說:「才進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寶玉踉蹌著回頭道:「她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她做什麼!沒有她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妳手冷,我替妳握著。」便伸手拉著睛雯的手,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笑道:「好妹妹,妳別撒謊,妳看這三個字哪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見是﹝絳芸軒﹞三字,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樣好了!明兒也替我寫個匾。」寶玉笑道:「妳又哄我了。」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裡間炕上努嘴兒。寶玉看時,見襲人和衣睡著。寶玉笑道:「好啊!這麼早就睡了。」又問晴雯道:「今我那邊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兒的包子。我想著妳愛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說我晚上吃,叫人送來的,妳可見了沒有?」晴雯道:「快別提了,一送來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去給我孫子吃罷。』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說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還讓:「林妹妹喝茶。」眾人笑道:「林姑娘早走了,還讓呢。」寶玉吃了半盞,忽又想起早晨的茶來,問茜雪道:「早起沏了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這會子怎麼又斟上這個茶來?」茜雪道:「我原留著來著,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喝了去了。」寶玉聽了,將手中茶杯順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聲打了個粉碎,撥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她是妳哪一門子的奶奶,妳們這麼孝敬她?不過是我小時候兒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慣的比祖宗還大,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

  原來襲人未睡,不過是故意兒裝睡,引著寶玉來慪她玩耍。先聽見說問包子,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勸。早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鐘子了。」一面又勸寶玉道:「你誠心要攆她也好,我們都願意出去,不如就勢兒連我們一齊攆了,你也不愁沒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方才不言語了。襲人等便攙至炕上,脫了衣裳,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纏綿,眉眼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摘下那通靈寶玉來,用絹子包好,塞在褥子底下,恐怕次日帶時冰了他的脖子。那寶玉到枕就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也就不敢上前,只悄悄的打聽睡著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來,就有人回:「那邊小蓉大爺帶了秦鐘來拜。」寶玉忙接出去,領了拜見賈母。賈母見秦鐘形容標致,舉止溫柔,堪陪寶玉讀書,心中十分喜歡,便留茶留飯,又叫人帶去見王夫人等。眾人因愛秦氏,見了秦鐘是這樣人品,也都歡喜,臨去時都有表禮。賈母又給了一個荷包和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囑咐他道:「你家住的遠,或一時冷熱不便,只管住在我們這裡。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秦鐘一一的答應,回家稟知他父親。

  他父親秦邦業現任營繕司郎中,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年至五旬時尚無兒女,便向養生堂抱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下個女兒,小名叫可兒,又起個官名叫做兼美。長大時,生得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了親。秦邦業卻於五十三歲上得了秦鐘,今年十二歲了。因去歲業師回南,在家溫習舊課,正要與賈親家商議附往他家塾中去。可巧遇見寶玉這個機會商議附往他家墊中去,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鐘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併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進見禮,帶了秦鐘到代儒家來拜見,然後聽寶玉揀的好日子一同入塾。塾中從此鬧起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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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7 10:10:5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話說秦邦業父子專候賈家人來送上學之信。原來寶玉急於要和秦鐘相遇,遂擇了後日一定上學,打發人送了信。到了這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見寶玉起來,只得伏侍他梳洗。寶玉見她悶悶地,問道:「好姐姐,妳怎麼又不喜歡了?難道怕我上學去,撂的妳們冷清了不成?」襲人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唸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麼樣呢?但只一件,只是唸書的時候兒想著書,不唸的時候兒想著家,總別和他們玩鬧,碰見老爺不是玩的。雖說是奮志要強,那功課寧可少些,一則貪多嚼不爛,二則身子也要保重,這就是我的意思,你好歹體諒些。」襲人說一句,寶玉答應一句。襲人又道:「大毛兒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腳爐手爐也交出去了,你可逼著他們給你籠上。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寶玉道:「妳放心,我自己都會調停的。妳們也可別悶死在這屋裡,常和林妹妹一處玩玩兒去才好。」說著俱已穿戴齊備,襲人催他去見賈母、賈政、王夫人。寶玉又囑咐了睛雯、麝月幾句,方出來見賈母。賈母也不免有幾句囑咐的話。然後去見王夫人,又出來到書房中見賈政。

  這日賈政正在書房中和清客相公們說閑話兒,忽見寶玉進來請安,回說上學去。賈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髒了我這個地,靠髒了我這個門!」眾清客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的,斷不似往年仍作小兒之態了。天也將飯時了,世兄竟快請罷。」說著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賈政因問:「跟寶玉的是誰?」只聽見外面答應了一聲,早進來三四個大漢,打千兒請安。賈政看時,是寶玉奶姆的兒子名喚李貴的,因向他道:「你們成日家跟他上學,他到底唸了些什麼書!倒唸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學了些精致的淘氣。等我閑一閑,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帳!」嚇得李貴忙雙膝跪下,摘了帽子碰頭,連連答應「是」,又回說:「哥兒已經唸到第三本《詩經》,什麼『攸攸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說得滿座哄然大笑起來,賈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說道:「哪怕再唸三十本《詩經》,也是掩耳盜鈴,哄人而已。你去請學裡太爺的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只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李貴忙答應「是」,見賈政無話,方起來退出去。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等他們出來同走。李貴等一面撣衣裳,一面說道:「哥兒可聽見了?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個體面,我們這些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請,只求聽一兩句話就有了。」說著又至賈母這邊,秦鐘早已來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於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飯。那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製。」嘮叨了半日,方抽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你寶姐姐來呢?」寶玉笑而不答,一逕同秦鐘上學去了。

  原來這義學也離家不遠,原係當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師者,即入此中讀書。凡族中為官者,皆有幫助銀兩,以為學中膏火之費,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師塾。如今秦、寶二人來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見過,讀起書來。自此後,二人同來同往同起同坐,愈加親密。兼賈母愛惜,也常留下秦鐘一住三五天,和自己重孫一般看待。因見秦鐘家中不甚寬裕,又助些衣服等物。不上一兩月工夫,秦鐘在榮府裡便慣熟了。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禮的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發了脾性,又向秦鐘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鐘不敢,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鐘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原來這學中雖都是本族子弟與些親戚家的子侄,俗語說的好:「一龍九種,種種各別。」未免人多了就有龍蛇混雜、下流人物在內。自秦、寶二人來了,都生得花朵兒一般的模樣,又見秦鐘靦腆溫柔,未語先紅,怯怯羞羞有女兒之風;寶玉又是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因他二人又這般親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嫌疑之念,背地裡你言我語,詬誶謠諑,佈滿書房內外。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說來上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禮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點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的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穿吃,被他哄上手了,也不消多記。又有兩個多情的小學生,亦不知是哪一房的親眷,亦未考真姓名,只因生得嫵媚風流,滿學中都送了兩個外號,一個叫「香憐」,一個叫「玉愛」。別人雖都有羡慕之意,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懼怕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

  如今秦、寶二人一來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繾綣羡愛,亦知係薛蟠相知,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一般的留情與秦、寶,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出。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託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可巧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令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上學應卯了,因此秦鐘趁此和香憐弄眉擠眼,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後院說話。秦鐘先問他:「家裡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語未了,只聽見背後咳嗽了一聲。二人嚇的忙回顧時,原來是窗友名金榮的。香憐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問他道:「你咳嗽什麼?難道不許我們說話不成?」金榮笑道:「許你們說話,難道不許我咳嗽不成?我只問你們,有話不分明說,許你們這樣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故事?我可也拿住了,還賴什麼?先讓我抽個頭兒,咱們一聲兒不言語。不然大家就翻起來!」秦、香二人就急得飛紅的臉,便問道:「你拿住什麼了?」金榮笑道:「我現拿住了是真的。」說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貼的好燒餅!你們都不買一個吃去?」秦鐘、香憐二人又氣又急。忙進來向賈瑞前告金榮,說金榮無故欺負他兩個。

  原來這賈瑞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每在學中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後又助著薛蟠圖些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討好兒。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近來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丟開一邊。就連金榮,也是當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見棄了金榮。近日連香、玉亦已見棄。故賈瑞也無了提攜幫襯之人,不怨薛蟠得新厭故,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跟前提攜了。因此賈瑞、金榮等一干人,也正醋妒他兩個。今見秦、香二人來告金榮,賈瑞心中便不自在起來,雖不敢呵叱秦鐘,卻拿著香憐作法,反說他多事,著實搶白了幾句。香憐反討了沒趣,連秦鐘也訕訕的各歸座位去了。

  金榮越發得了意,搖頭咂嘴的,口內還說許多閑話。玉愛偏又聽見,兩個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來。金榮只一口咬定說:「方才明明的撞見他兩個在後院裡親嘴摸屁股,兩個商議,定了一對兒。」論長道短,那裡只顧得自亂說,卻不防還有別人。誰知早又觸怒了一個人。你道這一個人是誰?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係寧府中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

  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觸逆於他?他既和賈蓉最好,今見有人欺負秦鐘,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來報不平,心中且忖度一番:「金榮、賈瑞一等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我又與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頭,他們告訴了老薛,我們豈不傷和氣呢。欲要不管,這謠言說得大家沒趣。如今何不用計制伏,又止息了口聲,又不傷臉面。」想畢,也裝出小恭去,走至後面瞧瞧,把跟寶玉書童茗煙叫至身邊,如此這般,調撥他幾句。

  這茗煙乃是寶玉第一個得用且又年輕不諳事的,今聽賈薔說:「金榮如此欺負秦鐘,連你們的爺寶玉都干連在內,不給他個知道,下次越發狂縱。」這茗煙無故就要欺壓人的,如今得了這信,又有賈薔助著,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什麼東西!」賈薔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說:「正時候了。」遂先向賈瑞說有事要早走一步。賈瑞不敢止他,只得隨他去了。

  這裡茗煙走進來,便一把揪住金榮問道:「我們屁股肏不肏,管你相干?橫豎沒你的爹罷了!說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嚇得滿屋中子弟都忙忙的痴望。賈瑞忙喝:「茗煙不得撤野!」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奴才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說。」便奪手要去抓打寶玉。秦鐘剛轉出身來,聽得腦後颼的一聲,早見一方硯瓦飛來,並不知係何人打來,卻打了賈藍、賈菌的座上。這賈藍、賈菌係榮府近派的重孫。這賈菌少孤,其母疼愛非常,書房中與賈藍最好,所以二人同坐。誰知這賈菌年紀雖小,志氣最大,極是淘氣不怕人的。他在位上,冷眼看見金榮的朋友暗助金榮,飛硯來打茗煙,偏打錯了落在自己面前,將個磁硯水壺兒打粉碎,濺了一書墨水。賈菌如何依得,便罵:「好囚攘的們,這不都動了手了麼!」罵著,也便抓起硯台來要飛。賈藍是個省事的,忙按住硯台,忙勸道:「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賈菌如何忍得住,見按住硯台,他便兩手抱起書篋子來照這邊扔去。終是身小力薄,卻扔不到,反扔到寶玉、秦鐘案上就落下來了。

  只聽豁嘲一響,砸在桌上,書本、紙片、筆、硯等物撤了一桌,又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那賈菌即時跳出來,要揪打那飛硯的人。金榮此時隨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狹人多,哪裡經得舞動長板。茗煙早吃了一下,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幾個小廝,一名掃紅,一名鋤藥,一名墨雨,這三個豈有不淘氣的,一齊亂嚷:「小婦養的,動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門閂,掃紅、鋤藥手中都是馬鞭子,蜂擁而上。賈瑞急得攔一回這個,勸一回那個,誰聽他的話,肆行大亂。眾頑童也有幫著打太平拳助樂的,也有膽小藏過一邊的,也有立在桌上拍著手亂笑,喝著聲兒叫打的,登時鼎沸起來。

  外邊幾個大僕人李貴等聽見裡邊作反起來,忙都進來一齊喝住,問是何故,眾聲不一,這一個如此說,那一個又如彼說。李貴且喝罵了茗煙等四個一頓,攆了出去。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去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人家打我們。茗煙見人欺負我,他豈有不為我的,他們反大伙兒打了茗煙,連秦鐘的頭也打破了。還在這裡唸書嘛!」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得咱們沒禮似的。依我的主意,哪裡的事情哪裡了結,何必驚動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家裡,您老人家就是這學裡的頭腦了,眾人看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呢?」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李貴道:「不怕您老人家惱我,素日您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您老人家也脫不了的,還不快做主意撕擄開了罷!」寶玉道:「撕擄什麼?我必要回去的!」秦鐘哭道:「有金榮在這裡,我是要回去的了。」寶玉道:「這是為什麼?難道別人家來得,咱們倒來不得的?我必回明白眾人,攆了金榮去!」又問李貴:「這金榮是哪一房的親戚?」李貴想一想,道:「也不用問了。若說起哪一房親戚,更傷了兄弟們的和氣了。」

  茗煙在窗外道:「他是東府裡璜大奶奶的侄兒,什麼硬掙仗腰子的,也來嚇我們!璜大奶奶是他姑媽。你那姑媽只會打旋磨兒,給我們璉二奶奶跪著借當頭,我眼裡就看不起他那樣主子奶奶麼。」李貴忙喝道:「偏這小狗攘知道,有這些蛆嚼!」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親戚,原來是璜嫂子侄兒。我就去向她問問。」說著便要走,叫茗煙進來包書。茗煙進來包書,又得意洋洋的道:「爺也不用自己去見她,等我去找她,就說老太太有話問她呢。雇上一輛車子拉進去,當著老太太問她,豈不省事?」李貴忙喝道:「你要死啊!仔細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後回老爺、太太,就說寶哥兒全是你調唆。我這裡好容易勸哄的好了一半,你又來生了新法兒!你鬧了學堂,不說變個法兒壓息了才是,還往火裡奔!」茗煙聽了,方不敢做聲。

  此時賈瑞也生恐鬧不清,自己也不乾淨。只得委曲著來央告秦鐘,又央告寶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來寶玉說:「不回去也罷了,只叫金榮賠不是便罷。」金榮先是不肯,後來經不得賈瑞也來逼他去賠個不是,李貴等只得好勸金榮,說:「原來是你起的頭兒,你不這樣,怎麼了局呢?」金榮強不過,只得與秦鐘作了個揖。寶玉還不依,定要磕頭。賈瑞只要暫息此事,又悄俏的勸金榮說:「俗語說忍得一時忿,終身無惱悶。」

  未知金榮從也不從,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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