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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獨孤紅] [飄香名劍斷腸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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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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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04:05 |只看該作者
第 一 章
  三月。
  「百花谷」。一年之中,春天是個最動人、最讓人愛煞的季節。不似夏天的酷熱,沒有
秋天的肅殺,更沒有冬天的嚴寒。打從開春那頭一天起,大地解凍、雪溶、冰化、草木抽嫩
芽、花朵現蓓蕾,直到暮春,沒有一個日子不動人,沒有一個日子不是花團錦簇,沒有一個
日子不是五彩繽紛。詩人墨客詠讚的,是春天;紅男綠女憐愛的,是春天;踏青,在春天,
飲酒,在春天,郎便是耕作的老農,也挑春天下種,春天的是一個無論做什麼都適宜的日
子。所以,天下武林每年一度的「賞花大會」,也在春天。就在三月裡的「百花谷」。「賞
花大會」,顧名思義,當然是晶監百花絕世姿容。但是,「百花谷」卻不是一個長花、產花
的地方。
  別說是奇花異卉,即便連一朵荒郊田邊最常見,姿色平庸的小野花都沒有。有的只是流
泉、飛瀑、如茵的綠草。
  泉不是天下第一名泉,但冷列砭骨,晶瑩清澈。
  飛瀑,也難以跟直瀉千丈,疑似銀河倒懸,名滿天下的大龍湫相比擬,而銀鏈一線,飛
珠噴玉。
  再加上那地氈似的茸茸綠草,這就夠了。
  也就因為天下武林這每年一度的「賞花大會」,使得這既非靈山,也不是勝境的「百花
谷」,名聲高高的凌駕於普天下的名勝古跡之上。
  或許有人不知道西湖中景,或許有人不知是「虎丘」、「劍池」,或許有人不知道「北
京三海」、至聳五嶽,或許有人不知道棲霞的楓、部尉的梅;甚至,或許有人不知道秋風獵
馬的塞北,杏花春雨的江南。
  但是,沒有人不知道「百花谷」。
  「百花谷」既不長花,又不產花,何來晶監百花的「賞花大會」。
  花,是經人送到這兒來的,無一不是名種,無一不是名匠精心培育的奇花異卉,普天之
下,絕找不出第二株來。
  等閒一點的花,絕進不了「百花谷」,就是准許送到這兒來,怕也沒有顏面進「百花
谷」。
  但是,賞花的人就沒有限制了,既是武林中的「賞花大會」,只要是武林中人,人人可
進「百花谷」品賞。
  那怕是沾到武林一點邊兒,不論男女,不論老少。
  當然,武林中的名門大派,「一府」、三宮」、「三堡」、「四世家」、「八門派」,
仍然是貴賓,仍然是不可缺的角色。
  每年,到了三月裡「賞花大會」的這一天,「百花谷」裡總是充滿了花香、人潮、酡紫
嫣紅、五彩繽紛。
  儘管是武林中的「賞花大會」,有花的地方,總少不了名士、美人、好酒,武林中也不
乏名士、美人,何況是這個集奇花異卉,天下名花於一堂的地方?
  每年,「百花谷」的「賞花大會」,經天下武林品監的結果,幾乎都是難分軒輊,儘管
如此,卻總有一株要奪得花魁。
  而只要那一株以它的國色天香壓倒群芳,那位名匠就立即列名天下第一,據說是他這一
輩子,便是他的子孫三代也風風光光,稱富一方了。
  今年,仍然跟往年一樣,破曉的曙光射進了「百花谷」,穿透那輕紗似的薄霧,照射在
那一盆盆、一株株的名花上,也照射著陸續入谷的武林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花香早已在「百花谷」裡伴著那流泉、飛瀑,不到一個時辰之後,「百花谷」裡更是充
滿了人潮、笑語。
  唯一跟往年不同的,就是「二宮」、「三堡」、「四世家」、「八門派」——天下武林
幾乎都到齊了,獨那稱尊寰宇,當今第一的「一府」——中原李家的主人伉儷還沒見到蹤
影。
  眼看日影西斜,天下武林群豪不但詫異,簡直焦急,只因為中原李家,天下第一,李家
主人伉儷不來,今年的「賞花大會」就出不了花中之魁。
  儘管群豪各有品監,各有雅好,也已經選出了幾株或以姿容見長、或以異香取勝的名
種。
  但那花中之魁,卻是仍待李家主人一言,然後才不惜量珠,各出高價,看落誰家。
  詫異、焦急巾,不知道誰喊了一聲:「一府——中原李家主人賢伉儷到!」
  千百道目光急望谷口,果然,谷口方向並肩快步走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女俱皆中年,
也都一身雪白衣衫。
  男的風神秀絕,如臨風之玉樹,女的國色天香,足使滿谷的奇花翼草失色。
  應該說是三個人,因為那中年美婦懷裡抱著一個嬰兒,粉妝玉琢的一個嬰兒。
  往年,只「一府」主人伉儷到,天下群豪無不紛紛施禮恭迎,今年,千百道目光卻看怔
了。
  只因為,今年比往年多了一個人,那個粉妝玉琢的嬰兒。
  李家主人伉儷至谷中停步,風神秀絕,似臨風之玉樹的男主人一抱拳,含笑朗聲發話:
  「我夫婦中年得子,李家有後,為準備氣賞花大會」後,就借這「百花谷」宴請諸位,
故而來遲。
  現在酒宴已在谷外等候,只等魁首一決,名花有主,便立即搬抬入谷,與諸位舉杯暢
飲,共謀一醉!」
  原來如此!
  這是個足以震動天下的大喜訊。
  天下第一的中原李府,主人伉儷中年得子,喜獲麟兒,從此「一府」有後。
  李家主人一直未動聲色,今天卻假這「賞花大會」,借這遍植奇花異卉的「百花谷」,
  突如其來的大宴賓客,請盡天下武林群豪,也確實是獨具「匠」心,別開生面的巧妙安
排了話聲一落,「百花谷」歡聲雷動,天下群豪圍擁道賀,喜聲震動雲天。
  道賀既畢,群豪又復簇擁著李家主人伉儷二日以決花魁,遍覽各株之後,男主人直指一
盆……
  盆中的這一株,枝葉姿妙,巧奪天工,花共十朵,每朵拳大,不但花形各異,花色競也
各朵不同,尤其幽香襲人,撲鼻沁心。
  盒邊綴一小巧竹牌,上刻八個硃砂小字:「跡絕人間,應植天上!」
  的確,這麼一盆奇花,應該是人間絕無僅有,應該是只植天上。
  花魁既定,接下來便是看花落誰家,天下群豪無不以斗量珠,爭相出價。
  李家伉儷興致好,或許也想喜上加喜,不吝千金,節節加高,最後,花落中原李家,果
然雙喜臨門。
  雷動的歡聲中,夫婦倆神采飛揚,趨前捧花。
  而,就在男主人剛捧起這盆「跡絕人間,應植天上」的不知名的名花時,這盆名花的十
個花形各異,花色各殊的花朵,卻突然離枝激射,化為一蓬蓬花雨似的,射入這對伉儷的身
體內。
  沒聽見一點聲向,只看見這對神仙眷屬似的伉儷倒地,只看見那粉妝玉琢的嬰兒從中年
婦人懷中落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太以驚人。
  群豪一怔神之後,驚呼四起,閃電似的一擁撲前。
  人潮、驚慌、雜亂……
  稍頃,驚亂過去,李家主人伉儷靜臥不動,一如酣睡,身上毫無異狀,不但未見一處傷
口,也未見那任何一片花辮,但,誰都知道,這對神仙眷屬已然氣絕故世,就是大羅神仙也
回生乏術。
  而,另一椿奇事卻又使群豪為之驚怔。
  那個猶在襁褓中,粉妝玉琢的嬰兒,李家主人夫婦的一點骨肉,卻不見了。
  顯然,就是在剛才那一陣驚亂之中不見的。
  那兒去了?
  誰抱走了?
  定過神來,群豪爭相找尋,從「百花谷」裡,找到了「百花谷」外,找到了遠處,甚至
更遠的地方。
  但,誰也沒找到。
  誰也沒見到嬰兒,那李家主人夫婦的一點骨肉。
  找尋的人群,離開了「百花谷l,在「百花谷」外分散,就這麼走了,誰也沒有再回來
  因為誰也沒能找到嬰兒,找到中原李府,李家主人夫婦那一點骨肉。
  「賞花大會」,從這一年的三月以後,就不再有了。
  那天下第一的「一府」——中原李家,漸漸的也從武林中除了名。
  若干年後,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人記得「百花谷」「賞花大會」的盛況,不知道是不是還
有人記得那天下第一,稱尊寰宇的「一府」李家的聲威?
  這,恐怕是春天這個季節裡,唯一不美好,唯一令人惋惜,令人悲痛的事了。
  口口口口口口
  金陵!
  鐘山龍蟠,石頭虎踞。
  金陵以六朝金粉時最盛。
  周邦彥有「金陵懷古」一詞云:「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闕故國繞清江,
  怒濤寂寞打空城,風檣遙渡天際,斷崖樹,尤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餘舊跡郁蒼蒼,
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酒旗殘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
何在,入尋常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裡。」
  王安石也作了一首「金陵懷古」,幽傷感慨,溢於詞表:「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
氣初晴,千里澄江似鏈,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斜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
起,畫圖難足,念自昔豪華競逐,難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窗,對此諼嗟榮辱,六朝
舊事隨流水,但寒厘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金陵的「夫子廟」,一如北京城的「天橋」,開封府的「大相國寺」,長安的「開元
寺」,是個茶肆酒坊,鱗次櫛比,商賈雲集,諸技百藝雜陳的地方。
  只要是「夫子廟」這一帶的,沒有一樣不是名滿金陵城的,可是其中有一樣,不僅是名
滿金陵城,簡直就名滿蘇杭。
  那是金瞎子的「單弦」。
  這個金瞎子的「單弦」跟別的「單弦」不一樣,別處的「單弦」是拉戲,他不是拉,而
是彈。
  他彈的也不是戲,是曲子,戲則是唱出來的。
  其實他唱的不只是戲,還有曲,有小調。
  還有一宗稀奮,他唱的戲也好,曲也好,小調也好,沒本兒,都是自己臨時編出來的,
人家編得好,不但四六成對,而且合轍押韻,不但裡頭有東西,而且雅俗共賞。
  尤其人家一開口就是行雲流水,一大段兒,一大段兒的絕不頓一頓。
  再加上他彈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單弦,把唱腔烘托得嚴密合縫,所以他不只是名滿金
陵,而且名滿蘇杭。
  聽他「單弦」的,上自巨富豪門,下至販夫走卒,士農工商,要那樣有那樣,他那每天
三場,打晌午到掌燈,場場客滿,場場水洩不通。
  蘇杭兩地,要說沒游過「莫愁」、「玄武」,沒去過西湖,那不稀奇,要說沒聽過金瞎
子「單弦」的,那是大稀奇。
  別看他是個瞎子,對時辰靈得很,每天晌午一到,他准開場,一掌燈,也恰好收場,從
沒早過,也從沒晚過。
  要是錯過這段時候,就是拉一車金元寶堆在他跟前,他也絕不摸他那個單弦,絕不唱一
聲。
  有人說,金瞎子看去像個文士,因為他一肚子的學問,胸蘊極廣,有人說,金瞎子原是
個跑江湖的,因為舉凡各地方的風土人情,江湖道上的規矩掌故,他唱起來如數家珍。
  也有人說,金瞎子曾經宦海的浮沉,也有人說,金瞎子原是個富家子弟……
  不管說他是個什麼出身,那都是因為他肚子裡的東西多,幾乎是要什麼,有什麼。
  不管說他是個什麼出身,但都沒一個人真正知道他以前究竟是幹什麼的,因為,金瞎子
從不跟任何人提他的過去。
  不管人怎麼說,他從不承認,也從不否認。
  還有,也從沒有一個人留意,沒有一個人記得,金瞎子是什麼時候來到金陵城,出現在
「夫子廟」的。
  或許,就在他讓金陵城的人知道他,知道金瞎子的那一天。
  是麼?
  要是有人問急了,他會說,他沒有過去,人會沒有過去麼?
  普天之下的人,那一個沒有過去?
  儘管是一個瞎子,他的眼裡,或許沒有未來,卻絕不會沒有過去,除非他天生的是一個
瞎子。
  即便是個天生的瞎子,他眼裡或許沒有過去,但是,他的過去,絕對存在於他的記憶,
他的腦海之中。
  金瞎子的棚子,就在「夫子廟」後,背臨著秦淮河。
  六朝金粉,艷說當年,南都煙花,盛傳數代,兩岸河房,雕榭畫檻,綺窗綠障,十里珠
簾,燈船之盛,甲於天下。
  金瞎子的知昔裡,聽說有不少是那綺窗綠障,十里珠簾裡的風塵紅粉。
  這一天,晌午還沒到,金瞎子的棚子還沒有開場,一條條的長板凳已經坐滿了,黑壓壓
的一片,亂哄哄的。
  只等著金瞎子提著他那把「單弦」出場了。
  本來就是,以金瞎子的名氣以及魔力,想聽他的「單弦」,要是等開場再來,別說站的
地兒了,恐怕連棚子都進不了。
  就在這未開場,座兒已滿的當兒,雜在仍不斷往裡進的客人之中,進來了一個年輕客
人。
  年輕人沒什麼稀罕,滿座兒客人裡,不乏年輕人。
  看這個年輕人的穿著打扮,也沒什麼稀罕,一身洗得泛了白的粗布衣褲。肩上還背了個
小包袱,混身上下乾乾淨淨的。
  乾淨有什麼稀罕?在座的客人裡,又那一個是骯骯髒髒,邋邋遢遢的?
  可是,這個年輕人總有他稀罕的地方,要不然他那值得一提?
  稀罕的是他的模樣兒,挺白淨,不但挺白淨,還挺俊逸,論他的那份俊逸,別說眼前這
座棚子的客人裡找不出第二個。
  就是整個金陵城,甚至於江南一帶,再說的大一點兒,就是普天之下,恐怕也算得上少
有。
  而且,他除了俊逸之外,眉宇間、身上,還有點什麼。為什麼說那是「什麼」?因為那
讓人說不出來是什麼。
  說是說不出來,可是感覺得出,只要不是瞎子,任何人都能感覺得出,如果非勉強人說
出來那是什麼不可,四個字「超拔不凡」,應該較為恰當點兒。
  他就這麼點兒稀罕。
  其實,一個年輕人,有這麼點兒稀罕就夠了,只有這麼點兒稀罕,別的都不重要了。
  儘管年輕人有這麼點兒已經很夠了的稀罕,他進了棚子,不但沒引入注目,甚至連個人
留意他都沒有。
  本來嘛!這時候、這地方,滿座的客人等的只是金瞎子,誰會留意他?
  好在,年輕人沒在意。
  他壓根兒也沒意思引誰留意!
  那麼多條板欖都坐滿了客人,後來的只有站著的份兒,他能指望誰讓個座兒,或者是擠
一擠?
  他一點兒也沒那意思,順著邊兒上往前走,到了頭排那根支棚的柱子停住,就站在了那
根柱子旁。
  要座兒沒座兒,站著總還能佔個好位子。
  就年輕人這麼往裡走幾步,剛站好的工夫,棚子裡已經滿了,除了那根柱子外,年輕人
身周已站滿了人,再想往進擠一點都勉強。
  也就這麼會兒工夫,時候到了!
  一剎那之前還亂哄哄的要掀棚子似的,就在這一剎那之後,突然,棚子裡靜了下來,不
只是鴉雀無聲,就是落根針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棚子緊靠裡,有座不到半尺高,木板釘的平台,台左有扇門兒,垂著塊花布籐兒。
  花布簾兒動了,掀了起來,從裡頭走出個人來,手裡提著把「單弦」,不用說,那一定
是金瞎子。
  金瞎子的名氣跟魔力都夠大的,可要是衝他的名氣跟魔力跑到這「夫子廟」後,秦淮河
旁看他的人,那不免會令人大失祈望。
  瘦削的身材,不算高,也不算矮,一身月白大褂兒,人倒挺白淨,白得幾乎蒼白,瘦臉
上的皮包著骨。
  細長的眉、高鼻樑、薄薄的兩片嘴唇,兩眼閉著,看年紀怕有四十多了,可卻沒留胡
子,倒是那一雙手,不但蒼白,還顯得挺細嫩。
  本來嘛!他除了靠張嘴之外,一半也是靠這雙手吃飯的。
  總而言之,金瞎子這個人跟他的名氣、魔力大不相同,實在沒什麼看頭兒。
  好在到這兒來的人,都是來聽的,不是來看的。
  他們都是用耳朵,不是用眼睛的。
  許是熟了,這麼多時日了,還能不熟?金瞎子連摸索都沒摸索,出那扇門兒抬腳就上了
台去。
  台子正中有張圓凳,他到了台中間往下一坐,正好坐在圓凳上,一點兒也沒坐偏或坐斜
了。
  一坐好,二話沒說,左手單弦往腿上一立,右手大、食、中三指輕撥,「咚」「咚」兩
聲一調弦,緊接著就彈了起來。
  先彈那麼一段不知道是什麼曲子,誰也不在乎他彈的是什麼曲子,只知道好聽就行了。
  可是,只要是有心人,就能夠看出,金瞎子指法靈巧,彈出來的曲子的確是不同凡響
的。
  不疾不徐的彈一段之後,金瞎子突然開了口,唱了,唱歸唱,手卻沒停,以曲子配合唱
腔,聽都聽得出來,唱的是一段秦淮風月。
  秦淮風月歸秦淮風月,可是絕不低俗。
  不但不低俗,還相當雅。
  雅是雅,卻人人聽得懂,而且道盡了秦淮風月之風流、旖旎、纏綿、悱惻,時而柔婉如
絲,時而金聲玉振,讓人聽來蕩氣迴腸,如醉如癡。
  癡迷中,唱腔、曲子突然由徐轉疾,疾如急風驟雨,扣人心弦,攝人魂魄。
  驀地,「咚!」地一聲,單弦長鳴,余昔猶自裊繞,唱詞已然停住,剎那間,余昔也
渺,又是寂靜一片。
  半晌之後,呼氣、出聲,滿座客人如大夢初醒,頭排客人一起站起,轉身後行,二排以
後,客人們紛紛摸身采腰,由前而後,錢收齊了,那些個頭排客人冉掏出自己的一份,一起
擱到台上去。
  這是金瞎子的規矩,他每段收錢,兩眼不方便,錢向例由頭排客人代收,沒一定的數,
多少隨意。
  儘管是多少隨意,只這麼一段兒,台上已經是一大堆了。
  頭一段兒是秦淮風月,算是柔的。
  第二段兒來了剛的,不出於任何曲章,不見於任何說部,硬是段兒自己編的「劍客論
劍」,鐵馬金戈,劍氣沖天。
  最後,曲、腔同悲愴,竟以兩句「石火光中,爭長競短,幾何光陰,蝸牛角上,較雌論
雄、許大世界」收場。
  滿座客人意猶未盡,依依不捨,給過第二次的錢後,站起的站起,外行的外行,轉眼間
走了個乾淨。
  偌大一個棚子裡,只剩下了金瞎子一個人。
  不,兩個人,還有一個。
  那個是有那麼點兒稀罕的年輕人沒走。
  他是還在癡迷中,還是大夢已醒,猶捨不得走?
  金瞎子既稱瞎子,當然他是看不見還有個人在,他緩緩站起,打算走前去收那一大堆的
錢。
  就在這時候,年輕人邁步走向台前。
  金瞎子剛邁出的步停住了:「還有那位沒走?」
  瞎子兩眼雖盲,聽覺一向是靈敏的。
  年輕人已到台前,平靜發話:「慕名而來,不虛此行,聆聽高明,至為欽佩!」
  他談吐不俗,除了他那稀罕的一點之外,跟他其他的,益發不相襯。
  金瞎子又何嘗俗?只聽他道:「不敢,兩眼失明,無以為生,淺薄難登大雅,聊以餬口
而已。」
  年輕人道:「我意猶未盡,自知不當,願傾囊中所有,請先生為我彈唱一段,以償心
願!」
  金瞎子面無表情,微搖頭:「承爺抬愛,不勝銘感,也深覺榮寵,無如自立規矩多年,
  每日自晌午至掌燈,彈唱三場六段,絕不少唱,也絕不多唱,無論任何人,即使賞賜車
載斗量也難以從命,萬請見諒。下場請早,容金某恭送。」
  話落,他拱起雙手。
  當然,這是逐客令,請年輕人出棚。
  年輕人沒動,他道:「我等了二十年,也不遠千里就教,還請先生破例!」
  金瞎子先是一怔,繼而神情震動,拱起的雙手竟忘記放了下來,他震聲道:「二十
年?」
  年輕人道:「記得還是二十年前,先生親口所作的許諾。」
  金瞎子道:「那麼你所說不遠千里——」
  年輕人道:「天外天,先生,是不是不遠千里?」
  金瞎子神情又一震:「我沒有忘記二十年前親口所作的許諾,只是,你——也該知
道……」
  年輕人截口道:「先生,我知道——」
  他抬手翻腕,遞出一物,那是一塊雕工極細,小巧玲瓏的玉鎖片,似乎是襁褓中嬰兒項
上物。
  金瞎子兩眼已瞎,但是他既沒伸手接,也沒伸手摸,臉色一變,道:「沒錯,是你,掌
燈以後,沿秦淮河上行三里,垂柳茅舍,我等你。」
  年輕人收回手,一躬身:「多謝先生,容掌燈以後,秦淮河上游,垂柳茅舍中,再行叩
拜,告辭!」
  他轉身行去,頭都沒回。
  金瞎子站著沒動,直等年輕人出了棚,他兩眼猛睜,奇光飛閃,剎那間像變成了另外一
個人。
  只聽他喃喃說道:「多年了,真不容易,我這雙眼為你閉了二十年了,如今可以睜開再
見天日了,但願蒼天的兩眼也像我此刻一樣……」
  話聲至此,突然閉目輕喝:「誰?」
  那扇門,垂著的花布簾一掀,走進來一個人,一個婦人,中年婦人,布衣裙釵,挺清
秀,挺白淨。
  只聽她含唱的道:「還有誰呀?嚇我一跳!」
  雖屬中年,含歎風韻,依然動人。
  金瞎子神情一鬆,道:「是你呀!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跟你說了麼,我在棚子裡的時
候,不許你上這兒來。」
  中年婦人道:「我知道,夫子廟後,秦淮河旁,什麼人都有,你以為我願意上這兒來
呀?
  我是來跟你說一聲的,王嫂子家孩子滿月,拉我過去幫忙,怕你回去找不著我——」,
  金瞎子眉鋒微皺:「她家又不是沒人——」
  中年婦人截口道:「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是不願跟人家往來走動?嫁給你都快二十年
了,你不願意要孩子,我多看看人家的,沾點兒喜氣難道也不行?」
  金瞎子道:「我沒說不行,去吧!去吧!正好我晚上也要晚回去一會兒。」
  中年婦人道:「怎麼,你也有事兒?」
  金瞎子「嗯」了一聲。
  中年婦人瞅著他道:「什麼事兒?」
  金瞎子道:「晚上回去再告訴你,下一場的客人快進棚了,你快走吧!」
  中年婦人道:「知道了,我這就走,晚上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說完話,沒等金瞎子答應,她走了。
  她仍然進了台邊那扇門。
  金瞎子凝神聽了一下,然後走向前,俯身去收那些錢。
  聽兩個人的說話,顯然金瞎子跟那婦人是夫妻,但是,顯然金瞎子瞞了她剛才那個年輕
人的事。
  顯然,那婦人也不知道金瞎子並不是個真正的瞎子。
  結婚快二十年了,不知道金瞎子還瞞了她什麼?也不知道金瞎子為什麼連自己的妻子都
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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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04:41 |只看該作者
第 二 章
  上燈的時候到了!
  金陵城一片燈海。
  「夫子廟」、「秦淮河」一帶,更是點點燈光如天上繁星,也更是熱鬧。但是 順著秦
淮河往上走,只過了「夫子廟」一帶里許,卻是越來越黑,越來越寂靜,除 了汨汨的河水
聲,幾乎聽不到別的。燈船,河房上的熱鬧、笑話,那在遠處,雖然 偶爾隨風飄送過來一
陣,那是在這里許之處。等到了快三里的地方,真是萬籟俱寂 ,什麼也聽不見了。
  燈光只有一點,微弱的一點。
  那在河邊,在一株干可合圍的垂柳下。
  數不清的絲絲垂柳下,靜靜的座落著一座小茅屋。
  那一點燈光,就是從這座小茅屋的窗戶上透射出來的。
  也就在這時候,原木寂靜空蕩,聽不見一點別的聲息,看不見人影的這一帶, 來了一
個人。
  正是金瞎子邀約的那個年輕人。
  他還是那身裝束,那身打扮。
  似乎,白天離開金瞎子的棚子以後,他什麼都沒幹,只等晚上這個約會。也難 怪,等
了都二十年了,又是不遠千里而來的,任誰也會重視這個約會。他出現在濃 濃夜色裡的時
候,看上去離茅屋還有一段距離,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只一眨眼工夫 ,他已到了茅屋前,
那從窗戶裡透射的燈光下。
  誰也沒在意這是怎麼回事兒,因為茅屋外的這一帶,沒人看見。
  只見他挺立在茅屋外。
  只聽他輕聲發了話:「先生,我應約而至。」
  話聲方落,茅屋兩扇門呀然而開,燈光一瀉而出,雖然微弱,但在這一帶濃濃 的夜色
裡,也夠亮的了。
  人影出現,一個人當門而立,雖然背著燈光,乍然看不清楚臉,但是看裝束打 扮,任
誰也能一眼認出,那是金瞎子。只聽金瞎子低聲道:「請進!」
  話落,他側身退進茅屋,讓開了進門路。
  年輕人沒猶豫,邁步跨了進去。
  金瞎子就在門邊,隨手關上了兩扇門。
  藉著金瞎子關門,打量著茅屋。
  窗明几淨,纖塵不染,但擺設極為簡陋,除了一張桌子,幾條板橙,還有靠裡 牆角一
張矮几上的一盞燈之外,別無長物。
  只聽金瞎子的話聲在通道邊響起:「請坐!」
  年輕人微欠身:「謝謝先生!」
  他似乎知書達禮,口中稱謝,人並未上前坐下。
  金瞎子也似乎明白,他邁步而前,繞過桌子,行到裡頭,背著牆角那盞油燈, 拉開板
橙,先坐了下去。
  年輕人這才走向前,隔著桌子坐在金瞎子對面。
  金瞎子正襟危坐,一雙手可能是放在腿上,沒放到桌子上來,由於他背著燈光 ,使得
他的正面看上去有些陰暗。只聽他壓低了聲音道:「恕我沒有招待,即便連 茶水也沒有,
好在你並不是來做客的,也不會在意有沒有招待。」
  年輕人道:「先生說得是,請不必客氣!」
  金瞎子抬起了雙手,右手從左衣袖裡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錦囊,放在桌子上, 往前一
推,然後收回了手。
  兩隻手馬上又放回桌下,道:「這就是二十年前我所作的許諾,你要知道的都 在這個
錦囊裡,拿去吧!」
  年輕人微一怔:「先生,這就是二十年先生所作的許諾?我想知道的,都在這 個錦囊
裡?」
  只聽金瞎子道:「人難免生老病死,就因為我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更不能不 防隨時
會來的殺身禍。
  所以早在二十年前我作過許諾之後,就把這普天之下再沒第二個人知道的,全 部寫了
下來。
  雖然,你能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找來了,我認為給你這個也是一樣,因為我要告 訴你
的,都在裡頭,你看了就會明白,絕不會有任何疑問。」
  年輕人明白了,似乎迫不及待,伸手拿起了桌上錦囊,他就要打開。
  只聽金瞎子道:「等一等。」
  年輕人停手抬眼。
  金瞎子道:「你我都等了二十年,等的就是這一刻,如今你等著了,我也履行 了我的
許諾,我不想再牽扯在這件事裡了,多一刻也不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年輕人不是糊塗人,他不但不糊塗,而且極具智慧,他立刻站了起來,肅容道:「我這
就告辭,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仰仗先生指點,李家存歿俱感,請先生受我一拜。」他橫跨一
步,離開了板橙,然後肅容拜下。
  金瞎子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閃身躲過,道:「我雖沒有意思為誰幫誰,所以有 二十年
後的今天此刻。
  只因為二十年前我看見了別人所沒有看到的,也知道了別人所不知道的,更因 為我曾
經作過許諾,所以,我當不起你這個大禮。」
  年輕人站了起來,他沒再多說一句,也沒再多停留一刻,轉身開門行了出去。 就在他
轉身去開門,以及行出茅屋的當兒,金瞎子兩眼突然閃出奇光,嘴角也泛起 了奇異的笑
意,望之怕人。可惜的是,年輕人背著他,並沒有看見。
      ※※      ※※      ※※
  年輕人出茅屋,茅屋裡燈熄了,利時一片黑暗,窗戶上,既不再透出燈光,也不再映出
人影。年輕人頭也沒回,本來嘛!他走了,想必人家金瞎子也要走了,茅屋裡既然沒人了,
還點著燈幹什麼?年輕人來的時候走的是那條路,如今走的時候,走的還是那條路。
  他步履輕快,轉眼之間,那座已然沒了燈的茅屋,已被遠遠拋在身後,整個兒 的沒入
夜色裡,看不見了。夜色本來就濃,要是那座茅屋不透燈光,遠一點本來就 看不見它。
  就在這個時候,年輕人突然覺得自己的步履不夠輕快了,不但不夠輕快了,而 且覺得
越來越沉重。
  在他來說,他知道自己絕不該有這種現象,絕不該,因為他的修為已經到了寒 暑不侵
的境界,他知道不對了。
  也就在他知道不對的當兒,忽又覺得頭為之一陣昏暈。
  這陣昏暈來得很快,而且很猛,一時間竟使他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身子 一晃,
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
  他心神震動,為之暗驚。
  在沒有理由發生這種情形的情形下,他腦海靈光電閃,想起了茅屋,想起了金 瞎子,
想起了牆角矮几上的那盞明燈,還有金瞎子給他的錦囊。
  毛病必出在這一間屋裡,一個人,兩樣東西上,那也就是說,毛病是出在金瞎 子的身
上了。
  他不相信,絕不能相信。
  因為金瞎子是個相當有名的俠盜,一身靈巧功夫,一雙空空妙手,在近幾十年 的武林
中,少有幾個人比得上。以前雖然他不姓金,也不叫金瞎子,可是他的心性 ,作為還是改
不了的。
  尤其早在二十年前他曾經作過許諾,作許諾的對象,是他生平最敬重、奉若神 聖的人
物。其實,不只是他,這位人物,放眼天下,凡武林中人,無不奉為神聖, 備極尊崇,敬
畏有加。
  二十年後的今天,奉這位人物之命來見金瞎子,要求金瞎子履行二十年前的諾 言,金
瞎子不會不明白他跟這位人物的淵源。那麼,金瞎子不會,也絕不敢玩一點 花樣,對他暗
下這種毒手。
  他知道金瞎子不會,也絕不敢。
  他信得過,按情理分析,也確是如此。
  可是,事實上(缺)
  瞎子一個人身上。
  這是怎麼回事?他無暇多想,一個疾轉身,旋風也似的撲到河邊,跪地,探身 ,雙手
舀水,滿頭滿臉猛一陣潑灑。他想藉清冶的河水驅除暈眩,激醒神智。
  可是沒有用,不但暈眩依舊,而且越見厲害,他心驚添加了三分,猛提一口氣 ,忙暗
運功。
  那知不運功還好,一運功之下,頭猛一暈,眼前一黑,一頭就栽進了這汨汨流 動的秦
淮水裡。
  只一聲輕微水響,只激起了一些輕微浪花,利時一刃歸於寂靜,就像什麼都沒 發生過
一樣。秦淮河的這一帶,夜色仍然那麼濃,仍然那麼黑暗,連個看見的人都 沒有。不,
有,有個人看見了。
  那個人就站在幾丈外的夜色裡,是金瞎子,是那個金瞎子。
  如今,他兩眼之中的奇異光芒更明亮,嘴角的笑意也更怕人。
  只聽他喃喃說道:「主人高明,真是神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再也不會有人 知道
了,從現在起,那件事才算是真正的了了,我的身子,還有十幾年的青春歲月 ,相信主人
不會讓我白犧牲的。」
  話落,人隱,幽靈似的沒入夜色裡不見了。
  秦淮河的這一幕,這才算真正的歸於寂靜……
      ※※      ※※      ※※
  秦淮河。
  「夫子廟」後那十餘里的一段,有燈火輝煌,歌舞聲囂,熱鬧異常的時候,可 也有垂
簾熄燈,人跡不見,安靜冷清的時候。那是早晨。
  在早晨,這一帶恐怕是整座金陵城最安靜的地帶了。
  在金陵城別的地方,正值熙往攘來,萬頭攢動的早市,可是在這兒,一艘艘的 燈船畫
舫之間,不但看不見一個人影,甚至聽不見一點聲息。可真巧了,剛說沒人 影,沒聲息,
就在這一剎那問,也就偏有了人影,有了聲息。聲息起自於一艘特大 的燈船,這艘燈船是
比別的燈船大,也比別的燈船華麗,可是它華麗得雅致。聲息 就起自於這艘燈船船艙的窗
戶,那鏤花的窗戶呀然支開了,人是從那扇窗戶探頭而 出的一個妙齡少女。小姑娘她年可
十六七,柳眉杏眼,長得美極,烏雲螓首上挽一 對雙髻,一雙欺雪賽霜的小手,端著一個
雕花的銀盆,往窗外就要倒。突然,她兩 手停住了。
  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河裡急叫:「啊!有個——姑娘快來!」
  敢情這個小姑娘還有姑娘?她這兒話聲方落,窗戶裡探出了另一顆烏雲螓首, 又是一
個十六七的小姑娘,一樣的美極,粉妝玉琢,仙露明珠般的一對兒。
  只聽這小姑娘道:「大清早的嚷嚷個什麼呀?也不怕吵人,瞧見什麼稀奇玩藝 兒了,
我看看——」
  話聲沒說完,她目光發直,一雙水汪汪的杏眼也瞪圓了,余話變成了一聲「哎 喲」,
緊接著她也叫起來道:「姑娘快來,河裡有個人!」
  敢情她不是剛才小姑娘口中的那位「姑娘」。
  她這兒一聲「人」字出口,船艙裡響起一個有點冷,但珠落玉盤似的,甜美已 極的女
子話聲:「我已經看見了,難道你們從沒見過浮屍,從沒見過死人?」
  兩個小姑娘臉色微一變,急忙把烏雲螓首縮回了窗裡,旋聽頭一個小姑娘道: 「婢子
怕那個人還沒死!」
  那冷而甜美的話聲道:「我這趟出來不是出來做善事的,他要是該死,早就沒 氣兒
了,他要是不該死,自會有別人救他。」
  這麼樣甜美話聲的姑娘,再加上婢美如此,其主可知,卻沒想到會是這麼一付 心腸,
也難怪好端端的話聲這麼冷了。
  只聽兩個小姑娘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船艙裡旋郎就沒了聲音。
  可是,沒聲音只是這一剎那,這一剎那之後,那微帶冶意的甜美話聲又自響起 :「撈
起他來看看去!」
  這,顯然大出兩個小姑娘意料:「姑娘……」
  那微帶冷意的甜美話聲道:「自上船以來,我從來就沒早起過,今兒個頭一天 早起,
沒想到就……也許這是天意。」
  兩個小姑娘又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恭應,還較前一聲恭應來得快, 而且是
帶著忍不住的喜悅。
  恭應之聲方落,兩個小姑娘的烏雲螓首又從船艙那扇窗戶探了出來,而且還伸 出了兩
雙欺雪賽霜的小手。
  沒看見兩雙小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但左邊那個小姑娘右手一揚,就看見銀光一 閃,然
後一絲線似的銀光,從她的小手裡射了出去,極快,奔電似的。
  那絲線似的銀光一射兩三丈,射落處已近岸邊。
  那兒有一叢水草,水草邊,漂浮著一團白白的東西,線似的銀光就落在了那團 白白的
東西之上。
  只見小姑娘的右手微微往回一扯,那團白白的東西離開了那叢水草,很快的到 了船旁
的窗下。
  右邊小姑娘明眸略一轉動,輕聲道:「沒人,快!」
  她這裡這麼一聲,左邊小姑娘左腕再振,那團白色東西「嘩」的一聲,離水飛 起,直
上船窗,太快,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只看見好大一團。
  右邊小姑娘一雙小手疾伸,接住了那團白色物。
  左邊小姑娘采手幫忙,兩個人的四隻手一托一收,就已把那團白色物從這扇不 小的窗
戶帶進了船艙。
  這時候再看船艙裡,任何人都會心頭怦然,目瞪口呆,不為別的,就為這船艙 裡的
人,跟船艙裡的景象。
  船艙裡的景象,這艘燈船原就比別的燈船大,因之,這艘燈船的船艙,也要比 別的燈
船的船艙大一倍。
  往外看,艙門垂著五色珠簾,簾外是甲板,甲板上,一色桐油帶大漆,發亮, 斜斜的
一條紅氈,直鋪到船舷。
  從桅桿,船頂到船頭、船舷,掛著幾十盞五彩油紙小燈籠,當然,在這當兒燈 籠是沒
有點上。
  幾十蒸小燈籠下的甲板上,還擺著一套小巧玲瓏的朱紅几椅,椅子上是大紅繡 花的錦
墊,幾上是一套茶具,細瓷雪白,還帶點兒剔透。
  往裡看,船艙一隔為二,裡間,兩扇鏤花門關著,看不見。
  這外間,綿氈、珠燈,佈置得富麗堂皇,雖大戶之家也不過如此,但透著雅致 ,角落
矮几上一具大琴,壁上櫥裡整齊的幾排書冊,也帶出了幾分書卷氣。
  船艙裡的人,原是三位。
  如今,多了一位。
  原來的三位,兩位粉妝玉琢,仙露明珠般小姑娘,各穿一式襖褲,一紅一綠。 另一
位,也是位姑娘,只怕就是話聲冷而甜美的那位,高領小褂兒八幅裙,一身黑 ,黑底小紅
花,頭上雲髻高挽,腰間環珮低垂,裙角下便是一雙襯飾工絕的繡花鞋 。兩個小姑娘已是
美極,這位姑娘更是人間絕色。
  兩個小姑娘粉妝玉琢,這位姑娘更是冰肌玉骨,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
  她嫌清瘦了點兒,但瘦不露骨,她確清麗如仙,但神色冷峻,眉宇間那股子冷 意不只
逼人,簡直能讓人不寒而慄。
  讓人看一眼,情不自禁想看第二眼,卻又不敢再看第二眼。
  多出來的那一位,可不是姑娘家了,是個大小子,男人。
  看這大小子的長像,衣著打扮,他不是別人,赫然是昨夜上游茅屋見過金瞎子 後,混
身不對,一頭栽進秦淮河裡的那個年輕人。
  兩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就算抬一個大男人,已經是不容易了,何況是僅憑一 根線細
的銀絲,就能把一個大男人凌空帶起來,這要是讓人瞧見,不驚世駭俗才怪 。幸好,這時
候天剛亮,又是在這習慣晚起的秦淮河這一段,沒人瞧見。
  年輕人被平放在地氈上,混身濕透,還在流水,地氈很快就濕了一大片,可是 沒人去
留意地氈。
  三位姑娘,六道目光,齊盯在年輕人臉上。
  年輕人,睡著了似的,一張臉蒼白,白得沒一絲血色。
  突然,那位美姑娘開了口,話聲仍是那麼冷,可也仍是那麼甜美:「小紅…… 」兩個
小姑娘原都出了神,如今各自一震,悚然而醒,只聽穿紅的小姑娘道:「沒 想到是這麼個
俊後生……」
  說話間,觸及美姑娘一雙冷峻目光,微一凜,忙閉上了鮮紅的小嘴兒。
  只聽美姑娘道:「把把他的脈。」
  穿紅的小姑娘小紅忙應了一聲,蹲下身去,伸小手把住了年輕人的右脈,只一 把,立
即抬頭:「姑娘,他還有脈!」
  美姑娘蹲下身,伸出欺雪賽霜,柔若無骨的玉手,伸兩指,那手指白嫩修長, 根根似
玉。
  地把兩根玉指輕搭年輕人右腕脈,突然,她神情震動,那冰冷的嬌靨上浮起異 常的驚
訝神色,脫口「啊」了一聲。
  穿綠的小姑娘忙道:「怎麼?姑娘,是不是沒救了?」
  美姑娘剎那間恢復平靜,道:「我沒這麼說。」
  隨話緩緩站起。
  兩個小姑娘微一怔。
  小紅道:「那是說……」
  美姑娘緩緩道:「他中了毒,奇毒!」
  兩個小姑娘猛一怔,就待再問。
  美姑娘已然道:「把他抬到底艙去。」兩個小姑娘還想問,可是接觸到的是美 姑娘那
雙冷峻的目光,兩個人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帶著驚異抬起了年輕人。
  船艙一角有一道扶梯通往底艙,兩個人抬著年輕人走下扶梯,美姑娘裊裊跟了 她們走
下去。底艙更大,隔成一大間、幾小間。幾小間裡有臥房、有衣物房、有沐 浴房,那一大
間,竟然是臥房。
  兩個小姑娘抬著年輕人進了一間,是間潔淨臥房,兩個人把年輕人放在床上。 美姑娘
道:「拿我的藥箱來。」
  小紅像一陣風似的出去了,當地又像一陣風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小巧玲 瓏的紫
檀木小箱子。
  美姑娘再為年輕人把脈,片刻,收回手接過小木箱,從箱子裡取出了一個幾寸 高的小
綠玉瓶。
  小紅道:「姑娘,咱們這治毒的靈藥——」
  美姑娘道:「他中的是奇毒,不敢說有沒有用,不過至少可以保住他的命,小 綠!」
穿綠的小姑娘忙一聲恭應,伸手捏開了年輕人緊閉的牙關。
  美姑娘從小綠玉瓶裡倒出一顆其色碧綠的藥丸,放進了年輕人嘴裡,小綠手一 松,年
輕人嘴閉上了。
  旋即,小綠又在年輕人的喉頭輕點一指。
  年輕人喉頭一動,想必那顆碧綠藥丸已經順喉而下。
  小綠再抬手出指,飛快地在年輕人胸前幾處穴道上各點一指,這才收了手。小 紅道:
「姑娘,藥是給他吃了,可是他這身衣裳……」
  美姑娘冰冷的看了小紅一眼。
  小紅粉頰猛一紅,忙閉口不言。
  本來嘛!船上只有三個人,卻都是姑娘家,誰能給個大男人換衣裳。
  美姑娘沒再說什麼,轉身出去了。
  小紅、小綠看了看床上的年輕人,縱然看他穿著一身濕衣裳不忍心,卻有心無 力,愛
莫能助,也跟著出去了。
  回到了上艙,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美姑娘往那兒一坐,小綠趨前問道:「時 候不早
了,姑娘要不要開早飯?」
  美姑娘似在想什麼,微一搖頭道:「不急。」
  小紅看出了美姑娘的神色,道:「您想什麼呀?」
  美姑娘道:「我在想那個後生……」
  小紅忙道:「怎麼了?」
  美姑娘道:「他這麼個人,似乎不該中這種毒。」
  小綠道:「姑娘,他中的是什麼毒?」
  美姑娘微一搖頭道:「我看不出來,不過我敢說,他中的絕不是普通的毒,而 是武林
中人所用的毒。」小紅道:「那麼,他該是武林中人。」
  「不!」美姑娘道:「我給他把脈的時候,沒覺察他有一點武功修為,他要是 武林中
人,絕瞞不過我。」
  小綠道:「可是,他要是不是個武林中人,那害他的人要殺他易如反掌,又何 必費那
麼大事下毒?」
  美姑娘道:「這也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小紅目光一凝,道:「姑娘,他會不會是厭世輕生,服毒自絕,不是別人給他 下的
毒……」
  小綠輕拍一掌,道:「對,或許他有什麼不如意,像大比沒中……」
  「胡說!」小紅截口道:「你又不是沒看見,他那像個讀書人?」
  美姑娘一雙美目中閃現疑惑神色,沉哼說道:「看他的裝束打扮,不像個讀書 人,可
是看他的人,卻又不像是個世俗中人!」
  小綠道:「那他究竟是……」
  美姑娘一雙美目中忽然閃射逼人冷芒,道:「有人往咱們船上來了!」
  小紅、小綠略一凝神,然後小紅柳眉一揚,道:「這才什麼時候,那有這時候 逛秦
淮,上燈船的,婢子去把他攆下去。」
  話落,她轉身要走。
  美姑娘皓腕微抬,攔住了小紅。
  就在這時候,一陣步履聲經由跳板到了甲板上。
  隨聽一個帶笑話聲在艙外響起:「無垢姑娘起來了麼?在下不遠千里慕名而來 ,還請
姑娘不吝金面,容在下一見。」
  小紅、小綠入耳這話聲,雙雙一怔。
  小綠急低聲道:「姑娘,這話聲……」
  美姑娘美目中冷芒再閃,微一點頭。
  小紅、小綠一雙玲瓏剔透,慧黠巧婢,當然懂美姑娘的心意。
  小紅旋即轉臉向外,道:「我家姑娘還沒有起身,不便相見,尊客請上燈之後 再來
吧!
  只聽艙外那人一笑說道:「在下有要事在身,路過金陵,聞道無垢姑娘群芳稱 最,秦
淮第一。
  而且,論文才更是紅粉中博士,娥眉隊裡狀元,私心極為仰慕,故而不惜耽誤 行程,
特來拜識,無論如何還請轉奉無垢姑娘,體念在下意誠,行個方便。」
  小紅一雙眉梢兒揚得更高,道:「凡上我家燈船來的客人,都是對我家姑娘極 為仰
慕,無限誠懇,若是全都相見,非擠破我家燈船不可,規矩不能破,尊客還是 等上燈以後
再來吧!」
  艙外那人一笑覆道:「在下既不惜耽誤行程,如此佳麗,豈可失之交臂,當面 錯過,
說不得在下只有硬闖香閨,一會無垢姑娘了,但請放心,在下自恃不俗,絕 不至於讓無垢
姑娘失望。」
  小紅、小綠臉色一變,就待有所行動。
  美姑娘再度抬起皓腕,嬌靨上一層寒霜懍人。
  這裡美姑娘剛攔住小紅、小綠,那裡一聲步履響動,珠簾一掀,一個人帶著一 陣風闖
進了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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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這個人,年紀卅上下,一襲瀟灑青衫,人也長得俊逸不凡,最惹眼的是唇上還留著兩撇
風流小鬍子。
  他是沒胡說,這麼一位人物,的確不會讓一般姑娘們失望。
  怎奈何,他碰上的是這位姑娘。
  人進艙門,當然,一眼就看見了坐著的美姑娘,跟站著的小紅、小綠。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許就是古人留傳下來的那四個字兒:「驚為天人」。
  這位風流瀟灑的青衫小鬍子,剎時臉上變了色,直了眼,臉上、眼裡,還現出了莫大的
驚容。
  這時候要是用「驚為天人」來形容他,應該是最為傳神不過了。
  也就在這時候,一剎那間一切就像定住了,美姑娘跟小紅、小綠,坐的坐,站的站,沒
說話,也沒動一動。
  那位風流瀟灑的青衫小鬍子,更是像尊泥塑木雕的人像,連那掀簾子的手,都忘記放了
下來。
  不知道是那艘船上往河裡倒水,「嘩!」地一聲。
  這一聲驚醒了那位風流瀟灑青衫小鬍子,他身軀一顫,手放下了,臉上扯動了幾下,擠
出了一絲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表情,喉頭動了幾下,嘴張了幾張,才說出了話來,卻只是這
麼一聲:「二……二姑娘!」
  他說了話,美姑娘也開了口,話聲冷得像冰,美目裡兩道冷芒也更見逼人:「君伯英,
你還認得我這個二姑娘麼?」
  風流瀟灑青衫小鬍子一聽這話,機伶再顫,兩腿一彎,竟砰然一聲跪在了地氈上:「屬
下不知道二姑娘在此,屬下該死二姑娘開恩!」
  風流瀟灑青衫小鬍子稱美姑娘為二姑娘,自稱屬下,且怕成這個樣,這位美姑娘又是何
等人物?
  只聽美姑娘冷冷一笑,道:「要不是出這趟門,我還不知道我西門家八大護院之一的君
大護院,在外頭這麼威風,這麼神氣呢?一個護院尚且如此,我西門家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讓我不能不引以為傲啊!」
  風流瀟灑青衫小鬍子君伯英臉都白了,額上也見了汗,只見他立即低下了頭:「二姑娘
開恩,屬下實在不知道二姑娘在此,否則天瞻也不敢──」
  美姑娘截口道:「照你這麼說,如果在這兒的不是我,而真是秦淮燈船之上的姑娘,那
也就算不得什麼了,是不是?」
  君伯英頭又低下了三分:「二姑娘明鑒,屬下不敢!」
  美姑娘突然沉聲道:「既然不敢,那麼你硬闖入船艙是要幹什麼?」
  君伯英機伶一顫,頭幾乎觸著了膝下地氈:「二姑娘開恩,屬下知罪!」
  美姑娘道:「那麼我問你,你遠從衡陽跑到金陵來,是幹什麼來了?」
  君伯英道:「不敢欺瞞二姑娘,屬下等是奉命找尋二姑娘。」
  美姑娘輕「哦」一聲道:「聽你的口氣,出來找我的,還不只你一個人?」
  君伯英道:「回二姑娘,八大護院出來了四個。」
  「還有呢?」
  「由宮總管帶領。」
  「還有麼?」
  君伯英遲疑了一下。
  美姑娘冰冷道:「君伯英!」
  君伯英一顫忙道:「還有少主帶領著八英。」
  美姑娘臉色微一變:「他們人都在那兒?」
  君伯英道:「回二姑娘,宮總管帶領屬下等剛到金陵,總管命屬下等分頭找尋,少主帶
領八英則還沒到。」
  美姑娘冷冷一笑道:「沒想到我只是出來玩兒一趟,家裡卻這麼勞師動眾──」
  「回二姑娘,老主人跟夫人急的不得了──」
  美姑娘道:「我想像得到,我要是順從老主人跟夫人的心意,乖乖的待在家裡聽任他們
擺佈,他們就不會著急了。」
  君伯英沒接話。
  這話叫他怎麼接?他也不敢。
  只聽美姑娘又道:「那麼你現在誤打誤撞找到我了,你打算怎麼辦?」
  「這……」君伯英遲疑了一下:「屬下不敢進言,還請二姑娘做主!」
  美姑娘道:「算你還有幾分小聰明,我告訴你,聽清楚了,你只是到秦淮無垢姑娘的燈
船上來過,可是並沒有找到我,你懂麼?」
  「這──」
  「君伯英,聽進去這句話,也牢牢記住,它能換你的一條命。」
  君伯英機伶猛顫,忙道:「回二姑娘,屬下懂了!」
  「懂就好!」美姑娘道:「別以為我殺不了你,除你之外,只要他們任何人到這兒來找
到我,我就唯你是問,下船去吧!」
  君伯英身軀再顫,也如逢大赦,恭應一聲,跪勢不變,轉身外撲,珠簾略一掀動,就不
見了人影。
  小紅、小綠忙轉眼望美姑娘:「姑娘──」
  美姑娘冷然道:「時間不早了,開飯吧!」
  小紅道:「姑娘,君伯英他會──」
  美姑娘冰聲道:「我說開飯。」
  小紅沒敢再說,低頭恭應:「是!」
  話落,轉身離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不知過了多久,年輕人自己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置身在一間
木板隔成的屋裡,躺在一張相當舒服的床上,混身上下都是濕的。
  他沒有馬上起來,先躺在那兒想。
  當然,他很快就想起了是怎麼回事,然後他又靜靜的聽,他先聽見頭頂方向的木板外,
有啪啪的水響。
  他明白了,他是置身在一條船上,而且是在底艙。
  接著,他又聽見有人下底艙來了,步履輕盈的從外頭走過去,接著就聽見一陣碗盤的聲
響。
  他出了聲:「外頭是那位姑娘?」
  他的聽覺相當敏銳,居然能聽出是位姑娘。
  碗盤聲馬上不響了,接著一陣微風,屋裡奔進了小綠,這麼美一位小姑娘,看得他不由
一怔。
  小綠瞪大了一雙杏眼,一臉驚喜:「你醒了!」
  「是的──」
  說著,他想坐起來,但是頭又一陣暈,他忙又躺了下去,他還沒再說話,小綠又像一陣
風,出去了又回來。
  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套衣裳,道:「船上沒別的衣裳,這是我們姑娘……我是說我
們姑娘穿著玩兒的,你快把濕衣服換下來吧!」
  她把衣服往床邊一放,就忙不迭地又出去了。
  是該趕快走,讓人家換衣裳,她留在這兒幹什麼?
  明明是套男人衣裳,卻說是她們姑娘穿著玩兒的,許是她們那位姑娘曾經易釵而弁,扮
過男裝。
  年輕人不想換,但是人家一番好意,也總不能穿一身濕衣裳見人家那位姑娘,他只好支
撐著起來換了。
  換衣裳的時候,他想:這是在船上,住的又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自己又是落身在秦
淮河裡。
  只一想,他就知道這兒是什麼所在,這位姑娘,那位姑娘是何許人了。
  這裡剛換好衣裳,那裡又聽見有人下了底艙,步履一般的輕盈,而且是三個。
  接著,是外頭響起了剛才那位小姑娘的話聲:「你換好衣裳了嗎?」
  支撐著坐起來,折騰了這麼一陣,頭居然沒那麼暈了,他試著下床站起,居然也能站穩
了,他忙道:「姑娘,換好了!」
  有了他這麼一句,人家進來了。
  他沒聽錯,是三位,美姑娘帶著小紅、小綠。
  這三位,一個賽過一個美,尤其美姑娘,簡直像天仙下凡,看得他何止一怔,心頭也為
之一震。
  但是他很快就定過了神,抱拳欠身:「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佛要金裝,人要衣裳,換上的這件,不算怎麼合身,可是雪白的儒衫已經顯露出了年輕
人本有的。
  這種本有的,讓美姑娘一時說不出是什麼,可是卻清晰的覺出,他跟一般人不一樣,他
跟她所有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這種不一樣,連小紅、小綠都覺出來了。
  就因為這種不一樣,使得美姑娘微一怔神之後,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他兩眼:
「醒過來了,現在覺得怎麼樣?」
  也就因為這不一樣,這多看的兩眼,使得美姑娘的話聲、語氣也不那麼冷了,既然不
冷,那就顯得輕柔。
  這一輕柔,使得美姑娘原本就甜美的話聲,也就更為甜美了。年輕人只覺得心頭又一
震,他道:「謝謝姑娘,已經好多了!」
  「恐怕還覺得有點虛吧?」
  「幸保一命,何敢再希望這麼快復原!」人不俗,談吐也不俗。
  美姑娘不由又多看兩眼:「坐下談話吧!」
  「謝謝姑娘!」年輕人坐了下去,坐在了床上。
  小紅搬過來一把椅子,美姑娘就坐在床前,坐定,地道:「我還沒有請教!」
  年輕人道:「不敢,姓李,李玉樓。」連名字也不俗。
  美姑娘又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道:「你應該知道,我這兒是什麼地方?」
  年輕人李玉樓道:「知道。」
  美姑娘道:「我叫無垢。」
  李玉樓微一欠身:「無垢姑娘!」
  美姑娘無垢一指小紅、小綠道:「這是我兩個侍婢小紅、小綠。」
  李玉樓再欠身:「紅姑娘、綠姑娘!」
  小紅、小綠忙答了一禮。
  美姑娘無垢道:「你可知道你是怎麼落水的?」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心想:人家主婢三人既然救了他,保住了他這條命,當然已經看出
來他已經中了毒。
  但是中了毒的人,並不一定非知道自己是中了毒不可……
  當即道:「我不清楚,只知道當時頭暈得厲害,想從河裡舀點水洗個臉,讓自己清醒一
下,沒想到失足掉進河裡。」
  既然美姑娘認為他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這話當然是可信的。
  但是,美姑娘無垢似乎沒深信,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你是中了毒,而且是一種
奇毒?」
  李玉樓臉上浮現起訝異之色,道:「怎麼說?我是中了毒,不會吧?」
  小綠插嘴道:「我們姑娘不會看錯的,要不然怎麼能救你,怎麼能保住你一條命?」
  美姑娘無垢冶然看了小綠一眼:「我跟李相公說話,那有你插嘴的份兒!」
  小綠低應了一聲,低下了頭。
  李玉樓忙道:「姑娘請別責怪綠姑娘,是我失言,綠姑娘說得是,既然姑娘救了我,當
然是確實看出了我是中了毒。」
  美姑娘無垢道:「既然你不知道你是中了毒,那麼你也不可能知道你是怎麼中了毒
的?」
  李玉樓躲開了美姑娘那雙似欲看透他肺腑的目光,道:「是的,要不然我也不會有剛才
的失言了。」
  美姑娘無垢並沒有放鬆,道:「推測你落水的時候,應該是在昨夜,昨天晚上你到什麼
地方去過?可曾跟什麼人有過接觸?」
  李玉樓看出了美姑娘不是俗脂庸粉,儘管不是俗脂庸粉,但畢竟總是位秦淮燈船上的姑
娘,他認為這裡的姑娘應該很容易瞞,他道:「我沒有到過什麼地方,也沒有跟什麼人有過
接觸。』
  美姑娘嬌靨顏色突然一寒,站了起來,冷然道:「小紅、小綠,把他的衣裳烘乾,讓他
換上盡快下船!」
  小紅、小綠一怔,還沒來得及答應,美姑娘無垢已然轉身出房。
  李玉樓也知道不對了,但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聽得美姑娘已由扶梯拾級而上,小紅臉色一沉,低聲道:「看你挺不俗個人兒,怎麼一
點兒人情世故都不懂,我們姑娘救了你,保住了你的命,你怎麼一句實話也沒有?」
  李玉樓心頭一震,道:「紅姑娘,我──」
  小綠也冰聲道:「你是自作聰明,以為話答得很得體,我們姑娘明知道你中了毒,是一
種奇毒,而且是只有武林中人才會用的奇毒。
  而你卻說昨兒晚上沒上那兒去過,沒跟什麼人有過接觸,怎麼可能,你這不是拿我們當
傻子麼?」
  話落,她擰身出去了。
  小紅跟著道:「看來我們救錯了人,早知道你是這種人,何必管你死活,我們姑娘沒把
你扔下船去,就算便宜你了。灶下有火,衣裳你自己去烘。」
  說完話,她也擰身出去了。
  李玉樓怔住了,等到定過了神,聽見小紅、小綠上頂艙去了。
  心想:人家既已下了逐客令,何必再多留?
  事實上自己也沒有工夫在這艘燈船上逗留下去,儘管這位無垢姑娘不是世俗女兒,儘管
這位無垢姑娘是少見的人間絕色。
  他自己知道,他所以隱瞞事實真象,有他的不得已,他也明白,他這麼做,委實愧對人
家主婢三人。
  但是,為了自己,他也只有愧對這主婢三位了,他也不能跟人家計較,畢竟理虧的是自
己,畢竟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
  想到這兒,只有苦笑一聲,拿起自己那套衣裳走了出去。
  難怪他剛才醒來的時候聽見碗盤響,原來一出這間屋,對面就是廚房。
  灶下是還有火,往灶前小板凳上一坐,烤起了自己的衣裳。
  衣裳抖開,一物落地,原來是金瞎子昨夜給他的那個錦囊,忙拿起來打開,錦囊裡竟內
無一物。
  本來是,已經中毒必死的人了,還想要知道什麼?
  邊烤著衣裳邊又想:金瞎子,也就是二十年前的風塵怪傑司徒飛,為什麼會對他暗下這
種毒手?
  尤其,他是奉師命來金陵踐這二十年前之約的,司徒飛當年曾經親口答應師父,化名金
瞎子,在金陵「夫子廟」等他的傳人二十年,告訴他的傳人,二十年前在百花谷所看到的,
舉世只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以天下武林,尤其是司徒飛,對師父奉若神明的欽敬,司徒飛絕不會,也絕不敢在二十
年後對他的衣裼傳人暗下這種毒手。
  而事實上,那個金瞎子確對他李玉樓暗下了這種毒手,險些要了他的命,險些使他二十
年的艱苦習藝,及一身謎似的血海深仇付諸東流。
  這是為什麼?
  他想不通。
  就在他想不通這謎樣的疑團的時候,他聽見了話聲,話聲來自頂艙……
  口口  口口  口口
  如今的頂艙裡,面布凜人寒霜的坐著美姑娘無垢,身旁,肅立著小紅、小綠。
  艙外,一前四後站著五個人。
  後頭四個,清一色的青衫中年人,個個冷肅逼人,一看就知道都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
小鬍子君伯英就站在最左邊。
  前頭那個,則是個身軀魁偉,長像威猛的長髯錦袍老者。
  五個人,只君伯英一付畏縮不安神色,但五個人都恭謹異常的躬著身,只聽威猛錦袍老
者道:「屬下宮無忌率四大護院來見,請姑娘允准入艙拜謁。」
  美姑娘無垢冰冷道:「宮總管,是不是君伯英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威猛錦袍老者宮無忌道:「屬下不敢欺瞞姑娘,正是君護院稟報屬下,姑娘鳳駕在
此!」
  美姑娘無垢道:「那麼,叫他一個人進來見我就夠了!」
  君伯英臉色陡然一變。
  宮無忌忙道:「二姑娘明鑒,君護院固然有違二姑娘的令諭,但有老主人及夫人令諭在
先,他也不敢知情不報,還望姑娘開恩。」
  美姑娘無垢道:「你的意思是說,有老主人及夫人令諭在先,我殺不得他?」
  宮無忌一個魁偉身軀又躬下了三分,道:「屬下不敢──」
  美姑娘無垢道:「諒你也不敢,那麼叫他滾進來領死。」
  宮無忌道:「姑娘──」
  美姑娘無垢沉聲喝道:「宮無忌,你敢是以為他不進來,我就殺不了他了,你給我看著
!」
  艙裡,美姑娘無垢揚起了纖纖玉手。
  艙外,君伯英機伶暴顫,就要往外跑。
  只聽一聲朗喝劃空傳到:「小妹!」
  君伯英如逢大赦,神色猛松。
  隨著這聲朗喝,數條人影如天馬行空,破空疾掠,落在艙前。
  那是前一後八九個人。
  後八個,清一色一身黑衣,也清一色的都是年輕壯漢,每一個背上背著一把長劍,劍柄
斜露肩上,劍穗兒一色腥紅,猶自不住飄蕩。
  前頭一個,從頭到腳一色雪白,看年紀不過二十多,長眉細目,超拔不凡,算得上少見
的俊逸人物,只可惜眉宇之間隱現著一股陰鷙之氣。
  這九個人一落在船上,宮無忌率四大護院忙再躬身:「屬下與四大護院見過少主!」
  敢情是少主到了,難怪!
  艙裡急步行出了小紅、小綠,雙雙施下禮去:「婢子等拜見少主!」
  白衣客沒看任何人一眼,轉身跨進了船艙,道:「小妹──」
  美姑娘無垢坐著沒動,冷笑了一聲道:「怪不得君伯英還敢來見我,原來是仗著有你這
個靠山在後──」
  白衣客皺眉道:「小妹,你這是算什麼?」
  「什麼算什麼?」
  「你是離家出走也好,出來散心也好,什麼事不好做,偏偏寄身在這秦淮燈船之上。」
  「我寄身在這秦淮燈船之上怎麼了?」
  「衡陽世家在普天下何等地位,在武林中何等聲威,要是傳揚出去,你讓衡陽世家怎麼
立足?讓爹娘還要不要做人?」
  「我閱人不少,但自認一向對人看不清,還有什麼比這裡體驗眾生相更好的地方,到現
在為止,金陵一地,就算是整個江南,只知秦淮燈船之上有個才藝艷色冠群芳的詩妓無垢,
沒人知道無垢就是衡陽世家的二姑娘『冷面素心黑羅剎』西門飛霜。
  衡陽世家要是認為我喪德敗行丟了人,大可以把我從西門家除名,反正我是個女兒,遲
早是別人家的。」
  敢情,這兄妹倆是普天下一府、二宮、三堡、四世家、八門派裡,衡陽世家西門家一子
一女,少主跟二姑娘。
  而這位二姑娘,也就是天下武林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女剎星,「冶面素心黑羅剎」西門
飛霜。
  這要是傳揚出去,何只金陵,就是整個江南,甚至於天下武林,也非為之震動不可,那
些個登徒子,殺了他他也不敢再上這艘燈船來了。
  這位美姑娘既是衡陽世家的二姑娘西門飛霜,不用說,這位少主,定然就是名列武林四
少,西門家的大少爺西門飛雪了。
  只聽西門飛雪叫道:「小妹,你怎麼越說越……好了,好了,不要再胡鬧了,好在咱們
自己人不說,外人誰也不會知道。
  爹娘為你的不告離家,都快急瘋了,我跟宮無忌他們的腿也快跑斷了,如今好不容易找
到了你,你也就適可而止,見好就收,跟我回去吧!」
  「跟你回去幹什麼?」西門飛霜道:「回去跟你的好朋友見面,讓他評頭論足,當面談
論婚嫁去。」
  西門飛雪道:「小妹,你誤會了,那有這種事,咱們西門家的姑娘,豈能任人評頭論足
的?
  就憑小妹你這絕代風華,普天下任何一家,任何一個,燒高香求都未必求得到,又那有
評頭論足這一說!」
  西門飛霜道:「就算我是誤會,你的好朋友不對我評頭論足,我可還要挑挑人呢!我不
是沒人要,嫁不出去。」
  西門飛雪道:「這個我知道,那是當然,只是小妹,東方玉琪那點不好,論家世、論人
品、論所學──」
  西門飛霜道:「在你眼裡,東方玉琪是好,可是,恐怕東方玉琪還比不上他那個妹妹東
方玉瑤──」
  西門飛雪面上猛一紅,道:「小妹──」
  西門飛霜嬌靨顏色一寒,又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不為你自己,你不會這
麼關心你這個小妹回去不回去。
  你的事,我不願意管,也管不著,但是我不能讓人拿我的一輩子當厚禮,當交換條件,
至於爹娘面前,你回去稟明兩位老人家一聲,說我平安,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回去也就行
了,我話就說到這兒,你下船去吧!」
  西門飛雪一雙長眉陡揚,細目中也閃現逼人的冷芒:「小妹,你不聽我的?」
  西門飛霜霍地站起:「在我這兒,你最好不要使出衡陽世家少主的威風來,別人或許不
知道,你應該清楚我的脾氣。」
  西門飛雪顯然還真惹不起他這位美號「冷面素心黑羅剎」的妹妹,馬上換上一付神色,
臉一苦,道:「小妹,你要是不回去,叫我怎麼跟爹娘回話?」
  西門飛霜道:「那是你的事,不過我知道,你最得爹娘寵愛,兩位老人家對你,由來說
什麼聽什麼,回話並不難,不要再說什麼了,下船下吧!」
  西門飛雪還不死心,道:「小妹──」
  西門飛霜一雙美目暴射冶芒,厲聲道:「你是不是逼我動手趕你下船?」
  西門飛雪臉色一變,眉宇之間那股陰鷙之氣為之一盛,一點頭,冰冷地道:「好,我下
船!」
  他一步跨出艙外,腳一沾船板,騰身又起,化為長虹,直掠岸上。
  宮無忌跟四大護院,八名黑衣壯漠那敢再留,宮無忌帶領一躬身,剛一聲:「屬下等告
──」
  余話還沒出口,只聽西門飛霜一聲:「看在少主親臨份上,死罪可免,但活罪絕難饒過
!」
  話聲方落,君伯英面頰似遭重擊,他忙捂臉,只見一縷鮮血順指縫流下。
  宮無忌急將余話嚥了下去,一十三條人影騰空掠起,直射岸邊。
  西門飛霜嬌靨顏色冰冷,站在那兒不言不動。
  小紅低聲道:「姑娘,少主他們已經走了,您就別生氣了。」
  西門飛霜神色一黯,道:「我不是生氣,我是難受,生身的父母,同胞的兄長,為什麼
會對我──」
  她住口不言,沒說下去。
  小紅、小綠怎麼不知道自己姑娘的感受,但事關老主人、夫人跟少主,她們倆誰也沒敢
接口。
  船艙裡一時好靜。
  靜得讓人隱隱有窒息之感。
  只聽一個話聲打破了這份能令人窒息的寂靜:「紅姑娘,綠姑娘!」
  話聲來自通往底艙的木梯上,是那個叫李玉樓的年輕人。
  小紅臉色一變,急低聲道:「姑娘,忘了他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西門飛霜臉色也微一變,旋即道:「是我自己要寄身在這秦淮燈船之上,就算讓他聽見
了我也不怕。
  別人或許認為我喪德敗行,我問心無愧,又有什麼好怕的?再說,我的名聲本來就不大
好,又何在乎多這一樣!」
  只聽木梯一陣響,李玉樓竟上來了,而且已經換上了他自己那身衣裳。
  他近前一禮,道:「姑娘借給我穿的那身衣裳,已經洗好曬上了,我告辭,絕不敢忘姑
娘的救命大恩!」
  話落,他就要走。
  小綠抬手一攔道:「等一等!」
  李玉樓停住了。
  小綠道:「你剛在底艙,有沒有聽見什麼?」
  李玉樓還沒說話,西門飛霜已道:「小綠,讓他走!」
  小綠道:「不管你有沒有聽見什麼,你要是有良心,真能不忘我們姑娘的救命之恩,離
開這艘燈船之後,就什麼也別說,你走吧!」
  李玉樓本不打算要說什麼了,他要走。
  只聽西門飛霜又道:「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忍,雖然我給你
服了藥,保住了你的命,可卻不知道我的藥是不是能把你體內的奇毒祛除乾淨,離開這兒之
後,你最好找個名醫看看。」
  李玉樓忍不住為之一陣感動,道:「多謝姑娘,李玉樓不是人間賤丈夫,縱然體內的奇
毒永遠無法祛除乾淨,也必永念姑娘的救命之恩,告辭!」
  話落,又一禮,轉身出艙而去。
  西門飛霜沒再說話,望著艙門,嬌靨上浮現起一絲異采。
  李玉樓話說得含蓄,不知道她聽出了什麼沒有?
  小紅、小綠何等慧黠一雙,立即就發現了姑娘神色有異。
  小紅道:「姑娘──」
  西門飛霜嬌靨上那異樣神色立即斂去,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個人不該是世俗中
人,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像別的人那麼讓我厭惡。」
  小紅道:「他對您都沒說實話,您還──」
  西門飛霜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並不怪他,也許他說的是實話,也許他有不得
已的苦衷,總之,我還看不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綠道:「反正,他不會武,不是武林中人就是了。」
  西門飛霜沒再說話。
  口口  口口  口口
  燈船停的這一帶秦淮兩岸,一些個商家,小販應運而生,使得這一帶簡直就成了一個小
市鎮。
  這個小市鎮儘管是屬於金陵,可是有些人卻把它跟金陵劃分得很清楚,當然,也有些人
並不計較,一點也不計較。
  這時候,沒人逛燈船,這些個商家,小販當然也就沒生意。
  沒生意就沒人開門,所以在這個時候二這一帶顯得很冷清,跟華燈上了以後,簡直判若
兩個世界。
  李玉樓下了西門飛霜那艘船之後,沒停留一下,也沒回身再看那艘船一眼,就沿著秦淮
河往前行去。
  倒不是他薄情寡義,一點留意都沒有,而是此時此地的他,對這艘船上的這位姑娘,不
能有任何留戀。
  儘管他在底艙聽見了頂艙的談話,知道了這艘船的這位姑娘的家世、身份,但是,衡陽
世家跟他毫無瓜葛,對他也毫無意義。
  儘管西門飛霜人間絕色,儘管西門飛霜人稱「冷面素心黑羅剎」,是武林中黑白喪膽的
女煞星,但畢竟緣只那麼一面,他除了欠人家一份救命恩情之外,別的實在談不上什麼。為
此,他為什麼留戀?又憑什麼留戀?
  他知道,衡陽世家的這位西門姑娘,對他,多少有點見怪,因為他沒說實話,甚至沒說
一句多餘的話。
  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如果這艘船上的這位姑娘,真是世俗女子,真是風塵中人,也許他會對她多說些什麼,
甚至告訴她,他是怎麼中的毒。
  然而,這艘船上的這位姑娘,偏偏是當世四世家之一的衡陽世家的西門飛霜,儘管衡陽
世家目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卻不能,也不願在百花谷驚變二十年後的今天,讓武林中知
道世上還有他這麼一個人。
  更不能也不願讓武林中知道,百花谷驚變二十年後的今天,他這麼一個人,在這個人世
中出現了。
  他就這麼沿著秦淮河往前走著。
  西門飛霜的那艘船,被河岸一排綠絲千條,迎風搖曳的垂柳擋住,看不見了。
  就在這當兒,他聽見前方不遠處,一排房舍的拐角後,傳過來一陣聲息,聲息極其輕
微,但卻沒能瞞過他敏銳的聽覺。
  他一聽就知道,那是人,有人躲在那兒,還不只一個。
  他沒在意,也不願意在意,事實上,放眼當今武林,能讓他在意的人,還真沒有幾個,
況且,人家躲人家的,又關他什麼事?
  他腳下連頓也沒頓一頓的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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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06:10 |只看該作者
第 四 章
  眼看到了那排房舍的拐角處,人影疾閃,躲在拐角後的人轉出來了,共是五個,一個身
材魁偉的長髯錦袍老者,四個中年青衫客,其中兩個帶著一陣疾風,從他身邊掠過,到了他
的身後。
  不是別人,赫然竟是衡陽世家的那位總管宮無忌,帶著他麾下的四大護院,那風流瀟灑
的小鬍子君伯英,跟另一名護院,如今就站在他左右。
  他有點意外,但只是微一錯愕,剎那間就恢復了平靜。
  意外歸意外,三個擋在前頭,兩個擋在後頭,他不得不停了步。
  他這裡停了步,宮無忌、君伯英三個,六道銳利的目光緊緊逼視著他,他清晰的感覺得
出,後頭四道銳利的目光,也充滿了敵意,
  只聽宮無忌冰冷的道:「你是從那條船上下來的?」
  連句客氣詞兒都沒有,可真夠和氣的。
  李玉樓他淡然道:「秦淮河裡的燈船不下數十,不知道你指的是那一艘?」
  宮無忌身邊另一名護院兩眼精芒一閃,冷喝道:「大膽,跟誰你呀你的?」
  話落,他要動。
  宮無忌抬手攔住了他,銳利目光逼視著李玉樓,道:「你不會不知道我指的是那一艘
的。」
  李玉樓答得好:「既是你認為我該知道,那麼我只好說是的。」
  君伯英突然笑了,笑得只點陰:「這個人有意思,本來嘛!從姑娘船上下來的,自該是
有意思的人。」
  宮無忌的臉色有點變了,望著李玉樓冷然一點頭:「你說得好,我再問你,你知道不知
道,船上那位姑娘是何許人?」
  李玉樓答得更好:「知道,燈船的姑娘,還會是什麼樣人?」
  宮無忌身邊另一名護院臉色一變:「小狗活膩了,你竟敢──」
  宮無忌冷然截口:「他說得對,江南一帶,就是三歲孩童也知道,秦淮燈船上的姑娘是
何許人。」
  那名護院立郎閉口不言。
  宮無忌話鋒微頓,接著問道:「你怎麼會從那條船上下來?」
  這話問的怪,既然知道秦淮燈船上的姑娘是何許人,還用問人家為什麼會從那條船上下
來?或許,這麼回答也就沒事了。
  但是,李玉樓沒這麼回答,他以為,他不願意辱沒那位救過他性命的「冷面素心黑羅
剎」,他道:「我昨夜不慎失足落水,承蒙那位姑娘把我救起,所以今早我才從那條船上下
來。」
  這是實話,應該算得上實話,即便是謊言,也說得通。
  而,君伯英又笑了,笑得更陰:「姑娘會救人?總管,您信麼?」
  宮無忌道:「我信不信無關緊要,要看少主信不信!」
  君伯英深深的看了李玉樓一眼,又點了頭:「也不無可能,誰叫他是這麼個模樣兒?」
  他話聲方落,李玉樓身後接著響起了沉喝:「走!」
  李玉樓當然知道,那是對他說的,他道:「你們要我上那兒去?」
  宮無忌道:「我要帶你去見我家少主。」
  李玉樓道:「我跟你家少主素不相識,緣慳一面,有這個必要麼?」
  君伯英又笑了,笑得陰冷:「憑你,還想結識我家少主?能跟我家姑娘有這麼個緣份,
已經是你的天大造化了,既然要帶你去見我家少主,當然是有這個必要,我看你還是乖乖的
走吧!」
  李玉樓道:「既然能結識你們家少主,是我的天大福緣,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奈何我還
有事──」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冷喝:「那恐怕由不得你!」
  緊接著,兩邊眉頭上落上了兩隻五爪綱鉤。
  早在那兩隻手掌伸過來的時候,李玉樓就已經覺察了,但是他沒動,一動也沒動,任由
那兩隻手掌落在肩上,他沒把那兩隻手掌放在眼裡。
  好在,那兩隻手掌也沒用什麼力。
  他沉默了一下,道:「我跟你們去,但我不希望有人這麼抓著我。」
  君伯英笑的仍那麼陰冷:「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宮無忌沒說話,微微抬了抬手。
  身後那兩隻手掌,離開了李玉樓的肩頭,收了回去,然後,宮無忌帶著君伯英跟身旁那
名護院轉了身,行向房舍拐角處。
  當然,李玉樓跟了過去,另兩名護院則緊跟在他身後。
  其實,李玉樓要是不願去見他們那位少主,又豈是他們勉強得了的?但是,李玉樓忍
了。
  因為,此時此地他不願顯露。
  轉過那排房舍,不遠處是一小片樹林,進了那片樹林,衡陽世家的少主西門飛雪帶著那
八名肩揮長劍,神情猛悍的黑衣人就在林中一小片空地上。
  空地上有塊光滑的大青石,西門飛雪坐在石上,八名黑衣人則肅穆的侍立兩旁。
  宮無忌等帶李玉樓入林,西門飛雪臉色一變,一雙細目中倏現森冷厲芒。
  來到近前,宮無忌等躬身恭謹叫了聲:「少主!」
  然後,宮無忌帶著君伯英跟另一名護院退立兩旁,而緊跟在李玉樓身後的那個則沒有
動。
  君伯英上前兩步,向著西門飛雪陪上了一臉笑:「少主,這位,就是剛從姑娘那條船上
下來的。」
  西門飛雪冰冷道:「君伯英,你料中了?」
  君伯英又一躬身,笑得更見諂媚:「少主在此,屬下是福至心靈。」
  西門飛雪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
  君伯英道:「他說他昨夜不慎失足落水,蒙姑娘把他救上了船,所以今天才從姑娘的船
上下來。只在您信不信他這番說詞,至於他姓什麼,叫什麼,幹什麼的,屬下認為無關緊
要。」
  西門飛雪轉臉凝目:「你是說──」
  君伯英陰陰一笑道:「只有這麼個人在,姑娘就永遠不會為您著想,其實這也就是姑娘
為什麼離家,為什麼不聽您的的道理所在,再一說,您聽了屬下的,在這兒多候一會兒,又
是為了什麼?」
  西門飛雪眉宇間倏現懍人煞氣,一點頭,道:「說得是,你倒是摸透了我的心意,那就
交給你吧!」
  君伯英微一驚,忙躬身:「多謝少主恩典,只是姑娘那邊──」
  西門飛雪截口道:「是我的令諭,何況知道的人也只眼前這幾個。」
  君伯英又躬身:「是,再謝少主恩典。」
  抬起身,轉臉望李玉樓,臉上堆起了懍人的陰笑,邁步逼了過去。
  李玉樓當然明白西門飛雪下的是什麼令論,君伯英要幹什麼,他不是不知道天下武林這
「二宮」、「三堡」、「四世家」、「八門派」,可是他卻萬沒想到衡陽世家的少主會這麼
做,這麼輕視人命,簡直就是殺起人來不眨眼。
  他沒動,仍然沒動一動,道:「我說的是實情實話,我只欠那位姑娘的救命恩情,除此
毫無瓜葛。」
  君伯英道:「那是你的說法,奈何我家少主不信!」
  說話間他已逼到近前,就要抬手。
  李玉樓道:「可否等一等?」
  君伯英道:「我看沒這個必要,因為不管你說什麼都是白說!」
  他的手並沒有停,這句話說完,一隻右手已然抬起,看起來並不快,但當他手腕一挺之
後,那只右掌卻疾如閃電的拍向李玉樓心坎要害。
  顯然,他以為十拿十穩。
  他走眼了,他太輕看李玉樓了!他這一掌暗凝三分功力,夠了,三分真力已足以使一個
高手心脈寸斷的了。
  任何一個高手,無論是徒手,無論是使用兵雙,去搏殺時,都會把自己的力道,以及力
道所用達的距離,把握得恰到好處,絕不會不及或太過,否則就不配稱為高手,除非是故
意,除非是另有用意。
  君伯英名列衡陽世家的八大護院之一,足稱一流高手,自不例外,他右掌一沾李玉樓的
衣衫,便掌心一吐,真力立發。
  他以為,在場的任何一個,也莫不以為,李玉樓會立即心脈寸斷,噴血倒地。
  那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李玉樓不但沒有心脈寸斷,噴血倒地,便是連身軀也沒動一
動。
  任何一個都看得清楚,李玉樓沒動,一動沒動,但君伯英卻在那掌力一吐的剎那間,覺
察自己掌力所用達距離不夠,只差那麼一寸,只這麼一寸,他那暗凝立成真力的一掌便落了
空。
  再要凝力,力道已老,來不及了!甚至,他怕在這剎那間遭到反擊,如果在這剎那間遭
到反擊,他不死也必重傷,他一怔驚急,驚急之下,比電還快,立即抽身飄退。
  他退後了三尺,李玉樓仍然沒動,也就是說李玉樓根本沒反擊。
  君伯英驚異的望著李玉樓,西門飛雪、宮無忌等則驚異的望著君伯英,只聽西門飛雪
道:「君伯英──」
  君伯英似乎如大夢初醒,悚然叫道:「少主,咱們走眼了,他,他會『移形換
位』……」
  西門飛雪、宮無忌等的驚異目光倏地投注在李玉樓身上。
  西門飛雪猛地站起:「我不信!」
  難怪他不信,誰也不會相信,寰宇之中,武林之內,不是沒人會「移形換位」,但那是
一種以意馭氣,以氣馭形的上乘武功,會的人太少。
  更絕不可能出現在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甚至根本不知姓名,穿這一身行頭的年輕人的
身上。
  他那裡話聲方落,李玉樓身後那兩名護院動了,暴起發難,悄無聲息,一左一右,兩隻
足以碎石開碑的鐵掌,疾快的拍向李玉樓的後心要害。
  這回應該出不了差錯了,因為這兩個的掌勢更快,也沒出一聲,因為是背後愉襲,李玉
樓身後沒長眼,看不見。
  這回的確沒出差錯,至少出手的人沒出差錯。
  而,就在這時候,李玉樓一聲:「承蒙這位掌下留情,告辭!」
  他轉身要走。
  就這麼一轉身,那兩隻鐵掌一前一後擦身而過,堪堪落了空,似乎李玉樓沒想到,他還
一怔,一怔之後半句話沒說,他轉過身軀要走。
  西門飛雪剛才沒看見「移形換位」,現在他清楚看見了這不該是躲閃的巧妙轉身,他臉
色變了,叫道:「我還是不信,八衛!」
  侍立兩旁的八個黑衣人,沒聽見他們答應,也沒見他們作勢,他八個身軀已然離地飄
起,飄起平射。
  疾快如風的平射中,一聲龍吟,寒光暴閃,八柄長劍齊出鞘,只見八柄長虹匯成一片光
幕,向李玉樓當頭罩下。
  這是衡陽世家少主西門飛雪的「快劍八衛」,不知道使多少武林高手濺血橫屍。
  剎那間,李玉樓就被罩進了森寒懍人的光幕裡,誰也看不見李玉樓了。
  不用看,論身份地位,「快劍八衛」在衡陽世家不及八大護院,論個人修為,他八個也
不及八大護院。
  但是一旦八劍聯手,武林中少有人敢輕攫其鋒,較諸「少林十八羅漢」、「武當七子劍
陣」毫不遜色。
  而且比「少林十八羅漢」、「武當七子劍陣」霸道得多,到目前為止,在八劍出手的紀
錄中,還沒有人能逃過八劍聯手,全身而退的。
  但,也就在這一剎那之後,沒見腥風,沒見血雨,只見滿天寒光劍氣倏斂,八劍成一圈
的圍住了李玉樓,長劍下垂,八個人臉上滿是驚詫神色,李玉樓卻還是李玉樓,好好的站立
著,就連衣衫也沒破一點。
  宮無忌、君伯英等呆住了。
  西門飛雪臉色大變,不知道他信了沒有,只知道他在厲嘯聲中拔身而起,直上半空,半
空中沉肩塌腰,頭下腳上,凌空下撲,暴擊站在八劍合圍中的李玉樓。
  他快似閃電的落下,只見掛落的白影跟李玉樓挺立的身形一合,就在間不容髮的一合之
間,李玉樓似乎動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動勢卻忽地一頓。
  就在這時候,一聲嬌喝傳入林中:「少主手下留情!」
  也就在這時候,砰然一聲震動,血兒倏現,兩條人影倏分,李玉樓仍站立著,臉色蒼
白,嘴角上掛著血跡,面前地上一灘鮮紅的血。
  西門飛雪的站立處,就離那灘血跡不遠,他眉宇凝煞,雙目含威,一聲冷笑道:「你不
過如此!」
  一紅一綠兩條嬌小人影疾射入林,如飛落地,赫然是西門飛霜的身邊二美婢小紅、小綠
倆。
  她們倆入目林中情景,臉色倏變,小紅道:「二姑娘剛想起,少主可能候在附近,沒有
遠離。」
  小綠道:「沒想到姑娘想起得還是晚了些,婢子等也遲來一步。」
  西門飛雪道:「她什麼意思?」
  小紅道:「姑娘命婢子等稟明少主,此人跟姑娘毫無瓜葛,而且不是武林中人,請少主
手下留情。」
  西門飛雪冷笑道:「他不是武林中人?他會武?」
  小綠道:「他要是會武,怎麼會輕易傷在少主手下?」
  西門飛雪沉聲喝道:「大膽!」
  李玉樓沒說一句話,也沒看任何人一眼,轉身往林外奔去。
  西門飛雪長眉一掀,要說話。
  小紅翻腕揚手,她手裡舉著一面雪白的玉牌,道:「少主,二姑娘的信符在此!」
  西門飛雪為之一怔。
  就在這一怔神之間,李玉樓奔出了樹林。
  只聽小綠道:「婢子等只奉命傳話,至於少主把這個人傷在掌下一事,還請少主親自跟
二姑娘當面交待。」
  話落,她兩個又疾射出林而去。
  西門飛雪臉色鐵青,猛然跺了腳,腳下塵土飛揚,刀切似的一個痕印,深陷數寸。
  君伯英臉色還沒有恢復,道:「少主不必氣惱,縱然是二姑娘難說話,畢竟你是她的胞
兄,再說那小子中您威力千鉤一擊,震傷了內腑,只怕也活不過三天,您總算也除去了一個
──」
  西門飛雪倏揚厲喝:「住口!」
  君伯英身軀一震,忙閉上了嘴。
  喝聲未落,落葉卻撲簌簌墜了一地。
  口口口口口口
  李玉樓帶著傷也懷著一腔的悲憤,沒辨方向,一口氣奔出老遠。
  他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遠,只知道血氣翻騰,心口絞痛,實在支持不住了。
  抬眼看,前面不遠處座落著一座破廟,他連猶豫都沒猶豫,便踉踉蹌蹌的向著那座破廟
奔了過去。
  進了廟門,喉頭發甜,再也忍不住,哇地又一口鮮血噴出,只覺頭一昏,眼前一黑,便
要栽倒。
  他忙扶住那扇油漆剝落的殘破廟門,閉上眼,猛吸一口氣,使胸中翻騰的血氣慢慢平復
下來。
  稍微覺得好一點之後,他不敢怠慢,甚至不敢稍許移動,就地坐了下來,打算運功療
傷。
  剛坐下,眼前人影一閃,廟門口多了個人。
  那是個年輕青衫客,看年紀,頂多二十出頭,玉面朱唇,相當俊逸,只可惜脂粉氣濃了
些,目光也有點邪而不正。
  李玉樓沒說話,此時此地,他不能也不願多說話。
  而俊逸青衫客看了地上那灘血跡一眼,卻開了口:「你傷得不輕!」
  人家既開了口,李玉樓不能不說話,他勉強說了聲:「不錯!」
  俊逸青衫客接著又是一句:「西門飛雪為什麼要對你下這麼重的殺手?」
  敢情他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成他看見了?李玉樓微一怔,想說話。
  看來,他不但是看見了,還看得相當清楚。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我自己倒沒覺得──」
  俊逸青衫客一聲朗笑,道:「逢人且說三分話,且莫全掏一片心,你倒是深得個中三
味,不過,我既然看見了西門飛雪對你下手,我當然也知道西門飛雪為什麼會對你下殺手的
原因。
  至於在你可以全力施為擋他一擋的剎那間,為什麼手上會頓了一頓,你說與不說,如今
已不關緊要了!」
  李玉樓聽出話中有話,他目光一凝,想問。
  俊逸青衫客抬手攔住了他:「不用問,我這就告訴你,可巧讓我碰上了,更巧的是我是
西門飛雪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他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了!」
  話落,抬起的手突出一指,飛點李玉樓心坎要害。
  李玉樓已受那麼重的內傷,如何再受得了這勁道十足,相當凌厲的一指?好在,他不是
個懵懂人,早在聽出話中有話的時候就有了提防,如今一見俊逸青衫客出指,他猛提一口
氣,坐勢不變,一個身軀硬生生的橫移尺餘,那股凌厲的指風擦著左臂射過。
  「噗!」地一聲,衣袖裂了道口子,破布為之飛揚激射。
  俊逸青衫客為之一怔,倏揚獰笑道:「沒想到你居然還能逃過我這一指,可是我絕不相
信你今天能逃出我的手掌去。」
  隨話抬手又是一指,這一指,取的仍是心坎要害。
  李玉樓強提真氣,躲過一指,只覺胸中撕裂似的一陣痛楚,疼得他混身冒汗,幾乎叫出
聲來。
  如今,眼見第二指襲來,他自知再也無力躲閃,心中悲憤之情再度湧起,眼看他就要懷
著一腔極度的悲憤中指倒地。
  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間,一聲冷喝起自廟外:「乘人之危,論罪當誅!」
  這聲冷喝,喝聲清婉,恍若出自女子之口。
  隨著這聲冷喝,一線白光疾若奔電,直射青衫客後心要害。
  青衫客顧傷人就顧不了自己,權衡利害,他當然是顧自己,匆忙間猛然翻身,橫裡跨
步,硬生生躲出去三尺。
  按理,他應該是躲過了。
  那知,理雖如此,事卻不然,那線白光通靈似的,竟射勢一頓忽折,如影隨形,緊跟著
射到。
  俊逸青衫客大駭,一仰身軀,竟演最俗的「鐵板橋」,然後橫裡翻身,一個「懶驢打
滾」翻了出去。
  這式最俗的「鐵板橋」算是救了他,那線白光再度折射而下,「噗」地一聲射在地上,
濃煙一股,那鋪地的花磚竟然「叭叭……」連聲,裂了好幾塊。
  俊逸青衫客剛翻出去,一眼看見,臉色大變,脫口道:「啊!是──」
  是什麼都沒顯得說出口,也不敢往廟外跑,一頭撲進裡頭不見了。
  那恍若女子的話聲又起,冰冷,而且話聲雖不大,卻能傳出老遠:「不是看在你那個家
份上,休想逃出我手!」
  隨著這話聲,廟門口進來個人。
  這個人,看得李玉樓一怔,因為他也聽出喝聲,話聲恍若出自女子之口,卻沒想到進來
的是個鬚眉男子。
  其實,這個人說是鬚眉男子,卻又不大恰當,只能說是個男子,獨少鬚眉味兒。
  頂多二十,一襲雪白儒衫,白得找不出一點兒污星兒,矮小的身材,有點瘦,卻瘦不露
骨。
  白嫩,嫩得吹彈欲破,嫩得像包了一汪水,比一般姑娘家還嫩。
  俊俏,鬚眉男兒裡挑不出這麼俊俏的,兩道長眉入鬢,一雙鳳目水靈,而且黑白分明,
加上那小巧玲瓏,粉妝玉琢的鼻子,跟那鮮紅一抹的小嘴兒,要是換上衣裙,可不活脫脫艷
若桃李一個人間絕色?可是,他偏偏一襲雪白儒衫。
  他,一眼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李玉樓,先是一怔,繼而一雙鳳目中綻現出令人難以言喻的
異采。
  先定過神來的是李玉樓,他吃力地抱起雙拳:「多謝閣下仗義援手……」
  他,也霍然而醒,定定神,道:「別客氣,做人那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李玉樓想再說些什麼,可是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也實在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他,凝目深註:「你的確傷得很重,聽他說,你是傷在西門飛雪的家傳絕學『霹靂手』
下?」
  人家聽見了,李玉樓只有微點頭:「是的。」
  他道:「他沒說錯,要不盡快療治,你絕難挨過三天。」
  話落,一步跨到,一矮身,伸手搭上了李玉樓右腕脈。
  他,男子裝扮,但的確不像鬚眉,帶過來的那陣風都是香的,那隻手,不但柔若無骨,
甚至根根似玉。
  李玉樓心頭一震,想躲,沒有力氣,也沒來得及,只有任他那隻手搭上腕脈。
  旋即,他,神情震動,鳳目異采大盛,脫口道:「怪了,你不像個會武的人,怎麼中了
西門飛雪的『霹靂手』還能跑出這麼遠,而且還能橫裡移挪,躲過他那歹毒霸道的一指?」
  李玉樓想說話,可是他又忍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願意說。
  接著,他臉色又一變,驚聲道:「你還中過毒,怎麼中的還是──」
  他忽地莊口不言,沒說下去,一雙鳳目卻盡射驚異的盯著李玉樓。
  李玉樓不禁為之心弦震動,道:「沒想到閣下還精擅醫術?」
  他,突然收回搭在李玉樓腕脈上的那隻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個小巧玲瓏,而且通體剔
透的小白玉瓶,撥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豆大小,其色碧綠的藥丸來道:「張嘴!」
  李玉樓忙道:「我已蒙閣下仗義援手,怎麼好再──」
  他道:「豈不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這藥,武林中人求還求不到呢?欠人的
情,總沒有自己的命要緊吧?」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大恩不敢言謝──」
  他張開了嘴。
  他,屈指一彈,那顆藥丸已投入李玉樓口中,他道:「說什麼恩不恩,我沒當是恩,也
不要你記恩。
  我是……我是覺得你投緣,要不然我寧可讓你自己運功療傷,甚至情願助你一臂之力,
也捨不得給你一顆藥。」
  他塞好瓶蓋,又藏回懷中。
  李玉樓嚥下了那顆藥,只覺入口清涼,一旦到了腹中,卻升起一股炙熱,分向四肢百骸
竄去。
  只聽他道:「我還沒請教──」
  李玉樓道:「不敢,我姓李,李玉樓。」
  「玉樓?」他玩味了一下:「這名字挺好的,跟你也很相襯!」
  他臉上微一紅,接道:「我姓水,叫水飄萍。」
  這三字姓名更別緻。
  李玉樓道:「原來是水公子。」
  他,水飄萍道:「俗,看樣子我要比你小兩歲,不如叫我一聲兄弟!」
  他倒是挺熱絡,挺近乎的,見面熱。
  李玉樓還沒說話,他卻深深的看了李玉樓一眼,接著又道:「玉樓兄,依我看,你絕不
該是個不會武的人──」
  李玉樓只好道:「學過兩天,但是不敢說會。」
  水飄萍一雙鳳目緊盯著他:「一個學過兩天,不敢說會武的人,中了西門飛雪『霹靂
手』一擊之後,還能跑這麼遠?」
  李玉樓道:「或許是我命大。」
  水飄萍道:「你既然是這麼說,就算是吧!我也只好認為是你命大了,因為我不相信當
今武林之中,有誰的修為已經到了由實返虛,無相無形的至高境界,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
  李玉樓沒說話。
  水飄萍又道:「而且,在武林中,我也從沒聽說過你。」
  李玉樓仍沒說話。
  「這麼看來,你也不知道剛才那個乘你之危的是誰?」
  李玉樓開了口:「我不知道。」
  「他就是四世家裡,跟衡陽世家遙遙相對的恆山世家,東方家的東方玉琪。」
  李玉樓心頭一震,剎時明白東方玉琪為什麼會繼西門飛雪之後,跟蹤而來,也要置他於
死地了。
  為的是西門飛霜,為的是談不上情的一個「情」字,他心裡不免一陣悲憤,一陣感慨,
忍不住道:「原來他就是恆山東方世家的東方玉琪?」
  只聽水飄萍道:「玉樓兄,你不願意讓我知道修為的深淺,能不能讓我知道,西門飛雪
為什麼會對你下這毒手嗎?」
  李玉樓道:「那是因為西門飛雪對我有所誤會。」
  「套用東方玉琪一句話,什麼誤會值得他對你這麼一個武林中從沒聽說過的人親下殺手
呢?」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他誤會我是乃妹西門姑娘的鬚眉知心。」
  水飄萍鳳目之中異采飛閃,「哦」地一聲道:「我明白了,這件事我聽說過,西門飛雪
有意撮合西門飛霜跟東方玉琪的一段姻緣,使西門、東方兩家結親。
  但是西門飛霜不願意,也為此離家出走,嗯!這麼一個誤會,難怪西門飛雪會對你親下
殺手,只是這誤會從何說起呢?」
  這最後一句,像自語,又像是問李玉樓,自語也好,問話也好,他總是想知道起因是毫
無疑問。
  偏偏,李玉樓沒說話。
  水飄萍卻並未放鬆,目光一凝,一雙鳳目緊盯著李玉樓:「你總是認識西門飛霜,或是
在那兒見過她,跟她共處過吧?」
  李玉樓不得不說了:「是的,西門姑娘對我有恩,她曾救過我!」
  水飄萍鳳目中異采一閃,道:「這倒是巧事,據我所知,西門飛霜離家出走之後就失了
蹤。
  西門、東方兩家分派人手,到處找尋,但是她芳蹤飄渺,了無音訊,到處都找不到,沒
想到卻讓你碰上了,那是在那兒啊?」
  李玉樓沉默了一下道:「很抱歉,我不能說!」
  「不能說,為什麼?」
  「我曾親口對西門姑娘作過許諾,不對任何人說出有關她的任何事。」
  「你這樣對她,是因為她對你有救命恩?」
  「不錯。」
  水飄萍看看他,眉鋒微皺,那模樣、神態,能憐煞人:「是她告訴你,她就是西門飛霜
的麼?不對呀!她既然在那種情形下離家出走,來個芳蹤飄渺,音訊了無,顯見得她是不願
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蹤,那麼,她又怎麼會讓你知道她就是西門飛霜的呢?是她自己告訴你
的麼?」
  李玉樓道:「我無意中聽見她跟西門飛雪的談話。」
  水飄萍一點頭道:「那就難怪了,這麼說,西門飛雪是找到他這個妹妹了!」
  李玉樓沒說話。
  水飄萍道:「西門飛霜跟她哥哥回去了麼?不會吧!」
  李玉樓道:「沒有。」
  水飄萍道:「恐怕西門飛雪這番心意白費,西門飛霜跟東方玉琪這門親事也難成,紅粉
女兒,尤其西門飛霜這麼樣個姑娘,她要是看不上誰,只怕是誰也無法勉強,別說是她這個
兄長,就連她的爹娘也一樣。
  可是,她要是一旦對那一個鬚眉男兒動了情,傾了心,可也同樣是誰也阻攔不了的事情
──」
  李玉樓沒說話,這種事,他怎麼好隨便接口?水飄萍目光一凝,一雙鳳目又緊盯著他:
「武林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西門飛霜是個美色令人動心,可偏又人見人怕的女煞
星。
  她居然會大發慈悲,軟了心腸救了玉樓兄你的命,簡直讓人難以相信,不能不說是異
數。」
  這番話,李玉樓懂,跟前頭那番話一呼應,用意更是明顯。
  李玉樓只覺得這位水飄萍說得太多,也問得太多,簡直有點交淺言深,無如人家對他也
有援手救命之恩,他自己不便說什麼。
  但是,他也不願無端承受這個,也不願讓誤會上加誤會,捲進這場是非裡。
  尤其西門飛霜對他有恩,這有關西門飛霜的名聲,他又不能沉默,只好這麼說:「其
實,真說起來,救我的是西門姑娘身邊的兩個侍婢。」
  水飄萍緊跟著卻是一句:「她沒有不許,沒有阻攔,是麼?那跟是她救了你,又有什麼
兩樣?」
  原來他是非往李玉樓頭上扣不可。
  這水飄萍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用心?李玉樓心裡暗感不快,雙眉微揚,就待形諸於言
詞,但一想到別人家的援手之情,救命之恩,他又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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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08:02 |只看該作者
  他只得道:「我不敢這麼想,也請水兄別這麼想,或許西門姑娘是位出了名的女煞星,
或許她手上狠辣了些,恐怕那也要看是對何許人,對什麼事。
  江湖傳言,未必都可信,以我看,『冶面素心女羅剎』應該是她的最好寫照,這麼一位
姑娘,我對她又無怨無仇,她那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水飄萍臉色微微的連變了幾變,道:「緣不過一面,相處也應該沒有多少時候,你對她
又能知道多少?」
  李玉樓淡然道:「對有些人來說,有一面之緣也就夠了,即便她真正是個心狠手辣,毒
如蛇蠍的女煞星,我只知道她對我有援手救命之恩,不願多問其他。」
  水飄萍道:「沒想到救你有這麼大的好處。」
  李玉樓微整臉色,道:「我是就事論事,對誰都一樣。」
  水飄萍看了看他道:「恐怕你不知道,儘管她是那麼個人見人愛的女煞星,可是只要能
跟她扯在一塊兒,卻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大有即便為此濺血橫屍,死於非命,也心甘情
願之概。」
  李玉樓淡然道:「或許真有這種人,但那是別人,不是我。」
  水飄萍一雙鳳目中綻現異采,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人,其實,我
早該想到了,當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該想到了,我沒救錯人!」
  話聲一頓,話鋒忽轉,接道:「玉樓兄,剛才東方玉琪問你,當西門飛雪以他家傳絕
學,歹毒霸道的『霹靂手』凌空下擊的時候,你本來可以全力施為擋他一擋的,為什麼你卻
在臨出手時頓了一頓?你雖然沒有告訴他,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就是因為你曾經中過毒,卻
沒有祛除盡淨,妨礙了你提聚真氣是麼?」
  人家既然精擅醫術,看出了他中過毒,而且體內之毒沒有祛除盡淨,又豈能瞞得了人
家?。
  李玉樓也只有點頭:「不錯。」
  「是誰幫你解過毒?」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西門姑娘!」
  水飄萍微一怔:「原來──你說她救了你的命,就是指她給你解過毒?」
  李玉樓道:「我中毒後不支,失足落水,她身邊兩名侍婢救起了我,她給我服過了
藥。」
  「西門家是有解毒的靈藥,但是你中的這種毒,卻不是她西門家的藥能祛除盡淨的。」
  「西門姑娘也告訴過我,她不一定能把我體內之毒祛除盡淨。」
  「她有沒有告訴你,你中的是什麼毒?」
  「沒有。」
  「恐怕她沒能看出你中的是什麼毒,放眼當今,知道這種毒的人並不多。」
  李玉樓心頭一動,凝了目光:「聽口氣,水兄似乎知道這種毒。」
  水飄萍望著他道:「玉樓兄就不能叫我一聲兄弟麼?」
  李玉樓只覺得水飄萍一雙鳳目之中包含著一種東西,他說不出那是什麼,但卻覺得出那
能讓他莫名其妙的心悸,他不得不躲開了那雙目光,道:「水兄對我有援手救命之恩,我不
敢托大。」
  水飄萍玉面上掠過一絲異樣神色,頭微低,沉默了一下,然後才抬頭道:「有些事情是
無法勉強的,算了,那就等玉樓兄什麼時候願意叫我一聲兄弟,叫得出口的時候再叫我吧─
─」
  一頓,接道:「玉樓兄你中的這種毒,叫做『無影之毒』,無色無味,可以施放,也可
以下在任何飲食之中。
  近百年來,武林中無不談虎色變,聞風喪瞻,一方面是因為它防不勝防,能讓人在不知
不覺中中毒。
  一個對時之內若不施救,再高的修為也會變成廢人一個,然後過不了三天,便會血枯脈
斷而亡。
  另一方面,也因為能解它的藥物太少,有的藥雖然能暫時保住性命,但卻無法將體內之
毒祛除盡淨,時日一久,仍難免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一身的功力,到最後落了個終生殘廢的命
運。」
  李玉樓聽得通體冷汗,幾乎為之毛骨悚然,不寒而凜,方待說話。
  只聽水飄萍話鋒忽轉:「玉樓兄,能讓我知道你是怎麼中毒的麼?」
  李玉樓為之心頭一跳,立時默然,正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答話。
  只聽水飄萍又道:「『無影之毒』能讓人中毒於不知不覺間,或許玉樓兄你自己也不知
道是怎麼中的毒。
  但是,玉樓兄若是能告訴我這一兩天來的經過大概,也許我能帶玉樓兄找出那施毒下毒
之人。」
  就在這一番話工夫中,李玉樓已經決定,這件事關係太以重大,還是不能輕洩於任何一
個人。
  於是,他說道:「多謝水兄的好意,只是這一兩天來,我並沒有跟任何人接觸過,而且
一些個小節也記不起來了。」









第 五 章
  水飄萍鳳目深注,玉面上又掠過那異樣神色,綜此前後兩次,令人可以意會,顯然那是
一種失望神色。
  只聽水飄萍說道:「我剛說過,有些事是無法勉強的,玉樓兄你或許有難言之隱,你我
緣只一面,交淺不可言深,我該能諒解。
  不過不管怎麼說,玉樓兄從此可以放心了,我那顆藥,不但對玉樓兄的臟腑之傷大有效
益,就連你體內之毒也已經祛除盡淨了。」
  李玉樓聽得猛一怔,脫口道:「怎麼說,我──」
  水飄萍道:「玉樓兄何不運氣試試看?」
  李玉樓連忙暗中運氣。
  果然,週身真氣暢通,一點阻礙也沒有了。
  他只覺血氣上湧,猛然一陣激動,忍不住脫口叫道:「水兄──」
  水飄萍道:「怎麼樣?」
  李玉樓道:「水兄的大恩,我感激!」
  水飄萍道:「我不要玉樓兄感激,我只要──」
  不知道為什麼,他話聲至此,突然一頓,玉面上如飛掠過一絲紅意,然後他才接著說
道:「只要玉樓兄相信,也就行了!」
  李玉樓正值激動,卻沒留意這位水飄萍的異樣神情,道:「週身真氣暢通無阻,我那有
不相信之理,又怎麼敢不相信?
  只是,承蒙援手相救,我已身受良多,如今更蒙慨贈靈藥,療好內傷,祛我餘毒,水兄
的大恩──」
  水飄萍竟突然伸手按住了他的嘴。
  李玉樓怎麼也沒想到,這水飄萍會出此一著,不由一怔住口。
  他這裡一怔住口,那裡水飄萍飛快地收回了手,或許是因為著急,急得玉面通紅,道:
「玉樓兄,難道你非提這個『恩』字不可麼?
  我既然救了你,既然發現你臟腑受傷,體有餘毒,自當好人做到底,玉樓兄要是願意交
我這個朋友,就請從此別提這個『恩』字。」
  李玉樓也當是這位水飄萍急得玉面通紅,能為一個該受而不受的恩字急成這個樣兒,自
然是武林俠少,性情中人。
  而這麼一位對自己有雙重大恩的武林俠少,性情中人,想想自己剛才還怪話多問多,交
淺言深,又作了不少隱瞞,雖然是不得已,仍不免為之一陣愧疚,道:「水兄,我恭敬不如
從命!」
  水飄萍鳳目微睜,忙道:「這麼說,玉樓兄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李玉樓道:「我何止願意交水兄這個朋友,水兄是我的大──」
  只聽水飄萍叫道:「玉樓兄──」
  李玉樓忙改口,道:「能有水兄這麼一位武林俠少,性情中人的朋友,應該是我的福
緣。」
  水飄萍道:「玉樓兄又生份了,說什麼福緣,應該說是你我的緣份。」
  李玉樓本想爭辨,卻又不忍再見這位武林俠少,性情中人著急,只有忍住了又到唇邊的
話,任由他了。
  只聽水飄萍又道:「玉樓兄,如今是不是能改口叫我一聲兄弟了?」
  他怎麼非在這個稱呼上計較?
  是謙虛?還是一心想當兄弟?
  恐怕也只是李玉樓一個人的兄弟!
  李玉樓不忍再拒絕,道:「既然兄弟非這麼計較,我也只好托大了。」
  他這裡一聲「兄弟」出口,水飄萍那裡竟鳳目猛睜,異采暴射,倏現激動,猛然往下一
坐,伸手抓住李玉樓的手,叫出了聲,居然連話聲都帶了顫抖:「玉樓兄,我到底聽見你叫
我一聲兄弟了──」
  李玉樓再也沒想到,他這一聲兄弟,竟激起了這位水飄萍的如此反應,的確是性情中
人,也可見何等重視這份朋友情誼。
  他不禁再度為之感動,也不禁又一次的為之愧疚。
  也就因為這感動、愧疚,使他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水飄萍忽然收回了手,剛才或許是因為著急,如今或許是因為興奮,他也又一次的玉面
通紅。
  或許也就因為這興奮,使他也一時沒能說出話來,不但沒能說出話來,而且還低下了頭
去。
  要是李玉樓稍加留意,定能發現那紅意都泛上了他雪白嬌嫩的耳根。
  可惜李玉樓沒有留意,他定過了神道:「兄弟──」
  水飄萍猛抬頭,臉上帶著驚喜:「玉樓兄──」
  李玉樓卻是又沒留意,道:「我該走了!」
  水飄萍忙道:「怎麼說?」
  李玉樓道:「我還有事。」
  「玉樓兄要上那兒去?」
  「金陵夫子廟。」
  水飄萍一躍而起,道:「走,我跟玉樓兄去!」
  李玉樓站了起來,他居然能站起來了,他遲疑了一下,道:「兄弟,我要去辦點兒私
事……」
  水飄萍目光一凝,道:「玉樓兄的意思是不要我陪,要在這兒跟我分手?」
  李玉樓實在不忍承認。
  但是,卻又不能不承認,他暗一咬牙,剛要點頭。
  只聽水飄萍道:「玉樓兄,我那顆藥雖然對你的臟腑之傷大有效益,可是還沒有治好
它,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李玉樓知道水飄萍說的是實情,剛才他站起來的時候,雖然並沒有覺得很艱難,可是胸
中還隱隱作痛。
  其實這他倒不在乎,奈何他不能不在乎他那些還不願意讓人知道的,包括任何一個人,
所以他只好狠一狠心了。
  只聽李玉樓道:「我知道兄弟的好意,我不得已!」
  水飄萍臉色微變,低下了頭,可是他旋即又抬起了頭:「好吧!既然玉樓兄不願意我
陪,也只好在這兒分手了──」
  李玉樓好生慚愧,好生不安,方待說話。
  只聽水飄萍又道:「其實,我應該能諒解,誰又沒個難處,沒個難言之隱?沒個不得已
的苦衷?咱們有緣,既然有緣,定然會很快再見面的,走吧!我送玉樓兄出去!」
  李玉樓沒再說話,他知道,此時此地,再說什麼都是多餘,他默然的轉身外行,水飄萍
默默跟在後頭。
  出了破廟,李玉樓回身抱拳:「兄弟,後會有期!」
  他要走。
  水飄萍及時道:「玉樓兄,也願也對我作個許諾?」
  「兄弟要我什麼許諾?」
  「不管玉樓兄在那兒,別忘了我這個做兄弟的無時無刻不在期待著跟玉樓兄見面、相
聚!」
  李玉樓忍不住又一陣激動,道:「兄弟放心,我會時刻牢記,永不會忘。」
  「那麼玉樓兄走吧!」
  李玉樓沒再說什麼,也不忍再多看水飄萍一眼,轉身行去。
  水飄萍站著一動沒動,一直望著李玉樓不見,一雙鳳目中閃漾起亮亮的東西,那竟然是
淚光。
  他提一口氣,騰身要走,忽然他又收住騰勢,一聲:「我怎麼會這麼傻,怎麼就沒有想
到!」
  瘦小的身軀再次騰起,橫空疾射,去勢如電。
  去的方向,卻是李玉樓剛才走的方向。
  口口  口口  口口
  李玉樓離開那座破廟之後,一陣疾行,一直到看不見那座破廟了,他才吁了一口氣,緩
了下來。
  想想那位表現得一見如故,那麼熱忱的水飄萍,他忍不住心中又是一陣愧疚。
  歉疚之餘,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水飄萍的手,一次掩住了他的嘴,一次握住
了他的手。
  掩口也好,握手也好,他都清楚的感覺到,那位水飄萍的手,嬌嫩若羊脂,柔若無骨,
尤其掩他嘴的時候,水飄萍的手上,還有一股蘭麝似的幽香。
  大男人家長得這麼嬌嫩,尤其那雙手,更賽過女兒家,還帶著一番香氣的,必然,那是
位出身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
  想到這兒,李玉樓不由搖頭失笑。
  過了橋,順著秦淮河往上遊走,他又到了「夫子廟」,到了「夫子廟」,直奔金瞎子的
書棚。
  老遠的,他就看見金瞎子書棚前圍滿了人,亂哄哄的。
  到了近前,用不著間就聽清楚是怎麼回事了,金瞎子沒來,沒開棚,棚前也沒貼歇工條
兒。
  這情形,絕無僅有,多年來金瞎子從沒歇過工,而且場場準時,既沒早過,也沒晚過,
就連一年三節,他也是照常開棚,說他的書。
  今兒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只有李玉樓明白,可是也有一點他不明白的,既然動用這麼厲害的毒,十拿十穩的置他
於死地,人死就滅了口,金瞎子他還有必要躲麼?
  除非,金瞎子是個有恆心、有毅力的有心人,在這「夫子廟」後隱姓埋名,等他二十
年,斬草除根之後,心願已了,悄然而去。
  只是,金瞎子不是那種人,跟當年百花谷的變故有關麼?
  他生得晚,或許不知道金瞎子這個人,但是,恩師宇內仙俠,當世第一,斷不會不知道
司徒飛的心性為人。
  否則,決不會在二十年後的今天,只因為司徒飛的一句許諾,放心讓他遠來金陵「夫子
廟」找金瞎子。
  除非,滄海桑田,在這二十年之間,另有不為人知的變故,改變了今天這個金瞎子。
  正想著,心裡忽動,就打算找個人打聽一下金瞎子的住處,許是人同此心,忽聽有人高
聲道:「找找他去,這麼多年,這麼些人,就真沒人知道他住那兒麼?」
  正是他想知道的,李玉樓他忙凝神聽,半天了,一直都是七嘴八舌亂哄哄的,不凝神
聽,還真不容易聽清楚。
  立即有了迴響,但這迴響,卻令李玉樓大失所望。
  說話的人不少,但意思卻是一樣,這麼多年來,金瞎子從不跟人交往,書迷多得不可勝
數,知心的朋友卻沒一個,也沒人知道他住那兒。
  李玉樓失望的離開人群,離開書棚,離開了「夫子廟」。
  離是離開了,可是上那兒去,往後怎麼辦?
  苦等了二十年,唯一能告訴他當年百花谷變故的人,在對他下劇毒,欲置他於死地之
後,悄然不見了。
  往後還上那兒找線索去?除非踏破鐵鞋,遍尋宇內,再一次的找到金瞎子,可是上那兒
去找,那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本來,只有一條線索,卻讓他為急著找金瞎子而當面錯過了。
  金瞎子所以要害人,不外為斬草除根,用的是鮮為人知的「無影之毒」,也當然跟「無
影之毒」有關連。
  那麼,知道「無影之毒」的水飄萍,很可能知道「無影之毒」的出處。
  聽水飄萍說話的口氣,要是問起來,一定能間出個眉目,偏偏,他不能告訴水飄萍,他
中毒的經過,也不能讓水飄萍跟著他來找金瞎子,現在再回頭去找水飄萍,又上那兒去找,
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想到這兒,他後悔麼?他不後悔,他不能後悔。
  因為他不得已,他確實不能告訴水飄萍,他中毒的經過,為什麼會中毒,也不能讓水飄
萍跟著他來找金瞎子。
  他只好委諸於造物弄人,是天意讓人追查二十年前百花谷驚變真象,報他李家血海深仇
之事,遭受波折,不那麼順利。
  天意也好,造物弄人也好,他卻不能為之波折氣餒,更不能就這麼罷手,二十年的苦
等,為的是什麼?
  可是,從現在起,往後──
  想到這兒,忽然他發現已經不知不覺中離開「夫子廟」老遠了,這個地方,當他上那座
小茅屋,赴金瞎子之約時,曾經經過。
  想到了那座小茅屋,他心裡忽動,絕望中忽又出現一線希望,那座小茅屋裡,或許能找
到有關金睹子的蛛絲馬跡。
  他精神微振。腳下也突然加快了──
  沒多大工夫之後,他到了小茅屋前,只見兩扇門緊閉,聽不見一點聲息,當然,金瞎子
不可能在這兒,絕不可能。
  他抬手輕按兩扇門,沒等他用力,兩扇門呀然而開,他一步跨了進去。
  眼前的景象,一如跟金瞎子會面時,簡單的陳設,也一樣不少。
  金瞎子不在了,那個錦囊也已經廢棄了,他所懷疑的那盞燈還在,那盞油燈。
  走過去看那盞油燈,只看得見燈油還剩一些,卻難看出什麼端倪來。
  聽水飄萍說,「無影之毒」無處不能下,無處不能施放,那麼,他所中的「無影之
毒」,究竟是被施放在錦囊上,藉按觸使他中毒。
  抑或是下在油燈裡,藉燈點燃,使他聞進了「無影之毒」,還是根本金瞎子暗中施為,
使他直接中了毒。
  這些,如今都已經不重要了,再厲害的毒,總要經「人」施放,不管他是怎麼中的毒,
下毒的也總是「人」,也就是金瞎子,找他就對了。
  然而,他遍尋整座茅屋,卻沒能找到一點有關金瞎子的蛛絲馬跡。
  是根本就沒有,還是已經經過了清除?
  現在,這些也已經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目前是無法找到金瞎子了!
  突然,他心底泛起了一股懊惱,懊惱得使他恨不得揚掌震塌這茅屋。
  在他來說,這不是難事,而且只一掌就夠了,因為他一掌足能使石破天驚,足能使風雷
色變。
  不過,還好他沒有那麼做,因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聽見有人進了茅屋十丈內,而且來
勢飛快。
  就在他微一錯愕,轉身外望時,來人已到了茅屋門口。
  兩個,並肩而立的一對美姑娘,赫然是西門飛霜身邊的一雙靈巧美婢,小紅、小綠。
  另外還有一個停在十丈外,那又是誰?
  他又一錯愕,忍不住脫口道:「兩位姑娘!」
  小紅、小綠為之驚喜。
  小紅先叫道:「果然是你?」
  小綠接著道:「我說是吧!你偏不信。」
  話鋒一頓,轉臉又叫:「姑娘,是他!」
  姑娘?還有那一個姑娘?難道會是西門飛霜?
  李玉樓忙一定神,跨步而出,轉臉看,可不?
  十丈外站著一位人間絕色,冰也似的美人,比在船上的時候多了一襲風氅,迎風飄拂,
益顯其人如仙,他心頭為之震動了一下,叫道:「姑娘!」
  西門飛霜美目中一絲異采一閃而逝,緩緩道:「沒想到果然是你!」
  她話聲很輕,儘管隔了十丈遠近,卻仍然清晰可聞。
  只聽小綠道:「是你,我們姑娘就放心了,我們姑娘聽說少主傷了你,特意下船來找你
救治你的。」
  原來如此!
  隨聽小紅又道:「我們姑娘趕到那片樹林,少主跟你都不見了,我跟小綠看見你跑了,
卻不知道你跑往那兒去了。
  我們陪著姑娘到處找,沒想到在這兒老遠的看見你進了這間茅屋,我沒看出來,是小綠
看見像你──」
  李玉樓聽得一陣感動,道:「已蒙姑娘搭救,怎麼敢再勞動姑娘下船為我奔波?」
  西門飛霜道:「你也別這麼說,傷你的是我家的人,而且是我胞兄,萬一你有個好歹,
那就失去我當初救你的原意,而且反而會多一份愧疚。」
  她仍然站在十丈外,沒走過來。
  李玉樓道:「姑娘這麼說,更讓我不安了!」
  小紅道:「隔這麼遠說話算什麼?你不會請我們姑娘過來,進屋坐坐!」
  小綠道:「就是嘛!為你到處奔波,都快把秦淮河兩岸跑遍了,可真夠累人了!」
  西門飛霜帶著些阻攔,也帶著些責怪,道:「小紅、小綠──」
  她說晚了,這時候說話,還能不晚麼?
  李玉樓一想也是,歉然一笑道:「是我失禮,姑娘請進屋坐坐!」
  西門飛霜略一遲疑,沒說話,裊裊走了過來。
  進了茅屋,面對簡單的陳設,李玉樓有點不安道:「這兒太簡陋,姑娘請隨便坐坐!」
  進入這麼一間茅屋,西門飛霜並沒有好奇的遊目四顧,而且也沒說什麼,她緩緩的坐了
下去,輕聲道:「你也坐啊!」
  李玉樓應了聲,坐了下去。
  小紅、小綠就站立在門邊,李玉樓沒讓她們,他知道,有西門飛霜在,讓她們她們也不
會坐。
  只聽西門飛霜道:「你已經知道我的家,也已經知道我是誰了,用不著再對你隱瞞什
麼,你呢?能告訴我麼?」
  李玉樓道:「姑娘,我姓李,叫李玉樓。」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輕輕的看了他一眼:「很好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樣──」
  李玉樓只覺心頭一震,道:「姑娘誇獎!」
  西門飛霜話鋒忽轉:「對你,我看走了眼,你是我生平唯一看走眼的人,沒想到你一身
修為已到了由實返虛,無相無形的境界。
  不是小紅、小綠告訴我,我絕不相信,因為放眼宇內,像你這樣的修為,實在找不出幾
個來──」
  李玉樓心頭再震,道:「姑娘──」
  西門飛霜道:「你不用再隱瞞了,事實上能接我哥哥『霹靂手』的人,當今武林中也沒
幾個。
  你所以傷在他手下,是因為你體內餘毒沒有祛除盡淨,阻礙了你真氣運行,否則受傷的
是他不是你!」
  李玉樓沒再說話,事實上人家說的一點也沒錯,他若是再否認,再托詞,那就顯得小家
子氣。
  只聽西門飛霜又道:「你既然真氣受阻,既然傷在我哥哥的『霹靂手』下,傷在臟腑,
不可能好得這麼快,體內餘毒沒有祛除盡淨,你自己也無法運功療傷,是不是又碰見了誰,
幫了你的忙?」
  人家分析得一點也不錯,他也不能不承認。
  他只好點頭道:「是的,有位水少俠救了我。」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道:「水少俠,他姓水?」
  李玉樓把水飄萍救他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沒提東方玉琪的乘他之危,落井下石,也沒提
那位水飄萍缺少些鬚眉丈夫氣。
  不提後者,是因為他不願在背後批評人,尤其是他的恩人,至於為什麼不提前者,恐怕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只見西門飛霜靜聽之餘,美目中異采連閃,等到李玉樓把話說完,地立即接口道:「他
看出了你所中之毒,是『無影之毒』?」
  「是的。」
  「他給了你一顆藥,不但祛除了你體內的餘毒,也對你的臟腑之傷,有這麼大的效益?
  「是的。」
  忽聽小紅叫道:「姑娘──」
  西門飛霜看了小紅一眼,小紅立即住口不言。
  小紅一叫,李玉樓只當她有什麼話,忙望了過去,這一望,使得他正好錯過了西門飛霜
的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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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08:55 |只看該作者
第 六 章
  只聽西門飛霜道:「沒想到你會碰上一個生就這麼一付熱心腸的人,既然你體內的餘毒
已經祛除盡淨,那就是藥正對症,恐怕也是『無影之毒』的唯一解藥了!」
  李玉樓入耳一聲「無影之毒的唯一解藥」,不由心頭一動,正想問。
  西門飛霜卻話鋒又轉:「你到這間茅屋來幹什麼?你認識這間茅屋主人?」
  李玉樓一聽這話,正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忽地心中再動,忙凝目問道:「姑娘怎麼知
道這間茅屋別有主人?」
  西門飛霜道:「因為我認識這間茅屋主人。』
  李玉樓心頭猛跳,忙道:「姑娘是說──」
  西門飛霜道:「金瞎子。」
  李玉樓心頭再跳:「姑娘也愛聽他說書?」
  西門飛霜道:「他說書轟動整個江南,我卻沒聽過他說書,一回也沒聽過,他到金陵來
近二十年了,從不跟任何人交往。
  而秦淮燈船上的無垢,卻是他唯一的朋友,無垢的燈船,也是他閒暇時唯一的去處,不
過他都是在別人不在的時候去,自己帶一壺酒,跟無垢相對談詩,壺中酒盡,立即離座下
船,從沒多留一刻。」
  李玉樓心頭狂跳:「姑娘對他知道多少?」
  西門飛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個說書的,不同世俗,胸蘊奇廣,但他以前絕不是
個說書的,他一定有難言之隱,他從不說,我也從不問,如此而已。」
  連西門飛霜也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可見金瞎子掩飾之慎密、高明。
  那也就是說,西門飛霜跟這件事扯不上關連,其實本來就扯不上,不然西門飛霜怎麼會
救他,怎麼會為他下船奔走? 李玉樓下意識的心頭一鬆,又忙道:「那麼,姑娘可知道他
住在什麼地方?」
  西門飛霜道:「我知道,恐怕問遍金陵,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
  李玉樓急道:「姑娘是不是可以告訴我?」
  西門飛霜美目之中疑惑之色多了三分,但是,她並沒有多間,也沒有遲疑,道:「能,
不過我告訴你也沒用,那地方不好找,除非我帶你去,否則你絕找不到。」
  李玉樓道:「不敢勞動姑娘,姑娘只管告訴我──」
  西門飛霜道:「對金陵一帶,你熟?」
  李玉樓道:「我可以沿途打聽。」
  西門飛霜道:「要是那個地名是他自己取的,連金陵土生土長的人都不知道那個地方
呢?」
  李玉樓不信,可是他不敢說出口。
  只聽西門飛霜又道:「不要緊,你要是不信,可以試試,他住的那個地方,取個名字叫
『虛無飄渺』,往西走,到『清涼山』下,尋小徑登山,到半山繞向山北,那個地方就在山
北。』
  李玉樓一抱拳道:「多謝姑娘,日後必當有所報答,告辭!」
  他沒多說什麼,也沒等西門飛霜說話,跟小紅、小綠打了個招呼,邁步出門而去。
  西門飛霜臉色如常,坐著沒動。
  小紅可揚了眉、沉了臉:「這個人怎麼這麼不通人情世故,早知道這樣,您就不該下船
來東奔西跑的找他,活該讓他傷在少主手下。」
  西門飛霜點頭道:「小紅,別這麼說,我本不指望他對我怎麼樣,所以下船來找他,也
只是求個心安而已,畢竟,他是為我傷在少主手下。」
  小綠道:「姑娘,您的脾氣怎麼突然間變了這麼多,他對您這樣,您還護他?什麼了不
得的事,生怕人知道似的,要是您對東方玉琪這樣,怕東方玉琪不趴在地上磕頭──」
  西門飛霜話聲微冷,道:「不要跟我提東方玉琪,他不是東方玉琪。」
  小綠道:「就是換任何人也一樣,只要您稍加辭色,看那些人不受寵若驚,喜得發瘋才
怪!」
  西門飛霜道:「他也不是任何那些人。」
  小紅道:「是啊!就不知道他是個幹什麼的,偏他福命兩大造化大,處處都有人救助,
能逢凶化吉。
  咱們頭回救他不死,接著又有人二伸援手,不但治好了他的傷,還把他體內的餘毒祛除
盡淨,您現在也可以安心了,咱們回船上去吧!」
  西門飛霜緩緩站起,裊裊往門外行去。
  小紅、小綠雙雙跟了出去。
  出了茅屋,西門飛霜轉向西。
  小紅忙道:「姑娘,您不回船上去?」
  西門飛霜逕直往前走,道:「不要多問,跟我走!」
  小紅沒再多問,小綠沒敢開口,她們背著西門飛霜互望一眼,那兩雙目光滿含著不解與
詫異。
  口口  口口  口口
  清涼山,在金陵西廓,原為石頭山支脈,因半山築寺而得名,清涼寺旁有一佛祠,相傳
為宋名士鄭俠的讀書處。
  鄭俠為北宋上流民圖人,被讒謫而後罷官,時兩袖清風,身外無長物,乃擇清涼寺旁讀
書,後人景仰鄭俠的高風亮節,改草椽為「一佛祠」,以為紀念。
  清涼山最佳的眺望處,為山西南的「掃葉樓』,樓原為明末遺臣龔半千「半畝園」遺
跡,龔善畫有「僧人掃葉圖」,故名「掃葉樓」。
  集名士題詩云:「最是江南堪憂處,城中面面是青山』。由此內望,則城內萬家燈火,
外望,則大江如帶,船帆不絕。
  李玉樓如今就站在北面的半山腰,他照著西門飛霜告訴他的,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這兒,
但是到了這兒就沒路了。
  眼前大片的密林,滿山遍野,看不見一點人煙,聽不見一點聲息。
  真是這兒麼?西門飛霜應該不會騙他,可是那兒是「虛無飄渺」?「虛無飄渺」又是那
兒? 他還不信這個邪,飛身掠上樹梢,茂密枝葉如蓋,覆掩滿山,什麼也看不見,穿入密
林找尋,深淺微寬近百丈,除了遍地的枯枝敗葉外,什麼也看不見。
  由不得他不信了,再折回去找西門飛霜,不好意思,一去一回也費工夫。
  正懊惱間,只聽一個輕柔甜美的女子吟聲,從高處傳了下來:「最是江南堪憂處,城中
面面是青山。」
  他聽得心頭猛跳,不是西門飛霜的話聲,還有誰?他身不由己,循聲飛騰而上。
  繞到西南,「掃葉樓」中正站著三個人兒,不是西門飛霜跟小紅、小綠是誰? 小
紅、小綠臉色微寒,看見他跟沒看見他似的。
  西門飛霜則面對樓外,雲發飛舞,衣袂飄風,綽立若仙。
  他忍不住叫道:「姑娘──」
  西門飛霜轉了過來,深深一眼道:「找到了麼?』
  他只得實話實說:「沒有。」
  「相信我的話了麼?」
  他為之赧然,道:「煩請姑娘帶路。」
  西門飛霜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再說,走過來從他面前經過,出樓行去。
  他聞到了一股蘭麝般幽香,他轉身跟了去,當他轉身的時候,聽見身後小紅低低道:
「咱們姑娘這是圖什麼?」
  他心底泛起了一絲不安,還有一絲異樣的感受。
  又到了那滿山遍野的密林前,西門飛霜卻沒有進入樹林,繞著樹林的邊緣走,沒有路,
但卻明明是一條羊腸似的小徑,空蕩、寂靜之中東彎西拐了好一陣,約莫盞茶工夫,來到一
處,西門飛霜停了步。
  眼前的景色,使得李玉樓不能不為之暗暗稱奇,就在半山上,半圈樹林、半圈山壁,眼
前畝許大一塊方圓,卻籠罩在一片輕紗似的迷濛薄霧之中,就在薄霧之中,山壁之下座落著
一椽茅舍。
  只聽西門飛霜道:「是不是『虛無飄渺』,那間茅屋就是他的住處,你去吧!」
  李玉樓聽得微一怔,道:「姑娘──」
  西門飛霜道:「我不進去了!」
  李玉樓當然明白人家為什麼不進去,他忍不住心中一陣激盪,毅然道:「不,姑娘既是
他唯一的朋友,應該一起進去!」
  西門飛霜霍地轉過嬌靨,一雙美目中儘是異采:「你讓我一起進去?」
  李玉樓道:「是的。」
  西門飛霜沒再多問,其實又何必多問?李玉樓這種答覆,已經說明一切了,她那清麗的
嬌靨上,飛快地掠過一絲激動神色,道:「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不進去了,我在這兒等
你!」
  李玉樓沒想到她現在反而不要進去了,怔了一怔,道:「姑娘──」
  西門飛霜柔聲道:「我只知道你姓李,叫李玉樓,也就夠了,去吧!」
  李玉樓忍不住也為之一陣激動,深深一眼,道:「對姑娘,我也多認識了一層。』
  他沒再多說,轉身行去。
  西門飛霜站著沒動,她望著李玉樓那走進了薄霧中的順長的身影,一雙美目中,再度閃
漾起令人難以言喻的異采……
  轉眼工夫,李玉樓到了那座茅舍之前,茅舍一明兩暗,前面種的有花,左右是兩片小菜
圃,兩扇門關著,聽不見一點聲息。
  憑他的聽覺,他聽出來茅舍裡沒有人,好在他是能找到金瞎子更好,否則則指望能在金
瞎子的住處,找到些有關金瞎子,或者是有關金瞎子去處的蛛絲馬跡,即便是明知裡頭沒有
人,也不能不先打個招呼。
  於是,他揚聲道:「金先生,李玉樓求見!」
  茅舍裡沒有反應,一點都沒有。
  他抬手推門,門竟是虛掩著的,一推就開。
  門開處,目光所及,他為之一怔。
  門裡,是廳堂,就在廳堂裡,正對著門坐著一個人,赫然竟是金瞎子,他睜著兩眼,目
光發直,一動不動。
  李玉樓剛才聽出茅舍裡沒有人,憑他的聽覺,絕不會錯,除非茅舍裡的人練成了「龜息
大法」。
  他曾經出聲招呼,茅舍裡也沒有反應,如今他推開門,跟金瞎子面對面,金瞎子卻也像
沒看見。
  這是──
  李玉樓心頭震動,一步跨了進去。
  「別動他!」
  身後傳來一聲甜美嬌喝,跟著是一陣香風,西門飛霜已來到他的身邊,美目凝注,滿臉
驚容:「他已經死了!」
  找到金瞎子了,可是人已經死了,完了,那兒再找線索去?
  李玉樓睜開了眼,揚起了眉,冷怒之威逼人。
  西門飛霜輕聲道:「別這麼嚇人!」
  李玉樓立即驚醒,倏斂威態,他沒有說話,如今他還能說什麼? 西門飛霜上前一步,
細看金瞎子,嬌靨上再現驚容:「竟看不出他是怎麼死的,既沒有外傷,也不像有內傷,除
非他是中了一種奇特的毒,不然不會這樣死法,難道會是『無影之毒』?」
  李玉樓心頭一震,旋即道:「不可能,他不會是中了『無影之毒』。」
  西門飛霜轉過臉來道:「何以見得?」
  李玉樓道:「因為對我暗施『無影之毒』的,就是他。」
  西門飛霜猛一怔:「怎麼說,他對你暗施『無影之毒』?」
  李玉樓點頭道:「不錯。」
  「這也就是為什麼你要找他的原因?」
  「那天晚上,他約我在秦淮之旁的小茅屋見面,離開小茅屋之後,我發覺中了毒,最後
支持不住,栽入河中,承蒙姑娘施救,保住性命。
  今天我找到書棚去,他沒有開棚,我打聽不出他的住處,只好到小茅屋去,希望能找到
一點蛛絲馬跡,沒想到在那兒碰見了姑娘──」
  靜靜聽畢,西門飛霜搖了頭:「不可能,他不可能是那種對人暗下毒手的人,尤其是對
你這麼個人。」
  李玉樓道:「我也認為不可能,我也不信,無如──」
  他住口不言,沒說下去。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道:「你跟他可有什麼仇怨?」
  李玉樓道:「毫無仇怨,反之,他倒是個來踐二十年之約的朋友。」
  西門飛霜詫聲道:「二十年之約?」
  她當然詫異,二十年前,李玉樓才多大? 李玉樓道:「二十年前,他跟我一位老人家
有約。」
  西門飛霜輕「哦」了聲道:「原來是跟你一位老人家有約,我說嘛──」
  話鋒一頓,接問道:「你可知道那是什麼約?」
  李玉樓沉默了一下,道:「不願再瞞姑娘,二十年前,先父母遭逢變故,雙雙被害慘
死,他是唯一知道真像的人。
  當時我在襁褓中,被位老人家路過救去,他親口答應那位老人家,化名金瞎子,隱於金
陵『夫子廟』,候我二十年,告訴我先父母被害的真象──」
  西門飛霜驚歎出聲:「原來如此,世間竟有他這種人,怪不得他從不跟人交往,原來他
是化名,為了等你,為了履行一個二十年的諾言──你那位老人家,就這麼信得過他?」
  李玉樓道:「是的,他對我那位老人家,絕不會,也絕不敢食言背信。」
  「既是這樣,他又怎麼會暗施『無影之毒』害你?」
  「我就是想不通,可是我確是跟他見過面之後中的『無影之毒』。」
  「那除非當年令尊、令堂的被害跟他有關,當時你被人所救,他無法趕盡殺絕,所以才
隱忍下來苦等你二十年,真要是這樣的話,他的深沉與毅力,也就太可怕了!」
  「不可能,我那位老人家知道他,也絕不會看錯他!」
  「那麼,就在這二十年之間,他遭逢了什麼變故,改變了他?」
  李玉樓苦笑道:「我也曾這麼想過,可是──」
  西門飛霜道:「你說金瞎子是他的化名,那麼他的真名實姓是──」
  李玉樓道:「司徒飛。」
  西門飛霜一怔:「俠盜司徒飛?原來他竟會是──我聽說過,怪不得武林中說二十年前
司徒飛突然離奇的失蹤了,原來──他經常到我船上去,我也算是他唯一的朋友,我竟然一
點也不知道──」
  話鋒忽然一頓,目光急凝:「你我去得晚,加以他二十年前就失了蹤,所以你我都沒見
過他,對不對?」
  李玉樓道:「不錯!」
  西門飛霜道:「那你怎麼知道他就是司徒飛?」
  李玉樓道:「姑娘是說──」
  西門飛霜道:「就不會有人知道他隱姓埋名,要苦等二十年──」
  李玉樓截口道:「姑娘的意思我懂了,不可能,我頭一次到書棚裡找到他的時候,他問
我的幾句話,都是當年跟我那位老人家約定的,司徒飛他有可能被害,有可能被人假冒替
代,但他卻是個極重信義,寧死不屈的人!」
  西門飛霜道:「要是這樣的話,他就更不可能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暗施『無影之毒』害你
了。
  即便是他,以為害你之後也難逃一死,一個武林中人,自絕的方法很多,又怎麼會選擇
住處,當門而坐,這麼個死法?」
  李玉樓苦笑道:「我實在想不通──」
  西門飛霜忽然截口道:「會不會另有第三者,知道先前無法假冒他,取代他,一直隱身
左右。
  等到你來跟他連絡,約期再見之後,因為時機成熟,先殺他滅口,然後又假冒他害你,
在二十年後的今天趕盡殺絕?」
  李玉樓道:「我想不出還有第三者,姑娘跟他交往過一段時日,是否知道──」
  西門飛霜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從不跟人交往,沒有朋友。」
  李玉樓皺皺眉。
  西門飛霜又道:「我雖然想不出是怎麼回事,可是根據你所說的,加上我對他的認識,
我敢說他絕不會暗施『無影之毒』害你,一定有第三者。」
  李玉樓道:「可是──」
  苦笑一聲,住口不言。
  西門飛霜美目中忽現奮光:「慢著,自當年親口許諾後,他就要苦等你二十年,二十年
不是短時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福禍,生老病死人誰能冤,他能不預作防範──」
  李玉樓忙道:「姑娘是說──」
  西門飛霜道:「我是說,以他這麼個人,不會想不到這一點,他應該預作防範,預作安
排,也就是說他應該把要告訴你的,預留下來,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寫下來──」
  李玉樓心頭一陣跳。
  只聽西門飛霜叫道:「小紅、小綠,進來幫忙分頭找。」
  小紅、小綠應聲走進來。
  四個人分頭找,金瞎子的住處就這麼一明兩暗,三間茅屋,家俱陳設也都相當簡陋,四
個人幾幾乎找遍了,只差沒把地皮翻過來了,可是,休說是片紙隻字了,就是一點可疑的東
西也沒找到。
  四個人相對默然,默然片刻之後,西門飛霜突然道:「你能確定你所中的毒,是『無影
之毒』?我的意思是說,那位水飄萍,確實告訴你,你中的是『無影之毒』?」
  李玉樓沒覺得她這句話問得有什麼不妥,當即點頭道:「是的。」
  西門飛霜道:「你可知道這『無影之毒』的出處?」
  李玉樓道:「我不知道。」
  西門飛霜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以你的修為跟所學,你不應該不知道,你的師門也
不應該不告訴你。
  因為『無影之毒』是毒中之最,令人聞風喪膽,太有名了,一般人所以不知道它,是因
為它難躲難防,甚至防不勝防。
  也因為能認出它來的人太少,更因為中了『無影之毒』的人,沒有獨門解藥,必死無
疑,十有八九都滅了口,但是你不知道『無影之毒』的出處,我還是相信你──」
  李玉樓並沒有因為能博得西門飛霜的相信,而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因為他現在沒那個心情,是故西門飛霜的話聲至此,他立即截口道:「聽姑娘的口氣,
似乎知道『無影之毒』的出處?」
  西門飛霜微頷螓首,道:「不錯,我知道,放眼天下武林,知道它出處的人,多得不可
勝數。
  我剛才說過,它太有名,太可怕了,難只難在能認出它的人太少,只要有人認出它是
『無影之毒』來,那麼十有九個都知道它的出處。」
  李玉樓忙道:「那麼姑娘能否賜告──」
  西門飛霜道:「我既然問起了你,也承認我知道它的出處,當然會告訴你,我的意思也
就是要你循這條線索查查看,不過在我告訴你之前,有些事我不能不讓你知道一下──」
  李玉樓道:「什麼事,姑娘請說,我洗耳恭聽。」
  西門飛霜看了他一眼:「不要跟我這麼客氣──」
  話鋒一頓,旋又接道:「近百年來,眾所周知,四川唐家,是用毒的大家,但是唐家要
比起這一家來,那就太微不足道了。
  四川唐家之毒,因為千百種,固然也會令人畏懼,但這一家只這一種『無影之毒』,已
使四川唐家的千百種毒黯然失色。
  這一家的『無影之毒』向不輕用,也一向神秘詭異,絕少跟外界有所往來,甚至,武林
中沒人不知道這一家,也都知道這一家在什麼地方,但是從沒有人能找到這一家,或許是因
為沒人不怕『無影之毒』,而不敢輕易挨近,所以當你循這條線索去查的時候,務必謹慎,
因為一念之差足以鑄成大錯。」
  只聽小紅道:「姑娘,你怎麼還幫──」
  西門飛霜輕叱道:「我說話,不要插嘴。」
  小紅住口不說。
  只聽西門飛霜又緩緩道:「你們不是不知道,損人利己的事,我不屑為,一切聽天由
命,冥冥中自有定數,我也不願勉強,何況,我這是就事論事,難道不是?」
  小紅微抬眼望西門飛霜,口齒啟動,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說
出口。
  李玉樓聽見西門飛霜說的話,而且是字字清晰,但他卻沒在意,沒玩味,可惜。
  只聽他道:「多謝姑娘指點,李玉樓不是衝動莽撞的人,敢問姑娘,那一家是──」
  西門飛霜緩緩道:「你知道武林中的一府、二宮、三堡、四世家、八門派?」
  李玉樓神情震動了一下,道:「這我知道。」
  西門飛霜道:「我說的那一家,就是二宮裡的『九華宮』。」
  李玉樓神情再震,道:「怎麼說,是『九華宮』?」
  西門飛霜道:「人人都知道,『九華宮』座落在巫山深處,但由於巫山十二峰長年雲封
霧鎖,卻誰也不知道這座『九華宮』究竟座落在巫山什麼地方?」
  李玉樓雙眉微揚,道:「多謝姑娘賜告,只要踏遍巫山十二峰,應該不愁找不到這座
『九華宮』。」
  話聲方落,人微一怔,兩眼冷電飛閃,轉眼往外望去,顯然,他是聽見了什麼?
  就在這時候,身旁響起了西門飛霜的輕柔話聲:「我也聽見了,不可能有人到這兒來,
這種地方不乏飛禽走獸。」
  李玉樓似乎要說話。
  西門飛霜一個眼色遞過去,輕喝道:「小紅、小綠!」
  李玉樓沒看見西門飛霜的眼色,他看見小紅、小綠像兩隻飛燕似的掠出去。
  轉眼工夫之後,小紅,小綠又雙雙掠了回來,兩個人微一欠身,飛快的也遞了一個眼色
道:「啟稟姑娘,是只野兔子。」
  李玉樓仍然沒看見這個眼色,他兩眼冷電飲去,道:「是我聽錯了,有勞兩位姑娘
了!」
  小綠道:「李相公您客氣,婢子們不敢當。』
  一聲「相公」、「婢子」聽得李玉樓微一怔,西門飛霜清冷的嬌靨上飛閃異樣神色,剎
那間,茅屋裡有著一份令人不安的靜寂。
  但是,這份靜寂很快就被西門飛霜打破了,只聽她道:「那麼你打算──」
  李玉樓一定神道:「既蒙姑娘告訴我了這條線索,我打算馬上趕到巫山去。」
  西門飛霜道:「別說我交淺言深,要不要我陪你去!」
  李玉樓忙道:「姑娘怎麼好這麼說,姑娘的好意,我只有感激,只是千里迢迢,怎麼敢
勞動姑娘──」
  「千里迢迢,勞動?」西門飛霜道:「你把我當成閨閣弱質了,我只是秦淮畫舫不能再
待了,閒著也沒事。
  『九華宮』又是我嚮往已久的神秘地方,我也想看看,它究竟座落在巫山十二峰什麼地
方,不過你要是不願意,我當然不能勉強。」
  這叫李玉樓怎麼說?只聽他道:「有姑娘為伴,該是我的榮寵,怎麼會不願意?只是,
只是──」
  只聽西門飛霜道:「也是,我還是不要跟你作伴的好,我哥哥一定還在到處找我,我已
經給你惹了麻煩了,怎麼能再──」
  她那裡一個「再」字剛出口,李玉樓這裡倏揚雙眉,道:「姑娘輕看李玉樓了,不要說
姑娘對李玉樓有援手之德活命恩。
  就算是一個緣僅一面的朋友,李玉樓也絕沒有怕這種事的道理,只要姑娘不嫌餐風宿露
奔波苦,我願意請姑娘同行。」
  小紅、小綠站在西門飛霜身後,互相一眼,偷偷的笑了,可惜李玉樓仍沒看見。
  只聽西門飛霜道:「武林世家、江湖女兒,怕什麼餐風宿露奔波苦,就這麼說定了,今
天天色已晚,咱們明天一早啟程,人死一了百了,入土為安,咱們把他埋了就離開這兒
吧!」
  李玉樓微點頭,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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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09:39 |只看該作者
第 七 章
  這兒是金陵城西的一個小客棧,華燈初上的時候,最後一進小院子裡,兩間清靜上房,
李玉樓住一間,門掩著,燈光透紗窗,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西門飛霜跟小紅、小綠住另一
間,燈光下,主婢三人在說著話。
  只聽小紅道:「那雙腳印很淺,可是沒能瞞過婢子的兩眼,腳印也不大,一看就知道是
什麼樣人留下的。」
  西門飛霜清冷的嬌靨上掠過異樣神色,道:「我就知道她是個有心人,不會就此作罷
的。」
  小綠道:「那姑娘為什麼還攔住他,讓他出去截住她,知道她的身份不是更好?」
  西門飛霜道:「我跟你們說過,我不是那種人,也不願意那麼做,況且,我也認為,如
果真是她家用『無影之毒』殺了司徒飛,她就絕沒有再為他解『無影之毒』的道理。」
  小紅道:「姑娘,那可難說啊!『九華宮』那麼多人,或許殺司徒飛的另有其人,就算
是她,可是司徒飛是司徒飛,他是他呀─」
  小紅的這句話,西門飛霜懂,那是說,那個『她』,下得了手殺司徒飛,卻狠不下心看
李玉樓傷在「無影之毒」下。
  西門飛霜一雙明眸裡,像蒙上了一層迷濛輕霧,只聽她道:「我知道她不會是殺司徒飛
的那種人。
  但是,也有可能說對了,不管怎麼說,這件事錯不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我要絆
住他鄉留一夜,先代他問個究竟。」
  小綠道:「怎麼,您打算找她?」
  西門飛霜道:「我不用找她,她會找我,她跟到司徒飛那兒去,聽見我指出了『九華
宮』,一驚之下才會露了行藏,她恨定我了,不會就此算了,一定會跟在左右,找機會找我
的。」
  小綠道:「真的?」
  西門飛霜道:「不信你們等著看吧!不是為了等她,我也不會絆住他鄉留一夜了!」
  小紅道:「她來找您也好,他修為高絕,這回絕瞞不了他──」
  西門飛霜道:「她不傻,這回一定會改用別的辦法了,至於他,在司徒飛那兒未必就瞞
過他了,只是他厚道,聽你們倆那麼說,不願意多辯,不願點破罷了!」
  小紅呆了一呆,一時間沒話說了。
  只聽小綠道:「您既然明知道她恨定了您,您還是這麼給她掩著覆著──」
  西門飛霜一雙美目中那輕霧似的迷濛,為之濃了幾分,她道:「那是因為以己度人,我
知道情非孽,愛也不是罪過。」
  小綠神情一震,沒說出話來。
  小紅急道:「婢子們知道您心胸過人,可是──」
  西門飛霜微微一搖頭,道:「你們不要再說了,我這麼說自有我的道理。」
  她這兒話聲方落,那裡門上響起輕微剝落聲,原來是夥計送來了茶水,放下了茶水,伙
計轉身要走。
  西門飛霜似有意、若無意,輕抬玉手,向著夥計背後微一抬,等夥計走了,西門飛霜微
一笑道:「我沒有料錯,她來了!」
  小紅、小綠齊聲道:「姑娘,在那兒?」
  西門飛霜攤開了玉手,玉手裡一張小紙條,上頭還有些字跡。
  小紅、小綠看直了眼。
  個紅道:「姑娘,這是──」
  西門飛霜道:「夾在送茶水夥計的後領上,你們沒留意!」
  小紅、小綠雙雙為之怔住。
  西門飛霜拿起那張小紙條看了一眼,站了起來,道:「我出去一會兒,萬一李相公過
來,就說我在洗澡。」
  她把那張小紙條遞給了小紅,然後裊裊行了出去。
  小紅、小綠忙看那張小紙條,只見上頭寫著兩行潦草,但仍不失娟秀的小字,寫的是:
「莫愁湖畔,勝棋樓上」。
  既沒稱呼,也沒署名,更沒寫明是為什麼,要幹什麼,其實,對西門飛霜來說,那是多
余,這就夠了。
  口口  口口  口口
  「莫愁在何處,莫愁石頭西」,依樂府詩章,石城莫愁,石城在楚,非石頭城之南京,
但是也有人為文以正之,昔傳六朝時,金陵有美妓名莫愁者,居於湖上,因名,總之,其來
源實無正確根據。
  莫愁湖不大,周圍約三公里,但是開發很早,古詩中引用莫愁湖者,屢見不鮮,自明太
祖遷都南京,氣象為之一新。
  湖之旁有「華嚴庵」,內有「勝棋樓」,即明太祖與徐中山弈棋處,二人相約,以湖為
輸贏之注,中山王勝,明太租乃賜湖於中山。
  這時候的「莫愁湖」,一片寧靜,今夜雖然微有月色,但在這莫愁湖上,卻是既不見船
影,也不見人影,因為泛舟的人都在玄武湖。
  這時候所能見到的,只是一片銀光閃動的煙波,一圈綠樹跟隱約於繁枝茂葉中的勝棋
樓。
  西門飛霜衣袂飄飄的登上了勝棋樓,樓上空無一人,顯然,約她的人還沒來。
  她並沒有感到意外,緩步至朱紅欄干旁,面對莫愁煙波,月色玉顏兩清冷,一任晚風吹
拂雲裳,憑欄綽立,望之若仙,令人有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之感。
  忽地,一聲輕哼出自檀口,其聲清越,立即劃破了莫愁月色寧靜:「雨霽巫山上,雲輕
映碧天,遠峰吹散又相連,十二曉峰前。」
  她吟的竟是「巫山一段雲」詞。
  立身金陵莫愁湖畔「勝棋樓」上,怎地吟哦這「巫山一段雲」? 清越吟聲甫落,身後
卻緊接著響起個冰冷話聲:「你知道我?」
  西門飛霜仍然絲毫不感意外,緩緩轉過嬌軀,「勝棋樓」上,眼前,多了個人,儒衫瀟
灑,風流俊俏,赫然竟是那位救過李玉樓的水飄萍。
  她深深一眼,淡然答話:「是的,你瞞得了他,卻瞞不了我!」
  水飄萍雙眉陡揚,玉面冷如寒霜:「那你的用心更卑鄙,我見過有不擇手段的,可沒見
過像你這樣不擇手段的。」
  西門飛霜依然淡然:「我不懂池姑娘你何指?」
  水飄萍冰冷道:「西門飛霜,這時候還裝糊塗,顯得太小家子氣,你也不怕有損你的家
世,你自己敗壞家風,逃避婚事不說,居然還破壞我的──」
  話聲至此,倏然住口,破壞他的什麼,卻沒說出來。
  以「冷面素心黑羅剎」的性情,她從不受這個,也從沒有受過這個,而今,面對這位水
飄萍的尖刻指責,她居然仍絲毫不在意。
  只見她淡然說道:「池姑娘,我破壞你什麼了?」
  水飄萍玉面一紅,旋即更見冰冷,道:「西門姑娘,你逃避婚事,我原還同情你,甚至
於佩服你替天下女兒爭一口氣的勇氣。
  你未嫁,李玉樓他也未娶,在這種情形下,你為兩字情愫,參予角逐,本來無可厚非,
可是你不該損人利己,用這種手法打擊對手──」
  西門飛霜微笑截口:「池姑娘指我把你當對手,那麼很顯然的,池姑娘是也把我當對手
啦!」
  水飄萍面上又一紅:「你用不著明知故問──」
  「那麼池姑娘既把我當對手,當然也是為兩字情愫了?」
  水飄萍道:「不要仗你有一張利口,那是我的事。」
  西門飛霜微點頭:「我沒有想到,不過也難怪,他本就是個讓女兒家難以自恃,讓女兒
家不能不動心的鬚眉男兒。」
  只聽水飄萍厲聲道:「西門飛霜──」
  西門飛霜嬌靨上神色一整,話聲也為之一沉,緩緩截口道:「池姑娘,要是你已經罵完
了,就請你耐心聽西門飛霜說幾句話──」
  「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西門飛霜緩緩道:「因為你對他有恩,也因為你救過他之後還不離左右,情義兩重,讓
我感動。
  更因為西門飛霜不是你池姑娘所想像的損人利己之人,否則我沒有那麼好的耐性,跟池
姑娘你這麼說話,更不會這麼平心靜氣,等你罵完,池姑娘你既然知道西門飛霜,就應該知
道,往昔西門飛霜有沒有受過這個?」
  水飄萍欲言又止,但她旋即又道:「你要說什麼?」
  西門飛霜道:「池姑娘坦率,我也不願隱瞞自己,落個小家子氣,我不否認他是我生平
僅見,也不否認我對他動了情愫,否則我不會這麼關心他,但是我絕沒有損人利己,這種事
我還不屑做──」
  水飄萍道:「你指點他上我『九華宮』追查『無影之毒』總是實情?」
  「這是實情,我不否認,也不願否認,可是,『無影之毒』是你『九華宮』獨門之毒,
這是不是也是實情?」
  「我不否認,也不願否認,可是這件事跟我『九華宮』絲毫扯不上關連──」
  「我知道,也相信。」
  「你既然知道,既然相信,為什麼你還──」
  「池姑娘,救他之後,你一直沒離他左右,對他跟那個金瞎子之間的事,你究竟知道了
多少?」
  「我不敢挨他太近,所以知道不多,但是我知道,那個金瞎子對他很重要。」
  「何止重要,簡直太重要了,二十年前,他的父母同遭殺害,金瞎子是唯一知道內情真
象的人。
  當時,金瞎子曾作許諾,在金陵候他二十年,二十年後的今天,他來聽金瞎子告訴他內
情真象,結果他先中『無影之毒』,命大未死。
  接著,金瞎子又死於『無影之毒』滅了口,雖然明知道你救過他,可是我也知道『無影
之毒』的出處,若換池姑娘你是我,你會不會,該不該告訴他。」
  水飄萍靜靜聽畢,臉色微變道:「原來如此──」
  西門飛霜道:「我如果是池姑娘你想像中的損人利己之人,我大可以告訴他水飄萍就是
『九華宮』主的掌珠池映紅,也大可以告訴他,化名水飄萍的池姑娘,就在左近,昨天在
『虛無飄渺』的時候,我甚至可以當場截住你。
  我用不著在告訴他『無影之毒』的出處之後,再告訴他追查這條線索的時候要小心謹
慎。
  因為我不相信『九華宮』,或者池姑娘你,是以『無影之毒』害他在先,又殺金瞎子滅
口於後的人。
  甚至,我可以讓他馬上離開金陵,趕到四川去,而沒有必要故意拖住他,在金陵多待上
一夜──」
  水飄萍道:「你故意拖住他,在金陵多待一夜?」
  西門飛霜道:「我知道池姑娘一定會誤會我,也一定會找機會找我,我倒不在意池姑娘
對我的誤會,但是我不能不告訴池姑娘,既然池姑娘心裡有他,就該助他一臂之力,把這件
事查個水落石出。」
  水飄萍低下了頭,旋又抬起了頭,輕輕道:「看來我是誤會了你,我為我剛才的態度,
以及口不擇言致歉!」
  西門飛霜微笑道:「能得『九華宮』池姑娘當面致歉的,遍數武林,恐怕我是頭一個,
能有這份榮寵,就是再多挨點罵,也值得了!」
  水飄萍玉面飛紅道:「你這是何必!」
  西門飛霜笑笑,沒說話。
  水飄萍眉鋒微皺,道:「其實,早在我從東方玉琪手下救了他,給他療傷,發現他體內
『無影之毒』的餘毒沒有祛除盡淨時,我就驚異他怎麼會中了『九華宮』的『無影之毒』─
─」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道:「池姑娘說從誰的手下救下他?」
  「東方玉琪啊!乘他之危,落井下石,難道他沒告訴你?」
  「沒有,或許因為他不認識東方玉琪。」
  「他是不認識東方玉琪,可是我告訴他了,我甚至還告訴他,東方玉琪就是令兄執意要
為你撮合的那位。」
  西門飛霜臉色微變,輕「哦」了聲,沒說話。
  水飄萍看了她一眼,又道:「他居然沒告訴你,連提都沒提,顯然,他是不願讓你因為
他,再加深對東方玉琪的不滿。」
  西門飛霜淡然道:「他好用心,也很會為別人想,令人敬佩,可是我對東方玉琪的心性
為人太瞭解,也太夠了,並不會因為誰而減少或者加重這份不滿輿卑視。」
  只聽水飄萍輕輕道:「我沒有看錯他,就憑他這份過人的坦蕩,磊落胸襟,就是我生平
所見的頭一個。」
  西門飛霜看了看她,岔開話題,道:「池姑娘也不知道『無影之毒』是怎麼流落出來
的?」
  水飄萍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西門飛霜道:「但是,至少池姑娘查起來,應該比任何人都容易。」
  水飄萍道:「這是實情。』
  西門飛霜道:「那麼,池姑娘是不是願意盡快幫他查明這件事的真象?」
  「我倒希望池姑娘能親自回去一趟,好在他明天一早就要啟程趕往『九華宮』,要不了
多少時日,要是池姑娘能在他抵達『九華宮』時,以女兒家本來面目跟他相見,當面告訴他
這件事的真象,豈不是更好。」
  西門飛霜說得不但委婉,而且技巧,她暗示水飄萍,不過是小別而已。
  水飄萍何等冰雪聰明,又怎會不懂?懂歸懂,但她是不免有點猶豫。
  西門飛霜微一笑,又道:「或許不怎麼恰當,但我一時卻想不出更好的,池姑娘應該知
道秦少游那闕『鵲橋仙』裡的最後兩句。」
  水飄萍玉面通紅,女兒家嬌羞之態畢露,欲言又止,旋即低下了頭。
  西門飛霜又道:「至於我,池姑娘大可以放心,就算佔了點兒便宜,也佔不了幾天。」
  水飄萍猛抬頭,羞紅直透白嫩的耳根,只聽她叫道:「你怎麼好這麼說,我沒有找錯
你,到今夜我才真正知道,『冷面素心黑羅剎』是怎麼樣一個女兒家,無論如何,你這個紅
粉知己我是交定了。」
  話落,閃身,一襲瀟灑儒衫輕飄出樓,飛射不見。
  西門飛霜望著那襲瀟灑儒衫逝去處的夜色,嬌靨上浮現起一絲輕微的笑意。
  但,旋即,這種輕微笑意消斂不見,代之而起的,竟是出現在遠山般一雙黛眉之間的輕
愁。
  眉似遠山,那種輕愁,就好像飄浮在遠山之間的薄霧,美極,但似乎總能讓人感染落
寞,傷感! 湖名莫愁,人又為什麼愁? 莫愁湖似乎也被感染了,月色暗淡幾分,湖面的
霧,似也濃了些。
  口口  口口  口口
  西門飛霜回到了客棧,初更已過,小紅、小綠就在燈下,一見姑娘回來,忙雙雙迎了上
來。
  兩個俏丫頭急不可待的要說話。
  西門飛霜示意攔住了她倆,然後輕聲道:「李相公過來找過我沒有?」
  小紅道:「沒有。」
  小綠道:「姑娘,跟池映紅見面的情形怎麼樣?」
  西門飛霜道:「現在沒工夫跟你們說,我過去看看李相公去。」
  她又出去了,順著走廊,到了李玉樓所住的上房前,燈光透窗,顯然人還沒睡,只是裡
頭靜得很,聽不見一點聲息。
  本來是,一個人住間屋,沒人說話,當然靜。
  西門飛霜輕輕敲了門,剝落聲剛起,李玉樓的話聲也從屋裡響起:「那位?」
  西門飛霜應道:「我!」
  只聽屋裡一聲:「呃!是姑娘?」
  兩聲步履聲,門開了,燈光外洩,李玉樓當門而立,他把西門飛霜讓了進去,西門飛霜
隨手掩上了門。
  床上,被子已經攤開了。
  顯然,李玉樓剛在床上躺過。
  西門飛霜輕掃了一眼:「你要睡了?」
  李玉樓道:「沒有,一個人枯坐無聊,躺在床上想些事。」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或是後來到金陵一直想到如今!」
  李玉樓強笑道:「也不全是──」
  沒了下文。
  顯然他是不願說。
  西門飛霜也沒再問,道:「我一直忘了問你,那位水飄萍,是從什麼人手下救了你。」
  李玉樓微一怔:「姑娘怎麼突然問起這──」
  西門飛霜淡然道:「我想知道是誰這麼陰狠、卑鄙,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道:「那個人我不認識。」
  「那位水飄萍,沒有告訴你?」
  「沒有,或許他也不認識。」
  西門飛霜道:「據我所知,那個陰狠卑鄙、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東西,是東方玉
琪。」
  李玉樓神清一震,要說話。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道:「你可以不告訴我,可是沒有必要再幫他否認。」
  李玉樓神情震動,沒有說話。
  西門飛霜又道:「可以讓我知道一下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李玉樓沉默了一下,道:「那是因為我認為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西門飛霜道:「不是因為他正是我哥哥執意為我作伐的對象?我為此離家逃躲,而你正
捲入這場誤會之中?」
  李玉樓神情再次震動,道:「姑娘──」
  「我本就卑視他,厭惡他!」西門飛霜道:「你是不希望因為你,使我再加深對他的卑
視、厭惡!」
  李玉樓沒有說話。
  西門飛霜道:「你的胸襟過人,別人落井下石,乘你之危,想要你的命,你還為別人著
想,你這種人是我生平僅見,讓人敬佩。但是我告訴你,沒有用的,我對他東方玉琪太瞭解
了。
  你這麼做,無補於改變對他的看法,而且即便沒有你的出現,我也永遠不可能嫁到他
『恆山世家』去。」
  李玉樓道:「姑娘──」
  「而且,我還要告訴你!」西門飛霜道:「我哥哥跟東方玉琪的心性為人,沒有人比我
更清楚,除非我馬上答應嫁給東方玉琪,否則你永遠擺脫不了這場誤會。」
  李玉樓雙眉一揚,道:「姑娘,李玉樓不是人間賤丈夫,我並不怕捲入這場誤會,只沖
著姑娘給予我的,為我做的這些,即便是為姑娘赴湯蹈火,也是應該。」
  西門飛霜目光一凝道:「真的麼?」
  李玉樓道:「我不慣作虛假,而且對姑娘,我不會。」
  「只為我給予你的,為你做的這些?一點也不為別的?」
  李玉樓遲疑了一下,毅然道:「姑娘的意思我懂,但是姑娘知道我的遭遇,在父母含恨
埋骨二十年,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為偵凶報仇進入武林,我為偵凶報仇而遠來金陵找司徒飛
踐二十年的約。
  那知司徒飛因我的到來而被『無影之毒』殺之滅口,在這種情形下,我要是輕涉兒女私
情,怎麼對得起先父母在天之靈?怎麼對得起家師二十年的辛苦教誨? 又怎麼對得起隱姓
埋名,在金陵苦等我二十年的司徒飛?」
  西門飛霜靜靜聽畢,悚然動容,剎時間,她一轉莊嚴肅穆,道:「你說得對,你的孝義
也讓我敬佩。
  你要知道,西門飛霜也不是人間賤娥眉,她能等你為父母盡孝,為朋友盡義之後,而現
在不作任何一點奢求。」
  李玉樓目光一凝,毅然道:「我感激,那麼我告訴姑娘,人非草木,李玉樓我更不是上
上人。」
  西門飛霜一個嬌軀忽泛輕顫,一雙美目之中,也泛起亮亮的淚光,她顫聲道:「有你這
句話就夠了,西門飛霜一向孤傲,視世間鬚眉如草芥,沒想到在這麼一個情形下,讓我在秦
淮碰見了你,更沒想到我對你竟不能自持,也許這是冥冥之中早定的天意,也因為你太不同
於自懂事以來我所見過的人。
  從現在起,只求你我之間互許為知己,暫時決不談其他,時候不早了,你歇著去吧!我
走了。」
  話落,她絲毫未作停留,轉身要走。
  李玉樓聽得難忍激動,脫口道:「姑娘──」
  西門飛霜停了步,但沒轉回身。
  李玉樓道:「李玉樓何德何能,我感激!」
  只聽西門飛霜輕聲道:「你要知道,一個女兒家只對你動了情、傾了心,她要的絕不是
你的感激!」
  李玉樓又一陣激動,道:「姑娘──」
  西門飛霜道:「歇著吧!我回房去了。」
  她就要走。
  就在這時候,李玉樓的兩眼之中忽閃冷芒。
  西門飛霜也聽見了什麼,立即停了步。
  只聽院子裡響起一個蒼勁話聲:「老奴宮無忌,求見二姑娘!」
  西門飛霜臉色一變,冰聲道:「原來是──」
  她余話沒說出口,開門行了出去。
  李玉樓想跟出去,一想不太好,遂又收勢停住。
  西門飛霜出了屋,站在廊簷下,原在她屋裡的小紅、小綠也過來了,兩個人騰身一掠,
來到了她身邊。
  只見院子裡二則四後站著五個人,正是衡陽世家的總管宮無忌,帶著衡陽世家的八大護
院之四,那小鬍子君伯英也在其中。
  西門飛霜一出屋,宮無忌立即帶著四大護院躬下身去:「老奴等見過二姑娘!」
  西門飛霜冰冷道:「你們真能找啊─」
  宮無忌沒說話。
  西門飛霜道:「宮無忌,你好大的膽,居然敢跟蹤我,你眼裡頭還有我嗎?」
  宮無忌一欠身,忙道:「老奴天膽也不敢跟蹤二姑娘,是奉少主之命到處找尋,好不容
易才打聽出二姑娘住在這家客棧。」
  西門飛霜道:「你們還找我幹什麼,是不是認為我對你們太客氣,沒拿你們怎麼樣?」
  宮無忌道:「老奴不敢,只是少主的令諭不敢違抗,還請二姑娘念老奴等不得已──」
  西門飛霜沉聲道:「若不是念你們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早在秦淮,我早讓你們一個個
躺在船上了,現在你們找到我了,又怎麼樣?」
  宮無忌道:「不敢瞞二姑娘,老奴等只是先來稟明一聲,少主隨後就到。」
  西門飛霜臉色微變,剛要說話。
  一陣急促的蹄聲由遠而近,到客棧外倏然停住。
  宮無忌一欠身,道:「稟二姑娘,少主到了!」
  話聲方落,人影橫空,一前八後九個人,劃破夜空,閃電射落,可不正是衡陽世家的少
主西門飛雪跟他那不離左右的「快劍八衛」。
  宮無忌帶著四大護院一躬身,退向一旁。
  小紅、小綠遙遙一禮:「婢子等見過少主!」
  西門飛雪臉上一點表情沒有,視若無睹,聽若無聞,一雙冷峻目光凝望西門飛霜:「小
妹,找你可真不容易啊!」
  西門飛霜道:「也不難,我並沒有存心要躲,你還找我幹什麼?」
  西門飛雪道:「小妹明知,何必故問?」
  西門飛霜道:「你要是還是為東方家的事,我勸你最好別多費唇舌──」
  西門飛雪道:「小妹猜錯了,這次我可不是為東方家的事,而是為咱們西門家的事而
來。」
  西門飛霜道:「什麼事?」
  西門飛雪冷冷一笑:「我為的是咱們西門家的門風。」
  西門飛霜臉色一變:「我不懂你這話何指?」
  西門飛雪冰冷道:「我指的是躲在你身後房裡不敢出來的那個小子。」
  西門飛霜雙眉陡揚,方待說話。
  屋裡,李玉樓已一步跨了出來,淡然道:「西門少主,我不是不敢出來,賢兄妹會面,
我只是覺得不方便出來!」
  西門飛雪雙目之中倏現逼人冷芒,鄙夷一笑:「你的命真大啊!」
  李玉樓道:「那倒未必,不過我的命並不是任何人都拿得去的。」
  西門飛雪臉色陡然一變。
  只聽西門飛霜道:「說得好,你無端遷怒人家一個無辜,險些傷人一條性命,東方玉琪
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這種行徑,令人齒冷。」
  西門飛雪怒道:「此時此地,你還能說他無辜?」
  西門飛霜道:「當然,不論我跟他怎麼樣,都跟我拒絕東方家的婚事無關,因為我結識
他在後。」
  西門飛雪臉色煞白,道:「小妹,恆山世家的東方玉琪你看不上眼,卻寧願跟這麼一個
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混在一起,他那一點比得了東方玉琪?」
  西門飛霜道:「好教你知道,在我眼裡,他那一點都比東方玉琪強,強得太多了,東方
玉琪簡直不能跟他比。」
  西門飛雪怒笑道:「好,好,好,小妹,逃躲家裡做主的婚事,不但在外私自訂情,而
且公然雙宿雙飛,我卻不能任你這麼敗壞西門家的門風──」
  只聽一聲厲喝:「住口!」
  厲喝聲中,西門飛霜已挾盛怒,帶著一陣香風撲到,揚掌就摑。
  西門飛雪一驚,倏地飄退三尺,驚喝道:「長兄比父,你敢──」
  「你不配!」西門飛霜如影附形,緊跟著追到,揚起的玉掌就要摑下。
  西門飛雪適時揚起右掌,喝道:「大膽,你看這是什麼?」
  他右掌裡黃光閃動,赫然是一面半個巴掌大小的金牌。
  宮無忌等神情一肅,立即躬身低頭。
  西門飛霜看見了,臉色一變,硬生生的收勢停住,道:「你請來了爹娘的『金牌
令』?」
  西門飛雪沉聲道:「既知道是爹娘的『金牌令』,你還不低頭見禮?」
  西門飛霜臉色再變,退後一步,躬身低頭。
  西門飛雪冷冷一笑道:「爹娘『金牌令』下,命你馬上跟我回家。」
  李玉樓一怔。
  小紅、小綠脫口驚呼。
  西門飛霜猛抬頭,叫道:「你──」
  西門飛雪道:「怎麼樣,難不成你還敢違抗爹娘的『金牌令』?」
  西門飛霜神色一黯,道:「你我是一母同胞親兄妹,你何忍為了自己,這麼對我呢?」
  西門飛雪冷冷一笑:「我為的是西門家的門風,回去不回去在你,可是你知道違抗爹娘
『金牌令』的後果。
  那就是情斷義絕,不認爹娘,你從此不許再姓西門,也永遠不許再登西門家的大門一
步。」
  西門飛霜嬌軀倏起顫抖,低下了頭。
  西門飛雪唇邊泛起一絲冰冷得意笑容,但突然,這絲冰冷得意笑容變得猙獰可怖,只聽
他揚厲喝:「來人,這小子──」
  他話未說完,身後「快劍八衛」就要動。
  他話未說完,西門飛霜也猛然抬起了頭,嬌靨煞白,美目圓睜,震聲厲喝:「誰敢?」
  儘管西門飛雪如今執掌著衡陽世家權威無上的「金牌命」,西門飛霜的煞威畢竟懾人,
還真沒人敢動。
  「快劍八衛」忙收勢停住。
  西門飛雪怒聲道:「小妹──」
  西門飛霜道:「我不只是為他,更是為你們,合你們眼前這些人之力,也未必是他的對
手。」
  西門飛雪縱聲怒笑,裂石穿雲,直逼夜空:「小妹,你明知道他,一條命險喪於我手─
─」
  西門飛霜道:「你還記得最好,那時候他體有餘毒,不能貫注真力,就那樣你都殺不了
他。
  而且,他顧念你是我哥哥,曾有一念不忍,所以才傷在你手下,如今他體內餘毒已經祛
除盡淨,真力可以運用自如,你想想是不是他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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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15 09:10:18 |只看該作者
第 八 章
  西門飛雪當然還記得,不但記得,而且記得很清楚,當時帶的人奈何不了李玉樓,他才
親自出手。
  當他施展西門家絕學「霹靂手」,千鉤一發的當兒,李玉樓的反擊之勢似乎頓了一頓,
這他才乘機傷了李玉樓。
  而那時李玉樓還是體有餘毒,不能貫注真力,如果真如小妹所說,這個李玉樓體內餘毒
已然祛除盡淨,真力可以運用自如,那──
  一念至此,西門飛霜臉色一變,唇角又現獰笑,這一次笑得陰毒:「小妹,或許我真奈
何不了他,可是我要是用爹娘的『金牌令』──」
  西門飛霜臉色大變,顫聲道:「你不要逼我寧願違抗爹娘的『金牌令』!」
  西門飛雪微一怔,旋即陰笑道:「好吧!衝著你,我就饒了他,門口馬車我已經備好
了,跟我走吧!」
  一頓,喝道:「宮無忌,帶路!」
  宮無忌恭聲應了一聲,就待往外走。
  李玉樓突然喝道:「慢著!」
  這一聲雖不大,但卻震得宮無忌等一驚停住。
  西門飛雪臉上變色,就要說話。
  西門飛霜霍地轉過嬌軀:「你──」
  李玉樓肅然道:「姑娘,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就這麼被他們帶回去。」
  西門飛霜忙道:「不──」
  李玉樓道:「姑娘對我有救命恩,我曾經說過,為姑娘,我能赴湯蹈火!」
  西門飛霜忙上前一步道:「你不能──」
  李玉樓道:「姑娘或許不能違抗『金牌令』,但是我不是衡陽世家的人,可以不必遵從
『金牌令』的權威,要是我阻攔姑娘回去,姑娘也不算違抗『金牌令』。」
  西門飛霜悲容道:「我知道你是為我,你是好意,可是你這麼做等於害了我。」
  李玉樓道:「姑娘──』
  西門飛霜道:「我並不怕什麼,也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是我總不能否認生身的爹娘─
─」
  李玉樓臉色一變,為之默然。
  西門飛霜的話聲忽然起了顫抖:「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去吧!你自己的事為重,不要
以我為念,只你心裡有我,我也就知足了!」
  她低頭、轉身,兩串晶瑩情淚無聲灑落,急步行去。
  小紅、小綠一聲悲呼:「姑娘!」
  飛身疾掠,急步追去。
  西門飛雪深深的看了李玉樓一眼,連聲冰冷獰笑,帶著宮無忌等跟了出去。
  李玉樓沒看見西門飛雪的眼神,也沒聽見西門飛雪的獰笑,他只望著西門飛霜那無限美
好的身影不見,他只聽見蹄聲倏起,然後疾快的由近而遠。
  當蹄聲遠得聽不見了,一切歸於寂靜的時候,他的心頭像失落了什麼,呆呆的站在那
兒,久久沒動一動。
  發生在剛才的事,就像一場夢,他幾乎不能相信。
  但是,畢竟西門飛霜已經走了,就這麼走了,已經不在他身邊,不在他眼前了。
  「冷面素心黑羅剎」西門飛霜是這麼一位姑娘,孤傲高潔,冷艷無雙,視世間鬚眉如草
芥,從不假任何一個以辭色。
  凡是犯在她手裡的,她纖手辛辣,向不留情,使得黑白兩道無不視為小煞星,無不畏懼
三分。
  然而,她卻不能不向父母的令諭低頭,在胞兄的殺手襉下,任由擺佈,她豈又不柔弱得
可憐? 而,偏偏她又是在他的面前被帶走。
  對這麼一個對他有恩、情兩全的姑娘,他空有一身高絕的修為,卻只有眼睜睜的看著她
被帶走。
  因為她並沒有錯,基於她的孝道,他也不能阻攔,否則,那真是害了她,使她自絕於親
人,甚至不能見容於天下武林。
  可是,就整個事件來說,她錯了麼?誰能說她錯,她的父母、胞兄對麼?誰又能說她的
父母、胞兄對? 突然,李玉樓胸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憤,他忍不住想仰天長嘯。
  而,就在他仰首夜空,一聲悲憤長嘯尚未出口之際,他的眼前多了個人,一個帶點兒脂
粉氣的風流俊逸青衫客。
  這人,正是破廟裡乘他之危,落井下石的恆山世家東方玉琪。
  李玉樓並未因悲憤而失神,早在東方玉琪衣袂飄風,劃空而至時,他就有所警覺,立即
停住那聲即將出口的長嘯,收勢望去。
  當然,他看見了射落眼前的東方玉琪。
  正自悲憤,事本由東方玉琪起,此刻再相見,一股怒氣也不由往上一衝:「你──」
  東方玉琪陰陰笑道:「不錯。」
  李玉樓道:「有人告訴我,你就是恆山世家的東方玉琪?」
  東方玉琪再次陰笑點頭:「那個人告訴你的沒錯,就是你恆山世家東方少爺。」
  李玉樓道:「沒想到你又一次的跟在西門飛雪身後出現。」
  東方玉琪陰笑道:「告訴你也無妨,那一次是碰巧了,這一次是事先說好了的。」
  李玉樓目光一凝:「這一次是事先說好的?」
  東方玉琪道:「我願意作解釋,西門飛雪以他衡山世家的『金牌命』帶走西門飛霜,我
隨後現身,置你於死地。」
  李玉樓聽得雙眉一揚:「西門姑娘已經讓你們強帶回去了!」
  東方玉琪陰陰一笑:「我當然知道,可是要是隨後世上就沒有你這個人了,她豈不就死
心,我跟西門飛雪不就永遠安心了!」
  話落,沒等李玉樓再說話,也沒等李玉樓有任何反應,抬手疾點,一縷凌厲指風疾取李
玉樓的心坎要害。
  他出手夠快,也夠狠毒,可惜的是,這次他來得不是時候。
  見他有氣歸見他有氣,李玉樓畢竟仁厚,還不願意馬上出手,橫跨一步躲了過去。
  東方玉琪陰陰一笑:「沒有用,這回看『九華宮』那個丫頭,還會不會及時出現來救
你?」
  話落,就要二次出手。
  李玉樓一怔沉喝:「慢著!」
  喝聲震得東方玉琪手上一頓,他臉色也為之一變:「你還有什麼遺言?」
  李玉樓道:「你說誰是『九華宮』那個丫頭?」
  「破廟裡救你的那個呀!怎麼,難道她沒現身跟你見面?不會吧!你挺有女人緣的
呀!」
  李玉樓道:「他姓水,叫水飄萍。」
  東方玉琪「哈!」地一聲道:「敢情隱姓埋名了,一事不煩二主,我索性告訴你,讓你
臨死前落個明白,她不叫水飄萍,她叫池映紅。」
  李玉樓道:「你沒有弄錯,她確是『九華宮』的人?」
  東方玉琪道:「只有你這種初入武林,什麼都不懂的土小子才會弄錯,我就想不通,你
是憑那一點讓西門飛霜移情別戀的? 眼下武林之中,那一個認不出她的師門玩藝兒?她不
但是『九華宮』的人,而且是『九華宮』唯一的掌上明珠,你聽明白了吧?」
  李玉樓明白了,就是再傻,再笨也該明白了,何況他並不傻不笨。
  他想起了那個水飄萍俊美嬌嫩,他也想起了那位水飄萍獨缺一點鬚眉男子氣。
  也就在他想起這些的時候,他覺出一片勁氣當胸襲來。
  他忙定神,他發現東方玉琪一隻右掌曲指如鉤,已遞到了他胸口。
  東方玉琪永遠不是乘人之危,就是偷襲。
  他正在悲憤之際,東方玉琪再次現身,他不免氣加三分,但是他更恨東方玉琪這種卑鄙
陰狠的心性。
  他沒躲沒閃,他只抬起右手,出指一點。
  就這麼既不驚人,也不起眼的抬手出指一點。
  但是,它的結果不但起眼,而且驚人。
  只聽東方玉琪一聲大叫,只見東方玉琪機伶暴顫,人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拳,手像抓在一
根尖銳的鋼針之上。
  他一個身軀倏然飄退,左手抓著右腕,臉色煞白,驚駭叫道:「你──」
  李玉樓道:「我已經不是破廟時候的我了,除非我再有一次那種遭遇,除非你再有一次
可巧就在左近,否則,憑你永遠也殺不了我。」
  東方玉琪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也沒有再多停留一刻,狠毒的看了李玉樓一眼,騰身而
起,破空疾射不見。
  李玉樓臉上冷意消失,威態也逐漸飲去。
  他又想起了東方玉琪的話。
  想起了那個水飄萍,不,池映紅。
  原來他會是易釵麗弁的「九華宮主」的愛女? 「無影之毒」出自「九華宮」,西門飛
霜指點他,讓他到「九華宮」去找尋線索,追查究竟。
  此時,他也正要遠赴「九華宮」。
  他曾傷在「無影之毒」下。
  司徒飛更是被「無影之毒」滅了口。
  如果就是這位「九華宮主」的愛女所為,為什麼她還要救他,為什麼發現他中了「無影
之毒」會那麼震驚? 而,之後,她又為什麼會為他療傷祛毒? 「無影之毒」是「九華
宮」的獨門毒物,出現在金陵一帶的「九華宮」人又只有這麼一個,那麼,不是池映紅又是
誰? 就在這兩種疑問在他腦海中交互出現的時候,他又想起了西門飛霜的叮嚀,要他小心
謹慎,因為一念之差便足以鑄成大錯。
  西門飛霜這話意,是不是在暗示,她也不相信這件事是池映紅,甚至於「九華宮」的人
所為呢? 畢竟,西門飛霜比他這個初入武林的人瞭解「九華宮」。
  但是,「無影之毒」既是「九華宮」的獨門毒物,這件事總跟「九華宮」脫不了關連,
也就是說,至少可從「九華宮」找出一條線索來。
  這應該才是西門飛霜讓他遠赴「九華宮」查問的真意。
  一念及此,他認為沒有再留在金陵的必要,甚至也沒有心情留在這家客棧裡過上一夜。
  他立即轉身回屋,收拾了他那簡單行囊,出門而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一輛雙套馬車,劃破寧靜的夜色在飛馳著。
  車前,一前四後,飛奔著五個人,正是衡陽世家的總管宮無忌,帶著君伯英等四大護衛
開道。
  車後,一匹高頭駿馬,鞍上輕韁疾馳著,正是衡陽世家的少主西門飛雪,馬後八個人,
八襲黑衣,八柄長劍的,也正是西門飛雪的「快劍八衛」。
  這麼一支隊伍,車外既是這麼些人,當然,車內一定是西門飛霜跟她兩個侍婢小紅、小
綠了。
  馬車在夜色中疾馳。
  輪聲跟馬蹄聲劃破夜色,傳出老遠。
  約摸盞茶工夫之後,前面半里處出現一片黑忽忽之物,宮無忌一抬手,馬車馳勢頓時緩
下。
  說緩下,但是並不算慢。
  轉眼工夫之後,已到那片黑忽忽之物近前,那是一片莊院,四野毫無一家近鄰的莊院。
  宮無忌帶著君伯英等四大護院騰身掠起,越牆進入莊院,馬車則停在莊院門前,西門飛
雪策馬到了馬車前。
  車簾一動掀起,小紅探出了頭:「稟少主,二姑娘問,為什麼停在這兒?」
  西門飛雪道:「時候太晚了,歇息一宿,明天上路!」
  他翻身下馬。
  適時,莊院裡燈光亮起,大門開處,宮無忌帶著四大護院行了出來,一躬身道:「稟少
主,都打點好了!」
  西門飛雪微一點頭,轉望馬車:「小紅、小綠,請二姑娘下車!」
  只聽小紅、小綠一聲恭應,車簾掀起,西門飛霜嬌饜神色如冰,帶著小紅、小綠下了馬
車。
  西門飛雪道:「小妹,請吧!」
  西門飛霜打量了莊院一眼,只見朱門粉牆,頗具氣派,她冷然道:「這是什麼地方?」
  西門飛雪道:「金陵城外,我一個朋友的別業,借給咱們歇息一宿。」
  西門飛霜沒再多問,帶著小紅、小綠裊裊行進莊院。
  西門飛雪帶著「快劍八衛」跟了進去。
  宮無忌帶著四大護院走在最後。
  馬車則由車把式從側門趕進了莊院。
  進門是個大院子,藉著廳裡射出來的燈光看,花木扶疏,頗見雅致。
  進廳再看,輝煌燈光下,不但傢具擺設相當考究,兩邊粉壁上還分懸著名家字畫,不但
陡增典雅,還憑添了幾分書卷氣。
  西門飛霜略一掃視,道:「怎麼沒見主人?」
  西門飛雪道:「不是跟你說了?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別業?他住在金陵城裡。」
  他似乎不願意多說,一頓轉望宮無忌接道:「二姑娘的居處在後面『聽雨軒』,給二姑
娘帶路!」
  宮無忌躬身恭應,道:「二姑娘請跟老奴來!」
  他轉身往廳後行去。
  西門飛霜當然更懶得跟地這位兄長說話,帶著小紅、小綠跟了去。
  望著西門飛霜的身影不見,西門飛雪立即轉望「快劍八衛」,冷然道:「按樁布卡,立
時警戒,你們知道該放誰進來,不該放誰進來?」
  「快劍八衛」跟四大護院,恭應聲中飛身出廳而去。
  西門飛雪也立即出了廳,他出廳西拐,順著畫廊行去。
  畫廊盡頭,是兩扇朱紅小門,推開小門走過去,眼前是一個小小跨院,幾株老樹之中,
座落著一間小房子,裡頭黑忽忽的,沒燈。
  西門飛雪進屋點上了燈,燈亮再看。
  敢情是間窗明几淨的小書房。
  燈剛亮起,燈影搖動,小書房裡多了個人,是東方玉琪,他一張俊臉白裡泛青。
  西門飛雪轉身道:「你怎麼這時候才到──」
  入目東方玉琪臉色,為之一怔:「怎麼了?難道沒有得手?」
  東方玉琪臉色連變幾變,他沒說話,緩緩抬起了右手。
  天!他一隻右手紅腫,不但五指根根粗得像胡蘿蔔,就是一隻手掌也比平常大了一倍有
余。
  西門飛雪臉色倏變,伸手要抓東方玉琪的右手。
  東方玉琪抬左手攔住,冷然道:「幸好我已經及時閉住了穴道,不然我這只右掌便算完
了!」
  西門飛雪道:「他能把你傷成這樣兒?」
  東方玉琪眉宇間騰起一片惱恨狠毒之色,咬牙道:「那個小狗不知道是什麼來路,一身
修為前所未見,高得出人意料之外──」
  西門飛雪想起了乃妹在客棧裡阻止他動手情景,心頭不由一震,道:「他呢?」
  東方玉琪臉色鐵青,道:「頭一招他躲了,第二招我都沒能走完,又能把他怎麼樣─
─」
  西門飛雪心頭猛又一震,道:「這個小狗究竟是什麼來路,武林中怎麼突然來了他這麼
一個,而偏偏我妹妹看上的是他?」
  東方玉琪獰笑道:「不要緊,挨他一下我認了,可是這一下我不會白挨,不管他是什麼
來路,手上我敵不過他,殺不了他,可是在情場上我能夠殺了他,我要他痛苦悔恨一輩
子。」
  西門飛雪臉色一變,沒說話。
  東方玉琪目光一凝,道:「你妹妹來了麼?是不是住進了『聽雨軒』。」
  西門飛雪點頭道:「不錯,一切都是照原先的安排。」
  東方玉琪道:「那麼現在我已經來了,第二步呢?」
  西門飛雪遲疑了一下,輕聲道:「玉琪──」
  東方玉琪道:「怎麼?膽怯了?」
  西門飛雪道:「倒不是膽怯──」
  「那為什麼猶豫?」
  「我覺得不太妥當!」
  東方玉琪道:「怎麼不太妥當,這件婚事伯父、伯母又不是不同意,而且是你這個做兄
長的大媒,伯父、伯母甚至不惜頒下『金牌令』把她召回去──」
  西門飛雪道:「我爹娘頒下『金牌令』,把她召回去是要幹什麼?」
  東方玉琪道:「你多此一問,當然是逼她跟我成親,嫁到我東方家去。」
  西門飛雪道:「這就對了,我爹娘只是要等她回去之後,逼她跟你成親,不是要你我作
這個安排,讓她在今夜就成為你的人。」
  東方玉琪道:「我懂你的意思,你早先為什麼就沒想到?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一旦生米煮成熟飯,我就是你們西門家的女婿了,女婿半子誼,到時候我往兩位老人家面前
一跪,兩位老人家還能真拿我怎麼樣?」
  西門飛雪微一搖頭,道:「其實,我真正擔心的,還是我妹妹,你知道她的性情,剛烈
得不得了,一旦等到了事後,一旦等她發現真像──」
  東方玉琪陰陰一笑道:「飛雪兄,你是比我大兩歲,可是這方面,以及對女人的瞭解,
恕我直言,比起我這個做兄弟的來,你是差得太多了。
  女兒家,在事先那一個不是千賺萬厭,千不肯、萬不肯,可是等一夜夫妻成為你的人之
後,她就會死心場地,一點厭嫌也沒有了,況且我這個做兄弟的家世、人品、所學,也並不
委屈她,是不是?」
  西門飛雪搖頭道:「不要小看我,這道理我懂,可是你說的只是一般俗脂庸粉,我妹妹
──」
  西門飛雪臉色微沉,道:「你妹妹不是俗脂庸粉,是不是?」
  「那當然!」西門飛雪道:「遍問天下武林,那個不知,誰個不曉,要不然你又怎麼會
這般癲狂,如此癡迷?」
  東方玉琪微一冷笑道:「你也知道你妹妹性情剛烈,即便是一夜夫妻,木已成舟後,她
也絕不願像一般俗脂庸粉一樣死心塌地,再無厭煩,是不是?」
  西門飛雪一時沒聽懂東方玉琪的意思,微微一愕,看了東方玉琪一眼,毅然點頭道:
「不錯!」
  東方玉琪冷笑道:「那你又怎麼能指定地在回家之後,屈服於父母之命下,跟我這個她
頗為厭嫌的人成親?」
  西門飛雪一呆道:「這個──』
  東方玉琪緊接著道:「你要明白,這是你我事先說好了的,這是互惠,也是條件,我要
是得不到你妹妹,你也別想得到我妹妹。」
  西門飛雪臉色一變道:「可是你妹妹──」
  東方玉琪道:「我已經跟她約好了,再有盞茶工夫,她准到,到時候你把你妹妹交給
我,我把我妹妹交給你。
  你我兄弟同時同地花燭洞房小登科,明天一早各攜新人佳伴侶,儷影成雙,遨遊江湖,
豈不是今世武林的一段佳話!」
  好一對做人一母同胞親兄長的話。
  其心不只可卑,其行不只可誅,簡直就該先遭天打雷劈,然後再下十八層阿鼻地獄,不
得超生。
  只聽西門飛雪雙目之中異采連閃,人似異常激動,他一點頭道:「那就等你妹妹到了之
後,咱們再同時進行第二步。」
  東方玉琪陰陰笑道:「飛雪兄,你可真不吃虧啊!」
  西門飛雪道:「只等過了今夜,你我兄弟就互為郎舅之親了,還說什麼誰吃虧,誰占便
宜?」
  東方玉琪笑了! 西門飛雪也笑了! 兩個人都笑得得意,都笑得陰。
  同時,也都笑得邪惡──
  口口  口口  口口
  這條路上,白天很熱鬧,來往的車馬行人很多。
  但是,現在很冷清。
  因為現在是夜裡。
  夜裡不見得沒人走這條路,總會有人趕夜路的。
  或許是有急事,或許是因為夜裡涼快。
  這不就是個趕夜路的麼? 急促蹄聲,由遠而近,一騎快馬飛也似的從這條路的那一頭
馳了過來。
  今夜微有月色,不難看見事物。
  馳過來的這匹馬,是匹白馬,從頭到尾一身白,馬上馱著一片紅雲,不,是一個穿一身
紅的人兒。
  紅巾包頭,紅披風,一身衣裳也是紅的,但就是看不清楚人,看不清楚面目,不過從裝
束打扮看,她應該是個女的。
  一個單身女子,趕夜路的不多。
  這個單身女子,她敢趕夜路,一定有她趕夜路的道理。
  就是因為今夜微有月色,不難看見事物。
  就在讓人看見馬上人兒的時候,馬上人兒地也看見馬前十幾步外,也就是路中間,有著
黑忽忽的一堆。
  遠了點兒,看不清楚。
  再近一點兒,看出來了,那是躺著一個人,還發出一聲聲的呻吟,只聽這呻吟聲,任何
人一聽就知道,那個人是女子。
  說近點兒,已經近入十丈內了,馬快,看出是人,聽見聲音的時候收韁控馬,並不算太
急。
  馬到,停住。
  地上就算是個男的,馬上紅衣人兒也未必害怕,何況是個女的?她翻身下馬,輕盈靈
巧,彎腰俯身輕問:「你怎麼了──」
  只聽地上那女子也輕聲道:「我沒怎麼,你看了這兒了!」
  紅衣人兒聞言剛一怔,地上女子騰身竄起,手裡一塊軟綿綿的東西已捂在她的口鼻之上
了。
  她覺出一股異香往鼻子裡一竄,馬上知道她碰見了什麼,猛一驚急,但已經來不及了,
接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就人事不醒了。
  一條人影,其快如風,從路旁暗影裡竄出,一掠而前,伸手拉住馬匹的韁繩。
  只聽扶著紅衣人兒那女子輕笑道:「我說她會走這條路,到這兒來等她沒錯吧!」
  只聽拉住馬匹那人說了話,是個年輕男子口音:「姑奶奶,你行,等明兒個我給你弄一
個。」
  那女子道:「怕你不弄,快走吧!」
  話落,抱起紅衣人兒,飛快掠入路旁暗影中。
  那年輕男子則拉著馬匹急跟過去。
  離這條路里許的地方,有座沒人住的廢宅,這抱人拉馬的一女一男,就進入了這座廢宅
子裡。
  廢宅的後院,看樣子像個花園,叢生的雜草裡,有幾處亭台,一座小屋。
  拉馬的年輕男子把馬匹胡亂一拴,先進了小屋,旋見屋裡光亮一閃,亮起了燈。
  抱著紅衣人兒的女子跟著進了屋。
  藉著燈光看,小屋裡根本談不上擺設,只有一張破舊的木板床,跟一張斷了一條腿,靠
牆而放的桌子。
  這時,桌子上點著半截臘燭。
  燈下的三個人,抱著紅衣人兒的,是個少婦型的黑衣女子,身材婀娜,面目嬌媚,尤其
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能勾人魂。
  剛才拉馬的那年輕男子,也是一身黑衣,看年紀不過二十多,有點蒼白的一張臉,長眉
細目,高鼻樑,薄嘴唇,一臉淫邪之氣。
  再看那紅衣人兒,果然是從頭到腳一身紅。
  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家,柳眉杏眼,艷若桃李,小臉蛋兒更是嬌嫩得吹彈得破,只是此
刻人在黑衣少婦懷中,狀似酣睡。
  黑衣少婦一進屋,黑衣男子一雙目光立即落在紅衣人兒臉上緊緊盯住,熾熱地:「姑奶
奶,快放下她吧!」
  黑衣少婦瞟了他一眼:「瞧你猴兒急的,又不是頭一回了!」
  黑衣男子目光一眨不眨,道:「我知道不是頭一回,可是這個卻是最好的。」
  黑衣少婦回眸看了紅衣人兒一下,笑笑道:「真的,一點不差,這一個我見了都會動
心!」
  黑衣男子道:「所以你就不能怪我急了。」
  黑衣少婦把紅衣人兒放在木板床上。
  黑衣男子的目光緊跟過去:「該是錦榻繡被,紗帳玉鉤,這地方太委屈她了,這麼些
年,這麼些個,她是頭一個讓我過意不去的。」
  黑衣少婦瞟了他一眼:「那就等找著合適的地方再動她?」
  黑衣男子搖了搖頭,道:「不行,夜長夢多,萬一到口的一塊肉飛了,我更會懊惱終
生!」
  黑衣少婦道:「那還說什麼?」
  黑衣男子道:「不說什麼了,姑奶奶,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就請出吧!」
  黑衣少婦一雙水靈的桃花眼裡,突現春意,人也顯得更媚了,媚態蝕骨,眉鋒微皺道:
「怪了,今兒晚上我怎麼心動得厲害?」
  黑衣男子忙推她道:「好了,姑奶奶,行行好,別攪和了!」
  「攪和?」黑衣少婦道:「你待會兒燈一吹,床一上,衣帶盡解,羅衫盡褪,溫香軟玉
在抱,享盡人間風流情趣。
  而我呢?我得在外頭站上個半宿,頂著露水伴那些瓦礫和雜草,還得挨蚊子咬,叫我怎
麼甘心?」
  黑衣男子道:「姑奶奶,說話可得憑良心,那一回輪到你享風流情趣的時候,我還不是
依著葫蘆畫瓢,照樣兒?好了,好了,求求你,只等我事了,我馬上出動也給你找一個去,
行不行?」
  黑衣少婦吃吃一笑道:「這還差不多,這丫頭沒經過陣仗,今兒晚上是破題兒第一遭,
你可要知道憐玉惜香。」
  黑衣男子急形於色:「知道了,你就快請吧!」
  黑衣少婦吃吃一笑,就要走。
  燭影搖紅,屋裡突然多了個人。
  是個黑衣客,廿近卅的黑衣客。
  碩長的身材,飄逸之中帶著灑脫,劍眉鳳目,唇上還留著兩撇小鬍子,英武之中透懾人
之威,相當氣宇軒昂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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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10-6-15 09:11:27 |只看該作者
第 九 章
  兩個人先為之猛一驚怔。
  繼而,黑衣男子突然笑了,笑得淫邪:「老天爺挺知道憐憫你的,正想著就為你送來了
一個。
  這正好,也省得我到處去找了,行了,你不吃虧了,也用不著頂著露水伴雜草瓦礫,挨
蚊子咬了。」
  黑衣少婦一雙桃花眼裡春色大盛,嬌媚之態直能令人銷魂。
  只聽她頓聲說道:「這付模樣兒,這麼個人兒,正是我想的,明天一早我非得好好燒幾
柱香不可,這會兒我比你還急,你還等什麼?」
  黑衣男子道:「耽誤了你,也就耽誤了我,不知道我還等什麼?」
  他行動如風,話落,跨一步欺到,就要抬手。
  黑衣少婦突然伸手攔住了他:「慢著!」
  黑衣男子一怔:「你這是──」
  黑衣少婦嬌媚無限的瞟了黑衣客一眼,浪聲道:「瞧他這付模樣,應該是個既風流多
情,又懂得情趣的人兒。
  或許用不著咱們慣用的那一套,只他點個頭說聲肯,那豈不是強似以往百倍,更能讓人
銷魂蝕骨。」
  黑衣男子呆了一呆,旋又笑了,笑得更見淫邪:「說得也是,難得你臨時想到了這點,
那就快問問他,萬一他不肯,咱們再用慣用的那一套就是了!」
  黑衣少婦笑道:「多少人燒高香,磕響頭,求還求不到呢,我就不相信他能搖頭說個不
字──」
  話鋒微頓,腰肢扭動,風擺楊柳般上前一步,未語先媚笑,朱唇輕敵,吐氣如蘭:
「哎!我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黑衣客冷然開口道:「聽見了!」
  黑衣少婦道:「懂了沒有?」
  黑衣客道:「懂了!」
  黑衣少婦因興奮而激動,因激動而嬌軀微顫:「那你,肯是不肯呀?」
  黑衣客臉上沒有一點表情,道:「你二人,大概就是武林之中,連下九流都不如,人稱
『狂峰浪蝶』的花郎君與粉娘子?」
  黑衣男子花郎君一點頭道:「不錯!」
  黑衣少婦粉娘子道:「喲!你也知道我們呀!既然知道我們──」
  黑衣客截口道:「聽說你們兩個互為狼狽,殘害過不少年輕男女?」
  花郎君淫邪地一笑,道:「我們承認,不過那不能叫做殘害,因為有的是心甘情願的,
就像你吧!待會兒一旦點了頭,跟粉娘子兩情相悅,纏綿一宵,享盡了人間風流情趣,那能
叫殘害?」
  黑衣客雙眉一揚,方待說話。
  粉娘子已輕皺眉頭,道:「哎喲!好人,你就別再多說什麼了,只答我一句,肯還是不
肯就夠了。」
  黑衣客冷冷笑道:「恐怕你們還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粉娘子道:「當然知道,不過你可能會改變心意也說不定。」
  黑衣客道:「你們看錯人了,我生平妒惡如仇,尤其痛恨淫賊,凡是沾上一個淫字的,
只要犯在我手,絕難倖免。」
  粉娘子輕「哦」了聲。
  花郎君卻是一聲也沒吭,疾抬右掌,出手如風,直向黑衣客口鼻間掩去。,黑衣客兩眼
奇光暴閃,冷笑道:「那麼,先授首斃命的是你!」
  他右掌一拂,疾探花郎君腕脈。
  只聽花郎君一聲大叫,抱著右腕,翻身躍起,砰然一聲,破窗穿出。
  黑衣客沒想到花郎君會就這麼跑了。
  微一怔神,反手襲向粉娘子。
  粉娘子沒閃沒躲,反而一挺酥胸,逕自迎上。
  這不算武學中的一招,可是對付黑衣客這種人物,這卻比武學中任何一招都來得高絕,
來得厲害。
  黑衣客神情一震,硬生生沉腕收手。
  他這兒一收手,粉娘子一個嬌軀旋風似的疾轉,跟著竄起,也往那扇已經破了的窗戶撲
出去。
  黑衣客雙眉揚處,冷哼聲中,右掌再探,只聽「嘶」的一聲。
  粉娘子一襲黑衫齊領到腰被扯下一條,露出了晶瑩滑嫩的一塊,還有那幾根大紅的肚兜
帶,但粉娘子人已穿窗而出。
  黑衣客一扔手中布條,道:「要不是為救人,今夜你們就休想逃脫一個。」
  只聽外頭傳來粉娘子咬牙切齒的話聲:「有種你給我報個姓名聽聽!」
  黑衣客道:「於奇威,你們最好記清楚了!」
  粉娘子一聲驚呼。
  旋即,花郎君獰笑道:「原來是三堡裡『震天堡』的於堡主,難怪我連一招都沒能走
完,於堡主,你也最好記住,壞人姻緣該下地獄,你遲早會遭報應的。」
  話落,隨即寂然無聲。
  黑衣客於奇威凝聽了一下,邁步近床。
  看了木板床上的紅衣人兒一眼,轉身外出。
  等他再進來時,他兩手捧著一片荷葉,荷葉裡盛著水,向著紅衣人兒那艷若桃李的嬌靨
上灑了下去。
  紅衣人兒倏然驚醒,只一眼,騰身躍起,單掌直劈於奇威。
  於奇威閃身躲開,道:「姑娘──」
  紅衣人兒怒聲嬌叱:「住口!」
  嬌叱聲中,玉手再揚,又是凝足真力的一掌。
  於奇威沒再躲,右掌翻起,一把扣住了紅衣人兒的腕脈道:「姑娘該看清楚再出手不
遲!」
  紅衣人兒一怔凝目,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於奇威,同時,她也想起了暗算她的是個女
子,道:「你──」
  於奇威道:「在下『震天堡』於奇威,經過此地,見姑娘被一男一女劫持來此,趕來救
下了姑娘。」
  紅衣人兒呆了呆,道:「原來你是『震天堡』的──『震天堡』於老堡主是──」
  於奇威神情微黯,道:「那是先父,在下已經在一個月前接掌了『震天堡』。」
  紅衣人兒為之一震,急道:「怎麼說?於老堡主已經──怎麼一點兒也沒聽說?」
  於奇威道:「遵先父遺命,未曾發喪,所以沒有驚動武林同道,敢問姑娘是──」
  紅衣人兒道:「東方玉瑤。」
  於奇威臉色微微一變,立即鬆了手,微抱雙拳,道:「原來是恆山世家東方二姑娘,失
敬!」
  紅衣人兒東方玉瑤忙答禮:「不敢,是我魯莽,不但該向於堡主道謝,而且該向於堡主
致歉!」
  於奇威淡然道:「姑娘言重,於奇威不敢當,還有要事,不能久留,此非善地,姑娘也
請早些離開吧─告辭。」
  很明顯的,一聽紅衣人兒是恆山世家東方家的人,於奇威的態度馬上就變了,變得冷淡
了。
  只聽東方玉瑤叫道:「於堡主,等一下。」
  於奇威收勢回身,道:「東方姑娘還有什麼見教?」
  東方玉瑤道:「於堡主還沒有告訴我,那一男一女兩個賊是──」
  於奇威道:「『狂蜂浪蝶』花郎君和粉娘子。」
  東方玉瑤嬌靨上浮現寒霜,眉宇間騰起殺機,切齒咬牙:「原來是這兩個下九流的淫
賊,只再讓我碰上,我非殺他們不可。」
  於奇威沒有說話,轉身又要走,但是他馬上又回過了身,只因為他聽見身後東方玉瑤一
聲驚乎。
  回過身看,東方玉瑤竟一手撫著香額,一手扶著桌子,臉色發白,站都似乎站不穩的樣
子。
  他為之一怔,忙道:「姑娘──」
  東方玉瑤道:「我頭好暈!」
  於奇威道:「許是姑娘中了他們的迷藥剛醒的緣故,坐一下就會好了。」
  東方玉瑤道:「我不能多耽誤,而且也不知道過多久才會好,我還要趕路──」
  於奇威道:「難道姑娘有什麼急事?」
  東方玉瑤道:「也不算是什麼急事,只是我跟我哥哥約好了的,這個時候趕到一個地方
去跟他會面──」
  於奇威一聽她說是要趕去跟乃兄東方玉琪會面,「哦」了聲,沒說什麼。
  東方玉瑤忽然抬頭凝目:「能不能麻煩於堡主送我一程?」
  於奇威一怔:「這──」
  東方玉瑤道:「我的坐騎應該還沒丟,而且那地方就在金陵城外,不遠,不會過於勞累
於堡主,也不會耽誤於堡主太久!」
  東方玉瑤的確需要幫助,這種地方也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不管,再說夜路無人,她
現在所中迷藥餘力未消,又怎麼能讓她一個人走?於奇威遲疑了一下,毅然道:「既然姑娘
身體不適,理當送姑娘一程,姑娘的坐騎就在外頭,請吧!」
  他退後一步,讓出了出門路。
  東方玉瑤邁步要走。
  但顯然她頭暈得厲害,剛一邁步,嬌軀一晃,竟要倒。
  於奇威伸手扶住,不只是扶住,而且還扶著她走出了小屋,走到了馬匹旁,甚至扶地上
了馬。
  等東方玉瑤上了馬,控好了韁繩,他一聲:「姑娘坐好了!」
  他居然拉著馬要走。
  東方玉瑤忙道:「怎麼好讓於堡主步行?」
  於奇威道:「不要緊,我慣於步行,好在此去金陵也沒多遠了。」
  東方玉瑤皺眉苦臉:「可是不行啊─我坐不穩,馬匹一顛一晃,我頭更暈!」
  這是實情,也麻煩了─
  於奇威遲疑了一下,沒有再說話,翻身上馬,坐在了東方玉瑤身後,從東方玉瑤手裡接
過韁繩,策馬行去。
  或許是東方玉瑤真頭暈得支持不住,竟嬌軀往後一靠,閉上了美目。
  於奇威沒有躲,他知道,這時候的東方玉瑤需要個依靠,他不能躲,而且也沒處可躲,
他沒有躲,但卻正襟危坐,一臉肅穆。
  東方玉瑤就這麼靠著於奇威,就這麼偎在於奇威懷裡,就這麼兩人一騎,重又馳上了那
條路。
  剛馳上那條路的時候,東方玉瑤說過一句話,她是告訴於奇威,她要趕到什麼地方去跟
乃兄會面。
  話雖說得有點含混,但於奇威聽懂了。
  之後,於奇威就沒再聽她說過一句話。
  口口  口口  口口
  約摸一盞熱茶工夫之後,兩人一騎馳抵了那座莊院前,莊院大門前並肩站著兩個人,是
君伯英跟另一名護院。
  於奇威勒住了馬,想招呼東方玉瑤下馬,卻發現東方玉瑤已昏了過去,微弱月光下,看
上去臉色蒼白。  
  不得已,只好向君伯英道:「請過來幫一下忙。」
  君伯英過去了,幫忙扶下了東方玉瑤。  
  於奇威也下了馬,這時候莊院大門內奔出了三個人,西門飛雪、東方玉琪,還有剛才跑
進去的那個護院。
  東方玉琪一晃眼前情景,脫口叫道:「小妹──」
  東方玉琪關心乃妹,那是理所當然。
  但是,最關心東方玉瑤的,還是西門飛雪,他臉上變了色,冷叱聲中,跨步欺到,探掌
就抓。
  西門家的絕學,在天下武林之中,雖然不是頂有名的,但也算得上是天下皆知的,如今
西門飛雪是驚怒出手,自然更見威力。
  掌未遞到,幾縷凌厲指風已襲向於奇威幾處要害,換個人不但逃不過他這一抓,也非傷
在他掌下不可。
  奈何,他碰上的是甫掌「震天堡」門戶,接「震天堡」老堡主衣缽的於奇威。
  於奇威沒想到西門飛雪會有此一著,等到他有所警覺時,凌厲指風已然沾衣,但是匆忙
間他仍能冷靜應敵。
  他身軀微側,避開正面,單掌一挺,硬迎來掌。
  只聽「砰」然一聲,西門飛雪衣袂狂飄,應勢後退,而於奇威也身軀一晃,腳下不穩,
退出兩步以外。
  這一掌,平分秋色。
  武林之中,能跟衡陽世家少主平分秋色的人不多。
  西門飛雪騖聲道:「你是什麼人?」
  於奇威像沒聽見,誰也沒理。
  只聽他淡然道:「那位是恆山世家東方少主?」
  東方玉琪道:「我就是。」
  於奇威道:「我已經把余妹護送到了,現在交給你,告辭!」
  他連抱拳也沒抱,話落,轉身要走。
  東方玉琪跨前一步道:「等一等。」
  於奇威停步回身,兩眼閃著威稜,直逼過去:「敢莫東方少主你也要攔我?」
  東方玉琪道:「你說你是護送舍妹來此?」
  「不錯─」
  「那你是什麼人?舍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於奇威冷冷看了西門飛雪一眼,道:「這我應該有個交待,只是這位太魯莽了些!」
  西門飛雪身為衡陽世家少主,一向狂傲自負,幾曾受過人當面指責,雙眉一揚,就要說
話。
  於奇威卻已然轉過臉去,向著東方玉琪冷然道:「我是什麼人無關緊要,令妹遭『狂蜂
浪蝶』花郎君、粉娘子暗算。
  是我正巧路過碰上,驚走了『狂蜂浪蝶』,但令妹所中迷藥藥力未消,難以支持,所以
囑我把她送來此地,這就是令妹所發生的事──」
  只聽西門飛雪道:「『狂蜂浪蝶』?東方姑娘可曾受到──」
  受到什麼,他沒說出口。
  於奇威懶得理他,也沒說話。
  只聽東方玉琪忙道:「舍妹可曾受到什麼傷害?」
  於奇威這回說了,道:「我到早了一步。」
  西門飛雪跟東方玉琪神色同時為之一鬆。
  東方玉琪道:「那麼舍妹為什麼還昏迷不醒?」
  於奇威道:「我剛說過,令妹所中迷藥藥力尚未完全消除,本就難以支持,馬上一路顛
波,更是難以禁受,所以又昏了過去,東方少主滿意了麼?」
  只聽西門飛雪道:「君伯英,把東方姑娘扶進去歇著。」
  君伯英恭應一聲,跟另一名護院雙雙扶走了東方玉瑤。
  西門飛雪接著又道:「這是你說的,一面之辭,叫人如何相信?」
  於奇威聽得雙眉一揚,道:「東方少主,這位是你什麼人?」
  東方玉琪道:「朋友,衡陽世家西門少主。」
  西門飛雪緊接一句:「東方姑娘的未婚夫。」
  於奇威微一怔,旋即淡然而笑:「那就難怪這麼咄咄逼人了,西門少主,話是我說的,
信不信在你。」
  話落,他轉身又要走。
  西門飛雪帶著一陣疾風,一步跨到,冷然道:「你還不能走。」
  於奇威仰頭一笑,道:「沒想到我救人還救錯了,早知如此,我更不該護送東方姑娘到
這兒來──」
  話鋒一頓,兩眼威稜再現,道:「西門少主,我不但要走,而且走定了!」
  話落,他就要邁步。
  西門飛雪冷笑道:「你試試看!」
  他就要揚掌。
  只聽一聲嬌叱傳了過來:「住手!」
  西門飛雪揚掌之勢為之一頓。
  只見莊院大門裡跌跌撞撞奔出了剛才還昏迷不醒的東方玉瑤,西門飛雪為之一怔,東方
玉琪忙迎上扶住,叫道:「小妹──」
  東方玉瑤臉色蒼白,急氣之情形於色,道:「你們這算什麼?於堡主救了我,還護送我
到這兒來,你們不但不謝謝人家,居然還──」
  地似乎顯得虛弱,話一口氣說不上來,到這兒停住,酥胸起伏,在喘。
  話雖沒說完,但是這番話已聽怔了西門飛雪跟東方玉琪兩個。
  東方玉琪道:「於堡主?」
  東方玉瑤喘著道:「『震天堡』的於堡主,剛接掌『震天堡』。」
  東方玉琪轉臉望於奇威:「於堡主為什麼不早說?」
  於奇威淡然道:「東方少主、西門少主,現在我說的話已經不是一面之辭了,兩位應該
信得過,我也可以走了?」
  說完話,他轉身要走。
  身後卻傳來東方玉瑤的呼叫:「於堡主,等一等!」
  於奇威為之停步回身:「東方姑娘還有什麼事?」
  東方玉瑤道:「蒙於堡主相救在先,護送於後,我還沒有任何表示,何況現在正值深夜
──」
  於奇威截口道:「舉手之勞,順路之便,再說忝為武林俠義,也沒有見危不拯的道理,
姑娘不必耿耿難釋。
  至於現在已值深夜,那更算不了什麼,於奇威身為武林中人,又是七尺鬚眉,難道還怕
走夜路,姑娘所中迷藥藥力未消,不宜久站,還請進去歇歇吧!告辭。」
  他還沒有轉身。
  東方玉瑤也沒容他轉身,急道:「不──哥,都是你們得罪了於堡主,你們要是不給我
留住於堡主,休想我再理你們!」
  不知道是藥力使然,還是急氣所致,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她竟又昏了過去。
  這句話本不算太重,可是聽進西門飛雪跟東方玉琪耳裡,份量就不一樣了!西門飛雪馬
上換上了一付臉色,有點窘,也有點尷尬,向於奇威抱了拳:「於堡主,是西門飛雪失禮,
不知道是於堡主當面,否則怎麼也不會──」
  天知道,他在乎的不是「震天堡」,也不是於奇威,他在乎的是東方玉瑤。
  西門飛雪一向狂傲,一向自負,為了東方玉瑤他能不惜犧牲乃妹西門飛霜,可見他是如
何想得到東方玉瑤,如何怕惹翻東方玉瑤了。
  於奇威淡然截口:「西門少主言重,於奇威還不是心胸狹窄,不能容物之輩,這等小
事,還不至於放在心上。」
  西門飛雪忙道:「既是如此,那麼就請於堡主入莊──」
  於奇威淡然道:「好意心領,我還有別的事,方命之處,還望見諒!」
  他還沒說要走,也還沒有動,西門飛雪已然橫身跨步攔住了他,苦著瞼道:「於堡主─
─」
  只聽東方玉琪道:「於堡主,剛才舍妹的話你聽見了,舍妹的脾氣,於堡主不知道,她
說得出,做得到,君子成人之美,西門少主已當面認錯致歉,無論如何請於堡主幫個忙,入
莊委屈一宿。」
  他也不是幫西門飛雪的忙,而是幫自己的忙,真讓西門飛雪跑了乃妹,他的西門飛霜也
就沒指望了。
  於奇威熟知這衡陽、恆山二世家的作為,更知道這兩個少主的為人,本不能沾他們,否
則當他知道東方玉瑤是恆山東方家的人的時候,他不會馬上要走。
  所以,答應護送東方玉瑤到這兒來,完全是因為心中那一念不忍,跟那一念自許俠義英
雄,不好跟個女兒家計較。
  如今,殺人不過頭點地,西門飛雪當面認了錯,道了歉,自己也說過不是心胸狹窄,不
能容物之輩。
  再加上東方玉琪一句君子成人之美,他心裡又泛起了那一念不忍,跟一念自許俠義英
雄,不願跟這兩個俗物計較。
  就因為又有此一念,他略一遲疑之後點了頭:「既然如此,我只好打擾一宿了!」
  西門飛雪、東方玉琪兩個人都為之一喜。
  當即,西門飛雪陪著於奇威,東方玉琪扶著乃妹進了莊院。
  兩個人都各有心事,沒把於奇威當回事。
  一進莊院,西門飛雪立即吩咐君伯英為於奇威安排住處,正好於奇威也不願多跟他們嚕
嗦,二話沒說就跟君伯英走了。
  那裡於奇威跟君伯英一走,這裡西門飛雪就向東方玉琪伸過了手。
  東方玉琪明知故問:「飛雪兄,你要幹什麼?」
  西門飛雪兩眼異光閃射,連話聲都帶著顫抖,道:「玉琪,天假其便,還有比這更好的
機會麼?」
  東方玉琪微一點頭,淡然而笑:「不錯,也省了我一番手腳,可是你要的現成的就在眼
前,我要的呢?」
  西門飛雪不得不收回了手。
  手是收回了,一雙異采閃射的目光,卻還緊盯在東方玉瑤那張蒼白,但難掩美艷的嬌靨
上,一寸也捨不得稍離。
  他點點頭,道:「好,我這就進行第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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