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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羅斯·麥唐諾]地下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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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人



        作者:羅斯·麥唐諾  譯者:平郁

  簡介

  聖德瑞沙上空火光沖天,珍心急如焚,僱請私家偵探劉亞契一道驅車前往。不料,丈夫史丹被人殺害藏屍地下,勒索史丹的在逃犯艾爾也被人殺害在
  汽車旅館,兒子龍尼被一個金髮女郎和一個長髮少年帶走不知去向……
  調查步步深入,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凸現出來,埋入地下十五年的禮歐的屍骨又挖了出來,案情更加撲朔迷離,雖有神探智解謎雲,也只有看到書的最後一頁,你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兇手竟是……





本書導讀

  
侯安國

  
  羅斯·麥唐諾(1915-1983),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作家。生於洛杉磯,長在加拿大,大學時期曾負笈多倫多、倫敦從事文學研究,並在密西根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
  羅斯·麥唐諾本名肯尼士·米勒(Kenneth Millar)。他的太太瑪格麗特·米勒(Mmpt Millar,1915-1994)比他出道更早,也更早成名。其名作《眼前禽獸》曾獲美國推理作家協會「最佳小說獎」,她本人1983年也被該協會選為「推理大師」。羅斯·麥唐諾受太太影響,1944年開始用本名出版推理小說。為了避免與太太名字混淆,出版幾本推理小說後,他改筆名為約翰·麥唐諾。不料這一改,竟與當時另一位推理小說大家約翰·麥唐諾(for MacDonald,1916-1986)同名同姓了。兩經周折,米勒最後改名羅斯·麥唐諾(Rocs MacDonald),這才擺脫困擾,並最終成為世界推理小說史上響噹噹的人物。
  「硬漢」派偵探小說,是美國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的偵探小說流派。這類作品裡充滿了兇殺、毆打場面,偵探破案也更多借助於拳頭和手槍,所以被稱作「硬漢」。這些作品一定程度反映了社會現實,接近真正的文學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家當屬達謝爾·哈梅特和雷蒙德·昌德勒。前者的《血腥的收穫》(1929)、《玻璃鑰匙》(1931),後者的《小妹妹》(1949)。《永遠再見了》(1949)等,不僅是優秀的偵探小說,也是出色的文學作品。遺憾的是這一優秀傳統並未進一步發揚光大,二戰後英美一些作家,如英國的傑姆斯·亥德利·柴斯和美國的米凱·斯皮蘭等,只沿襲了這類作品中的兇殺、毆打手法,甚至誇大到殘暴地步。真正繼承和發揚這一傳統的,首推羅斯·麥唐諾。承繼麥唐諾的,則是至今仍活躍在美國偵探小說界的勞倫斯·布洛克。因此我們說,羅斯·麥唐諾是美國「硬漢」派偵探小說史上一位承先啟後的作家。
  第一次世界大戰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稱為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僅英美兩國就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偵探小說。這些作品結構精巧,偵探破案手法神奇,人物卻僅僅是一個符號。作家們只注重一樁樁疑案如何被偵破,而人間是非、善惡鬥爭、政治局勢、經濟危機、工人失業等社會現實並未進入作品。本質上這類作品只是作家比賽智慧的場地,僅是為讀者消閒解悶的迷宮式的遊戲。「硬漢」派偵探小說的出現扭轉了這種局面。哈梅特和昌德勒筆下的偵探大都遊蕩於街市,穿梭於暗角,深入到社會的各個切面,突顯了當時世界範圍的經濟蕭條給美國的打擊、工人的失業和罷工、官吏的貪污腐化、社會的動盪不安等外在世界。如果說哈梅特、昌德勒關注的社會寫實是對「外部的真實」的描寫的話,麥唐諾則別有懷抱,他對心理分析在犯罪行為上的意義投入了極大的關注,他作品顯示的是「內部的真實」,更有評論家稱他塑造的偵探是「帶私家偵探牌照的心理醫生」。從這一點看,他似乎更像同期稍早的法國偵探小說作家喬治·西麥農。
  1971年出版的《地下人》,是麥唐諾成熟期的作品。他筆下的私家偵探劉亞契離過婚,生活坎坷,卻喜歡小孩,還會喂鴿子;他沉默寡言,愛聽愛問,卻不太流露自己的意見或內。心的看法;他也穿梭於街市,注意犯罪的社會環境,卻更善於深入他人內心隱秘,去探究他尋求的真實。這一形象,已經擺脫哈梅特和昌德勒的影響,完全有了自己的風格。
  麥唐諾是最早把童年創傷經驗和犯罪行為或動機聯結起來的推理小說作家,也是最早處理創傷後記憶與失憶的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偵探小說,除了極強的娛樂性外,還多了幾分沉重。
  麥唐諾的文字清新洗練,很少冗長的敘述語言。他善於使用生動的對話,通過對話描寫人物,推進故事發展。他的不少作品被列入大學文學課程,這在推理小說家中並不多見。正因為出色的成就,1974年他被美國推理作家協會推選為「推理大師」,以後又擔任美國推理作家協會主席及評選會理事。
  麥唐諾一生著有26部長、短篇小說,除《地下人》外,重要作品還有:《The Moving Target》(1949),《The Doomsters》(1958),《The Gallon Case》(1959),《The Goodbpe look》(1969),《The Blue Hammer》(1976)。
  聖德瑞沙上空火光沖天,珍心急如焚,僱請私家偵探劉亞契一道驅車前往不料,丈夫史丹被人殺害藏屍地下,勒索史丹的在逃犯艾爾也被人殺害在汽車旅館,兒子龍尼被一個金髮女郎和一個長髮少年帶走不知去向……
  調查步步深入、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凸現出來,埋入地下十五年的禮歐的屍骨又挖了出來,案情更加撲朔迷離、雖有神探智解謎雲,也只有看到書的最後一頁、你才會恍然大悟:原來兇手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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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就被樹葉的一陣沙沙聲響給弄醒了。一股熱風從臥房的窗子裡吹進來。我爬下床,把窗關上,然後躺回床上聽風聲。
  過了一陣子,風沉寂下來,於是我又爬下床把窗子打開。涼爽的空氣,新鮮海洋的氣息,西洛杉磯略嫌老舊的氣味,全都湧進了我的屋子。我又回到床上睡覺,直到清晨被我那些小堅鳥叫醒。
  我把那些鳥兒當成是自己養的。它們大概有五六隻,輪流在我的窗欞上俯衝轟炸,然後撤退到隔鄰的木蘭花樹下。
  我走進廚房,打開一罐花生,朝窗戶外頭丟出一把。那些堅鳥猛然往下飛撲,落在公寓的院子裡。我穿上衣服,帶著那罐花生,走到屋外的台階旁。
  這是個明朗的九月早晨。天邊帶著一抹黃色,像是在日光下變黑了的廉價紙張。現在一絲絲風也沒有,可是我還是聞得到內陸沙漠的味道,感受到它的高熱。
  我又撒了一把花生給我那群堅鳥,看著它們在草地上飛散開來。一個穿著藍色棉西裝的小男孩打開樓下一間屋子的門,那間屋子平常是一對姓華勒的夫婦住的。那小男孩看來不過五六歲,有著一頭剪得極短的黑髮,和一雙焦慮的藍眼睛。
  「我可以出來嗎?」他問。
  「我無所謂。」
  他沒把門關上就向我走過來,小心翼翼得幾近誇張,像是怕嚇著了鳥。而那些鳥兒正忙著撲食、大叫,一心想把其他的鳥嚇跑,根本沒留意到他。
  「你在餵它們吃什麼?花生嗎?」
  「沒錯。你要不要吃一點?」
  「謝謝,我不想吃。我爸爸要帶我去看奶奶。她每次都給我吃好多東西。她也會喂小鳥吃東西。」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我想我可以喂鳥吃一點花生。」
  我把打開的罐頭遞給他。他拿了一把,撒在草地上。那些堅鳥猛然撲過來,其中兩隻開始打架,喧囂而毫不留情。
  男孩的臉色變得蒼白。
  「它們會殺死對方嗎?」他的聲音微弱而緊張。
  「不會,他們只是在打架。」
  「堅鳥會不會把其他的鳥類殺死?」
  「有時候會。」我想辦法轉換話題。「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龍尼·卜賀。他們會把什麼鳥殺死?」
  「其他種類的幼鳥。」
  男孩抬起肩膀,把交叉的雙臂緊抱在胸前,像一對還沒長好的翅膀。
  「它們會不會殺死小孩子?」
  「不會,它們沒那麼大。」
  這句話好像給了他勇氣。
  「我現在想吃一顆花生,好不好?」
  「好啊!」
  他站在我面前,仰起臉,早晨的陽光逼得他瞇起眼睛。
  「你丟一顆,我用嘴巴接。」
  我丟出一顆花生,他接著了,隨後我又丟出好幾顆,有些他接住了,有些掉到草地上。那些堅鳥全繞在他身邊打轉,好似破碎掉的天空一團團的圍住他。
  一個穿著紅白條紋相間運動衫的年輕人,從馬路上走進公寓的院子。他的模樣簡直就像長大了的龍尼,而且同樣留給我一副神形焦慮的印象。他急急地吸著一根褐色的小雪茄。
  彷彿一直在提防著那個年輕人出現似的,一個黑髮紮成馬尾的女人從大門洞開的華勒家走出來。她長得很漂亮,我想到我剛才該先把鬍子刮一刮的。
  那個男人假裝沒看到她。他對那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
  「早安,尤尼。」
  男孩看了他一眼,但是沒有轉過身去。那男人和女人從不同的方向朝他靠近,小男孩的臉龐已經失去了無憂無慮的快樂。他小小的身軀好似受到他們會合的壓力而變得更小了。他用好輕的聲音回答那男人:
  「早安。」
  那男人猛然轉向那個女人。
  「他怕我。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剛才跟他說了些什麼?」
  「我們剛才根本沒有談到你,史丹,看在我們自己的分上!」
  男人驟然把頭向前一伸,腳下卻沒動,一副有意挑釁的模樣。
  「『看在我們自己的分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這是在指責我嗎?」
  「不是,不過如果你想聽,我倒是可以想出幾個理由來罵罵你。」
  「我也可以。」他的眼睛朝我這裡瞄過來。「他是什麼人?是龍尼的玩伴?還是『你的』玩伴?」
  他帶著威脅意味揮舞著手上熱燙的雪茄煙頭。
  「我根本不知道這位先生的名字。」
  「那又有什麼差別?」他並沒有向我看。
  女人的臉龐失去血色,彷彿一下子生了病。
  「史丹,你說這話太過分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要是你不想跟我吵,為什麼離開我搬出來?」
  「你知道為什麼。」她的聲音很小。「那女孩還在家裡嗎?」
  「我們不談她。」他猛然轉過身去對那男孩說:「龍尼,我們離開這兒。我們和伊莉奶奶約好了,要上她聖德瑞莎的家去。」
  男孩站在他倆中間,拳頭握得緊緊的,眼睛看著自己的腳。
  「我不想去聖德瑞莎。我一定要去嗎?」
  「你一定要去。」那女人說。
  男孩的腳步慢慢朝我這邊移過來。
  「可是我想留在這裡,我想跟這個人在一起。」
  他抓住我的皮帶低頭站著,旁邊的大人都看不到他的臉。
  男孩的父親向他走去。
  「把手放開!」
  「我不要。」
  「他是你媽媽的男朋友嗎?他就是你媽媽的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
  「你這個小騙子!」
  男人扔掉雪茄,一隻手往後舉高,要打那男孩。我用雙臂護住孩子,把他抱開,然後一直把他抱在懷裡。他在發抖。
  那女人說:
  「史丹,拜託你放過他好不好?你看你把他弄成這個樣子。」
  「是『你』把他弄成這樣。我跑到這兒來,本來是想帶他好好去玩一玩,我媽老早就在盼著了。現在可好了,」他的聲音因為抱怨而提高了好幾度。「我不但親眼撞見了一幕家庭醜劇,而且尤尼全給他的代理爸爸給迷住了。」
  「你講這話就不對了。」我說話了。「龍尼跟我是鄰居——是新鄰居。我們才剛見面。」
  「那就把他放下來,他是我兒子。」
  我把男孩放下來。
  「你那雙髒手別再碰他。」
  我真想給那傢伙來上一拳。可是這樣做對那男孩沒什麼好處,對那女人也沒什麼好處。我用我最平靜的聲音說道:
  「先生,現在請你離開吧!」
  「我有權把我的兒子帶走。」
  男孩對我說:
  「我一定要跟他走嗎?」
  「他是你爸爸,對不對?你很幸運,有個喜歡帶你到處玩的爸爸。」
  「對啊,」他的媽媽也說話了。「龍尼,跟你爸爸去吧!我不在的時候,你跟你爸爸總是比較處得來。而且,如果你不去看伊莉奶奶,她會傷心的。」
  男孩低著頭走到他爸爸身邊,然後把手放在他的手裡。他們朝馬路走去。
  「我替我先生向你道歉。」那女人說。
  「你不必道歉,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這就是問題所在,他實在太愛挑釁了。不過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不可能一直是這副德性,要不然他活不到現在。」
  我有意把這句話講得輕鬆,可是說出口卻變得很沉重。我們的談話易然而止。我得設法讓我們的談話起死回生:
  「華勒夫婦是你的朋友嗎?卜賀太太?」
  「是的。我做學生的時候,華勒教授是我的指導老師。」聽起來她對過去很是懷念。「事實上,他現在還是我的良師,他跟師母兩位都是。我昨晚打電話到他們塔荷湖的家,那時候我——」她沒把話說完。「你是他們的朋友嗎?」
  「我們是好鄰居。對了,我名叫亞契,我住在樓上。」
  她點點頭:
  「師母昨天晚上要我暫住他們家的時候,曾經提到你。她說要是我需要任何幫忙,都可以來找你。」她朝我淡淡笑了一下。「其實我剛才就等於找過你了,是不是?謝謝你對我兒子那麼好。」
  「哪裡,我很樂意這麼做。」
  但我們還是很不自在。跟所有火爆的人一樣,她丈夫已經為這個早上留下陰影,他造成的影響依然鬱鬱地在空氣裡迴盪。像是要驅散這股氣氛似的,她說:
  「我剛才找到一些咖啡豆,是師母特地買的好品種,而且好像他們用不到。你要不要來一杯?」
  「謝謝。不過這樣不大好,你先生很可能會回來。」我已經聽到街上有部車,門打開又關上,不過沒有引擎啟動的聲音。「他很可能會動粗,卜賀太太。」
  「他不會的……」可是她的音調裡充滿懷疑。
  「會,真的。這種人我看多了,而且我學到盡可能不要惹惱他們。」
  「師母說你是個偵探,是嗎?」她的臉上冒出一種像是挑戰的神情。
  「我是,不過我今天休假。希望如此。」
  我笑著說,可是我說錯了話。她一副受傷的表情,眼睛黯了下去,嘴唇緊閉。我還繼續錯下去:
  「這張支票以後兌現,好不好,卜賀太太?」
  她搖搖頭,好似在對我說話,但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在這兒住下去。」
  馬路上的那部車已經打開了車門。史丹·卜賀獨自一人走進院子。
  「希望我沒打擾兩位什麼好事。」
  「哪有什麼事讓你打擾,」她說。「尤尼呢?」
  「在車上。他跟他老爸處一陣子就沒事了。」他的語氣好像男孩的父親另有其人似的。「你忘了把他的玩具、寵物和東西給我。他說你都整理好了。」
  「對,對,當然要給你。」她像是惱自己似的,趕緊跑進屋裡去,出來時帶著一個藍色的航空公司尼龍袋。「替我問候你母親。」
  她的聲音裡聽不到一絲溫情,他的回答也是:
  「當然」
  他倆的對話聽來就像是一對永遠不想再碰面的夫妻。一陣恐懼穿透我全身,這很奇怪,因為我一向慣於壓抑恐懼。我想我可能是替那個小男孩感到恐懼。無論如何,我真想攔住史丹·卜賀,把那孩子帶回來。可是我沒有。
  史丹·卜賀走到馬路上了。我兩步並做一步爬上外頭的台階,然後沿著走廊快步走到公寓前頭。一輛頗新的黑色福特敞篷車等在路邊。一個金髮女孩(或是女人)穿著一件無袖的黃色洋裝坐在前座。她用左手環著龍尼,而那小男孩好像狀甚緊張地抱著自己。
  史丹·卜賀坐進車子的駕駛室。他發動引擎,匆匆把車開走,我沒來得及看一眼那女孩的臉。從高處望去,我只看到她裸露的兩隻臂膀、隆起的胸部和一頭飄揚的金髮。
  剛才為那位男孩油然升起的恐懼,已經變成一股揮之不去的痛楚。我走進浴室去看我的臉,彷彿我能從那兒看到他的未來。可是,從我眼下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以及才留了二十四小時就已隱約閃現灰白的鬍子裡,我只看到自己的過去。
  我刮了鬍子,換上一件乾淨襯衫,又往樓下跑去。跑到一半我停下腳步,倚著台階扶手,我對自己說:你又跌到麻煩坑裡去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一個可愛的小孩,一個浪蕩的丈夫。
  一陣熱風吹上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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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我經過華勒家的大門,門是關著的。我走到街上最近的一個報攤,買了一份週末版的(洛杉磯時報)。我把報紙揣回家,大半個早上就花在看報上。我什麼都看,包括分類廣告——有時候分類廣告比新聞本身更容易讓你瞭解洛杉磯。
  我沖了個冷水澡,在前頭房間的書桌旁坐下,看看存折還剩下多少存款,然後把電話和電費帳單給清了。這兩筆帳都還沒逾期,這讓我感到自己操控有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正把支票放人信封裡,聽到有女人的腳步聲走近門口。
  「亞契先生?」
  我把門打開。她頭髮梳了上去,穿著一件花彩時髦的短洋裝,還套了一雙白色的花紋褲襪。她的眼皮上有藍色的眼影,唇上是深紅色的口紅。可是在這些裝扮的後面,她顯得既緊張又脆弱。
  「如果你在忙,我就不打擾你了。」
  「我不忙,請進。」
  她走進屋裡,將這房間從頭到尾□巡了一遍。她一件件地打量,目光像是雷達銀幕上的顯點般把目標照得清清楚楚,讓我不禁恍然,這些傢具實在頗舊了。我關上她身後的門,將書桌旁的椅子拉過來。
  「你要不要坐一下?」
  「謝謝你。」可是她還是站著。「聖德瑞莎有個地方起火了,是森林火災,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不過這種天氣是很容易鬧火災。」
  「聽廣播說,起火的地點跟伊莉奶奶——跟我婆婆家很近。我一直打電話給她,可是沒有人接。龍尼現在應該在她家才對,所以我擔心死了。」
  「為什麼?」
  她咬咬下唇,牙齒上出現了口紅印。
  「我不相信史丹會好好照顧他。我根本就不應該讓他把龍尼帶走的。」
  「那你為什麼又讓他帶走呢?」
  「我沒有權利剝奪史丹做父親的權利,而且,男孩子也需要爸爸陪在身邊。」
  「但可不是像史丹那樣的爸爸——我是就他現在的情緒狀態來看。」
  她認真地看著我,身子靠過來,並且遲疑地伸出一隻手。
  「亞契先生,請你幫我把他找回來。」
  「你是說尤尼,」我說。「還是史丹?」
  「兩個人都找回來。可是我最擔心的是龍尼。聽廣播說,那邊很可能要疏散一些住家。我真的不知道聖德瑞莎那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把一隻手舉到額頭上,遮住眼睛。我扶她到大沙發旁,勸她坐下,然後我走進廚房,把一隻玻璃杯沖洗乾淨,裝滿水。她喝水的時候,喉嚨在顫動。她穿著白色絲襪的修長美腿有如舞者的腿,在這間破舊的屋子裡顯得突兀,好似帶點戲劇意味。
  我在書桌旁坐下,轉過半個身子面對她:
  「你婆婆家電話幾號?」
  她把電話號碼連同區域撥號告訴我,我直接撥了過去。電話那頭急急響了九聲、十聲。
  話筒被拿起來的輕微聲響把我嚇了一跳,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是卜賀太太嗎?」
  「我就是。」她的聲音沉穩有禮。
  「你媳婦想跟你說話,請等一下。」
  我把話筒交給那個年輕女人,她走到書桌旁我剛才站的位置。我走進臥室,把門關上,拿起床邊的分機。
  年紀較大的女人說:
  「我一直沒看到史丹。星期六是我到醫院當義工的日子,他知道的,而且我剛從醫院裡回來。」
  「你不是在等他嗎?」
  「珍,他大概要傍晚才會來吧。」
  「可是他說他今天早上已經跟你約好了,而且答應要帶龍尼去看你。」
  「那我想他會來的。」那女人的聲音變得有戒心,也更嚴峻了。「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重要……」
  「他們幾個鐘頭以前就離開了,」珍說。「而且我知道你家附近有森林大火。」
  「沒錯,所以我才從醫院裡趕回來。很抱歉,我現在得掛電話了。」
  她把電話掛了,我也是。我走回客廳,珍還盯著她手裡的話筒愁眉不展,彷彿那原本是個活生生的東西,現在卻死在她手上。
  「史丹騙我,」她說。「他媽媽整個早上都在醫院裡。他帶那女孩到那間空房子去了。」
  「你跟史丹分手了嗎?」
  「大概是吧!可是我並不想跟他分手。」
  「那個金髮女孩是誰?」
  她提起手中的話筒,卻又猛然放下。我覺得她好像是在掛我的電話。
  「我們不要談這個。」她說。
  我稍稍改變話題。
  「你和史丹分居多久了?」
  「昨天才開始。我們其實不算分居。我想,要是史丹跟他媽媽說了——」她的話停在那裡。
  「她就會護著你?我可不這麼想。」
  她帶點訝異的眼神望著我。
  「你認識我婆婆?」
  「不認識,可是我還是不認為她會護著你。你婆婆是不是很有錢?」
  「我是不是——有那麼明顯嗎?」
  「不是,可是事出必有因。你丈夫也算是抬出他媽媽,才能把龍尼從你這兒帶走的吧。」
  這句話聽來像是指控,而她在這項控訴之前俯首認罪。
  「一定有人跟你說過我們的事。」
  「是你自己說的。」
  「可是我壓根沒跟你提過我婆婆,也沒提過那個金髮女孩。」
  「我想你有。」
  她陷人深思。她沉思的樣子很漂亮,使得她原本顯露焦慮的稜角變柔和了。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塔荷湖的華勒教授以後,他們打電話給你,把我說了個仔細。師母說了些什麼?還是華勒教授說的?」
  「根本沒這回事,他們沒打電話給我。」
  「那你怎麼知道那個金髮女孩的事?」
  「故事裡不都有個金髮女孩?」
  「你在笑我,」她用一種比較年輕的聲音說。「在現在這種情形下,這可不恰當。」
  「好吧,其實我看過她。」我感到自己好像自願充當了證人——她的證人,而我本來希望不要卷人她的生活,現在連這最後的一絲希望也隨著我話說出口而破滅了。「你先生和龍尼離開這裡的時候,那女孩跟他們一起坐在車上。」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樣我就會攔住他們。」
  「怎麼個攔法?」
  「我不知道。」她看著自己的雙手,表情突然失去了條理,被一股荒唐的幽默所取代。「我想,我可以在身上掛上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正牌夫人在此』,要不然就坐在車子前面擋路,要不然寫信給太空人申訴也可以。」
  我打斷她的話,免得她陷入歇斯底里。
  「至少他對這件事沒有隱瞞。況且有孩子在身邊,他們不可能做出——」我沒把這句話講完。
  她搖搖她可愛的腦袋。
  「我不知道他們可能做出什麼事來。事實上,就像你說的,就是因為他們太公開,我才擔心。我覺得他們兩個都瘋了,我是說真的。他昨天晚上把那女孩從辦公室帶回來,問都沒問我就要她留下來吃晚餐。她來家裡的時候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變得很亢奮,回答問題都是含含糊糊的。」
  「史丹在哪裡做事?」
  「他在北嶺的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我們家就住在北嶺。她不在同一家公司——我不是存心批評,可是看她那個樣子,大概連一天都待不了。她很可能還在讀大學,要不就是高中生,她很年輕。」
  「有多年輕?」
  「絕對不超過十九歲。這也是讓我馬上起了疑心的原因之一。史丹說,她是他以前學校裡的老朋友,今天在辦公室跟他聯絡上了。可是他起碼比那女孩大上七八歲。」
  「她是吃了什麼東西才變得亢奮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歡她跟龍尼說的話,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要史丹把她打發走,他不肯。所以我打電話給師母,然後就上這兒來了。」
  「或許你不該來的。」
  「我現在知道了。我應該留在家裡,跟他們據理力爭才對。問題是,史丹跟我疏遠已經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裡,對我一點都不關心。這等於把我做女主人的立場完全剝奪了。」
  「你想離婚嗎?」
  她很認真地想了一下。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不過,現在或許我是想離婚。我得好好想想。」她站起身子,像個模特兒般倚著我的書桌,露出一邊的臀部。「不過,不是現在,亞契先生。我得趕到聖德瑞莎去。請你開車載我去,幫我把龍尼找回來好嗎?」
  「我是個私家偵探,我就是靠這過活。」
  「師母告訴過我,所以我才來拜託你。當然,我會付費的。」
  我把門打開,把自動鎖弄好。
  「關於我的事,華勒太太還跟你說了些什麼?」
  她展開一臉燦爛而沒頭沒腦的笑容:
  「她說你是個寂寞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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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

  我在華勒家的客廳等她。牆壁上排滿了書,很多都是外文書,有如把現世排拒於外的絕緣體。她從房裡出來,手上提了個大手袋,還有她自己和那個失蹤小孩的外套。
  我把我的車從公寓大樓後面的車庫開出來,朝內陸方向,往溫杜拉公路開去。正午的陽光閃閃照著車流,反射在擋風玻璃和鉻鋼車體上。我把冷氣開大。
  「這樣很舒服。」她說。
  有她在身旁,我產生一個幻覺,彷彿我們正啟程駛向另一個時光隧道或空間,這個幻境比我所熟悉的世界有希望,而且交通沒那麼糟糕。
  我轉了個彎,繼續往瑟普維達開去,然後花了點時間找話說。
  「我現在好像沒那麼寂寞了,卜賀太太。」
  「叫我珍好了,卜賀太太聽起來像是在叫我婆婆。」
  「她那麼糟糕嗎?」
  「倒也不是。她是蠻好的女人,一位大家閨秀,而且,其實她很正派。可是私底下,她是非常憂傷的。我想這就是禮儀的用處,用來掩飾自己。」
  「她有什麼好憂傷的?」
  「很多事。」她朝我的側面看過來,只看得到我一隻眼睛。「亞契先生,你很愛問問題,是不是?」
  「這是職業習慣。」
  「那你現在是在工作嘍?」
  「是你請我來工作的。你搬來我家樓下住,跟我有沒有關係?」
  「你是說跟你是個偵探有沒有關係?」
  「可以這麼說。」
  「或許有吧。也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這重要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相信巧合這種事;而且,我希望知道我的處境究竟如何。」
  「如果你能知道,那算你幸運。」
  「這是威脅嗎?」我說。
  「其實更像是我的告白,我是想到我自己——還有我的處境。」
  「既然你有心告解,那……今早是你叫龍尼到外頭來幫我喂鳥的嗎?」
  「才不是。」她說得斬釘截鐵。「是他自己要去的。」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不相信巧合,那你大概也不怎麼相信有偶發事件這種事——我是說在你的世界裡。」
  「現在不是在談『我的』世界。我對你剛提到的冥冥中注定的事有興趣。說來聽聽吧!」
  她遲疑著:
  「我不知道你要我告訴你什麼。」
  「所有讓事情演變成這般田地的來龍去脈。」
  「你真的很把它當一回事,對不對?」
  我聽得出她聲音裡的一絲驚訝。
  「對」
  「我也很當真。再怎麼說,這畢竟是我的人生,而且就要支離破碎了。可是真要我去解釋,我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就片片段段的說吧!其實剛才已經起了頭,談到你婆婆。她有什麼好憂傷的?」
  「她愈來愈老了。」
  「我也一樣啊,可是我並不憂傷。」
  「真的嗎?反正,對女人來說不一樣。」
  「你公公不也同樣愈來愈老?」
  「我公公已經不在了,他好些年前就跟另外一個女人跑了。史丹好像步上了他老爸的後塵。」
  「他爸爸跑掉的時候他幾歲?」
  「十一二歲吧。史丹從來不提這件事,可是這是他童年時期的大事。每次我在責難他的時候都必須提醒自己這一點。他爸爸離開的時候,我想他比他媽媽更難過。」
  「如果他從來不提,你又怎麼知道這件事?」
  「你這問題問得真好。」
  「那就給我個好答案。」
  她慢慢思索。我看不到她的臉,可是我用眼角餘光瞥到,坐在我身旁的她,兩手放在膝上,頭對著張開的雙手彎得低低的,好像正在努力打開一個結,或是解開一團線球。
  「我先生已經找他爸爸好一陣子,」她說。「慢慢接近崩潰了。或許是我把他弄成這樣子的。他一直在找他爸爸,希望找到以後能讓他恢復正常。」
  「史丹曾經精神分裂過嗎?」
  「沒那麼嚴重。不過他的生活倒一直都像是四分五裂。他是那種過度自信,結果變成完全沒有自信的人,這讓他的腦筋變鈍了,大學幾乎畢不了業。事實上,我就是因為這樣才遇到他的。我是他法文班的同學,他請我當家庭教師。」她用一種椰榆的語調加上一句:「這種師生關係一直延續到我們的婚姻當中。」
  「娶一個比他聰明的太太,對男人來說可能很不好受。」
  「對女人來說也不見得好受。不過,我並沒有說我比史丹聰明。他只是還沒找到自我。」
  「他在尋找自我嗎?」
  「他一直拚命在找,找了好久了。」
  「他找的是他爸爸。」
  「那是他找回自我的辦法。他似乎覺得他爸爸離開他的同時也把他的人生意義帶走了。這話聽起來荒唐可笑,可是其實並不。他一方面很氣他爸爸遺棄了他,一方面又很想念他,很愛他。這兩種情感混在一起,很容易讓人麻木的。」
  她聲音裡的濃厚感情讓我吃驚。她關心她的丈夫甚深,只是不承認罷了。
  我們通過一個隘口,開始往下開進山谷。路面上層層的黃沙堆積到半空中,把遠處的山景弄得朦朦朧朧的,彷彿是老電影的一幕:一架二次大戰時代的轟炸機從凡南機場吃力地往上飛,然後轉向北邊。它的目的地或許就是聖德瑞莎的火災現場。
  我沒有把這副景象告訴我身旁的珍。另一個念頭開始在我的心裡索繞不去。如果史丹步上他爸爸的後塵面跟另一個女人跑了,他不可能直接跑到他媽媽住的地方去。拉斯維加斯或墨西哥才更可能是他的目的地。
  我們經過一個寫著「北嶺」的路牌。我朝珍望了一眼。她仍彎身向前,還在解她那個看不見的線球。
  「你家離公路有多遠?」
  「大概要開五分鐘。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們應該先到你家看看。我們還不確定史丹有沒有把你兒子帶到聖德瑞莎去。」
  「你想他們會在家裡?」
  「不太可能,不過也說不定。無論如何,我們先去看看。」
  她住家的那條街叫做「大學圖」,一棟棟全新的房子都有兩層樓高的門廊,用高大的木柱撐著,漆色各家不同,以資分別。她家的房子是深藍色的,門廊則漆成淺藍。
  珍從前門進了屋子。我順著車道開到後頭,發現房子富麗堂皇的門面之後只是個小平房,建築師似乎是想盡了辦法把南方式的華廈和奴隸住的破房融於一體。一道葡萄籐籬笆把她家和鄰居家的後院隔開來。
  車庫的門上了鎖。我繞過車庫,開到側窗旁。這是個雙車庫,只有一部車停在裡頭,是綠色的賓士車,和史丹開的黑色敞篷車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珍從房子裡把後門打開。她露出驚駭的表情,跑過草地,來到車庫的側窗外。
  「他們沒在車庫裡面吧,有沒有?」她問。
  「不在。」
  「謝天謝地。我剛才還以為他們是自殺還是幹嘛了。」她也站在我身邊往窗裡瞧。「那不是我們的車。」
  「是誰的?」
  「一定是那女孩子的。我想起來了!她跟史丹昨天晚上是各開各的車回來的。她真敢,竟然把自己的車留在我的車庫裡。」她轉身面對我,臉色凝重。「而且,她還睡了龍尼的床。我不喜歡這樣。」
  「帶我去看看。」
  我跟著她穿過後門。這房子已經顯露出棄屋之象,廚房裡,還沒洗的碗碟堆在碗槽和流理台上;爐上的平底鍋有半滿的凝結油塊,煮鍋裡的東西聞起來像豌豆湯,看起來卻像是一塊塊乾裂的綠色泥漿,還有蒼蠅到處飛來飛去。
  小孩的房間在二樓,牆壁上貼滿可愛動物的圖片。床單又皺又亂,那位女客人似乎一整夜輾轉難眠。她唇上的口紅印像個簽名般留在枕頭上,枕下壓著一本小說(綠色華廈)(英國自然景觀作家W.H.Hudson描寫熱帶森林的小說),綠色的封皮已經褪色。
  我翻到書的扉頁。裡面夾了個書箋,上面刻著一個天使還是女神的,正拿著孔雀羽毛筆在一卷紙上寫字。書箋上的名字是「愛倫·蘇東」,名字下頭另外還有個鉛筆簽名:「傑瑞·柯帕奇」。
  我合上書,塞進我的夾克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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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8:49:49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

  珍跟在我後頭走進房間。
  「還好他沒跟她睡在一起。」
  「你先生昨晚在哪裡睡?」
  「他的書房。」
  她帶我去看一樓的那個小書房。房裡架子上有幾排書,一個關上的拉蓋書桌,一張破舊的坐臥兩用沙發,床頭還立了個灰色的檔案鋼櫃,活像個衣冠塚。我轉頭問珍:
  「史丹平常都睡在這裡?」
  「你問了不少很私人的問題。」
  「你得習慣這點。我就當作他平常都睡在這裡好了。」
  她臉紅了。
  「他晚上都在弄他的檔案,他不喜歡我去吵他。」
  我試探地拉了拉檔案櫃的第一個抽屜。抽屜鎖上了。
  「他在這裡放些什麼樣的檔案?」
  「他爸爸的檔案。」她說。
  「他爸爸的檔案?」
  「史丹替他爸爸準備了一個檔案,把他挖到的所有點點滴滴都存在裡面,其實沒有多少。還有所有的假線索——他曾經跟幾十個人談過或書信往來,想要找到他父親的下落。這幾年來,他主要的心思都放在這上頭。」她又用嘲諷的語氣加上一句:「起碼我還知道他晚上都在哪裡過夜。」
  「他爸爸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其實不太清楚。很可笑吧,這麼多的資料——」她輕敲檔案櫃的金屬邊框,「史丹其實根本不提他爸爸的。對於這件事,他幾乎是避口不談,他媽媽更是絕口不提。我只知道他過去是太平洋步兵團的一個上尉。史丹有一張他父親穿制服的照片,他長得很帥,笑起來很迷人。」
  我看看四周用三夾板拼貼起來的牆壁。除了一本商用月曆之外什麼都沒有,月曆上的白紙黑字依然寫著「六月」。
  「他把他爸爸的照片放在哪裡?」
  「塑膠護套裡,這樣才不會破損。」
  「照片為什麼會破損呢?」
  「因為他得把照片拿給別人看。他還有幾張他爸爸在打網球、騎馬打馬球、駕駛遊艇的照片。」
  「我猜他爸爸很有錢吧?」
  「確實很有錢,至少我婆婆是很有錢。」
  「而她的丈夫卻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了她和這些錢?」
  「我是這麼聽說的。」
  「那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史丹跟他媽媽都不談這件事。我只知道我公公跟那個女人私奔到舊金山去了。今年六月,史丹跟我在舊金山待了兩個星期,他帶著他爸爸的照片在舊金山到處查訪,幾乎走遍了整個市區,才肯罷休。我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跟著我們回來。他原本想把工作辭了,在灣區繼續找下去的。」
  「要是他找到了他爸爸,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我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說他爸爸離家的時候他十一二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史丹現在二十七歲……那有十五年了。」
  「他辭掉工作,經濟上負擔得起嗎?」
  「哦,他負擔不起。我們欠了一屁股債,是向他媽媽還有其他人借的。可是他愈來愈不負責任,我只能盡量要他保住工作。」
  她看著房間空空如也的牆壁和那個好幾個月都沒變動的日曆,沉默了一會兒。我說:
  「你有沒有檔案櫃的鑰匙?」
  「沒有。鑰匙只有一把,史丹帶在身上。他把拉蓋書桌也都鎖起來,他不喜歡我看他的信。」
  「你覺得他跟那個女孩一直在通信嗎?」
  「我不知道。到處都有人寫信給他,我都沒打開過。」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她說她的名字是『小珊』,至少她是這麼告訴龍尼的。」
  「我想看看那部賓士車的登記號碼。車庫有鑰匙吧?」
  「這我倒有,我把它放在廚房裡。」
  我跟著她走出房間,進了廚房。她打開碗櫥,從一根釘子上拿下鑰匙。我用鑰匙打開車庫。那部賓士車的鑰匙插在鑰匙孔上。我沒找到登記證明,不過置物箱裡面有張皺巴巴的汽車保險發票,抬頭寫著:「羅傑·安密特先生」,地址是聖德瑞莎市新月街十號。我把那個名字和地址抄在我的黑色筆記本裡,然後鑽出車外。
  「你找到什麼沒有?」
  我打開筆記本看。
  「你認識這個羅傑·安密特嗎?」
  「恐怕不認識。不過新月街是高級住宅區。」
  「而且那部賓士車要不少錢。史丹的那位老同學好像很有錢,要不然就是她偷來的。」
  珍很快做了個要我降低聲音的手勢。
  「拜託不要講這麼大聲,」她用一種深恐葡萄籐籬笆外隔牆有耳的細聲說。「他說她是他的老同學。真是可笑,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學校裡的老朋友,我跟你說過,她起碼小他六七歲,更何況,他上的是聖德瑞莎的一所私立男校。」
  我又把筆記本翻開。
  「跟我描述一下那女孩的模樣。」
  「她很漂亮,金色頭髮,跟我差不多高,五呎六時。身材很好,大概一百一十五磅左右,眼睛是藍色的。說真的,她的眼睛是她最出色的地方,不過——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為什麼奇怪?」
  「因為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她說。「我看不出來她是全然的天真呢,還是全然的冷漠,好像沒有一點道德意識。這可不是我的後見之明,她和史丹一塊兒進來的時候,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樣。」
  「他有沒有做任何解釋,說他為什麼要帶她回家裡來?」
  「他說她需要吃東西和休息,而且要我做晚飯給她吃。我照做了。可是她幾乎什麼都沒吃,只喝了一點豌豆湯。」
  「她的話多不多?」
  「跟我話是不多,不過她跟龍尼說了不少。」
  「都說些什麼?」
  「其實都是些無聊廢話。她告訴他一個荒謬的故事,說一個小女孩獨自被丟在山上的一間屋子裡一整夜,小女孩的爸爸媽媽被怪獸殺死了,後來小女孩也被一隻類似老鷹的大鳥給叼走了。她說這是她像他那個年紀的時候,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還問我兒子,希不希望這種事也發生在他身上。當然這都是亂編的,可是它出於惡意,好像她想把她的歇斯底里轉嫁到龍尼身上似的。」
  「龍尼怎麼反應?他很害怕嗎?」
  「倒也沒有,他好像有點被她迷住了,不過她可迷不倒我。我打斷他們的故事,叫龍尼回房間去。」
  「她有沒有提到要把龍尼帶走?」
  「她沒有直說,可是這故事有這個含意,對不對?我當時嚇壞了。我早該採取行動,把她打發走的。」
  「你為什麼會嚇壞了呢?」
  她抬頭看看飄滿灰塵的天空。
  「我想,是因為她很害怕,而這種情緒感染了我。當然,我本來就夠沮喪了。史丹把她像個小新娘似的帶回家裡來,這太不尋常了。我感覺到我的生活正在起變化,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的生活已經改變有一段日子了,對不對,從六月份開始?」
  她的目光從天空中移下來,滿是陰霸。
  「我們是六月到舊金山去的。你為什麼會提到六月?」
  「你先生最後一次撕書房的月曆,就是在六月。」
  一輛引擎嘈雜的汽車在門前停下,房子一角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身子裹在皺巴巴的深色西裝裡,看似渾身不自在;他的長臉蒼白,眼睛上端有道疤痕。
  他順著車道向我們走過來。
  「史丹·卜賀在嗎?」
  「抱歉,他不在家,」珍不安地說。
  「請問,您就是卜賀太太吧?」那人刻意故示禮貌地說道,可是聲音裡隱約所得出挑釁的味道。
  「是,我就是他太太。」
  「請問您先生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不知道。」
  「你心裡一定有個數吧?」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誰會知道?」
  聽他的語氣,這人是個麻煩人物。我走到他和珍的中間:
  「卜賀先生出城度週末去了。你是什麼人?找他要做什麼?」
  那人沒有立刻回答我。他陷入一陣無聲的憤怒,把手揮得老高,打了自己一巴掌,這一摑在他臉上留下四個火紅的手指印。
  「我是什麼人你不用管,」他說。「我是來拿我的錢的。你最好找到他,把我的話帶到:我今晚就要離開這裡,而且要帶著錢走。」
  「你說的錢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只要把話帶到就好。如果今晚可以到手,我願意拿個一千塊整數就好;要不然,我叫他吃不完兜著走。你把我的話告訴他。」
  他淡漠的眼神和他嘴裡說的話並不相稱。我猜他是牢裡的常客。他有種長年吃牢飯的蒼白,而且在白日光光之下顯得渾身不自在。他一直緊靠著牆壁,好像需要什麼東西支撐似的。
  「我先生沒那麼多錢。」
  「他老媽有。」
  「你怎麼知道他媽媽的事?」珍的聲音微弱。
  「我正好知道他老媽有的是錢。他說他今天會從他媽那兒弄到錢,然後今晚交給我。」
  我說話了:
  「那你不是來得太早了點?」
  「還好我來早了。你看他不是出城去了?」
  「他向你買了什麼東西?」
  「我要是告訴你,東西就賣不出去了,對不對?」他朝我詭譎地看了一眼,眼神透露出他是個會要小聰明、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聰明畢竟有限的傢伙。「跟他說我今晚會再來一趟。如果到時候他還不付錢,我跟他沒完!」
  「晚上這兒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我說。「乾脆你把你的名字跟地址給我,我們跟你聯絡。你看怎麼樣?」
  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說道:
  「你可以在星光汽車旅館找到我,那地方在海岸公路上的多蟠嘉峽谷南邊。你說找艾爾就行了。」
  我把旅館的地址記下來。
  「沒電話嗎?」
  「電話裡你也交不了錢。」
  他對我們陰笑了一下,就往外走。我跟在他後頭走到屋旁,看著他開了一輛老舊的黑色旅行車離開。那部車前頭的擋泥板不見了,車牌髒得很,我看不清楚號碼。
  「你覺得他是說真的嗎?」珍問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話要測謊器才查得出真假,不過他可能通不過測謊測驗。」
  「史丹怎麼會跟這種人扯上關係?」
  「你應該比我瞭解史丹。」
  「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瞭解他了。」
  我們進到屋裡,我問了珍能不能借用書房的電話。我想找到那台賓士車的主人。聖德瑞莎查號台把羅傑·安密特的電話給了我,我撥了號碼過去。
  一個女人不耐的聲音傳來:
  「喂?」
  「請問羅傑·安密特先生在嗎?」
  「他不在。」
  「請問我到哪裡才能找到他?」
  「那要看你找他有什麼事。」她說。
  「你是安密特太太嗎?」
  「是,」聽起來她好像準備要掛我電話了。
  「我正在找一位年輕小姐,一個有點奇怪的金髮女孩——」
  她打斷我的話,聲音聽來興致提高了許多:
  「她星期四晚上是不是曾在聖德瑞莎帆船碼頭的一艘遊艇上過夜?」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她什麼?」
  「她開的是一部綠色的賓士車,那部車顯然是你先生的。」
  「那部車是『我』的!告訴你,就連那個遊艇也是我的。她是不是把那部車給毀了?」
  「沒有。」
  「我要把車弄回來。車子在哪裡?」
  「如果讓我到你那兒去談談,我就告訴你。」
  「你這是在敲詐嗎?是不是羅傑叫你來的?」
  她的聲音聽來已氣得發抖,也聽得出她受到傷害。
  「我從來沒見過你先生。」
  「算你走運。你叫什麼名宇?」
  「亞契。」
  「好,亞契先生,請問你哪裡高就?」
  「我是私家偵探。」
  「我懂了。你想跟我談什麼呢?」
  「談那個金髮女孩。我不曉得她的名字,你曉得嗎?」
  「不曉得。她惹麻煩了嗎?」
  「好像是。」
  「她幾歲?」
  「十八、十九吧。」
  「這樣啊,」她的聲音更小更弱了。「那部車是羅傑送給她的,還是她偷的?」
  「這你得問你先生才知道。要不要我把車開過去還給你?」
  「你現在在哪裡打電話?」
  「北嶺,不過我正要去聖德瑞莎。或許我們可以談一談。」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安密特太太她還在聽嗎?
  「我還在聽。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跟你談。不過,」她的聲音高了些。「那部車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來。我願意付你錢,用合理的價格。」
  「錢的事等我見到你再談。」
  我把賓士車從車庫裡倒出來,把我的車開進車庫。等我回到書房時,珍正在和她婆婆講電話。
  她把話筒放下,告訴我史丹那天早上帶著龍尼和那女孩去過農場,那時候她婆婆不在家。
  「園丁把山上木屋的鑰匙給了他。」
  「山上木屋?」
  「農場後面的坡地上有個給客人住的木屋。那裡就是起火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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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8:51:17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

  我們人還沒到達聖德瑞莎,就聞到了煙味。然後我看見煙霧飄過城市後面的山頭,猶如一層面紗。
  我的目光穿過煙霧,在那片煙霧底下瞥見了火景。火苗亂竄有如重機關鎗的陣陣掃射,只是離得太遠,聽不到聲響;而在山肩上低飛的雙引擎轟炸機,把這場戰爭的假象添增得更為完整。飛機消逝在煙霧裡好長一段時間後又鑽出來,後頭拖著一條淺紅色的防火劑雲層。
  前面的公路上,車輛很快愈聚愈多,把我們堵在那兒。我探身向前想打開收音機,後來決定還是作罷。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人即使沒聽這些火災的報道,心事也夠沉重的了。
  車陣的最前方,有個公路警察正站在通往公路的一條側道上指揮交通。好幾部車從山上開下來,其中很多輛車身上都漆有聖德瑞莎大學的標誌。我留意到有幾部卡車上堆滿了傢具和床墊,外加小孩和狗。
  公路警察讓我們通過後,我們轉向通往山坡地的道路。我們穿梭在叢叢檸檬樹林和一塊塊佃地之間,朝著珍所說的「卜賀太太的峽谷」慢慢往上爬。
  一個男人在峽谷的入口處把我們的賓士車攔下。他戴著黃色硬盤帽,穿的夾克上寫著:「森林服務處」。珍爬出車外,介紹自己是卜賀太太的媳婦。
  「小姐,我希望你並沒打算待在這裡,我們很可能會疏散這個地區。」
  「你有沒有看到我先生跟兒子?」
  她向他描述尤尼的模樣——六歲大,藍眼睛,黑頭髮,穿著一套淺藍色西裝。
  他搖搖頭說:
  「我倒是看到很多人帶著孩子離開,這樣做是對的。一旦火苗延燒到這些峽谷來,你跑都來不及。」「這次火災會多嚴重?」我說。
  「要看風向。如果沒有什麼風,我們在天黑以前就可以把火勢完全控制住,我們在山上有很多設備。可是,一旦刮起了風——」
  他舉起一隻手,對眼前的一切做出聽天由命的告別姿態。
  我們穿過燧石做的門柱駛進峽谷,門柱上面刻的名稱是:「峽谷之家」。沿著峽谷邊緣的榕樹和大塊鵝卵石之間,一路散佈著昂貴的新造房子。男男女女都拿著水龍頭對著他們的院子、房子和周圍的小樹叢噴水。他們的孩子不是在一旁觀看,就是安靜的坐在車裡,準備要離開。山上冒出來的煙霧不但有如脅迫般地俯瞰著他們,連光線的顏色也被熏得變了樣。
  卜賀家的農場就坐落在這些房子和火場之間。我們朝著峽谷上頭的農場開去,在卜賀太太放信箱的地點離開了縣道。她的私人柏油小路蜿蜒穿過好幾畝已經成熟的酪梨樹林,這些寬闊的樹葉頂部都已枯萎,彷彿已經被火神觸碰過。變黑的果實從枝幹上垂掛下來,像一顆顆手榴彈。
  小路在一棟造型簡單、漾著白色灰泥的農莊大宅前面豁然變寬,成了一個圓形的車道。縱深陽台的下方,紅色的晚櫻從紅木的盆栽籃裡垂吊下來。一個紅色的玻璃蜂鳥給水器懸掛在這些籃子當中,一隻看來也像是懸掛著的蜂鳥,一面從一條水柱裡吸水喝,一面在空氣中鼓翼。
  一個女人打開紗門走出來,那只蜂烏渾然不覺,並沒有移動。她穿著白襯衫、黑長褲,顯出她的細腰。她以一種訓練有素的精力快步走過前廊,足下的高跟馬靴蹬蹬作響。
  「親愛的珍。」
  「媽。」
  她們兩個像是某種競賽開場之前的對手,短促地握了握手。卜賀太太簡潔利落的黑髮已經染上了幾抹白,可是她比我想像中的年輕,大概不超過五十歲。
  只是她的眼神看來比較蒼老。她搖搖頭,目光一直沒有從珍臉上移開。
  「沒有,他們還沒有回來。而且他們有好一段時間沒上這兒來了。那個金髮女孩是誰?」
  「我不知道。」
  「史丹跟她搞外遇嗎?」
  「媽,我不曉得。」她轉過身來看我。「這位是亞契先生。」
  卜賀太太隨意點了點頭。
  「珍在電話裡告訴我,你做的是警探之類的工作。是這樣嗎?」
  「是私家偵探。」
  她的眼光掃射我一遍,從我的眼睛往下看到我的鞋,又往上看回我的臉。
  「坦白說,我對私家偵探一向沒什麼信心。不過在目前這種情形下,或許你會有點用。如果收音機的消息可靠,那場火繞過了山上的房子,沒有燒到木屋。你願不願意跟我上那兒去看看?」
  「我願意。不過我要先跟你的園丁談談。」
  「沒那個必要。」
  「我知道他把山上木屋的鑰匙給了你兒子,他或許知道為什麼你兒子需要鑰匙。」
  「他不知道,我已經問過佛茲了。我們在浪費時間,尤其是我,浪費了很多時間等待。你和珍還沒來之前,我就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
  「這個叫佛茲的人在哪裡?」
  「你真是固執,對吧?好吧,他可能在小雜物間裡。」
  我們把憂心忡忡、臉色蒼白的珍留在前廊陰處。農莊宅子一側的後面有個有圍牆的花圃,雜物間就在裡面。卜賀太太跟隨我在花圃屋頂板條投射下的陰影當中,走進雜物間。
  「佛茲?亞契先生有話要問你。」
  一個穿著粗棉布工作服、看似低能的人從他正照料的植物當中直起身子。他的綠眼睛裡情緒波動,一副受驚的模樣抱住自己的身體,彷彿已經準備好要躲過威逼而來的一拳。一條青紫色的疤痕把他的嘴和鼻子連在一塊,看來他似乎是天生的兔唇。
  「這次又要問我什麼?」他說。
  「我想知道史丹·卜賀想要幹什麼。你覺得他為什麼要拿走那間木屋的鑰匙?」
  佛茲聳聳鬆軟的寬胖肩膀。
  「我不知道,我又看不透別人的心,對不對?」
  「你心裡一定有點譜。」
  他不安地瞧了瞧卜賀太太。
  「我要通通講出來嗎?」
  「請你跟他老實說。」她說,聲調聽來勉強。
  「呃,我當然認為他跟那小妞兒想胡搞一番。要不然他們上那兒去幹嘛?」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帶著我的孫子去?」卜賀太太說。
  「他們本來要把龍尼留在我這裡的,可是我不想擔這個責任。麻煩都是這樣惹出來的。」他自以為聰明地說。
  「你剛才怎麼沒提這個?你早該告訴我的,佛茲。」
  「我一下子記不起這麼多嘛!」
  「那小男孩看起來怎麼樣?」我問他。
  「還好,他沒說什麼話。」
  「你也一樣。」
  「你到底要我說什麼嘛?你以為我對龍尼怎麼樣了嗎?」
  他的聲音突地拔高,眼睛變得濕濛濛的,而且馬上就淚水氾濫了起來。
  「沒有人這樣說你啊!」
  「那你們為什麼一直來找我,一直來找我?小孩跟他爸爸來過這裡,他爸爸又把他帶走了,這樣就要我負責任嗎?」
  「你不要緊張嘛。」
  卜賀太太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們問不出什麼來的。」她說。
  於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園丁還在他的植物叢裡抱怨個不停,屋頂上板條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因住了他。
  車棚在宅子後面,跟一個老舊的紅色穀倉連在一起。穀倉下頭的淺溪谷底有個乾涸的河床,長滿了濃密的榕樹和尤加利樹。尾巴如扇帶的鴿子和鳴聲甜美的紅翼山鳥,正在樹叢底下和一個給水器下頭覓食。尤加利樹的莢果掉落在土裡,看來像是裝飾著青銅的釘頭座。我踩著這些莢果前進。
  車棚底下停著一部上了歲數的凱迪拉克,和一個敞篷的裝貨卡車。卜賀太太開著那部小貨車,氣沖沖的在酪梨樹林裡東鑽西繞,朝那條往山頭的路上轉了個左彎。比酪梨樹林更高的地方種的是高齡的橄欖樹,再往上則是一片伸展到林地裡的牧野。
  我們快到峽谷的頂端了,我聞到愈來愈重的焦味。我感覺我們在對抗大自然,可是我沒把心頭這點疑慮對卜賀太太提。她不是那種你願意在她面前承認人性弱點的女人。
  我們越往上爬,路況越差。小路不但狹窄,而且不時有大塊鵝卵石橫陳路面。掌舵的卜賀太太顛顛仆僕急動前進,好像那部貨車是一頭不聽擺佈的男性動物。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羅傑·安密特太太在電話裡的聲音,於是我問卜賀太太她認不認識安密特太太。
  她立刻回答:
  「我在海灘俱樂部裡看過她。你問這個幹嘛?」
  「羅傑·安密特這個名字跟你兒子的金髮女友有關聯。」
  「什麼樣的關聯?」
  「她開的是安密特家的賓士車。」
  「這種關聯我不奇怪。他們是南方來的暴發戶——跟我們這種人是不一樣的。」她繼續說下去,其實並不算改變話題:「你知道,我們住在這兒已經很久了。我祖父費康南的農場當年佔了海岸平原和整個山區的好大一部分,往上直到第一個農場沿路的土地都是他的產業。現在,我只剩下幾百畝了。」我還在想適當的話講,她又接了下去,這次更為直截了當:「史丹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向我要一千五百塊的現金,說他今天就要。」
  「他要這筆錢做什麼?」
  「他說得含含糊糊的,說是要買情報。或許你已經知道,我兒子對他老爸拋棄我們這件事,反應有點走火人魔。」她的聲音既酸苦又戒慎。
  「他太太告訴過我。」
  「是嗎?我本來猜想,那一千五百塊錢或許跟你有關。」
  「跟我沒關係。」
  我想到艾爾,那個穿黑西裝、臉色蒼白的傢伙,不過我決定現在不提他。
  「誰付你費用?」這女人問題問得尖銳。
  「我還沒收到錢。」
  「原來如此。」她聲音聽起來好像並不相信。「你跟我媳婦是好朋友嗎?」
  「我今天早上才見到她的,我們有共同的朋友。」
  「那你大概知道,史丹快跟她分手了。我從來就沒巴望他們的婚姻會長久。」
  「為什麼?」
  「珍是個聰明的女孩,可是她的出身跟我們完全門不當戶不對。雖然我試過對她解釋我們家裡的一些傳統,可是我想她從來就沒有瞭解過我兒子。」她的目光從路上轉向我。「史丹真的對那個金髮女孩有興趣嗎?」
  「顯然是的,不過或許跟你想的不一樣,要不然他不會把你的孫子也帶在身邊——」
  「可別太有把握。他帶著龍尼是因為他知道我愛那孩子,也因為他要從我這裡拿錢。你記不記得,當他發現我不在家的時候,他想把龍尼交給佛茲?我真想知道,他們到底打算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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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到了一個砂岩峭壁的底部,路已經到了盡頭。卜賀太太停下貨車,跟我一起走出車外。
  「從這裡開始我們要走路。」她說。「平常我們可以開車經過那條響尾蛇路繞過去,可是現在他們正在那裡滅火。」
  峭壁的背風處有個褐色的木牌,上面寫著:「費康南小徑」。這條小徑塵灰僕僕,是用推土機從峽谷的峭壁裡開出來的。卜賀太太一邊在我前頭帶路一邊解釋,說她父親已經把這條小徑的土地捐給了森林服務處。她的語氣聽來像是竭盡所能在讓自己開心。
  我一路吃著她身後揚起的灰往上爬,直爬到某處才停下喘口氣。從這裡往下看去,能夠看到腳下峽谷高處的大楓樹頂。一彎早升的月亮掛在峭壁上,我們朝著它的方向繼續爬,到達山頂時,我的衣服都已濕透了。
  離山邊大約一百碼的地方,一個歷經風霜、用紅木蓋的大型木屋矗立在一叢樹林裡。不久前火舌曾經穿過樹林,燒出一條不整齊的劉跡,因此這塊土地上有些樹已經變得焦黑,只剩下斷技殘葉。那個木屋有部分也呈現出赭紅色,看來像是被人潑上了血。
  樹林上面是一片黑色的山坡地,就是先前火神曾經從容造訪過的地方。山坡往上斜斜伸入一條繼續往上攀升的山脊路,山脊後面是火勢目前正在延燒的地點。這場火看來像是順著山脈正面一路平燒過去,從遠處看,火舌有如高射炮彈,不斷穿過濃密的荊棘叢爆裂開來。
  那條山脊路大概就在我們和主要火場的中間位置。往東看,山腳平緩變成了台地,那條路往下蜿蜒至一堆建築物中,看起來像個小規模的大學。建築物和火場之間,那些推土機正在山前來回爬上爬下,想從深密的矮樹林裡砍出一條防火線來。
  現在那條路上滿滿堆著水車和其他的重型設備。大家以一種袖手等待的態度環繞在車子和設備四周,彷彿他們只要安分,只要戒慎,就可以讓那把火留在山上自行熄滅,像一個不受歡迎的神抵一般。
  卜賀太太跟我走近木屋,我看見木屋的幾處牆壁和屋頂都濺染上從天空灑下來的紅色防火劑。其他部分的牆壁和遮蓋窗戶的百葉窗則因為歲月的侵蝕,已經變得灰白了。
  門是盪開著的,鑰匙插在門鎖上。卜賀太太慢慢走進去,彷彿深伯裡面會有什麼東西嚇著她似的。可是,那間充滿鄉土味的大客廳裡看不出任何的異常。石砌壁爐裡的灰燼是冷的,恐怕多年來一直都沒熱過。房間四周立著幾件用帆布罩住的老式傢具,跟那些已經不成形狀的記憶相彷彿。
  卜賀太太重重地在一張帆布罩住的安樂椅上坐下,灰塵在她四周揚起,她咳了幾聲,然後換上一種不同的語調,低沉而慚愧地說道:
  「大概上來時爬急了些。」
  我走出房間,到廚房替她找些水喝。碗櫥裡有杯子,可是扭開水槽裡的自來水龍頭,沒有水流出來,煤氣爐也斷了供氣。
  我一邊走過其他的房間一邊留意屋子的格局:樓下有兩間臥房,木造的陡樓梯通往閣樓的一間睡房。天窗洩下來的光照亮了閣樓,裡面有三張床,都用帆布罩著。其中有一張看來皺巴巴的,我把帆布掀開,墊床用的厚重灰毛毯上有塊血跡,看來是最近才染上的,可是也不新了。
  我步下樓,走到那間大前廳。卜賀太太已經靠在椅背上睡著了,她的臉平靜安詳,還輕輕打著呼。
  我聽到飛機低低飛進這個山頭,吼聲愈來愈大。我從後門走出去,正好看到它拋下的紅色物品落在那堆火焰上。飛機愈來愈小,吼聲也隨之消逝。
  兩隻鹿,一隻母鹿、一隻小鹿,從一條枯乾的河床斜坡上跑下來,往樹林方向奔去。它們一看到我,就倉皇跳過一根倒落的樹幹,逃進樹叢去了。
  木屋後面,一條被沖壞的礫石小徑上長滿了雜草,曲折蜿蜒到那條山脊路去。沿著這條小徑往樹林看去,我注意到雜草堆裡有車輪的痕跡,直通到一個小馬廄。輪轍的痕跡看來很新,而且我只看到一部車的轍跡。
  我順著轍跡走到馬廄,探頭往裡面瞧。一輛黑色敞篷車停在裡面,看來像是史丹的那輛,車頂是敞開著的。我在車子的置物箱裡找到了登記證。沒錯,是史丹的車。
  我用力關上敞篷車的門。從樹林方向傳來一種噪音,聽來像是迴響,又像是種回應,或許是樹枝折斷的裂聲吧。我走出馬廄,朝著部分被燒燬的樹林走去,我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還有樹間的風傳送過來的一聲微弱歎息。
  然後我又聽到一聲更遠的噪音,我聽不出來是什麼,有點像鳥翼呼呼飛過的聲音。我感到熱風吹在我臉上,我抬頭看看斜坡。
  懸蕩在火舌上面的煙霧成了一道牆,從山中斜斜地飄出來。煙霧底下的火勢燒得更猛了,而且方向也變了。那些打頭陣的火苗正跳下左方的斜坡,而救火人員正沿著山脊路前進,打算和它短兵相接。
  風向正變。現在我可以聽到風在樹葉中颼颼作響——跟那天一大早在西洛杉磯把我吵醒的聲音一模一樣;此外還有人在樹叢間移動的聲響。
  「是史丹·卜賀嗎?」我問。
  一個身穿藍色衣服,頭戴紅色硬帽的男人從一株枝幹斑駁的大楓樹後面走出來。他是個大塊頭,動作雖輕,但有點拙手拙腳。
  「你在找人嗎?」
  他的聲音很冷靜,讓人感覺到他的矜持。
  「找好幾個人。」
  「這附近就只有我一個人。」他和氣地說。
  他厚實的雙臂和大腿從工作服裡鼓出來,臉濕漉漉的,鞋子上有土。他摘下頭上的硬帽,用一條大手帕擦拭臉和額頭。他的頭髮灰白,削得很短,像是炮彈上鋪了一層毛。
  我朝他走過去,走進大楓樹下有如骸骨的陰影裡。霧濛濛的月亮棲在樹頂上,被黑色的細枝分割成一段一段。那個大塊頭用魔法師般的快動作,從他的胸袋裡拿出一盒香煙,直伸到我面前。
  「抽煙嗎?」
  「謝謝,我不抽煙。」
  「你的意思是你不抽香煙。」
  「我戒煙了。」
  「那你抽不抽雪茄?」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雪茄,」我說。「你在做調查嗎?」
  「也可以這麼說。」他大笑,露出好幾顆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人不抽煙,可是抽小雪茄。」
  「我知道。」
  「你說你在找幾個人,這些人當中有人抽小雪茄嗎?」
  「好像沒有。」話才說出口,我就想起來,史丹的確抽小雪茄。「為什麼問這個?」
  「不為什麼,我只是好奇。」他朝山邊瞧了瞧。「那邊的火開始移動了。我不喜歡這陣風的感覺,有焚風的味道。」
  「今天一大早風是朝南邊吹的。」
  「聽說是這樣。你是從洛杉磯過來的嗎?」
  「沒錯。」他好像有的是時間,可是我已經厭煩了跟他鬼扯。「我名叫亞契,我是有照的私家偵探,是卜賀家請我來的。」
  「我剛才也這麼想。我看到你從馬廄裡走出來。」
  「史丹·卜賀的車停在裡面。」
  「我知道,」他說。「你要找的人當中,也有他嗎?」
  「對,他是其中之一。」
  「我能看你的執照嗎?」
  我把證件拿給他看。
  「啊,我大概能幫你忙。」
  他摹然轉過身去,在樹叢間沿著一條轍痕纍纍的小徑往前走,我在後面緊跟。我腳下的樹葉乾得很,走在上面好似踏在早餐的玉米谷片上一樣。
  我們來到樹叢間的一塊空地。原本拱罩著這塊地的高大楓樹有一截已經被燒掉了,焦黑的樹幹以及樹後面的灌木還在冒煙。
  這塊空地的中心附近,有個直徑大約三四尺的洞。洞旁有一堆土和石頭,上面直直立著一把鏟子,土堆的一旁,則有一個尖頭鋤擺在地上,它鋒利的尖頂好似蘸上了深紅色的漆。我強迫自己低下頭去看那個洞。
  洞不深,一個男人的屍體像個胚胎般蟋曲在裡面,臉部朝上。我認出他紅白條紋相間的運動衫,那已經成了他入殮時的禮服。雖然泥土塞滿了他張開的嘴,又黏附在他眼睛上,我仍認出那就是史丹·卜賀。我說那就是他。
  那個大個子默默站著。
  「你知道他在這裡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這塊地屬於他家的農場。你還沒有跟我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是森林服務處的人。我叫做喬·凱西,在這裡想找出起火的原因。不過,」他有意加上一句,「我想我已經找到了火源了。火好像就在這塊地附近突然燒起來的。我找到『這個』,就在那裡找到的。」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離我們站立所在的幾呎遠處,有一塊燒過的地面,地上插著一個黃色的塑膠牌子。隨後他又取出一個小鋁盒,打開盒子,裡面只有一根燒到一半的小雪茄。
  「卜賀先生抽這種雪茄嗎?」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抽。你或許會在他的衣服裡找到包裝盒。」
  「大概吧,本來我不想在驗屍官看到他之前動他的,不過,看來我必須這麼做了。」
  他斜眼朝山上的烈火望去。穿過樹林看去,那團火像是一個走錯了地方的落日,熊熊燃燒。救火人員雖然備有水車和推土機,但他們黑色的身影顯得既渺小又徒勞。往左面看,火已經越過了山脊,正猛然撲下山來,有如濃酸一般吞噬掉乾枯的樹叢。濃煙在火團前面飄開,散過整個聖德瑞莎市,朝海上飄去。
  喬·凱西拿起鏟子,開始把泥土往洞裡堆,嘴上一面說:
  「我不喜歡把一個人埋上兩次,可是總比讓他燒焦要好;火又回頭往這兒燒過來了。」
  「你發現他的時候,他是被埋起來的?」
  「役錯。不過不管是誰把他埋下去的,都沒有把他遮掩得很好。我是先找到這根鏟子跟那把有血跡的鋤頭,然後才找到這個被埋起來的洞,洞的四周都是松土,所以我就開始挖。我不知道我會挖到什麼,不過我當時就有個預感,大概會是一個腦袋開花的人。」
  喬·凱西的動作很快。泥土蓋住了史丹的條紋運動衫,也蓋住了他朝上受辱的臉。喬·凱西轉過頭來對我說:
  「你剛才提到,你在找好幾個人。其他都是些什麼人?」
  「這死者的小孩是一個,另外還有個金髮女孩跟他在一起。」
  「我也聽說了。你能不能形容她的模樣?」
  「藍眼睛,五呎六吋高,一百一十五磅重,十八歲左右。卜賀先生的遺孀可以形容得更詳細。她現在正在農場的宅子裡。」
  「你的車在哪裡?我是搭消防車上來的。」
  我告訴他,我是史丹的母親用她的貨車帶上來的,還告訴他她正在木屋裡。喬·凱西停下鏟土的動作,他的臉冒著汗,有點疑惑的樣子。
  「她在那裡幹什麼?」
  「休息。」
  「看來,我們得去打斷她的休息了。」
  在更高於那片樹林的地方,那些還沒燒到的樹叢間,火勢已經大到跟樹一般高。熱氣一陣陣湧動,感覺像是動物溫熱的呼吸。
  我們從那裡跑開,喬·凱西帶著鏟子,我帶著有血的鋤頭。等我們到了木屋門口,我才感到這把鋤頭好重。我把鋤頭丟下,進屋之前先敲了門。
  卜賀太大驚得坐了起來,滿臉通紅。睡意還在她的眼裡,連聲音也都濃濃濁濁的:
  「很抱歉,我剛才一定打了個盹,可是我做了一個好甜的夢。我們——我們就是在這裡度蜜月的,你知道,就在這木屋裡。那時候在打仗,戰爭才開始,根本不可能出門旅行。我夢到我還在度蜜月,那些不好的事都還沒有發生。」
  她半夢半醒的眼眸聚焦到我臉上,看到了禍事再度發生的徵兆——我隱藏不了;然後她看到手上拿著鏟子的喬·凱西。他看來像個巨大的挖墳人,站在門口擋住了光線。
  卜賀太太那種幹練、冷靜、很能自持的典型表情,被逼得又回到她臉上。她倏然站起身子,幾乎失衡跌倒。
  「凱西先生?你是凱西先生,對不對?發生什麼事情了?」
  「夫人,我們找到您兒子了。」
  「他在哪裡?我要跟他講話。」
  喬·凱西尷尬地說:
  「夫人,恐怕這不可能。」
  「為什麼?他又跑到哪裡去了,是不是?」
  喬·凱西求助似地望了我一眼。卜賀太太朝他走過去。
  「你拿這鏟子幹什麼?這是我的鏟子,不是嗎?」
  「夫人,我不知道。」
  她從他的手裡把鏟子拿過來。
  「我很肯定是我的。這是我去年春天買來自己用的。你是從哪裡拿來的,從我的園丁那兒?」
  「我在那邊的樹叢裡找到的。」
  喬·凱西朝那個方向打了個手勢。
  「這東西怎麼會跑到那裡去呢?」
  喬·凱西張開嘴巴,又鬧了起來。他既不願又不敢告訴她說史丹已經死了。我靠近她,告訴她她兒子被人殺了,可能是被鋤頭刺死的。
  我走到門外,把尖頭鋤拿給她看。
  「這鋤頭也是你的嗎?」
  她呆呆地看了看,說:
  「是,我想是我的。」
  她的聲音低沉而單調,幾乎像在耳語。她轉過身子,開始朝著那些正在燃燒的樹叢跑過去,她的高跟馬靴讓她摔了一跤。喬·凱西像只熊追在她後頭,又快又笨重。他抱住她的腰,把她抱離地面,轉身離開靠火的方向。
  她又踢又喊:
  「讓我過去!我要我的兒子!」
  「夫人,他現在被埋在地下的一個洞裡,現在不可能進得去,誰都不可能進得去。可是他的身體不會被燒到,在地下很安全的。」
  她在他的雙臂裡扭來扭去,還去打他的臉。他把她放下來,她跌坐在褐色的雜草堆裡,一邊拍打地面,一邊哭喊著要她的兒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來,勸她站起來跟我們走。我們成一縱列走下小徑,由喬·凱西帶頭,卜賀太太夾在我們中間。我緊跟在她後面,以防她想做傻事,像縱身跳下峭壁什麼的。而她只是被動地低著頭,像個被押在衛兵中間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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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0-6-3 18:53:3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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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凱西一手拿著鏟子,另一手拿著染血的鋤頭走著。到停車的地點後,他把鏟子和鋤頭丟到貨車後面,扶卜賀太太上了車。我當駕駛。
  她沉默地坐在我們兩人中間,一路上直直望著前方的石頭路。她一聲也沒吭,直到我們在她家放信箱的所在彎進了酪梨樹林後,才大大呼出了一口氣,好像她從峽谷下來的路上一直是屏著呼吸的。
  「我的孫子呢?」
  「我們還不知道。」喬·凱西說。
  「你的意思是他也死了?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喬·凱西那西南部人慢吞吞的講話語調,緩和了他的回答。
  「夫人,我的意思是,沒有人看到你孫子的蹤影。」
  「那個金髮女孩呢?她在哪裡?」
  「我真希望我知道。」
  「是不是她殺了我兒子?」
  「夫人,看來好像是的,看來好像是她用那把鋤頭敲了他的腦袋。」
  「然後又把他埋了?」
  「我發現你兒子的時候,他是被埋著的。」
  「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夫人,那個坑很淺。女人只要下定了決心,男人能做的事她們都做得到。」
  她的咄咄逼問讓他備受壓力,而她的恐懼帶給他更大的壓迫感,因此喬·凱西慢吞吞的回話裡已經滲入一點哀鳴的意味。她不耐煩地轉而向我攻來:
  「亞契先生,我孫子龍尼死了嗎?」
  「沒有。」
  我故意加重音量,想逼退「他已經死了」的可能性。
  「那個女孩是不是把他拐走了?」
  「這是個很好的假設。不過如果他們跑掉了,也可能只是為了避火。」
  「你在睜眼說瞎話!」
  她的話聽來像是她已經跨過另一個人生的分水嶺,而她的未來將不可能再發生任何好事。
  我把貨車停在車道上我的汽車後面。喬·凱西下了車,伸手去扶卜賀太太,她一把將他推開。可是她下車的樣子,已彷彿是個驟然老去的女人。
  「你可以把車停在車棚裡,」她對我說道。「我不喜歡把貨車停在太陽底下曬。」
  「對不起,我插一下嘴,」喬·凱西說,「我想您最好把貨車停在這兒。火正從峽谷上頭燒下來,可能會燒到您的房子。如果您願意,我可以幫您把東西搬出來,也可以幫您開一部車。」
  卜賀太太對著那棟房子和四周的景物緩緩□巡了一遍。
  「從我出生到現在為止,這個峽谷從來沒有起過火。」
  「這表示這場火的時機到了,」他說。「山上那些樹都有十五、二十尺那麼高,全都幹得像脆谷片。這是五十年才碰上一次的大火,很可能會把您的房子燒掉,除非風向又變了。」
  「那就讓它燒吧!」
  珍走到門口來迎接我們,她的腳步略帶遲疑,彷彿害怕聽到我們即將宣佈的消息。我告訴她,她丈夫死了,兒子不見了。那兩個女人交換了一個質問的眼神,好像都想在對方身上找出這些苦難的根源來。然後她們一塊兒站在門口,擁抱對方。
  我們站在陽台上,喬·凱西從我後面走過來。他碰了碰帽簷,對那個靠在卜賀太太肩上。面對著他的年輕女士開口說道:
  「請問你是史丹·卜賀的太太嗎?」
  「我是。」
  「我想請你跟我描述一下,跟你先生在一起那個女孩的長相?」
  「我盡量。」
  她離開另外那個女人的懷抱,那女人進屋去了。珍靠在欄杆上,離蜂鳥給水器很近,一隻蜂鳥不停的吵她。她走到陽台另一邊,在一張帆布椅上坐下,用一種緊張的姿態傾身向前,將那個有奇怪眼神的藍眼金髮女孩向喬·凱西重新形容了一遍。
  「你說她大概是十八歲左右?」
  珍點點頭,她的反應迅速而機械化,好似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
  「卜賀太太,你——你先生對那個女孩是不是很有興趣?」
  「他顯然很有興趣,」她的聲音又酸又苦。「不過我想她對我兒子的興趣更大。」
  「怎麼個有興趣法?」
  「我不知道。」
  喬·凱西換了一些比較不敏感的問題。
  「她穿什麼樣的衣服?」
  「昨天晚上穿的是一件無袖的黃色洋裝;今天早上我沒看到她。」
  「我看到了。」我打了岔。「她還是穿著那件黃色洋裝。我想你會把這些資料都傳給警方吧?」
  「是的,我一定會。現在,我想跟園丁談一談,他也許能夠告訴我們,鏟子和鋤頭是怎麼跑到山上去的。他叫什麼名字?」
  「佛茲·史諾,我們都叫他佛茲。」珍說。「他現在不在。」
  「他去哪裡了?」
  「半個鐘頭以前風向變了的時候,他騎著史丹的舊單車下山去了。他本來要開凱迪拉克走的,我叫他不要開。」
  「他自己沒有車嗎?」
  「我相信他有部破車。」
  「車在哪裡?」
  她微微聳聳肩。
  「我不知道。」
  「佛茲今天早上在哪裡?」
  「我不清楚,好像只有他一個人幾乎整個早上都待在這裡。」
  喬·凱西的臉色變得沉重。
  「他跟你兒子處得好不好?」
  「處得不錯。」她說完後意會到他的意思,眼神黯淡下來。她搖搖頭,好像要把那層意思否決掉,趕跑黑暗。「佛茲不會傷害龍尼的,他一直對龍尼很好。」
  「那他為什麼要跑掉?」
  「他說他很擔心他媽媽。不過我想他怕的是火,他都快哭出來了。」
  「我也怕火,」喬·凱西說。「所以我才會幹這一行。」
  「你是警察嗎?」珍說。「所以你才問我這麼多問題?」
  「我是森林服務處的人,被派來調查火災的起火原因。」他伸手探進內袋,掏出一個鋁盒,把那根燒到一半的小雪茄拿給她看。「這東西看起來是不是你先生的?」
  「看起來是沒錯。可是你該不會想證明是他起的火吧?他人都死了,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她提高了聲音,有點失控。
  「我的理由是這樣的:不管是誰殺了他,或許就是他讓這個東西掉落在乾草堆裡。那就表示殺他的人對這場火要負法律責任,也要負責賠償。我的職責就是找出真相來。那個姓史諾的人住在哪裡?」
  「他跟他媽媽住在一起。他家離這裡很近,我婆婆可以告訴你,史諾太太以前在我婆婆這裡做過事。」
  我們在客廳找到了卜賀太太,她正站在角落一扇窗邊,整個峽谷都框在那扇大窗裡。這客廳好大,遠遠站在那一頭的她看起來好嬌小。我們朝她走過去,她並沒有轉身。
  她在看火勢延燒的景況。火舌現在的位置在峽谷盡頭,有如奔流的火山滑下坡地,在樹頂頭上迸冒著濃煙和火花。宅子後面的尤加利樹被一陣暴風吹過,頓時成了白頭;山鳥和鴿子全都飛光了。
  喬·凱西跟我互望了一眼,我們也該走了。我讓他去開口,因為這是他的地盤,也是他的任務。他對著那女人一動也不動的背影說:
  「卜賀太太,你不覺得我們最好離開這兒嗎?」
  「你們走吧,請你們都離開,我要留下來,我現在不走。」
  「你不能留下來,火真的往這兒燒過來了。」
  她轉頭面對他。她的臉色凝重深至骨裡,看起來又蒼老又懾人。
  「別告訴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我在這房子裡出生,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住過;如果房子沒了,我最好跟著它也一起消失。我什麼都失去了。」
  「你不是當真的吧,夫人?」
  「我不當真?」
  「你總不想讓自己被火燒到吧,對不對?」
  「我想我對火神是歡迎還來不及。我很冷,凱西先生。」
  她的語調一派悲觀,可是裡頭帶有歇斯底里甚至更糟的東西。那是一種剛愎頑固的抵抗,表示她的心智已經上了鎖,死死守在一個牛角尖裡。
  喬·凱西帶著無望的眼神對這客廳環視了一周。這裡儘是維多利亞式的傢具,牆上掛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畫像,還有好幾個玻璃櫥櫃,裡面滿滿放著本地鳥類的標本。
  「夫人,難道你不想搶救你的東西?你的銀器、鳥類標本、畫像、紀念品怎麼辦呢?」
  她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攤攤手,好像所有的東西都自她雙手間消逝了。喬·凱西想用她生命的片片段段把她拉回來,但效果微弱。
  我說話了:
  「卜賀太太,我們需要你幫忙。」
  她帶著些微的訝異看著我:
  「要我幫忙?」
  「你的孫子失蹤了。一個小男孩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失蹤,實在——」
  「這是我的報應。」
  「哪裡的話!」
  「你以為我在胡言亂語,是不是?」
  我沒去管她氣沖沖的問話。
  「你的園丁佛茲可能知道你孫子的下落。我知道你認識他的母親,對不對?」
  她回答得很慢:
  「依娜·史諾以前是我的管家。你該不會認為佛茲他——」
  她停住沒往下說,不願意把她的問題明白說完。
  「如果你能跟我們一起去找佛茲和他母親談談,會有很大幫助。」
  「好,好,我去。」
  我們從小道開車出去,像一列送葬的隊伍。卜賀太太開著她的凱迪拉克在前面帶路,珍和我坐綠色的賓士車跟在她後頭。喬·凱西居尾,開著那部貨車。
  我從信箱矗立的地方往後看。火花和灰燼往下吹入峽谷,衝進宅子後頭的樹林,有如色彩鮮艷的異國鳥類,急著取代那些已經遠飛了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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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3 18:54:24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

  那個叫做「峽谷之家」的社區幾乎已成了空城。幾個男人拿著汩汩流著自來水的水龍頭站在屋頂上,一副決然對抗的表情。
  峽谷人口有個岔路,卜賀太太轉向右彎的那條。社區景象陡然一變,黑膚色和墨西哥裔的小孩都站在路旁看著我們過去,彷彿我們是一列外國顯貴的行伍。
  史諾太太住在一個老舊的灰泥小平房裡,整條街都是這種老舊的灰泥小屋,路旁的蘭花正盛開,襯得這條街幾乎稱得上是美麗。喬·凱西、我和卜賀太太走到門口,珍則待在賓士車上。
  「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她說。
  史諾太太是個動作利落、滿頭霜白的女人,她穿著一件花飾繁複的黑外套,像是特地為了這個場合而穿的。她無邊眼鏡後的黑色眼珠,因焦慮而顯得凝重。
  「卜賀夫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的?」她的聲音急急地接著下一句話,彷彿她其實並不想知道答案。「看到您可真高興。請進,請進。」
  「門開處就是狹小的客廳,我們走進去。卜賀太太把喬·凱西和我介紹給史諾太太,可是她害怕的眼神就是不肯朝我們望,根本當我們不存在,好像這樣一來,她只要應付卜賀太太就成了。
  「夫人,要不要我幫您倒些什麼喝?來杯好茶怎麼樣?」
  「不用,謝謝。佛茲呢?」
  「我想他正在房裡。可憐的孩子,他不太舒服。」
  「他不是孩子了。」卜賀太太說。
  他媽媽糾正她的話:
  「在心智上,他還是個孩子。醫生說他的心智不成熟。」
  她迅速瞄了瞄喬·凱西和我,看我們懂不懂她這句話的意思。我有種感覺,一場心理追逐戰就要開場。
  「你叫他出來,」卜賀太太說。
  「可是他現在不適合見人,他難過得很。」
  「他為什麼難過?」
  「火災啊,他一向都很怕火的。」她帶著搜索的意味對喬·凱西和我又瞧了一眼。「你們兩位是警方派來的嗎?」
  「可以這麼說,」我說。「我是個偵探,凱西先生是森林服務處的人,在調查起火的原因。」
  「這樣啊——」她瘦小的身軀似乎變得更矮小,但同時又更緊張更沉重了。「我不知道佛茲惹了什麼麻煩,可是我敢保證,他完全沒有責任。」
  「他惹了什麼麻煩?」喬·凱西說。
  「我相信你們一定知道,要不然你們不會到這兒來。我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他惹了麻煩?」
  「我已經照顧他三十五年了。」
  她的眼神變得內斂,彷彿在回顧三十五年來她兒子招惹的每件麻煩事。
  卜賀太太站起來說:
  「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如果你不把他叫出來,我們就進房間去跟他談。我要知道我的孫子哪裡去了?」
  「您的孫子?」小女人一臉驚駭。「尤尼出了什麼事嗎?」
  「他失蹤了,而且史丹死了,有人用我的鏟子把他給埋了。」
  史諾太太用手掩住嘴巴。一個金色婚戒套在她的一隻手指上,像道疤痕。
  「把他給埋在花園裡?」
  「不是,埋在峽谷上面。」
  「您認為是佛茲干的?」
  「我不知道。」
  我說:
  「我們只是希望你兒子能幫我們的忙。」
  「我懂了。」她的臉龐意外地明亮起來,有如電燈在停電之前的那一剎那。「這樣吧,我去問他,他不怕我——我可以讓他說出多一點事情來。」
  卜賀太太搖搖頭,向那扇通往屋後的門走去。史諾太太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攔在她面前,背對著那扇門急促地說:
  「請您千萬不要到他的房間去,我還沒有打掃,而且佛茲他魂不守舍的,情況很糟。」
  卜賀太太的聲音像是喉嚨裡閃出來的:
  「史丹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是。」
  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差點摔倒,這已經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她的嘴角拉向一邊,半笑半不笑,像是聽到一個私密的笑話。史諾太太的動作和轉變都像水銀流動那麼快,一轉眼就竄到她身旁,挽著她的手臂在一張老舊的搖椅裡坐下。
  「我看您是頭昏了,」她說。「這也難怪,如果這些事都是真的的話。我去幫您倒杯水來,還是您現在想喝杯茶?」
  她的聲音聽來像是真心的關切,可是我認為她同時也是一個善耍拖延戰術的高手。要是我們跟她玩下去,她會把我們拖上一個禮拜。
  我推開門走進廚房,嘴裡叫著她兒子的名字。一個含糊不清的應答聲從更遠一個面向廚房的門裡傳來。我敲敲門,探頭往裡面看,這房間聞起來有股甜膩而酸腐的味道。
  百葉窗是拉下的,我只看到從百葉窗縫裡透進來的幾線狹長陽光,這幾道光線猛然穿過房間,像是魔術師為了顯示助手已經消失而拿在手上準備探人箱子裡的利劍。園丁似乎也希望自己消失似的,他蟋曲在鐵床的角落裡,雙腳縮在身體下面。
  「很抱歉來打擾你,佛茲。」
  「沒關係。」他的聲音裡透著絕望。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面對著他。
  「是你把鏟子跟鋤頭拿到峽谷上面的嗎?」
  「峽谷上面?」
  「山上的木屋那裡。佛茲,你有沒有把這些東西帶上去?」
  他想了好久,終於答道:
  「沒有。」
  「那你知不知道是誰帶上去的?」
  「不知道。」
  他的眼睛從我的眼睛上移開。他很不會說謊。
  喬·凱西出現在門邊,動作像個影子般輕手輕腳。他那張大臉毫無表情地等在那兒。
  「今天早上,」我對佛茲說。「有人用那把鏟子跟鋤頭把史丹·卜賀埋了起來。如果你知道是誰把鏟子跟鋤頭帶上山的,你可能就知道是誰殺了史丹。」
  他的頭搖得像波浪鼓,臉都變模糊了。
  「是他自己拿上去的,在他來拿鑰匙的時候。他把東西放在敞篷車的後面。」
  「你說的是真的嗎,佛茲?」
  「我在胸口劃十字,如果不是真的,我會死。」
  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胸上劃了個十字。
  「關於鏟子跟鋤頭的事,你為什麼早先沒告訴我們?」
  「是他叫我不要說的。」
  「史丹·卜賀叫你不要說?」
  「嗯。」他很用力地點點頭。「他給了我一塊錢,要我答應他不講出去。」
  「他有沒有說為什麼?」
  「不用說也知道啊!他怕他媽媽,她不喜歡別人亂碰她的園藝工具。」
  「他有沒有告訴你,要用這些工具做什麼?」
  「他說要用來挖一個掉在土裡的箭頭。」
  「你相信他的話?」
  「對。」
  「然後他就開著他的車到山上去了?」
  「對。」
  「那個金髮女孩和小男孩跟他一起去的?」
  「嗯」
  「那個女孩子有沒有對你說什麼話?」
  「沒有,那時候沒有。」
  「你說『那時候沒有』是什麼意思?她後來再來跟你說過話嗎?」
  「沒有,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話。」
  可是他的眼睛又移開了。他瞪著那些穿過百葉窗隙有如利劍的強光,好似那些光線其實是理性世界的探測器,要來掀他的底。
  「佛茲,你後來是什麼時候又看到那女孩的?」
  好一陣子,他一個字也不吭,他的眼睛是房間裡唯一動著的東西,他的母親出現在門口喬·凱西的身後。
  「你沒有權利到他房間來,」她對我說。「你在侵犯他的人權;無論他說了什麼話,都不能當作對他不利的證據。更何況,我還可以拿出一大堆醫學事實來證明他精神異常。」
  「史諾太太,你這是在假設他做了什麼壞事。」我說。
  「你是說他沒做壞事?」
  「據我所知,他並沒有做壞事。請你離開,讓我跟他談談,他是個很重要的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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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6-3 18:55:47 |只看該作者
第09章

  她以悲哀而狐疑的神情看看兒子,他還以同樣的眼神。可是她終究撤退了,走進廚房。然後我聽到有水流進鍋裡的聲音,還有瓦斯爐打開的轟然聲響。
  「佛茲,後來那女孩又回來過嗎?」
  他點點頭。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概是中午,要不然就是再晚一點,我那時候在吃午餐。」
  「她說了什麼?」
  「她說尤尼很餓。我把花生醬三明治分了他一半,另一半我給她吃。」
  「她有沒有提到史丹?」
  「沒有,我也沒問她,可是她很害怕。」
  「她說她很害怕嗎?」
  「她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那個小孩也很害怕,我看得出來的。」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她離開峽谷下山去了。」
  「走路?」
  「對」
  可是他的眼睛再次避開我。
  「你確定她不是開你的車離開的嗎?」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坐著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個正仔細探視自己身體中心的瑜伽教徒。
  「好吧,我跟你說。她把我的車開走了,他們是開我的車走掉的。」
  「你先前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我根本沒有想到嘛,我那時候在施肥料……我心裡還有很多事要想。」
  「少來了,佛茲。那小孩失蹤了,他爸爸也死了。」
  「我沒有殺他!」
  「我是相信你,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相信你。」
  他抬起頭,眼光落在喬·凱西身後。他媽媽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他仔細聽她弄出來的聲響,好像這些聲音可以告訴他該說什麼,該想什麼。
  「不要管你媽媽,佛茲,這是你跟我之間的事。」
  「那你把門關起來,我不想讓她聽到我說的話,也不想讓他聽到。」
  喬·凱西退出門口,把門帶上。我對佛茲說:
  「是你讓那女孩把車開走的嗎?」
  「對,她說卜賀先生要她來開車。」
  「不只是這個原因,對不對,佛茲?」
  羞慚染紅了他的臉。
  「你不要跟『她』說。」他對著廚房搖搖顫動的手。
  「什麼事不要我跟她說?」我說。
  「她讓我摸她。」那分回憶,或許是那份遐想,讓他全身顫慄。他帶疤的嘴巴微笑起來,只剩下眼睛還是悲哀的。「我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所以你就讓她把你的車開走。」
  「她說她會開回來還我。可是,」他用悲哀的語調接上一句:「她到現在還沒有開來還我。」
  「她有沒有說要去哪裡?」
  「沒有。」他以一種專心傾聽的模樣坐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往峽谷下面開去的聲音。」
  「那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嗯,她逼他跟她一起離開。」
  「他不願意離開嗎?」
  「他不願意。」他猛烈地搖搖頭,好像他就是那個小男孩。「可是她硬逼著他離開。」
  「她怎麼硬逼他離開的?」
  「她說妖怪要來抓他了,她把他抱起來,放在座位上,就帶著他開車走掉了。」
  我拿出筆記本和筆。
  「你開的是哪一種車?」
  「五三年的雪佛蘭小車,性能還是很好。」
  「什麼顏色?」
  「有一部分是深藍色,有一部分則是紅色的底漆。我已經開始上漆了,可是我太忙了,所以沒漆完。」
  「車牌號碼呢?」
  「你最好問我媽媽,她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記錄。可是你不要『告訴』她。」
  他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我走出房間,進人廚房。史諾太太在瓦斯爐旁邊,正把熱水往一個咖啡色的茶壺裡倒。蒸氣弄花了她的眼鏡,她轉身看我的時候一片空茫,好似一個瞎眼的女人突然被嚇了一跳。
  「那個女孩把你兒子的車開走了。」
  她砰然一聲,把茶壺放下。
  「我就知道他幹了什麼壞勾當。」
  「史話太太,這不是重點。請你把車牌號碼告訴我,這樣我們就可以發出通告。」
  「他們會把佛茲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能不能請你把車牌號碼給我?」
  她在一個廚房抽屜裡摸索,找到一本老舊的皮面記事簿,然後大聲念出來:
  「IKT四四七。」
  我記下號碼,然後回到客廳向喬·凱西報告。卜賀太太癱在那個搖椅裡,臉面很紅,眼睛半閉。
  「她喝酒了嗎?」我問喬·凱西。
  「我沒看到她喝酒。」
  卜賀太太歎口氣,努力想站起身來,可是又倒回搖椅上,那椅子被她的重量壓得吱嘎作響。
  史諾太太穿過那扇門,從廚房裡出來。她手上平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咖啡色的茶壺、牛奶和糖罐,還有一副仿如因為用久而變薄了的骨磁茶杯和茶托。她把托盤放在搖椅旁的桌上,拿起茶壺往茶杯裡倒滿水。我看到黑色的茶葉片從杯裡冒升上來。
  她強顏歡笑地對卜賀太太說:
  「不管您生了什麼病,一壺好茶對您絕對有益。好茶可以讓您頭腦清楚,心情開朗。我知道您喜歡什麼樣的茶——要加糖跟牛奶,我說的沒錯吧?」
  卜賀太太的聲音濃濁:
  「謝謝,你真是周到。」
  她伸手去拿茶杯,但她的手臂大幅晃動,把托盤上的茶杯、牛奶、糖罐一股腦兒都掃了出去。史諾太太馬上跪下,把破茶杯的碎片拾起來,彷彿那是某種宗教聖器。然後她像箭一般衝進廚房拿來一條毛巾,把灑在經久磨損的地毯上的茶漬抹去。
  喬·凱西已經扶住卜賀太太的肩膀,以免她從搖椅裡跌出去。
  「她的家庭醫生是誰?」我問史諾太太。
  「簡若姆醫生。你要不要我幫你找電話號碼?」
  「你自己就可以打電話給他。」
  「那我要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心臟病。你最好也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史諾太太先是站著不動,好像所有的反應能力一下子都用完了;直至過了幾秒鐘後,才走進廚房。我聽到她撥電話的聲音。
  我開始焦躁不安,主要是因為那個失蹤的男孩;他已經失蹤太久了。我把佛茲那部舊車的車牌號碼給了喬·凱西,建議他發出全面通緝。他撥了電話到警長辦公室。
  我走到屋外。珍正在斑駁殘破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她的短裙和修長美腿這時看來有點滑稽,有如一個悲傷的小丑被陷在一條破街上,頭上是煙霧瀰漫的蒼穹。
  「裡面到底是怎麼了?」
  我把園丁跟我說的話告訴她,也告訴她她婆婆病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病。」
  「可是她現在病了,我們替她叫了救護車。」
  我正說著,就聽到救護車從遠處奔馳而來,像是回憶中的一聲尖嚎。
  「那我怎麼辦?」珍說,好像救護車是衝著她來的。
  「你陪卜賀太太到醫院去。」
  「你要去哪裡?」
  「我還不知道。」
  「我寧願跟你走。」
  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而且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名片交給她,又給了她一個萬無一失的回答:
  「我們保持聯絡。我有答錄機,讓我知道你的下落。」
  她瞪著名片許久,好像上頭寫的是外國字。
  「你不會把我拋下不管吧,會不會?」
  「不會,我不會的。」
  「你要錢,是不是這樣?」
  「錢的事可以等。」
  「那,你要我給你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她若有所悟的看著我。人總是有所企求的。
  救護車轉過街角。在路邊停車之前,它動物般的鳴叫聲換成了一陣低吼。
  「請問這是史諾家嗎?」司機大聲問我。
  我說是。他和一個夥伴把擔架抬進屋子,出來的時候卜賀太太躺在上頭。他們把她抬進救護車的時候,她一直掙扎著想坐起來。
  「誰在推我?」
  「沒人推你,親愛的小姐。」司機說。「我們會給你補充氧氣,這樣子你的精神會好起來。」
  珍沒有看我,她說:
  「我會開她的車跟著她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去醫院。」
  我想,該是把那部綠色賓士車交還給羅傑·安密特的時候了。喬·凱西為我指出新月街的方向,那是在第一條山脊道上,可以俯瞰整個聖德瑞莎城。那條路的上空飄著煙霧,幾乎漫沒了整個天空。
  喬·凱西轉身面對我,他剛才朝那方向看得太久了,眼睛還是皺瞇瞇的。
  「如果你要開車上那兒去,可要當心,火還在延燒呢!」
  我說我會小心。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謝了,我開那部貨車進城去。不過,我要先查查佛茲的底。」
  「你不相信他的話?」
  「某些部分我相信。可是你不可能一舉中的,第一回合就知道所有的真相。」
  他轉頭走回史諾家。史諾太太站在門口,大門把她框在裡頭,像一個褪了色的貞潔處子,堅心護衛著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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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9-23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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