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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蝙蝠][鬼怪公寓] 第六集 新的開始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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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蛋 之二


  「要雞蛋嘛,一斤三塊……」

  「又來了!又來了!」

  氣急敗壞的溫樂源從被窩裡蹦出來,在房間裡困獸般轉來轉去地吼,「她到底有完沒完!啊!有完沒完!怎麼不乾脆就變成惡鬼讓我們收了算了!」

  「她本來就沒想當惡鬼,」

  溫樂灃打個呵欠,懶懶地說,「好啦,休息一會兒吧,你都幾天沒睡了。等休息過後再去找她。」

  「我失眠!」溫樂源惡狠狠地說。

  「那還真是可憐……」溫樂灃不太真心地說了一聲,翻身想繼續睡。

  溫樂源忽然靜了下來,足足有一分鐘沒發出一點聲音。溫樂灃可以確信他絕對不是乖乖睡覺,便想回頭去看,沒想那個高大的身影居然撲過來摀住他的嘴,「噓」了一聲。

  溫樂灃一腦袋的問號,苦於嘴巴被封,別說問話,連發點聲音都難。

  一會兒,溫樂源放開他,低聲道:「你聽到沒有?」

  他在說什麼?剛才明明很安靜的吧?溫樂灃想。

  「我聽到了小孩的腳步聲……」

  「腳步?」他可的確是什麼也沒聽見。

  放開他,溫樂源轉身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溫樂灃躺了一會兒,忍不住也爬了起來。

  在凌晨昏暗的光線中,一個高度還不到溫樂源胸口的細瘦身影悄然出門,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開門,跑了出去。

  兩個身影無聲無息地跟在他的身後。

  男孩跑出小巷,站在巷外馬路中央,一雙眼睛謹慎地四處查看。

  溫家兄弟躲在牆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行動實在有點怪,讓人不得不在意。

  「他站在那兒想幹什麼?不會是自殺吧?」溫樂源低聲問。

  「怎麼可能!」溫樂灃說,「你看他的表情殺氣騰騰,這種人怎麼會自殺?」

  「也對。」溫樂源看了他一會兒,微微笑了,「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挎著籃子的老太太慢慢地從公寓裡出來,那特殊的枴杖在地上發出篤篤的敲擊聲。

  溫家兄弟迎上去,她卻目不斜視地走過了他們身邊。

  老太太用老人特有的緩慢步伐走著。

  公寓的大門被人開了一條縫,她走到那裡,就很自然地從縫中走了過去——就好像普通人走寬闊大道一樣,一步一步很輕鬆地走過去。

  溫家兄弟就一直跟著那男孩,看著她出門,看著她走出巷子,看著她站在巷外的馬路旁。

  很奇異的組合,男孩站在路中央,老太太站在路邊上,兩個人遙遙相望,卻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對方。

  此時,周圍的景象忽然一變,原本無人無車的馬路上,驀地憑空出現了無數雜亂的影像,汽車和行人來來往往,熱鬧非常,除了只有影像而沒有聲音這一點外,簡直就像每天下午的景像似的。

  那景象真的非常恐怖也非常誘人,溫樂灃站在巷口,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鋪天蓋地的聲音頓時猛撲過來,一股強大的吸力向他狂猛飛捲,他一個沒注意,魂魄也被吸得半飛了出去。

  危急時刻,溫樂源猛一伸手,五指扣緊他的背心,用力將他從漩渦中拉了出來。

  「你這個白癡!」溫樂源氣怒攻心地怒吼,「你是傻子嗎?啊!那是那老太太死前的最後影像,你怎麼敢就那麼走進去!」

  溫樂灃有點汗顏,「因為以前沒有見過這麼宏大的場面……」

  「那當然了!」溫樂源繼續怒吼。

  「所有的惡念都很消耗魂魄的能力,但她沒有惡念!所以她的能力都用在這裡了,它對普通人沒啥!可對咱們來說多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明明是個大男人,可囉嗦起來卻不比陰老太太差……雖然他絕不會承認的,溫樂灃一邊不甚真心地道著歉,一邊回頭去看,猛地一驚,「哥!快看!」

  就好像被按下了「慢前進」按鈕的錄影機,所有的景象都慢了下來。

  車輪緩緩地滾動,人們說話的口唇緩緩地張開,又緩緩地合上,走路和跑步的腿緩緩地抬高,又緩緩地落下。

  「到最後時刻了,那孩子站在中間到底想幹什麼?」溫樂灃有幾分困惑地問。

  那男孩依然站在馬路中間,說他看不到吧,似乎不對,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實在的地方,而是一直游移於虛空中,就好像在追隨那些虛幻的影像;但若說他能看見也不太對,因為他絲毫不受幻影漩渦的影響,站得比溫家兄弟都穩當。

  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最重要的是,他為什麼要站在那裡?

  不過,溫樂源知道,他們馬上就會明白這孩子要幹什麼了。

  那個從剛才就站在路旁,一動不動的老太太的衣服下襬飄了起來,在這無風的清晨裡,像是被風吹到一般飛得高高地,一張紙從她的口袋裡鬼鬼祟祟地露出頭來,轉眼被風吹走。

  老太太慌慌張張地追上去,想把它在落地之前抓住,但風滾動著打了一個滾兒,眼看就要抓到的紙唰地變了位置。

  老太太氣喘吁吁,幾次三番,總算在距離男孩所站的位置不遠的地方往空中一撈,牢牢地抓住了它。

  在她抓住的一瞬間,溫家兄弟終於看清楚了,那的的確確是一張紙幣,而且是一張一百元的紙幣!

  拿到紙幣之後,老太太很珍惜地在身上抹了抹,她已經忘了自己正置身鬧市,更忘了周圍來來往往的汽車,她的眼裡只有那張紙幣,其他的都看不見了。

  「一百元紙幣,有什麼好看的?」溫樂源咕噥。

  她把紙幣拿得遠了些,正微笑著看,忽然愣住了,用力搓搓眼睛,又使勁擦擦紙幣,似乎那上面有什麼髒東西一樣。

  一輛汽車慢慢地滾動著輪子接近她,但她沒有看到,仍是死死盯著她的錢。

  「老太太!」溫樂灃大叫。

  溫樂源拉住他的領子,阻止了他想上前的慾望,「那件事早就已經發生過了!你再叫也沒有用。」

  「可是……」

  「有空的話,不如看看那個孩子究竟想幹什麼。」

  溫樂灃一呆,目光迅速轉向那個一直都沒動的孩子身上——他現在已經不是一動不動了,因為他不知何時將右手伸入了衣服下襬,就像那些慢動作的人和車一樣,慢慢地從裡面掏出了一把水果刀。

  溫樂灃覺得喉嚨裡變得又苦又干,他很想開口,很想衝上去讓那孩子住手,但溫樂源卻抓緊他不放。

  「樂灃,別好心幫倒忙,想咱以後睡個安穩覺的話,就乖乖看著別動。」

  「我不想看了。」溫樂灃轉身就想回去,又被溫樂源一把拉住。

  「哎哎,別這麼絕情,那老太太其實很希望我們在這裡看的,我們為什麼不看下去呢?反正也不吃虧嘛。」

  「……你怎麼知道她就想讓我們看下去?」

  「因為我們看得見啊。」溫樂源理所當然地說。

  是啊,因為他們看得見,如果老太太不想讓他們「看」的話,他們下來就只會看到清冷的街道,和呆站不動的男孩與老太太。

  溫樂灃無言以對,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看下去。他不喜歡這種戲碼,雖然可以猜到結局,但他還是不喜歡看。

  男孩向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去,那輛車也在慢慢地向老太太接近。

  「我還是——」溫樂灃忍不住,又跨出一步,「那樣不行——」

  溫樂源拉住他的腰帶,硬是將他又拎起來拖回身邊,「那樣不行?那你說哪樣行?他們都煩了,就這樣吧。」

  慢進鍵鬆開,快進被驟然按下,所有的速度在片刻間變得迅捷無比,男孩猛地一刀揮出,扎向老太太后背上的心臟位置,與此同時,那輛車飛馳而過,砰的一聲,一片血花四濺,老太太的斷臂殘肢在撞擊的作用力下飛上半空,又撲嗒撲嗒幾聲落了下來。

  汽車逃匿,不見蹤影,只剩下男孩呆呆地站在血泊和殘肢中間,滿臉的血污,肩頭還掛著半根腸子,雞蛋筐被整個壓成了餅狀,裡面黃色的蛋黃和無色的蛋清被擠得流了一地,和血液混在一起,變成一幅詭異的圖案。

  周圍雜亂的車人影像逐漸散去,消失,再也看不到蹤影,只剩下那殘忍的景象,以及猶自站在那裡發愣的男孩。應該是受到了巨大的震驚,才讓他連動都不能動吧。

  溫樂灃甩開兄長的鉗制,快速跑到男孩身邊,用手在他身上一抹,就像一塊橡皮似的,將男孩身上的幻影擦得乾乾淨淨。

  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一個不知是笑是哭的表情:「我殺了她嗎?」

  溫樂灃說:「她早就死了。」

  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刀「噹啷」一聲掉到地上,他抱著自己穿得單薄的上身,慢慢蹲了下去。

  「她還會來的……她還會來的……我不殺了她,她還會來的……」

  「別這樣,其實她……」溫樂灃想去拉他,被他拍開了,「其實她的死和你又沒有關係……」

  「誰說沒關係!」男孩仰起臉,眼睛通紅地暴吼道,「就是我殺她的!就是我殺她的!」

  「你冷靜一點……」

  溫樂灃覺得男孩身邊站了一個人,還以為是溫樂源,心想他怎麼會變矮的?一抬頭,發現又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他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

  而這時,那男孩已經又低下了頭去,依然喃喃著:「是我殺的……是我害死的……是我殺的……是我害死的……」

  「多麼強大的懺悔方式。」一個聲音悄悄地說。

  身後一雙胳膊伸過來,越過溫樂灃的肩膀壓下去,身後人全身的重量都壓到了溫樂灃身上。

  這位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溫樂灃忍住給他後飛踢的慾望,把他從自己身上撥開。

  溫樂源很不滿,不過知道如果再鬧下去弟弟說不定真會發怒,那他就沒好日子過了,只好悻悻地轉到一邊,對著男孩一笑:「怎麼?後悔就要殺人嗎?就因為她妨礙了你?她都死了哎,你居然還這麼殘忍要殺她?」

  「不是的!」男孩激烈地辯解,「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是我害死的,但我不是為那個才要殺她!」

  溫樂源笑笑:「哦,那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男孩猶豫了。

  「看來你好像難以啟齒啊,可以理解。但是這老太太實在很過分,每天晚上、每天晚上沒完沒了地在這裡轉悠,害得我覺都睡不好。

  「這樣吧,我幫你個忙,看在你還是小孩的分上,這次活兒只要五十塊就行,我幫你把她打散,讓她永生永世不能投胎……這個交易怎麼樣?答應的話我現在就動手了。」

  男孩原本是蹲著的,聽到他這話,竟猛撲上來,一把按住他裝腔作勢要舉起的手,「不要!絕對不要!你不能這麼打散她,她是無辜的!」

  溫樂源做出很驚訝的樣子說:「無辜?都變成鬼了還來糾纏你,讓你不得不殺她的還叫無辜?她要是無辜就沒有不無辜的鬼啦!還是讓我打散了她吧。」

  男孩使上了全身的力氣壓住溫樂源,雖然他的小身條兒可能剛夠溫樂源一條半大腿的重量,但溫樂源還是裝得好像真的被他壓制住了一樣,裝模作樣的德行讓溫樂灃看著都想笑。

  「你不能打散她!不行不行,是我給她假幣的!是我為了把假幣花出去才給她的!是她發現我給的一百元是假幣所以才發愣的……

  「如果當時她不發愣,怎麼會呆在路中間被車撞死,她變成鬼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不要打散她!」

  「那你還殺她?」

  「我不是想殺她!」男孩吼得嗓子都有點倒了。

  「讓她一直在這裡不行!不能讓她每天都死在這裡!所以我想讓她用不同的方式死,聽說這樣就能讓她擺脫這裡!一定可以的!」

  這孩子……哪兒聽來的「好」辦法啊!

  溫樂灃露出幾分同情的目光,溫樂源對他使了個眼色,讓他把多餘的同情心都暫時藏回去。

  「也就是說……」溫樂源一隻大手在他頭上用力揉了揉,那力度不算輕也不算重,但很實在,讓人安心。

  「你就是想讓她升天才這麼幹的嘍?一點私心都沒有?真是好孩子吶。」

  男孩訥訥,嘴張了幾次,也沒發出聲音來。

  「唉,讓我來猜猜看,」溫樂源一邊笑一邊說,「不知道是買東西還是在路上撿到,總之你弄到了一張一百元的紙幣,這錢對你很重要,有了它,你們家至少能吃些好東西。

  「但是隨後你就發覺這紙幣不太對,是假的,可是要扔掉的話,你也不甘心,所以就想辦法花出去。

  「那天,碰巧老太太到你家,你就把紙幣給了她,所以你才會一下子買那麼多雞蛋。

  「可你也不想想,你家裡又沒有冰箱,那麼多雞蛋在吃完之前就壞了,那不是浪費了嗎?

  「這還不算什麼,因為你的錯誤,這老太太從那天起,不得不每天都回去一次,因為她想要她的錢,不管是被她用來找零的一百元,還是那筐雞蛋都行。

  「孩子,你在把那一百元錢送出去的時候,為什麼不想一想?你想要那一百元錢,那老太太不需要嗎?

  「如果她有錢,她又何苦這麼大年紀,還提著那麼重的筐子四處輾轉,甚至還爬上四樓到別人家賣她的雞蛋?

  「你想殺她,這很正常,因為你被她攪得不勝其煩,最可怕的是讓她這麼繼續找來,總有一天會讓你在你爸爸面前現形。

  「你怕被你爸爸知道你做的事,為了阻止她,甚至可以去殺她,可以在我們面前裝,裝得跟真的一樣。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家裡有一個癱瘓的爸爸,她家裡是不是也有一個癱瘓的兒子、女兒甚至老伴?即使沒有,誰又會在有一點辦法的情況下,還讓自己這麼辛苦?

  「一百塊錢不是大數目,但這和你騙了她一百萬的結果是一樣的。你既然有勇氣欺騙,為什麼沒勇氣承認呢?」

  一滴溫熱的水滴落到溫樂源的手上,又一滴,之後,接二連三。男孩將濕潤的臉靠在他有力的大手上,哭得抽噎不已。

  「我……我沒想那麼多……我只是……我就是……想要那一百元錢……能給我爸補充營養……

  「我……真沒想過……老奶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沒想過……我太自私了……對不起……我會還她錢的……真的……對不起……」

  一直看著這一切的老太太慈祥地微笑了一下,躬下身,在地上放了一個什麼東西,然後費力地直起腰來,慢吞吞地轉身離開。

  帶血的一百元假幣孤伶伶地遺落在地上,無風自動。

  老太太再也不會來了。

  老太太再也回不來了。

  一百元,假幣,小小的錯誤,一個人就這麼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了。

  也許我們的目的沒有那麼卑鄙、那麼可怕,但它所造成的結果到來時,我們是否有勇氣承受?

  一張假幣。

  一個人。

  一條命。

  多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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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50:05 |只看該作者
蚊子小姐


  「從今天開始,你就用這個櫃子吧。」

  被大家稱為王姐的中年女人,把溫樂灃帶到男更衣室門前,交給他兩把鑰匙,溫樂灃道了謝,她就轉身離開了。

  溫樂灃低頭看看手上的鑰匙,明明看起來是很普通的東西,圓環上卻纏著小蛇一樣的煩惱,在上面扭來扭去。他抓著它甩了甩,上面的煩惱劈里啪啦地都掉下來,消失了。

  「這裡好像也不是什麼好地方……」溫樂灃歎氣。

  隔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有了這次的工作,卻不巧是外地的。更不巧的是,溫樂源在這時候吃壞了肚子,在家裡哼喲嗨喲的。

  雖然嘴上說是堅決不會讓弟弟落單,但他的肚子卻對他的誓言不以為然,硬是讓他在三天內跑了三十多趟廁所,把個鐵塔一樣的男人跑成了稀泥。

  就因為這樣,這次能來的只有溫樂灃一個人。

  他拿出鑰匙,開門。很普通的更衣室,很安靜,至少「看上去」什麼也沒有。

  看一下鑰匙上的號碼,他走到了自己的櫃門前,將手放在櫃門把手上,正要拉開,只聽一聲巨響,門在牆上發生碰撞,又彈回去。

  一個文弱的男子悶著頭衝了進來。

  「王姐問你怎麼還沒過去,她讓你換衣服快一點。」說完,又悶著頭衝了出去。

  溫樂灃驚訝,繼而苦笑。這人真是身懷絕技,在這種地方居然沒有摔倒?

  他一邊想,一邊去拉櫃門。大概是很久沒使用,櫃門有點被銹住,他又不敢把它拉壞,只有在基本範圍內小心地搖晃它。

  經過一番晃動之後,遭到銹蝕的部分一下子斷掉,櫃門匡噹一聲,終於被拉開。

  但溫樂灃還來不及慶幸,已經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個年輕女子,蜷縮著雙腿坐在櫃子裡,雙手放在腿上,像被曬乾了似的,全身的水分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具乾屍。

  ***

  溫樂灃穿好工作服,走到之前和王姐說好的日用品架附近,果然在那裡看到她,還有她身邊那個文弱的男子。

  「這是今天來咱們這兒工作的溫樂灃。」王姐給他們介紹。

  「他是負責日用品這一片的供貨員,小薛。從今天起,溫樂灃你就跟著小薛熟悉一下咱們超市的工作情況,要是你悟性不錯,說不定一兩個星期就能做正式工了。」

  「謝謝王姐。」

  王姐隨意地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溫樂灃看看小薛,小薛低著頭,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對,更不要說談話了。

  溫樂灃心想這不是辦法,這樣他尷尬自己也尷尬,不如趕快打破僵局。

  「你好,我是溫樂灃。」溫樂灃伸出右手,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勢。

  小薛的頭低得更厲害,聲音也有點別彆扭扭的,「你好,我我……我給你介紹咱們的工作……」

  他頭也不抬地一指,「你看,那裡是洗衣粉,那裡是肥皂,那裡是洗髮水……」

  溫樂灃茫然地看著他指過的地方,分別是對面貨架的速食麵、辣椒醬和調味料……這人糊塗也不能糊塗到這個地步吧?

  「你沒事吧?」

  小薛的頭低得很厲害,但從側面仍看得到他的臉色異常慘白。

  「沒事,沒事……」

  小薛一邊低聲說,一邊轉身……咚一聲,撞到了旁邊的貨架上,額頭頓時腫起一道紅來。

  沒事才見鬼了……但他又不能強人所難,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冒失的年輕人走向倉庫,一路跌跌撞撞,連客人們都不忍心看了。

  跟著他到了倉庫,裡面除了進出貨點數的之外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往裡面走,拐一個彎又一個彎,溫樂灃還以為他要去拿比較靠內的洗衣粉,卻見他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了最裡面,扶在面紙箱子上,身體有些搖搖欲墜。

  「你的確很不舒服吧?我去幫你請假……」

  「別去!」小薛拉住他,厲聲說。

  溫樂灃驚訝地看著他。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要老老實實回答。」

  小薛蒼白著臉,壓低了聲音說,「你在更衣室裡……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

  眼前閃過鋪天蓋地的小妖怪,溫樂灃很想回答,他不僅看見了,而且還不少。不過這個當然不能說。

  「什麼也沒看見。」他回答。

  小薛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慘白的臉色也逐漸恢復正常。

  「怎麼?那裡有什麼東西嗎?」奇怪……他到底是在怕什麼?難道他也能看到那些小妖怪?

  「什麼也沒有……」

  小薛推著貨車很快退回洗衣粉區,拎起了大袋子就往車上裝。

  溫樂灃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近乎拚命的動作,不由苦笑。

  下班的時候已經很晚,溫樂灃是最後一個回到更衣室,大部分的人已經走了。

  他一邊脫工作服,一邊掏鑰匙開櫃子門,剛把鑰匙插進去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一回頭,小薛正一臉蒼白地盯著他——的櫃子。

  溫樂灃心中恍悟。那件事天明白、地明白、他明白,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明白。

  原來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會問出那麼奇怪的問題。真是的,他怎麼會把這個忘了?那個……櫃子裡的屍體……

  「你沒事吧?」他關心地問。

  小薛僵硬地搖搖頭。

  「看你的樣子不像沒事,還是快點收拾收拾,回家去洗個澡……」

  溫樂灃一邊微笑著用平靜的語氣說著,一邊慢慢地打開了櫃門……

  黑洞洞的櫃子裡,空蕩蕩的空間。沒有屍體,沒有女人,什麼也沒有。

  小薛明顯鬆了一口氣,但表情依然很僵硬,似乎是驚嚇過度還沒有恢復的樣子。

  「你說得也對,應該趕快回家洗澡,睡個覺,這活兒實在太累人了。」

  他一邊煞有其事地說著,一邊拿起自己的東西往背上一背,連再見也沒說,就慌慌張張地跑掉了。

  看來這孩子受過這櫃子很大的刺激。不過,是什麼造成的刺激呢?呵……真是耐人玩味啊。

  溫樂灃笑笑,面色又沉了下來,從櫃子裡小心地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了一個早已備好的透明小盒中。

  ***

  由於不知道這次的事情多長時間才能辦完,所以溫樂灃也沒有住旅館——一邊住旅館一邊出去打工算怎麼回事?而是找了一間出租的小屋,很小,不帶衛浴設備,卻帶了一個小廚房。

  回到租的房子,溫樂灃隨便做了點東西吃,溫樂源的電話就追上來了。

  「小子你居然不聽我的話!把我丟下自己去玩!」電話裡兄長怒吼。

  溫樂灃讓新買的手機離耳朵遠點,苦笑。

  他又不是來玩的……而且也不是誰丟下誰的問題吧,某人連床都爬不起來了,還指望他能一起跟來?

  現在他有點後悔出門時帶手機了。

  當初陰老太太就說過最好不要用這種東西,很多鬼啊精怪啊,都很喜歡隨著電波鑽入這些電子零件裡,一不小心就會被它們的惡作劇欺騙了。現在倒是沒有鬼怪來……不過只有這個兄長就夠了……

  溫樂源絮絮叨叨地嘮叨了半個小時,溫樂灃都不好意思打斷他去上個廁所,最後還是心疼電話費的陰老太太強行把他弄開,這才把溫樂灃解放了出來。

  和陰老太太又聊了幾句後,老太太就表露出了她陰狠勢利的一面,一口一個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好東西。

  溫樂灃立刻明白她的暗示,答應帶回些這邊的特產和小禮物,她這才心滿意足地把電話掛了——在掛掉之前,還能聽到裡面溫樂源的怒吼聲,可惜聽不懂他在吼什麼。

  掛了電話後,溫樂灃在廚房裡接了一盆水,把手洗乾淨,用小刀在手心輕輕一劃,一條血線唰拉就落了下去,在水中溶成鮮紅。

  等水被染成鮮紅之後,他隨手用布將手大概包一包,又用沒受傷的手取出那個透明的小盒子,將它放到了水底。

  盒子剛一入水,整個浴室便發出了嗡嗡嗡嗡的聲音,好像有某種昆蟲飛出來,充滿了這裡的空間。

  ***

  溫樂灃在那間超市上了半個月的班後,終於成了一名正式員工,胸前的白色試用牌也變成了紅色的員工牌,整個人看起來是愈加地精神煥發。

  與他正好相反的是小薛,原本還算健康的臉,在十幾天內就瘦得像鬼一樣,臉色壞得無法形容,甚至連肩頭上都爬滿了被他的病體吸引來的病病妖。

  「你沒事吧?」趁他推著貨走到自己身邊,溫樂灃關心地問。

  小薛猛地抬起受驚的眼睛,有些愣怔地看著他,也不答話。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是昆蟲振翅的聲音,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吵得人心煩。

  小薛臉上露出驚懼的表情,推著貨車逃也似的跑開了。

  溫樂灃看著他的背影,挑一下眉,追了上去。

  看不見的昆蟲在身周飛翔,不管怎麼趕,不管怎麼逃,都在耳邊不斷地叫。沒完沒了,沒完沒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溫樂灃走到倉庫,兩個管理員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裡面。溫樂灃順著他們的目光走過去,順利地在上次的洗衣粉區找到了小薛。

  他靠坐在紙箱上,好像瘋了一樣拚命扑打,但他的眼前除了空氣之外,什麼也沒有。

  「小薛。」

  他還在扑打、扑打、扑打……

  「小薛!」

  溫樂灃走過去,雙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薛眼睛裡帶著血紅的絲,雙手被制就用雙腳猛蹬,好像不認得溫樂灃一樣嘶聲大叫。

  「快過來幫忙!」溫樂灃對那兩個袖手旁觀的管理員大叫。

  現在客人不多,來倉庫取貨的也就不多,除他們之外就沒有別人了。

  那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慌忙跑過來,幫他一起把小薛從紙箱上架下來。

  幾個人將他按在地上,溫樂灃按住他的胸口,拍著他的臉,叫道:「小薛!你清醒一點!小薛!你不認得我們了嗎!小薛!」

  小薛大睜著雙眼,被按得死死的雙手在地上猛摳,也不顧指尖是不是被地面劃得血肉模糊,就是一個勁地掙扎。

  「啊——不要來找我!不要來找我!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溫樂灃露出一個微笑,又很快收住了笑容,做出好像要把他發瘋的身軀按住的樣子,極快地在他的脖子後面一按,小薛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快叫救護車!」溫樂灃對那兩個管理員大聲說,「我沒有手機!快!」

  其中一個人掏出手機,按下了急救的號碼。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那聲音就在耳邊,綿延不絕。

  ***

  兩個護士有說有笑地走進病房,剛要開燈,走在前面的護士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聲。

  「呀——那是什麼!」

  今夜的月光不知為何顯得異常森然,靠窗口的病床上伏著一個弓背的女人,用一根長長的吸管插在病人身上拚命地吸吮著。

  兩位護士一邊慌亂地尖叫一邊逃走,也來不及回頭看一眼。

  過了很長時間,等護士們在睡眼惺忪的男醫生陪同下再度回到病房,打開燈,那個弓背的女人已經不見了。那個病人還是好好地躺在床上,好像連動都沒動過。

  「你看,哪兒有人?」醫生沒好氣地說,「就跟你們說了,這世上根本沒有鬼!真是……」

  兩個護士戰戰兢兢地躲在他身後,一個稍膽大的探出頭,看著床上的病人,輕輕地低呼了一聲,道:「醫……醫生啊,你看那人是不是又瘦了啊……」

  剛送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很瘦了,臉上看不出來,但身上幾乎是皮包骨頭。而現在……應該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臉上已經可以看到明顯凸出的顴骨了。

  「怎麼可能一會兒就瘦了嘛,」醫生不耐煩了,一手一個將她們推了進去,「有什麼動作就快做,我在這兒陪你們。」

  護士們發著抖走過去,將體溫計往他腋窩裡一插,也不管插好沒有,閉著眼睛又竄了回來。

  「醫生我們走、我們走!這裡好可怕呀!」

  醫生無奈地和她們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誰也沒有看見,在那個病人的床下,弓背的女人依然拿著那根吸管在拚命吸吮,而吸管的另一頭……就在那個病人的咽喉上。

  ***

  溫樂灃第二天和經理、王姐一起去看小薛的時候,小薛已經不成人樣了。

  他又黑又黃又瘦,臉上的肉和一雙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雙手像雞爪一樣,瘦長尖利得可怕,整個人就好像被人把水分吸乾了一樣。

  從這樣的他身上,誰也想不到幾天之前他還擁有那麼斯文清秀的外表。

  看見溫樂灃、經理和王姐進來,他向他們伸出了一隻瘦長的爪,喉嚨裡發出格格達達的聲音——好像是從早上開始吧,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經理看到他的模樣就被嚇了一跳,嗖一下躲到王姐背後去了。

  「他怎麼變成這樣!」經理驚恐地說。

  溫樂灃回頭安慰地道:「沒關係,雖然醫生還沒搞清楚他的病是怎麼回事,不過聽說不會傳染的。」

  「『聽說』不會傳染!」

  王姐和經理的臉都白了,又青了,「……那我們就不打擾他休息了!溫樂灃你明天把他下個月的工資帶過來給他吧。」

  根本不等溫樂灃回應——他們也並沒有指望溫樂灃能回應,就逃走了。

  溫樂灃看著他們的背影,笑一笑。

  「啊,失業了。」他走到小薛床邊,彎下身體憐憫地說,「你失業了,那以後怎麼辦?現在的醫院收費這麼貴,下個月的工資可不夠你的醫療費啊。」

  瘦長的爪,痙攣著抓緊了溫樂灃的衣服下襬,眼中迸射出強烈的求生慾望。

  「哢……吧……哢哢……」

  我……不……想死……

  溫樂灃好像沒聽懂,猜測道:「你是說要找你的家人嗎?他們不都在外地?叫他們過來也沒什麼用,說不定那時候你已經死了。不如就這樣等死吧,反正你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小薛的手驀地抓得更緊,眼中滿滿都是絕望與恐懼的光。

  「哢哢……哢……吧……哢哢……」

  難道是你……難道是你……

  溫樂灃似乎仍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哦,難道你是說想要你的女朋友來?你有女朋友嗎?她叫什麼名字?她在哪裡?她怎麼了?嗯?」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昆蟲的聲音,愈發響亮,鋪天蓋地的嗡嗡聲,掩蓋了一切聲響,就剩下它,只剩下它。

  「我聽不見。」溫樂灃笑一笑,又歎息一聲,直起身體,轉身離開。

  嗤啦一聲,那只瘦長的爪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衣服下襬.「哢哢哢……哢哢哢……」

  原來是你……是你!是你——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

  溫樂灃回到超市,在更衣室內,打開了自己的櫃子。

  櫃門打開的一瞬間,一大群蚊子從裡面「轟」地一聲飛出來,散遍了整個更衣室的空間。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現在是最後關頭,你們的姐妹需要大家幫忙了。」溫樂灃指著上方的一個通氣孔說,「從那裡,去吧。」

  蚊子們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剛才還散亂的集群,立刻整整齊齊地排列起來,排成一個整齊的長條,嗡嗡地振著翅,鑽入了那個通氣孔。

  當最後一隻蚊子消失在通氣孔中後,溫樂灃垂下頭,又去看他的櫃子。

  女體乾屍還在那裡,就像一直都在那裡,從沒消失過一樣。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她不再乾癟,而是變得豐潤飽滿,皮膚也變得光潔柔嫩,不像一具屍體,而像一個熟睡中的漂亮女孩兒,只要一呼喚就會醒來。

  「你待在這裡多久了?」溫樂灃對她輕聲說,「以後就不會了,你馬上就能解脫。出來吧。」

  ——只要呼喚就會醒來!

  女體微微動了一下,一條腿優雅地抬了起來,輕輕落到地上,然後另一條腿,帶著同樣的優雅,伸開。

  赤裸的白足踏在地上,有一種讓人忍不住想親吻的慾望。女體伸開柔軟的上身,從狹小的櫃子裡躬著身子出來,走到溫樂灃面前,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凸出的複眼,又黑又大,佔用了她臉上大部分的空間。她的嘴微微張開,裡面細長的吸管探出又收回去。

  「雖然很抱歉用了你的身體,但我想這應該也是你自己希望的。」

  女體笑了,但她沒有說話——「她」早已死了,留在這裡的,只有這個帶著恨意的身體而已。

  「去吧。」溫樂灃向門口一指,她毫不猶豫地向那裡走去。

  ***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經理在辦公室焦躁地轉著圈,襯衫上星星點點的全是汗漬。

  「難道當初他說的是真的……不可能……只不過是生病……對!一定是這樣的!可是如果是真的話……」

  忽然,他眼睛一亮。

  「對了!當初那位大師不是說有事可以找他嘛!」

  他撲到辦公桌前,在名片夾裡抖抖瑟瑟地翻找,終於從裡面抽出一張,照著上面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喂!大師!我是上次您見過的那個——對對!您還說我和小薛有妖孽纏身,我們都不信的哈哈哈哈……今天我們信了!我們信了!請大師發發慈悲……對,我們是有點臨時抱佛腳,不過這種事情——大師?」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師?大師?喂?喂!大師!」

  冷汗,瞬間就沾濕了衣服,黏答答地往下淌。

  電話裡沒有聲音,連掛斷的嘟嘟聲都沒有。

  他慢慢地從桌子上把自己微胖的身軀直起來,低頭。辦公桌下,電話線的介面處,爬滿了一團一團緩慢蠕動的蚊子。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誰來……」

  振翅聲突然停了。

  所有的蚊子——經理發誓他絕對看到了!所有的蚊子都在同一時刻扭頭,冷冷地用它們的複眼盯著他。

  然後,鋪天蓋地的黑影向他撲來,振翅聲驀地大起來,像驚叫一樣在耳邊拚命迴響。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經理發出一聲慘叫,捂著被蚊子叮滿的臉在地上不斷翻滾。

  他全身都是蚊子,身體的每個部分被蚊子都死死地叮著,它們鑽入他的衣服裡,尖利的嘴就像鋼釘一樣,惡狠狠地插入他的每一寸皮膚,吸吮他的血。

  就像醫院裡,那個弓背的女人對小薛所做的那樣。

  經理發瘋地在自己的臉上狂抓,直到抓得出血也不住手。他不是不疼,只是真正癢得鑽心啊!只要能止住這癢,就算讓他剝下這一層皮也沒關係!

  一隻柔嫩的手從旁邊伸來,按住了他的臉。

  「是誰!是誰!快幫我叫人,快幫幫我!救命啊!求求你救命啊!」

  柔嫩的手撫過他的眼皮,上面的蚊子嗡嗡嗡嗡地飛走了。他欣喜若狂,費力地張開那雙被叮得坑坑窪窪的眼皮……

  他寧可一輩子也沒有睜過眼,一輩子也看不到那張臉。

  那個女體蹲在他身邊,眨著她的複眼,溫柔地露出微笑。

  如果她是人,那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鬼了!

  經理大聲慘叫,爬起來就往外跑。

  她溫柔地看著他逃跑的背影,輕輕分開她的顎,一根尖利的吸管從她的口中伸出,越過辦公桌,越過這辦公室寬大的空間,在他即將拉開門的瞬間,砰的一聲,插入他的心臟,將他死死釘在門上。

  經理痛苦地尖叫,拚命扭動,卻怎麼也掙脫不開那堅硬得可怕的吸管。

  「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救命啊!救命——救——命……啊……救……」

  門外有人聽到了他的聲音,焦急地推門,叫:「經理!經理!出什麼事了!經理!」

  經理伏在門上,身體一陣一陣地痙攣,毒素已經讓他頭昏眼花,再加上嚴重的失血,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被緩緩吸走了。

  許久,許久以後。

  當員工們終於撞開門進來時,只看到了一具穿著經理服飾,包著薄薄干皮的骷髏僵硬地躺在地上,手指還做出扒著什麼的姿勢。

  ***

  小薛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嚴重脫水乾癟,就連想說他是骷髏都嫌難看了點。

  他瘦長的指爪依然抓著溫樂灃的半塊衣襟,也許是抽筋,也許是不想放,總之就那麼僵持著。

  他乾燥血紅的眼睛,無神地望向某個方向,好像那裡有他想知道的問題的解答。

  朦朧中,一個窈窕的身影迤邐走來。他想知道是誰,早已不太清晰的視野,要看清這個身影的面容實在是困難了點。

  「哢……哢哢哢……哢哢……」

  是護士嗎?能救他嗎?不管是誰,救救他吧,他還不想死,他還有很多事想做,經理當初答應他每個月工資加二千元,才剛兌現了一個月……

  窈窕的身影靠近他,一隻細嫩的小手放在了他乾癟的手中。

  「哢哢……哢哢……」

  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鼻子裡掠過一絲熟悉的清香。

  是誰?

  ——我為你不再吸血。

  ——就算花蜜吃起來很噁心,但只要你喜歡,我就用它生存。

  ——你喜歡我嗎?

  ——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你喜歡我嗎?

  ——我只愛你一個人!不要讓我去陪他!

  ——救命!不要!求求你不要!

  ——不要這樣對我!

  ——救命啊!

  救命啊!

  那是花蜜和……血液混合的香味。

  「哢哢……哢哢……」

  你……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窈窕的身影離他微微遠了些。

  「哢哢哢哢……哢文……哢……」

  別走別走!小文!我知道!我知道沒有人比你更愛我!我以前錯了,我真的錯了!回來吧!回我身邊吧!

  窈窕的身影又離遠了些。

  「哢……文……不是……哢……心……」

  小文!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那罐催眠氣體居然是殺蟲劑,我不知道!

  我只想你和那老東西睡一晚,就一晚上!真的!然後我的工資可以調二千元!二千元啊!我們就可以過更好的日子了!

  我不知道!我不是真的想殺你……

  我不該把你殺了又放在那個櫃子裡!

  我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再也找不到你的屍體……小文!小文!你要相信我!我不是真的想殺你!我愛你!

  一瞬間,模糊的視界在剎那間清晰。

  小文帶著愛意,美麗地微笑著……向他刺出了吸管!

  吸管準確地插入他的左眼,他厲聲慘叫起來,乾枯的身體蜷曲掙扎,瘦長的指頭如蜻蜓撼柱般捶打她的吸管,她卻紋絲不動。慘叫聲在空曠的病房裡迴盪,門外醫生護士們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

  沒有一個人聽到,沒有一個人看到,沒有一個人進來。

  她吸乾了他的左眼,拔出來,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他,便又插入了他的右眼,拔出來後,又「撲」地一聲,插入了他的天靈蓋。

  這一回她吸得很慢,很仔細,就像是一邊吸一邊品嚐,有時不滿意了,又拔出來,再換個地方,直到每一寸都吸乾。

  偶爾有醫生護士進來,根本無視於她的存在——因為他們看不見也不可能看見她,只是為他歎息一兩聲,給他輸液,用最人道的方法給他增加營養,讓他繼續活下去,繼續承受那可怕的痛苦。

  他慘叫,但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連一絲聲音都沒有了。

  但她還是在堅持不懈地吸吮,吸吮,吸吮……連他的骨頭,連他的皮,連他最後的一丁點水分也不放過。

  ***

  在小薛——正確來說,只有他的皮和骨架——火葬之前,溫樂灃悄悄地將如手掌一般大的蚊子屍體放入他的懷中。

  這樣他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不管對小薛而言是不是幸事,他都要這麼做,因為這是蚊子小姐的遺言。

  「多可惜,你竟只是一隻蚊子,多可惜。」看著煙囪上冒出的人體黑煙,溫樂灃喃喃地說。

  ***

  溫樂灃回到了綠蔭公寓。這一次的工作不算很難,卻讓他筋疲力盡。

  出來迎接他的溫樂源看出了他的疲憊,在他肩上輕輕一拍,給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溫樂灃累得只對他一笑,兄弟二人相偕入了公寓,門,在身後沉重的關上。

  也許她不是蚊子會好一些,但更也許,她會過得更糟。

  這是一個圍城,城內的人不知道城外人的結局,城內的人,也一樣。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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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蟲小姐


  這是溫樂灃還在那個超市以打工作身份掩護的時候。

  「一共是一百八十二塊,收您二百,找您十八……」他雙手遞出紙鈔。

  取過紙鈔的同時,一隻纖纖玉指在他的手心上輕輕地劃了一下,溫樂灃迅速地收回手去,那美女笑得花枝亂顫,盈盈一握的纖腰靠在台上,上身微微一低,讓他看清裡面誘人的蕾絲花邊和豐滿的兩團。

  「今晚一起吃飯吧,帥小哥——」狐狸精一樣的女人露出媚笑,說。

  「我不喜歡不同種族的。」

  在綠蔭公寓所在的城市,鬼魂就像說好了一樣積聚著,妖怪倒是很少;而在這裡,鬼魂不太多,妖怪卻是不少,就算有些大規模的鬼魂聚會也都是妖怪的鬼魂……果然是物以類聚……

  女子笑得胸前兩團直顫:「討厭,居然這麼乾脆就拒絕!姐姐可是很難得才喜歡上別人的,不要後悔哦。」

  溫樂灃眉頭都不皺一下,「不會後悔,請狐狸姐姐讓一下,非常感謝。」

  他拿起狐狸精身後客人買的商品,在感應器上一掃,發出嘀的一聲。

  狐狸精可惜地搖了搖頭,扭著屁股離開。兩個保安的視線緊緊地黏在她的屁股上,連一個問路的老太太戳了他們幾下,也沒得到半點反應。

  又結了幾位客人的帳後,一位女客人拿著一瓶殺蟲劑舉到他面前。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個舉著殺蟲劑的女客人。

  圓圓的眼睛,闊闊的嘴,圓乎乎的豐滿身體,奇怪而協調的外表,不是美人,卻讓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她絕對不是那種會喜歡買殺蟲劑的妖怪!

  「你買這個幹什麼?」他問。

  「殺……殺蟲……」女客人面無表情,說話卻有點顫抖。

  「殺蟲劑不賣給你,你走吧。」他把殺蟲劑放到了櫃檯裡,確保她碰不到。

  一見他的行為,女客人哇地大哭起來:「你們超市欺負人!我又不是不付錢,憑什麼不讓我買!」

  見女客人哭,後面排成長龍的客人們聒噪起來,「是呀是呀,怎麼還有這種事!你管得著嗎?」

  溫樂灃手足無措。他的確是在管閒事,因為那瓶殺蟲劑絕對不能賣給她,他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女子……

  女客人哭著跑掉,後面的客人更加激動地指責著溫樂灃,溫樂灃百口莫辯,一抬眼又發現經理向這邊趕來,不由歎了一口氣,低頭……嗯?那瓶殺蟲劑哪兒去了?難道是剛才……

  腦中掠過那女子捂著胸口飛逃的景象——胸口?他一驚,一把扯下身上的工作服,向女子跑掉的地方跑去。

  匡當!經理被他撞了個馬趴。

  「小子你你你別跑!看回來我不炒你魷魚!」

  炒吧,等回來就讓你忘了……他想。

  那女子邊跑邊哭,別看她圓乎乎的,速度卻是飛快,在這鬧市中溫樂灃又不能脫體而去,所以拼了老命,才不好容易緊跟上她的步伐。

  一路上,他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卻連道歉的時間都沒有,總之就是一直在跑、跑、跑!

  女子一口氣從市中心跑到郊外,鑽入一片小樹林,最後停在林中的一條小河溝旁。溫樂灃已有很長時間不怎麼鍛煉,真真讓他累得個半死,才終於看到了她蹲在河溝邊哭得肝腸寸斷的身影。

  真……真是的……難道這位瓢蟲小姐是在這裡出生的嗎?還專門跑到這裡……

  「你好過分……你好過分……」女子哭著叨叨,「嗚嗚嗚……種族不同又怎麼了……就因為種族不一樣你就對我這麼絕情!那你怎麼不找個男人過活!男人和女人不也是不同種族麼!嗚嗚嗚……」

  怎麼又是負心男啊……你好歹是妖怪吧……

  「我不想活了……我死給你看……我真的死給你看……」那女子哭哭啼啼地拿出剛才買的殺蟲劑,拆開瓶蓋就要往自己頭上噴。

  溫樂灃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奪過了那瓶殺蟲劑。

  「你幹什麼!」女子又踢又打,拚命掙扎,「讓我死!讓我死!」

  「那不行,」溫樂灃晃了晃瓶子,「這是商品,你還沒付錢。」

  女子愣了一下,又哭起來,把口袋裡的錢都掏出來扔到地上,喊:「給你!都給你!你讓我死!讓我死!」

  「白紙是不行的。」溫樂灃在那些錢上踢了一腳,那些東西啪地一聲變成了一堆真正的紙。

  女子又是一愣,掙脫了他,拍著地嚎啕起來:「啊——我就知道!人類不喜歡我!好不容易愛上我的男人討厭我!現在連個陰陽師也來欺負我!連自殺都不准……」

  「我不是陰陽師……」

  「啊——這世界怎麼能這樣對我——」

  溫樂灃歎氣:「你在這裡哭又有什麼用?你家那個又聽不到。」

  「你別管我!」女子哭著吼他,「反正我死掉算了!和你沒關係!」

  溫樂灃忍不住再歎了一聲。

  「好吧好吧,看在同樣和『那個世界』有聯繫的分上,瓢蟲小姐你能不能到我現在住的地方去,把你的事都告訴我,看看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幫你……」

  「真的?」

  「真的。」

  女子的眼淚立馬收了回去。

  「……」真快……啊……

  ***

  瓢蟲小姐的故事很惡俗。

  一個妖怪女人,和一個人類男人,在人類男人還沒搞清楚對方身份的情況下就相戀了,然後幸福地度過了一段時間,再然後家裡來了一個道士,聲稱降妖伏魔,硬是把她的身份全抖漏出來,於是她便被趕出了家門……

  「他一聽我的真身是瓢蟲,連問都不問就和那道士把我往外趕……嗚嗚嗚嗚……」瓢蟲小姐換了第二盒面紙,「我的命好苦啊,和白素貞娘娘一樣苦啊……」

  溫樂灃無言地遞給她第三個面紙盒,她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狠狠擤鼻子。

  擤完鼻子,她又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道:「難道就因為我是女的嗎?古往今來變成女的就得這麼辛苦嗎?我也能變男人的!嗚嗚嗚……」

  「問題不在那裡吧……」

  「他口口聲聲說愛我的……嗚嗚嗚嗚……」

  「好了,你也別哭了,我可以幫你想辦法,或者,我們可以去那個男人家裡,問問看到底他是怎麼想的。」溫樂灃拍拍她的背。他家就快要被她的淚水和面紙淹沒了,還是快點把這事解決了吧。真是失策啊,早知道應該和她在外面聊……

  「我不去!」不說還好,一說之下,瓢蟲小姐哭得比剛才更大聲了,「不去的時候還有點幻想,一去就沒轉圜餘地啦!我不去!我不敢去!」

  真是患得患失的愛情女人……不,女瓢蟲。溫樂灃無語。

  「但是,你不去的話難道要在這裡哭一輩子嗎?」

  「只要他死了就全結束啦!」她還是在哭,「請讓我在你這裡哭幾十年吧!」

  溫樂灃吸氣。

  溫樂灃呼氣。

  溫樂灃要忍耐。

  溫樂灃絕不能把這個女人〈女瓢蟲〉打出去……

  「那你能不能去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哭?我有個朋友在嶗山修煉……」

  「我要待在他身邊!」她哭得更凶了。

  他沒辦法……「那我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再回他家一趟;二是去嶗山我朋友那兒。你自己選吧。」

  瓢蟲小姐哭泣的聲音變小了,看得出來她正在計算哪個更划算一點。

  「那……你說呢?」她小心翼翼地問。

  「選第一項。」

  「我聽你的!」她驚人的乾脆。

  其實就是想去吧……膽小的小姑娘。

  ***

  瓢蟲小姐的男朋友的家離得不太遠,走了十分鐘左右就到了。

  不過最大的問題是,瓢蟲小姐一看到那男人家門就渾身發抖,怎麼也不肯進去。最後溫樂灃好說歹說,才好不容易讓她妥協,兩個人(妖)磨磨蹭蹭地上了樓。

  那男人家的房門虛掩著,可以從縫隙看到門內的東西。不過那縫隙實在太小了,根本看不出來裡面是個什麼情況。

  「門怎麼會虛掩呢?」瓢蟲小姐六神無主地叨叨,「怎麼會虛掩呢?他最喜歡鎖門了,家裡有沒有人都會鎖門的,怎麼會虛掩呢?」

  溫樂灃看著那扇虛掩的門,不知怎的感到一陣難以言表的心慌。

  「也許他是有客人呢?不如今天就不要進去了吧,我們明天再說。」他說著就去拉她的手,被她用力掙開。

  「不行!我一定要看到他沒事才放心!」她毅然決然地推開了門。

  在她推開門的剎那,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劈頭向她蓋來,她尖叫一聲,被死死兜在了網中央,網口一收,拚命掙扎的她就被拖了進去。

  已經許久不曾戰鬥的溫樂灃,幾乎是愣著看著這一切,直到她被拖走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網子的後部,想把它拉住。

  然而那東西另一頭的人是用了猛勁,一個用力之下,竟連溫樂灃也一起拖了進去。門在溫樂灃的腳後關上,然後再從外面聽,便已是無聲無息。

  屋內,從他們進來起,週遭牆壁便傳出了囂張的大笑與回聲。一個西裝革履的長髮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一隻手抓著蜘蛛網的絲結頭,臉上帶著得意洋洋的笑。

  「呔!何方妖怪!還不快快現形受死!」

  溫樂灃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我們是什麼妖怪,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嗎?」

  「說得也是。」那男人居然很同意地點頭。

  「你是什麼人!」瓢蟲小姐從網中很困難地伸出一隻手,指著他大罵,「你是賊吧!闖到我們家來殺了他,然後搶了他的屋子!溫樂灃先生,你一定要幫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啊!」

  那男人訕笑一下:「你沒病吧?是你老公請我來的嘛。」

  「胡說!那個人是個道士!」

  「……」這位瓢蟲小姐似乎沒有「換衣服」的概念……

  那個西裝道士也已經不想再辯解什麼,他向溫樂灃舉了舉手中的蜘蛛網結,笑著說:「看見了嗎?這叫做寒冰絲,是天山上稀有的寒冰蜘蛛結的網,妖怪們被抓進來就沒有能逃得出去的,人類更別說了!你要不要也試一下?」

  溫樂灃看了他一眼,彎身將那網連瓢蟲小姐一起拉起來,嘗試著撕扯。

  「跟你說不可能的,要不你就快點走吧,反正和你沒什麼關係,我只要抓到這只瓢蟲就算交差了……」

  溫樂灃抓住一隻網扣兩邊,猛地用力一拉,那被稱為堅固無比的寒冰網「刷拉」一聲,被他扯開了一道巨大的裂口。瓢蟲小姐被他從裂口中拉了出來。那西裝道士目瞪口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的寒冰網!」他心疼得眼淚都下來了,「據說連神仙也掙脫不開的寒冰網……」只是據說而已……

  溫樂灃給他的回答是:「哦。」

  「哦什麼哦!我殺了你!我珍貴的寒冰網啊!」

  瓢蟲小姐偷偷摸摸地往屋內摸去。

  西裝道士發現,大喝一聲:「妖怪哪裡走!」從袖中竟拉出一把拂塵來,撥出一道金光向瓢蟲小姐打去。

  溫樂灃一把抓住了拂塵的掃尖,西裝道士惡狠狠地盯著他。

  「有一不能再二!你毀了我的寒冰網,我今天一定要收了你這個妖怪不可!」

  不由分說,啪啪啪啪便是一陣快攻,溫樂灃見招拆招,只用一隻手便能從容應對。在這當兒,瓢蟲小姐已經鑽到了裡屋,突地,傳來她的一聲尖叫。

  溫樂灃心一沉,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雙手往外一分,向那西裝道士狂風驟雨般攻去。

  本來西裝道士武功就不如他,現在更是一陣手忙腳亂,生生被他打中了好幾拳,眼睛都腫了。

  這西裝道士也是沒有挨過揍的主兒,如今哪裡受得了這委屈,憤怒地大喝一聲,向後幾個翻滾落到窗邊,大吼一聲:「雷神天將急急如律令!」

  剛才還晴空朗朗的天空剎那間烏雲密佈,雷聲滾滾,一道道金色的雷電透過玻璃向屋裡劈了過來。

  這道士……原來不是個只會欺負小妖怪的傢伙嘛!

  瓢蟲小姐一進屋裡,便被驚得大叫一聲,哭跪在地上。

  「小中!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叫於中的男人被捆在床腿上,嘴裡被塞了一條毛巾。

  她一邊哭一邊爬過去,幫他把嘴裡的毛巾取出來,然後努力地解綁著他的繩子:「怎麼會這樣的!那傢伙果然不是道士對不對?他是強盜!咱馬上把他扭送到警察局去!」

  那男人被鬆了綁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地說:「對不起!阿瞳!我不該聽信那個騙子的話!你這麼賢淑這麼可愛,怎麼可能是妖怪呢?」

  瓢蟲小姐愣了一下,開始使勁捶打他:「可是你當時為什麼不信我?」

  「都是我被迷了心竅呀!」他後悔萬分地說,「可是你還居然回來找我……」

  他的臉上,是真真正正的後悔,瓢蟲小姐絕對相信這一點。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瓢蟲小姐幸福地哭起來。

  太好了……原來他的愛情是真的……原來她沒有受騙……

  「以前都是我的錯!」他毅然道,「我以後都不會再不信你了!我知道這世上只有你對我好!那個騙子根本就是騙錢的!要不是你來,我說不定都被他殺了……阿瞳……我從今以後都相信你,絕對不會再相信你以外的人,真的!」

  「我信!我信!」

  「我愛你!阿瞳!」

  「我……小……我……哇——」瓢蟲小姐大哭起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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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裝道士目瞪口呆。

  他沒見過……他何曾見過這樣的人?

  一個個驚雷閃電不斷地打在溫樂灃身上,卻像打在了一個虛幻的影子上一樣,沒得到任何反應。

  溫樂灃慢慢地在雷電的擊打中向他走去,如同鬼魅。

  「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東西!」西裝道士顫抖地指著他,說,「不要過來……我讓你不要過來!」

  溫樂灃笑笑:「你不是很厲害的道士?怎麼會猜不出我是什麼東西?」

  他張開自己的手,繼續向他接近。這個白癡!看了這麼久還沒發現,他根本沒帶身體來?

  西裝道士舉著拂塵,手抖得篩糠一樣,「不怕雷電的……除非是萬年以上的老妖……或者……或者……」

  「或者……是神仙?」還有魂魄……不過這一點他不打算提醒這個半吊子!

  溫樂灃扼住他的喉嚨,將他從地上拎起來,「本來神仙和妖怪都不與人類為敵,你為什麼要專門和我們對著幹?她和那個人類是自由戀愛,你管得著嗎?」

  沒有咒語,雷電逐漸變弱,終至消失。

  西裝道士被他扼得直翻白眼,「是……是自由戀……但是……」

  「溫樂灃先生!」

  溫樂灃手上的勁道放鬆了些,回頭發現瓢蟲小姐拉著她情人的手,出現在他們面前。

  「找到你的情人了?」

  「嗯!」瓢蟲小姐大力點了點頭,「那個傢伙果然是個強盜!他居然把小中綁起來!」

  溫樂灃挑了挑眉,冷冷地看一眼那個西裝道士。

  西裝道士嚥了一口唾沫,「不……請聽我說,其實事情是這個樣子的,剛開始呢,我本來沒有……」

  溫樂灃肋下的手臂一拳砸上他的胸骨,那傢伙嗷地一聲被打飛,牢牢地黏到了牆上。

  「這就太好了。」溫樂灃笑著說。

  「謝謝你……」瓢蟲小姐感動得又開始掉眼淚,「要不是你我就真的錯過了……真的很感激!你不僅救了我,還拯救了我和他之間的感情!」

  「這只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溫樂灃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正想就這麼出門,忽然想起牆上還黏著一個,便又回頭走到那道士身邊。這傢伙是一定要剝下來帶走的,否則在這裡實在太妨礙人家小夫妻……

  站在道士面前,他一邊想著瓢蟲小姐用殺蟲劑自殺的情景,一邊忍不住又笑了一下。這個傻妖怪,要是以後想起今天的事,她一定會把自己笑死的吧。

  他正想著,身後傳來「撲」的一聲輕響。

  他愣了一下,幾乎以為是自己受到襲擊了,於是回頭,發現瓢蟲小姐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不,她沒看他,她大睜的眼睛裡什麼也沒看。

  然後他又聽到了「撲」的一聲,這回比剛才聽得更清楚了,就像是有人把利器戳到肉裡一樣的聲音。他低頭,發現自己的胸口出現了一把一穿而過的拂塵。

  瓢蟲小姐倒在了地上,透明的血跡在地面上暈開。她腦後插著刻有符咒的短刃,從腦袋的裂口中,噗噗地直往外冒著透明的液體。

  ——根本沒有什麼強盜,也沒有什麼信錯人的問題。

  ——騙人的,根本就是瓢蟲小姐那個深情的男友!

  ——戀愛中的女人是沒有理智的,他根本不該相信她的判斷!

  「混——蛋!」溫樂灃暴怒,掄圓了胳膊狠狠地向後揮去,但他的胳膊揮了個空,那個該死的道士早已料到他的動作,猛地拔出拂塵,在地上一滾,躲開了他的攻擊。

  溫樂灃胸口的鮮血狂噴出來,濺得滿牆都是。

  他是魂魄……沒錯!他現在還是魂魄,但那是道士的拂塵!這拂塵穿過了他的魂魄,也傷到了他的軀殼!

  他不顧自己的傷勢,踉踉蹌蹌地追著那個男人,想將他立斃於掌下。但他的能力隨著血液的噴湧逐漸減弱,不要說造成傷害,連抬起胳膊的力量也越來越小。

  道士和那個男人哈哈大笑,只是輕鬆地走幾步,就可以躲開他花費全身力氣的動作。

  「你們會遭報應的……你們會遭報應的……」他連口中也吐著血,憤怒地說。

  「報應……哈哈哈!報應!」那兩個人類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殺妖怪有報應呢?神仙說這是功德!功德積夠了還能成仙呢!至於你,只要把你打得灰飛煙滅就沒人知道了!哈哈哈哈……」

  「成仙……」溫樂灃冷笑,「你他媽的做夢去吧……!」

  無效的追殺最終耗盡了他的力氣,讓他倒在了瓢蟲小姐的血泊上。

  血泊中的女人早已不見,只剩下了血中的刀,還有一隻小小的瓢蟲。

  瓢蟲小姐,已經死了。

  「混蛋……」溫樂灃閉上了眼睛,他最後吐出的虛弱話語,不知道是在罵他們,還是在罵自己。

  也許他真的不該多管閒事。

  也許他那時候就讓瓢蟲小姐自殺比較好。

  更也許他應該僅僅救下她,但絕不該勸她回家。

  他歎息。和那麼多妖魔鬼怪戰鬥過那麼多次,從小時候就一直在抗爭,到了現在卻……真是陰溝裡翻船……

  很抱歉,瓢蟲小姐……

  「大師,怎麼樣?」那個於中踢了一下溫樂灃的手臂,一臉的厭惡。

  西裝道士得意的鼻子都快長到頭頂上去了,「哈哈哈哈……當然沒問題!我連他的命門都戳碎了!他怎麼可能還有活路?哈哈哈哈哈哈……」

  「大師說得是!」於中諂媚地獻上一根煙,西裝道士搖手不要,「那,大師,這人怎麼辦?他難道就一直這樣子?被人看到還以為我殺了人哪。」

  西裝道士露出了有點納悶的表情,「說到這個我也奇怪,命門都破了,不管是神仙還是妖怪都該恢復原形了吧。怎麼還維持著這個模樣呢?」

  「啊!那我們該怎麼辦?」

  「別急,」西裝道士躬身摸上溫樂灃的腳,然後一點一點向上摸,「這種情況八成因為他身上有什麼寶貝,讓我找找看,沒準還可以增加法力延年益壽……」

  摸著摸著,西裝道士的手忽然猛地一彈,像被電打到一樣跳了起來。他有些驚恐地看著溫樂灃的腿,又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不敢相信一樣。

  「大師,怎麼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道士一邊念叨著,一邊顫抖著後退。

  「大師?」於中正驚訝著大師的奇怪變化,一回頭,也驚得大叫,「啊!你你你不是——」

  溫樂灃擦著嘴角的血,慢慢站了起來。他左手拿著開蓋的手機,身體周圍環繞著淡淡的黑光。

  「我不是怎樣?嗯?」他冷冷地微笑,一如鬼魅,「你們以為……一個小妖怪就沒有靠山了是不是?你們以為看起來很無能的人,就很好欺負了是不是?你們以為這樣滅掉我們就沒人發現?嗯?」

  他舉起沾染血液的手機,向他們炫耀似的一晃。

  「別忘了,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叫做傳遞工具。」

  西裝道士的臉都綠了,「是魂魄行走……是魂魄行走!你是陰家的什麼人!」

  魂魄行走,通過任何工具,只要它能將資訊傳遞過來,就能將魂魄的力量傳遞過來。溫樂灃在這頭,溫樂源就在那頭,只要他們之間還有這個手機,溫樂灃就能使用溫樂源的力量。

  這樣的能力聽起來很好,不過很累,如果不是太需要,他們是不會這麼做的。而這個摩登道士居然知道魂魄行走,也勉強算不錯了。

  溫樂灃稍微歪了一下頭,笑笑:「我們的關係比較複雜,那個綠蔭公寓的管理員,我和哥哥叫她姨婆。」

  西裝道士慘叫著奪路而出,溫樂灃用沒有握手機的手向他一揮,好像有什麼很重的東西揮過去了一樣,猛地壓在了道士的背上,把他壓得慘叫著趴到了地上。

  二百公斤,是溫樂源能控制的最大壓力,他很幸運,溫樂源從來沒有對普通人用過這麼高限額的力量。而溫樂灃,也從來沒有讓他對普通人使用過這麼強的力量,但今天他沒有說話,到最後他也不會為他說一句話!

  對溫樂源而言,他不該傷害溫樂灃。

  對溫樂灃而言,他不該對瓢蟲小姐趕盡殺絕!

  他犯了「禁忌」,所以他將得到「懲罰」。

  「饒命……饒命啊!饒了我!我有眼不識泰山!居然……啊!」

  道士還在慘叫。他居然沒死,果然不是普通貨色。一般人這時候應該已經骨折筋斷,死得很透了才對。

  溫樂灃一隻手放在他正在承受強大壓力的背上,抬頭看著躲在角落裡,已經尿了一褲襠的於中。

  「記得我說過的,報應?」

  於中拚命點頭……一會兒,又拚命搖頭。他已經連話都不敢說了。

  「你們說想成仙是不是?沒有報應?嗯?」

  溫樂灃的手底下發出哢哢脆響。

  「報應總會來,只不過是早晚罷了。」

  手下的人從喉嚨裡擠出的垂死聲音,他的骨頭正在一根根斷裂,粉碎性的,就算是華佗再世也不可能修復得了,他已經快完了。

  ——只要,沒人救他的話。

  「大……大師!神仙!您放過他吧!」於中顫抖著大叫,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他快死了!」

  「哦,那你的妻子呢?」

  「她不是人!她不是人啊!他是人!不能殺人!」

  就在快要壓斷那道士心臟附近的肋骨,讓骨頭插入他心臟的時候,溫樂灃忽然住了手。

  他拿起手機放在耳邊:「哥,行了。」

  「……真的沒事了?」

  「嗯。」

  溫樂灃掛了電話,放開了奄奄一息的道士,用很奇怪的目光看著於中。

  於中不敢面對他的目光,也不敢說話,只是一直打顫。

  「報應……沒理由只有他一個人受,你說是吧?」溫樂灃說。

  於中不明白他要說什麼,想點頭,又想搖頭,最後既沒有點也沒有搖。

  溫樂灃扯開道士的衣服,沾了自己身上的血,開始在他的背上畫奇怪的符號。

  畫完之後,他走到了於中面前。

  於中一邊顫抖一邊後退,他一把拽住他,按倒在地,扯開衣服,於中死命掙扎,但他哪兒是溫樂灃的對手?溫樂灃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便壓住他,在他背部的同樣位置也畫上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符。

  「你說,不能殺人,」溫樂灃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起身,後退,「你說,殺你妻子就是應當。好,好,你很善良。那我現在告訴你,其實我在你們身上畫的是同命符。從今天起,他活,你活;他死,你死。」

  於中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使勁用已經破爛的衣服擦自己的後背。

  溫樂灃笑了:「沒用的,你能擦掉血,但擦不掉符,不信的話,你可以讓他死死看。」

  「不要啊!」於中撲過來,趴到他腳下嚎啕大哭,「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把這個符解了吧,把這個符解了吧!」

  「為什麼要解了呢?」溫樂灃驚訝地問,「他不是你的同類嗎?不是不能殺人嗎?反正只要他活著你就能活著,這有什麼關係?」

  「不是的!不是的!」於中死命拽他的褲腿,「我不要和他一起死!大師!求求你,神仙!我不想死!我不想照顧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我不想啊!我不想啊!」

  「是啊……」溫樂灃看了看瓢蟲小姐透明的血液,冷冷地笑了,「誰都有求生的本能……不想死的人有很多,不只你一個。」

  他一腳踢上於中的胸口,於中倒在地上,痛得身體蜷在了一起。

  溫樂灃走到瓢蟲小姐的血液中,躬身撿起她小小的身體,托在手心中,轉身離開了瓢蟲小姐傷心的房子。

  「我明明都知道,這將是最後的擁抱,你給我一個圈套……」

  溫樂灃打開手機,設定為歌聲的鈴聲頓時斷了。

  「樂灃?」

  「嗯?」

  「你沒事吧?」

  「沒事。」

  「……我聞到血氣,還有殺氣。」

  「沒事。」

  「是你身上的殺氣。」

  「我說沒事!」

  「……樂灃。」

  「……」

  「你一定會處理好的,所以我不需要過去,是不是?」

  「……」

  「樂灃?」

  「……」

  「你在哭嗎?」

  「沒有。」

  「哦,那就好。」

  那就好。

  溫樂灃就這樣開著和兄長通話的手機,茫然地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我拿什麼和你計較,不痛的人不受煎熬,原來牽著手走的路,只有我一個人相信,天荒地老。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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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51:19 |只看該作者
從馮小姐講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一


  一生,一世,秘密往事。

  永遠地關上嘴,閉上眼睛,摀住耳朵,不說、不看、不聽。

  「這是你的罪孽,都是你的錯。」

  耳畔沒完沒了的私語。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

  五歲的小男孩從門外面啪嗒啪嗒跑進來,消失在樓梯口。

  五歲的小男孩從走廊裡啪嗒啪嗒跑出來,消失在太陽下。

  五歲的小男孩從樓梯上啪嗒啪嗒跑下來,消失在角落中。

  他發現自己一動都不能動,只能這麼看著小男孩一次次跑出來又一次次消失,自己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

  馮小姐嘴裡哼著「玫瑰玫瑰心兒堅,玫瑰玫瑰刺兒尖……」的歌兒在樓梯上飄浮,像坐電梯一樣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溫樂源坐在樓梯最低的台階上,頭靠在扶手上,強壯的身軀硬是把本來就不太寬的樓梯堵得水洩不通。

  「玫瑰玫瑰最嬌美,玫瑰玫瑰最艷麗,春夏開在枝頭上……」

  「馮小姐你別唱了……」溫樂源熬不住了,抱著腦袋痛苦萬分地說。

  本來馮小姐的嗓音不錯,唱歌的效果應該也不錯才對,可惜她畢竟是鬼,有哪個人聽鬼唱歌不起雞皮疙瘩的?

  溫樂源的反應很正常。

  「要麼你就回你房間去……要麼繼續聽我唱歌……這裡是我的地盤,不歸你管。」馮小姐陰涼涼地給他一句之後又繼續唱,「玫瑰玫瑰我愛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濃……」

  就算這歌聲如何動聽……有人會喜歡看著一個光有背面沒正面的女人,飄來飄去地唱嗎?

  溫樂源神經很粗,但不代表他的神經能比得上水管粗。

  溫樂源終於忍無可忍……地四肢並用,開始往樓上爬,看來馮小姐是贏得差不多了。

  「玫瑰玫瑰……」

  爬到一半,溫樂源的動作又停滯了,他想了想,倒退著爬了下來。

  「你又回來幹嗎?」馮小姐問。

  「我改變主意了。」溫樂源坐回原來的位置,說。

  見自己的歌聲沒用,馮小姐也不唱了,轉而選了溫樂源背後的較高台階站著,「溫樂源……」

  「幹什麼?」

  「我可是你的長輩。」

  「是啊,你做我奶奶都夠了。」溫樂灃不耐煩地說。

  「所以,這麼多年,你們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溫樂源搓了搓臉,好像要把她說的話全都搓出去,「行了,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無事不知無事不曉,能不能讓我安靜會兒,這時候和樂灃整天待在一起就夠難受的了,好不容易逃出來會兒……」

  頭頂上傳來冷冷的聲音:「哦,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啊,竟然讓哥哥大人這麼為難。今天你不如就在那裡一直待著吧,等舒服了再回來。」

  等溫樂源大驚失色地抬頭去看時,樓上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你看!你看!」溫樂源埋怨地說,「又把他得罪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就脾氣暴躁,我都盡量忍著不敢得罪他了……」

  馮小姐做出一個無奈的手勢:「那怨誰?還不是你自己話太多?我剛才可是連一句都沒說過。」

  溫樂源痛苦撓頭,「啊啊啊!都是你的錯……」

  馮小姐:「……」你到底聽進去我說話沒有?

  「好了,」馮小姐用腳後跟碰了碰他,「這麼大人了還整天看著弟弟眼色行事,像什麼樣子?奶奶來給你講個故事,讓你把不高興的都忘了吧。」

  溫樂源氣死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馮小姐裝作沒聽到的樣子,自顧自地就開始講她的故事:「從前有個男人殺了女朋友,結果血衣洗不乾淨,據說女朋友的鬼魂會藉著沒洗淨的血衣來找他……」

  「最後女朋友對他說『因為你沒用某某牌洗衣粉,笨蛋』,是不是?」

  馮小姐靜默,一會兒又繼續道:「那再給你講個故事。從前一對夫婦帶著小男孩出去玩,小男孩在樹下高興地跳來跳去……」

  「後來看錄影帶,才知道原來有隻鬼手抓著孩子的頭髮一拔一拔,對不對?」

  馮小姐默然,再一會兒又繼續:「再來個故事,你一定沒聽過,而且你們這些男孩子肯定愛聽。話說有一個女孩子在澡堂洗澡,一個女鬼跟她說……」

  溫樂源忍無可忍地跳起來對她吼:「我替你說吧!那女鬼說『學妹你看我好慘我沒有腳啊!』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就跟你一樣絮叨!

  「別人都知道了還說!女孩氣急了就跟我一樣啊!轉過來說『學姐你看我更慘我沒有胸啊!』就跟你一樣只有背沒有胸啊!

  「還要不要聽?還要聽的話,我還知道很——多!要不要我講給你聽!」

  本來溫樂源就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現在的嘴臉更是恐怖得像要吃人一樣,面如鍋底,眼如銅鈴,牙齜得老長,說他是妖怪都不夠形容的。

  如果馮小姐有正面的話,她現在的表情大概會清清楚楚刻上「目瞪口呆」四字。可惜她只有背,所以溫樂源只能看得到她稍微往上飄了一點,再無其他異狀。

  溫樂源深呼吸幾次,又坐回去:「對不起,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忘了那些事,不過我真的很煩,讓我安靜會兒……安靜會兒……」

  馮小姐歪了歪頭,好像在通過那雙不知道被藏在哪裡的眼睛看他。

  「好吧,既然這樣,那我就再講個故事……」

  溫樂源真的要絕望了:「姐姐!阿姨!奶奶!祖姥姥!你行行好吧!」

  「這個故事,你一定沒有聽過。」

  「如果是從網路上看來的就不必了,胡果那個膽小鬼的存貨,你看過的我也看了……」

  馮小姐輕笑:「這個故事我還沒有給別人說過,你怎麼就知道了呢?」

  還沒有給別人說過……他問:「是你自己的故事嗎?」

  「唉呀,我也不記得了,」馮小姐笑,「不過這也怨不得我啊,這麼多年了,誰還老記得那麼清楚呢?」

  「那好吧……」溫樂源疲憊地說,「沒聽過的,你講吧……」就當沒聽見吧……沒力氣了……

  ***

  有一個女人……也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也許是沒落貴族的女兒,出嫁到外地去。

  雖說因為連年戰爭,家中已經逐漸蕭條,但女兒出嫁這種事還是不能等閒視之,嫁妝當然不能少,大件的小件的湊合湊合,就是長長的一條龍。

  本來有朋友在軍閥手下做官,願意一路護著,結果出嫁前一天被調走打仗,可吉時又不敢耽誤,出嫁的隊伍就只好忖忖地出發了。

  果不其然,出嫁隊伍剛走到一半,經過一個叫烏頭山的地方時,忽然衝下來一隊土匪,硬生生地衝散了隊伍,開始大肆搶掠。

  那些家丁保鏢哪是土匪的對手,只是稍稍做了些抵抗,轉眼間就被殺得一個不剩。

  出嫁的新娘子在丫鬟婆子的幫助下逃出轎子,但女子的小步子怎能跑得過土匪的高頭大馬?

  只聽得身後呼喝聲越來越近,新娘子什麼也忘了,只知道不停地跑,跑……

  馬蹄聲已然接近背後,丫鬟在身後猛推她一把,悲愴地喊:「跑啊!小姐!」

  身後,隨即傳來丫鬟的慘叫。

  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新娘子挽起裙子發瘋地跑,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遠,又跑了多久,等她恍然之時,才發現早已甩掉了土匪,跑到了一個小城鎮上。

  那個小城鎮離夫家不遠,她便用身上僅剩的錢,雇了兩個身強力壯的農婦,請她們送她到夫家去。

  儘管遭遇那樣可怕的事,所幸她身上還帶著嫁人的信物,到了夫家,很快就被迎了進去,夫家一面派人去她家中通報她平安的消息,一邊與她成了拜堂之禮。

  如果人生也能如故事一般,到了該結束的地方就結束,那必定能少了很多的遺憾。可惜,這不是故事。

  新娘子變成了少奶奶,新婚的幾個月裡,夫妻兩個真個是整日卿卿我我,蜜裡調油,好得跟一個人似的,羨慕死人。

  但最甜的時間只有那段,結束之後,方才是地獄的開始。

  少奶奶的丈夫原本是個紈褲子弟,仗著家大業大,整日在外面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無惡不作;但因為還有兩個稍成才的弟弟,他爹娘也就不管他。

  這回因新娘子貌美如花,竟能令他新鮮了幾個月,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但僅僅這幾個月已是他忍耐的極限,不久,他便又故態復萌,丟下新婚妻子和他的狐朋狗友們玩在了一處。

  可憐少奶奶年輕貌美,卻被丟在深宅大院中自生自滅,沒了夫君相伴,又彷彿沒有懷胎的消息,如今連到前院與公婆一同進餐的資格都沒有,只有整日以淚洗面。

  具體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也許就是從夫君不再往後院來之後不久,少奶奶就得了一個怪病。

  每天吃罷早飯,她就全身酸軟,必定要躺下睡覺,約莫半個時辰後,不管有沒有人叫,她都會忽然醒來,此時就會發現她全身正在流水。

  那水既不臭也不黏,就像出汗,只有點淡淡的血腥氣,流水的時間大約一個時辰左右,每每要將床褥都浸得透濕方才慢慢停止。

  少奶奶怕死了這怪病,原本她就不再受那家少爺的寵,路上丟了那麼多嫁妝,家裡又無力再置辦那麼多禮品,夫家就在為這個不高興,猜測是不是她家小氣不願出錢,收了她與兒子拜堂已是大恩德,現在又得了這個怪病,不趕她出門才怪呢。

  幸虧夫君新婚過了之後,便總也不在她這裡住,就是住也住不到她發作的時候。

  所以這病也只有家裡又補送來的陪嫁丫頭們知道,到了時辰拿淨褥來給她換掉,被水浸透的就悄悄拿去洗。

  奇怪的是,就算身體這樣流水,她也不需要喝很多水來補,甚至逐漸不餓也不渴,連飯也不想吃了。

  有一個月,夫君全沒到她這裡來一次,她竟還稍有些慶幸,因為這樣就不必緊張夫君知道自己的秘密了。但之後的消息,才是真正打擊了她。

  夫君,同時迎娶了第二、第三房妻子。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夫君必定會有第二第三個妻子進來,新婚之時她就聽他說過,不過沉浸於甜蜜之中的她,完全沒想到這樣的事居然真的會出現。

  她的房和二房、三房離得很近,只隔了一道牆,從那天起,她就只能整日留在自個兒的房裡,聽著隔壁夫君和她們的調笑聲。

  也似乎是從那時候起,每日,水流得更多了。

  剛開始還只是染濕了被褥,如今除了染濕被褥之外,還從床上流下去,流成一道蜿蜒的小河,在屋裡詭異地攀爬。更怪的是,現在流出的水也不像以前那樣清亮亮的,而是變得非常渾濁,帶了些暗紅的顏色。

  二房和三房的家境不錯,雖然她家已經開始敗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兩房家加起來也比不上她家。

  可那兩房並不因此就安分地做小,反而天天在夫君耳邊嘰嘰咕咕沒多少好話,搞得夫君偶爾到她這裡來也是吊著一張臉,不多久就走了。

  她惴惴,不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兒了。但夫君的眼色就是她的命運,若是夫君都這樣對她,那她的日子還能好過得了嗎?

  可是變了心的男人就拉不回來了啊!她卻還不明白,只一味地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拚命在自己生病後臉色就沒有好起來的臉蛋上,塗抹胭脂水粉,每日每日,勾繪出好一副精緻的美人圖。

  但除了這些之外,她根本不敢去做任何事來挽回丈夫的心,更不敢有半點不滿,她只希望夫君能回頭,只要他回一下頭,一定能看得到她為他盛開得多麼漂亮。

  因而即使是這樣美麗的她,夫君漸漸地連一次都不再來看她,牡丹開得再美,賞花人不在,也是不行的。於是牡丹又漸漸枯萎了。

  應該賞花的人不在,不代表別人就是死的;夫君不在,不代表他的兄弟們就不懂花開時的絕美勝景。

  也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也許偷情才夠刺激,不知從何時起,夫君的兩個弟弟就有意無意地出現在她的小院裡,明裡暗裡地對她挑來逗去。

  她可是從小便被教會要嚴守三從四德的大家閨秀,哪裡見過這等陣仗,被嚇得大驚失色。

  可不管她怎麼躲,那兩個人總能交替著出現在她面前,又是淫詞又是艷語,把她臊得又羞又怒,卻對這兩個小叔子沒有辦法,若是告了公婆,反而會被罵做不守婦道、勾引小叔的淫蕩女人。

  一次,夫君的大弟竟要強行將她往床上按,她拚命掙扎,結果二弟進來了,她向他求救,以為他能救她,沒想到那兄弟二人竟是同樣禽獸,撲過來就幫著按她的腿。

  她喊啊,喊啊,喊得嗓子也啞了,她知道娘家給她帶來的丫鬟,必已被做了手腳,但她也知道至少隔壁的二房和三房肯定是能聽到的。

  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房樑上迴盪,她聽到顫動的木床在耳邊呻吟,但是沒有人來救她,沒有人來救她。

  ——有人來救她,可惜是在最不堪的時候。

  夫君的大弟辦完了事,二弟剛要爬上她的身體,門就被撞開了,氣得發抖的公婆站在門外,惡狠狠地看著小屋裡散發淫靡氣味的三個人。

  「救救我……」她無力地乞求。

  但誰也沒聽到。

  「反了!反了!一個淫婦就把你們都弄昏頭了!」婆婆扯散了頭髮,邊哭邊罵。

  公公舉起枴杖,不由分說就向床上的她打來。

  被父母的蒞臨嚇呆的兩個禽獸終於醒悟,叫道:「爹!娘!是這蕩婦她勾引……」

  枴杖不由分說地兜頭打下,那兩個禽獸套上衣服就倉皇逃竄,又被家丁們擋住。唯有她,無人理會,本就讓血流了滿床,又硬受了一拐,已是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見她這樣,公婆也好像嚇壞了似的,帶著人火速退了出去,把她娘家的丫鬟僕從都丟進小院裡,又鎖上了院門。

  那門一鎖,就是三個月。

  她受了嚴重的傷,且被關在這小院裡,沒有大夫來看,她的身體就很快地壞了下去。後來,她已經不太記得那段時間的事情,只記得自己時而清醒、時而昏沉,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而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

  日復一日,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偶爾她稍微清醒,就覺得丫鬟僕從們好像少了。

  她想,他們也許是逃走了吧,不知道是從哪裡逃走的呢?如果可以的話,她也希望悄悄逃掉。

  但是捨不得夫君啊……對了,夫君呢?為什麼他不來呢?

  終於有一天她清醒的時候,發現連最後一個丫鬟也不見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

  她有些痛苦,又有些放鬆,因為再也沒有人陪她一起受罪了,再有罪她自己受就好了。

  她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一日夜晚,她沐浴在月光下,慢慢地給自己梳頭。寒冷的夜裡,院中竟還有小白花開著,她就看著那些白花,口中輕輕地哼歌。

  沒關係,沒關係,就算只讓她一個人住在這裡,她也不怕,她知道她是清白的,她知道夫君必定明白她的,總有一天,她會向公婆說清楚,讓兩個小叔子還她的名譽。

  當然她明白,自己的貞節無論如何是回不來了,但她已做好了在這裡待一輩子的準備,即使只能隔牆聽著隔壁夫君的聲音,聽著他與小妾們的歡鬧,即使今生都只能住在這裡,也都罷了。

  有腳步聲經過小院門前,兩個男人低低說話的聲音鑽入她的耳中。

  「喲,這裡怎麼陰風陣陣的,怕人呢。」

  「是啊,那……時候沒人住以後,這兒就老這樣。」

  「我怎麼還聽得見人唱歌呢?」

  「別胡說!人嚇人嚇死人的!」

  「是是是。不過我也聽說,當初的大少奶奶長得那個漂亮,人人都誇!結果誰知道是個狐媚子,大少爺又娶了兩房太太,她就忍不住了,嘻嘻……居然一下子勾搭兩個少爺……」

  「嘿嘿嘿嘿……你光是聽說,我可是親眼看到!那大少奶奶的腿啊,白得……嘻嘻……那眉,那眼,那身浪勁!連我都想爬上去……

  「嘻嘻嘻嘻……要不是當時就被老爺打死了,新大少奶奶還說要把她賞給我們……」

  說話的聲音逐漸遠去,她緩緩放下手中的梳子,注意到上面已經被自己捏出了深深的指痕。

  新的……大少奶奶啊……

  月光,仍是又清又冷,冷得令人發顫。但她已經沒有感覺了。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看著手想,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用這把梳子的呢?白色的,沒有裝飾,沒有刻花……對了,連梳齒都沒有的。

  每當夫君不來的時候,她其實沒有在睡覺,身體流水的時候,她也沒有睡,只是坐在那裡梳頭,用這個梳子……不,這不是梳子,這是是一根人骨,我一直在用一根人骨在梳頭。

  可是,這是誰的骨頭呢?

  月亮清涼幽深的光芒照在院角,她看看那裡,原本應有小白花的,小白花到哪兒去了呢?為什麼那裡只剩下一堆堆的人骨呢?

  是了,她終於想起來了,那些丫鬟和僕從其實根本就沒有走,他們都留下來了,留在這個小院裡,變成了小白花……

  不,那不是小白花,只是她的錯覺罷了。

  她把他們都吃了,都吃了……

  她終於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其實她當初就沒有逃過土匪的追擊,土匪一刀插進了她的背心。

  送親的隊伍並不是在行進的時候被土匪追到,而是在湖邊休息的時候。所以她當時逃向的也不是活路,而是湖水中央。

  被砍到之後她又繼續地跑啊跑,一直跑到水裡,淹死在裡面。

  是了,是了,她早已死了很久,卻還心心唸唸地要嫁人,因為偷偷見過的夫君一面,那個英俊少年。

  為了回到夫君身邊,她變成了吃人的鬼,每天每天,不知道吃了誰,然後,回來流水,把那個人的水都流掉,等待下一次的吃食。

  但付出這麼噁心的代價之後,最終她得到了什麼呢?第二次被弄死,然後一口一口吃掉身邊陪嫁的丫鬟僕從。

  她以為他們能給她作主的,她以為總有人能給她作主的。

  但其實沒有,誰也靠不住。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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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51:32 |只看該作者
從馮小姐講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二    上


  那天晚上的事,對所有生還的人來說都是惡夢。

  二少爺和三少爺忽然瘋了,對著牆壁拚命下跪叩頭求饒,嘴裡喊著化做一灘水失蹤的大少奶奶的名字,一會兒,竟癱倒在地上。

  和他們在一起的老爺和夫人趕快讓人去扶他們起來,才發現他們從七竅裡不斷地湧出血來,有個丫頭尖叫一聲,就見兩位少爺的身體從毛孔中往外噴血。

  如果有人見過當初她「生病」的模樣的話,必定就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可惜,即使她生了那麼長時間的病,除了身邊人之外,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接著全身噴血的是老爺,然後就是夫人……

  那天晚上,好好的家裡變成了血池地獄,到處都是呻吟聲,到處都是新鮮噴發或正逐漸乾涸的鮮血。

  不能逃,逃不掉,逃到門口就要被硬生生地抓回去,從腳開始,一點一點捏碎。只有幾個膽大敏捷的,爬牆竄了出去,才算保住了命。

  等到第二天日出,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偌大的院落裡,只剩下了一具具皮包骨的屍首,蒙著黏糊糊的血漿,間或有老鼠在屍首中間跑來跑去。

  至於大少爺和他的新妻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哪兒去了,因為天亮以後,膽大的官差到那家看時,在大少爺房間只看到了一堆碎肉,誰也不知道那堆碎肉是誰的,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死了以後,誰都是一樣的了。

  這整個宅子從此就變成了鬼屋,沒人敢住,沒人願意買,只要有人敢進去,那必定是活著進去死著出來,把繼承那家房產的親戚急得直跳腳。

  幸虧後來來了一個法力高強的道人,讓人去撈出作怪的少奶奶的骸骨,埋在地基下,又蓋了一所房子,她才終於安靜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壓著骸骨的房子轉了無數人的手,人們已經忘了它所代表的故事,只看到那骸骨上的房子。

  幾十年前,一場大火燒燬了那棟房子,有人在上面又蓋了一座更漂亮的建築,然後又是斗轉星移,兜兜轉轉。

  最終,那間房子變成了公寓,吸引著無數南來北往的客人進住——包括那些不是人的東西。

  ***

  「故事講完了?」

  「講完了。」

  「真無聊。」溫樂源評論。

  「是啊,我死得真無聊。」

  溫樂源扭頭看著她,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嘴巴,「你你你你……你是說那是你嗎?」

  馮小姐默認。

  「那你的正面呢?正面哪去了?別告訴我是變成水流乾淨了。」

  「……」她的確是正想這麼說,「那些無聊的事你別管……這個故事你聽完了有什麼感覺?嗯?」

  「又不是小學生學課文,學完了還要寫感想……」溫樂源不滿地哼哼。

  馮小姐用鞋後跟踹了他一腳,「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活著的一輩子都是在等,等有人來幫我,有人來救我,有人能給我做點什麼……這在這世界上誰又靠得了誰?總有誰靠誰的想法才是有問題的。」

  溫樂源不爽:「你難道是說我弟弟喜歡靠著我嗎?」

  「恰恰相反!」馮小姐陰沉地說,「不是他喜歡靠著你,而是你喜歡他靠著你!你喜歡當保護者的角色!

  「你就喜歡這種變態角色滿足你的虛榮心!」

  溫樂源暴跳,「誰說的!我才不是!」

  「不是嗎?」

  馮小姐步步進逼,「難道你不是把外面所有的危險,都當成可能傷害他的東西?難道你不是把他好好藏在家裡,恨不得他連門兒都不出去?

  「從那時候起,你就跟個變態似的,整天追在弟弟屁股後頭,弟弟長、弟弟短,弟弟發生點什麼事,你就跟天塌了一樣!」

  溫樂源有點理不順了:「我……我那是保護!」

  「保護?你那是過度保護!就跟保姆沒區別!」

  馮小姐毫不留情地指出,「你還別不承認!難道你希望萬一你死了以後,還有其他人像你一樣保護他?

  「搞清楚!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可以為自己的事情做決定!

  「既然事情關係到他,就讓他也參與,不要老是自個兒瞞著,到包不住了才抖出來,看以後沒了你他還怎麼活!」

  「……你今天的話真多……」

  「承蒙誇獎。」

  「不過那個事……」溫樂源叼一根菸,啪地一聲點著,「我還是覺得他不知道為好,最好等我解決了……」

  「因為會影響你『好哥哥』的形象嗎?」

  溫樂源抱頭:「拜託你能不能別說得那麼清楚明白啊……」

  馮小姐的聲音裡包含了無限鄙視:「你是當好哥哥當習慣了吧,生怕在他眼裡有你一點兒不好的形象……

  「是不是怕被他知道真相以後,那個『本來就有瑕疵的所謂好哥哥』就更不值錢了?嗯?也對啊,其實當時都是你的錯……」

  「馮!」陰老太太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一手提著一個塑膠袋青菜。

  溫樂源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這麼感激她的出現,簡直就是解救他的天使啊——雖然皺紋多了點。

  「啊,老太太……我只是跟他玩玩……」馮小姐飄到她身邊一旋身,勾走了她手裡的塑膠袋,穿牆鑽入她房間。

  陰老太太瞇起眼睛,重重皺褶下渾濁的眼珠,微微閃著灼灼的光,「莫管她說啥!甭管啥決定也要你自己做哈,和我們莫關係。不過,不要把你弟弟當傻瓜。」

  「對不起,我知道了。」

  非常難得,溫樂源沒跟她爭辯,只老老實實地說。

  大概被老太太用什麼辦法拖住,馮小姐沒有再出來。

  公寓裡彷彿只剩下溫樂源一個人,安靜得不可思議,他可以聽見公寓外,很遠很遠地方的狗叫聲,遠得像另一個世界的汽車聲與人類的嘈雜。

  口中噴出的白煙嫋嫋上升,他幾乎也能聽得到它與空氣摩擦時發出的點點聲響。

  哥!

  抓住我!

  哥!

  拉住!拉住!

  哥!

  那小小的聲音,怎麼會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呢?那小小的身體,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呢?

  到現在想起,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但他……還是沒有拉住。

  馮小姐所說的那個故事,意思他明白。其實他就是在把弟弟當成那個故事裡的女主角,愚蠢的、依賴的,等著別人來拯救。

  但其實不是,他有自己的能力,他能夠對自己現在的狀況做出決定,能夠自己擺脫困境。

  問題是,在他的眼裡,弟弟仍然是那個躺在嬰兒車裡,一看到他就揚著四條腿……不對,是小小的四肢使勁晃,小嘴裡笑得嘎嘎的那個小傢伙。

  這大概就是父母的心情,明知道孩子已經長大,卻還是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闖蕩,總覺得前方到處都是陷阱,而自己的孩子仍然還是小時候的模樣。

  啊……這話當然不能讓樂灃聽見,否則豈止是死定了而已,至少也要被毆個生活不能自理吧。

  不受控制地,腦子裡浮現出了過去的情景,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抱著剛出生三天的新生嬰兒,惶惑驚恐的自己。

  小小嬰兒逐漸長大,從除了吃就是睡的時代慢慢升級到會爬。

  三四歲的小小男生,被哥哥取笑說曾在飯桌上替他換尿布,立時又羞又怒,居然還會跟哥哥打架……

  話說回來,那時候的殺傷力真小啊……感歎……如果弟弟能一直都那麼小就好了,欺負起來也更方便……咳咳……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從樓梯上跑下來,無聲地穿過溫樂源的身體,消失在牆角里。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從走廊深處跑出來,向一個虛空的位置伸出手,好像拉著一個比他高很多的人一樣,消失在門外。

  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從門外跑進來,奔向溫樂源,他伸出手,卻只接到一個像空氣一樣輕浮的幻影。

  五歲,多可愛的年齡,為什麼他就要遇到那種事?

  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遇到那種事?

  犯錯的應該是自己才對,怎麼能讓他一個人承受?

  身後被人捅了兩下,溫樂源回頭,發現溫樂灃一臉很不爽的樣子蹲踞在身後。

  「幹嘛?想向你大哥我道歉嗎?」

  「做你的夢!」溫樂灃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願賭服輸,誰讓你輸了還不服輸,非要干一架才滿意!」

  「我不要洗碗……」溫樂源抱頭嗚咽。

  溫樂灃無聲歎氣。你是哥哥啊……什麼時候才能拿出點哥哥的權威……

  「哥……」

  「幹嘛?我是不會接受你的道歉的!」

  如果是平時的溫樂灃,這會兒已經忍不住踹上去了,但今天他沒有,他很煩,非常煩,不想和他玩。

  「我剛才,就坐在那裡的時候,做夢了。」

  溫樂源愣住。兩人許久都沒有說話,一個在等待對方的反應,另一個已經忘了怎麼反應。

  菸頭的火光慢慢向後蔓延,最終燒到了手指,溫樂源被燙得全身一震,慌忙將剩下的菸頭扔到地上,用腳尖狠狠踩滅。

  「夢這個東西嘛,都做不了準的,」他狠狠地踩菸屁股的灰燼,就好像它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似的。「要麼是你自己腦袋的活動,要麼就是『其他東西』在影響你,別在意,別在意。」

  「我還沒說是什麼夢呢。」

  「……啊,是啊,不過我看你的樣子好像就是做了惡夢似的嘛,別這樣,大不了從今天開始我給那老太太洗碗,我再也不會有怨言了,我發誓……」

  「是嗎?」溫樂灃抬眼看著轉過身不讓自己看他表情的人。

  「那你在緊張什麼?」

  「我緊張什麼?哈哈哈哈……笑話!我緊張什麼……我能緊張什麼!我還有事先出門,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咱再討論……」

  站起來,拍拍屁股,做出一副瀟灑的樣子往外走。

  溫樂灃也不拉他,只低著頭淡淡地說:「就像每年的這個時候一樣,總是夢到我好像不是在這裡,而是在一個很遠的什麼地方,周圍又黑又小又窄。

  「我呼喊,發現我沒有嘴;我想去敲,卻發現我沒有手;我不能站,不能坐,不能躺,我甚至都是不存在的。

  「我周圍也不存在任何東西,可我就是被囚禁在同一個地方,哪兒也不能去。」

  溫樂源努力維持著臉上不自然的笑,一手去摸口袋,菸已經抽完了,只剩下一個空菸殼。他用力捏扁了那個空菸殼,又在手心將它用力揉成一個團。

  「只是夢……只是夢嘛……如果你實在不舒服的話,咱們可以去找老太太,說不定她能讓你別再做夢……」

  「今天那個夢不太一樣,」溫樂灃陰鬱地說,「今天的那個夢很舒服,我看到那個困著我的東西破了,上面有光,我可以通過光飛上去……」

  溫樂源的手停住了,又忽然使上了巨大的勁道,硬把空菸殼揉成的團,按成了一張扁平的紙餅。

  「然後呢?你飛上去了?哈!恭喜你,羽化成仙了!好兆頭啊!」他打著哈哈,說著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溫樂灃冷冷地看著他,那種冰冷是在禁制情緒之外的時候,從來沒有在「溫樂灃」這個人臉上出現過的。

  「溫樂源,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會這麼胡編。」

  溫樂源笑不出來了,用力按著紙餅的手心更是加大了力度。

  「我就看看你,還能編到什麼時候去!」

  溫樂灃站起來,轉身往樓上走去。

  他的步子有些怪,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蹲得時間太久的緣故,但仔細看就會發現,那根本就不是蹲得太久的問題,而是他的雙腿正處於輕微的僵硬狀態,彎曲以後就很難伸直,伸直以後就很難彎曲。

  「樂灃!」溫樂源怒吼,「你的身體怎麼回事!」

  「我的身體?」上了幾個台階,溫樂灃困難地喘了一口氣,回過頭時,白淨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你看我的身體怎麼樣了?肯定還和以前一樣基本上能動吧,別擔心,反正就快要羽化成仙了。」

  「樂灃!」

  溫樂灃低頭一笑,眼前忽地一片昏花,蒼白的視界中,有一個人向他狂奔而來。

  你不說,我也知道。

  我的身體,只有我自己最瞭解,從一開始,我就已經非常清楚。

  不要以為你騙得住我,在這件事上,你做的總是錯的。你不該隱瞞我。

  得了,別自作聰明。我才是最後做決定的人。

  溫樂灃的身體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溫樂源忘了自己還有特異功能,只知道向他一路狂奔。然而等他過去,卻僅僅接到了一個傷痕纍纍的軀殼。

  溫樂灃的魂魄不見了。

  等他去接的時候已經不見了。

  ***

  溫樂灃躺在床上,陰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圍,一張一張貼著以黃裱紙和真正硃砂所畫的符咒,符咒貼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十八道,前後加起來竟足足有百多道符。

  溫樂源坐在房間最陰暗的角落裡,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不過必定不是什麼好表情。

  因為整個房間裡都是他負面情緒的壓力,剛才還有勁玩他的馮小姐,現在已經逃得不見影子了。

  貼完最後一道,陰老太太從地上爬起來,剛才的動作,對她九十多歲的老身體實在有點為難,剛一起來就能聽得到她腰骨發出的哢噠哢噠聲,好像隨時都會斷掉一樣。

  「行了,行了哈!」陰老太太看著溫樂源死氣沉沉的模樣就來氣,「看你一張大便臉!他又不是不回來哈!你要死到啥時候才夠!」

  溫樂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怕……他回來就又走了……」

  陰老太太氣得真想踹他兩腳,「所以這不等著封他嗎?你以為我在干莫哈!」

  「可是……」溫樂源煩躁地揉著自己的頭髮,簡直要揉掉一層頭皮才算,「可是我覺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

  陰老太太一把拎起他,開門,扔,踹!

  叮鈴匡啷一串巨響,溫樂源從走廊這頭滾到了那頭。

  「死老太婆你想怎樣!」

  很好,恢復精神了——雖然是暫時的。

  ***

  天色越來越暗,夕陽逐漸在鋼筋水泥的森林裡緩緩下沉,只剩下最後一絲光線還在繼續掙扎。

  胡果走到公寓門前,忽然感到背後有一陣寒風掠過,雞皮疙瘩唰地就集體起立了。

  他抖抖瑟瑟地回頭看去,身後什麼也沒有——沒有風、沒有人,什麼也沒有。

  胡果一路慘叫著逃進公寓裡去,公寓的大門在身後沉重地「砰」一聲關閉。公寓外的地面上,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陣震盪的波紋。

  「溫大哥!溫二哥!」胡果拍著自己隔壁的房門,眼淚嘩嘩地就下來了,「有鬼呀!有鬼呀!太陽還沒下去就有鬼呀!鬼造反了呀!」

  「放屁!」裡面傳出溫樂源不耐煩的聲音,「讓我安靜會兒!否則現在就把你從二樓扔出去!」

  胡果哭得氣都上不來了:「可、可是我沒有在撒謊啊!這裡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啊!」

  「滾!」溫樂源真的發怒了。

  胡果跌跌撞撞地竄回自己的房間,抱定一根笤帚作為武器,渾身抖得篩糠一樣。

  他覺得這不是錯覺,這個綠蔭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雖然也總覺得陰,總覺得暗,覺得可怕,但從來沒有真正讓他恐怖到覺得噁心的東西。

  今天剛到門口時他就覺得不一樣,進來以後更加明顯,簡直就是有很黑很黑,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種東西壓在頭頂,讓他心頭像被放了什麼很重的東西一樣,簡直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溫大哥溫二哥都不管?這裡實在太恐怖了……他要搬走……

  ***

  女妖精蜷成一團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三四床被子,把她本來就很小的身軀襯得更小。

  從她在被窩縫隙中露出的圓圓小臉上,透出了一種非常病態的嫣紅,王先生摸摸她的額頭,明明應該是已經燒到燙手的皮膚,卻冷得像冰塊一樣。

  她已經在電褥上躺了很久,沒直接接觸到的部分是溫熱的,可她直接接觸的部分卻異常地冷,就像那裡的電熱絲集體罷工了一樣。

  「你怎麼樣?」王先生擔心地低聲問。

  「好噁心……好噁心……」女妖精低聲說,「我受不了了……」

  「算了,我們不等了,現在就走。」王先生伸手要抱她,她把他推開。

  「不要,兒子馬上就到了……咱們得等兒子……」

  正說話間,外面傳來一串巨響,一個年輕男子冒冒失失地一頭闖了進來:「爸!媽!你們怎麼樣!」

  王先生道:「我沒感覺,不過你媽可能不太好。」

  男子撲到床邊,將女妖精輕鬆地拎起來背在背上,「我早就說過我討厭這種地方!你們怎麼就堅持要住在這兒啊!省錢也不是這麼個省法!看吧!今天噁心得我差點進不來!」

  女妖精無力地呻吟:「可是平時這裡的確不錯啊……別的地方哪有這裡乾淨……誰知道今天怎麼就變成這樣……」

  「得啦!別說話了!到我公司的房子去。」

  「你剛工作就有房子啊……」

  「我的娘啊!你現在還管這個幹嘛!」

  王先生隨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父子兩個帶著幾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樓下轉移。

  馮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樓樓道裡,看到他們下來,讓出了一條通路。

  「謝謝!」王先生匆忙地說。

  「不用客氣……」眼看著他們離開公寓,馮小姐轉而望向了走廊深處。

  那裡原本看起來很正常的牆壁,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顏色和暗光,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樣——也許像玻璃,也許像陶瓷,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裡面有某種東西鑽來鑽去,透著若有若無的光,如同一場拙劣的皮影戲。

  陰老太太弓著腰從自己的房間出來,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氣,從房門口到樓梯口的短短距離,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簡直就要壓垮了她。

  「你怎麼樣?」馮小姐問。

  「這話該我問你哈。」陰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幾聲,道,「我不得已動了你的根基……」

  「那不是正好嗎?」馮小姐高跟鞋的聲音哢噠哢噠地走開了,「我們都是被困在這裡的可憐人……」

  她每走一步,高跟鞋裡就發出「咕唧」一聲,水從鞋子裡漫出來,在樓梯上留下一個個潮濕的浮水印。

  陰老太太望向剛才馮小姐所看的地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在小小的走廊裡,悠長的歎息森森地迴盪。

  沉默者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一手夾著兩隻貓,肩膀上臥著幾隻,頭上還趴著一隻,背後的背包上,也有幾隻貓仔擠擠挨挨地臥著。

  他的主人一邊和肩膀上的貓搏鬥,手裡還使勁拖著一隻肥貓的後腿往外走,那只肥貓殺豬一樣嚎叫,看來對出門這件事相當不滿。

  陰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彎了一下腰。

  沉默者道:「這裡又要變得和二十年前一樣了嗎?」

  陰老太太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年輕,口音也變了:「是啊,所以還是請您離開一下,等事情結束之後再回來。」

  「需要我的幫忙嗎?」

  陰老太太咧開豁牙的嘴笑了笑:「這裡將有骯髒的東西,也許會傷害到您的。這種小事我們自己就可以解決,希望不會造成您的不便。」

  「沒關係。」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間,「那裡有一個小姐和她的兄弟,我能帶他們一起走嗎?」

  「那真是再好不過,請。」

  沉默者向門口走去,他身後的主人繼續一路與肥貓搏鬥著離開,一大群貓從他的房間顛兒顛兒地跑出來,跟在他們身後。

  陰老太太的房門也開了一條縫,肥碩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撒腿就跟著貓軍團跑了出去。

  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從樓上架下來,胸口貼著符,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

  「婆婆!我們走了!」三鬼轉眼間就消失在半開的門外。

  胡果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逃下來,大喊著:「啊啊啊啊!我再也受不了了!」衝出門外。

  看著住客們一個一個離開,陰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體,在臉上緩緩揉搓,她原本蒼老的臉龐上皺紋逐漸消失,整個人竟慢慢變得年輕起來。

  現在站在那裡的女人身上穿著老太太的斜襟大褂,卻長著一張年輕的臉,這組合不能不說有些怪異。

  陰女士從懷裡取出一摞符咒,漫天撒開,符咒們飛旋散開,最後又直挺挺地落下,豎立在她周圍。

  她冷靜地命令道:「現在開始封鎖。沒人的去一個,有人的去兩個,202房間空下,其他全部封鎖。」

  那群符咒好像能聽懂她的話一樣,有幾個蹦達著跑向一樓走廊,每到一個房間門口,都有一個符咒奮力一躍,黏在門上,像滲透一樣消失在門板裡,若是有人的房間,就會自動有兩個符咒跳上去。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級一級地爬上了樓梯,向二樓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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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溫樂灃仍躺在那裡沒有動過。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他的頭部所沖方向有一個稍小的符咒圈,溫樂源盤腿坐在裡面,眼睛盯著溫樂灃頭頂百會穴,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由於沒有開窗也沒有開門,連內屋和廁所的門都已經被封死,房間裡瀰漫著濃厚嗆人的菸味,輕煙所佔據的位置,已經從房頂蔓延到了距離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如果是普通人的話,就算還沒有尼古丁中毒也該差不多了。

  最後一絲陽光掙扎著消失在地平線下,整個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陽光消失的一瞬間,公寓門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塊,那塊小小的土地啪喳一聲塌陷下去,一隻黑色的小爪子從裡面鑽了出來。

  隨著那塊地方的破損,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約好了一樣,啪喳啪喳裂開了無數小小的縫隙,然後塌陷,無數黑色的小爪子都一個個從地底下鑽了出來。

  小爪子們在地上掙扎,死命掙脫地面的束縛,刨開土壤或石頭,從裡面掙脫出一個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魚,有的像長著瘦長四肢的小外星人,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它們都擁有同樣的東西——至少一隻黑色的小爪子。

  陰女士上樓,進入溫家兄弟的房間裡。

  繚繞的煙氣在她進來的同時,迅速地包繞了她的全身,但她彷彿毫無所覺,逕直走到溫樂源身邊道:「怎麼樣?有沒有效?他回來沒有?」

  她問一句,溫樂源搖一次頭,「不行,不管怎麼叫,就是沒有回音。」

  陰女士也有點急了,「怎麼會沒有回音呢?雖然這不是真正的身體,但畢竟出生年月日時都和他一模一樣,以前叫他都有反應啊!」

  溫樂源按住一直在突突突突地跳著疼的額頭,說:「我記得過去你曾說過的……三十年……是極限。

  「我那時候想,到了三十年再給他找新的身體也行,但現在看來……恐怕支撐不到那時候了,他畢竟不是普通人,這個身體能支撐二十年其實已經是極限了。」

  陰女士看看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除了沒有躺在棺材裡之外,和死人沒有兩樣的溫樂灃,抿了一下嘴。

  「小源……」

  「幹什麼?」

  陰女士微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問道:「其實我應該那時候就問才對,但我總覺得那樣好像在責備你,畢竟那應該不完全是你的錯。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再隱瞞下去也沒有什麼好處了。」

  溫樂源吐出一口嫋嫋的菸氣:「你是想問,我們二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是,我還是覺得我必須知道。」

  溫樂源看了她很久,又低下頭抽煙:「姨婆,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

  陰女士加重語氣道:「但是這樣下去我根本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也沒辦法出手弄他回來。」

  「但是……」

  「你是覺得那時候犯的錯誤太大,所以難以啟齒嗎?如果你覺得保持沉默更好,姨婆也不逼你,但你已經害了他一次,不能再害他第二次啊。」

  又是長久的沉默,溫樂源一口接一口地抽著菸,速度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最終,他還是鬆口了。

  「好……姨婆,我告訴你吧。其實,二十年前……」

  窗外,月正當空。

  今日是陰曆十五,正是月亮最圓的時候,但同時也是陰氣最重的時候。

  明月籠罩的窗口本應是朦朧的,美好的,但在這綠蔭公寓的窗上,卻映著張牙舞爪的奇異怪物,向屋內猙獰地擠來。

  就在陰女士的精力被溫樂源吸引過去的瞬間,地上的溫樂灃猛地張開了眼睛。

  「樂灃!」溫樂源當即忘了自己正在說什麼,驚喜地叫了一聲。

  溫樂灃的眼珠轉向他們。

  陰女士看著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樂灃,你感覺怎麼樣?沒事吧?你到底上哪兒去了,真是嚇我一……」

  陰女士猛地按住了溫樂源伸向「溫樂灃」的手:「等一下!」

  「什麼?」

  「你仔細看看他的樣子!」

  房間裡沒有開燈,卻有月光異常清明地照下來,正好將溫樂灃籠罩在光線裡。

  藉著那說明不明,說暗不暗的光,可以看得到溫樂灃的眼睛很黑很黑,黑得很不正常,而且完全不反光,這說明他的瞳孔已經完全散大了,現在他這個身體,分明就是「死的」。

  這是陰老太太專門為「溫樂灃」處理過的身體,如果溫樂灃真的在這具身體裡,那這具身體的瞳孔就不應該散大,除非,在這具身體裡的,根本就不是溫樂灃本人!

  「溫樂灃」對溫樂源的呼喚根本就沒有反應,只是看了他們一眼,手指頭微微地動了一下。

  在它動手指的同時,整個房間驟然發生了劇烈的震盪,所有符咒無風自動,齊刷刷地掀起了一個角,又像被風吹過一樣落了回去。

  溫樂源額角的汗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滴到他自己的褲子上。

  「怎麼會……怎麼會有別的東西進去!我明明看得好好的!」

  陰女士抓過他狠狠甩了一巴掌,「你給我冷靜!冷靜!你慌了對他沒一點好處!」

  「溫樂灃」又動了一下另一隻手的手指,又是一陣比剛才更加劇烈的震盪。

  溫樂源和陰女士一個站不住,咚咚兩聲跌倒在地上。所有的符咒被掀起了兩個角,又慢慢地回落原處。

  那一跌對溫樂源來說不算什麼,畢竟是年輕又身強體壯,雖然被震出符咒圈外,但在地上打了個滾後,他轉眼間就又站了起來。

  但陰女士可沒他這麼好運,就算外表是年輕人,內部也畢竟不年輕了,跌倒時反應不如溫樂源快,竟一頭碰在了牆上,頓時頭破血流。

  溫樂源抬眼發現陰女士滿臉的血,大驚失色地扶住她:「姨婆!你怎麼樣!」

  陰女士一手捂著出血的額頭,另一隻手在自己衣角下襬一撕,熟練地往腦袋上一纏,在腦後紮了個結。雖然還有點滲出,不過大部分的血已經被止住了。

  「沒事。」陰女士看著又不再動彈的溫樂灃,慢慢地把溫樂源往外拉,「現在,我們小心點退出去,盡量不要碰到符咒,以免驚擾它。」

  「可是樂灃……」

  「現在不要考慮那些事,如果你也陷到裡面就誰也救不了了!」

  溫樂源閉上嘴,和陰女士一起小心地退了出去。

  兩人靠在鎖緊的門兩邊,互相看了一眼。

  「接下來怎麼辦?難道要重新衝進去嗎?樂灃呢?」溫樂源問。

  「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大概是失血的關係,陰女士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你當初是從哪弄到那個身體的?」

  溫樂源愣了一下,道:「這個我早就忘了,你現在問這個幹什麼?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找到樂灃,快點讓他回去……」

  陰女士厲聲道:「我問你!你到底是從哪裡弄到的!」

  又是一陣比前兩次更加劇烈的震盪,這次震盪不僅比之前更重,而且持續的時間相當長,大概有足足一分鐘左右,連牆壁和地板也在嗡嗡作響。

  溫樂源和陰女士非常困難才站穩身體,溫樂源已被激烈的震盪波,震得彷彿全身臟器都在震顫。

  若再震盪一次,他覺得自己可能就支持不住了。

  「快點告訴我!」陰女士咬牙說,「你到底是從哪裡弄到的?從哪裡!……好!你不說是不是?不說也沒有關係,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是猜不出來。

  「你當初根本沒有聽我的話去太平間等是不是!你把還活著的小孩弄來了是不是!」

  溫樂源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看來他是打算默認了。

  陰女士呻吟一聲,摀住了自己仍在抽痛的額頭:「我的天哪……那孩子當時是活著的……我居然為一個活著的小孩做了還魂術……」

  溫樂源爭辯:「怎麼能給樂灃用死人的東西!反正那孩子也病得快死了!我是物盡其用!」

  陰女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小源,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知道小灃對你很重要,但那孩子也是一條命啊!不管以後怎麼樣,至少他當時還是活著的,是我們把他弄死了啊!」

  「我不管!那孩子是我唯一找到的,和樂灃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人,只要樂灃活著,其他人我管他去死!」

  地板又開始震動,不過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並非迅猛而強烈的驟然震盪,而是一直持續的微小震動,從小到大,從地板蔓延到周圍牆壁。

  202房間的門震得最為厲害,簡直就像要將它震開一樣,陰女士和溫樂源合力抓住門把手,努力與裡面的力量對抗。

  「你說管他去死……也對,」陰女士咬牙說,「反正那個人和我們家沒關係,是不是?但有一點你要搞清楚,還魂術必須、絕對、只能……在屍體上做!

  「這不是為了道義之類的東西,而是因為還魂術需要的是空殼!

  「不管他有多虛弱,活人就是活人,軀殼裡還有魂魄的!如果在這種軀殼上施展還魂術,在短期內還看不出異常,因為原本的靈魂會被還魂術壓制在最深層,又受新打入的魂魄影響而難以甦醒,但總有一天……」

  手下狠狠一震,兩人幾乎脫手。

  「總有一天被壓制的靈魂會醒過來,反噬的力量會把侵入的魂魄吃掉!就像這樣!就像你找不到樂灃這樣!你真是把小灃害得太徹底了啊!」

  溫樂源的臉上褪去了血色,甚而顯得有些發青。

  「這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總之,他現在已經……醒了!」

  溫樂源腦中閃現出溫樂灃曾經說過的夢,原來那就是他的身體原本的靈魂在反噬的結果。

  從聽到弟弟的夢時起他就感到異常,但卻不肯相信這一點,所以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但現在……就算他後悔,也太晚了!

  震動逐漸減弱,直到停止,不過這不代表攻擊就會停止,陰女士向溫樂源打了個眼色,兩個人鬆開握在門把上汗涔涔的手,小心地後退。

  就在他們即將退到樓梯口時,202的房門猛地一震,只聽轟的一聲,門板連同整個門框都像被炸藥衝擊到一般,碎得四分五裂,一股濃厚的煙氣從202房間滾滾而出,瀰漫了整個樓道走廊。

  四散崩裂的木片,陰女士和溫樂源本能地舉手遮擋,飛散的碎屑逐漸消散之後,一個人影在煙塵的簇擁下,站在202房間門口。

  走廊的窗戶正對著後面樓層的窗戶,對面的燈光透過視窗,映在地上。那個人的身軀僵硬卻堅定,在陰影與光線的交錯中,向他們搖搖擺擺地走來。

  那仍然是溫樂灃的臉……不,應該說是溫樂灃一直用的臉,因為那從剛開始就不屬於溫樂灃所有。

  那張臉上毫無表情,瞳孔得似乎比之前散得更大了,簡直整個眼睛都只剩下了不反光的瞳孔。

  看著他逐漸接近的身影,溫樂源低聲問:「……他究竟想幹什麼?報復嗎?」

  「不,」陰女士回答,「別說他當初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即便是成人,被壓制二十年後,他的大部分意識也會被消耗乾淨,現在他剩下的只有本能……」

  「本能?」

  「消化掉壓制他的東西,然後離開可能壓制他的地方,收回被奪走的身體主導權。」

  聽到這樣的結論,溫樂源的心臟一陣緊縮。

  「那……樂灃呢?樂灃呢?樂灃到哪兒去了?」

  「大概正被他壓制住,消化吸收吧……」

  所以他才會感覺不到他,找不到他,呼喚他也沒有回答!

  溫樂源雙目猛睜,一股大力擊出,那個身體被某種很重的東西擊中,嗡的一聲,正面的空氣中現出無數波紋,身軀本身登登登後退幾步。

  溫樂源還想繼續攻擊,陰女士一把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低聲怒喝:「你瘋了!怎麼能攻擊他!」

  「我當然要攻擊他!」溫樂源也向她怒喝,「我要把他打出來!否則樂灃就被他消化乾淨了!」

  「你這個蠢材!」陰女士氣得直罵,「你以為他一個普通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不但能把我們震出來還能受得住你的攻擊?就算被壓制二十年也沒這麼大怨力!

  「他分明是在把小灃當成加油站!你給他的傷害越多,他就會越快地從小灃魂魄裡吸收力量!你這時候再攻擊他,難道不是在害死小灃嗎?」

  如同醍醐灌頂,溫樂源心中一顫,終於冷靜下來。

  「那我們該怎麼辦?」他看著又慢慢向這邊走來的身影,咬牙問。

  「我們,先退下去……」

  陰女士扯著不情願的溫樂源的臂膀,兩人小心地退下樓梯。

  「需要我幫忙嗎?」馮小姐背對著他們站在下方的台階上問。

  「不行!」陰女士和溫樂源同時拒絕。

  溫樂源道:「我們要抵擋他都很費勁,你去擋他只會受傷而已。你先躲開,等一下不要傷到你。」

  馮小姐聳了聳肩,消失了。

  陰女士和溫樂源迅速跑下樓梯,陰女士衝回自己的房間,取了幾小捆符咒出來。

  「接著!」她將其中兩捆扔向溫樂源,溫樂源一手一個接住。

  「這是鎖縛咒,我已經封鎖了所有房間,他進不去的,所以我們現在要用它把所有可能的通路都鎖住,不准他踏出這門一步!只要他踏入封鎖中心,我們就能抓住他!」

  「明白!」話音未落,溫樂源和陰女士已經以門為界,從兩邊開始快速地黏貼符咒。

  等溫樂源繞了半圈,將手中最後一張符咒貼到樓梯最後一階上,陰女士也將最後兩張,貼上了走廊入口兩側的牆壁時,那個人已經出現在了樓梯的拐角處,並慢慢地往下走。

  外面的燈光透入進來,隱藏了那個人的臉,只用淡淡的光線勾出了他的輪廓。

  看著那個熟悉的輪廓,溫樂源的心中充滿了憤怒。

  那明明是樂灃,那個身體已經有二十年都是樂灃的!

  這個人那時候都該死了!要不是樂灃,他現在這個身體肯定也腐成了一堆爛土!他憑什麼佔著那身體不放?

  那身體是屬於樂灃的!他既然已經是死靈,那就要有死靈的樣子,別給人添麻煩,馬上乖乖去見閻王!

  看著溫樂源的表情,陰女士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東西,雖然她有很多話要跟他說,但現在還不行。

  人總能對別人的事說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但一旦此事與自己有關就大不相同,對現在的溫樂源來說,不僅不存在「道理」這種東西,他根本連做人的基本準則都快忘光了,現在跟他說,也根本無濟於事。

  「小源,至少現在,你一定要冷靜下來!」形勢所迫,她暫時也只能這麼說。

  溫樂源洶湧放散的殺氣逐漸回收,只在身體週遭瀰漫。

  「好,好,我會冷靜的,我就冷靜到那時候……」

  走廊深處的牆壁上,那些扭曲蠕動的影子凸了起來,像快要脫出一樣死命掙扎。

  「那是怎麼回事?」溫樂源的眼角餘光捕捉到那詭異的情景,忍不住問。

  「為了保護樂灃的身體,呼喚他的魂魄,我用的是比較冒險的咒術。」

  陰女士眼睛盯著慢慢走下來的身影說,「它打亂了公寓的平衡,再加上這個身體原本的靈魂,佔用了小灃的力量,剛才那幾震很厲害,小封鎖大都沒事,但很多重要封鎖都被震開了一些……」

  那個身體走下來,對守候在樓道口的兩人視若無睹,一步一步地走向咒符封鎖的中心。

  陰女士緊跟著他的步伐,嘴裡喃喃念叨:「好……再往前一步……只要再往前一步……」

  然而事與願違,那個身體堪堪走到與中心點只差一步的位置上,卻忽然停住了。

  溫樂源焦急萬分:「怎麼回事?就差一步,他怎麼不過去?」

  「應該不會……」

  那個身體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在環顧四周之後,他終於找到了方向,回身,往一樓走廊深處走去。

  「糟糕……」陰女士的汗都下來了,「我怎麼會忘了這個?」

  溫樂源又驚又怒:「你到底幹了什麼?他怎麼會被那裡吸引的!他不是活人嗎?」

  「……你忘了嗎?他是死人!」

  沒錯,現在控制那個身體的,是被他們聯合謀殺的五歲的小孩,他的身體還活著,但魂魄已經死了。

  那個身體已經快要走出了封鎖的界限,如果任由他走下去,他的魂魄被弄走倒是無所謂,但他同時也會讓樂灃的魂魄被弄走,那才是最可怕的。

  「不行!啟動封印!」溫樂源一掌拍上最後一張符咒,所有的封印都發出了細小的共鳴,金粉所繪的咒符上浮現出一層明亮的金光。

  陰女士想攔他都沒有攔住,急得直跺腳:「你怎麼回事!他還沒有走到咒眼!這種東西怎麼能捆得住他!」

  「來不及了!」

  符咒上的金光逐漸大盛,如同一個個璀璨的金塊,金塊的邊緣又逐漸模糊,絞扭出無數道金色的絲線,劈啪飛旋著甩出,在空中互相交錯,最後如同織網一般,一根接一根地纏繞上那個人的身體,將他緊緊捆住。

  陰女士別無選擇,只能按下另一邊的符咒。

  那身體仰頭狂吼一聲,渾身肌肉暴漲,受他的力量作用,那些金線驟然勒緊,網狀的約束在他身上越陷越深,到最後簡直是在將他的肉從網中擠出來!金線的一側愈發收緊,努力將那身體往封鎖中心的咒眼拽去。

  金線勒在那個身體上,簡直就像勒在溫樂源的心頭上一樣,每緊一分,溫樂源就覺得自己要痛得抽搐一下。

  「不……那太緊了!要松一點!要松一點!樂灃會疼的!」

  陰女士按緊符咒,全身的能力都灌輸到符咒中與之對抗,聽到溫樂源在這時候說這種話,真是氣得不知道是該罵他一頓還是揍他一頓好。

  「樂灃樂灃樂灃樂灃!你心裡要真有你弟弟就不要這麼魯莽!都是你的錯!現在害得我們騎虎難下,居然還敢說這種話!」

  溫樂源心知理虧,也不敢和她爭辯,就只一隻手放在符咒上,挺大的個子在原地急得轉來轉去。

  「我不知道是這麼痛的……你怎麼用這麼痛的符咒!」

  陰女士真後悔當初他出生的時候,沒把他掐死……

  「你白癡啊!我們現在真正在鎮壓的就是你弟弟!他的能力你還不知道嗎?這陣勢的傷害已經很低了!如果再低怎麼可能鎮得住他!」

  金線克盡職責地繼續拖拉著自己的獵物,絲毫不管這傷痕纍纍的一路上,鮮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滿地。

  那身體發出了受傷野獸的咆哮聲,整個公寓劇烈地震動起來,貼在牆上的咒符啪啪作響,溫樂源和陰女士拚命按壓住那兩張最重要的符咒,卻怎麼也按不住那可怕的震盪。

  走廊的深處,傳來彷彿在回答這咆哮的轟鳴,那些凸起掙扎的東西越來越瘋狂地扭動,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它們的輪廓了——不是怪獸,更不是無形的怪物,而是人。人趴在牆後,拚命蠕動著,想掙脫那最後的束縛。

  那是,鬼流!

  陰女士看看走廊深處,又看看這邊掙扎的野獸,猶豫一下,叫道:「小源!你能不能一個人壓住這裡!」

  溫樂源一愣:「怎麼?」

  陰女士一指那些扭曲著想掙扎出來的東西,「現在不能讓鬼流出來!非正常時刻的鬼流,比正常時刻的破壞更嚴重!我要先去堵那邊!你能不能支持一會兒?」

  「我……」

  「我知道你對二十年前的事心有餘悸,但現在那邊才是最重要的!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給我在這裡努力支撐住!」

  溫樂源用很奇異的表情看了看她,又轉眼看看正在金線網中掙扎的人,終於點了一下頭。

  陰女士手中漏出巨大而強盛的光芒,她將那股光芒往符咒上一罩,如同一個燈罩般扣在上面,暫時壓住了符咒的波動。她小心地退開,然後快速跑向走廊深處。

  「不准出來!加封!加封!」

  更加強烈的光芒瀰漫了她的週身,讓她的背影飄逸出塵、如同女仙。

  轟的一聲,地板短暫地震動了四五秒左右,極強的震動擊中蠕動的牆壁,剛才還噁心地凸出的牆壁已經恢復了平滑。

  陰女士收回力量,轉身想往回奔,卻聽得金線網中的人又是一陣痛苦的尖叫嘶吼,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簡直就像失去了情人的劇痛。牆壁上的東西發出了應合的轟鳴。

  陰女士覺得背後一痛,心裡一下子冷了下來。她慢慢回頭,一隻鬼手從牆壁的破損處長長地鑽出來,擊中了她的背心。

  鬼手唰地收了回去,破洞瞬間修復,卻仍聽得到牆壁裡嘰嘰咕咕的詭異笑聲。

  她噗地吐出一口血。

  溫樂源大驚:「姨婆!」

  「守住你的地方!」她努力壓住翻湧的血氣,高聲說。

  但現在說這話已經有點晚了。被她所受的攻擊震驚,溫樂源手下力量微一停滯,被纏在金線網中的身體,趁機開始發瘋般地嚎叫掙扎。

  金線接二連三啪啪斷裂,符咒又震動起來,在牆壁上一張一張地剝脫,剝脫的符咒又導致了更多金線的斷裂,如此惡性循環,不消一會兒,只剩下溫樂源手中和陰女士罩住的兩張符咒,以及它們發出的金線還在,其他的金線早已斷裂無蹤了。

  那個身體拖著僅剩的金線,又一步步走向那面對他而言,簡直有致命吸引力的牆壁。

  溫樂源急怒之下,不得不將符咒唰拉一聲揭下,貼在右手心中,把金線牢牢纏在手腕上,用力往回拉,同時將特異功能提高到最高點,向那個身體猛壓。

  受到溫樂源能力的灌注,符咒上的金線光芒驟然暴漲,從細細的一根化作男子手腕粗細,死死纏住了那個身體,不管那個身體如何掙扎,都無法撼動那根金線絲毫。

  但此刻也同時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個身體竟是力大無窮的,溫樂源雖然同時用能力和符咒雙管齊下將他強行壓住,可也只能如此了,兩人基本上勢均力敵,那身體走不了,溫樂源也沒辦法將他拉回,兩人就如此互相消耗,看誰先抵不住,放鬆第一口氣。

  陰女士跌跌撞撞地回到樓梯口,卻被那個正在與溫樂源僵持的身體擋住了去路,她無法接近自己的符咒,而與此同時,護在符咒上的「燈罩」卻在不斷衰減,金線也開始變得不穩定,上面的光芒不時閃閃爍爍。

  不要看她的金線仍是只有那麼一丁點細,其實它正是溫樂源能暫時與那個身體打個平手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金線現在斷裂,那就不好說了。

  溫樂源一張黑臉已經掙成了絳紫色,他拉緊金線的手正在隱隱作痛,他知道陰女士被堵得過不來,但他卻對此無能為力,而陰女士過不來的話,他的處境就會越來越麻煩,如果再這麼下去,他十成十是輸定了。

  他輸了也無所謂,但他絕對不能讓樂灃,和這個屬於樂灃的身體被吸到那個地方去!

  問題是……首先要怎麼解決這個僵局?

  是不是可以突然松個手,然後在那個身體洩勁的時候把他猛地拉回來?溫樂源正在想這個方法的可行性,卻聽到身後有一個女性的聲音低低地說:「不,沒有必要這麼做。」

  他微一偏頭,一個黑影伴著絲絲冷風從他身邊擦過,一隻手出現在陰女士的符咒旁——沒有手腕也沒有胳膊,更沒有軀幹和頭顱,就那麼憑空一隻手。

  那隻手輕鬆地穿過符咒上的「燈罩」,手指在符咒上一按,「燈罩」的光芒乍然明亮,就像一盞燈被突然接上了大功率的燈泡一樣。

  那隻手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後,又和出現時一樣突然地消失了。但那光芒並沒有隨之消失,而是逐漸蔓延到了金線上,金線越來越粗,越來越強力,溫樂源只覺自己手中的壓力越來越輕,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個剛才還巍然不動的身體給拉了回來。

  那個身體在兩根金線的強拉硬扯中,不斷地痛苦哀嚎,溫樂源眉頭皺得很緊,手下卻堅定地拽著金線,就是不鬆手。

  強行將那具身體拽到身邊,溫樂源空出沒有貼符咒的手,一掌拍向他的背心。

  那具身體悲慘地號叫了一聲。溫樂灃一直用的是這個身體,聲音當然也和這具身體的一模一樣,溫樂源只覺心臟一顫,第二掌是說什麼也打不下去了。

  那具身體似乎看準了他的想法,在他手中猛地一掙,幾乎就要掙脫。溫樂源大怒,雙手往金線上一纏,狠狠將他拉回,一腳就踹上了那具身體的腰眼。

  那具身體發出了更加淒慘的悲傷嚎叫,簡直就如同一個被冤枉的孩子一般可憐。

  溫樂源這次再也不心慈手軟,拽起他,粗壯的拳頭一次次結結實實地砸上他的肚子。

  「混蛋!你給我滾出來!放了樂灃!給我滾出來!快點放了樂灃!」

  那具身體終於說話了,然而卻不是成人的語氣,反而更像個小孩。

  「我不知道你說啥!媽媽!救命——媽媽!我要回家,我不住醫院!媽媽!有人打我!好疼!我不住醫院!媽媽……哇——」

  溫樂源愣住了。

天使長(十級)

─═☆Arch_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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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2 13:52:02 |只看該作者
從馮小姐講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三


  十歲左右的男孩躲在病房外,偷看病房裡幾近病危的五歲小孩。

  那小孩渾身都插著管子,嘴上還戴著氧氣面罩,每次取下面罩,小孩就會說一句什麼話,由於他太虛弱,聲音特別小,十歲的男孩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個別的句子。

  比如,「媽媽,我要回家。」

  比如,「媽媽,我不住院。」

  比如,「媽媽,我疼。」

  比如,「媽媽,救命。」

  男孩就那樣聽著,暗暗祈禱著,希望他快一點走到生命盡頭。

  可是,男孩的耐心還是被一次次的搶救和一次次的垂危磨光了,當他偷聽到醫生給小孩的媽媽說,「孩子陷入深度昏迷,可能馬上就不行了」的時候,連再等一下都來不及,就用床單包起已經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從窗戶飛走。

  「媽媽!救命!媽媽!媽媽!我疼呀……」

  溫樂源拽著他的領子,卻再也打不下去,心中翻騰的另一種情緒,讓他不禁心痛如絞。

  他,溫樂源,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他對自己的家人能掏心挖肺,卻可以對外人寒冷如冰。他可以為溫樂灃的小傷跳腳,卻能眼看著別人去死而不動聲色。

  其實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這樣呢?就像馮小姐的公婆,自己的兒子總是好的,即使花心、即使強姦大嫂也是好的;可兒媳是外人,即使被強姦也是她誘惑的,肯定是她不對,死了也可以不用理。

  然而,他在此刻,面對著所謂「搶了自己弟弟身體的魂魄」,他卻怎麼也下不了手。

  不是因為那裡面還有溫樂灃,而是那淒慘的呼喚引發了他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在他眼中,現在正在淒慘呼喚的那個人,已經不是「別人的軀體」而已,而是一直被他壓在記憶最深處,一直拒絕去回憶的東西。

  哥!

  你抓住我!

  哥!

  跑呀!

  哥!

  你抓住我!

  哥!

  抓住呀!

  人為了自己認為重要的人,什麼都能做。比如即使死去也堅持要嫁給丈夫;比如為了自己已死的弟弟,去活生生弄死別人家的孩子。

  人為了自己,同樣什麼都能做。比如為了一己私憤,不僅殺了罪魁禍首,連無辜者也殺;或比如為了自己能活著,也能放開剛才還發誓絕不鬆開的手指。

  為了這樣的目的,若是需要「別人」為此做出犧牲,那必定是爽快的,毫不猶豫的。即使有猶豫,也不會是因為顧慮到別人受到傷害的心情,而是害怕自己的罪惡感。

  人就是如此自私,人不自私,又怎能將別的東西當作食物,把其他的生靈作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所以說,人若是不自私,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本,也正是如此,人才能從遠古時代繁衍到現在。

  自私是本能,但,人不能只靠本能活著。

  溫樂源看著那個大哭的身體,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他明白,這具身體的主人早就沒有意識了,在多年靈魂與靈魂的消磨中,那個五歲孩子的意識,早已消磨得幾乎只剩渣滓,現在表露出來的,不過是他印象最深時候的最後記憶,是他曾經活著,現在只剩部分在活著的唯一證據。

  溫樂源二十年前殺了他一次,二十年後,他正在殺他第二次。

  溫樂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後悔,從有記憶以來他最後悔的只有一次,卻不是殺了這孩子的一次。

  可現在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樣,那孩子每叫一聲「媽媽」,每訴說一次「好疼」,他就會想起被他包在床單裡,那張蒼白而消瘦的小臉。

  這孩子是他殺的。

  確實是。

  他為了讓沒有身體的樂灃復活,已經什麼都不顧了,要救他,即使代價是一條命,只要不是樂灃的命就行!

  所以在十歲那年,他害了兩個人,奪走了一條命。

  這個孩子的命。

  「……你叫什麼名字?」溫樂源問。

  那個身體哭得直抽,不過還是乖乖地答道:「我不知道……媽媽……」

  「你很疼嗎?哪裡疼?」

  那身體把手放在胸口,仍哭著說:「這裡疼,疼啊……」

  被吃掉的溫樂灃的魂魄在那個位置,只要他還在掙扎,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就會一直疼,直到把他吸收乾淨為止。

  這是說……樂灃暫時還沒有重大的危險,大概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不過都不是重要的部分,可以修補回來。

  溫樂源溫和地笑了,他盡量讓自己凶神惡煞的臉變得和藹可親,「你很疼是嗎?讓叔叔看看行不行呢?」

  那身體猶豫很久,終於點頭,在他面前稍微拉開了自己的衣服。

  那個身體的胸口處,有一個像成年男子拳頭般大的東西從胸腔壁凸出來,像一顆心臟般在腔壁上有力地跳動,將附近的肋骨也擠得變了形。

  溫樂源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那個身體,以及他凸出的「心臟」,那表情似乎是同情,似乎是憐憫,也似乎是嫌惡。

  他痛恨這個孩子,這一點已經無需隱瞞。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經死了。」

  他一掌擊上那個身體的胸口,五指深深插入他的肉中,掌心正巧貼上「心臟」的位置,順著拍擊的力量狠狠一按,將那個凸出的東西強行按回他的胸腔內,那個身體的胸口處轉眼間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大洞。

  那身體痛得狂吼一聲,發出了長長的厲叫,從靈魂之內而外振蕩著痛苦的嘶號,慘烈得簡直連魂魄都能撕碎。

  那個魂魄也的確被撕碎了。

  那個身體在地上翻滾起來,一邊翻滾一邊哭,一邊嚎叫一邊嘔吐。

  「媽媽,我不死,媽媽,我不死,媽媽……」

  紅紅黑黑的東西裡面糾纏著透明的靈魂碎片,一起被他吐了出來。

  「我不死,媽媽……」孩子喃喃自語,聲音漸漸微弱下來,終於不動了。

  溫樂源走過去,抓起溫樂灃的身體,翻過來。

  溫樂灃的身體仍是清醒的,卻與剛才的模樣完全不同,那副熟悉的表情,那雙明亮的眼睛,都在明明白白地訴說著一件事——溫樂灃,終於回來了。

  溫樂源卻沒有絲毫喜悅的表情,他疲憊地看著終於清醒的弟弟,說:「你終於醒了。」

  溫樂灃冷冷地看著他,胸口被他打出凹陷的地方正在慢慢平復。

  「哥,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

  溫樂源躲避著他的目光,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摸,像是要抽菸,卻最終一無所獲。

  「哥,我的身體是哪兒來的?」

  溫樂源強笑,看見溫樂灃的表情,那笑就僵在了臉上。

  「哥,你到底把那孩子怎麼了?

  「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卑鄙的?

  「哥,你怎麼能這麼做?

  「哥……」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啊!」溫樂源沉下了臉,高聲說,「我就是這麼卑鄙!從那時候到現在都是這樣!

  「你難道是第一次知道我這麼卑鄙嗎?不是吧?現在說這話你不嫌太晚嗎?」

  溫樂灃看向他的表情簡直就要哭出來了,他在地上掙扎了一會兒,終於翻了個身,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坐在溫樂源對面,有些虛弱地喘息。

  「哥……你知道,我剛才看見你向他舉起手的時候在想什麼嗎?」

  溫樂源冷笑:「我才不在乎。」

  「我在想,我們和強暴馮小姐的那兩個禽獸,究竟有沒有區別。」

  「求求你們!不要!求求你們!」

  ——媽媽,好疼,媽媽,我不死……

  「救救我……」

  ——媽媽,救命……

  「是這蕩婦她勾引……」

  ——真是非常抱歉,你已經死了。

  明明同樣都是搶劫,一個搶劫了那個可憐女人的貞節,一個搶劫了那孩子的命。

  明明都是同樣惡劣,一個推托責任,另一個強要自己不合理的行為變成合理。

  有區別嗎?

  根本沒有!

  「其實我一直都很奇怪,我明明已經死了的,也許是那時候實在太小,我只記得身體死掉的感覺,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又有了新的身體,然後我發現我的靈魂,比任何時候都容易掉出來,也比別人更裸露,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別人的喜怒哀樂……

  「姨婆說,我用了別人的死體,不過我的死體特別好,比別的死體都容易活,而且難以腐壞,我信了。可是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不是死體好,而是我用的根本就不是死體,是——」

  「你夠了沒有!」溫樂源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世界上老實人能活得下去嗎?就因為我不是老實人,所以你才能安安全全活到現在!你想為他打抱不平,就先問問你自己!真正用了這副身體二十年的人是你!

  「這二十年裡你難道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不對嗎?不可能吧?其實你就是故意在忽略對不對?總之你就當那孩子已經死了,反正那時候也病危了,有什麼關係!」

  溫樂灃想說什麼,最終卻又忍住了,他求助地看向周圍,好像想找誰似的,卻什麼也沒找到。

  「……姨婆呢?」

  溫樂源一愣,環視四周,陰女士符咒上的光圈已經消失,掉到了地上,而她本人所站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這周圍也哪兒都再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剛才還在這兒!」溫樂源站起來,順勢把仍有些腿軟的溫樂灃也拉起來,「是不是回房間去了?」

  溫樂灃看了一眼她的房間,「不,她根本就沒有回去。」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隱隱的嚎叫,腳下也傳來細細的震動。也許是震動發出的嚎叫,也許是嚎叫引發的震動,不過不管是什麼,都不是好兆頭。

  兩人互相看對方一眼,發現對方的臉色和自己的感覺一樣不好。然後他們同時看向同一個地方——剛才那面曾伸出過鬼手的牆壁。

  剛才陰女士明明已經用她的力量壓住了牆壁的蠕動,但現在不知道是蠕動的力量增強了還是她的力量減弱了,總之那些東西又開始在牆壁中亂竄,像要把牆壁擠破一樣在裡面互相糾纏,拚命扭動。

  「姨婆……不可能會在那裡的……」溫樂灃喃喃地說。

  「……她很可能會在裡面。」溫樂源低聲說。

  溫樂灃覺得溫樂源全身都在顫抖,從骨頭到外皮,都在細細微微地顫動,如同地面的微震,細小卻恐怖。

  溫樂灃說:「哥,你怎麼了?」

  溫樂源努力阻止著自己的驚恐,但並不怎麼奏效。

  「哥,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你害怕。」溫樂灃扭過頭,脖子擰成了一個奇怪的彎度,他指著溫樂源,連指甲也顯得有點長。

  「你在害怕什麼?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害怕的?你為什麼會害怕?哥……你眼裡看著這些,究竟心裡在想什麼東西?」

  溫樂源低頭,忽然發現溫樂灃已經不是原本的樣子了,他的嘴咧到了耳朵後頭去,手指甲長得簡直有他的前臂那麼長,尖尖地頂在他的臉上。

  溫樂源大叫一聲,一巴掌打上溫樂灃的臉。

  「你是什麼東西!」

  「溫樂灃」稍微歪倒了些,卻是瘋狂大笑。

  「你看我長得像什麼東西呢?明明你弟弟就在這裡,你覺得我長得像什麼東西呢?」

  溫樂源心都冷了:「你……你不是樂灃!」

  「溫樂灃」大笑:「那你可以看看啊,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

  溫樂源怒吼:「你是誰!你怎麼進去的!」

  那鬼憐憫地笑:「你在說什麼呢?為什麼認不出你弟弟我啊?我都一直在這裡的……」

  整個公寓忽然大幅度地上下震動起來,就像一艘在波浪中上下搖擺的小舟,兩人連站都站不穩,跌撞了幾步之後,終於坐倒在地上。

  走廊深處的牆壁上發生了嚴重的扭曲,伴著彷彿是很厚很重的布被撕開一樣的聲音,牆壁被強行撕開了無數條縫隙,有異常濃稠的黑氣和無數不明物體鑽了出來。

  溫樂源手足冰涼,不知何時就流了一身冷冷黏黏的汗,衣服黏在身上,有種很噁心的感覺。

  「啊,是鬼流啊……」「溫樂灃」觀望著那些從縫隙中鑽出來的東西,「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如果忘了的話,需不需要我來幫你回憶一下?唉呀,其實你還記得吧,那時候已經不小啦……」

  牆壁轟然破裂,那些黑色的紅色的綠色的東西從破口中洶湧而出,溫樂源用手一攔,將那個還在絮絮叨叨的「溫樂灃」扛在肩上,向門口跑去。

  「別跑啦,你跑也跑不掉的,是不是?還記得那時候嘛,你一開門,看見了什麼?」

  溫樂源嘩地拉開門,門外,一片黑沉沉的東西完全擋住了視線。

  那些是無數的小怪物,有的像海星、有的像章魚,有的什麼都不像,但每一個身上都長著小小的鬼爪,鬼爪間互相緊緊牽抓著,小小的鬼怪們互相勾結,成了鋪天蓋地的巨網,將整個公寓罩在了網中。

  鬼網!

  又是鬼網!

  哥!

  我好害怕!

  哥!

  出不去!

  哥!

  破牆而出的那些東西像潮水一樣向他們湧來,一路翻滾著骯髒的黑液和腐敗的惡臭。

  那是和鬼節才會出現的鬼流,看起來是差不多的東西,也是從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但其本質卻完全不同。

  七月十五。

  鬼府門開。

  有仇報仇。

  有怨報怨。

  鬼流是鬼府一年一次的開門大赦,是正常的地下與地上的交流。

  但這並不是正常時間的鬼流,而是「惡鬼流」,那些心懷惡念的鬼魂,等待著活人的召喚,一旦召喚的力量和它們想要出來的力量實在太強,就會在本該只有七月十五才打開的鬼流大門上擠破一個洞,結果……就像這樣。

  溫樂源抓住溫樂灃,兩人一躍而起,避過了那些髒污的浪花,然後順勢在空中打了幾個滾,落到通往二樓的台階上。

  那些噁心的東西帶著可怕的嗥叫拚命翻滾,想要增加屬於自己的領域,但由於公寓外織結的鬼網,阻住惡鬼流往外部擴張的慾望,那些東西就只好打著旋兒找其他的路子。於是只見那些黑色的東西從一樓開始努力上升,像洪水一樣越漲越高,溫樂源皺著眉頭,拉緊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溫樂灃,一鼓作氣往樓上跑去。

  「你想幹點什麼呢?」身後的「溫樂灃」幾乎是狡猾地笑著,嘰嘰咕咕地說,「其實你還記得很清楚吧,那時候的選擇是不是還記憶猶新?有點懷念吧?是不是想再來一次,嗯?」

  溫樂源眼前一黑,差點在樓梯上跌倒。

  他回身,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在一片烏黑液體的襯托下,笑得幾乎有點恐怖的溫樂灃。

  「是你……那個時候是你——」

  「我?我怎麼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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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馮小姐講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四   上


  他們從來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過他們,公寓周圍的地基是不可以亂挖的。

  一大一小的兩個男孩不知怎的,竟挖開了公寓外東南角的土壤,從地洞裡拉出了一團肉。那團肉異常柔軟,拿在手裡還會動,刺激它的時候,它還會發出細細的「哇哇」聲。

  大男孩用石頭砸它,小男孩拿樹枝戳它,而此時,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對著什麼東西,做怎樣可怕的事情。

  那是「太歲」,是這個屬於鬼怪所在的公寓,封鎖不好的東西,所用的「器具」。他們動了太歲,打破了封鎖,因而導致了極壞的結果。

  「你們幹了什麼?你們幹了什麼!」

  「跑啊!快跑!不要回頭!帶著你弟弟跑啊!」

  「到上面去!」

  「跑啊!」

  黑液鋪天蓋地,在記憶中呼嘯翻滾。

  兩個男孩拚命地跑,那些東西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死死追隨,寸步不離。

  小一些的男孩跑著跑著絆了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上,碰破了膝蓋上的皮,他哇地一聲哭起來。

  「哥!哥!」

  大一些的男孩早已爬得很高,聽到弟弟的哭聲,又不得不折回來,粗暴地把弟弟拽起來背在背上,又往上跑去。

  鬼怪們在黑液裡浮浮沉沉,像在油鍋裡一樣翻翻滾滾,它們伸出斷臂殘肢,使勁兒構著前方近在咫尺的兄弟二人,對它們而言,他們的身體是絕對的美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有唐僧肉的功效。

  大一些的男孩終究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況且那時候他的特異功能還沒有完全開發,只比一個普通的小孩強一點點而已,再加上背上還背著一個五歲的孩子,他已經拼上了命去跑,卻只能稍微延長他們被抓住的時間而已。

  惡鬼流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男孩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只有沉重的呼吸迴盪在耳邊,腿沉得像灌了鉛,嗓子眼裡幹得冒火,胸口簡直要炸了。

  終於爬上了天台的樓梯,他鼓起身上最後的力氣,猛地抬腿,一步幾階地向上狂奔,飛撲到天台上。

  可是天台也並非安全的地方,鬼網已經完全罩住整個公寓,站在天台上,只能看得到鬼網織成的黑色天空,他們只能從鬼爪與鬼爪間的交錯中,看到掛著稀疏星辰的夜空。

  ***

  溫樂源緊拽著「溫樂灃」的手腕大跨步地在樓梯上奔跑,他的個子比溫樂灃高,腿比溫樂灃長,身體也比溫樂灃壯,他隨隨便便邁出一步就是溫樂灃的一步半,溫樂灃基本上是被他橫拖豎拽地往上拉著走。

  他不是小孩。

  他也不是了。

  小時候,他們還沒有力量,被惡鬼流追得滿世界逃跑。

  長大了,他們擁有了力量,卻還是被惡鬼流追得滿世界跑。

  有人說所謂人的成長,就是一個慢慢成熟的過程,也有人說所謂人的成長,其實根本就是狗屁,從遠古時代到現在,從你小到你老,一步沒進過!

  這話其實說得也沒錯,過去吃人是為了生存,現在也一樣,唯一變化的只有吃的方法,從鮮血淋漓的茹毛飲血到現在的兵不血刃,本質上沒有區別。

  溫樂灃說不知道他們和欺負馮小姐的禽獸有什麼區別,他說得沒錯,他們並沒有區別。溫樂源知道自己和那些從禽獸進化到衣冠禽獸的東西沒兩樣,不管經過多久,不管外面包了多金壁輝煌的皮,內部也一樣,臭不可聞。

  「幹什麼跑那麼快,拽死我啦!」「溫樂灃」呻吟,不過聽得出是在耍賴。

  這麼拽著他也的確很累,溫樂源稍稍停下腳步,將他拎起來背到背上,又繼續往前跑。

  ***

  「哥!他們追上來了!他們追上來了!」

  大男孩背著幼小的弟弟撲到天台的邊緣往下看,地下的惡鬼流被鬼網圍住出不去,只好洶湧著往上蔓延,而身後的惡鬼流從樓梯間噴湧而出,向他們瘋狂席捲。

  大男孩現在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跳上鬼網,順著網爬到最高處,老太太也曾說過,惡鬼流是上不了最高處的,到了某個頂點它就不可能再興風作浪。

  可是……

  大男孩看看鬼網與天台欄杆的距離,如果沒有弟弟的話,他就可以跳上去,可有弟弟在身後,他是怎麼也跳不過去的。

  如果把弟弟先扔過去……還是不行,鬼網一直在不停浮動,弟弟還小,根本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固定好自己,固定的速度也不會很快,很有可能他剛把他放上去,他就被惡鬼流拉走了。

  散發著噁心味道與顏色的惡鬼流越來越近了,大男孩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為自己和弟弟做出一個選擇——兩個人,或者,一個人。

  又是天台,又是那個欄杆上,溫樂源往下看,只能看得到上漲的滔滔鬼水,往後看,只能看得到呼嘯撲追的鬼流。

  「還是那道選擇題。」「溫樂灃」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笑,用戲謔的語氣說,「一,或者二。你怎麼辦?」

  一個人逃走。

  或者兩個人都逃走。

  一個人留下。

  或者兩個人都被留下。

  還是小時候一樣,非男非女,非成熟非幼稚的聲音在耳邊不斷大叫:一還是二!一還是二!一還是二……

  溫樂源的選擇永遠都是二,但他的能力卻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大一點的男孩將弟弟放在欄杆上,讓他拚命抓緊。

  「你就在這裡等我,我跳過去就伸手來拉你,聽明白了嗎?」

  小男孩含著眼淚使勁點頭。

  大男孩從欄杆上一躍而過,撲到鬼網上,回頭來拉弟弟,「把手給——」

  「我」字在嘴裡打了個滾,沒有喊出來。

  弟弟的臉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扒住欄杆不放,而他的身後,無數大大小小、完整的、不完整的鬼都在使勁扯著他的腳,要把他拉下去。

  惡鬼流的速度減慢了,但仍是在漲,終究會漫過那孩子小小的身體,把他整個兒淹沒在裡面。

  選擇吧!

  鬼流的聲音中,瘋狂的大呼,也可能只是微細的蚊鳴——在耳邊不斷地叫。

  一還是二?

  你必須做出選擇!

  一還是二!

  你必須放棄!

  一還是二!

  孩子一直沉默著掙扎,沒有發出聲音,直到發現哥哥在看他,才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但是他沒有求救。

  從他被抓住起,他就沒有求救,之後也沒有。

  直到現在,每當溫樂源想起當時的情景,都會在一瞬間心痛如絞,簡直有種馬上要窒息而死的錯覺。

  五歲的小孩,胖胖的小手扒在欄杆上,欄杆都被扒得出現了細小的裂縫。儘管是那麼強的求生慾望,卻沒有求救。

  大男孩努力向孩子伸出手,聲嘶力竭地喊:「抓住我!抓住我啊!伸手啊!」

  小男孩在哭,卻沒有伸手。

  「抓住我!」

  這就是他的選擇,二,只能是二!或者二人都走,或者二人都留下。

  必須是二!

  孩子拚命掙扎,卻扒緊了欄杆的邊緣,怎麼也不肯向他伸出手去。

  快!快啊!

  只剩下一點點!只要一點點!

  快伸手啊!快啊!

  大男孩努力地伸出手去,拚命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但弟弟在涕淚交流中,卻怎麼也不肯合作,也許他什麼也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拒絕意味著什麼。

  更也許他什麼都知道,明白一旦他伸出手,說不定就是他們兩個人的末日。

  大男孩仍在努力,甚至可以說在拚命,但還是不夠,如果他能夠回去的話……如果他能跳回欄杆上的話,也許還有拉回孩子的機會,但是他沒有,他在猶豫——有沒有必要這樣做,這個鬼網是他能活下去的依靠,是不是有必要放開這裡去救弟弟。

  就在他仍在猶豫的時候,更多的鬼手抓住了孩子的腳,孩子的手,一點一點被從欄杆上拉開,欄杆上一片鮮血淋漓的痕跡。

  弟弟終究還是個孩子,他最終沒有忍住自己的求生慾望,在被拉開的那一瞬間,大喊了一聲:「哥!」

  「樂灃!」

  大男孩一蹬鬼網,撲向欄杆,在孩子即將在惡鬼流中滅頂的那一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強行把孩子從惡鬼流中拉了出來,緊緊地抱在懷裡,轉身,又跳上鬼網。快速地往上爬去。

  「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到上面就沒事了!我們馬上就沒事了!」

  「哥……」

  「我們沒事了,我們沒事了……」與其說在安慰弟弟,倒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哥……」

  「樂灃你別怕,姨婆很快就會來接我們的,我們就真的沒事了……真的……」

  「哥……我輕……」

  大男孩在那一刻才注意到,自己懷裡的小孩那麼輕,那麼輕,輕得,幾乎透明。

  他到底幹了什麼?他到底對弟弟幹了什麼?

  他深呼吸,聽到了自己心臟如擂鼓一般的聲音;他慢慢回頭,聽到了自己頸椎摩擦間哢哢的聲響。

  他望向下方,那個他本以為自己已經逃離的地方。

  惡鬼流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後退,孩子的軀殼在噁心的波浪中翻滾起伏,惡鬼們就像在爭搶一根肉骨頭一樣,一邊撕打,一邊竭力分食那小小的孩子。

  惡鬼流還沒來得及完全退出天台,小小的身體就已經千瘡百孔,沒幾秒鐘,就完全陷入了惡鬼流中,再也不見蹤影。

  大男孩嘶吼一聲,從距離天台還有十米的位置跳了下來。

  「你們這群壞蛋!把我弟弟還給我!把我弟弟還給我!」

  大男孩抱著孩子透明的魂魄,拚命追隨正在迅速消失的惡鬼流,但他只能看得到遠遠的地方,那些黑色的液體一閃而逝的尾巴,再也找不到痕跡。

  惡鬼流並不作亂,它們只是在找祭品,一旦有了祭品,它們就會快速離開,就像這樣。

  五歲的孩子,溫樂灃的身體。

  他們找到祭品了。

  「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

  大男孩死命地追著,追著……卻只能無助地看著惡鬼流漸漸消失,無影無蹤。

  這個十歲的男孩子,此生頭一次明白束手無策的意思,在那一瞬間,他總算明白一個錯誤沒有補救,那就是永遠。

  於是他只能無助地坐在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台階上,看著懷裡已經沒有任何觸感的小小魂魄,忽然抱緊他,失聲痛哭。

  這世上,沒有誰能靠誰一輩子,有很多事,你都會被迫親自面對,自己解決。如果你沒有力量、沒有能力,什麼都沒有,那你又如何才能保護自己,保護你身邊的人?

  一還是二?

  當然是二。

  卻沒有能力實現那見鬼的二!

  他根本就不該在那種危險的時刻,把弟弟放在欄杆上!他早就該知道的!惡鬼流的速度那麼快,肯定會追得上的!但是只要他爬上鬼網,那至少他一個人能活!其實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他害死了弟弟。

  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弟弟。

  那個乖乖的小弟弟,至死也沒有求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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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馮小姐講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四    下


  ***

  「我已經不是小孩兒了!」溫樂源抓住「溫樂灃」的衣領,怒吼道,「我犯了一次錯誤,絕不會再犯第二次!不管你是誰,你要敢傷害樂灃,我不會放過你!」

  「不管我是誰?不管我是誰?哈哈哈哈……」「溫樂灃」大笑,「你們強奪了我的身體,現在居然說不會放過我!哈哈哈哈……」

  溫樂源愣住。

  他死了……

  他早就該死了……

  所以……給樂灃吧!

  把那個身體給樂灃!讓樂灃活下來吧!

  二十年前的那場惡鬼流與現在重疊,鋪天蓋地向他壓來。

  不可能的……他已經碎了……

  溫樂源猛地拽起「溫樂灃」的領子,高高飛上鬼網頂端,如同一隻蜘蛛,手腳並用地掛在上面。

  惡鬼流找不到「祭品」,只能洶湧而出,白白地拍在鬼網上,又被鬼網彈回去。

  溫樂源再次回頭看「溫樂灃」,那張熟悉的臉看起來竟那麼陌生。

  「不對……」溫樂源搖頭,「不是你,不是你,你不是那個小孩,那個小孩已經被打散了!魂魄的碎片怎麼可能還有意識?不是你!」

  「溫樂灃」憐憫地看著他:「為什麼不肯承認呢?要承認這件事並不難吧?」他的手放在胸口,異常惡意地說。

  「這個身體是我的,我死也是死在這個軀殼裡,我碎掉的魂魄就黏在這個身體內部,軀殼給我力量,你弟弟的魂魄也在給我力量!你們休想把我這麼輕鬆就攆走!」

  溫樂源又驚又怒。

  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還完整的那個魂魄,他也只是在靠那一股被強行壓制二十年的怨氣才能反制溫樂灃,更何況他現在連完整的魂魄都不是,只不過是一堆缺東缺西的碎片而已!

  他又是靠什麼來控制的這個身體?溫樂灃,又怎會這麼容易就被他壓制?

  而且,他又是怎麼獲得新的意識的?他剛才明明都已經沒有意識了!

  不,他還是有意識的!

  溫樂源突然想起,剛開始的時候,這個身體的確是一點意識都沒有,他們越打,這個身體的意識就越強,甚至到剛才,他甚至都有了五歲時最後的記憶!

  這麼說,他的魂魄成熟化……是逆行的!不正確的還魂術給了他怪異的能量,不僅讓他有了反抗溫樂灃的資本,甚至讓他的魂魄成熟!就算他只剩下了一些靈魂的殘片,他仍然能夠與溫樂灃對抗!

  這全都是……溫樂源一個人的錯誤導致的結果!

  惡鬼流已經完全佔領了天台,在上面拍起巨大的鬼浪,藉著鬼浪的高度,那些惡鬼們就像妄圖摘取葡萄的狐狸一樣,一次一次往上蹦,它們的鬼爪一次又一次碰到「溫樂灃」的身體,又因後力不濟而頹然落下。

  「你到底想什麼樣!」

  「溫樂灃」大笑:「這是我的身體,我愛怎麼樣關你什麼事!」

  手下的身體驀地變得死沉死沉,溫樂源立刻使出能力,從上方和下方同時努力托住,才沒有失手鬆開。

  如果一直是這樣的重量還好,但那個該死的魂魄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居然可以讓重量不斷疊加遞增,他拉住他的那隻手已經感覺到撕扯般的劇痛,而他的特異能力已經用到了最高限,怎麼也不能更進一步了。

  「不要再沉了!」溫樂源的額上汗流如注,再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

  鬼網受不了他們重量的拉力,從溫樂源拉住的那個地方,自外向內凹陷出了一個洞。

  「我要回去!我要去死!」

  「溫樂灃」笑得異常歡快,「你們已經租用了二十年,卻沒有給過我半分錢或祭品,這個我就不計較了!只要收回我的『本金』,隨便你們怎麼樣!」

  他分明就是在要這個身體做祭!

  溫樂源心中的怒氣也如同鬼浪一般翻滾,一波高過一波。

  是他的錯!他不該為了弟弟卻枉顧其他人的性命!他不該在那個孩子死前,就把他帶走做了還魂術!他不該白白地讓那個魂魄在身體裡被壓制二十年!

  可是他明明都已經死了!再死一回又怎麼樣?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佔用這個身體妄圖殺死樂灃……這就是死罪!

  但他終究還是壓下了心頭的火,因為他知道,這時候激怒他是沒有好處的。

  「有一件事,你必須明白,」溫樂源盡量平靜地對他說,「你正和他共用一個身體,如果這個身體掉下去,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不要說樂灃,就算是你,你以為你能抵擋惡鬼流嗎?你以為你掉下去只會被它們同化嗎?那絕不可能!就憑你的力量,在惡鬼流裡只配當一份下等套餐!永不超生!」

  「是啊,是啊,」「溫樂灃」居然很同意他的說法,「我不過就是一份下等套餐,也許你弟弟會是一份上等套餐,這真讓人羨慕。」

  溫樂源臉色變了。

  「溫樂灃」詭異地笑著,繼續說:「不過對於食物來說,是上等還是下等對它們而言沒有區別,反正最後也是要被吃掉的,不管是變成垃圾也好,排泄物也好……」

  溫樂源有點恍然,直到現在他才似乎明白了「溫樂灃」話裡的意思。

  「你是在威脅我。」

  「沒錯。」回答很乾脆。

  溫樂源平靜地看著他,問:「你要什麼?」

  「溫樂灃」瞇著眼睛笑了,那是從來沒有出現在溫樂灃臉上過的惡意笑容:「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

  溫樂源如釋重負。

  ——我要你死。

  ——太好了。

  ——原來只是要這樣而已。

  是了,也應當如此,當初就是他搶走了那孩子的身體,害了那孩子,把也許還有救的他壓在這個身體裡,整整二十年。

  「只要你死了,我就放過這個軀體,反正這種靈魂殘片我也不想要了,你一死,我就到閻王爺那裡去,只要在那裡,我就能恢復。

  「到時候我會忘了現在的事,喝了孟婆湯,把現在的事全部忘記,重新做一個人——你以為我喜歡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只要你死了,一切就能恢復了,你覺得值不值?」

  值,當然值!

  這孩子應該來找他報復,這很正常。只是他死掉就可以讓弟弟繼續活下去,那這個代價太物超所值了。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那很好。抓住鬼網。」

  「溫樂灃」死沉死沉的多餘重量瞬間消失,和剛才比起來,他現在的重量簡直就像羽毛一樣。溫樂源像蕩鞦韆似的拉著溫樂灃,一、二、三,甩到了鬼網上。

  「溫樂灃」四肢並用,抓緊了鬼網。

  「我想我需要告訴你一點……」溫樂源說,「我死了,不代表這事情就這麼完了,到時你如果不放棄這具身體,我不會放過你!不管你逃到哪裡,我都會抓住你,把你剩下的殘片都撕碎,扔到惡鬼流裡去!」

  「溫樂灃」仰頭看著他,「那是自然了,你不放心的話,盡可以來殺了我,吃了我……隨便。」

  溫樂源深呼了一口氣,看著鬼網外的天空。

  黑沉沉的天,為什麼看不到星星呢?明明都該在那裡的,為什麼不在了呢?

  當初樂灃被拖下鬼流的時候,他又在想什麼呢?他看到了什麼呢?五歲孩子的眼睛,和三十歲男人的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時候,又有什麼不同呢?

  其實世界本身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有眼睛。

  五歲的孩子,眼睛還是明亮的,乾淨的,沒有受過任何污染的。

  而三十歲的男人,眼睛卻被染得烏黑,即使看著這個明亮的世界,也只會感到一如黑夜。

  他害了兩個孩子,謀殺了兩條命,讓兩雙清澈的眼睛,都染滿了髒污的東西,或許還毀了那孩子家人的一切,只是一死的話,實在太便宜了。

  「我不知道樂灃你現在能不能聽見……」溫樂源疲憊地吐出一口氣,說,「不過……你哥哥這種卑鄙小人,死了真是活該哪……以後不要老像現在這麼心軟了,很多時候心軟都沒好結果的。

  「希望你今後能好好活下去,給我娶個漂亮的弟媳婦,生一群活潑的臭小子……行了,就這些……自己保重吧,你老哥沒辦法再保護你了,再見。」

  抓住鬼網的手,慢慢,慢慢地鬆開。

  那個強壯的身體從鬼網上剝離出來,直直地墜了下去。

  ——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緊緊扒住欄杆,小臉漲得通紅的孩子。

  真心的懺悔?呸!那是不可能的!真他媽的不甘心啊……如果能夠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殺了那個小孩……殺他個徹底……再也活不過來!如果弟弟不是「人質」的話,他現在會非常樂意補殺那一刀!如果,弟弟沒有變成「人質」的話……

  是,他根本就沒有懺悔過,因為他始終不覺得自己有錯!除了對弟弟的傷害,他從來不認為他有犯過錯!

  為了一個明明該死的小孩,居然要讓他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他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不甘心!

  也許,那孩子死的時候,也像他一樣不甘心吧。

  「哥!」

  上方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叫,那聲音很熟悉,好像聽了很多遍,那麼耳熟。

  唉,可不該耳熟才對呀,那個又不是樂灃,而是另外一個人,就算用了同一個身體,語氣也……

  一個影子自上方弧形飛下,狠狠從側面撞到了溫樂源的腰,溫樂源痛得嚎叫一聲,下一刻就發現自己已經被人從後面勒住腋下,向另一個方向弧形飛了上去。

  「哥!你瘋了嗎?」熟悉的聲音在背後怒罵,「魂魄殘片的話也信!你真的不要命了!」

  喜悅盈滿了溫樂源的胸腔,他不禁仰天長笑:「樂灃!你居然出來了!多難得啊,你居然有不需要靠你老哥的一天!」

  溫樂灃將他狠狠推撞在鬼網上,溫樂源的臉被扣在鬼網上,擠得整個兒變了形狀。

  「你根本就不需要對我歉疚!也用不著你為我犧牲什麼!」溫樂灃在半空中飄浮著,生氣地對掛在鬼網上的兄長吼。

  「我不是馮小姐!我不需要別人來救,我也不會等著、靠著別人救!逃得過那些東西是我幸運,逃不過那些東西就算我倒楣!這是我的命,死了也不會埋怨誰。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你的犧牲我還看不上眼!」

  溫樂源看了溫樂灃一眼,傷心地趴在了網上,「弟弟啊,我好、好傷心,好、好失望啊……我就說我那個乖巧可愛的小弟弟哪去了……今天我才知道,原來這二十年你不只魂魄長得越來越像那個身體,連性格也越來越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溫樂灃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這個臭哥哥!居然這麼會推托責任!把他的好脾氣完全磨乾淨的到底是誰!

  「不過……」溫樂源臉一變,氣宇軒昂地道,「我現在又有了和那個死魂打的動力了!你回去吧!我會把你的身體搶回來的!我現在就打敗他給你看!」

  溫樂灃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回身體去。

  「樂灃?」

  「哥,算了吧。」

  溫樂源的臉沉了下來,「算了?怎麼能算了?那個死人搶了你的身體,我們要搶回來才是!」

  溫樂灃無力地歎了一聲:「哥,你忘了嗎?其實根本就不是他搶我的身體,而是我們搶了他的身體啊。」

  「我不管!」溫樂源理直氣壯地說,「這個身體你用了二十年,他才用了五年,這個身體已經是你的了!他沒有資格和你爭!」

  溫樂灃有些憤怒了,「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難道說被搶了身體的是我,我無力去搶回來就是活該嗎?等我有能力搶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對方擁有的時間比我長,我就反而變成強盜了?」

  溫樂源氣得直抓頭,「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啊!他死了!如果用死人器官做完移植,死人抗議了,就該再給他還回去?沒門!」

  「哥!」溫樂灃也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你別這麼不講道理好不好?他沒死啊!是我們殺了他!他本來還沒死啊!」

  溫樂源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的,於是不再爭辯,而是惡狠狠地望向同樣掛在鬼網上的「溫樂灃」。他會搶回來的,不管別人說什麼,這是他給弟弟準備的身體,就算是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想要回來也不行!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溫樂灃」嘲笑地對他道:「別看了,我知道你心裡在計畫什麼東西,不過,你不會成功的。」

  溫樂源道:「你要麼乖乖把身體留下來;要麼去死,然後把身體留下來。」

  惡鬼流越升越高,再過一會兒,就算他們能爬到頂點也逃不過去了。溫樂源有點著急,但溫樂灃卻不著急,「溫樂灃」更不著急,反倒顯得好整以暇。

  「我可覺得我沒必要放棄,」「溫樂灃」說,「反正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溫樂源吼:「你不想被惡鬼流咬成渣滓,就快點把身體留下來滾開!」

  「溫樂灃」仍是那吊兒郎當的模樣,道:「現在還威脅我啊?剛才你不是還很英勇地說要去死嗎?其實只要你死了我就把這身體給你弟弟,可你為什麼不死呢?剛才說的都不算了啊?」

  溫樂源心中憤恨滿溢。誰沒有求生的本能呢?英勇是英勇,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被溫樂灃阻止之後,他就一點兒也不想死了——這也是很正常的吧?哪知道這個混蛋就抓住不放了……

  面對這一切,溫樂灃卻連臉色都沒有變,反而平靜地插話:「你走吧,這個身體是你的,很抱歉強佔了二十年,對不起。現在我把它還給你,你拿走吧。」

  溫樂源一把抓住實體化的溫樂灃,氣得使勁晃他:「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那是你的身體!我絕不允許別人強佔!喂!那個混蛋!你要是敢把他的身體據為己有,我就殺了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溫樂灃」笑著說。

  然後,他鬆手了。

  這是他的身體,不管他死還是活,這都是他的身體,溫樂源不僅搶了別人的身體,還把別人的魂魄撕成了碎片。

  如果這事發生在溫樂灃以外的人身上,溫樂源有的是大道理跟對方說,肯定一口氣把對方說得想去死,乖乖把身體還回來才算完。

  但這事關溫樂灃,他滿腦子只有溫樂灃的利益,從來不去考慮對方,只覺得對方死了為何還要抱著軀殼不放,又小氣又自私,不為別人著想!與其這麼浪費,還真不如被他殺掉的好。

  沒錯,他是這麼想的,就算世界天崩地裂了也好,就算別人因此活不下去了也好,只要「自己人」沒事,又管他幹什麼?

  而你,是否也這麼想過?是否也曾如此自私,而且自私得理直氣壯?

  溫樂灃的身體掉下去了。

  溫樂源大叫一聲,向墜落的身體伸出一隻手去,只要他的特異能力能趕上,他就有辦法把他拉上來——那個魂魄丟了也沒關係,只要把那個身體拉上來,管他是死還是活!

  溫樂灃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把他的特異能力封在手心裡,不准他使用。

  「樂灃!你幹什麼!放開!」

  「哥!算了吧!算了吧!」

  「快放開啊!」

  「我不要了!算了吧!」

  「快放開啊!!」

  溫樂源目眥盡裂,最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溫樂灃的身體,消失在滔滔黑液裡,連翻滾一下都沒有,就看不見了。

  惡鬼流中發出歡快的呼聲,就像突然出現時一樣,那些東西又以極快的速度後退,高度很快就降了下去。

  溫樂源突然放開了鬼網,整個人向還未完全消失的惡鬼流中撲去。他一定要搶回樂灃的身體!捨了這個身體也可以,但一定要搶回他的身體!

  第一次,他沒有保護好那個小小的、乖乖的弟弟。

  但第二次……他不會再讓事情發生第二次!

  他一定要搶回來!

  溫樂灃的魂魄從後面死死地拖住他,任他怎麼掙扎也不放開,兄弟二人整個兒懸在半空之中。

  「哥!夠了!你讓他死吧!哥你不用再內疚了!我不需要身體,你別再害人了!哥!夠了!放了他吧!」

  惡鬼流終於消失了,天台上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沒有惡鬼,沒有那些噁心的液體,也沒有溫樂灃。溫樂灃的身體,真的不可能再找回來了——不管是哪個都一樣。

  兄弟二人降落在天台上,看著已經完成任務的鬼網從頂端開始,一點一點崩潰。溫樂源覺得,自己幾乎也要崩潰了。

  他對自己發誓,用自己的性命發誓,他會保護好弟弟,絕不再讓過去重演。

  然而不管誓言多麼好聽,一切重演的第二次,他仍是沒有保護好弟弟。

  一還是二?

  選擇了二,卻一個也沒得到。

  「哥……」

  溫樂源回身,狠狠地給了溫樂灃一巴掌。溫樂灃被打得整個人都歪到了一邊去。

  「溫樂灃……」溫樂源低聲,咬牙切齒地喊著這個名字,「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溫樂灃!」

  在溫樂灃掏出他身上的手帕之前,他沒有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

  「哥……」

  他那一巴掌並沒有用上法力,所以溫樂灃沒有感覺到疼,他只是痛苦地看著溫樂源,彷彿溫樂源的表情就已讓他比挨揍更痛。

  「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嗎?」溫樂源抱著頭,努力想隱藏自己的眼淚,卻並不成功。

  「我用了兩年……整整兩年……才等到那個身體!不是每個身體都適合你的啊!可是他就是不死……他就是不死……我已經快急死了!

  「我的身體又沒有辦法長時間保存你,再這麼下去你連魂魄都保不住!

  「多少次,我都恨不得直接衝進去殺了他……我能等到那時候已經是奇跡了!你明白嗎?我已經很努力了!

  「可是你呢!一句『讓他死』就結束了嗎?那我這麼長時間以來的努力算什麼!這麼長的時間我都幹了什麼!」

  「哥,你聽我說……」溫樂灃緊緊拉住溫樂源的衣服,聲音中溢滿矛盾和痛苦。

  他沒有見過兄長落淚,甚至從來都沒有見過他脆弱的模樣,他知道今天的事很深地傷害了溫樂源,可以說完全否定了他這麼多年來的努力,但他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同時,他也不認為溫樂源做錯了。

  「那個人有他自己的人生,他的身體是他的,他有權支配,也有權隨便對它怎麼樣……不管是給我用也好,隨便埋掉腐爛也好,還是……送給惡鬼流做為祭品也好……那是他的自由,我們沒辦法干涉也無權干涉……」

  「那是你的身體!」溫樂源暴吼,「我不管那是不是老天爺給他的東西!但現在是你的!而他死了!我只要保護你就行!他是我家人嗎?不是吧!那我管他幹什麼!管他去死!」

  陰森森的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月亮也隱藏在雲層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溫樂源的雙眼早已不再落淚,卻仍然充滿紅色的血絲。

  溫樂灃半透明的身體在他面前輕輕隨風而晃,好像隨時都會被撕裂、帶走。

  溫樂灃深吸了一口氣,道:「好……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問你……如果當初被抓走吃掉的是你,你會高興看到我為你去殺一個無辜的孩子嗎?」

  溫樂源沉默不語。

  「如果你是我,你會喜歡看到我跟惡鬼一樣,去和一個本來就該擁有那個身體的人,搶奪身體嗎?你會喜歡我這麼胡攪蠻纏,只為了搶一個本來就不屬於我的東西嗎?而這一切居然是為了你!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希望我這麼幹嗎?」

  溫樂源仍是無語。但溫樂灃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全都會是——否。

  就像他不想看到溫樂源作惡一樣,溫樂源自然也不會想看到他作惡,作惡的報應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很多事一開個頭就會無止盡地繼續下去,如果不想被糾纏到惡念和惡念所生的惡念裡,那就必須盡快斬斷!

  「你不希望我變成惡鬼,我也不希望你變成惡鬼,在這一點上,我們是相互的。所以……哥,身體的事,我們還可以想辦法,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是不是?

  「經過那個身體二十多年的保存,我現在就算幾天沒有身體也沒關係了,而且對身體也不像以前那麼挑……哥,你放過他吧……」

  溫樂源看了他一眼,又無奈地看著天,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你以為……到了現在這種地步,我還能對他怎麼樣?他都沒了啊……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他一邊搖著手,一邊慢吞吞地走回公寓裡去,他弓著高大的身體,整個人顯得疲憊已極,似乎當時便老了好幾歲。

  陰女士坐在綠蔭公寓的門口,全身濕透,衣服上還掛著一些黏糊糊的不明物體。馮小姐背對著她,站在她對面。

  她們一同看著鬼網崩潰,奇形怪狀的小鬼們紛紛落到地上,鑽回土壤裡。

  「你怎麼樣?」馮小姐問。

  「莫事哈……」乍看起來的確沒事,但仔細看看就會發覺,原來陰女士的臉居然在漸漸蒼老,正在逐漸變回原來老太太的樣貌。

  「你的身體是什麼時候死掉的呢?」馮小姐問,「如果不是惡鬼流不吃你,可能連我也發現不了啊……」

  陰老太太靜了一下,笑起來。

  「你知道哈,有的時候,人能為自己去害別人;有的時候,卻能為別人來犧牲自己……」

  「人真的很矛盾。」馮小姐評論。

  「是哈……」陰老太太閉上眼睛,橘皮一樣的臉,扯開一個蒼老疲憊的笑容,「還魂術不是沒有代價……但你能讓小源當活死人莫?他當然願意,不過不行……反正我已經老嘍,爛了……就爛了吧……」

  「你終於快解脫了。」

  「是啊……」

  「那我呢?」

  「放心……總有……一……天……」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一隻貓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前爪抬起,扒在她的腿上,很溫柔地叫了她一聲。

  又有許多的貓陸陸續續地從各處跑來,扒上了她的腿和肩背。

  沉默者從黑暗中浮現出輪廓,慢慢地走到她身邊,單膝跪地,一隻手撫上她蒼白的頭髮。

  「你終於解脫了。」沉默者輕輕地說。

  馮小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望著沒有星月的黑沉天空,感覺大風穿過她透明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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