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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吳敬梓】儒林外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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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3: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喫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魯翰林憐才擇婿    蘧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制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士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湖    俠客虛設人頭會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才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    潘自業橫遭禍事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
第二十三回  發陰私詩人被打    歎老景寡婦尋夫
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
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陞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第二十八回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第二十九回  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納姬
第三十回   愛少俊訪友神樂觀   逞風流高會莫愁湖
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傑    賜書樓大醉高朋
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舉    婁煥文臨去遺言
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婦遊山    遲衡山朋友議禮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第三十五回  聖天子求賢問道    莊徵君辭爵還家
第三十六回  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
第三十七回  祭先聖南京修禮    送孝子西蜀尋親
第三十八回  郭孝子深山遇虎    甘露僧狹路逢讎
第三十九回  蕭雲仙救難明月嶺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
第四十回   蕭雲仙廣武山賞雪   沈瓊枝利涉橋賣文
第四十一回  莊濯江話舊秦淮河   沈瓊枝押解江都縣
第四十二回  公子妓院說科場    家人苗疆報信息
第四十三回  野羊塘將軍大戰    歌舞地酋長劫營
第四十四回  湯總鎮成功歸故鄉   余明經把酒問葬事
第四十五回  敦友誼代兄受過    講堪輿回家葬親
第四十六回  三山門賢人餞別    五河縣勢利薰心
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閣   方鹽商大鬧節孝祠
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婦殉夫    泰伯祠遺賢感舊
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談龍虎榜    中書冒占鳳凰池
第五十回   假官員當街出醜    真義氣代友求名
第五十一回  少婦騙人折風月    壯士高興試官刑
第五十二回  比武藝公子傷身    毀廳堂英雄討債
第五十三回  國公府雪夜留賓    來賓樓燈花驚夢
第五十四回  病佳人青樓算命    呆名士妓館獻詩
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來    彈一曲高山流水

《 本帖最後由 嗆辣小天使 於 2010-4-13 10:0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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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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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3: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將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
功名富貴無憑據,費盡心情,總把流光誤。濁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謝知何處。

這一首詞,也是個老生常談。不過說人生富貴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見了功名,便捨著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後,味同嚼蠟。自古及今,哪一個是看得破的!雖然如此說,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個嶔崎磊落的人。這人姓王名冕,在諸暨縣鄉村裡住。七歲上死了父親,他母親做些針指,供給他到村學堂裡去讀書。看看三個年頭,王冕已是十歲了。母親喚他到面前來說道:「兒啊,不是我有心要耽誤你。只因你父親亡後,我一個寡婦人家,只有出去的,沒有進來的;年歲不好,柴米又貴;這幾件舊衣服和些舊傢伙,當的當了,賣的賣了;只靠著我替人家做些針指生活尋來的錢,如何供得你讀書。如今沒奈何,把你僱在間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幾錢銀子,你又有現成飯喫,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說的是。我在學堂裡坐著,心裡也悶;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讀書,依舊可以帶幾本去讀。」當夜商議定了。

第二日,母親同他到間壁秦老家。秦老留著他母子兩個喫了早飯,牽出一條水牛來交與王冕,指著門外道:「就在我這大門過去兩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邊一帶綠草,各家的牛都在那裡打睡。又有幾十夥合抱的垂楊樹,十分陰涼。牛要渴了,就在湖邊上飲水。小哥,你只在這一帶頑耍,不必遠去。我老漢每日兩餐小菜飯是不少的,每日早上,還折兩個錢與你買點心喫。只是百事勤謹些,休嫌怠慢。」他母親謝了擾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門來。母親替他理理衣服,口裡說道:「你在此須要小心,休惹人說不是;早出晚歸,免我懸望。」王冕應諾,母親含著兩眼眼淚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黃昏,回家跟著母親歇宿。或遇秦家煮些醃魚、臘肉給他喫,他便拿塊荷葉包了來家,遞與母親。每日點心錢,他也不買了喫,聚到一兩個月,便偷個空,走到村學堂裡,見那闖學堂的書客,就買幾本舊書,日逐把牛栓了,坐在柳蔭樹下看。

彈指又過了三四年。王冕看書,心下也著實明白了。那日,正是黃梅時候,天氣煩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布,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裡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王冕看了一回,心裡想道:「古人說:『人在畫圖中』,其實不錯。可惜我這裡沒有一個畫工,把這荷花畫他幾枝,也覺有趣。」又心裡想道:「天下那哪有個學不會的事,我何不自畫他幾枝。」

正存想間,只見遠遠的一個夯漢,挑了一擔食盒來,手裡提著一瓶酒,食盒上掛著一塊氈條,來到柳樹下,將氈鋪了,食盒打開。那邊走過三個人來,頭帶方巾,一個穿寶藍夾紗直裰,兩人穿元色直裰,都有四五十歲光景,手搖白紙扇,緩步而來。那穿寶藍直裰的是個胖子,來到樹下,尊那穿元色的一個鬍子坐在上面,那一個瘦子坐在對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來斟。喫了一回,那胖子開口道:「危老先生回來了。新買了住宅,比京裡鐘樓街的房子還大些,值得二千兩銀子。因老先生要買,房主人讓了幾十兩銀賣了,圖個名望體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縣父母都親自到門來賀,留著喫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哪一個不敬。」那瘦子道:「縣尊是壬午舉人,乃危老先生門生,這是該來賀的。」那胖子道:「敝親家也是危老先生門生,而今在河南做知縣。前日小婿來家,帶二斤乾鹿肉來見惠,這一盤就是了。這一回小婿再去,託敝親家寫一封字來,去晉謁晉謁危老先生;他若肯下鄉回拜,也免得這些鄉戶人家,放了驢和豬在你我田裡喫糧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個學者了。」那鬍子說道:「聽見前日出京時,皇上親自送出城外,攜著手走了十幾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辭了,方纔上轎回去。看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個不了。

王冕見天色晚了,牽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錢不買書了,託人向城裡買些胭脂鉛粉之類,學畫荷花。初時畫得不好,畫到三個月之後,那荷花,精神、顏色無一不像,只多著一張紙,就像是湖裡長的;又像纔從湖裡摘下來,貼在紙上的。鄉間人見畫得好,也有拿錢來買的。王冕得了錢,買些好東好西,孝敬母親。一傳兩,兩傳三,諸暨一縣都曉得是一個畫沒骨花卉的名筆,爭著來買。到了十七八歲,不在秦家了,每日畫幾筆畫,讀古人的詩文,漸漸不愁衣食,母親心裡歡喜。

這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納朋友,終日閉戶讀書。又在楚辭圖上看見畫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頂極高的帽子,一件極闊的衣服。遇著花明柳媚的時節,把一乘牛車載了母親,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闊衣,執著鞭子,口裡唱著歌曲,在鄉村鎮上,以及湖邊,到處頑耍,惹的鄉下孩子們三五成群跟著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雖然務農,卻是個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見他長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愛他,時時和他親熱,邀在草堂裡坐著說話兒。

一日,正和秦老坐著,只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頭帶瓦楞帽,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敘禮坐下。這人姓翟,是諸暨縣一個頭役,又是買辦。因秦老的兒子秦大漢拜在他名下,叫他乾爺,所以常時下鄉來看親家。秦老慌忙叫兒子烹茶,殺雞、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過姓名。那翟買辦道:「這位王相公,可就是會畫沒骨花的麼?」秦老道:「便是了。親家,你怎得知道?」翟買辦道:「縣裡人哪個不曉得。因前日本縣老爺吩咐:要畫二十四副花卉冊頁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聞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徑來尋親家。今日有緣,遇著王相公,是必費心大筆畫一畫。在下半個月後,下鄉來取。老爺少不得還有幾兩潤筆的銀子,一併送來。」秦老在傍,著實攛掇。王冕屈不過秦老的情,只得應諾了。回家用心用意,畫了二十四副花卉,都題了詩在上面。翟頭役稟過了本官,那知縣時仁,發出二十四兩銀子來。翟買辦扣剋了十二兩,只拿十二兩銀子送與王冕,將冊頁取去。

時知縣又辦了幾樣禮物,送與危素,作候問之禮。危素受了禮物,只把這本冊頁看了又看,愛玩不忍釋手。次日,備了一席酒,請時知縣來家致謝。當下寒暄已畢,酒過數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臺所惠冊頁花卉,還是古人的呢,還是現在人畫的?」時知縣不敢隱瞞,便道:「這就是門生治下一個鄉下農民,叫做王冕,年紀也不甚大。想是纔學畫幾筆,難入老師的法眼。」危素歎道:「我學生出門久了,故鄉有如此賢士,竟坐不知,可為慚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見識,大是不同,將來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臺可以約他來此相會一會麼?」時知縣道:「這個何難,門生出去,即遣人相約。他聽見老師相愛,自然喜出望外了。」說罷,辭了危素,回到衙門,差翟買辦持個侍生帖子去約王冕。

翟買辦飛奔下鄉,到秦老家,邀王冕過來,一五一十,向他說了。王冕笑道:「卻是起動頭翁,上覆縣主老爺,說王冕乃一介農夫,不敢求見。這尊帖也不敢領。」翟買辦變了臉道:「老爺將帖請人,誰敢不去!況這件事,原是我照顧你的;不然,老爺如何得知你會畫花?論理,見過老爺,還該重重的謝我一謝纔是!如何走到這裡,茶也不見你一杯,卻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見,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爺!難道老爺一縣之主,叫不動一個百姓麼?」王冕道:「頭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願去,老爺也可以相諒。」翟買辦道:「你這都說的是甚麼話!票子傳著倒要去,帖子請著倒不去?這不是不識抬舉了!」秦老勸道:「王相公,也罷;老爺拿帖子請你,自然是好意,你同親家去走一回罷。自古道:『滅門的知縣』,你和他拗些甚麼?」王冕道:「秦老爹!頭翁不知,你是聽見我說過的。不見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麼?我是不願去的。」翟買辦道:「你這是難題目與我做,叫我拿甚麼話去回老爺?」秦老道:「這個果然也是兩難。若要去時,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親家又難回話。我如今倒有一法:親家回縣裡,不要說王相公不肯,只說他抱病在家,不能就來,一兩日間好了就到。」翟買辦道:「害病,就要取四鄰的甘結!」彼此爭論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飯與他喫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問母親秤了三錢二分銀子,送與翟買辦做差錢,方纔應諾去了,回覆知縣。知縣心裡想道:「這小廝哪裡害甚麼病!想是翟家這奴才,走下鄉狐假虎威,著實恐嚇了他一場。他從來不曾見過官府的人,害怕不敢來了。老師既把這個人託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來見老師,也惹得老師笑我做事疲軟。我不如竟自己下鄉去拜他。他看見賞他臉面,斷不是難為他的意思,自然大著膽見我;我就便帶了他來見老師,卻不是辦事勤敏?」又想道:「一個堂堂縣令,屈尊去拜一個鄉民,惹得衙役們笑話。」又想到:「老師前日口氣,甚是敬他;老師敬他十分,我就該敬他一百分。況且屈尊敬賢,將來志書上少不得稱讚一篇。這是萬古千年不朽的勾當,有甚麼做不得!」當下定了主意。

次早,傳齊轎夫,也不用全副執事,只帶八個紅黑帽夜役軍牢。翟買辦扶著轎子,一直下鄉來。鄉裡人聽見鑼響,一個個扶老攜幼,挨擠了看。轎子來到王冕門首,只見七八間草屋,一扇白板門緊緊關著。翟買辦搶上幾步,忙去敲門。敲了一會,裡面一個婆婆,拄著枴杖,出來說道:「不在家了。從清早晨牽牛出去飲水,尚未回來。」翟買辦道:「老爺親自在這裡傳你家兒子說話,怎地慢條斯理!快快說在哪裡,我好去傳!」那婆婆道:「其實不在家了,不知在哪裡。」說畢,關著門進去了。

說話之間,知縣轎子已到。翟買辦跪在轎前稟道:「小的傳王冕,不在家裡,請老爺龍駕到公館裡略坐一坐,小的再去傳。」扶著轎子,過王冕屋後來。屋後橫七豎八,幾稜窄田埂,遠遠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遠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哪裡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麼?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家喫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翟買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懲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置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並不曾遠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纔也太執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地這樣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裡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麼要相與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母親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村鎮上,雖有才學,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遇合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餚來替王冕送行,喫了半夜酒回去。

次日五更,王冕起來收拾行李,喫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的望不著了,方纔回去。

王冕一路風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徑來到山東濟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用盡了,只得租個小菴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裡,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南府裡有幾個俗財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廝,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王冕心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裡;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纔坐在那裡,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內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肌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決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歎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裡做甚麼!」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纔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陞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康健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紬,一包耿餅,拿過去拜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母親。

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調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得不濟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問有了,該勸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製備衣衾棺槨。王冕負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說。

到了服闋之後,不過一年有餘,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了浙江,張士誠據了蘇州,陳友諒據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村鎮市,並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裡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花戰袍,白淨面皮,三綹髭鬚,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哪裡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裡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來晉謁。」吩咐從人都下了馬,屯在外邊,把馬都繫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和王冕攜手進到屋裡,分賓主施禮坐下。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後,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見的,不消鄉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麼?」吳王歎息,點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麵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喫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

不數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天,天下一統,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村人各安居樂業。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進城裡,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在和州去了。我帶了一本邸抄來與你看。」王冕接過來看,纔曉得危素歸降之後,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說著,天色晚了下來。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夥星君去維持文運,我們是不及見了!」當夜收拾傢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後,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徵聘王冕出來做官。初時不在意裡,後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並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半年之後,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許多人,將著綵緞表裡,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鬚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麼?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秦老道:「他雖是這裡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獻過了茶,領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蠨蛸滿室,蓬蒿滿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歎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並不自言姓名;後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葬於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於家。可笑近來文人學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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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話說山東兗州府汶上縣有個鄉村,叫做薛家集。這集上有百十來人家,都是務農為業。村口一個觀音庵,殿宇三間之外,另還有十幾間空房子,後門臨著水次。這庵是十方的香火,只得一個和尚住。集上人家,凡有公事,就在這庵裡來同議。

那時成化末年,正是天下繁富的時候。新年正月初八日,集上人約齊了,都到庵裡來議鬧龍燈之事。到了早飯時候,為頭的申祥甫帶了七八個人走了進來,在殿上拜了佛。和尚走來與諸位見節,都還過了禮。申祥甫發作和尚道:「和尚!你新年新歲,也該把菩薩面前香燭點勤些!阿彌陀佛!受了十方的錢鈔,也要消受。」又叫「諸位都來看看:這琉璃燈內,只得半琉璃油!」指著內中一個穿齊整些的老翁,說道:「不論別人,只這一位荀老爹,三十晚裡還送了五十斤油與你。白白給你炒菜喫,全不敬佛!」和尚陪著小心,等他發作過了,拿一把鉛壺,撮了一把苦丁茶葉,倒滿了水,在火上燎得滾熱,送與眾位喫。

荀老爹先開口道:「今年龍燈上廟,我們戶下各家,須出多少銀子?」申祥甫道:「且住,等我親家來一同商議。」正說著,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兩隻紅眼邊,一副鍋鐵臉,幾根黃鬍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就如油簍一般;手裡拿著一根趕驢的鞭子,走進門來,和眾人拱一拱手,一屁股就坐在上席。這人姓夏,乃薛家集上舊年新參的總甲。夏總甲坐在上席,先吩咐和尚道:「和尚,把我的驢牽在後園槽上,卸了鞍子,將些草喂的飽飽的。我議完了事,還要到縣門口黃老爹家喫年酒去哩。」吩咐過了和尚,把腿蹺起一隻來,自己拿拳頭在腰上只管捶。捶著,說道:「俺如今倒不如你們務農的快活了。想這新年大節,老爺衙門裡,三班六房,哪一位不送帖子來。我怎好不去賀節。每日騎著這個驢,上縣下鄉,跑得昏頭暈腦。打緊又被這瞎眼的亡人在路上打個前失,把我跌了下來,跌的腰胯生疼。」申祥甫道:「新年初三,我備了個豆腐飯邀請親家,想是有事不得來了?」夏總甲道:「你還說哩。從新年這七八日,何曾得一個閒?恨不得長出兩張嘴來,還喫不退。就像今日請我的黃老爹,他就是老爺面前站得起來的班頭。他抬舉我,我若不到,不惹他怪?」申祥甫道:「西班黃老爹,我聽見說,他從年裡頭就是老爺差出去了。他家又無兄弟、兒子,卻是誰做主人?」夏總甲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請。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擺在黃老爹家大廳上。」

說了半日,纔講到龍燈上。夏總甲道:「這樣事,俺如今也有些不耐煩管了。從前年年是我做頭,眾人寫了功德,賴著不拿出來,不知累俺賠了多少。況今年老爺衙門裡,頭班、二班、西班、快班,家家都興龍燈,我料想看個不了,哪得功夫來看鄉裡這條把燈。但你們說了一場,我也少不得搭個分子,任憑你們哪一位做頭。像這荀老爹,田地廣,糧食又多,叫他多出些;你們各家照分子派,這事就舞起來了。」眾人不敢違拗,當下捺著姓荀的出了一半,其餘眾戶也派了,共二三兩銀子,寫在紙上。和尚捧出茶盤,雲片糕、紅棗,和些瓜子、豆腐乾、栗子、雜色糖,擺了兩桌。尊夏老爹坐在首席,斟上茶來。

申祥甫又說:「孩子大了,今年要請一個先生。就是這觀音庵裡做個學堂。」眾人道:「俺們也有好幾家孩子要上學。只這申老爹的令郎,就是夏老爹的令婿;夏老爹時刻有縣主老爺的牌票,也要人認得字。只是這個先生,須是要城裡去請纔好。」夏總甲道:「先生倒有一個。你道是誰?就是咱衙門裡戶總科提控顧老相公家請的一位先生,姓周,官名叫做周進,年紀六十多歲。前任老爺取過他個頭名,卻還不曾中過學。顧老相公請他在家裡三個年頭,他家顧小舍人去年就中了學,和咱鎮上梅三相一齊中的。那日從學裡師爺家迎了回來,小舍人頭上戴著方巾,身上披著大紅紬,騎著老爺棚子裡的馬,大吹大打,來到家門口。俺合衙門的人都攔著街遞酒。落後請將周先生來,顧老相公親自奉他三杯,尊在首席。點了一本戲,是梁灝八十歲中狀元的故事。顧老相公為這戲,心裡還不大喜歡,落後戲文內唱到梁灝的學生卻是十七八歲就中了狀元,顧老相公知道是替他兒子發兆,方纔喜了。你們若要先生,俺替你把周先生請來。」眾人都說是好。喫完了茶,和尚又下了一箸牛肉麵喫了,各自散訖。

次日,夏總甲果然替周先生說了,每年館金十二兩銀子,每日二分銀子在和尚家代飯,約定燈節後下鄉,正月二十開館。

到了十六日,眾人將分子送到申祥甫家備酒飯,請了集上新進學的梅三相做陪客。那梅玖戴著新方巾,老早到了。直到巳牌時候,周先生纔來。聽得門外狗叫,申祥甫走出去迎了進來。眾人看周進時,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紬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後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紬鞋,黑瘦面皮,花白鬍子。申祥甫拱進堂屋。梅玖方纔慢慢的立起來和他相見。周進就問:「此位相公是誰?」眾人道:「這是我們集上在庠的梅相公。」周進聽了,謙讓不肯僭梅玖作揖。梅玖道:「今日之事不同。」周進再三不肯。眾人道:「論年紀也是周先生長,先生請老實些罷」。梅玖回顧頭來向眾人道:「你眾位是不知道我們學校規矩,老友是從來不同小友序齒的。只是今日不同,還是周長兄請上。」原來明朝士大夫稱儒學生員叫做「朋友」,稱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進了學,不怕十幾歲,也稱為「老友」;若是不進學,就到八十歲,也還稱「小友」。就如女兒嫁人的:嫁時稱為「新娘」,後來稱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與人家做妾,就到頭髮白了,還要喚做「新娘」。

閑話休題。周進因他說這樣話,倒不同他讓了,竟僭著他作了揖。眾人都作過揖坐下。只有周、梅二位的茶杯裡有兩枚生紅棗,其餘都是清茶。喫過了茶,擺兩張桌子杯箸,尊周先生首席,梅相公二席,眾人序齒坐下,斟上酒來。周進接酒在手,向眾人謝了擾,一飲而盡。隨即每桌擺上八九個碗,乃是豬頭肉、公雞、鯉魚、肚、肺、肝、腸之類。叫一聲:「請!」一齊舉箸,卻如風捲殘雲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箸也不曾下。申祥甫道:「今日先生為甚麼不用餚饌?卻不是上門怪人?」揀好的遞了過來。周進攔住道:「實不相瞞,我學生是長齋。」眾人道:「這個倒失於打點。卻不知先生因甚喫齋。」周進道:「只因當年先母病中,在觀音菩薩位下許的,如今也喫過十幾年了。」梅玖道:「我因先生喫齋,倒想起一個笑話,是前日在城裡我那案伯顧老相公家聽見他說的。有個做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詩,……」眾人都停了箸聽他唸詩。他便唸道:「獃,秀才,喫長齋,鬍鬚滿腮,經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唸罷,說道:「像我這周長兄如此大才,獃是不獃的了。」又掩著口道:「秀才,指日就是;那『喫長齋,鬍鬚滿腮』,竟被他說一個著!」說罷,哈哈大笑。眾人一齊笑起來。周進不好意思。申祥甫連忙斟一杯酒道:「梅三相該敬一杯。顧老相公家西席就是周先生了。」梅玖道:「我不知道,該罰不該罰!但這個話不是為周長兄,他說明了是個秀才。但這喫齋也是好事。先年俺有一個母舅,一口長齋,後來進了學,老師送了丁祭的胙肉來,外祖母道:『丁祭肉若是不喫,聖人就要計較了:大則降災,小則害病。』只得就開了齋。俺這周長兄,只到今年秋祭,少不得有胙肉送來,不怕你不開哩。」眾人說他發的利市好,同斟一杯,送與周先生預賀,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只得承謝眾人,將酒接在手裡。廚下捧出湯點來,一大盤實心饅頭,一盤油煎的扛子火燒。眾人道:「這點心是素的,先生用幾個。」周進怕湯不潔淨,討了茶來喫點心。

內中一人問申祥甫道:「你親家今日在哪裡?何不來陪先生坐坐?」申祥甫道:「他到快班李老爹家喫酒去了。」又一個人道:「李老爹這幾年在新任老爺手裡著實跑起來了,怕不一年要尋千把銀子。只是他老人家好賭,不如西班黃老爹,當初也在這些事裡頑耍,這幾年成了正果,家裡房子蓋的像天宮一般,好不熱鬧。」荀老爹向申祥甫道:「你親家自從當了門戶,時運也算走順風。再過兩年,只怕也要弄到黃老爹的意思哩。」申祥甫道:「他也要算停當的了。若想到黃老爹的地步,只怕還有做幾年的夢。」梅相公正喫著火燒,接口道:「做夢倒也有些準哩。」因問周進道:「長兄這些年考校,可曾得個甚麼夢兆?」周進道:「倒也沒有。」梅玖道:「就是徼倖的這一年,正月初一日,我夢見在一個極高的山上,天上的日頭,不差不錯,端端正正掉了下來,壓在我頭上,驚出一身的汗;醒了摸一摸頭,就像還有些熱。彼時不知甚麼原故,如今想來,好不有準!」於是點心喫完,又斟了一巡酒。直到上燈時候,梅相公同眾人別了回去。申祥甫拿出一副藍布被褥,送周先生到觀音庵歇宿;向和尚說定,館地就在後門裡這兩間屋內。

直到開館那日,申祥甫同著眾人領了學生來,七長八短幾個孩子,拜見先生。眾人各自散了。周進上位教書。晚間學生家去,把各家贄見拆開來看:只見荀家是一錢銀子,另有八分銀子代茶;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來個錢的,合攏了不彀一個月飯食。周進一總包了,交與和尚收著再算。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時照顧不到,就溜到外邊去打瓦踢毬,每日淘氣不了。周進只得捺定性子,坐著教導。

不覺兩個多月,天氣漸暖。周進喫過午飯,開了後門出來,河沿上望望。雖是鄉村地方,河邊卻也有幾樹桃花、柳樹,紅紅綠綠,間雜好看。看了一回,只見濛濛的細雨下將起來。周進見下雨,轉入門內,望著雨下在河裡,煙籠遠樹,景致更妙。這雨越下越大。卻見上流頭一隻船冒雨而來。那船本不甚大,又是蘆蓆篷,所以怕雨。將近河岸,看時,中艙坐著一個人,船尾坐著兩個從人,船頭上放著一擔食盒。將到岸邊,那人連呼船家泊船,帶領從人,走上岸來。周進看那人時,頭戴方巾,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鬚,約有三十多歲光景。走到門口,與周進舉一舉手,一直進來。自己口裡說道:「原來是個學堂。」周進跟了進來作揖。那人還了個半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周進道:「正是。」那人問從者道:「和尚怎的不見?」說著,和尚忙走了出來道:「原來是王大爺。請坐。僧人去烹茶來。」向著周進道:「這王大爺就是前科新中的。先生陪了坐著,我去拿茶。」

那王舉人也不謙讓,從人擺了一條凳子,就在上首坐了。周進下面相陪。王舉人道:「你這位先生貴姓?」周進知他是個舉人,便自稱道:「晚生姓周。」王舉人道:「去年在誰家作館?」周進道:「在縣門口顧老相公家。」王舉人道:「足下莫不是就在我白老師手裡曾考過一個案首的?說這幾年在顧二哥家做館,不差不差。」周進道:「俺這顧東家,老先生也是相與的?」王舉人道:「顧二哥是俺戶下冊書,又是拜盟的好弟兄。」須臾,和尚獻上茶來喫了。周進道:「老先生的硃卷是晚生熟讀過的。後面兩大股文章,尤其精妙。」王舉人道:「那兩股文章不是俺作的。」周進道:「老先生又過謙了。卻是誰作的呢?」王舉人道:「雖不是我作的,卻也不是人作的。那時頭場,初九日,天色將晚,第一篇文章還不曾做完,自己心裡疑惑,說:『我平日筆下最快,今日如何遲了?』正想不出來,不覺磕睡上來,伏著號板打一個盹。只見五個青臉的人跳進號來,中間一人,手裡拿著一枝大筆,把俺頭上點了一點,就跳出去了。隨即一個戴紗帽、紅袍金帶的人,揭簾子進來,把俺拍了一下,說道:『王公請起。』那時弟嚇了一跳,通身冷汗,醒轉來,拿筆在手,不知不覺寫了出來。可見貢院裡鬼神是有的。弟也曾把這話回稟過大主考座師,座師就道弟該有鼎元之分。」

正說得熱鬧,一個小學生送倣來批,周進叫他閣著。王舉人道:「不妨,你只管去批倣,俺還有別的事。」周進只得上位批倣。王舉人吩咐家人道:「天已黑了,雨又不住,你們把船上的食盒挑了上來,叫和尚拿升米做飯。船家叫他伺候著,明日早走。」向周進道:「我方纔上墳回來,不想遇著雨,耽擱一夜。」說著,就猛然回頭,一眼看見那小學生的倣紙上的名字是荀玫,不覺就喫了一驚。一會兒咂嘴弄唇的,臉上做出許多怪物像。周進又不好問他,批完了倣,依舊陪他坐著。他就問道:「方纔這小學生幾歲了?」周進道:「他纔七歲。」王舉人道:「是今年纔開蒙?這名字是你替他起的?」周進道:「這名字不是晚生起的。開蒙的時候,他父親央及集上新進梅朋友替他起名。梅朋友說自己的名字叫做『玖』,也替他起個『王』旁的名字發發兆,將來好同他一樣的意思。」

王舉人笑道:「說起來,竟是一場笑話:弟今年正月初一日夢見看會試榜,弟中在上面是不消說了,那第三名也是汶上人,叫做荀玫。弟正疑惑我縣裡沒有這一個姓荀的孝廉,誰知竟同著這個小學生的名字。難道和他同榜不成!」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道:「可見夢作不得準!況且功名大事,總以文章為主,哪裡有甚麼鬼神!」周進道:「老先生,夢也竟有準的。前日晚生初來,會著集上梅朋友,他說也是正月初一日,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他頭上;他這年就飛黃騰達的。」王舉人道:「這話更不作得準了。比如他進個學,就有日頭落在他頭上,像我這發過的,不該連天都掉下來,是俺頂著的了?」彼此說著閑話,掌上燈燭,管家捧上酒飯,雞、魚、鴨、肉,堆滿春臺。王舉人也不讓周進,自己坐著喫了,收下碗去。落後和尚送出周進的飯來,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周進也喫了。叫了安置,各自歇宿。次早,天色已晴,王舉人起來洗了臉,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

自這一番之後,一薛家集的人都曉得荀家孩子是縣裡王舉人的進士同年,傳為笑話。這些同學的孩子趕著他就不叫荀玫了,都叫他「荀進士」。各家父兄聽見這話,都各不平,偏要在荀老翁跟前恭喜,說他是個封翁太老爺。把個荀老爹氣得有口難分。申祥甫背地裡又向眾人道:「哪裡是王舉人親口說這番話。這就是周先生看見我這一集上只有荀家有幾個錢,捏造出這話來奉承他,圖他個逢時遇節,他家多送兩個盒子。俺前日聽見說,荀家抄了些麵筋、豆腐乾送在庵裡,又送了幾回饅頭、火燒。就是這些原故了!」眾人都不喜歡,以此周進安身不牢;因是礙著夏總甲的面皮,不好辭他,將就混了一年。後來夏總甲也嫌他獃頭獃腦,不知道常來承謝,由著眾人把周進辭了來家。

那年卻失了館,在家日食艱難。一日,他姊丈金有餘來看他,勸道:「老舅,莫怪我說你。這讀書求功名的事,料想也是難了。人生世上,難得的是這碗現成飯,只管『稂不稂莠不莠』的到幾時?我如今同了幾個大本錢的人到省城去買賣,差一個記帳的人,你不如同我們去走走。你又孤身一人,在客夥內,還是少了你喫的,穿的?」周進聽了這話,自己想:「『癱子掉在井裡,撈起也是坐。』有甚虧負我?」隨即應允了。

金有餘擇個吉日,同一夥客人起身,來到省城雜貨行裡住下。周進無事閑著,街上走走。看見紛紛的工匠都說是修理貢院。周進跟到貢院門口,想挨進去看,被看門的大鞭子打了出來。晚間向姊夫說,要去看看。金有餘只得用了幾個小錢,一夥客人都也同了去看;又央及行主人領著。行主人走進頭門,用了錢的並無攔阻。到了龍門下,行主人指道:「周客人,這是相公們進的門了。」進去兩邊號房門,行主人指道:「這是天字號了,你自進去看看。」周進一進了號,見兩塊號板擺得齊齊整整,不覺眼睛裡一陣酸酸的,長歎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殭殭不省人事。

只因這一死,有分教:『累年蹭蹬,忽然際會風雲;終歲淒涼,竟得高懸月旦。未知周進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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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4: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戶行兇鬧捷報

話說周進在省城要看貢院,金有餘見他真切,只得用幾個小錢同他去看。不想纔到天字號,就撞死在地下。眾人多慌了,只道一時中了惡。行主人道:「想是這貢院裡久沒有人到,陰氣重了,故此周客人中了惡。」金有餘道:「賢東,我扶著他,你且去到做工的那裡借口開水來灌他一灌。」行主人應諾,取了水來,三四個客人一齊扶著,灌了下去,喉嚨裡咯咯的響了一聲,吐出一口稠涎來。眾人道:「好了。」扶著立了起來。周進看著號板,又是一頭撞將去。這回不死了,放聲大哭起來。眾人勸著不住。金有餘道:「你看,這不是瘋了麼?好好到貢院來耍,你家又不死了人,為甚麼這『號淘痛』,也是的?」周進也不聽見,只管伏著號板哭個不住;一號哭過,又哭到二號,三號;滿地打滾,哭了又哭,哭的眾人心裡都悽慘起來。

金有餘見不是事,同行主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的膀子。他哪裡肯起來,哭了一陣,又是一陣,直哭到口裡吐出鮮血來。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扛抬了出來,在貢院前一個茶棚子裡坐下,勸他喫了一碗茶,猶自索鼻涕,彈眼淚,傷心不止。內中一個客人道:「周客人有甚心事?為甚到了這裡,這等大哭起來?卻是哭得利害。」金有餘道:「列位老客有所不知。我這舍舅,本來原不是生意人。因他苦讀了幾十年的書,秀才也不曾做得一個,今日看見貢院,就不覺傷心起來。」自因這一句話道著周進的真心事,於是不顧眾人,又放聲大哭起來。又一個客人道:「論這事,只該怪我們金老客。周相公既是斯文人,為甚麼帶他出來做這樣的事?」金有餘道:「也只為赤貧之士,又無館做,沒奈何上了這一條路。」又一個客人道:「看令舅這個光景,畢竟胸中才學是好的;因沒有人識得他,所以受屈到此田地。」金有餘道:「他才學是有的,怎奈時運不濟!」那客人道:「監生也可以進場。周相公既有才學,何不捐他一個監進場?中了,也不枉了今日這一番心事。」金有餘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哪裡有這一注銀子?」此時周進哭的住了。那客人道:「這也不難。現放著我這幾個兄弟在此,每人拿出幾十兩銀子借與周相公納監進場。若中了做官,哪在我們這幾兩銀子。就是周相公不還,我們走江湖的人,哪裡不破掉了幾兩銀子!何況這是好事。你眾位意下如何?」眾人一齊道:「『君子成人之美。』又道:『見義不為,是為無勇。』俺們有甚麼不肯?只不知周相公可肯俯就?」周進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爬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眾人還下禮去。金有餘也稱謝了眾人。又喫了幾碗茶,周進再不哭了,同眾人說說笑笑,回到行裡。

次日,四位客人果然備了二百兩銀子,交與金有餘。一切多的使費,都是金有餘包辦。周進又謝了眾人和金有餘。行主人替周進備一席酒,請了眾位。金有餘將著銀子,上了藩庫,討出庫收來。正直宗師來省錄遺,周進就錄了個貢監首卷。到了八月初八日進頭場,見了自己哭的所在,不覺喜出望外。自古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七篇文字,做的花團錦簇一般。出了場,仍舊住在行裡。金有餘同那幾個客人還不曾買完了貨。直到放榜那日,巍然中了。眾人各各歡喜,一齊回到汶上縣。拜縣父母、學師,典史。那晚生帖子上門來賀,汶上縣的人,不是親的也來認親,不相與的也來認相與。忙了個把月。申祥甫聽見這事,在薛家集斂了分子,買了四隻雞,五十個蛋和些炒米、歡團之類,親自上縣來賀喜。周進留他喫了酒飯去。荀老爹賀禮是不消說了。看看上京會試,盤費、衣服,都是金有餘替他設處。到京會試,又中了進士,殿在三甲,授了部屬。荏苒三年,陞了御史,欽點廣東學道。

這周學道雖也請了幾個看文章的相公,卻自心裡想道:「我在這裡面喫苦久了,如今自己當權,須要把卷子都要細細看過,不可聽著幕客,屈了真才。」主意定了,到廣州上了任。次日,行香掛牌。先考了兩場生員。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周學道坐在堂上,見那些童生紛紛進來;也有小的,也有老的,儀表端正的,獐頭鼠目的,衣冠齊楚的,藍縷破爛的。落後點進一個童生來,面黃肌瘦,花白鬍鬚,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接了卷子,下去歸號。周學道看在心裡,封門進去。出來放頭牌的時節,坐在上面,只見那穿麻布的童生上來交卷,那衣服因是朽爛了,在號裡又扯破了幾塊。周學道看看自己身上,緋袍金帶,何等輝煌。因翻一翻點名冊,問那童生道:「你就是范進?」范進跪下道:「童生就是。」學道道:「你今年多少年紀了?」范進道:「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學道道:「你考過多少回數了?」范進道:「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餘次。」學道道:「如何總不進學?」范進道:「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周學道道:「這也未必盡然。你且出去,卷子待本道細細看。」范進磕頭下去了。

那時天色尚早,並無童生交卷。周學道將范進卷子用心用意看了一遍,心裡不喜道:「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些甚麼話!怪不得不進學!」丟過一邊不看了。又坐了一會,還不見一個人來交卷,心裡又想道:「何不把范進的卷子再看一遍?倘有一線之明,也可憐他苦志。」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覺得有些意思。正要再看看,卻有一個童生來交卷。那童生跪下道:「求大老爺面試。」學道和顏道:「你的文字已在這裡了,又面試些甚麼?」那童生道:「童生詩詞歌賦都會,求大老爺出題面試。」學道變了臉道:「當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須講漢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該用心做文章,那些雜覽,學他做甚麼!況且本道奉旨到此衡文,難道是來此同你談雜學的麼?看你這樣務名而不務實,那正務自然荒廢,都是些粗心浮氣的說話,看不得了。左右的!趕了出去!」一聲吩咐過了,兩傍走過幾個如狼似虎的公人,把那童生叉著膊子,一路跟頭,叉到大門外。

周學道雖然趕他出去,卻也把卷子取來看看。那童生叫做魏好古,文字也還清通。學道道:「把他低低的進了學罷。」因取過筆來,在卷子尾上點了一點,做個記認。又取過范進卷子來看。看罷,不覺歎息道:「這樣文字,連我看一兩遍也不能解,直到三遍之後,纔曉得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可見世上糊塗試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忙取筆細細圈點,卷面上加了三圈,即填了第一名。又把魏好古的卷子取過來,填了第二十名。將各卷彙齊,帶了進去。發出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讚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

次日起馬,范進獨自送在三十里之外,轎前打恭。周學道又叫到跟前,說道:「龍頭屬老成。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達。我覆命之後,在京專候。」范進又磕頭謝了,起來立著。學道轎子,一擁而去。范進立著,直望見門鎗影子抹過前山,看不見了,方纔回到下處,謝了房主人。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來,拜見母親。家裡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門外是個茅草棚。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裡。他妻子乃是集上胡屠戶的女兒。

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裡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盪起酒來,在茅草棚下坐著。母親自和媳婦在廚下造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裡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粧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裡坐著喫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孩兒也喫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喫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兩個,都來坐著喫了飯。喫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喫的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腆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進少不得拜拜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間,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道:「不要失了你的時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喫起天鵝肉』來!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捨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裡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傢俬,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拋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喫!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裡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去丟在水裡,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風!」一頓夾七夾八,罵的范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心裡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裡鄉試。出了場,即便回家。家裡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裡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集上去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喫。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纔去不到兩個時候,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將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事,嚇得躲在屋裡;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纔出去了。」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尋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一地裡尋不見;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裡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裡尋人買。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裡。」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裡的雞。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麼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走進屋裡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唸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交跌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慌將幾口開水灌了過來。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塘裡,掙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纔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地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裡眾人家裡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爹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喫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眾人問:「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他喫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上子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麼!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甚麼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裡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侷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纔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這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裡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裡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到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跳駝子」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裡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裡?」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裡一般。」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纔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纔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范進說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纔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纔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哪裡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他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裡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裡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看著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喫了,一同回家。范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裡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范進拜了母親,復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不彀你賞人!」范進又謝了鄰居。正待坐下,早看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裡拿著一個大紅全帖,飛跑了進來:「張老爺來拜新中的范老爺。」說畢,轎子已是到了門口。胡屠戶忙躲進女兒房裡,不敢出來,鄰居各自散了。

范進迎了出去。只見那張鄉紳下了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葵花色員領,金帶、皂靴。他是舉人出生,做過一任知縣的,別號靜齋。同范進讓了進來,到堂屋內平磕了頭,分賓主坐下。張鄉紳先攀談道:「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范進道:「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張鄉紳道:「適纔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先祖的門生。我和你是親切的世弟兄。」范進道:「晚生徼倖,實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張鄉紳四面將眼睛望了一望,說道:「世先生果是清貧。」隨在跟的家人手裡拿過一封銀子來,說道:「弟卻也無以為敬,謹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且收著。這華居,其實住不得,將來當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三間,雖不軒敞,也還乾淨,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裡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進再三推辭。張鄉紳急了,道:「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范進方纔把銀子收下,作揖謝了。又說了一會,打躬作別。胡屠戶直等他上了轎,纔敢走出堂屋來。

范進即將這銀子交與渾家打開看,一封一封雪白的細絲錠子,即便包了兩錠,叫胡屠戶進來,遞與他道:「方纔費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老爹拿了去。」屠戶把銀子揝在手裡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范進道:「眼見得我這裡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裡揣,口裡說道:「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裡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又轉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今日果不其然!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說了一會,千恩萬謝,低著頭,笑迷迷的去了。

自此以後,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的;有人送店房的;還有那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僕,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奴僕、丫鬟都有了,錢、米是不消說了。張鄉紳家又來催著搬家。搬到新房子裡,唱戲、擺酒、請客,一連三日。到第四日上,老太太起來喫過點心,走到第三進房子內,見范進的娘子胡氏,家常戴著銀絲鬏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青緞套,官綠的緞裙;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老太太看了,說道:「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家人媳婦道:「老太太,哪裡是別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老太太笑道:「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丫鬟和媳婦一齊都說道:「怎麼不是?豈但這個東西是,連我們這些人和這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忽然痰湧上來,不省人事。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會試舉人,變作秋風之客;多事貢生,長為興訟之人。』不知老太太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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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4: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喫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話說老太太見這些傢伙什物都是自己的,不覺歡喜,痰迷心竅,昏絕於地。家人、媳婦和丫鬟、娘子都慌了,快請老爺進來。范舉人三步作一步走來看時,連叫母親不應,忙將老太太抬放床上,請了醫生來。醫生說:「老太太這病是中了臟,不可治了。」連請了幾個醫生,都是如此說,范舉人越發慌了。夫妻兩個,守著哭泣,一面製備後事。挨到黃昏時分,老太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閤家忙了一夜。

次日,請將陰陽徐先生來寫了七單,老太太是犯三七,到期該請僧人追薦。大門上掛了白布球;新貼的廳聯都用白紙糊了。合城紳衿都來弔唁。請了同案的魏好古,穿著衣巾,在前廳陪客,胡老爹上不得臺盤,只好在廚房裡,或女兒房裡,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

到得二七過了,范舉人念舊,拿了幾兩銀子,交與胡屠戶,託他仍舊到集上庵裡請平日相與的和尚做攬頭,請大寺八眾僧人來唸經,拜「梁皇懺」,放焰口,追薦老太太生天。屠戶拿著銀子,一直走到集上庵裡滕和尚家。恰好大寺裡僧官慧敏也在那裡坐著。僧官因有田在左近,所以常在這庵裡起坐。滕和尚請屠戶坐下,言及:「前日新中的范老爺得病在小庵裡,那日貧僧不在家,不曾候得;多虧門口賣藥的陳先生燒了些茶水,替我做個主人。」胡屠戶道:「正是,我也多謝他的膏藥。今日不在這裡?」滕和尚道:「今日不曾來。」又問道:「范老爺那病隨即就好了,卻不想又有老太太這一變。胡老爹這幾十天想總是在哪裡忙?不見來集上做生意。」胡屠戶道:「可不是麼?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哪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主顧張老爺、周老爺,在那裡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只拉著我說閒話,陪著喫酒喫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個不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作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麼呢?』」說罷,又如此這般把請僧人做齋的話說了。和尚聽了,屁滾尿流,慌忙燒茶,下麵;就在胡老爹面前轉託僧官去約僧眾,並備香、燭、紙馬、寫法等事。胡屠戶喫過麵去。

僧官接了銀子,纔待進城,走不到一里多路,只聽得後邊一個人叫道:「慧老爺,為甚麼這些時不到莊上來走走?」僧官忙回過頭來看時,是佃戶何美之。何美之道:「你老人家這些時這等財忙!因甚事總不來走走?」僧官道:「不是,我也要來,只因城裡張大房裡想我屋後那一塊田,又不肯出價錢,我幾次回斷了他。若到莊上來,他家那佃戶又走過來嘴嘴舌舌,纏個不清。我在寺裡,他有人來尋我,只回他出門去了。」何美之道:「這也不妨。想不想由他,肯不肯由你。今日無事,且到莊上去坐坐。況且老爺前日煮過的那半隻火腿,吊在灶上,已經走油了;做的酒,也熟了;不如消繳了他罷。今日就在莊上歇了去,怕怎的?」和尚被他說的口裡流涎,那腳由不得自己,跟著他走到莊上。何美之叫渾家煮了一隻母雞,把火腿切了,酒舀出來盪著。和尚走熱了,坐在天井內,把衣服脫了一件,敞著懷,腆著個肚子,走出黑津津一頭一臉的肥油。

須臾,整理停當,何美之捧出盤子,渾家拎著酒,放在桌子上擺下。和尚上坐,渾家下陪,何美之打橫,把酒來斟。喫著,說起三五日內要往范府替老太太做齋。何美之渾家說道:「范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只有他媳婦兒,是莊南頭胡屠戶的女兒,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髮。那日在這裡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靸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而今弄兩件『屍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你說哪裡看人去!」正喫得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和尚道:「美之,你去看一看。」何美之纔開了門,七八個人一齊擁了進來。看見女人、和尚一桌子坐著,齊說道:「好快活,和尚、婦人,大青天白日調情!好僧官老爺!知法犯法!」何美之喝道:「休胡說!這是我田主人!」眾人一頓罵道:「田主人?連你婆子都有主兒了!」不由分說,拿條草繩,把和尚精赤條條,同婦人一繩綑了,將個槓子,穿心抬著,連何美之也帶了。來到南海縣前一個關帝廟前戲臺底下,和尚同婦人拴做一處。候知縣出堂報狀。眾人押著何美之出去,和尚悄悄叫他報與范府。

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忍耐不得,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了。知縣差班頭將和尚解放,女人著交美之領了家去;一班光棍帶著,明日早堂發落。眾人慌了,求張鄉紳帖子在知縣處說情,知縣准了,早堂帶進,罵了幾句,扯一個淡,趕了出去。和尚同眾人倒在衙門口用了幾十兩銀子。僧官先去范府謝了,次日方帶領僧眾來鋪結壇場,掛佛像,兩邊十殿閻君。喫了開經麵,打動鐃鈸、叮噹,唸了一卷經,擺上早齋來。八眾僧人,連司賓的魏相公,共九位,坐了兩席。纔喫著,長班報:「有客到!」魏相公丟了碗出去迎接進來,便是張、周兩位鄉紳,烏紗帽,淺色員領,粉底皂靴。魏相公陪著一直拱到靈前去了。內中一個和尚向僧官道:「方纔進去的,就是張大房裡靜齋老爺。他和你是田鄰,你也該過去問訊一聲纔是。」僧官道:「也罷了!張家是甚麼有意思的人!想起我前日這一番是非,哪裡是甚麼光棍?就是他的佃戶。商議定了,做鬼做神,來弄送我;不過要簸掉我幾兩銀子,好把屋後的那一塊田賣與他!使心用心,反害了自身!落後縣裡老爺要打他莊戶,一般也慌了,腆著臉,拿帖子去說,惹的縣主不喜歡!」又道:「他沒脊骨的事多哩!就像周三房裡,做過巢縣家的大姑娘,是他的外甥女兒。三房裡曾託我說媒,我替他講西鄉裡封大戶家,好不有錢。張家硬主張著許與方纔這窮不了的小魏相公,因他進個學,又說他會作個甚麼詩詞。前日替這裡作了一個薦亡的疏,我拿了給人看,說是倒別了三個字。像這都是作孽!眼見得二姑娘也要許人家了,又不知撮弄與個甚麼人!」說著,聽見靴底響,眾和尚擠擠眼,僧官就不言語了。兩位鄉紳出來,同和尚拱一拱手,魏相公送了出去。眾和尚喫完了齋,洗了臉和手,吹打拜懺,行香放燈,施食散花,跑五方,整整鬧了三晝夜,方纔散了。光陰彈指,七七之期已過,范舉人出門謝了孝。

一日,張靜齋來候問,還有話說。范舉人叫請在靈前一個小書房裡坐下,穿著衰絰,出來相見,先謝了喪事裡諸凡相助的話。張靜齋道:「老伯母的大事,我們做子姪的理應效勞。想老伯母這樣大壽歸天,也罷了;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看來,想是祖塋安葬了?可曾定有日期?」范舉人道:「今年山向不利,只好來秋舉行。但費用尚在不敷。」張靜齋屈指一算:「銘旌是用周學臺的銜。墓誌託魏朋友將就做一篇,卻是用誰的名?其餘殯儀、桌席、執事、吹打,以及雜用、飯食、破土、謝風水之類,須三百多銀子。」正算著,捧出飯來喫了。張靜齋又道:「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但世先生為安葬大事,也要到外邊設法使用,似乎不必拘拘。現今高發之後,並不曾到貴老師處一候。高要地方肥美,或可秋風一二。弟意也要去候敝世叔,何不相約同行?一路上車舟之費,弟自當措辦,不須世先生費心。」范舉人道:「極承老先生厚愛,只不知大禮上可行得?」張靜齋道:「禮有經,亦有權,想沒有甚麼行不得處。」范舉人又謝了。

張靜齋約定日期,雇齊夫馬,帶了從人,取路往高要縣進發。於路上商量說:「此來,一者見老師;二來,老太夫人墓誌,就要借湯公的官銜名字。」不一日,進了高要城。那日知縣下鄉相驗去了,二位不好進衙門,只得在一個關帝廟裡坐下,那廟正修大殿,有縣裡工房在內監工。工房聽見縣主的相與到了,慌忙迎到裡面客位內坐著,擺上九個茶盤來。工房坐在下席,執壺斟茶。喫了一回,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方巾闊服,粉底皂靴,蜜蜂眼,高鼻樑,落腮鬍子。那人一進了門,就叫把茶盤子撤了;然後與二位敘禮坐下。動問哪一位是張老先生,哪一位是范老先生。二人各自道了姓名。那人道:「賤姓嚴,舍下就在咫尺。去歲宗師案臨,倖叨歲薦,與我這湯父母是極好的相與。二位老先生想都是年家故舊?」二位各道了年誼師生,嚴貢生不勝欽敬。工房告過失陪,那邊去了。

嚴家家人掇了一個食盒來,又提了一瓶酒,桌上放下,揭開盒蓋,九個盤子,都是雞、鴨、糟魚、火腿之類。嚴貢生請二位老先生上席,斟酒奉過來,說道:「本該請二位老先生降臨寒舍。一來蝸居恐怕褻尊;二來就要進衙門去,恐怕關防有礙。故此備個粗碟,就在此處談談,休嫌輕慢。」二位接了酒道:「尚未奉謁,倒先取擾。」嚴貢生道:「不敢,不敢。」立著要候乾一杯。二位恐怕臉紅,不敢多用,喫了半杯放下。嚴貢生道:「湯父母為人廉靜慈祥,真乃一縣之福。」張靜齋道:「是;敝世叔也還有些善政麼?」嚴貢生道:「老先生,人生萬事,都是個緣法,真個勉強不來的。湯父母到任的那日,敝處闔縣紳衿,公搭了一個綵棚,在十里牌迎接。弟站在綵棚門口。須臾,鑼、旗、傘、扇、吹手、夜役,一隊一隊,都過去了。轎子將近,遠遠望見老父母兩朵高眉毛,一個大鼻樑,方面大耳,我心裡就曉得是一位凱弟君子。卻又出奇:幾十人在那裡同接,老父母轎子裡兩隻眼只看著小弟一個人。那時有個朋友,同小弟並站著,他把眼望一望老父母,又把眼望一望小弟,悄悄問我:『先年可曾認得這位父母?』小弟從實說:『不曾認得。』他就癡心,只道父母看的是他,忙搶上幾步,意思要老父母問他甚麼。不想老父母下了轎,同眾人打躬,倒把眼望了別處,纔曉得從前不是看他,把他羞的要不的。次日,小弟到衙門去謁見,老父母方纔下學回來,諸事忙作一團,卻連忙丟了,叫請小弟進去,換了兩遍茶,就像相與過幾十年的一般。」張鄉紳道:「總因你先生為人有品望,所以敝世叔相敬。近來自然時時請教。」嚴貢生道:「後來倒也不常進去。實不相瞞,小弟只是一個為人率真,在鄉里之間,從不曉得佔人寸絲半粟的便宜,所以歷來的父母官,都蒙相愛。湯父母容易不大喜會客,卻也凡事心照。就如前月縣考,把二小兒取在第十名,叫了進去,細細問他從的先生是哪個,又問他可曾定過親事,著實關切!」范舉人道:「我這老師看文章是法眼;既然賞鑑令郎,一定是英才可賀。」嚴貢生道:「豈敢,豈敢。」又道:「我這高要,是廣東出名縣分。一歲之中,錢糧、耗羨,花、布、牛、驢、漁船、田房稅,不下萬金。」又自拿手在桌上畫著,低聲說道:「像湯父母這個作法,不過八千金;前任潘父母做的時節,實有萬金。他還有些枝葉,還用著我們幾個要緊的人。」說著,恐怕有人聽見,把頭別轉來望著門外。一個蓬頭赤足的小使走了進來,望著他道:「老爺,家裡請你回去。」嚴貢生道:「回去做甚麼?」小廝道:「早上關的那口豬,那人來討了,在家裡吵哩。」嚴貢生道:「他要豬,拿錢來!」小廝道:「他說豬是他的。」嚴貢生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罷。我就來。」那小廝又不肯去。張、范二位道:「既然府上有事,老先生竟請回罷。」嚴貢生道:「二位老先生有所不知,這口豬原是舍下的……」纔說得一句,聽見鑼響,一齊立起身來說道:「回衙了。」

二位整一整衣帽。叫管家拿著帖子。向貢生謝了擾。一直來到宅門口,投進帖子去。知縣湯奉接了帖子,一個寫「世侄張師陸」,一個寫「門生范進」,自心裡沈吟道:「張世兄屢次來打秋風,甚是可厭;但這回同我新中的門生來見,不好回他。」吩咐快請。兩人進來,先是靜齋見過,范進上來敘師生之禮。湯知縣再三謙讓,奉坐喫茶,同靜齋敘了些闊別的話;又把范進的文章稱讚了一番,問道:「因何不去會試?」范進方纔說道:「先母見背,遵制丁憂。」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拱進後堂,擺上酒來。席上燕窩、雞、鴨,此外就是廣東出的柔魚、苦瓜,也做兩碗。知縣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後的不舉杯箸,知縣不解其故。靜齋笑說:「世先生因尊制,想是不用這個杯箸。」知縣忙叫換去,換了一個磁杯,一雙象箸來。范進又不肯舉。靜齋道:「這個箸也不用。」隨即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纔罷了。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後來看見他在燕窩碗裡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裡,方纔放心,因說道:「卻是得罪的緊。我這敝教,酒席沒有甚麼喫得,只這幾樣小菜,權且用個便飯。敝教只是個牛羊肉,又恐貴教老爺們不用,所以不敢上席。現今奉旨禁宰耕牛,上司行來牌票甚緊,衙門裡都也莫得喫。」掌上燭來,將牌拿出來看著。一個貼身的小廝在知縣耳跟前悄悄說了幾句話,知縣起身向二位道:「外邊有個書辦回話,弟去一去就來。」

去了一時,只聽得吩咐道:「且放在那裡。」回來又入席坐下,說了失陪;向張靜齋道:「張世兄,你是做過官的,這件事正該商之於你,就是斷牛肉的話。方纔有幾個教親,共備了五十斤牛肉,請出一位老師夫來求我,說是要斷盡了,他們就沒有飯喫,求我略鬆寬些,叫做『瞞上不瞞下』,送五十斤牛肉在這裡與我。卻是受得受不得?」張靜齋道:「老世叔,這句話斷斷使不得的了。你我做官的人,只知有皇上,哪知有教親?想起洪武年間,劉老先生……」湯知縣道:「哪個劉老先生?」靜齋道:「諱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開科的進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進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靜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讀過的。後來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訪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張王送了他一罈小菜,當面打開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聖上惱了,說道:『他以為天下事都靠著你們書生!』到第二日,把劉老先生貶為青田縣知縣,又用毒藥擺死了。這個如何了得!」知縣見他說的口若懸河,又是本朝確切典故,不由得不信;問道:「這事如何處置?」張靜齋道:「依小侄愚見,世叔就在這事上出個大名。今晚叫他伺候,明日早堂,將這老師夫拿進來,打他幾十個板子,取一面大枷枷了,把牛肉堆在枷上,出一張告示在傍,申明他大膽之處。上司訪知,見世叔一絲不苟,陞遷就在指日。」知縣點頭道:「十分有理。」當下席終,留二位在書房住了。

次日早堂,頭一起帶進來是一個偷雞的積賊。知縣怒道:「你這奴才,在我手裡犯過幾次,總不改業!打也不怕,今日如何是好!」因取過硃筆來,在他臉上寫了「偷雞賊」三個字,取一面枷枷了,把他偷的雞,頭向後,尾向前,捆在他頭上,枷了出去。纔出得縣門,那雞屁股裡唰喇的一聲,痾出一拋稀屎來,從頭顱上淌到鼻子上,鬍子沾成一片,滴到枷上。兩邊看的人都笑。第二起叫將老師夫上來,大罵一頓「大膽狗奴」,重責三十板,取一面大枷,把那五十斤牛肉都堆在枷上,臉和頸子箍的緊緊的,只剩得兩個眼睛,在縣前示眾。天氣又熱,枷到第二日,牛肉生蛆,第三日,嗚呼死了。眾回子心裡不伏,一時聚眾數百人,鳴鑼罷市,鬧到縣前來,說道:「我們就是不該送牛肉來,也不該有死罪!這都是南海縣的光棍張師陸的主意!我們鬧進衙門去,揪他出來,一頓打死,派出一個人來償命!」

只因這一鬧,有分教:貢生興訟,潛蹤來到省城;鄉紳結親,謁貴竟游京國。未知眾回子吵鬧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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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4: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王秀才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話說眾回子因湯知縣枷死了老師夫,鬧將起來,將縣衙門圍的水洩不通,口口聲聲只要揪出張靜齋來打死。知縣大驚,細細在衙門裡追問,纔曉得是門子透風。知縣道:「我至不濟,到底是一縣之主,他敢怎地我?設或鬧了進來,看見張世兄,就有些開交不得了。如今須是設法先把張世兄弄出去,離了這個地方上纔好。」忙喚了幾個心腹的衙役進來商議。幸得衙門後身緊靠著北城,幾個衙役,先溜到城外,用繩子把張、范二位繫了出去。換了藍布衣服、草帽、草鞋,尋一條小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連夜找路回省城去了。

這裡學師、典史,俱出來安民,說了許多好話,眾回子漸漸的散了。湯知縣把這情由細細寫了個稟帖,稟知按察司。按察司行文書檄了知縣去。湯奉見了按察司,摘去紗帽,只管磕頭。按察司道:「論起來,這件事你湯老爺也忒孟浪了些。不過枷責就罷了,何必將牛肉堆在枷上?這個成何刑法?但此刁風也不可長,我這裡少不得拿幾個為頭的來盡法處置。你且回衙門去辦事。凡事須要斟酌些,不可任性。」湯知縣又磕頭說道:「這事是卑職不是。蒙大老爺保全,真乃天地父母之恩,此後知過必改。但大老爺審斷明白了,這幾個為頭的人,還求大老爺發下卑縣發落,賞卑職一個臉面。」按察司也應承了。知縣叩謝出來,回到高要。過了些時,果然把五個為頭的回子問成奸民挾制官府,依律枷責,發來本縣發落。知縣看了來文,掛出牌去。次日早晨,大搖大擺出堂,將回子發落了。

正要退堂,見兩個人進來喊冤,知縣叫帶上來問。一個叫做王小二,是貢生嚴大位的緊鄰。去年三月內,嚴貢生家一口纔過下來的小豬,走到他家去,他慌送回嚴家。嚴家說:豬到人家,再尋回來,最不利市,押著出了八錢銀子,把小豬就賣與他。這一口豬在王家已養到一百多斤,不想錯走到嚴家去,嚴家把豬關了。小二的哥子王大走到嚴家討豬。嚴貢生說,豬本來是他的:「你要討豬,照時值估價,拿幾兩銀子來,領了豬去。」王大是個窮人,哪有銀子,就同嚴家爭吵了幾句;被嚴貢生幾個兒子,拿拴門的閂,趕麵的杖,打了一個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裡。所以小二來喊冤。知縣喝過一邊,帶那一個上來問道:「你叫做甚麼名字?」那人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稟道:「小人叫做黃夢統,在鄉下住。因去年九月上縣來交錢糧,一時短少,央中向嚴鄉紳借二十兩銀子,每月三分錢,寫立借約,送在嚴府,小的卻不曾拿他的銀子。走上街來,遇著個鄉裡的親眷,他說有幾兩銀子借與小的,交個幾分數,再下鄉去設法;勸小的不要借嚴家的銀子。小的交完錢糧,就同親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這事來,問嚴府取回借約,嚴鄉紳問小的要這幾個月的利錢。小的說:『並不曾借本,何得有利?』嚴鄉紳說小的當時拿回借約,好讓他把銀子借與別人生利;因不曾取約,他將二十兩銀子也不能動,誤了大半年的利錢,該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說,情願買個蹄、酒上門取約。嚴鄉紳執意不肯,把小的驢和米同稍袋都叫人短了家去,還不發出紙來。這樣含冤負屈的事,求太老爺做主!」知縣聽了,說道:「一個做貢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鄉里間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騙人,其實可惡!」便將兩張狀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這話報知嚴貢生,嚴貢生慌了,自心裡想:「這兩件事都是實的,倘若審斷起來,體面上須不好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捲捲行李,一溜煙走急到省城去了。

知縣准了狀子,發房出了差,來到嚴家,嚴貢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會嚴二老官。二老官叫做嚴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兩人是同胞弟兄,卻在兩個宅裡住。這嚴致和是個監生,家有十多萬銀子。嚴致和見差人來說了此事,他是個膽小有錢的人,見哥子又不在家,不敢輕慢,隨即留差人喫了酒飯,拿兩千錢打發去了。忙著小廝去請兩位舅爺來商議。

他兩個阿舅姓王,一個叫王德,是府學廩膳生員;一個叫王仁,是縣樂廩膳生員。都做著極興頭的館,錚錚有名;聽見妹丈請,一齊走來。嚴致和把這件事從頭告訴一遍:「現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樣料理?」王仁笑道:「你令兄平日常說同湯公相與的,怎地這一點事就嚇走了?」嚴致和道:「這話也說不盡了;只是家兄而今兩腳站開,差人卻在我這裡吵鬧要人,我怎能丟了家裡的事,出外去尋他?他也不肯回來。」王仁道:「各家門戶,這事究竟也不與你相干。」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門裡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飯喫,他們做事,只揀有頭髮的抓,若說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緊了。如今有個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央個人去把告狀的安撫住了,眾人遞個攔詞,便歇了。諒這也沒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央人,就是我們愚兄弟兩個去尋了王小二、黃夢統,到家替他分說開;把豬也還與王家,再折些須銀子給他養那打壞了的腿;黃家那借約,查了還他。一天的事,都沒有了。」嚴致和道:「老舅怕不說的是;只是我家嫂也是個糊塗人,幾個舍姪,就像生狼一般,一總也不聽教訓。他怎肯把這豬和借約拿出來?」王德道:「妹丈,這話也說不得了。假如你令嫂、令姪拗著,你認晦氣,再拿出幾兩銀子,折個豬價,給了王姓的;黃家的借約,我們中間人立個紙筆與他,說尋出作廢紙無用。這事纔得落臺,纔得耳跟清靜。」

當下商議已定,一切辦得停妥。嚴二老官連在衙門使費共用去了十幾兩銀子,官司已了。過了幾日,整治一席酒,請二位舅爺來致謝。兩個秀才,拿班做勢,在館裡又不肯來。嚴致和吩咐小廝去說:「奶奶這些時心裡有些不好。今日一者請喫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爺們談談。」二位聽見這話,方纔來。嚴致和即迎進廳上。喫過茶,叫小廝進去說了。丫鬟出來請二位舅爺。進到房內,抬頭看見他妹子王氏,面黃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還在那裡自己裝瓜子,剝粟子,辦圍碟。見他哥哥進來,丟了過來拜見。奶媽抱著妾出的小兒子,年方三歲,帶著銀項圈,穿著紅衣服,來叫舅舅。二位喫了茶,一個丫鬟來說:「趙新娘進來拜舅爺。」二位連忙道:「不勞罷。」坐下說了些家常話,又問妹子的病,「總是虛弱,該多用補藥」,說罷,前廳擺下酒席,讓了出去上席。

敘些閒話,又提起嚴致中的話來。王仁笑著問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筆下,怎得會補起廩來的?」王德道:「這是三十年前的話。那時宗師都是御史出來,本是個吏員出身,知道甚麼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發離奇了,我們至親,一年中也要請他幾次,卻從不曾見他家一杯酒。想起還是前年出貢豎旗桿,在他家擾過一席。」王德愁著眉道:「那時我不曾去!他為出了一個貢,拉人出賀禮,把總甲、地方都派分子,縣裡狗腿差是不消說,弄了有一二百吊錢,還欠下廚子錢,屠戶肉案子上的錢,至今也不肯還,過兩個月在家吵一回,成甚麼模樣。」嚴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說。不瞞二位老舅,像我家還有幾畝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裡度日,豬肉也捨不得買一斤,每常小兒子要喫時,在熟切店內買四個錢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無,人口又多,過不得三天,一買就是五斤,還要白煮的稀爛;上頓喫完了,下頓又在門口賒魚。當初分家,也是一樣田地,白白都喫窮了。而今端了家裡花梨椅子,悄悄開了後門,換肉心包子喫。你說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罷說:「只管講這些混話,誤了我們喫酒。快取骰盆來。」當下取骰子送與大舅爺:「我們行狀元令。」兩位舅爺,一個人行一個狀元令,每人中一回狀元喫一大杯。」兩位就中了幾回狀元,喫了幾十杯。卻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嚴監生一回狀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喫到四更盡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後,王氏的病,漸漸的重將起來。每日四五個醫生用藥,都是人參、附子,並不見效。看看臥床不起,生兒子的妾在旁侍奉湯藥,極其慇勤;看他病勢不好,夜晚時,抱了孩子在床腳頭坐著哭泣,哭了幾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薩把我帶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罷。」王氏道:「你又癡了,各人的壽數,哪個是替得的?」趙氏道:「不是這樣說。我死了值得甚麼;大娘若有些長短,他爺少不得又娶個大娘。他爺四十多歲,只得這點骨血,再娶個大娘來,各養的各疼。自古說:『晚娘的拳頭,雲裡的日頭。』這孩子料想不能長大,我也是個死數,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還保得這孩子一命!」王氏聽了,也不答應。趙氏含著眼淚,日逐煨藥煨粥,寸步不離。一晚,趙氏出去了一會,不見進來。王氏問丫鬟道:「趙家的哪裡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擺個香桌在天井裡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見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聽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間,趙氏又哭著講這些話。王氏道:「何不向你爺說,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個填房?」趙氏忙叫請爺進來,把奶奶的話說了。嚴致和聽不得這一聲,連三說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請二位舅爺說定此事,纔有憑據。」王氏搖手道:「這個也隨你們怎樣做去。」

嚴致和就叫人極早去請了舅爺來,看了藥方,商議再請名醫。說罷,讓進房內坐著,嚴致和把王氏如此這般意思說了,又道:「老舅可親自問聲令妹。」兩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語了,把手指著孩子,點了一點頭。兩位舅爺看了,把臉本喪著,不則一聲。須臾,讓到書房裡用飯,彼此不提這話。喫罷,又請到一間密屋裡。嚴致和說起王氏病重,掉下淚來道:「你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內助!如今丟了我,怎生是好!前日還向我說,岳父岳母的墳,也要修理。他自己積的一點東西,留與二位老舅做個遺念。」因把小廝都叫出去,開了一張櫥,拿出兩封銀子來,每位一百兩,遞與二位老舅:「休嫌輕意。」二位雙手來接。嚴致和又道:「卻是不可多心。將來要備祭桌,破費錢財,都是我這裡備齊,請老舅來行禮。明日還拿轎子接兩位舅奶奶來,令妹還有些首飾,留為遺念。」交畢,仍舊出來坐著。外邊有人來候,嚴致和去陪客去了,回來見兩位舅爺哭得眼紅紅的。王仁道:「方纔同家兄在這裡說,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謂王門有幸。方纔這一番話,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沒有這樣道理,還要恍恍忽忽,疑惑不清,枉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這一位如夫人關係你家三代。舍妹歿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們唸書的人,全在綱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說話,也不過是這個理。你若不依,我們就不上門了!」嚴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話。」兩位道:「有我兩人作主。但這事須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幾兩銀子,明日只做我兩人出的,備十幾席,將三黨親都請到了,趁舍妹眼見,你兩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為正室,誰人再敢放屁!」嚴致和又拿出五十兩銀子來交與,二位義形於色去了。

過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嚴家來寫了幾十副帖子,遍請諸親六眷,擇個吉期。親眷都到齊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個親姪子,一個也不到。眾人喫過早飯,先到王氏床面前寫立王氏遺囑。兩位舅爺王於據、王於依都畫了字。嚴監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紅紬;趙氏穿著大紅,戴了赤金冠子,兩人雙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於依廣有才學,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懇切。告過祖宗,轉了下來,兩位舅爺叫丫鬟在房裡請出兩位舅奶奶來,夫妻四個,齊鋪鋪請妹丈、妹子轉在大邊,磕下頭去,以敘姊妹之禮。眾親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婦、丫鬟、使女,黑壓壓的幾十個人,都來磕了主人、主母的頭。趙氏又獨自走進房內拜王氏做姐姐,那時王氏已發昏去了。行禮已畢,大聽、二廳、書房、內堂屋官客並堂客,共擺了二十多桌酒席。喫到三更時分,嚴監生正在大聽陪著客,奶媽慌忙走了出來說道:「奶奶斷了氣了。」嚴監生哭著走了進去,只見趙氏扶著床沿,一頭撞去,已經哭死了。眾人且扶著趙氏灌開水,撬開牙齒,灌了下去。灌醒了時,披頭散髮,滿地打滾,哭的天昏地暗。連嚴監生也無可奈何。管家都在廳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殮,只有兩個舅奶奶在房裡,乘著人亂,將些衣服、金珠、首飾,一擄精空;連趙氏方纔戴的赤金冠子,滾在地下,也拾起來藏在懷裡。嚴監生慌忙叫奶媽抱起哥子來。拿一搭麻替他披著。那時衣衾棺槨,都是現成的。入過了殮,天纔亮了。靈柩停在第二層中堂內。眾人進來參了靈,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兩個。第三日成服,趙氏定要披麻戴孝。兩位舅爺斷然不肯道:「『名不正則言不順』你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帶一年孝,穿細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議禮已定,報出喪去。自此,修齋、理七、開喪、出殯,用了四五千兩銀子,鬧了半年,不必細說。

趙氏感激兩位舅爺入於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兩石;醃冬菜,每家也是兩石;火腿,一家四隻;雞、鴨、小菜不算。

不覺到了除夕。嚴監生拜過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嚴監生同趙氏對坐,奶媽帶著哥子坐在底下。喫了幾杯酒,嚴監生掉下淚來,指著一張櫥裡,向趙氏說道:「昨日典鋪內送來三百兩利錢,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臘月二十七八日送來,我就交與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裡用。今年又送這銀子來,可憐就沒人接了!」趙氏道:「你也莫要說大娘的銀子沒用處,我是看見的。想起一年到頭,逢時遇節,庵裡師姑送盒子,賣花婆換珠翠,彈三絃琵琶的女瞎子不離門,哪一個不受他的恩惠?況他又心慈,見那些窮親戚,自己喫不成,也要把人喫;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這些銀子,彀做甚麼!再有些也完了。倒是兩位舅爺從來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這銀子也不費用掉了,到開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幾回好事,剩來的銀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舉年,就是送與兩位舅爺做盤程,也是該的。」嚴監生聽著他說。桌子底下一個貓就扒在他腿上,嚴監生一靴頭子踢開了。那貓嚇的跑到裡房內去,跑上床頭。只聽得一聲大響,床頭上掉下一個東西來,把地板上的酒罈子都打碎了。拿燭去看,原來那瘟貓把床頂上的板跳蹋一塊,上面掉下一個大篾簍子來。近前看時,只見一地黑棗子拌在酒裡,篾簍橫睡著。兩個人纔扳過來,棗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紙包著。打開看時,共五百兩銀子。嚴監生歎道:「我說他的銀子哪裡就肯用完了!像這都是歷年聚積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來用的。而今他往哪裡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掃了地。把那個乾棗子裝了一盤,同趙氏放在靈前桌上,伏著靈床子,又哭了一場。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節,在家哽哽咽咽,不時哭泣;精神顛倒,恍惚不寧。過了燈節後,就叫心口疼痛。初時撐著,每晚算帳,直算到三更鼓。後來就漸漸飲食不進,骨瘦如柴,又捨不得銀子喫人參。趙氏勸他道:「你心裡不自在,這家務事就丟開了罷。」他說道:「我兒子又小,你叫我託哪個?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氣漸深,肝木剋了脾土,每日只喫兩碗米湯,臥床不起。及到天氣和暖,又強勉進些飲食,掙起來家前屋後走走。挨過長夏,立秋以後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發了管莊的僕人下鄉去;又不放心,心裡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喫過藥,聽著蕭蕭落葉打的窗子響,自覺得心裡虛怯,長歎了一口氣,把臉朝床裡面睡下。趙氏從房外同兩位舅爺進來問病,就辭別了到省城裡鄉試去。嚴監生叫丫鬟扶起來勉強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幾日不曾看妹丈,原來又瘦了些,喜得精神還好。」嚴監生請他坐下,說了些恭喜的話,留在房裡喫點心,就講到除夕晚裡這一番話,叫趙氏拿出幾封銀子來;指著趙氏說道:「這到是他的意思,說姐姐留下來的一點東西,送與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盤費。我這病勢沉重,將來二位回府,不知可會得著了?我死之後,二位老舅照顧你外甥長大,教他讀讀書,掙著進個學,免得像我一生,終日受大房裡的氣!」二位接了銀子,每位懷裡帶著兩封,謝了又謝,又說了許多的安慰的話,作別去了。

自此,嚴監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回頭。諸親六眷都來問候。五個姪子穿梭的過來陪郎中弄藥。到中秋已後,醫生都不下藥了。把管莊的家人都從鄉裡叫了上來。病重得一連三天不能說話。晚間擠了一屋的人,桌上點著一盞燈。嚴監生喉嚨裡痰響得一進一出,一聲不倒一聲的,總不得斷氣,還把手從被單裡拿出來,伸著兩個指頭。大姪子上前來問道:「二叔,你莫不是還有兩個親人不曾見面?」他就把頭搖了兩三搖。二姪子走上前來問道:「二叔,莫不是還有兩筆銀子在哪裡,不曾吩咐明白?」他把兩眼睜的溜圓,把頭又狠狠搖了幾搖,越發指得緊了。奶媽抱著哥子插口道:「老爺想是因兩位舅爺不在跟前,故此記念。」他聽了這話,把眼閉著搖頭。那手只是指著不動。趙氏慌忙揩揩眼淚,走近上前道:「爺,別人都說的不相干,只有我曉得你的意思!」

只因這一句話,有分教:爭田奪產,又從骨肉起戈矛;繼嗣延宗,齊向官司進詞訟。不知趙氏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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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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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家 寡婦含冤控大伯

話說嚴監生臨死之時,伸著兩個指頭,總不肯斷氣;幾個姪兒和些家人都來訌亂著問,有說為兩個人的,有說為兩件事的,有說為兩處田地的,紛紛不一;只管搖頭不是。趙氏分開眾人,走上前道:「爺,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為那燈盞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莖就是了。」說罷,忙走去挑掉一莖。眾人看嚴監生時,點一點頭,把手垂下,登時就沒了氣。閤家大口號哭起來,準備入殮,將靈柩停在第三層中堂內。

次早著幾個家人小廝滿城去報喪。族長嚴振先,領著合族一班人來弔孝,都留著喫酒飯,領了孝布回去。趙氏有個兄弟趙老二在米店裡做生意,姪子趙老漢在銀匠店扯銀鑪,這時也公備個祭禮來上門。僧道掛起長旛,唸經追薦。趙氏領著小兒子,早晚在柩前舉哀。夥計、僕從、丫鬟、養娘,人人掛孝,門口一片都是白。

看看鬧過頭七,王德、王仁科舉回來了,齊來弔孝,留著過了一日去。又過了三四日,嚴大老官也從省裡科舉了回來。幾個兒子都在這邊喪堂裡。大老爹卸了行李,正和渾家坐著,打點拿水來洗臉;早見二房裡一個奶媽,領著一個小廝,手裡捧著端盒和一個氈包,走進來道:「二奶奶頂上大老爹,知道大老爹來家了,熱孝在身,不好過來拜見。這兩套衣服和這銀子,是二爺臨終時說下的,送與大老爹做個遺念。就請大老爹過去。

嚴貢生打開看了,簇新的兩套緞子衣服,齊臻臻的二百兩銀子,滿心歡喜,隨向渾家封了八分銀子賞封,遞與奶媽,說道:「上覆二奶奶,多謝,我即刻就過來。」打發奶媽和小廝去了,將衣裳和銀子收好,又細問渾家,知道和兒子們都得了他些別敬,這是單留與大老官的。問畢,換了孝巾,繫了一條白布的腰絰。走過那邊來。到柩前叫聲「老二」乾號了幾聲,下了兩拜。趙氏穿著重孝,出來拜謝;又叫兒子磕伯伯的頭,哭著說道:「我們苦命!他爺半路裡丟了去了,全靠大爺替我們做主!」嚴貢生道:「二奶奶,人生各稟的壽數。我老二已是歸天去了,你現今有恁個好兒子,慢慢的帶著他過活,焦怎的?」趙氏又謝了,請在書房,擺飯請兩位舅爺來陪。

須臾,舅爺到了,作揖坐下。王德道:「令弟平日身體壯盛,怎麼忽然一病就不能起?我們至親的也不曾當面別一別,甚是慘然。」嚴貢生道:「豈但二位親翁,就是我們弟兄一場,臨危也不得見一面。但自古道:『公而忘私,國而忘家。』我們科場是朝廷大典,你我為朝廷辦事,就是不顧私親,也還覺得於心無愧。」王德道:「大先生在省,將有大半年了?」嚴貢生道:「正是。因前任學臺周老師舉了弟的優行,又替弟考出了貢。他有個本家在這省裡住,是做過應天巢縣的,所以到省去會會他。不想一見如故,就留著住了幾個月,又要同我結親,再三把他第二個令愛許與二小兒了。」王仁道:「在省就住在他家的麼?」嚴貢生道:「住在張靜齋家。他也是做過縣令,是湯父母的世姪;因在湯父母衙門裡同席喫酒認得,相與起來。周親家家,就是靜齋先生執柯作伐。」王仁道:「可是那年同一位姓范的孝廉同來的?」嚴貢生道:「正是。」王仁遞個眼色與乃兄道:「大哥,可記得就是惹出回子那一番事來的了。」王德冷笑了一聲。

一會擺上酒來,喫著又談。王德道:「今歲湯父母不曾入簾?」王仁道:「大哥,你不知道麼?因湯父母前次入簾,都取中了些陳貓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時目,所以這次不曾來聘。今科十幾位簾官,都是少年進士,專取有才氣的文章。」嚴貢生道:「這倒不然。才氣也須是有法則。假若不照題位,亂寫些熱鬧話,難道也算有才氣不成?就如我這周老師,極是法眼,取在一等前列,都是有法則的老手。今科少不得還在這幾個人內中。」嚴貢生說此話,因他弟兄兩個在周宗師手裡都考的是二等。二人聽這話,心裡明白,不講考校的事了。酒席將闌,又談到前日這一場官事:「湯父母著實動怒,多虧令弟看的破,息下來了。」嚴貢生道:「這是亡弟不濟。若是我在家,和湯父母說了,把王小二、黃夢統這兩個奴才,腿也砍折了!一個鄉紳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王仁道:「凡事這是厚道些好。」嚴貢生把臉紅了一陣,又彼此勸了幾杯酒。奶媽抱著哥子出來道:「奶奶叫問大老爹,二爺幾時開喪?又不知今年山向可利,祖塋裡可以葬得,還是要尋地?費大老爹的心,同二位舅爺商議。」嚴貢生道:「你向奶奶說,我在家不多時耽擱,就要同二相公到省裡去周府招親。你爺的事,託在二位舅爺就是。祖塋葬不得,要另尋地。等我回來斟酌。」說罷,叫了擾,起身過去。二位也散了。

過了幾日,大老爺果然帶著第二個兒子往省裡去了。趙氏在家掌管家務,真個是錢過北斗,米爛成倉,僮僕成群,牛馬成行,享福度日。不想皇天無眼,不祐善人,那小孩子出起天花來,發了一天熱,醫生來看,說是個險症,藥裡用了犀角、黃連、人牙,不能灌漿,把趙氏急的到處求神許願,都是無益。到七日上,把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跑掉了。趙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並且比不得哭二爺,直哭得眼淚都哭不出來。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打發孩子出去。叫家人請了兩位舅爺來商量,要立大房裡第五個姪子承嗣。二位舅爺躊躇道:「這件事,我們做不得主。況且大先生又不在家,兒子是他的,須是要他自己情願,我們如何硬做主?」趙氏道:「哥哥,你妹夫有這幾兩銀子的傢俬,如今把個正經主兒去了,這些家人小廝都沒個投奔,這立嗣的事是緩不得的。知道他伯伯幾時回來?間壁第五個姪子纔十一二歲,立過來,還怕我不會疼熱他,教導他?他伯娘聽見這個話,恨不得雙手送過來。就是他伯伯回來,也沒得說。你做舅舅的人,怎的做不得主?」王德道:「也罷,我們過去替他說一說罷。」王仁道:「大哥,這是哪裡話?宗嗣大事,我們外姓如何做得主?如今姑奶奶若是急得很,只好我弟兄兩人公寫一字,他這裡叫一個家人連夜到省裡請了大先生回來商議。」王德道:「這話最好,料想大先生回來也沒得說。」王仁搖著頭笑道:「大哥,這話也且再看。但是不得不如此做。」趙氏聽了這話,摸頭不著,只得依著言語,寫了一封字,遣家人來富連夜赴省接大老爹。

來富來到省城,問著大老爹的下處在高底街。到了寓處門口,只見四個戴紅黑帽子的,手裡拿著鞭子,站在門口;嚇了一跳,不敢進去。站了一會,看見跟大老爹的四斗子出來,纔叫他領了他進去。看見敞廳上,中間擺著一乘彩轎,彩轎傍邊豎著一把遮陽,遮陽上帖著「即補縣正堂」。四斗子進去請了大老爹出來,頭戴紗帽,身穿圓領補服,腳下粉底皂靴。來富上前磕了頭,遞上書信。大老爹接著看了,道:「我知道了。我家二相公恭喜,你且在這裡伺候。」來富下來,到廚房裡,看見廚子在那裡辦席。新人房在樓上,張見擺的紅紅綠綠的,來富不敢上去。直到日頭平西,不見一個吹手來。二相公戴著新方巾,披著紅,簪著花,前前後後走著著急,問吹手怎的不來。大老爹在廳上嚷成一片聲,叫四斗子快傳吹打的!四斗子道:「今日是個好日子,八錢銀子一班叫吹手還叫不動。老爹給了他二錢四分低銀子,又還扣了他二分戥頭,又叫張府裡押著他來;他不知今日應承了幾家,他這個時候怎得來?」大老爹發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來遲了,連你一頓嘴巴!」四斗子骨都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說道:「從早上到此刻,一碗飯也不給人喫,偏生有這些臭排場!」說罷,去了。

直到上燈時候,連四斗子也不見回來。抬新人的轎夫和那些戴紅黑帽子的又催得狠。廳上的客說道:「也不必等吹手,吉時已到,且去迎親罷。」將掌扇掮起來,四個戴紅黑帽子的開道,來富跟著轎,一直來到周家。那周家敞廳甚大,雖然點著幾盞燈燭,天井裡卻是不亮。這裡又沒有個吹打的,只得四個戴紅黑帽子的,一遞一聲,在黑天井裡喝道,喝個不了。來富看見,不好意思,叫他不要喝了。周家裡面有人吩咐道:「拜上嚴老爺,有吹打的就發轎,沒吹打的不發轎。」正吵鬧著,四斗子領了兩個吹手趕來,一個吹簫,一個打鼓,在廳上滴滴打打的,總不成個腔調。兩邊聽的人笑個不住。周家鬧了一會,沒奈何,只得把新人轎發來了。新人進門,不必細說。

過了十朝,叫來富同四斗子去寫了兩隻高要船。那船家就是高要縣的人。兩隻大船,銀十二兩,立契到高要付銀。一隻裝的新郎、新娘,一隻嚴貢生自坐。擇了吉日,辭別親家,借了一副「巢縣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肅靜」、「迴避」的白粉牌,四根門鎗,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開鑼掌傘,吹打上船。船家十分畏懼,小心伏侍。一路無話。

那日將到高要縣,不過二三十里路了,嚴貢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時頭暈上來,兩眼昏花,口裡作噁心,噦出許多清痰來。來富同四斗子,一邊一個,架著膊子,只是要跌。嚴貢生口裡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丟了去燒起一壺開水來。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聲不倒一聲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燒了開水,拿進艙來。嚴貢生將鑰匙開了箱子,取出一方雲片糕來,約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剝著喫了幾片,將肚子揉著,放了兩個大屁,登時好了。剩下幾片雲片糕,閣在後鵝口板上,半日也不來查點。那掌舵駕長害饞癆,左手扶著舵,右手拈來,一片片的送在嘴裡了。嚴貢生只作不看見。

少刻,船攏了馬頭。嚴貢生叫來富速叫他兩乘轎子來,擺齊執事,將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裡去;又叫些馬頭上人來把箱籠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來討喜錢。嚴貢生轉身走進艙來,眼張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問四斗子道:「我的藥往哪裡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藥?」嚴貢生道:「方纔我喫的不是藥?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剛纔船板上幾片雲片糕?那是老爺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膽就喫了。」嚴貢生道:「喫了好賤的雲片糕!你曉得我這裡頭是些甚麼東西?」掌舵的道:「雲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麵粉做成的了,有甚麼東西?」嚴貢生發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個暈病,費了幾百兩銀子合了這一料藥,是省裡張老爺在上黨做官帶了來的人參,周老爺在四川做官帶了來的黃連!你這奴才!『豬八戒喫人參果,全不知滋味』!說的好容易!是雲片糕!方纔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裡不見了鎗頭子,攮到賊肚裡』;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麼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叫四斗子開拜匣,寫帖子:「送這奴才到湯老爺衙裡去,先打他幾十板子再講!」掌舵的嚇了,陪著笑臉道:「小的剛纔喫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藥,只說是雲片糕。」嚴貢生道:「還說是雲片糕!再說雲片糕,先打你幾個嘴巴!」

說著,已把帖子寫了,遞給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幫船家攔著。兩隻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齊道:「嚴老爺,而今是他不是,不該錯喫了嚴老爺的藥;但他是個窮人,就是連船都賣了,也不能賠老爺這幾十兩銀子。若是送到縣裡,他哪裡耽得住?如今只是求嚴老爺開恩,高抬貴手,恕過他罷。」嚴貢生越發惱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腳子走過幾個到船上來道:「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纔若不如是著緊的問嚴老爺要喜錢、酒錢,嚴老爺已經上轎去了。都是你們攔住那嚴老爺,纔查到這個藥。如今自知理虧,還不過來向嚴老爺跟前磕頭討饒!難道你們不賠嚴老爺的藥,嚴老爺還有些貼與你不成?」眾人一齊捺著掌舵的磕了幾個頭。嚴貢生轉彎道:「既然你眾人說,我又喜事匆匆,且放著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帳!不怕他飛上天去!」罵畢,揚長上了轎,行李和小廝跟著,一鬨去了。船家眼睜睜看著他走去了。

嚴貢生回家,忙領了兒子和媳婦拜家堂;又忙的請奶奶來一同受拜。他渾家正在房裡抬東抬西,鬧得亂哄哄的。嚴貢生走來道:「你忙甚麼?」他渾家道:「你難道不知道家裡房子窄鱉鱉?統共祇得這一間上房,媳婦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與他住?」嚴貢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裡高房大廈的,不好住?」他渾家道:「他有房子,為甚的與你的兒子住?」嚴貢生道:「他二房無子,不要立嗣的?」渾家道:「這不成,他要繼我們第五個哩。」嚴貢生道:「這都由他麼?他算是個甚麼東西!我替二房立嗣,與他甚麼相干?」他渾家聽了這話,正摸不著頭腦。只見趙氏著人來說:「二奶奶聽見大老爺回家,叫請大老爺說話。我們二位舅老爺,也在那邊。」嚴貢生便走過來,見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頓,便叫過幾個管事家人來吩咐:「將正宅打掃出來,明日二相公同二娘來住。」趙氏聽得,還認他把第二個兒子來過繼,便請舅爺,說道:「哥哥,大爺方纔怎樣說?媳婦過來,自然在後一層;我照常住在前面,纔好早晚照顧。怎倒叫我搬到那邊去?媳婦住著正屋,婆婆倒住著廂房,天地世間,也沒有這個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隨他說著,自然有個商議。」說罷,走出去了。彼此談了兩句淡話,又喫了一杯茶。王家小廝走來說:「同學朋友候著作文會。」二位作別去了。

嚴貢生送了回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將十幾個管事的家人都叫了來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過來承繼了,是你們的新主人,須要小心伺候。趙新娘是沒有兒女的,二相公只認得他是父妾,他也沒有還佔著正屋的。吩咐你們媳婦子把群屋打掃兩間,替他搬過東西去;騰出正屋來,好讓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個嫌疑:二相公稱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爺』、『二奶奶』。再過幾日,二娘來了,是趙新娘先過來拜見,然後二相公過去作揖。我們鄉紳人家,這些大禮,都是差錯不得的。你們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賬目,都連夜攢造清完,先送與我逐細看過,好交與二相公查點。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當家,憑著你們這些奴才朦朧作弊!此後若有一點欺隱,我把你這些奴才,三十板一個,還要送到湯老爺衙門裡追工本飯米哩!」眾人應諾下去,大老爹過那邊去了。

這些家人、媳婦,領了大老爹的言語,來催趙氏搬房;被趙氏一頓臭罵,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趙氏裝尊作威作福,這時偏要領了一班人來房裡說:「大老爹吩咐的話,我們怎敢違拗?他到底是個正經主子。他若認真動了氣,我們怎樣了得?」趙氏號天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足足鬧了一夜。次日,一乘轎子,抬到縣門口,正值湯知縣坐早堂,就喊了冤。知縣叫補進詞來,次日發出「仰族親處覆。」

趙氏備了幾席酒,請來家裡。族長嚴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鄉約,平日最怕的是嚴大老官,今雖坐在這裡,只說道:「我雖是族長,但這事以親房為主。老爺批處,我也只好拿這話回老爺。」那兩位舅爺,王德、王仁,坐著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總不置一個可否。那開米店的趙老二、扯銀鑪的趙老漢,本來上不得臺盤;纔要開口說話,被嚴貢生睜開眼睛,喝了一聲,又不敢言語了。兩個人自心裡也裁劃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兒兩個,把我們不偢不睬;我們沒來由,今日為他得罪嚴老大,『老虎頭上撲蒼蠅』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個趙氏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見眾人都不說話,自己隔著屏風請教大爺,數說這些從前已往的話。數了又哭,哭了又數;捶胸趺腳,號做一片。嚴貢生聽著,不耐煩道:「像這潑婦,真是小家子出身!我們鄉紳人家,哪有這樣規矩!不要惱犯了我的性子,揪著頭髮,臭打一頓,登時叫媒人來領出發嫁!」趙氏越發哭喊起來,喊的半天雲裡都聽見,要奔出來揪他,撕他,是幾個家人媳婦勸住了。眾人見不是事,也把嚴貢生扯了回去。當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議寫覆呈。王德、王仁說:「身在黌宮,片紙不入公門。」不肯列名。嚴振先只得混帳覆了幾句話,說:「趙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據嚴貢生說與律例不合,不肯叫兒子認做母親,也是有的。總候大老爺天斷。」那湯知縣也是妾生的兒子,見了覆呈道:「『律設大法,理順人情』,這貢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個極長的批語,說:「趙氏既扶過正,不應只管說是妾。如嚴貢生不願將兒子承繼,聽趙氏自行揀擇,立賢立愛可也。」嚴貢生看了這批,那頭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幾丈,隨即寫呈到府裡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著覺得多事,仰高要縣查案。知縣查上案去,批了個「如詳繳」。嚴貢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狀。司批:「細故赴府縣控理。」嚴貢生沒法了,回不得頭。想道:「周學道是親家一族,趕到京裡,求了周學道在部裡告下狀來,務必要正名分!」

只因這一去,有分教: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英俊少年,一舉便登上第。不知嚴貢生告狀得准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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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范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話說嚴貢生因立嗣興訟,府、縣都告輸了,司裡又不理,只得飛奔到京,想冒認周學臺的親戚,到部裡告狀。一直來到京師,周學道已陞做國子監司業了。大著膽,竟寫一個「眷姻晚生」的帖,門上去投。長班傳進帖,周司業心裡疑惑,並沒有這個親戚。正在沉吟,長班又送進一個手本,光頭名字,沒有稱呼,上面寫著「范進」。周司業知道是廣東拔取的,如今中了,來京會試,更叫快請進來。范進進來,口稱恩師,叩謝不已。周司業雙手扶起,讓他坐下,開口就問:「賢契同鄉,有個甚麼姓嚴的貢生麼?他方纔拿姻家帖子來拜學生,長班問他,說是廣東人。學生卻不曾有這門親戚。」范進道:「方纔門人見過,他是高要縣人,同敝處周老先生是親戚。只不知老師可是一家?」周司業道:「雖是同姓,卻不曾序過。這等看起來,不相干了。」即傳長班進來吩咐道:「你去向那嚴貢主說,衙門有公事,不便請見,尊帖也帶了回去罷。」長班應諾回去了。

周司業然後與范舉人話舊道:「學生前科看廣東榜,知道賢契高發,滿望來京相晤,不想何以遲至今科?」范進把丁母憂的事說了一遍。周司業不勝嘆息,說道:「賢契績學有素,雖然耽遲幾年,這次南宮一定入選。況學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當道大老面前薦揚,人人都欲致之門下。你只在寓靜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須缺少費用,學生這裡還可相幫。」范進道:「門生終身皆頂戴老師高厚栽培。」又說了許多話,留著喫了飯,相別去了。

會試已畢,范進果然中了進士。授職部屬,考選御史。數年之後,欽點山東學道,命下之日,范學道即來叩見周司業。周司業道:「山東雖是我故鄉,我卻也沒有甚事相煩;只心裡記得訓蒙的時候,鄉下有個學生,叫做荀玫,那時纔得七歲,這又過了十多年,想也長成人了。他是個務農的人家,不知可讀得成書,若是還在應考,賢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線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願。」范進聽了,專記在心,去往山東到任。考事行了大半年,纔按臨兗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這件事忘斷了。直到第二日要發童生案,頭一晚纔想起來,說道:「你看我辦的是甚麼事!老師託我汶上縣荀玫,我怎麼並不照應?大意極了!」慌忙先在生員等第卷子內一查,全然沒有。隨即在各幕客房裡把童生落卷取來,對著名字、坐號,一個一個的細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並不見有個荀玫的卷子。學道心裡煩悶道:「難道他不曾考?」又慮著:「若是有在裡面,我查不到,將來怎樣見老師?還要細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罷。」一會同幕客們喫酒,心裡只將這件事委決不下。眾幕賓也替疑猜不定。

內中一個少年幕客蘧景玉說道:「老先生,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數年前,有一位老先生點了四川學差,在何景明先生寓處喫酒。景明先生醉後大聲道:『四川如蘇軾的文章,是該考六等的了。』這位老先生記在心裡,到後典了三年學差回來,再會見何老先生,說:『學生在四川三年,到處細查,並不見蘇軾來考。想是臨場規避了。』」說罷,將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這荀玫是貴老師怎麼樣向老先生說的?」范學道是個老實人,也不曉得他說的是笑話,只愁著眉道:「蘇軾既文章不好,查不著也罷了,這荀玫是老師要提拔的人,查不著,不好意思的。」一個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縣?何不在已取中入學的十幾卷內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學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幾卷取了對一對號簿,頭一卷就是荀玫。學道看罷,不覺喜逐顏開,一天愁都沒有了。

次早發出案來,傳齊生童發落。先是生員。一等、二等、三等都發落過了,傅進四等來。汶上縣學四等第一名上來是梅玖,跪著閱過卷。學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業,怎麼荒謬到這樣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該考居極等,姑且從寬,取過戒飭來,照例責罰!」梅玖告道:「生員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塗。求大老爺格外開恩!」學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將他扯上凳去,照例責罰!」說著,學裡面一個門斗已將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爺!看生員的先生面上開恩罷!」學道道:「你先生是哪一個?」梅玖道:「現任國子監司業周蕢軒先生,諱進的,便是生員的業師。」范學道道:「你原來是我周老師的門生;也罷,權且免打。」門斗把他放起來,上來跪下。學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師門下,更該用心讀書。像你做出這樣文章,豈不有玷門牆桃李!此後須要洗心改過。本道來科考時,訪知你若再如此,斷不能恕了!」喝聲:「趕將出去!」

傳進新進儒童來。到汶上縣,頭一名點著荀玫,人叢裡一個清秀少年上來接卷,學道問道:「你和方纔這梅玖是同門麼?」荀玫不懂這句話,答應不出來。學道又道:「你可是周蕢軒老師的門生?」苟玫道:「這是童生開蒙的師父。」學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師門下。因出京之時,老師吩咐來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經取在第一。似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師一番栽培。此後用心讀書,頗可上進。」荀玫跪下謝了。候眾人閱過卷,鼓吹送了出去,學道退堂掩門。

荀玫纔走出來,恰好遇著梅玖還站在轅門外,荀玫忍不住問道:「梅先生,你幾時從過我們周先生讀書?」梅玖道:「你後生家哪裡知道?想著我從先生時,你還不曾出世!先生那日在城裡教書,教的都是縣門口房科家的館。後來下鄉來,你們上學,我已是進過了,所以你不曉得。先生最喜歡我的,說是我的文章有才氣,就是有些不合規矩。方纔學臺批我的卷子上也是這話,可見會看文章的都是這個講究,一絲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學臺何難把俺考在三等中間,只是不得發落,不能見面了;特地把我考在這名次,以便當堂發落,說出周先生的話,明賣個情。所以把你進個案首,也是為此。俺們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細心,不可忽略過了。」兩人說著閒話,到了下處。次日送過宗師,僱牲口,一同回汶上縣薛家集。

此時荀老爹已經沒了,只有母親在堂。荀玫拜見母親,母親歡喜道:「自你爹去世,年歲不好,家裡田地,漸漸也花費了;而今得你進個學,將來可以教書過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著枴杖來賀喜,就同梅三相商議,集上約會分子,替苟玫賀學,湊了二三十吊錢。荀家管待眾人,就借這觀音庵裡擺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著。兩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禮。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掙了這一頂頭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廣積陰功。那咱你在這裡上學時還小哩,頭上紮著抓角兒。」又指與二位道:「這裡不是周大老爺的長生牌?」二人看時,一張供桌、香罏、燭臺,供著個金字牌位,上寫道:「賜進上士出身,廣東提學御史,今陞國子監司業周大老爺長生祿位」。左邊一行小字,寫:「公諱進,字蕢軒,邑人」;右邊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觀音庵僧人,同供奉」。兩人見是老師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幾拜。又同和尚走到後邊屋裡,周先生當年設帳的所在,見兩扇門開著,臨了水次,那對過河灘塌了幾尺,這邊長出些來。看那三間屋,用蘆席隔著,而今不做學堂了。左邊一間,住著一個江西先生,門口貼著「江右陳和甫仙乩神數」。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門關著。只有堂屋中間牆上還是周先生寫的聯對,紅紙都久已貼白了,上面十個字是:「正身以俟時;守己而律物。」梅玖指著向和尚道:「還是周大老爺的親筆,你不該貼在這裡,拿些水噴了,揭下來裱一裱,收著纔是。」和尚應諾,連忙用水揭下。弄了一會,申祥甫領著眾人到齊了。喫了一日酒纔散。

荀家把這幾十吊錢贖了幾票當,買了幾石米;剩下的,留與荀玫做鄉試盤費。次年錄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於少年,到省試,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門裡領了杯、盤、衣帽、旗匾、盤程,匆匆進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名進士。明朝的體統:舉人報中了進士,即刻在下處擺起公座來陞座,長班參堂磕頭。這日正磕著頭,外邊傳呼接帖,說:「同年同鄉王老爺來拜。」荀進士叫長班抬開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見王惠鬚髮皓白,走進門,一把拉著手,說道:「年長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尋常同年弟兄。」兩人平磕了頭,坐著,就說起昔年這一夢:「可見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將來同寅協恭,多少事業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記得聽見過這句話,只是記不清了,今日聽他說來,方纔明白;因說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鄉,諸事全望指教。」王進士道:「這下處是年長兄自己賃的?」荀進士道:「正是。」王進士道:「這甚窄,況且離朝綱又遠,這裡住著不便。不瞞年長兄說,弟還有一碗飯喫,京裡房子也是我自己買的。年長兄竟搬到我那裡去住;將來殿試,一切事都便宜些。」說罷,又坐了一會,去了。次日,竟叫人來把荀進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處同住。傳臚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滿,一齊轉了員外。

一日,兩位正在寓處閒坐,只見長班傳進一個紅全帖來,上寫「晚生陳禮頓首拜」。全帖裡面夾著一個單帖,上寫著:「江西南昌縣陳禮,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數,曾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內行道」。王員外道:「長兄,這人你認得麼?」荀員外道:「是有這個人。他請仙判的最妙,何不喚他進來請仙,問問功名的事?」忙叫:「請。」只見那陳和甫走了進來,頭戴瓦楞帽,身穿繭紬直裰,腰繫絲絛;花白鬍鬚,約有五十多歲光景。見了二位,躬身唱諾,說:「請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讓山人拜見。」二人再三謙讓,同他行了禮,讓他首位坐下。荀員外道:「向日道兄在敝鄉觀音庵時,弟卻無緣,不曾會見。」陳禮躬身道:「那日晚生曉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純陽老祖師降壇,乩上寫著這日午時三刻有一位貴人來到。那時老先生尚不曾高發,天機不可洩漏,所以晚生就預先迴避了。」王員外道:「道兄請仙之法,是何人傳授?還是耑專請純陽祖師,還是各位仙人都可啟請?」陳禮道:「各位仙人都可請。就是帝王、師相、聖賢、豪傑,都可啟請。不瞞二位老先生說,晚生數十年以來,並不在江湖上行道,總在王爺府裡和諸部院大老爺衙門交往。切記先帝宏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劉大老爺家扶乩,劉大老爺因李夢陽老爺參張國舅的事下獄,請仙問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來,批了『七日來復』四個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爺果然奉旨出獄,只罰了三個月的俸。後來李老爺又約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動。後來忽然大動起來,寫了一首詩,後來兩句說道:『夢到江南省宗廟,不知誰是舊京人?』那些看的老爺都不知道是誰,只有李老爺懂得詩詞,連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問是哪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飛的寫了幾個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眾位都嚇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說是帝王、聖賢都是請得來的。」王員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們終身官爵的事可斷得出來?」陳禮道:「怎麼斷不出來?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夭,都從乩上判下來,無不奇驗。」兩位見他說得熱鬧,便道:「我兩人要請教,問一問陞遷的事。」那陳禮道:「老爺請焚起香來。」二位道:「且慢,侯喫過便飯。」

當下留著喫了飯,叫長班到他下處把沙盤、乩筆,都取了來擺下。陳禮道:「二位老爺自己默祝。」二位祝罷,將乩筆安好。陳禮又自己拜了,燒了一道降壇的符,便請二位老爺兩邊扶著乩筆;又唸了一遍咒語,燒了一道啟請的符,只見那乩漸漸動起來了。那陳禮叫長班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跪獻上去。那乩筆先畫了幾個圈子,便不動了。陳禮又焚了一道符,叫眾人都息靜。長班、家人站在外邊去了。

又過了一頓飯時,那乩扶得動了,寫出四個大字:「王公聽判。」王員外慌忙丟了乩筆,下來拜了四拜,問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問罷,又去扶乩。那乩旋轉如飛,寫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關聖帝君是也。」陳禮嚇得在下面磕頭如搗蒜,說道:「今日二位老爺心誠,請得夫子降壇,這是輕易不得的事!總是二位老爺大福。須要十分誠敬,若有些須怠慢,山人就擔戴不起!」二位也覺悚然,毛髮皆豎;丟著乩筆,下來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陳禮道:「且住;沙盤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語多,寫不下,且拿一副紙筆來,待山人在旁記下同看。」於是拿了一副紙筆,遞與陳禮在傍鈔寫,兩位仍舊扶著。那乩運筆如飛,寫道:

羨爾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鮮紅。大江煙浪杳無蹤,兩日黃堂坐擁。
只道驊騮開道,原來天府夔龍。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盞醇醪心痛!

寫畢,又判出五個大字:「調寄《西江月》。」三個人都不解其意。王員外道:「只有頭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貢』;我恰是五十歲登科的,這句驗了。此下的話,全然不解。」陳禮道:「夫子是從不誤人的,老爺收著,後日必有神驗。況這詩上說『天府夔龍』,想是老爺陞任直到宰相之職。」王員外被他說破,也覺得心裡歡喜。說罷,荀員外下來拜了,求夫子判斷。那乩筆半日不動,求的急了,運筆判下一個「服」字。陳禮把沙攤平了求判,又判了一個「服」字。一連平了三回沙,判了三個「服」字,再不動了。陳禮道:「想是夫子龍駕已經回天,不可再褻瀆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將乩筆、香爐、沙盤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錢銀子,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陞通政司范大人家。陳山人拜謝去了。

到晚,長班進來說:「荀老爺家有人到。」只見荀家家人掛著一身的孝,飛跑進來磕了頭,跪著稟道:「家裡老太太已於前月二十一日歸天。」荀員外聽了這話,哭倒在地。王員外扶了半日,救醒轉來;就要到堂上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這事且再商議。現今考選科道在即,你我的資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報明瞭丁憂家去,再遲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將這事瞞下,候考選過了再處。」荀員外道:「年老先生極是相愛之意,但這件事恐瞞不下。」王員外道:「快吩咐來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換了,這事不許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請了吏部掌案的金東崖來商議。金東崖道:「做官的人,匿喪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說是能員,要留部在任守制,這個不妨。但須是大人們保舉,我們無從用力。若是發來部議,我自然效勞,是不消說了。」兩位重託了金東崖去。到晚,荀員外自換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業、范通政兩位老師,求個保舉。兩位都說:「可以酌量而行。」

又過了兩三日,都回復了來說:「官小,與奪情之例不合。這奪情,須是宰輔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邊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員外,是個閒曹,不便保舉奪情。」荀員外只得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你此番喪葬需費。你又是個寒士,如伺支持得來?況我看見你不喜理這煩劇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罷,我也告一個假,同你回去,喪葬之費數百金,也在我家裡替你應用,這事纔好。」荀員外道:「我是該的了,為何因我又誤了年老先生的考選?」王員外道:「考選還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擔誤。我這告假,多則半年,少只三個月,還趕的著。」

當下荀員外拗不過,只得聽他告了假,一同來家,替太夫人治喪。一連開了七日弔,司、道、府、縣,都來弔紙。此時哄動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來看荀老爺家的喪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兒子申文卿襲了丈人夏總甲的缺,拿手本來磕頭,看門效力。整正鬧了兩個月,喪事已畢。王員外共借了上千兩的銀子與荀家,作辭回京。荀員外送出境外,謝了又謝。王員外一路無話,到京纔開了假,早見長班領著一個報錄的人進來叩喜。

不因這一報,有分教:貞臣良佐,忽為悖逆之人;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未知所報王員外是何喜事,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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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5:3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

話說王員外纔到京開假,早見長班領報錄人進來叩喜。王員外問是何喜事。報錄人叩過頭,呈上報單。上寫道:「江撫王一本。為要地須才事:南昌知府員缺,此乃沿江重地,須才能幹濟之員;特本請旨,於部屬內揀選一員。奉旨:南昌府知府員缺,著工部員外王惠補授。欽此!」

王員外賞了報喜人酒飯,謝恩過,整理行裝,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興府人,由進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經出了衙門,印務是通判署著。王太守到任,陞了公座,各屬都稟見過了,便是蘧太守來拜。王惠也回拜過了。為這交盤的事,彼此參差著,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來稟說:「太爺年老多病,耳朵聽話又不甚明白。交盤的事,本該自己來領王太爺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發少爺過來,當面相懇,一切事都要仗託王太爺擔代。」王惠應諾了,衙裡整治酒飯,候蘧公子。直到早飯過後,一乘小轎,一副紅全帖,上寫「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開了宅門,叫請少爺進來。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舉動不群。彼此施了禮,讓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卻聞得略有些貴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勞煩,兼之兩耳重聽。多承老先生記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臺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歲。」王太守道:「一向總隨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縣令時,晚生尚幼,相隨敝門伯范老先生在山東督學幕中讀書,也幫他看看卷子。直到陞任南昌,署內無人辦事,這數年總在這裡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說:『宦海風波,實難久戀。』況做秀才的時候,原有幾畝薄產,可供饘粥;先人敝廬,可蔽風雨;就是琴、樽、罏、幾,藥欄、花榭,都也還有幾處,可以消遣;所以在風塵勞攘的時候,每懷長林豐草之思。而今卻可賦『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問子。』看老世臺這等襟懷高曠,尊大人所以得暢然掛冠。」笑著說道:「將來,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賢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願家君早歸田里,得以菽水承歡,這是人生至樂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

說著,換了三遍茶,寬去大衣服,坐下。說到交代一事,王太守著實作難。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過費清心。家君在此數年,布衣蔬食,不過仍舊是儒生行徑,歷年所積俸餘,約有二千餘金。如此地倉穀、馬匹、雜項之類,有甚麼缺少不敷處,悉將此項送與老先生任意填補。家君知道老先生數任京官,官囊清苦,決不有累。」王太守見他說得大方、爽快,滿心歡喜。

須臾,擺上酒來,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問道:「地方人情,可還有甚麼出產?詞訟裡可也略有些甚麼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餘,巧詐不足。若說地方出產及詞訟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詞訟甚少;若非綱常倫紀大事,其餘戶婚田土,都批到縣裡去,務在安輯,與民休息。至於處處利藪,也絕不耐煩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問著晚生,便是『問道於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話,而今也不甚確了。」當下酒過數巡,蘧公子見他問的都是些鄙陋不過的話,因又說起:「家君在這裡無他好處,只落得個訟簡刑清;所以這些幕賓先生,在衙門裡,都也吟嘯自若。還記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說道:『聞得貴府衙門裡有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樣?」蘧公子道:「是吟詩聲,下碁聲,唱曲聲。」王太守大笑道:「這三樣聲息卻也有趣的緊。」蘧公子道:「將來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換三樣聲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樣?」蘧公子道:「是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王太守並不知這話是譏誚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辦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認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飲,彼此傳杯換盞,直喫到日西時分;將交代的事當面言明,王太守許定出結,作別去了。過了幾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項銀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結。蘧太守帶著公子家眷,裝著半船書畫,回嘉興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來,果然聽了蘧公子的話,釘了一把頭號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餘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頭號板子。把兩根板子拿到內衙上秤,較了一輕一重,都寫了暗號在上面。出來坐堂之時,吩咐叫用大板,皂隸若取那輕的,就知他得了錢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隸。這些衙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全城的人,無一個不知道太爺的利害,睡夢裡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訪聞,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做到兩年多些,各處薦了。

適值江西寧王反亂,各路戒嚴,朝廷就把他推陞了南贛道,催趲軍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書,星速赴南贛到任。到任未久,出門查看臺站,大車駟馬,在路曉行夜宿。那日到了一個地方,落在公館。公館是個舊人家一所大房子。走進去舉頭一看,正廳上懸著一塊匾,匾上貼著紅紙,上面四個大字是『驊騮開道」。王道臺看見,喫了一驚。到廳陞座,屬員衙役參見過了,掩門用飯。忽見一陣大風,把那片紅紙吹在地下,裡面現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是『天府夔龍』。王道臺心裡不勝駭異,纔曉得關聖帝君判斷的話,直到今日纔驗。那所判「兩日黃堂」,便是南昌府的個「昌」字。可見萬事分定。一宿無話,查畢公事回衙。

次年,寧王統兵破了南贛官軍,百姓開了城門,抱頭鼠竄,四散亂走。王道臺也抵當不住,叫了一隻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寧王百十隻艨艟戰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萬火把,照見小船,叫一聲:「拿!」幾十個兵卒跳上船來,走進中艙,把王道臺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從人、船家,殺的殺了,還有怕殺的,跳在水裡死了。王道臺嚇得撒抖抖的顫,燈燭影裡,望見寧王坐在上面;不敢抬頭。寧王見了,慌走下來,親手替他解了縛,叫取衣裳穿了,說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誅君側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員,降順了孤家,少不得陞授你的官爵。」王道臺顫抖抖的叩頭道:「情願降順。」寧王道:「既然願降,待孤家親賜一杯酒。」此時王道臺被縛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飲而盡,心便不疼了,又磕頭謝了。王爺即賞與江西按察司之職,自此隨在寧王軍中。聽見左右的人說,寧王在玉牒中是第八個王子,方纔悟了關聖帝君所判「琴瑟琵琶」,頭上是八個「王」字,到此無一句不驗了。

寧王鬧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陣殺敗,束手就擒。那些偽官,殺的殺,逃的逃了。王道臺在衙門並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只取了一個枕箱,裡面幾本殘書和幾兩銀子,換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擇路,趕了幾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烏鎮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喫點心。王惠也拿了幾個錢上岸。那點心店裡都坐滿了,只有一個少年獨自據了一桌。王惠見那少年彷彿有些認得,卻想不起。開店的道:「客人,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王惠便去坐在對席。少年立起身來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問道:「請教客人貴處?」那少年道:「嘉興。」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過南昌太守,可與足下一家?」那少年驚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見問?」王惠道:「原來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孫,失敬了。」那少年道:「卻是不曾拜問貴姓仙鄉。」王惠道:「這裡不是說話處,寶舟在哪邊?」蘧公孫道?「就在岸邊。」當下會了帳,兩人相攜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當日在南昌相會的少爺,台諱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孫道:「這便是先君。」王惠驚道:「原來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卻如何這般稱呼?難道已仙遊了麼?」蘧公孫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組,次年即不幸先君見背。」

王惠聽罷,流下淚來,說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誼,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貴庚多少了?」蘧公孫道:「虛度十七歲。到底不曾請教貴姓仙鄉。」王惠道:「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麼?」蘧公孫道:「他們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後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孫大驚道:「聞得老先生已榮陞南贛道,如何改裝獨自到此?」王惠道:「只為寧王反叛,弟便掛印而逃;卻為圍城之中,不曾取出盤費。」蘧公孫道:「如今卻將何往?」王惠道:「窮途流落,哪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順寧王的話說了出來。蘧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椿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與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遲,只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同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拿將來交與世兄,我輕身更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代,彼此灑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另覓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髮披緇去了。

蘧公孫回到嘉興,見了祖父,說起路上遇見王太守的話。蘧太守大驚道:「他是降順了寧王的。」公孫道:「這卻不曾說明,只說是掛印逃走,並不曾帶得一點盤纏。」蘧太守道:「他雖犯罪朝廷,卻與我是個故交。何不就將你討來的銀子送他盤費?」公孫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孫道:「只取得二百兩銀子,儘數送與他了。」蘧太守不勝歡喜道:「你真可謂汝父之肖子。」就將當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訴了一遍。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了一番,進房歇息。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說道:「王太守枕箱內還有幾本書。」取出來送與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鈔本;其他也還沒要緊,只內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詩話,有一百多紙,就是青邱親筆繕寫,甚是精工。蘧太守道:「這本書多年藏之大內,數十年來,多少才人求見一面不能,天下並沒有第二本。你今無心得了此書,真乃天幸。須是收藏好了,不可輕易被人看見。」蘧公孫聽了,心裡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竟將他繕寫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來,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面,下面寫「嘉興蘧來旬駪夫氏補輯」刻畢,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說,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諸名士贈答。

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婁府兩位少老爺到了。」蘧太守叫公孫:「你婁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請進來。」公孫領命,慌出去迎。這二位乃是婁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餘年,甍逝之後,賜了祭葬,諡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長子現任通政司大堂。這位三公子,諱琫,字玉亭,是個孝廉;四公子諱瓚,字瑟亭,在監讀書。是蘧太守的親內姪。公孫隨著兩位進來,蘧太守歡喜,親自接出廳外簷下。兩人進來,請姑丈轉上,拜了下去。蘧太守親手扶起,叫公孫過來拜見了表叔,請坐奉茶。二位婁公子道:「自拜別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載。小姪們在京,聞知姑丈掛冠歸里,無人不拜服高見。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鬚鬢皓然,可見有司官是勞苦的。」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化了,越覺得胸懷冰冷。細想來,只怕還是做官的報應。」婁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誰想享年不永。幸得表姪已長成人,侍奉姑丈膝下,還可借此自寬。」婁四公子道:「便是小姪們聞了表兄訃音,思量總角交好,不想中路分離,臨終也不能一別,同三兄悲痛過深,幾乎發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終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況也還覺得高興麼?」二位道:「通政司是個清淡衙門,家兄在那裡浮沈著,絕不曾有甚麼建白,卻是事也不多。所以小姪們在京師轉覺無聊,商議不如返舍為是。」

坐了一會,換去衣服,二位又進去拜見了表嫂。公孫陪奉出來,請在書房裡。面前一個小花圃,琴、樽、爐、几、竹、石、禽、魚,蕭然可愛。蘧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掛著天台籐杖,出來陪坐。擺出飯來,用過飯,烹茗清談,說起江西寧王反叛的話:「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建了這件大功,除了這番大難。」婁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為難得。」四公子道:「據小姪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寧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敗論人,固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四公子不敢再說了。哪知這兩位公子,因科名蹭蹬,未能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騷不平,每常只說:「自從永樂篡位之後,明朝就不成個天下!」每到酒酣耳熱,更要發這一種議論。婁通政也是聽不過,恐怕惹出事來,所以勸他回浙江。

當下又談了一會閒話,兩位問道:「表姪學業,近來造就何如?卻還不曾恭喜畢過姻事?」太守道:「不瞞二位賢姪說,我只得這一個孫子,自小嬌養慣了。我每常見這些教書的先生也不見有甚麼學問,一味粧模做樣,動不動就是打罵。人家請先生的,開口就說要嚴;老夫姑息的緊,所以不曾著他去從時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讀些經史;自你表兄去後,我心裡更加憐惜他,已替他捐了個監生。舉業也不曾十分講究。近來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幾首詩,吟詠性情,要他知道樂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歡便了。」二位公子道:「這個更是姑丈高見。俗語說得好:『與其出一個斲削元氣的進士,不如出一個培養陰騭的通儒。』這個是得緊。」蘧太守便叫公孫把平日作的詩取幾首來與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稱讚不已。一連留住盤桓了四五日,二位辭別要行,蘧太守治酒餞別,席間說起公孫姻事:「這裡大戶人家,也有央著來說的;我是個窮官,怕他們爭行財下禮,所以耽遲著。賢姪在湖州,若是老親舊戚人家,為我留意。貧窮些也不妨。」二位應諾了,當日席終。

次早,叫了船隻,先發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孫親送上船,自己出來廳事上作別,說到:「老夫因至親,在此數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賢姪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著我的名字,說我蘧祐年邁龍鐘,不能親自再來拜謁墓道了。」兩公子聽了,悚然起敬,拜別了姑丈。蘧太守執手送出大門。公孫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時,拜別了表叔,看著開了船,方纔回來。兩公子坐著一隻小船,蕭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見兩岸桑陰稠密,禽鳥飛鳴。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裡邊撐出船來,賣些菱、藕。兩弟兄在船內道:「我們幾年京華塵土中,哪得見這樣幽雅景致?宋人詞說得好:『算計只有歸來是。』果然!果然!」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鎮人家,桑陰裡射出燈光來,直到河裡。兩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處有人家,上面沽些酒來消此良夜,就在這裡宿了罷。」船家應諾,泊了船。兩弟兄憑舷痛飲,談說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飯,兩兄弟上岸閒步,只見屋角頭走過一個人來,見了二位,納頭便拜下去,說道:「婁少老爺,認得小人麼?」

只因遇著這個人,有分教:公子好客,結多少碩彥名儒;相府開筵,常聚些布衣葦帶。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權天使(三級)

發酵的幸福,散出醉人的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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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4-13 09:55:5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家

話說兩位公子在岸上閒步,忽見屋角頭走過一個人來,納頭便拜。兩公子慌忙扶起,說道:「足下是誰?我不認得。」那人道:「兩位少老爺認不得小人了麼?」兩公子道:「正是面善,一會兒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爺墳上看墳的鄒吉甫的兒子鄒三。」兩公子大驚道:「你卻如何在此處?」鄒三道:「自少老爺們都進京之後,小的老子看著墳山,著實興旺,門口又置了幾塊田地。那舊房子就不彀住了,我家就另買了房子搬到東村,那房子讓與小的叔子住。後來小的家弟兄幾個又娶了親,東村房子,只彀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個姐姐,嫁在新市鎮。姐夫沒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這裡來住,小的就跟了來的。」兩公子道:「原來如此。我家墳山,沒有人來作踐麼?」鄒三道:「這是哪個敢?府縣老爺們,太凡往從那裡過,都要進來磕頭,一莖草也沒人動。」兩公子道:「你父親、母親而今在哪裡?」鄒三道:「就在市稍盡頭姐姐家住著,不多幾步。小的老子時常想念二位少爺的恩德,不能見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鄒吉甫這老人家,我們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遠,何不去到他家裡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帶了鄒三回到岸上,叫跟隨的吩咐過了船家。鄒三引著路,一徑走到市稍頭。只見七八間矮小房子,兩扇蘺笆門,半開半掩。鄒三走去叫道:「阿爺,三少老爺、四少老爺在此。」鄒吉甫裡面應道:「是哪個?」拄著枴杖出來。望見兩位公子,不覺喜從天降;讓兩公子走進堂屋,丟了枴杖,便要倒身下拜。

兩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這個禮。」兩公子扯他同坐下。鄒三捧出茶來,鄒吉甫親自接了,送與兩公子喫著。三公子道:「我們從京裡出來,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墳上掃墓,算計著會你老人家。卻因繞道在嘉興看蘧姑老爺,無意中走這條路,不想撞見你兒子,說你老人家在這裡,得以會著。相別十幾年,你老人家越發康健了。方才聽見說,你那兩個令郎都娶了媳婦,曾添了幾個孫子了麼?你的老伴也同在這裡?」說著,那老婆婆白髮齊眉,出來向兩公子道了萬福。兩公子也還了禮。鄒吉甫道:「你快進去向女孩兒說,整治起飯來,留兩位少老爺坐坐。」婆婆進去了。鄒吉甫道:「我夫妻兩個,感激太老爺少老爺的恩典,一時也不能忘。我這老婆子,每日在這房簷下燒一柱香,保祝少老爺們仍舊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爺想也是大轎子?」四公子道:「我們弟兄們都不在家,有甚好處到你老人家?卻說這樣的話,越說得我們心裡不安。」三公子道:「況且墳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們方且知感不盡,怎說這話?」鄒吉甫道:「蘧姑老爺已是告老回鄉了,他少爺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長成人了麼?」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歲,資性倒也還聰明的。」鄒三捧出飯來,雞、魚、肉、鴨,齊齊整整,還有幾樣蔬菜,擺在桌上,請兩位公子坐下。鄒吉甫不敢來陪,兩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來,鄒吉甫道:「鄉下的水酒,少老爺們恐喫不慣。」四公子道:「這酒也還有些身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而今人情薄了,這米做出來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還是聽見我死鬼父親說:『在洪武爺手裡過日子,各樣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後來永樂爺掌了江山,不知怎樣的,事事都改變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來。』像我這酒是扣著水下的,還是這般淡薄無味。」三公子道:「我們酒量也不大,只這個酒十分好了。」鄒吉甫喫著酒,說道:「不瞞老爺說,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憐見,讓他們孩子們再過幾年洪武爺的日子就好了!」

四公子聽了,望著三公子笑。鄒吉甫又道:「我聽見人說:『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樣好的,就為出了個永樂爺就弄壞了。』這事可是有的麼?」三公子笑道:「你鄉下一個老實人,哪裡得知這些話?這話畢竟是誰向你說的?」鄒吉甫道:「我本來果然不曉得這些話;因我這鎮上有個鹽店,鹽店一位管事先生,閒常無事,就來到我們這稻場上,或是柳蔭樹下坐著,說的這些話,所以我常聽見他。」兩公子驚道:「這先生姓甚麼?」鄒吉甫道:「他姓楊,為人忠直不過;又好看的是個書,要便袖口內藏了一卷,隨處坐著,拿出來看。往常他在這裡,飯後沒事,也好步出來了;而今要見這先生,卻是再不能得!」公子道:「這先生往哪裡去了?」鄒吉甫道:「再不要說起!楊先生雖是生意出身,一切帳目,卻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閑遊,在店裡時,也只是垂簾看書,憑著這夥計胡三。所以店裡人都稱呼他是個『老阿獃』。先年東家因他為人正氣,所以託他總管;後來聽見這些獃事,本東自己下店,把帳一盤,卻虧空了七百多銀子。問著:又沒處開消;還在東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畫腳的不服。東家惱了,一張呈子送在德清縣裡。縣主老爺見是鹽務的事,點到奉承,把這先生拿到監裡坐著追比。而今在監裡將有一年半了。」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麼產業可以賠償?」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兩個兒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讀書,還靠著老官養活,卻將甚麼賠償?」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窮鄉僻壤,有這樣讀書君子,卻被守錢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髮衝冠!我們可以商量個道理救得此人麼?」三公子道:「他不過是欠債,並非犯法;如令只消到城裡問明底細,替他把這幾兩債負弄清了就是。這有何難!」四公子道:「這最有理。我兩人明日到家,就去辦這件事。」鄒吉甫道:「阿彌陀佛!二位少老爺是肯做好事的。想著從前已往,不知拔濟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楊先生來,這一鎮的人,誰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這句話你在鎮上且不要說出來,待我們去相機而動。」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體做的來與做不來,說出來就沒趣了。」於是不用酒了,取飯來喫過,匆匆回船。鄒吉甫拄著枴杖,送到船上說:「少老爺們恭喜回府,小老遲日再來城裡府內候安。」又叫鄒三捧著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與二位少老爺消夜。看著開船,方纔回去了。

兩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務,應酬了幾天客事,順便喚了一個辦事家人晉爵,叫他去到縣裡,查新市鎮鹽店裡送來監禁這人是何名字,虧空何項銀兩,共計多少,本人有功名沒功名,都查明白了來說。晉爵領命,來到縣衙。戶房書辦原是晉爵拜盟的弟兄,見他來查,連忙將案尋出,用紙謄寫一通,遞與他,拿了回來回覆兩公子。只見上面寫著:「新市鎮公裕旗鹽店呈首:商人楊執中(即楊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賭穿喫,侵用成本七百餘兩,有誤國課,懇恩追此云云。但查本人係廩生挨貢,不便追比。合詳情褫革,以便嚴比;今將本犯權時寄監收禁,候上憲批示,然後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這也可笑的緊;廩生挨貢,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過侵用鹽商這幾兩銀子,就要將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問明了他並無別情麼?」晉爵道:「小的問明了,並無別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們前日黃家圩那人來贖田的一宗銀子,兌七百五十兩替他上庫;再寫我兩人的名帖,向德清縣說:『這楊貢生是家老爺們相好』,叫他就放出監來。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個保狀。你作速去辦理。」四公子道:「晉爵,這事你就去辦,不可怠慢。那楊貢生出監來,你也不必同他說什麼,他自然到我這裡來相會。」晉爵應諾去了。晉爵只帶二十兩銀子,一直到書辦家,把這銀子送與書辦,說道:「楊貢生的事,我和你商議個主意。」書辦道:「既是太師老爺府裡發的有帖子,這事何難?」隨即打個稟帖,說:「這楊貢生是婁府的人。兩位老爺發了帖,現有婁府家人具的保狀。況且婁府說:這項銀子,非贓非帑,何以便行監禁?此事乞老爺上裁。」

知縣聽了婁府這番話,心下著慌,卻又回不得鹽商;傳進書辦去細細商酌,只得把幾項鹽規銀子湊齊,補了這一項;准了晉爵保狀,即刻把楊貢生放出監來,也不用發落,釋放去了。那七百多兩銀子都是晉爵笑納,把放來的話都回覆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監,自然就要來謝。哪知楊執中並不曉得是甚麼緣故;縣前問人,說是一個姓晉的晉爵保了他去。他自心裡想,生平並不認得這姓晉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乾淨,且下鄉家去照舊看書。到家,老妻接著,喜從天降。兩個蠢兒子,日日在鎮上賭錢,半夜也不歸家。只有一個老嫗,又癡又聾,在家燒火做飯,聽候門戶。楊執中次日在鎮上各家相熟處走走,鄒吉甫因是第二個兒子養了孫子,接在東莊去住,不曾會著;所以婁公子這一番義舉,做夢也不得知道。

婁公子過了月餘,弟兄在家,不勝詫異;想到越石甫故事,心裡覺得楊執中想是高絕的學問,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楊執中至今並不來謝,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論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該先到他家相見訂交。定要望他來報謝,這不是俗情了麼?」三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但豈不聞『公子有德於人,願公子忘之』之說。我們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見之時,原不要提起。朋友聞聲相思,命駕相訪,也是常事。難道因有了這些緣故,倒反隔絕了,相與不得的?」三公子道:「這話極是有理。」當下商議已定,又道:「我們須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盡日之談。」

於是叫了一隻小船,不帶從者,下午下船,走了幾十里。此時正值秋末冬初,晝短夜長,河裡有些朦朧的月色。這小船乘著月色,搖著櫓走。那河裡各家運租米船,挨擠不開,這船卻小,只在船傍邊擦過去。看看二更多天氣,兩公子將次睡下,忽聽一片聲,打得河路響,這小船卻沒有燈,艙門又關著。四公子在板縫裡張一張,見上流頭一隻大船,明晃晃點著兩對大高燈;一對燈上字是「相府」,一對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著幾個如狼似虎的僕人,手拿鞭子,打那擠河路的船。四公子嚇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過來看看。這是哪個?」三公子來看了一看:「這僕人卻不是我家的!」說著,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條河路,你走就走罷了,行兇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睜開驢眼看看燈籠上的字!船是哪家的船!」船家道:「你燈上掛著相府,我知道你是哪個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婁府還有第二個宰相!」船家道:「婁府!──罷了,是哪一位老爺?」那船上道:「我們是婁三老爺裝租米的船,誰人不曉得!這狗攮的,再回嘴,拿繩子來把他拴在船頭上,明日回過三老爺,拿帖子送到縣裡,且打幾十板子再講!」船家道:「婁三老爺現在我船上,你哪裡又有個婁三老爺出來了?」

兩公子聽著暗笑。船家開了艙板,請三老爺出來給他們認一認。三公子走在船頭上,此時月尚未落,映著那邊的燈光,照得亮。三公子問道:「你們是我家哪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卻認得三公子,一齊都慌了,齊跪下道:「小人們的主人卻不是老爺一家,小人們的主人劉老爺曾做過守府。因從莊上運些租米,怕河路裡擠,大膽借了老爺府裡官銜,不想就衝撞了三老爺的船,小的們該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雖不是我本家,卻也同在鄉里,借個官銜燈籠何妨?但你們在河道裡行兇打人,卻使不得。你們說是我家,豈不要壞了我家的聲名?況你們也是知道的,我家從沒有人敢做這樣事。你們起來,就回去見了你們主人,也不必說在河裡遇著我的這一番話。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難道我還計較你們不成?」眾人應諾,謝了三老爺的恩典,磕頭起來,忙把兩副高燈登時吹息,將船溜到河邊上歇息去了。三公子進艙來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該說出我家三老爺在船上,又請出給他看。使他們掃這一場大興,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說,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兇惡!這一會纔現出原形來了!」說罷,兩公子解衣就寢。

小船搖櫓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鎮泊岸。兩公子取水洗了面,喫了些茶水點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兩人走上岸,來到市稍盡頭鄒吉甫女兒家,見關著門。敲門問了一問,纔知道老鄒夫婦兩人都接到東莊去了。女兒留兩位老爺喫茶,也不曾坐。兩人出了鎮市,沿著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著一個挑柴的樵夫,問他:「這裡有個楊執中老爺家住在哪裡?」樵夫用手指著:「遠望著一片紅的便是他家屋後,你們打從這小路穿過去。」兩位公子謝了樵夫,披榛覓路,到了一個村子,不過四五家人家,幾間茅屋。屋後有兩棵大楓樹,經霜後楓葉通紅,知道這是楊家屋後了。又一條小路,轉到前門。門前一條澗溝,上面小小板橋。兩公子過得橋來,看見楊家兩扇板門關著。見人走到,那狗便吠起來。三公子自來叩門。叩了半日,裡面走出一個老嫗來,身上衣服甚是破爛。兩公子近前問道:「你這裡是楊執中老爺家麼?」問了兩遍,方纔點頭道:「便是,你是哪裡來的?」兩公子道:「我弟兄兩個姓婁,在城裡住。特來拜訪楊執中老爺的。」那老嫗又聽不明白,說道:「是姓劉麼?」兩公子道:「姓婁。你只向老爺說是大學士婁家便知道了。」老嫗道:「老爺不在家裡。從昨日出門看他們打魚,並不曾回來,你們有甚麼說話,改日再來罷。」說罷,也不曉得請進去請坐喫茶,竟自關了門,回去了。兩公子不勝悵悵,立了一會,只得仍舊過橋,依著原路,回到船上,進城去了。

楊執中這老獃直到晚裡纔回家來。老嫗告訴他道:「早上城裡有兩個甚麼姓『柳』的來尋老爹,說他在甚麼『大覺寺』裡住。」楊執中道:「你怎麼回他去的?」老嫗道:「我說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來罷。」楊執中自心裡想:「哪個甚麼姓柳的?……」忽然想起當初鹽商告他,打官司,縣裡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這差人要來找錢。因把老嫗罵了幾句道:「你這老不死,老蠢蟲!這樣人來尋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罷了,又叫他改日來怎的,你就這樣沒用!」老嫗又不服,回他的嘴。楊執中惱了,把老嫗打了幾個嘴巴,踢了幾腳。自此之後,恐怕差人又來尋他,從清早就出門閑混,直到晚上纔歸家。

不想婁府兩公子放心不下,過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鎮上,仍舊步到門首敲門。老嫗開門,看見還是這兩個人,惹起一肚子氣,發作道:「老爹不在家裡!你們只管來找尋怎的!」兩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說我們是大學士婁府?」老嫗道:「還說甚麼!為你這兩個人,帶累我一頓拳打腳踢!今日又來做甚麼!老爹不在家!還有些日子不來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燒鍋做飯!」說著,不由兩人再問,把門關上,就進去了,再也敲不應。兩公子不知是何緣故,心裡又好惱,又好笑,立了一會,料想叫不應了,只得再回船來。

船家搖著行了有幾里路。見一個賣菱的船,船上一個小孩子搖近船來。那孩子手扶著船窗,口裡說道:「買菱那!買菱那!」船家把繩子拴了船,且秤菱角。兩公子在船窗內伏著問那小孩子道:「你是哪村裡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這新市鎮上。」四公子道:「你這裡個有楊執中老爹,你認得他麼?」那小孩子道:「怎麼不認得?這個老先生是個和氣不過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戲,袖子裡還丟下一張紙卷子,寫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哪裡?」那小孩子道:「在艙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過來我們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遞過來,接了船家買菱的錢,搖著去了。兩公子打開看,是一幅素紙,上面寫著一首七言絕句詩道:「不敢妄為些子事,只因曾讀數行書;嚴霜烈日皆經過,次第春風到草蘆。」後面一行寫「楓林拙叟楊允草」。兩公子看罷,不勝歎息,說道:「這先生襟懷沖淡,其實可敬!只是我兩人怎麼這般難會?……」

這日雖霜楓淒緊,卻喜得天氣晴明。四公子在船頭上看見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見後面一隻大船,趕將上來。船頭上一個人叫道:「婁四老爺,請攏了船,家老爺在此。」船家忙把船攏過去。那人跳過船來,磕了頭,看見艙裡道:「原來三老爺也在此。」

只因遇著這隻船,有分教:少年名士,豪門喜結絲蘿;相府儒生,勝地廣招俊傑。』畢竟這船是哪一位貴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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