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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 [傲爺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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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3: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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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那心中的一捧雪
第02章:飛虹驚落了響鈴
第03章:如冷焰般的女人
第04章:等著吃雞的狐狸
第05章:求人不如求自己
第06章:最難風雪敵人來
第07章:脫出虎曰陷狼陣
第08章:人性貪婪人心險
第09章:爾虞我詐幻似真
第10章:淺池怎生容大龍
第11章:又要銀子又要命
第12章:缺月寒刃何來情
第13章:屠魂乍現聚魂休
第14章:荒林野地怪色魔
第15章:出塵不染的蓮花
第16章:無奈那一聲幽怨
第17章:好一群妖魔鬼怪
第18章:恩怨糾纏難分明
第19章:偏是冤家路又窄
第20章:一抹不祥的陰影
第21章:陰陽界上打一轉
第22章:冤魂不散的殺手
第23章:半路殺出程咬金
第24章:居然是車輪大戰
第25章:銜命從教選勝場
第26章:猜透人情冷透心
第27章:持其理毋暴其氣
第28章:江湖恩怨何時休
第29章:細雨秋風泣戰場
第30章:好一番龍爭虎鬥
第31章:明火暗槍齊上陣
第32章:前途吉凶仍茫茫
第33章:紅蠍子演釋殺機
第34章:想當年心黑手辣
第35章:到如今報應臨頭
第36章:等閒變故故人心
第37章:如今河東轉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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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4:01 |只看該作者
第01章:那心中的一捧雪

  前院已經打掃得非常整潔,積雪鏟淨之後,青石板鋪成的地面仍有點滑濕,幾個下人正往來穿梭著朝地下散灑細砂,忙活得挺帶勁。
  君不悔孤伶伶的站在廊下,有些麻木的觀看著一切事物的進行,幾乎忘記又或者沒有感覺到自己也將是這場熱鬧的主角之一;形容這種事為「熱鬧」,並不過份,更非意存褒讀,試問男女婚姻,哪有不憑操守、德性、人品為依歸,竟以武功高下據而選東床的道理?
  現在要發生的情形,就正是這麼一個道理,君不侮必須與他師兄龐其壯較量,誰贏了,誰就可以迎娶他們的小師妹任青蓮。
  主意是他們師父任浩拿定的,任浩說過,他未來的女婿,一定要是個男子漢,一個能夠得其真傳 ,承其衣缽的男子漢,要證實這一點,除了師兄弟倆硬碰硬的交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對於這個小師妹,君不悔委實是愛得極深,投注了大多太濃的情感,問題在於他的大師兄龐其壯也同樣愛得極深,也投注了大多太濃的情感;他們的小師妹待這兩位師兄的態度又相若,一般的親切、一般的溫柔,誰也不長一寸、誰也不短三分,連他們自己都難以確認,小師妹到底中意是哪一個?
  於是,當他們不約而同的向師父表明心願之後,我們的師父便安排下這麼一場比試,師兄弟二人但憑所學一論高下,勝方自則雀屏中選。
  雖說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困惑的方式,但用如此方式來斷定婚姻的歸屬,從而延伸到互守百年之好,君不悔總覺得不大對勁,其中似乎缺少了一份莊重 ,一份真摯,一份該有的靈住,可是他沒有理由拒絕參予,因為這是他唯一可能娶到小妹的途徑。
  中廊的廳門前,早已擺妥一張鋪設著軟厚錦墊的太師椅,那便是他們未來的泰山。以前的恩師,現在的武技切磋仲裁人任浩的裁判席了。
  小師妹任青蓮不見芳蹤,當然此時此地她是不宜露面的,大姑娘總要略帶三分羞怯才好,在老父為自己挑揀丈夫的場合,豈容同時臨場指導?
  一聲痰咳響起,頭髮斑白、體魄修偉的任浩從大廳內走出,長得又白又俊的龐其壯隨侍於側,當任浩撩起袍擺跨越門檻的一剎,目光炯然睨視 ,等看見了君不侮,他才從從容容的坐到椅上。
  老管家任喜佝僂著身子來到君不悔面前,扮著笑臉:「君哥兒,比試這就開始啦,你往那邊請,老爺有話要交代。」君不悔努力擠出一抹微笑,這抹微笑黏在他糾結的一
  「還望師兄念在——」
  龐其壯是什麼都不念了,他猝然長身揮刀,卻在刀出的一剎旋飛斜撲,左腳橫彈,動作凌厲無比。
  料不到讓他先行出招的師兄居然心口不一,君不悔急速後退。刀走偏鋒,刀口正封往師兄來腿——龐其壯使的是「七虎刀法」第二式「揚爪擺尾」,君不悔用的是同一套刀法第四式「落爪嵌勾」,他跟著來的變化是刀往內收,轉刺對方下盤,而他亦判斷龐其壯將以第六式「掀爪回騰」躍起反撲……
  竹刀在君不悔手中果然順式收縮,刺向龐其壯下盤,但是,龐其壯卻沒有施展那最宜應付目前狀況的第六招,他不僅不躍騰,不閃躲,身形更猛迎上前,右手竹刀倏移左手,塌肩弓腰的瞬息間右時憧擊自己左腕,這一著非但迫得君不悔的竹刀急速歪沉,龐其壯的傢伙且貼著刀面上削,「吭」的一記掃中不悔的指節,硬生生把他的竹刀震飛脫手!
  君不海甫始踉蹌倒退,任浩已突兀站起,大喝一聲:「且住!」
  龐其壯揚刀指天,一個漂亮的「金雞獨立」轉向乃師,中氣十足的回應:「弟子遵諭。」
  望著自己紅腫的手指,君不悔除了迷惘還有著驚愕,他實在搞不清師兄方纔那一招是從何而去、從何而來;習藝十年,他就從來不曾見過這招刀法!
  任浩步下台階,形色沉穩的道:
  「勝負已見,不悔,你服也不服?」
  君不悔的腦子裡空洞洞的,他茫然道:
  「師父的意思是說,徒兒輸了?」
  冷笑一聲,任浩寒著臉道:
  「刀都被你師兄打落於地,你若不輸,莫非還算你師兄輸了不成?要是真干,你這一隻手業已與你分了家啦!」
  忽然間,君不悔興起一種感觸,他意識到自己參予這場比試之後,不但輸了小師妹,輸了情場競爭的資格,似乎連師門的眷顧、手足的恩義也一起輸了,宛若他在這裡已成多餘,而十年以來,直到現在他才認識到自己竟是多餘的一個!
  任浩又在沒好氣的問:「我在問你,服也不服!」
  略略定了定神,君不悔硬著頭皮道:、
  「請教師父,師兄先前用以打落弟子手中竹刀的那一招,不知源自何來!」
  任浩似是早已料到君不悔有此一問,他厲聲厲色的道:「習武之道,首在運用靈活,觸類旁通,不可墨守成規,死學不化;你師兄平日用功苦練,深研本門技藝之精萃所在,從而加以演變,捨短取長,另創巧妙,於應敵之際,自獲奇效,你若有你師兄一半心思,今日也不會落得這般簡直就是不堪一擊!」
  君不悔哺哺的道:
  「師父教訓得是……」
  任浩大聲道:
  「我的裁決,你是服了?」
  臉頰抽搐了一下,君不悔低弱的道:
  「弟子服了。」
  任浩背著手稍做沉吟,又道:
  「從今後,此問情形已有不同,照說你們師兄弟早屆出師之時,理該到外面歷練歷練,一邊廣增見聞,一面也為自己找個合適營生胡口;現下你師兄已是我未來的女婿,如何訂算,我自有安排,至於你,若有意自行出外闖道,固然最好,否則,繼續跟為師亦無不可,過兩天你就替我送一車藥材到南邊欽州去……」
  君不悔沙著聲音道:
  「師父,弟子能不能考慮一下?」
  任浩談淡的道:
  「當然可以;何去何從,卻不必勉強。」
  說著,他向一側的龐其壯點點微笑--那是真正的笑,發自內心的笑,是一個尊親對子弟由衷疼惜的笑——然後,他向龐其壯相偕進屋,模樣活像已是岳父與女婿了。
  君不悔落寞的孤立庭園之中,目光緩緩移視週遭,這裡的一瓦一椽、一草了木,他都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在這裡度過了漫漫十年,雖不算灰黯,卻也沒甚樂趣的十年,他竟從來不曾想到,有一天他會離去,會在恁般難堪的情形下一個人離去;這不是他的家麼?天,原來不是!
  什麼原因使得慣常的氣氛突然變了,持久的親情與淵源也忽趨冷淡?君不悔一直沒有覺得自己惹憎惹厭,一直不曾感到在這個家庭裡他是個局外人,莫非--莫非是為了這次向師妹求親的舉動招了禍?但,師父當初不是含笑允諾的麼?而且擇婿的方式也是師父訂下的呀!
  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任喜猶豫著來到旁邊,刻滿皺榴的老臉上流露著悲憫與關懷:「又要變天了,君哥兒,進去加件衣裳吧……」
  君不悔打了個冷顫,笑中帶著顫抖。
  任喜欲言又止,終於歎了口氣:「君哥兒,你想淺了你師兄後頭是個什麼家當?哪比你無主孤伶一人?唉?
  君不悔愣愣的尋思著這幾句話,心中漸顯端倪,卻越發自慚自恨;深切的屈辱嚙啃著他,無限的痛悔侵蝕著他,人心真的這樣紙薄?世態又何其炎涼?連授業的恩師,看似清純的小師妹,亦洗不脫那銅臭的污染啊!
  酒樓的生意不錯,正是飯口的當兒,食客滿了八成座,有的在猜拳行令,有的大聲嚷嚷,氣氛熱鬧卻嘈雜得緊,人一進了這種場合,不知怎的嗓門就變大了。
  君不悔坐在一付靠窗的座頭上,獨自愣愣的想著心事,四周的喧囂音浪,好像一點也沒聽到;桌面上擺著一隻青布小包袱,另一卷狹長黑布袋裹著他的單刀,他在打譜下一程該去哪裡,又待找樁什麼活兒子,離開師門雖只三天,懷裡的二十兩碎銀子業已去掉一小半啦。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日子不容易過,穿衣吃飯,都快不得錢哪……
  夥計端來一大碗牛肉湯麵——湯水挺多,就是不見半點牛肉星子;面還在冒著騰騰熱氣,好香,君不悔深深呼吸著,舉起竹筷正待挑面人口,旁邊已傳來一陣爭吵的聲音,而且雙方的火頭都還不小,腔調之高,居然壓過了其他的喧鬧聲。
  君不悔是餓了,他邊吃著面,邊側臉瞧將過去,嗯,一個蓬頭垢面、又瘦又干的糟老頭子,怒沖沖的責罵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堂倌老大,那堂棺腰粗膀闊,雙臂環胸,是一副得理不饒人,根本不把糟老頭當玩意的架勢!
  糟老頭拍著桌面,滿桌的杯碗盅盤都在跳動:「……狗眼看人低不是?我吃了喝了沒有錯,又不是不給銀子,你們開了偌大一片鳥店,莫非還不准客掛帳?這算做的哪門子生意?我老人家賒是賒,欠是欠,到時候篤定還錢,一分厘也少不了,怎麼著,你這混帳竟當我是白吃?」
  那堂倌揚著一張大臉,拿鼻孔朝著糟老頭:「你說得對,開店做買賣,尤其似我們這種水食買賣,哪有不准客人掛帳的道理?不但准掛帳,更且歡迎得很,問題是熟客才能賒欠,至少也要光顧過幾次讓我們認得清面孔;老大爺你是頭一遭關照小店,叫的又是最好最貴的酒菜,我們若是不給你端上桌,你包管會藉故生事,等我們祖宗一樣伺候過了,你卻打算一抹嘴拍屁股走路,老大爺,如果人人似你,我們靠什麼活去?」
  糟老頭大聲嚷道:
  「你們聽聽,你們大家都聽聽,這混賬東西真個把我當成吃霸王飯的啦,各位鄉親街坊,大伙看看我,我老人家這樣子像是耍賴白吃的樣子麼?他娘的合共二兩三錢銀子,我豈會存心懶賬?」
  眾多食客的目光不禁紛紛向這「老人家」頭腳打量,越忍不住個個搖頭——「老人家」蓬散著一頭花白亂髮,髒兮兮的一張瘦臉透著攝取不良的干黃,身上穿著一件滿佈油膩污斑更綴著補釘的老羊皮短襖,羊毛卻差不多禿落淨了,一條棉褲處處冒著絮頭,腳蹬一雙破草鞋,套在兩腳上,一隻露出前趾,一隻見了後跟;這副模樣,誰也不敢說他不是自吃。
  那身大力無窮的堂倌虎下面孔,重重的道:
  「這點銀子既是是小數目,者大爺你何不乾脆現下賞了我們?」
  糟老頭尖聲道:
  「我老人家出門一向沒有隨身帶錢的習慣,更料不到吃一餐飯也會受這般熊氣;你是瞧我這身骯髒打扮不夠堂皇氣派?我好叫你得知,我就是習慣這個調調,我家裡可是大大的有財有勢,華廈連雲,良田千頃,你要一朝看到,包管兩眼發直--。」
  掌倌不耐煩了,火氣也升高三分:「附近百里方圓,就不曾聽過有你這麼一號財主,你甭他娘給我扯些閒淡,銀子拿來你走人,否則……」
  糟老頭瞪眼怪叫:「否則怎的?你還能生啖了我?」那堂倌咆哮起來:「生啖了你?呸,我還怕你這把老骨頭梗了我的喉嚨!我告訴你,你想打譜白吃,可是找錯了地方,要拿不出錢,就先剝你這身衣裳,然後送官辦你一個訛詐抵賴之罪!」
  糟老頭跟著吼:「這裡開的是酒樓飯鋪還是孫二娘的黑店?居然膽敢強剝客人的衣裳哪!你給我老人家滾到一邊,且把你們掌櫃的叫來,他娘的,我要問問他是如何調教出你們這些端盤子倒酒的貨!」
  櫃台後面,那位胖敦敦滿面油光的店掌櫃冷冷一笑,提高嗓門,「你就歇口氣吧,似你這等存心白吃的惡客我們見得多了,若是小小不言叫個小碟小碗的我們也就認了,可恨你卻大爺一樣點的是名酒,要的是好菜,偏偏又吃了個精光,你是欺我們生意人個個是孫子?今天要是拿不出銀子,看我們怎生治你!」
  那堂倌獰笑一聲,往前逼近:「聽到我們掌櫃的說話啦?若不馬上付帳,此時此刻,我便活拆了你!」
  糟老頭離座而起,不停叫嚷:
  「反了反了,光天化日之下,鬧市酒樓之中,竟有這等虎穴狼窩,明著坑人害人哇,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不怕規律?」
  一片哄笑聲隨著響起,那堂棺藉著聲勢方待動粗,君不悔已一個箭步搶了過來,往兩人當中一插:
  「不可無禮,夥計,這位老人家欠的銀子由我代付便是!」
  那堂棺收住勢子,上下端詳君不悔,從鼻孔中哼了哼:「你真的要替他代付?可是二兩三錢銀子,不是二十三個制錢吶!」
  君不悔伸手自懷中摸出幾塊碎銀,用力朝桌上一摔:「去把銀子秤清楚,加上我那碗牛肉湯麵一起算妥,零頭給我找回來!」
  可能君不悔的體型碩壯,帶著那把單刀又有點練家子的味道,眼前這位堂棺不免多少顧忌,未敢再頂撞,取了銀於自往櫃台結帳去了。
  等找回零頭,君不悔遊目四顧,竟已不見那糟老頭的蹤影。
  君不悔心裡苦笑,取了單刀,背起包袱,大步走出酒樓門外;天氣很冷,他得覓處休歇之所,當然地方是越簡單越好,簡單和便宜總是分不開的。
  轉出大街,到了一條冷清的橫巷,他朝巷子內張望,卻沒有半家客棧的招牌,大街上倒有幾家,只是看那種氣派門面,他實在不敢往裡進,如今口袋剩下的一點銀子,還不知得挺上多少天呢。
  猶豫在巷口之前,君不悔正考慮該朝哪裡走,一個發自嘴唇齒縫間的「嗤…嗤」聲已從背後傳來,他連忙回視,卻赫然看見那糟老頭正坐在一家門口邊的石礅上!
  君不悔有些驚愕,因為就在瞬息前後,那裡明明不見人影,怎的才一轉身,就憑空冒一來這個吃白食的老頭子?
  糟老頭衝著他瞅牙一笑,擠眉弄眼的招著手:「來來來,小伙子,先時承你請了我一頓,咱們爺倆得親近親近。」
  上前幾步,君不侮抱拳笑道:
  「出門在外,誰也會有不便之時,些許心意,實不足為謝……」
  那雙跳豆般的小睛一瞪,糟老頭道:
  「誰說我要謝你?我們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老人家並未央你替我付帳,你自己愣要做這順水人情,與我有鳥的相干?」
  君不悔呆了呆一天下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怪人,不識香臭的惡漢——他憋著氣,淡淡的道:
  「是,原是我自甘為老丈代償所欠,確與老丈無關」
  點點頭,糟老頭道:
  「這還像句人說的話,我這一輩子最怕欠人的情,所以任誰的情我都不欠;小伙子,待我問問你,你可有個名字,今年多大了?」
  君不悔本待轉身走人,又一時拉不下臉來,只有僵著聲音道:
  「我姓君,君子的君,名叫不悔,就是決不後悔的不悔,今年帶虛歲二十七……」
  糟老頭嘴裡念道著:「君不悔,決不後悔的不悔,二十七歲……嗯,名字有意思,年紀也合適……」
  望著君不悔,他接著道:
  「小伙子,看來你的境況也不見強吧?」
  臉上微微一熱,君不悔坦然道:
  「是不見強,老實說,再有幾天找不著進帳,恐怕亦只好學你的樣去吃白食了!」
  糟老頭卻不生氣,呵呵笑道:
  「吃白食也得有吃白食的本領才行,像我人老皮厚,又時常碰得上像你這般的瘟生,方能篤定白吃,你年輕力壯,不但靦腆害臊,大概也不易引人同情代付欠帳,小伙子,這個主意還是早早打消的好!」
  君不悔形色憂戚的道:
  「不知何處可以覓得一份餬口工作……」
  糟老頭像是沒有聽到,只管問道:
  「瞧你這副落拓勁比我好不上多少,小伙子,難道家裡沒有人照顧你?」
  君不悔道:
  「我沒有家,我自小就是個孤兒,由我師父拉拔長大」
  糟老頭似乎頗有興趣的道:
  「倒怪他娘可憐人的;你師父是誰?」
  君不悔略一遲疑,還是說了:「虎賁刀尊任浩。」
  糟老頭細眉上揚,皮笑肉不笑的道:
  「任浩?就是住在徑河東邊出相莊的那個任浩?」
  君不悔高興的道:
  「老丈也知道家師威名?」
  「嗤」了一聲,糟老頭道:
  「威名?小子,我講幾句話你可別往心裡放,實話好說不好聽,我這個人就是一向憋不住愛說實話--你那師父,幾十年耍刀是耍了點名堂出來,卻決非如他自我標榜那般不可一世,他那點玩意,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居然關著門起道號,自封『刀尊』,刀要稱尊,茲事體大,豈是他的幾手把式堪以承當得的?刀尊?你師父只配玩刀屁股,真正不知浩浩天下他見過幾個練刀之人!」
  君不悔一聽對方辱及師父——雖是不算十分體恤仁慈的師父,亦不禁怒火頓升,憤然道:
  「家師祖傳刀法,堪稱武林一絕,尤其家師浸淫此道凡四十餘年,功力精湛,已達出神人化之境,江湖之上,誰不欽服?『虎賁刀尊』之號,乃兩道同源所共贈,意在崇敬推許、由此可見家師鹹名早已震懾四海,傳揚五嶽,老丈何人,竟敢如此污蔑家師,隨口作不實之低毀,是可忍孰不可忍!」
  擺擺手,糟老頭道:
  「你且莫激動,我這樣說,自有我的道理、我的憑借在;小伙子入你容身的世界大小,圈子太窄;頂頭一望,只見你師父那一塊天,就以為天僅那麼丁點大了!嘿嘿,你可要弄明白,天高千萬丈,你師父至多七尺橫豎而已!」
  君不侮仍不服氣:「老丈口氣這般狂妄,對家師低估至此,莫非老丈還懂得刀法?」
  呵呵笑了,槽老頭道:
  「可要我再講實話?」
  君不悔怒沖沖的道:
  「你說!」
  糟老頭慢條斯理的道:
  「若論刀法,我多少是略通一二——不敢自諾如何高明,本約已練到心與力合、神同刀融的境界,刀魂可通我靈魄,我意念即刀心志;習刀者所謂出刀之際如臂使指,僅乃小成而已,大不了是個收發自如的道行,要念動刀動,意起刀起,神思和刀靈相系相連,這才馬馬虎虎算得上有點火候,你師父若愣要和我比較呢,咱們不妨比得文雅些一這就好比一個秀才,令師不過粗識幾個大字的村夫罷了!」
  跟著師父磨了十年刀法,君不悔只知道所學者儘是運勁的訣竅、招式的演變、換氣提力的奧妙,至多搭配著腰步眼的鍛練,調息行功的技巧,總之師父怎麼教,他怎麼隨著做就是,像槽老頭這種近乎幻異神奇的說法,別講他沒聽過,連夢也不曾朝這上面夢;一把刀上頭競有恁多不可思議的名堂,無論是鐵刀鋼刀,都不像是一把刀,簡直變成魔杖啦!
  恍恍惚惚想了好一會,他又猛的搖頭:「不,我不相信你這一套,刀就只是把刀,照你所言,刀豈不是變成活的了?左右是些銅鐵鑄煉的東西,其中何能蘊聚精靈?刀還有魂、還有魄,還能與人意念想通,我更是頭一遭聽說,老丈,你恐怕不是在談刀法,而是講神話了!」
  糟老頭微微歎息:「天地遼闊,雲山深浩,你沒聽過的事情大多了,小伙子,你窩在出相莊那個老破井底過於長久,把眼光都瞧短啦;我問你,干將莫邪為傳世名劍,分做雌雄,若無生人投爐祭劍,劍即不能成形,這段傳聞你可知曉?又龍泉之劍懸於帳端,遇凶兆則自鳴不息,以示警於劍主,寶器有靈,史證書傳,皆斑斑可考,怎能說是神話?」
  君不悔道:
  「便不是神話,也只止於傳聞,不曾親眼目睹,我決不相信刀兵之後,竟能和執用之人這樣奇異的搭配!」
  仰首望天,糟老頭哺哺的道:
  「是該叫他親眼看一遭呢,還是不讓他看?」
  君不悔沒聽清楚,疑惑的問:「你在說什麼?老丈。」
  細細端詳著君不悔,糟老頭抹了把臉,答非所問的道:
  「我很窮,窮得身無長物,家徒四壁——不,根本連個家也沒有;但我並非生來就窮,以前我不禁頗有兒文,而且還稱得上富足,日子過得十分的風光,之所以窮到這步田地,尚是打六七年前才開始,當然其中另有因由,這層因由合緣則告,無緣自無須提及;從我落魄的那一天起,我就經常在外混吃混喝,而受氣受辱橫遭白眼乃是順理成章之事,我因此暗中許下一「個心願,要是有一次能遇上某個人替我解困舒窘,那怕只是代付一遭酒食錢,亦是同我結一善緣,一飯之賜,必當報其終生之福,這樣一來,前情不欠,我心自安,然而,我所報對方的終生之福,也要對方願意接受得了才行!」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道:
  「老丈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呵了口白氣,糟老頭搓著一雙指骨粗大的手掌:「簡單的說,你請我吃了一頓飯,我要報答你,因為我不要欠你這份情,可是我報答的方式有些不一樣,首先你肯不肯接受,另外,還待看你有沒有這份決心和毅力來接受——」
  君不悔忙道:
  「一頓飯算不上什麼,老丈何須報答?再說,老丈不是講過經常有人為老丈代償餐資麼?」
  「這六七年來就不曾碰上半次,大多是一旁看光景,湊熱鬧,看我的笑話,更有些還幫著瞎起哄,巴不得將我這身老骨頭活拆了,同情心?哼哼,同情心都進到狗肚子裡啦!」
  君不侮窒噎了片刻,澀澀笑著:「那些人可能未曾確切體認老丈的窘況,以為是故意訛詐——」
  糟老頭冷冷的道:
  「不要向我提人性,道人心,小伙子,我他娘今年六十有六,什等樣的人性人心都看遍摸透了;且說你的事,怎麼著?要不要跟我來?,,
  考慮再三,君不悔才道:
  「反正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跟著老丈盤桓幾天亦未嘗不可,但我可不是貪圖老丈的什麼報答,話要說在前頭。」
  糟老頭從石嗽子上站將起來,咧嘴露出一口稀疏黃牙:
  「就算你要接受我老人家的回報,也還得有這個耐心與膽識才行,走吧,小伙子!」
  君不悔跟在糟老頭身後,蹈蹈走出巷口;天寒地凍,又吹起了要命的北風,他冷得臉色泛青,嘴唇透紫,不住的打著哆嚏,反觀前行的老人家,卻一搖三擺,形容自若,對這等酷寒天氣,恍如沒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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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4:26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飛虹驚落了響鈴

  山助子裡長著一片響鈴樹,這座破落的山神廟便半塌不倒的掩在樹林子中間,有條山泉從拗壁上潺潺垂流,泉水原來應該流量較大,如今凍成參差不齊的冰柱雪棘,只有那麼一線水源了。
  北風刮過,響鈴樹就不停「嘎巴」「嘎巴」搖響,這種聲音聽入人耳,不但不覺嘈雜,反而更有一種幽寂空遠的意味,真是好個僻靜所在。
  望著這座粱歪牆頹、滿佈灰塵蛛網的山神廟,君不悔忍不住連連搖頭,這就是糟老頭嘴裡的「華廈連雲」麼?玩笑可開得不小!
  神案後的山神塑像早已缺鼻子少眼的辨認不清,僅剩那麼看似有形的一座泥胚,案側兩邊的布幔亦殘破不堪,風吹慢晃,倒似鬼影幢幢;廟裡唯一不遭塵封的所在 ,就是這片神案,神案上面還鋪得有被褥瓦枕,不過光瞧瞧這套寢具沾著的油污垢,業已引不起人們朝上橫躺的興致啦。
  糟老頭掀開神案下方用以遮擋的草蓆,拖出一隻小板凳來,順腳踢到君不悔面前,他自己卻丫抬屁股坐到了神案之上。
  君不悔就著小板凳落坐,一面東探西望,邊道:
  「老丈,這座廟就是你的居住之處?」
  「怎麼樣?地方還不錯吧!」
  敵了敵嘴唇,君不悔道:
  「清靜倒挺清靜,只是,呃,稍稍破舊了一點,四面通風,不夠隱密……」
  槽老頭不以為然的道:
  「四面通風便氣清流暢,地方幽靜足以修身養性,且周植響鈴,側有清泉,一個人獨佔方圓數丈,前後通達無阻,而我心中坦蕩,不欺暗室,何用隱密可言?最重要的是,這麼一處好所在卻不費分文之需,你說說,普天之下更到哪裡去找?」
  君不悔笑道:
  「老丈若是如此解釋,意義自又不同。」
  目光游移,糟老頭感慨的道:
  「居此山坳之廟,已有年餘光景,朝夕與神鬼相伴,靈台越見明淨;濁世淘淘,人心凶險,還不如寄情玄異虛渺來得和祥平靜……」
  君不悔好奇的道:
  「老丈在遼荒野之地,吃飯問題怎麼解決?」
  糟老頭苦笑笑道:
  「當然,年來靈台固是越見明淨,但無論明淨到何等地步,不填飽肚皮還是不行,到外面白吃終歸不是正經,豈能頓頓如此?除非饞極了耐不住才打一餐牙祭之外,還是自己煮食的光景多,神案底下我有得一套簡單炊具,湊合著把東西弄熟了就成……」
  君不悔笑道:
  「這種日子倒也逍遙!」
  哼了一聲,糟老頭道:
  「逍遙?一點也不逍遙,只是人總得活下去罷了;到我這個年紀猶待為三餐犯愁,過了今天不知明朝,真不曉得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孽,這一世才落得這等報應!」
  君不悔一時不知該如何答話,過了半晌,他才嚎喘著道:
  「老丈吉人天相,這眼前逆境只是過渡時期,遲早也會否極泰來——」
  糟老頭長長歎息:
  「六十六嘍,大半個身子業已入了土,今生今世能不能再過幾天好日子,就全要看這次我與你的機緣是否得以契合……」
  君不悔非但迷惑更有些惶恐的道:
  「我?老丈,你可別把我高看了,我算是哪一門子的人物?說句不怕你見笑的話,我差不多是被趕出師門的,如今兩肩荷一口,滿眼望出去只剩一片淒茫,正所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有什麼法子幫得上你的忙?」
  槽老頭雙目定定的注視著君不悔,語聲低沉卻十分真摯:「小伙子,我說過要報答你一飯之情,你願不願意接受?」
  清了清喉嚨,君不悔苦笑道:
  「一頓飯算得了什麼?老丈,就是你要回報,一頓飯的代價又值若干?我接受與不接受實在無關緊要……」
  糟者頭緩緩的道: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的回報不是以實質的比例為依據,我將給你終生之福,予你永世的成就和自信!」
  君有悔楞愣的道:
  「老丈,看來你是當真的?」
  糟老頭佛然不悅:
  「說了這多遍,原來你以為我是在逗樂子?天寒地凍的我老遠巴巴將你領來此地,就算吃撐了也沒有恁般興致!」
  君不悔搔搔頭皮:「但是,但是只不過請老丈你吃了一頓飯,你就以偌大的恩德回報幹我,這種事,未免離奇得叫人不敢相信……」
  糟老頭大聲道:
  「人間世上離奇的事情多著哩,別說一頓飯,便一句話亦能博個錦繡前程,一句活也能令人丟掉腦袋,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又忍不住四下打量,心裡暗犯哺咕——就看這位老人家眼前的光景,稱得上是一窮二白,四大皆空,連他自己都幾乎混不下去,又如何給別人「終生之福」?但瞧瞧對方,模樣不似瘋癲,亦非神智不清,好像不是在開玩笑。那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可就費人思量了。
  糟老頭似能看穿君不悔的心事,他板著臉道:
  「你在想什麼我清楚得很,小伙子,你以為我已倒霉到這個程度,自顧尚已不暇,何來餘力照應別人,是麼?你這樣盤算我並不怪你,換成我,一樣會做如是之想,然則你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一二之差,就完全不是一碼子事啦!」
  君不悔謹慎的道:
  「還望老丈指點。」
  糟老頭道:
  「先說你接不接受我的回報?記住一旦有了承諾,就絕對不可反悔!」
  這情景不似在報答人家,倒像是在談生意立條件了,君不悔覺得有些怪誕,卻脫口道:
  「我接受——」
  咧嘴一笑,糟老頭欣慰的道:
  「好極了,小伙子,你既然接受我的回報,打明朝開始,就要下苦力勤練狠學,專心一志期於有成;在這段辰光裡,不但要練藝,更且要練膽,總之你必須堅定意志,斷不能半途而廢……」
  君不悔吶吶的道:
  「練藝、練膽?老丈,你叫我練什麼藝、什麼膽呀?」
  一下子從神案上跳落,糟老頭興奮的道:
  「我要把我的絕世刀法傳授予你,毫不保留的傾囊傳授予你,你一定要給我練成,此外在你技成之後,去替我辦兩件事,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兩樁未了心願,其一是代我與某人比試所學,一決高下,其二,為我報仇!」
  又是比試!君不悔心虛的道:
  「老丈,你先別太高興,我這塊料,實不是練武的底子,尤其刀法方面更拙,再怎麼學也不能入窺堂奧,見了刀我就洩氣,不用說和別人印證,就連我自己同門習藝的師兄,一上手亦搪不過幾招……」
  糟老頭小眼一瞪,怒道:
  「還沒見過像你這樣沒出息的東西,你不曾得我親炙,自然就學不出名堂來,傳人刀法亦要看是什麼人來傳,比如你那師父,連他娘自己都還欠通,居然也開門授徒,封號刀尊,哦呸,刀要有知,只怕也將銹痕延生,班剝若淚了!」
  君不悔頗不是滋味的道:
  「話不是這麼說,老丈,我師父的刀上功力亦十分扎實。」
  一揮手,糟老頭道:
  「紮實個鳥,那任浩習刀,有如豬八戒吃人參果,根本體會不出其中的滋味,他練的是死刀,我修的是活刀,與我一比,他差的遠羅!」
  不等君不悔說話,這位老人家又口沫橫飛的道:
  「所謂名師手下出高徒,你那師父本身就是一瓶不滿,半瓶子晃蕩,上不得台盤的貨,任他怎麼調教,也不可能教得出好徒弟來,你方才說你連師兄幾招都頂不住,你師兄固然未見高明,可是你呢?咳,就更不能提啦,且定下心,咬緊牙關,好好跟我學上幾年,到時候別說你師兄,把你師父一起算上,包管叫他們捉對兒喊天!」
  君不悔沙著聲音道:
  「我怕不行,老丈,就為了比刀,我甚至連老婆都輸了。」
  糟老頭氣沖沖的道:
  「狗急跳牆,人急上梁,事情逼到頭上,不行也得行,你既然答應了我,便由不得你了,給我把意志集中,信念立定,以無比的毅力決心堅持到底,往後不但你要靠自己,我也得靠著你,咱們一條線拴兩個螞蚱,怎麼蹦怎麼跳都連在一遭,小伙子,好歹卯起來看!」
  大冷的天氣,君不悔竟額頭上冒汗,他艱辛的道:
  「老丈,你真對我有信心?我自己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萬一到頭來弄個不上不下,我空耗時光不要緊,只怕耽誤了你未竟的心願……·」
  糟老頭用力在君不悔肩上一拍:「沒有錯,我是完全看中你了,設若你確是一塊不可雕的朽木,我老人家只好認命,誰叫你生來就是個窩囊廢,誰又叫我白瞎了眼!」
  君不悔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他抗聲道:
  「我不一定就是窩囊廢……」
  呵呵一笑,糟老頭道:
  「很好,我也不一定就白瞎了眼;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小伙子,無須自暴自棄,包你大有前程!」
  暗裡一咬牙、君不悔道:
  「我就跟著老丈試試看,但能否達成老丈的要求,卻實在不敢說……」
  糟老頭亂髮飛揚,意興高張:
  「沒有問題,小伙子,功夫下去,再加上我這名師磨練,休論幾手刀法,便修仙習道亦成正果了!」
  君不悔乾咳一聲,道:
  「還沒有請教老丈尊姓大名?」
  糟老頭表情一變,異常嚴肅的道:
  「我老人家叫吉百瑞,這人個名字對你有無意義?」
  在嘴裡念了幾遍,君不悔搖頭道:
  「第一遭聽說。」
  吉百瑞的神色有點失望:「練了十年刀法,竟不知我吉百瑞的名字,出洋相,老任真是一手遮天,把你們都當成井底的蛤蟆啦……」
  君不悔尷尬的道:
  「江湖中事,家師一向少提。」
  吉百瑞一撇嘴:「這卻能以理解,提多了他自己就不知排到哪一頭去了!」
  想說什麼,君不悔又把話嚥了回去,他倒要見識見識,這吉百瑞如此高抬自己,低看別人,卻確實有些什麼憑借?
  到門口望了望天色,吉百瑞回頭道:
  「時光已晚,我們今天早點歇息,乾脆也不用生火舉炊了,神案底下那個不蓋的小竹筐裡放得有幾個干饃,且將就填飽肚皮,明朝再設法補充油水吧!」
  君不悔只有點頭的份,他是真餓了,這一天從早到黑,進腹的僅得一碗牛肉湯麵,不,為了替吉老太爺解圍,尚剩下半碗沒來得及吃。
  皺著眉凝視手中這把雪亮的單刀--是君不悔的刀——吉百瑞不禁微微歎氣:
  「這也叫刀?簡直粗製濫造,破銅爛鐵,我他娘三歲那年玩的一把刀,也比這一把高明多多!」
  肅立一旁的君不悔迷惆的道:
  「老丈,這把刀相當不錯哩,是由精鋼鑄煉,十分鋒利,一刀揮去,碗口粗細的木樁都能劈成兩半,我親自試過。
  吉百瑞嗤了一聲:「砍木頭的刀是最粗糙的刀,功能斷金切玉的刀才勉強算是過得去的一把,真正好刀不但可以削鐵如泥,吹一口氣而落花紛裂、髮絲齊折,更甚者,刀刃的芒尾探及,已是無堅不摧了!」
  又在講神話啦,君有悔笑笑道:
  「天下哪來這種寶刀?老丈想是見過?」
  吉百瑞也不生氣,他淡淡的道:
  「我見過,你也不要因為沒有見過就不相信,我業已告訴你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不曾知道的事情並非表示就不存在!」
  君不悔聳聳肩道:
  「他日有幸,倒是要見識一番。」
  吉百瑞形色詭秘的道:
  「好小子,一朝你的玩意到了火候,我總叫你開開眼界也就是了。」
  說著,他立定當地,極緩極緩的將手中單刀在面前移動——一束束半弧形的光芒就好像凝聚成片片的晶瑩浪花,一波接一波的閃爍,一道連一道的映耀!
  君不悔頓時看傻了眼,因為刀的本身雖然有著光亮,卻必須在急速揮展下才能凝光成形,就好比燃燒的香頭在黑暗中飛炔揮動,的紅的一點方可連接為一線,這樣緩慢的動作,那光波卻是如何連綿映現的?
  收住刀,吉百瑞身形不動,淬然間就地旋回,沒有看見刀閃刀飛,甚至不曾映展半絲芒焰,只在他旋回定位後的俄頃,漫天的響鈴英突兀飄落,宛如下起一場驟雨。
  君不悔僵在那裡,他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景況乃是事實,這樣精湛的刀法,就算在夢裡亦不曾夢過!
  這時,陰霞的天空中忽然掠過一隻白翅黑頭的小鳥,許是鳥兒餓極急於覓食,只以丈許左右的底空飛過,吉百瑞淵停嶽峙般的身形猛升五尺,寒電乍現,那隻鳥兒已「吱」聲慘嗚,蓬散成滿天的零落血羽!
  吉百瑞早已站回原處,單刀下指,任由血羽飄落四周,彷彿這不關他的事一樣——而那寒電乍閃,已不知是揮出了幾刀!
  君不悔目瞪口呆的望著這一切,宛如在注視傳說湮遠的神話故事一樣,宛如置身於一個不可思議的迷離幻境之中,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仍然清醒……
  就在此刻,吉百瑞暮地身子搖晃了一下,單刀「噹」聲墜地,一張焦黃的老臉僅這瞬息間前後已透了灰青!
  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君不悔趕緊奔上前去扶住吉百瑞,雙手觸處,他感覺得到這位老大爺身體的劇烈痙攣,更不停的發抖!
  驚急之下,君不悔一面用力替吉百瑞拍背搓胸,一面焦切的道:
  「老丈,老丈,這怎麼回事?剛才不好端端的,怎麼一下子就變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在出招發力的當口截了氣?」
  好一陣子之後,吉百瑞才算平靜下來,他長長透了口氣,由君不悔攙扶著坐到一段枯乾上,顯得相當疲憊的道:
  「不要緊,這是老毛病了……自有了這個毛病,便使不得勁、耗不得力,尤其忌運提丹田真氣,可靈驗得很,只要一試,馬上就犯,不但筋脈交錯,逆血攻心,連呼吸都像岔了路,苦極了……」
  君不悔忐忑的道:
  「先時那一陣子可真叫嚇人,老丈,你怎會害上這個毛病?」
  吉百瑞臉色惟淬,低唱著道:
  「我原先並沒有這個暗疾,乃是被人暗算所致,你也不尋思尋思,我具有如此修為,為何卻要你去替我與人比試、更代我報仇?原因我刀藝雖在,力道已失,不匡以力運刀,刀法再好,也只是化巧而已……」
  君不悔忽覺熱血沸騰,義憤填膺,他激動的道:
  「老丈,你要我替你報仇,可就是去找那暗算你的人!」
  吉百瑞頷首道:
  「不錯,那人與我相交極深,本是推心置腹的好友,我們曾經共同獲得一筆巨額財富,不料他見財起意,妄圖獨吞,竟抽冷子暗算於我,那廝原是衝著我身上死穴下手,幸而我反應快,躲得急,不曾被他點中死穴,但卻未能讓過氣眼;那王八蛋存心置我死地,全身真力貫注於指,在透入我氣眼的一剎,我體內罡勁便已散破,再也難以聚連成氣……」
  君不悔磨拳擦掌的道:
  「你放心,老丈,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要不活剝了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就不算人生父母養的!」
  頗感安慰的笑了笑,吉百瑞卻道:
  「不要急躁,小伙子,能夠有本事暗算我的人,決非泛泛之輩,你必須把我這幾下子把式學周齊了,才有資格去找他討債結帳,否則,去了也是白搭!」
  君不悔意氣昂揚的道:
  「老丈,我一定下苦心跟你學,盡全力跟你練,說真話,直到現在,我才相信老丈技藝之精,功力之深,何若汪洋翰海,無可測量……」
  吉百瑞的癮頭又來了,他斜脫著兩眼道:
  「嘿嘿,如今你總明白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這兩句話了?剛剛那幾下,堪堪算得全席之前的小點,山珍海味還在後頭哩,你用心學會,包你這輩子受用無窮!」
  「老丈,那等精絕的刀法,已不止是刀法而已,簡直就是仙術,是魔咒,是奇門遁甲啦!」
  吉百瑞越發笑得見牙不見眼:
  「好叫你得知什麼樣的修為始稱得上祭刀、何等樣的造詣才算得上練刀,我他娘不折不扣的刀客一個,你那師父,只配叫做刀匠,磨刀匠!」
  打了個哈哈,君不悔汕汕的道:
  「家師所學,比起老丈自是稍遜一籌,不過較之一般習武者仍要高上一頭,二位是各有千秋!」
  吉百瑞揚起鼻孔:「各有千秋?你那狗熊師父浪得虛名,名不符實,給我提鞋我都嫌他手粗,幸虧你是遇著了我,要是不然,你們師徒全糟踢成一團去了!」
  君不悔臉上發熱,趕忙岔開活題:「老丈這會兒是否好了些?要不要我進去替你端杯水出來?」
  吉百瑞不由歎氣:「水也只是生冷泉水,要是能弄點茶葉,燒壺開水沏杯熱茶,那才叫美;昨晚上一個干饃亦消磨得差不多了,這陣子一出力益發感到腸枯胃澀,嘴裡泛酸,唉,人就是缺不得油葷,要能斷得人間煙火,他娘就個個得道飛昇嘍……」
  一拍腰際,君不悔笑道:
  「不愁,我說老丈,我這裡還有得十多兩散碎銀子,不但買幾兩茶葉,就切上大塊豬肉亦用不完,咱們儉省著花,有吃有喝一兩個月尚能熬住!」
  雙眼倏亮,吉百瑞「咕」的吞下一口唾沫:
  「那敢情好,小伙子——不,不悔,你以後也別再老丈老丈的叫,這顯得多生份,往後你就稱我一聲大叔,我便呼你名字,這才不見外;不悔呀,你便跑一趟吧,到前面鎮上去買點吃喝的回來,要能捎上幾斤老酒,則更提神兼法寒……」
  君不悔忙道:
  「我這就去,大叔你且等著,好歹咱們也闊上幾天!」
  望著君不悔奔出山拗子外,吉百瑞的形色有些悵然,六七年前,怎會料到一壺酒、幾片肉,竟就是生活中莫大的期望與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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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7:38 |只看該作者
第03章:如冷焰般的女人

  白天,君不悔在集上一家酒坊裡作工,晚上回到山神廟,直到起更之前,都是隨著吉百瑞進修刀藝身法的時間;每日收工之後,君不悔從沒忘過替他這位大叔捎點吃食回去,而人在酒坊幹活,大酒缸裡的二鍋頭酒尾便經常能弄上個半斤八兩的,拿只瓷罐盛著揣在懷中,待到吉百瑞品嚐的辰光,酒還是溫乎乎的呢。
  就這樣的日子,一晃眼已經過了三年,三年期間,爺兒倆的情份越來越深,彼此在精神上也都找到了依恃與寄托,他們不止像師徒,更像是父子,尤其是君不悔,這三年裡,他獲得了前二十七年生命中從不曾獲得的溫馨及關愛,他常常冥思回想——一段平凡的際遇,一點出自本能的同情心,一個不起眼的糟老頭,串連起來竟就是另一個人生,另一個原本與他毫無關聯可能的人生,世事難料,真個無常。
  千多個日子以來,吉百瑞已經將他能以傳授的技藝完全教給君不悔,君不悔學得用心,練得勤奮,整日價除了睡覺時間之外,幾乎連工作的時候都在尋思著刀式上的變化,揣摹著氣勁運行的配合,他也終於明白以前所學的那些功夫是多麼笨拙,是多麼粗陋得微不足道,如今他才相信,刀是活的,是有靈性的,只要你試圖與它相通,自己心意的轉動,也就是刀的反應了。
  酒坊的活兒,君不悔幹的是打雜,從扛高梁、挖新窖,加酒麴子和水,到開窖出酒入缸送貨 ,整批零售全沾得有份,他很賣力的工作,因為這不只是賺錢養活他與吉百瑞兩個人,粗重的活兒,亦未嘗不是鍛煉他的筋骨,磨礪他的體魄,三年以後,他自覺比早昔強健得多,也靈使得多;上三十的歲數,飽經風霜吹打的面孔無形中都變得恁般世故達練了。
  生活裡依然脫離不開貧窮,但卻貧得安逸,窮的爽朗;一壺老酒夠他爺兒倆對酌半宿,四兩花生亦吃得津津有味,偶爾打條野狗燉上一滿鍋,挖把山芹也能湊合一頓,兩人間沒有隔閡,沒有隱私,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吉百瑞只在一樁事上毫不苟且,要求嚴謹——就是君不悔練功的進度,對千君不悔藝業的督促,他不但百般挑剔,再三苛責,更時時暴跳如雷,幾若獅虎,他說過,就是逼,也要將君不悔逼成一個出色的刀客!
  君不悔自然能深深體悟吉百瑞的一片苦心,所以他益加下狠的學、拚命的練,睡夢中的吃語,都往往在呢哺些心法口訣……
  又是寒冬。
  又在飄雪。
  山神廟的神案前生著一盆熊熊炭火,雖說這座小殿是一片殘破,四面通風,但有這盆火總比沒有這盆火要強,就三分暖意,也一樣暖到人心。
  吉百瑞與君不悔面朝面的隔著火盆對坐,屁股下各墊著一隻棉蒲團,身上各披著一件舊毛氅,每人面前還有一把酒壺加酒盅,另配四小碟下酒乾果,亦是一分為二;瞧這光景,小日子過得挺不錯啦。
  瞅著沉默中的君不悔呵呵一笑,吉百瑞道:
  「你在想什麼,不悔?」
  君不悔將視線從紅通通的炭火上收回,先側過身為吉百瑞斟了杯酒,自己也斟滿了酒,才低緩的道:
  「我在想,時間過得真快,自從跟隨大叔你來到這片山神廟,一轉眼已有三年多了。三年光陰,彈指即逝,人這一生,又是何其短促……」
  吉百瑞舉起酒盅,淺輟了一口,吁著氣道:
  「可不是,一天這麼快,一年這麼快,人這一輩子也就這麼快;回想我髻齡稚時,那爬樹頭捏泥人的辰光,仿若就是前幾天的事,猛醒覺卻過去一甲子有多啦,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悔,過了今年,我也算登了高壽!」
  君不悔笑得十分感慨:「大叔八十歲學吹鼓手,還有二十年好光景,我呢?已達而立之時,卻仍一籌莫展,混不出半點名堂,這昂藏七尺之軀,想想未免羞慚!」
  又喝了口酒,吉百瑞微笑道:
  「不要這麼說,孩子,這幾年你並沒有白活,這幾年的根基,就是你一世做人的憑借,你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等你闖出局面,替我了卻心願之後,不但你過得痛快,我這老不死亦少不得叨你的光,跟你享幾年晚福!」
  雙眼一亮,君不悔道:
  「大叔的意思是——?」
  點點頭,吉百瑞凝重的道:
  「我們從一頓飯而結緣,我要報答你的不是那頓有形的區區飯食,乃是你那一顆善良的心,一份發乎自然的悲憫,不悔,三千紅塵,濤濤人流,在世態如此炎涼的今天,能保持寬仁敦厚的胸懷,將慈愛分贈予需要之人,這樣的善士,目前已經少之又少,但心存仁厚的人有福了,不悔,我的意思是說,從明天開始,你就要用我之所傳,你之所學,到外面打一片江山,立下鐵掙掙的萬字!」
  這一刻的到來,是君不悔早已暗中期待,且向住已久的,海闊天空的世界,鳥飛魚躍的河山,蘊藏著多少妙異,展現著無比美景,那裡便是未來,便是希望,便是至高的憧憬,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具備了開創形勢的本領、奠定根基的才藝,現在,吉百瑞明白證實了他的顧慮已屬多餘,他可以出去闖了,真正的準備著揚眉吐氣!
  凝視君不悔臉上神色的變化,吉百瑞又以少有的深沉語氣道:
  「不悔,你千萬要記住我的一番忠告——切莫把江湖事看得過於單純簡易,便休將人心估量得那般真摯和善;天下沒有理所當然的道理,也缺乏公平分明的原則,遇上問題,要多方考量,正反尋思,不可情感用事,貿然而為,該怎麼做,全在方寸之間,務必慎謀,始能判斷!」
  用心聽著,君不悔頷首道:
  「我會記住大叔的話,遇人遇事,不可一廂情願,不能大過天真,要多想多衡量,才不致吃虧上當……」
  吉百瑞緩緩的道:
  「不錯,世問事往往詭異險惡,錯綜複雜,我們無法一一言明或是親身經驗,有的犯了疏失,尚有挽救的機會,有的事則一生只能錯上一道,一遭錯了,便永無回頭之日,因應之道,但憑個人的體認穎悟,不悔,你要多多謹慎!」
  君不悔回味著吉百瑞的忠言,不覺背脊上微微泛寒,先時的豪興大減:「大叔,人心世道,果真這般可怕?若是如此,還不如在這片破廟裡一輩子陪侍大叔,生活雖然清昔,卻是無憂無慮,逍遙自在,犯得上去和那些不相干的牛鬼蛇神鉤心鬥角,白傷腦筋?」
  哧哧笑了,吉白瑞道:
  「你也不用過於擔憂,凡事總有正反兩面,歹人歹事不少,好人好事也多,世間充滿邪惡冷酷,亦未嘗沒有處處溫暖,如何分判,就在你自己了;不悔,世故練達是人學來的,看來想來聽來的,我只能告訴你一個原則,你要細心揣摩;如果說我樣樣精到,事事明白,不成了諸葛神算?我沒有那等道行,否則,當年也不會吃恁大的虧了!」
  君不悔苦澀的道:
  「我一向心眼直,怕玩不過外頭那些王八蟹子蓋……」
  吉百瑞搖頭道:
  「別這麼沒出息,人往高處走,水才向低處流,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酒坊裡打雜,我也不甘將這把老骨頭埋葬於此!不悔,人生尚有諸般美好,能否享愛得到,就全指望你了!」
  無可奈何的攤攤手,君不悔勉強的道:
  「好吧,我便出去闖上一闖,假如不試一試,我也不會認命;但是大叔,話先說在前頭,我若委實闖不出名堂,你可不能怪我,橫豎咱們有廟住著,我在酒坊幹活,好歹也夠爺兒倆嚼谷兔受冷凍饑寒!」
  吉百瑞一仰脖子干了酒,盆火映著他一張老臉,平添一抹紅光:
  「卯起來幹,小子,你絕對能夠成器,我人雖老耄,一雙招子尚未昏花,他娘鐵桿都能磨成針,我還磨不成你這塊材料?」
  君不悔乾笑著:
  「只不知我目前這點玩藝,算不算成材?」
  吉百瑞站起身來,走到左側窗下的牆腳,嘴裡念著數,踏著地面殘破的灰色方磚,一步一步朝橫走,當他數到第二十九的時候,雙足立定,彎下腰去掀起方磚,在散碎的磚塊移去之後,現露出一塊木板來,他又將木板抽開,下面赫然是一個窄長的淺穴,他衝著君不悔神秘兮兮的一笑,伸手從淺穴裡摸出一隻黑油布裹卷——輕拂著裹捲上沾附的塵灰,這位老大叔竟像奉聖旨一樣把油布裹卷高舉過頭,以那等虔誠崇敬的形態,回到火盆旁邊。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瞧著吉百瑞的舉動,忍不住問:「大叔,你手上的東西,可是貴府的祖宗牌位?」
  瞪了君不悔一眼,吉百瑞道:
  「祖宗牌位應該高高供奉於上,豈有埋在地下的道理?不要瞎說,你且給我站起來!」
  君不悔迷迷惑惑的站起,吉百瑞雙手捧著油布裹卷送到他的面前,不但神色肅穆,更以一種極其尊重的語調道:
  「不悔,這油布包內,是一柄刀,一柄與我朝夕相伴,血肉相連的刀,是我最忠實的搭檔,也是永不變異的友侶,我們業已共同度過了近五十年的漫長歲月——我的心念就是它的意志,我們一向在冥寂中,互為溝通;現在,我老了,刀卻不老,我把刀贈送給你,從今之後,你便是它的主子,它的夥伴,它會像忠於我一樣忠於你,保我命一樣保你的命,它也會與你靈魄呼應,心神回鳴,你要好好珍惜它,愛護它,就如同善待於你自己……」
  受到吉百瑞如此審慎嚴肅的態度感染,君不悔亦端容以雙手接過油布裹卷,入手處但覺一沉,這把刀竟頗有份量。
  吉百瑞低聲道:
  「打開看看吧。」
  解開層層油布後,展現在君不悔眼下的,是一把形式十分奇特的刀:黃銅雕摟著暗紋的刀鞘,看上去非竹非木的黃褐色光滑刀柄,亦為銅鑄的護手部做有如兩隻上翹的牛角,這把刀的長度只得一般刀的半截,大約尺六左右,闊幅倒又比一般兵刀寬了一倍,量量鞘面,幾近五寸,這又短又寬的一把傢伙,不止可稱做刀,說它是一柄大板斧似乎更來得貼切。
  若是只看外貌,刀的形狀固然奇特突異,卻也無什驚人之處;君不悔掂了掂手中傢伙,咧咧嘴道:
  「大叔,這寶貝的模樣有點怪,也挺沉的哩……」
  吉百瑞似是聽得出君不悔的弦外之音,他淡淡的道:
  「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看人如此,名器亦然,繡花枕頭外觀漂亮,卻是敗絮其中,不悔,這把刀的表殼不夠華麗,並非顯示它的本質就差。若是不信,你拔刀看看!」
  君不悔。漫不經心的拔刀出鞘,只聞得一長聲清越的顫響——似是胡弦的尾韻,又像薄刃在彎彈之後的波波散音,就是那麼幽幽渺渺的吟顫中,一渺青藍色的璀璨光華已如一汪流水、一片輕煙,剎時溢滿這片殘破的神殿,在這樣又是晶瑩、又是膝隴的彩芒閃炫問,映得人的面孔鬚髮宛如沾上一層霜,宛如隱現在淡淡飄浮的霧氳之中。
  寬短的刀鋒流閃著煙煙的青藍冷焰,刀尖上一抹尾芒不時閃爍掣晃,而在刀鋒的一面上精雕著一隻人眼,這隻眼中也閃炫著冷森的光輝,刀身微動,彷彿眼睛亦在霎眨,栩栩如生!
  神殿裡一片寂靜,空氣像是凍結住了,吉百瑞定定望著君不悔,君不悔則定定瞪著這把刀,這瞬息間,他的全部意識都已貫注在這把刀上,他似是聽到了刀在輕輕呼喚,感覺到刀身的脈搏在微微跳動,甚至,刀面那隻眼睛也正瞧著他,將某種契合傳送於心靈……
  好半晌,吉百瑞才低沉的開口道:
  「刀有名字,叫傲爺。」
  長長透了口氣,君不悔歸刀人鞘,哺哺念著:「傲爺刀。」
  吉百瑞正色道:
  「意思是說,持刀做如爺,或可解釋做任何對手皆所向披靡,甚且連敵人的老祖父亦得望刀低頭;刀名不是我起的,我得到這把刀時,它已叫做做爺了;不悔,記住刀的主人要有如刀名般的自信,卻不可真個狂妄驕滿!」
  君不悔肅容道:
  「大叔教誨,決不敢忘。」
  兩人重新回到火盆前坐下,吉百瑞目注君不悔,含笑道:「怎麼樣,你以前可曾見過這等的神兵利器?」
  君不悔感歎的道:
  「莫說見過,連聽都不曾聽人提起,大叔往日言及天下真有室刀,我還不信,萬料不到大叔本身就存得一把,大叔今日以此刀相贈,我必連以心命,永相攜隨,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滿意的點著頭,吉百瑞道:
  「這多年落魄潦倒的日子,我從沒有起意在這把刀上,恁是餓得頭暈眼花、凍得全身發僵,也未想到將刀賣出,否則,任何一個識貨行家看到這把刀、都會傾其所有來換取,不悔,我的話你明白麼?」
  君不悔真摯的道:
  「我明白,大叔盡可放心,我的意志一定經得起考驗。」
  吉百瑞又將酒盅斟齊,喝了半口:「闖蕩江湖,就是對自己的一種磨練,不但是磨練技藝、淬碩志行,個人的耐力、反應、思考、判斷等各方面的稟賦亦將受到嚴苛的考驗,不悔,你要多找機會去經歷,專挑險難去應付,此如說,誰的刀法好,便專找他試手,哪個不易纏,就上門同他纏,打多了,鬥久了,本領自然精進,經驗越多則越老道;是誰說的來著,時光、血淚與生命的累積,它的名字就叫達練,你該時刻記住要自我奮發求進……」
  君不悔道:
  「像這樣求經驗、學達練,大叔,豈不要結下許多仇家?」
  吉百瑞的雙瞳中光芒閃的:「只要不殺生,少流血,實戰的體驗才是增進功力的最佳途徑,小小傷點和氣不算什麼,你知道,我要使你成為天下第一刀!」
  君不悔忐忑的道:
  「大叔對我的期望似乎稍高了一點,我即使豁上這條命,恐怕也掙不到這個榮銜,老天!這可是天下第一刀啊!
  吉百瑞虎著面孔道:
  「堯何人也,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只要立定志向,古聖先賢都攀得上,做個使刀的元尊又有何難?連你師父亦敢關著門起號,憑你現在這身本事,還怕掙不到那把頂尖的交椅?」
  君不悔忙道:
  「我總會盡力便是,唯恐大叔對我過於期許,將來令大叔失望太甚,那等罪孽可就深重了!」
  吉百瑞堅定的道:
  「姓吉的刀法本來就是舉世無匹,你是我吉某的傳人,已得我藝業精髓,如何還會落到別人之後?不悔不悔,勇往直前,誓死不悔!」
  想擠出一抹笑容,卻實在擠不出來,君不悔吶吶的跟著道:
  「是,大叔,勇住直前,誓死不悔……,,
  又啜了口酒,吉百瑞道:
  「我的那件事,你出去就辦,早日清結便早了心願,你坐過來,讓我將一些必要細節告訴你…」
  於是,君不悔移到吉百瑞身邊,這位老大叔放低了嗓門,開始娓娓敘述過往,交待種種,君不悔傾耳聆聽,臉色漸漸凝重。
  「飛雲鏢局」的這個鏢師叫呂剛,人高馬大的一條漢子,滿臉絡腮鬍,兩隻銅鈴眼,說起話來嗓門宏亮得像在敲鐘,現在,他正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站在眼前的君不悔。
  君不悔垂手肅立,陪著幾分惶恐的傻笑,模樣兒不但顯得拘謹,還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木訥勁,瞧得呂剛這位大鏢師連連搖頭:「我說小子,走馬護鏢可不是樁容易的營生,你當似遊山玩水那等逍遙自在?你要這樣盤算,就大大離了譜啦;這個他娘的行業,純粹是刀頭敵血,挽著腦袋豁命的苦差,更休說風吹雨打,霜侵雪凍那種艱辛了,要是有一點其他門路,早早別沾上這一行,看你木頭木腦,不像個機伶角兒,這碗短命飯更是不吃為妙……」
  搓著手,君不悔吶吶的道:
  「回呂爺的話,我是聽前街好味居的李掌櫃提起,知道局子裡如今欠缺人手,這才不揣冒失,自個跑來求份差事……我沒有別的手藝,只得幾斤力氣,辛苦風險自認尚堪承當,呂爺能賞我個趟子手的工作,我就感激不盡了。」
  嘿嘿一笑,呂剛雙目突瞪:「趟子手的工作?你以為趟子手是這麼好幹的?沒有個三年五載的走鏢經驗,能幹趟子手?你當趟子手只像表面上那樣推車揚旗或馬前探路喊喊鏢威就成了?呸,趟子手不但要眼尖心活,反應靈敏,猶須熟念江湖門道、武林行規,各處地面碼頭上擺得開,看得明,而一朝到了節骨眼,流血拚命照樣少不了;你,你他娘能幹趟子手?你最多只配替趟子手打雜跑腿!」
  君不悔忙道:
  「呂爺,我就替趟子手打雜跑腿好了,甚且幫他們倒尿壺都行,你看我能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但求能謀一枝棲身,跟著呂爺你四方開開眼界也是好的……」
  呂剛望著君不悔,好半晌才道:
  「你真不怕吃苦、不怕危險,而且,不計較待遇?」
  君不悔肯定的點頭:「有得吃,有得睡,每月手頭上再有幾文零花錢,這就無上妙境啦,像我這種人,還能奢求什麼?」
  「嗯」了一聲,呂剛手指捻著鬍鬚,沉吟的道:
  「你這小子雖說看上去稍嫌楞了點,模樣倒還忠厚老實,不像個刁滑東西;我們局子裡不錯是缺人,缺人的卻是鏢師和趟子手,不是缺雜工,但多加一個人裡外幫著張羅,好歹也頂點事……」
  踏前一步,君不悔朝坐在大圈椅上的呂剛深深一躬:
  「多謝呂爺成全,多謝呂爺栽培。」
  呂剛揚起面孔,對著門外嗆喝:
  「老沈哪,你給我進來一下。」
  應聲進門的是個面容干黃,活脫陳年靂病的枯瘦漢子,他衝著呂剛淤開一口參差不齊的黑牙:「呂爺叫我?」
  呂剛指了指君不悔,道:
  「這小於是新來的生手,讓他跟著你多歷練歷練,該幹什麼活兒就叫他去幹,吃睡你替他安排好;告訴郭管事,就說我說的,月例按一般粗役支領。」
  從小跟著師父學藝,在師門裡雖然沒受到什麼尊重,孬好也人模人樣的算個角色,君不悔心中暗歎,就是這幾年的生活擔子將他壓霉了,在酒坊裡打雜賣力氣,混了千多個日子,到如今你仍舊只混成個「粗役」,人比人,這一頭卻又叫人家比下去啦。
  領著君不悔來到西側那排平房之前,老沈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扉,人往裡走,嘴裡閒閒的問:「小老弟,你和我們呂鏢頭有什麼關係呀?可是他介紹你來的?」
  撲鼻子一股汗騷氣息還夾雜著那種說不出的混濁味道,沖得君不悔幾乎打了個乾嘔;連忙放輕了呼吸,一邊陪著笑道:
  「我是毛遂自薦,自己找上門來的,以前根本不認識呂爺,承他好心賞我這碗飯吃,往後還待老哥哥多照應。」
  這間屋子大約有八尺寬,十六尺長,卻釘了一排上下六人席位的通鋪,擺著一張缺腿木桌,幾把椅子,簡直沒啥轉身之地,鋪上與桌椅間散亂拋置著一些髒臭不堪的衣物靴襪,從這成堆的東西裡所洋溢而出的異味,再與屋中沉悶的空氣相融合,要不是有點定力的人,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扯起一把破竹椅上的零碎丟到一邊,老沈卻管自坐將下去,伸手往上鋪最靠外的位置比了比,吁口粗氣:「那就是你的床鋪,地方不怎麼樣,只有大伙湊合著消磨,老弟,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君不悔報了姓名,老沈笑笑道:
  「這個名字倒不多見,挺怪的;我叫沈二貴,你稱我二貴哥也行,老沈也行,橫豎不是台面人物,沒那多講究!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趕緊道:
  「當然是稱二貴哥,我哪敢這麼沒規矩?」
  沈二貴端詳著君不悔,道:
  「你這次來得可巧,後天一大早我們就要起鏢,這趟鏢的保主是甫山藥材店委運的一票參貨,約定在半月之內要替他們送達小劉集;君老弟,干咱們這一行可是又辛苦又凶險,你怎的放著其他千行百業不做,端朝這門裡鑽?」
  君不悔道:
  「二貴哥,走鏢生涯固是艱難凶危,卻也多彩多姿,能四處例覽,看不同景致,經名山勝水,旅遊許多不曾去過的所在,古人說,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這是一個磨練自己、增廣見識的好機會,尤其我性情愛動,體力還強,就更適合我了……」
  沈二貴搖著頭道:
  「吃鏢行飯,我業已吃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間,真可謂提著腦袋打晃蕩,懸著一顆心數日子,今天過了,不知還有沒有明朝?那等緊張驚懼,風聲鶴唆的生活就不是人受的,每趟起鏢,就禁不住神思惶惶,心驚肉跳,只巴望著能有去有回,虧你卻說得出這麼些好處,君老弟,人要為了嚼谷硬逼著鋌而走險,就沒那多詩情書意的感受啦,多彩多姿、遊山玩水?唉,走在路上,我但求保住老命,已是阿彌陀佛……」
  君不悔好奇的道:
  「這門行當果真如此凶險?二貴哥,你可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十年光陰一晃也過來了……」
  干黃的面孔上是一抹苦笑,沈二貴沙沙的道:
  「莫非是命啊,也算老天爺保佑,但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夜路走多了,不准哪一天終會遇上鬼……這種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辰光,我恁情有一條路走,便不會再往下耗!」
  君不侮十分同情的道:
  「我想我體會得出你的心情,二貴哥,凡是人,沒有不怕死」、尤其整日價籠罩在這種惶慄不安的陰影下,面對那不可預知的坎呵未來,任是什麼人熬久了都難以忍受,無奈是身繫於此,職司於此,又沒有別的謀生路子,便只好看開一點,放豁達些,權當是向閻王爺借壽限,多活一天都算撿來的了……」
  怔怔注視著君不悔,好一陣子,沈二貴才酸澀的道:
  「老弟、你年紀輕,卻看得透,一番話正說到我心底,這些年來,要不是抱著頭愣混日子,打算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光是犯愁也就愁瘋他娘的死人了!」
  兩個初次見面,卻相對傷感的人,不待再做唏噓,房門已「砰」的一聲由外踢開,濃郁的香風起處,一個柳眉鳳眼,肌膚賽雪的高個姑娘走了進來,這娘們一身火紅褲襖,長得好美好俏,神色卻好冷好做;她才一進門便即站住,臉上充滿厭煩不耐的表情:「沈二貴,你是幹什麼吃的?事情不做卻在這裡閒磕牙?局子裡人手已經不足,受得起你們偷空打溜,擺大爺架子?」
  沈二貴一見這女人,宛如見了他後娘,嚇得猛的蹦跳起來,險險乎連桌子都撞翻:「二小姐,我不是有意情怠,只因呂鏢頭交代,領這位新來的老弟安排下處,也僅是剛坐下一會——」
  眉梢子一揚,這位二小姐瞄都不瞄君不悔一眼,重重的道:
  「甭羅嚏,泉泰錢莊的那一批現銀已經送來了,你趕緊去幫著點數裝車,順便招呼招呼人家!」
  沈二貴縮肩哈腰:「泉泰的那筆現銀不是說下個月才交運麼?怎的這早就送來了?莫不成他們那邊臨時有了變動?」
  那二小姐轉身自去,冷冷丟下兩句話:「不該你問的事就少問,幹活去!」
  房中兩個人呆了半晌,君不悔才打破僵寂,嘴裡「噴,了幾聲:「這位姑娘是誰?二貴哥,怎的這麼個凶法?」
  沈二貴歎著氣,有點汕訕的味道:
  「她叫管瑤仙,是我們總鏢頭管亮德的嫡親胞妹;二小姐心思周密,武功高強,為我們鏢局子文才武略的第一把手,就是脾氣大了點,連總鏢頭見了她都得退讓三分,一干底下人更甭提了,誰要倒霉犯了她的沖,包叫你三天三夜寢食難安,剛剛那頓排頭,說起來還算輕的呢……」
  君不悔沒有吭聲,他在琢磨,眼下雖然混了張供他一路前往目的地的飯票,可是看起來這碗飯卻不好端,鏢局子裡這些當事者,似乎一個比一個跋扈,在到達地頭之前,還不知要吃多少癟,受多少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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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8:14 |只看該作者
第04章:等著吃雞的狐狸

  這趟鏢的陣容不似君不悔想像中那麼浩大,沒有成隊的車馬,沒有迄邐揚空的旌旗,甚至沒有趟子手清亮高吭的吆喝著鏢威,有的只是四匹馬,一輛黑鐵皮貼著交叉封條的雙槓手推車——用人力推動的二輪車,君不悔即是那二位推車老大中的一位。
  這輛雙槓車外包鐵皮的四角上,還嵌扣著四隻亮銀釘,方正模稜的車體雖說不大,卻沉得慌,不知道裡頭裝了什麼金銀財寶,車輪滾動間,總在雪地上輾出兩條深深的轍痕。
  頭一匹白馬上便坐著管瑤仙那位姑奶奶,呂剛一副忠心保主的架勢緊隨於側,殿在車後的是另兩位鏢師,臨行前沈二貴業已悄悄指點過君不悔,這二位鏢師,生了副朝天鼻的叫胡英,只有半隻左耳的…位叫彭季康,都是脾氣火爆的大爺。
  天空是一片陰沉,灰暗的雲宛如壓到了人的頭頂,北風刮得不算緊,但照樣是貶膚刺骨,每一陣打著呼哨掠過去 ,會把人吹凍得弓背縮頸,彷彿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凸起疙瘩……。
  君不悔嘴裡呵著白氣,使力推車子,他另一邊的那位搭檔,身材比他高出一個頭,體魄更比他結賣得多;那傢伙滿臉橫肉,紅皮透紫,很有幾把愣勁兒,這一路三十多里地推下來,」居然連口大氣都沒喘!
  前面路邊,已能看到那片不起眼的野店,店門外不曾豎起酒招,卻有一盞白糊糊的油紙燈籠隨風搖晃,屋後半截煙囪,正冒冒著裊裊煙霧,叫人一見就從心底升上一股溫暖。
  又哈了一口氣,君不悔小聲朝那夥計間道:
  「老苗,前頭有片店,我們會不會在那裡落了腳打尖?」
  叫老苗的這位雖長得凶蠻,卻挺和氣,他咧著嘴道:
  「現下尚未近午,要不要歇下來,全看二小姐高興;以前走這條路,有時在這裡慈息一陣,有時仍得朝前趕,說不定,主意端由領頭的拿,咱們底下人只有聽從的份,怎麼,你乏啦?」
  君不悔笑笑,道:
  「乏倒不算乏,只是有點餓了……」
  老苗好心道:
  「如果真餓得受不住,我腰囊裡藏得有兩塊煎餅,你先拿一塊去吃,咱們賣力氣的人,什麼都能頂,就是頂不住餓,人是鐵,飯是鋼哪!」
  君不悔還未及回答,前行的呂剛已適時轉頭發話:「周麻子的店到啦,二小姐有交代,大伙就在那裡打尖!」
  老苗也笑了:「真是謝主隆恩;二小姐約莫也是叫這陣陣寒風凍透心肝,急著想暖上一暖,要是不然,她能直催著這群人再趕三十里!」
  君不悔望了一眼騎在馬上,披著大紅色邊鑲狐皮翻毛斗篷的管瑤仙,他不明白,這娘們的女性溫婉韻致都叫什麼東西給攆走了?
  店門啟開,生了一臉銅錢大麻子的店主人早已領著兩個小夥計迎將出來,一邊慇勤接客,一面張羅著拴馬上料,馬匹可以拴在外面,這輛鐵皮車卻要推進門裡,等到君不悔與老苗支穩車子,人家業已分開兩桌坐好——管瑤仙獨據一桌,呂剛等三位鏢師合占一桌。
  揀了靠門邊兒的那張桌子坐下,君不悔正想問問老苗該叫什麼吃的,老苗已使了個眼色,嘴皮微動似在唸咒:
  「兄弟,別自己叫,吃什麼他們會代我們點——這是規矩。」
  規矩?連在這種荒村野店叫點粗糲吃食的權利都沒有,算是哪一門子規矩?君不悔忍不住心火上升,卻又硬硬壓住;是了,這並非規矩,只是階層的劃分與身份的尊卑使然,他有些悲哀,一個賣力氣、干粗活的人,竟然連自己的尊嚴和格調都一併賣給主子了!
  周麻子哆嚏著滿身肥肉來到管瑤仙桌邊,臉盤上垂疊的麻疤全透著陷笑:「二小姐,至少有兩個多月沒有伺候你啦,近來可好?總鏢頭也還得意?二小姐真是一代英雄,女中豪傑,這冷的天,偏只二小姐才能上路走鏢,別說膽識過人,就這等辛苦,多少男子漢也吃不住啊……」
  一揮手調管瑤仙扯開斗篷上的絲帶,冷著聲道:
  「給我來一副醬驢肉燒餅,燒餅要剛出爐的,外帶一碗酸辣湯,另一碟甜爛黃豆,一碟泡菜心;他們吃什麼你自管去問!」
  周麻子似乎受慣了這一套,唯唯喏喏陪笑轉身,呂剛已大聲道:
  「我們每個人二十隻鮮肉包子,一桌一碗蘿蔔湯,再各切一盤滷菜,五斤老黃酒——」
  管瑤仙柳眉微皺,不輕不重的道:
  「一人半斤夠了,喝那麼多酒幹什麼?我們在走鏢,不是踏青,喝多了不怕誤事?」
  呂剛好像也受慣了,趕忙欠了欠身:「是,二小姐說得是,一人半斤夠了……」
  君不悔想笑卻不敢笑,他低下頭來,只瞅著周麻子那雙腳正朝裡移動。
  別看這片野鋪茅店,出菜還真葉決,也僅是至香功夫,一夥人叫的酒菜全已熱騰騰的端上桌面,壺裡的老黃酒,敢情都燙過了。
  吃喝總是令人開懷的,尤其這些江湖漢子一旦面臨醇酒熱食,更乃風捲殘雲,狼吞虎嚥;大寒天,口腹之慾不覺得會冒旺,眾人吃相,便越發不甚講究,君不悔悄悄注意著管瑤仙,這位二姑奶奶進食的模樣卻相當文雅細緻,輕咬慢嚼,不帶絲毫魯急之態,與她平時的火辣盛氣竟截然不同。
  君不悔在想,這樣的舉止才像個女人,可惜管瑤仙不可能老在用膳,一朝離開飯桌,那股子凌厲勁兒,就又有得大家消受的了。
  老苗在桌下輕輕踢了君不悔一腳,低聲道:
  「快吃,別瞎琢磨,只要二小姐一吃完,說走就得走,誰填不飽肚皮誰自認倒霉……」
  君不悔壓著嗓門道:
  「這,也是規矩?」
  瞪了君不悔一眼,老苗把半盅酒仰起脖子喝乾:「少說俏皮話,兄弟,被二小姐聽了去,順手就會賞你兩記耳光,她生平最恨人家賣弄嘴把式,她說那叫什麼來著?……嘔,對了,叫輕佻!」
  又暗裡瞄瞄管瑤仙,君不悔內心歎著氣,這麼個標緻娘們,再怎麼說也不該恁般霸道,她是用什麼法子立下如此威嚴,管得這些大男人一個個低三下四、凜若寒蟬?在這位女暴君手下一討口飯吃,亦未免討得太辛苦了。
  現在,管瑤仙大概是吃好了,她放下碗筷,正用一條桃粉色的絲中輕抹嘴角,那張臉蛋也浮現著少見的朱酡,白裡透紅,嬌艷得怪惹眼的。
  君不悔趕緊將手上半隻肉包了寒進口裡,那邊廂已聽到管瑤仙在交代:「呂剛,去把帳結了,大伙立即上路,入黑之前必須趕到臨余鎮,今晚就在臨余鎮歇宿!」
  呂剛嘴裡鼓著吃食,卻也只有急忙站起,一面咿晤回應,邊狗蹶屁股般小跑過去,找周麻子結帳。
  管瑤仙揚著臉兒,不知是衝著誰在說話:
  「漂車可以先推出去了!」
  聞聲之下,老苗急急如律令,扯起君不悔一隻胳膊就朝外走,有個較為機伶的店夥計早已掀起厚重的棉簾,順手把門也給推了開來。
  門一開,冷風和著雪花便朝屋裡灌,剛吃完一頓熱飯,撲面兜上這一陣寒氣,就活脫捧了一把冰碴子塞進心窩裡,君不悔與老苗都不禁連打幾個哆嗦,兩人合力把那輛雙槓雙輪車推出門外。
  君不悔扶穩車槓,單手塞緊自家頸間那條綢圍脖,吸一口氣,舌頭都凍得發麻:
  「真是老天不憐苦命人,又飄雪了……老苗,那臨余鎮,離著這兒有多遠哪?」
  老苗鼻嘴都噴著白霧,轉過頭來道:
  「六七十里路吧,平日裡腳程加緊一點,盡可趕到,但逢上這種鬼天氣——」
  突兀間,老苗噎住了沒有說完的話尾,直眨巴著眼睛往君不悔後面看,君不悔覺得奇怪,也急忙扭頭瞧去——風雪交織中,三丈外一字站立著四個人,四個無聲無息、全穿著一式白袍、戴著一色白熊皮護耳帽的人!
  那四個人從頭到腳是一片素白,站在白皚皚的雪地上,立於繽紛飛舞的雪花間,更是泥塑木雕般半聲不響,要不仔細瞧,還真個不易察覺,而看情形,這四位仁兄,好像已經待在那兒好一陣子了,這種天候,這等嚴寒法,他們莫不成全犯了瘋癲!
  舐舐嘴唇,君不悔搖頭道:
  「乖乖,那可是四個大活人哩,寒天凍地的,他們倒有好興致出來看光景……」
  老苗的神色卻緊張起來,他低促的道:
  「只怕沒這麼簡單,此中恐有蹊蹺!」
  門裡,胡英仰著他的那只朝天鼻大步走出,老苗立時趨前低語數句,胡英的形態也馬上露出慎戒,雙手急速交擊,「啪」「啪」聲裡,已將其他各人召出。
  管瑤仙的反應相當鎮定,一雙丹鳳眼冷峻的掃過那四名怪客,邊淡然自若的下令:「解馬,起鏢,我們上道。」
  君不悔望了老苗一眼,正待出力推車,那四個白袍人已彷彿空中的飄雪般隨風移近,不帶絲毫聲息的攔阻了去路。
  老苗的表情僵硬,臉色泛青,聲音從牙縫中冒出:「兄弟小心,是那話兒來了……」
  君不悔知道的卻不怎麼怕,他的好奇心甚至超過了應有的窒迫感,他端詳著來近的四個白袍人,居然欠身哈腰打了個招呼。
  對方自是不理會他,四個人的八隻眼睛只注視著一個焦點一一管瑤仙;那八隻眼睛,不但炯亮如電,更且尖利得似能透人肺腑!
  於是,管瑤仙向前走了兩步,斜脫著那四位:
  「是什麼意思?我們『飛雲鏢局,可曾得罪過列位?」
  為首的白袍人持了一把根根見肉的粗鬍子,他昂烈的一聲大笑,腔調暴厲:
  「小娘們,『飛雲鏢局』算什麼玩意,也配得罪我們『無影四狐』?我們的來意非常單純,你們是走鏢的,我們是劫鏢的,擺明了就是這麼一碼事!」
  「無影四狐」這幾個字,聽在君不悔耳中不但陌生,更沒有什麼特殊意義,然而對於深悉道上行情的「飛雲鏢局」其他各人來說,感覺就大大不同了——「無影四狐」是這四個人王的共同稱號,他們依序為「魔狐」狄清、「邪狐」司徒鷹、「翼狐」左幻森、「鬼狐」黎在先;這四位主兒的出身來歷,正如先前狄清所言,他們是專門「劫鏢」的,不僅是劫鏢,只要屬於有價值的東西,他們一概都有興趣奪,直截了當的說,這就是一群強盜、一群惡匪,偏更是一群武功精湛,心思細密,而又手段毒辣無比的盜匪。
  管瑤仙的形色已經起了變化,但她仍能控制著自己的心態反應,語聲依然冷硬:「『無影四狐」是黑道上爺字輩的大人物,名高威隆,招子底下金山銀窖看得多了,我們這點小鼻子小眼的零碎如果四位也待過手沾葷,四位豈不是手面太窄,輕看了自己?」
  嘿嘿笑了,狄清摸著頷下的粗鬍子,大馬金刀的道:
  「好個伶牙利齒的丫頭,管瑤仙,你倒很會說話,只不過我們兄弟不受這個門,但凡是值錢的物事,一朝被我們綴上,便多多益善、大力、通吃,名頭威望值幾個錢一斤?哪有這輛鏢車裡裝的玩意來的實惠?」
  管瑤仙顯然在盡量忍耐:「狄大當家,『飛雲鏢局,並不是什麼財資厚實的大鏢局子,是同家兄邀同幾位友好湊合成班,大伙擔以性命,冒著風險,招攬一點小生意,借之養活數十口苦哈哈,這行營生極其艱困,平素度日已然不易,實在經不起賠累,還望四位念在武林一脈,花葉相連的份上抬抬貴手,讓我們活得下去……」
  這狄清尚未說話,他身邊生成一副猴頭鬼腦的「鬼狐」黎在先已賊兮兮的笑出了聲,並一手指點管瑤仙:「管丫頭,你有個『冷羅剎』的外號,今番怎的卻變得這般可憐生生?其實你也未免把你們『飛雲鏢局,講得太寒倫了,道上朋友誰不知道『飛雲鏢局,每個月經手多少生意、穩撈多少油水?你們有固定的主顧,例成的買賣,大秤稱銀、小秤量金,日子過得安逸著哩;我們兄弟也不貪心,管丫頭,只賺你這一票,往後便河水不犯井水,權當貴鏢局子…吃肉,分我們兄弟一碗殘湯喝吧!」
  管瑤仙如玉的面龐透著一抹鐵青,她緩緩的道:
  「鏢局有鏢局的行規,黎四爺,這個例子開不得,況且,我們也無力承擔這麼大的損失,四爺你多包涵——」
  黎在先又笑了:
  「管丫頭,我呢,倒挺想包涵你,怕只怕我那幾位阿兄不肯答應……」
  「翼狐」左幻森的一雙弔喪眉突揚,語調十分尖銳:「保得住鏢是你本事,保不住鏢算你倒霉,還有鳥的個規矩?管瑤仙,你不用在這裡軟硬兼施,扯些閒淡——擱下鏢車走路,抑或先見真章,悉隨尊便,我們沒有這多功夫與你窮耗!」
  管瑤仙的唇角在不住抽搐,她咬著牙道:
  「光天化日之下,竟行強取豪奪,居然還如此理直氣壯、咄咄逼人,我們要是低頭認命,將來這一行營生再怎麼混?四位既不打算要我們朝後活,乾脆就在這裡挖坑埋了我們!」
  一拍手,狄清喝了聲彩;
  「有骨氣,有志節,管丫頭,你要財不要命,我等兄弟必然成全於你!」
  管瑤仙憤怒的叱叫:「護鏢!」
  呂剛、胡英、彭季康三個人轟略回應,立時散開梭攔與鏢車之前,氣勢上蠻有那麼回事!
  老苗的那張驢臉全繃緊了,他急彎腰,「涮」的一聲從棉靴筒子裡拔出一柄晶亮匕首;君不悔見狀之下,趕忙低聲問道:
  「這當口我們該幹什麼事?」
  猛跺腳,老苗的模樣有些張牙舞爪,誇大聲勢:「我們該幹什麼事?拚命呀,兄弟,這就是我們忠心衛主,一死以報的關頭了!」
  才上工兩三天,半錢銀子未撈著,又受足這等骯髒氣,臨到節骨眼上卻得悶著頭「忠心衛主」「一死以報」,這本帳是個什麼算法,君不悔實在算不來,那股子慷慨同赴難的豪情亦就十分的提它不起,但心裡雖在哺咕,表面上畢竟不宜流露;他聳聳肩,努力擺出一副同仇敵汽的神情:
  「是的是要幫著拼,老苗,問題在於我們只會幾手粗淺把式,恐怕派不上什麼用場……」
  老苗惡狠狠的道:
  「這些黑心強盜,豺狼虎豹,既便是用嘴咬,也要啃下他二兩人肉來!」
  君不悔哺哺的道:「能咬著人家才叫本事……」
  此刻,那狄清正在搖頭:
  「管瑤仙,就憑你和你手下這三個角兒,我敢保證不是我們兄弟的對手,我再點你一點,你真這麼想不轉、愣拼著要落個人財兩失?」
  管瑤仙生硬的道:
  「狄大當家,是四位逼迫我們不得不如此!」
  猴頭猴腦的黎在先嘴裡「噴」了幾聲:
  「我生平最看不得漂亮的女人香消玉殞,想想看,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姑娘,就這麼魂斷雪地,屍橫命喪,該是一樁多煞風景的事?管丫頭,活著才好啊,人一死,就什麼都完蛋啦!」
  管瑤仙火辣的道:
  「別把結論下得太早,黎四爺,咱們誰將完蛋還不一定。」
  「翼狐」左幻森的動作快得似一抹閃電,他不等管瑤仙的語尾跳出唇縫,斜身拋肩之下,一抹青漓漓的寒光已到了管瑤仙的面門!
  管瑤仙早有防備,左幻森身形甫動,她已倒移三步,然而左幻森手中那把青焰般的鬼頭刀只微微一晃,鋒利的刀尖便又指向咽喉!
  側頸,塌腰,下挫,管瑤仙的反應亦異常快捷,雙時輕抬的剎那,一對烏芒潤亮的墨玉鉤倏自斗篷中翻現,暴搭敵人肚腹!
  左幻森狂笑如雷,鬼頭刀揮掣劈斬,彷彿掀起流波千濤,又似焰火交織,風旋刃回中,頓時已將管瑤仙籠罩在他的刀圈之內。
  猴頭猴腦的黎在先慢吞吞的向呂剛他們三個人逼近,一邊猶在嘻皮笑臉的道:
  「三位哥兒,你們女主子業已豁上命來拼啦,三位端人家飯碗豈可只站著風涼?來來來,我黎某不才,且向三位領教領教……」
  呂剛兩眼圓睜,猛一聲叱喝衝往黎在先,那對重有三十餘斤的大板斧兜頭砍向姓黎的猴腦,光景恨不能一傢伙將這題猴腦袋劈落!
  黎在先叫一了聲「乖乖」,身形略擺已轉到呂剛背後,呂剛雙斧揮空左腳朝後飛彈——好一記「豹尾腳」,不幸的卻是恰巧叫黎在先伸手接住,揚臂上抬再一個旋步,呂剛人高馬大的身子便重重打橫翻跌,滾了滿頭滿臉的雪泥!
  胡英半聲不吭,挺著一柄短桿山又使力插向黎在先背脊,這位「鬼狐」真像有鬼,他輕描淡寫的錯開一步,左手抓住叉桿,右時反搗,結結實實的給了胡英心口一記,直把胡英搗出五尺,四平八的穩的居然閉過氣去!
  衝著一側發呆的彭季康齜牙笑笑,黎在先瞇著眼道:
  「真叫稀鬆不是?就這點名堂,也敢出來保鏢走道,瞎混世面?我的天,連我們也不得不替你們捏把冷汗,咳,活該你們要吃這眼前癟!」
  彭季康的臉頰往上吊起,眼皮子急速跳動,嘴巴翁動著有如一條缺水的黃魚,站在那裡竟是一個勁的抖索。
  黎在先湊近了點,形容有著詫異:
  「怎麼啦?你是冷得慌還是怕得緊?老朋友,你嘴皮子不停翁動,可是有什麼悄悄話要告訴我?」
  彭季康摹然全身躍起,雙腳急蹴黎在先胸口,那喝叫聲卻似長嚎:「我喘死你——!」
  黎在生的軀體碎而在雪地一滑,彭季康的攻擊便全落了虛,姓黎的脊樑猛挺,凌空翻個斤斗,趁勢雙腳飛旋,「吭」的一聲將彭季康踢出丈外,更手舞足蹈的摔進路邊一條干溝裡!
  從頭到尾,黎在先就沒有亮過兵器,最令人氣憤的是他那副玩世不恭、嘻笑怒罵的德性,動起手來不似在與敵搏命過招,完全是以丑角的姿態在弄孩子;偏偏呂剛他們三個大鏢師又役出息,沒有一個能搪上兩招,愣是叫人家空著一雙肉掌打得鼻塌嘴歪,滿地找牙——姓黎的何曾說錯,只這點名堂,竟敢出來現世走鏢?
  管瑤仙的情形亦是每下愈況,越鬥越見吃緊,「翼狐」左幻森根本來盡全力,大約只發揮了五成修為,已經把個「冷羅剎」逼得香汗淋漓,左支右絀,左幻森的表現也同他的兄弟一樣,抱了幾分戲謔成份,他似乎不打算將管瑤仙殺死,他要把這位冷做的大姑娘羞死、折死、累死!
  「鷹狐」狄清、「邪狐」司徒鷹哥倆各自背著雙手,正在閒閒的低聲談笑,連望也不朝鬥場上望一眼,仿若他們早已預知拼戰的結果,早就明白一旦展開搏殺,則必勝券在握!
  老苗乾嚥著唾沫,握著匕首的五指,由於大過用力而骨節突凸,泛現著青紫之色,他瞑目瞪視著情勢的演變,不錯,雙方的情勢是在不停演變,因此老苗的一顆心便不停住下沉,這當口,業已沉人那一片冰寒的無底深淵裡了!
  君不悔歎了口氣,沙著嗓門道:
  「看樣子,老苗,咱們這邊不像佔著上風?」
  挺直脖頸,老苗猶自嘴硬:
  「別他娘淨長他人志氣,過招搏殺,景況是說變就變,表面上看似贏家,保不準一轉眼便栽跟頭,這種場合我見多了,你不懂!」
  君不悔澀澀的道:
  「就算我不懂,老苗,但呂鏢頭、胡鏢頭、彭鏢頭三位都躺在地下卻是事實,人已動彈不得了,這景況還待如何轉變,莫非……莫非他們吹口仙氣,就能叫人家栽跟頭?」
  呆了一呆,老苗怒道:
  「還有二小姐在撐著!」
  君不悔搖頭道:
  「二小姐已是泥菩薩過江一一自身難保,怕也撐不長久,老苗,人家還有兩個厲害角兒沒上場呢,可憐咱們這邊已是東倒西歪,一片淒涼,老苗啊,這趟鏢,我看慘啦
  老苗猛一錯牙,氣沖牛斗:
  「你是怎麼啦你?就算二小姐也撐不下去,我還在!」
  怔怔望著老苗,君不悔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你還在?單憑你這位推大車把式,能否獨啟逃命都頗成問題,對於逆勢的扭轉,又管得鳥用?
  於是「鬼狐」黎在先已笑瞇瞇的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老苗:「怎麼著?瞧你這摸樣,好像還透著三分不服?要是你有心替你家主子表現點赤膽忠肝,行,我包管成全於你!」
  老苗往後退了一步,滿胸的橫肉顫動,面皮赤中透紫,但呼吸急促,鼻孔掀合,不知是怒是怕,但神情上還真有點拚命的狠勁。
  君不悔連忙弓背哈腰,陪著一臉的笑:「四爺,黎四老爺,你是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們哥倆是幹啥吃的?便玉皇太帝給我們做膽,我們也不敢攔截四爺爺你的虎威,我這老哥是一時糊塗,腦筋未轉,千祈四爺爺你高抬貴手,饒過我們……」
  哼了哼,黎在先大刺刺的道:
  「上線開拔的傳統便是不殺舟子馭夫,不殺苦役腳力,然則卻有個不得抗拒的條件在前,我若宰你二人,直如宰兩隻雞,沒得還污了我一隻手,但你們肚裡要明白,放聰明點,別自己找短命!」
  君不悔不住點頭:
  「是,是,四老爺,我們全明白,都清楚,四老爺的大恩大德,慈悲胸懷,我哥倆這一輩子都不敢稍忘……,,
  盯視著老苗,黎在先突然放冷了聲音:「還不把你手裡這塊破銅爛鐵丟掉?」
  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嘩,原本暗怪君不悔沒種的老苗居然也恁般不夠爭氣,「噹」的一聲匕首墜落,人亦宛似一下子矮了半截。
  黎在先又僵硬的道:
  「把鏢車打開!」
  君不悔與老苗互覷一眼,老苗一時拉不下臉來,只愣愣的呆立著。君不悔乾咳一聲,模樣是一派可憐兮兮:
  「回四老爺的話,鏢車是上了鎖的,鑰匙由我們二小姐保管,小的們——」
  黎在先不耐煩的往前踏步,驟然斷喝出聲,左掌著力揮斬,但聞「咋擦」聲起,外包黑鐵皮的一口楞角車廂立時四分五裂,隨著橫飛的翻捲鐵片與折木碎屑,「嘩啦啦」傾瀉出一大堆東西來,我的天,竟是一大堆鵝卵石!
  望著這一車箱的石頭,不但黎在先傻在當場,君不悔和老苗也一樣直了眼,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路推來、又沉又重的一車寶貝,居然只是些石頭!
  在短暫的驚愕之後,黎在先發了狂般跳將起來,尖著嗓門怪叫:
  「哥兒們,我們上了老當啦,管家兄妹暗裡早把紅貨掉包,只留下一車石頭……」
  「魔狐」狄清同「邪狐」司徒鷹在黎在先運掌破車的一剎,已覺情形有異,兩個人一連咒罵,迅急奔來,而「翼狐」左幻森也怒嘯若位,身形騰撲問猝偏刀背,又快又準的拍在管瑤仙腰肋,硬是一下子將這位「冷羅剎」敲截了氣!
  黎在先指著一堆鵝卵石,跳著腳咆哮:「好一對好狡刁滑的管家兄妹,竟使了這樣一條金蟬脫殼的毒計坑害我們,把我們當龜孫一樣耍得團團亂轉……我操他的親娘要不抄翻他那片破鏢局,我是決不甘休!」
  「翼狐」左幻森也咬牙切齒的罵:「真他娘陰溝裡翻了大船,憑我們哥幾個這等的老江猢,也叫人家活活擺了這一道,寒天凍地忙亂一場,卻只弄來一車石頭,往後朝外一傳,這世面還能混麼?成,姓管的兄妹抹灰我們臉盤,老子就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這時,「魔狐」狄清卻安靜下來,他目光的的的注視著這堆石頭,然後,又把眼睛移到伏臥著的管瑤仙身上——管瑤仙一動不動的趴在那裡,大紅的斗篷正在風雪中輕輕飄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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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8:51 |只看該作者
第05章:求人不如求自己

  周麻子的店裡,暈黃的燈光映照著圍桌而坐的這幾張人臉,許是燈光陰晦了些,幾張人臉也各自透著一股子灰慘慘的霉氣。
  屋外又吹起西北風,風刮得可緊,一陣一陣的嘯唳,都像是在招人的魂,聽在耳中,連顆心也麻了。
  呂剛長長歎了口氣,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娘的,這算走的哪一步背時運?才出家門幾十里地,就叫些吃橫糧的截了道,跟頭栽了不打緊,要命的是二小姐被他們擄了去,天大繼漏啊,叫我如何向總鏢頭交待?」
  面色青白的胡英獨自揉著心口,一說話五官便痛苦的扭曲起來,彷彿先前挨的那一記現在還余痛未已:「如今該怎麼辦呢?就算趕回鏢局去也是白搭,總鏢頭早領著石虎他們幾個押著真貨抄近路走啦,局子裡沒有作主的人 ,這樁麻煩一樣解決不了……」
  呂剛憂急如焚的道:
  「那些天殺的只限我們三天時間交貨換人,過了期限便要撕票,總鏢頭這趟到小劉集,來回至少半個月,消息送不到,我們又心餘力繼,想不出救人的法子,莫不成就任令那干土匪強盜殘害二小姐?」
  彭季康搭拉著眼皮,有氣無力的接口道:
  「總鏢頭不在,法子我們卻不能不想,橫豎顏面業已掃盡,丟人丟到了姥姥家,且看看有什麼對象可求,乾脆拉下臉來告幫吧……」
  呂剛愁眉苦臉的道:
  「但是,求人也要有個目標,去求誰好呢?放眼這周圍百里地面上三家鏢局子,就沒有一家抗得過那四條凶狐,咱們找人幫忙,可不能明擺著教人家去送死,再說,力有不殆的事,人家也不會幹!」
  將下巴頦擱在桌沿上,胡英形色沮喪:「唉,平日裡唬大唬二,自以為身手不凡,功力一等,待到真個上場遇著硬扎貨,才明白自己這點玩意稀鬆平常,微不足道,根本上不了台盤……練了八年武,卻頂不住人家三兩招,不知是我笨,還是我師父同樣沒有開竅?」
  呂剛怒道:
  「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叫人砸了招牌又擄了活人,倒是趕緊定規出一條應對之策才是正經,怨天尤人就能把事情擺平啦?」
  胡英的朝天鼻唏嗦一聲,他沉沉地道:
  「你也不用在這時窮叱呼,老呂,我固然不濟事,你亦乃同棒子的貨,看你腰粗膀闊,身大力不虧,原當能做個樣兒教我們瞧瞧,誰知一上手就躺在地下挺了屍,我他娘頂不住人家三招,我橫了心也只得兩式半,想一想,咱們還有什麼混頭唷……」
  猛一拍桌子,呂剛虎著臉叫哮起來:「我操你個小六舅,胡英,你是吃多芥未粉啦,淨放些辛辣屁!你他娘和我有什麼比頭?我憑什麼就該做個樣兒給你瞧?你為何不做個樣兒給我瞧?自己技不如人,栽了就算栽了,你這一說,似乎大伙吃了癟倒是我的過錯!」
  桌面的震動撞痛了胡英擱在邊沿的下巴額,他一手摸揉下巴,不禁也變了顏色:「姓呂的,你衝著誰大呼小叫?當是我胡某人含糊於你?娘的皮,『無影四狐,我打不過,對付你卻不見得會輸,你以為吃定了?」
  彭季康趕緊站起來兩頭勸架,周麻子也急勿匆上前調換熱茶,一邊左恭右揖,安慰著這兩位心情欠佳,幾乎玩上窩裡反的大鏢師。
  此刻,一直瑟縮在牆角的老苗忽然起身邁步,沒有理會君不悔探詢的目光,逕自來到呂剛面前。
  喝了口換過的熱茶,呂剛鼓起一隻眼珠子問:「怎麼啦?你又是哪裡不對勁?」
  老苗微微躬腰道:
  「方纔的幾位鏢頭談說去求人告幫,又找不著合適的主兒,呂爺,我倒想起一位,不知是不是相當——」
  呂剛不寄什麼希望的道:
  「說說看,你想到誰?」
  乾咳兩聲,老苗低聲道:
  「子午嶺葛家堡葛奇老堡主……」
  稍稍一怔之後,呂剛不由得用力拍了自己腦門一下,恍同大夢初醒:
  「看我這腦袋瓜,真他娘急糊塗了不是?現成的一尊大羅金仙不曾想到,只在這裡窮犯愁;老苗,有你的,虧得你心思活,記性好,二小姐有救了哇!」
  老苗嘿嘿一笑,十分謙恭的道:
  「呂爺誇獎了,我也只是瞎琢磨,幸而提對了,卻不敢受這等的高抬……」
  一側,胡英的朝天鼻衝向呂剛,聲聲冷笑:
  「可別高興得太早,求人的事,沒這麼容易,那葛老堡主亦未必然就爽快允諾!」
  兩眼瞪起,呂剛又冒了火:「胡英,你是什麼意思?難道說想起一條搭救二小姐的路子,還錯了不成?你澆我姓呂的冷水不要緊,二小姐的性命卻容不得你如此輕忽!
  胡英大聲道:
  「犯不著給我扣帽子,我只是實話實說,葛奇那老傢伙精得出油,算盤敲得滿場飛,若是沒有便宜點的事,他包管不會朝上湊!」
  呂剛滿臉漲紅,粗厲的道:
  「你知道個屁,葛老堡主名震天下,四海膺服,他的交遊廣闊,人面極熟,加以本身藝業超群,功力精深,正是一言重逾九鼎,跺跺腳山撼地搖的大人物,平日裡他老人家就十分看得起我們總鏢頭與二小姐,說得上是愛護備至;他的公子葛世偉尤其對二小姐仰慕得緊,幾次三番前來探望,巴結得恨不能把二小姐捧在頭頂,含在嘴裡,這些情形你莫非不曾自見耳聞?二小阻如今有難,只要我們前去一提,葛家堡上下必然會慷慨伸援,全力相助,似這等落情的事,他們恐怕想求還求不到哩!」
  等呂剛口沫橫飛的說了一大堆,胡英才冷冷的道:
  「你的話講完了?」
  呂剛按捺著性子道:
  「怎麼著,難不成你尚另有高見?」
  胡英陰陽怪氣的道:
  「問題就出在葛奇的那個獨生兒子葛世偉身上;不錯,葛世偉對二小姐十分著迷,鍾愛非常,但二小姐對葛卻是一點點意思也沒有,他多次來咱們鏢局子造訪,意圖親近二小姐,二小姐卻毫不假以詞色,冷冰冰的拒之於千里之外,葛世偉碰了不少釘子,也憋了不少悶氣,因去還有不向他老爹訴怨的道理?葛老頭嘴裡不說,心中必然不快,眼下二小姐出了漏子,他們要藉機報復,袖手不管,否則提出相對酬庸條件,決計不會爽快幫忙,如果事情有你想像中這般容易,我便輸你一顆項上人頭!」
  呂剛愣了半晌才衝口道:
  「相對酬庸條件?葛奇會提什麼條件?要錢?他有的是--」
  胡英不禁嗤之以鼻:「現在我才知道你人雖生得偉岸,腦袋裡卻沒有幾條紋路,正所謂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葛老頭當然不在乎錢,他若要提條件,定規是要人!」
  也顧不得計較胡英的嘲諷了,呂剛直著眼道:
  「葛奇是武林中前輩,江湖上有地位的尊長,應該不會這樣卑劣才對,這……這豈不是乘人之危,跡近勒索了麼?」
  胡英生硬的道:
  「許多人都有正反兩張臉,明暗的心思大不相同,地位愈高,威望越隆的人,並不表示他的德行操守也和他的身份一樣尊貴,就算葛老頭正直不阿,義薄雲天吧,亦耐不得他獨生兒子的幾番要求,便不朝這上面打算,也非朝這上面打算不可;老呂,你以為葛老頭為什麼會對總鏢頭和二小姐好?說穿了,還不是為了他那寶貝兒子想要二小姐的人!」
  沉默了好久的彭季康接口道:
  「老呂,聽起來胡英講得頗有道理,我們去求葛奇父子,假若他們推三阻四倒也罷了,萬一提出這樣一個條件,。有誰能代二小姐應承?不但你我沒有這個資格,恐怕連總鏢頭自己亦不敢替他妹子作主!」
  呂剛頗為洩氣的道:
  「這條件如走不通,我們又該去求誰?總不能任由二小姐丟命啊……」
  店裡的氣氛極其僵窒,各人的情緒也十分低落,周麻子又親自上來換過熱茶,卻悶聲不響的退了下去,看來他亦一樣想不出好主意。
  站在一邊的老苗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開口道:
  「呂爺,咱們雖有這層顧慮,目前卻也只是猜測,事情會不會演變成那樣還不一定,依我的笨想法,咱們何妨試一試?能行當然最好,不能行也算走過這條路子,說不準葛老堡主一口允承亦難講…」
  尋思一了陣,呂剛面色凝重的道:
  「如今也只好這麼辦了,好歹總得去碰碰運氣……」
  胡英懶洋洋的道:
  「設若葛家老爺子未出我們所料來上這一招,則該如何應付?」
  喝了口茶,呂剛用手背抹去鬍鬚上沾著的茶漬:「他們如果來這一招,我只有往總鏢頭及二小姐身上推,怎麼哄得他們出力救人才是要緊,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看這樣吧,我和老彭上『子午嶺,葛堡去求幫,胡英,你騎快馬循著總鏢頭押貨的路線去追,兩頭齊進,誰有了著落就先趕到那四條狐約定的地方救人!」
  胡英淡淡的道:
  「假使都沒有結果呢?譬喻說,我未能及時追上總鏢頭他們,葛家父子又不肯幫忙或提出難以接受的苛刻條件,那時又該怎麼辦?」
  張口結舌了一會,呂剛急躁的道:
  「萬一到了那等走投無路,前後失據的光景,大伙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抹脖子上吊或拿腿開溜任憑各位挑選,我,我他娘還有什麼法子!」
  彭季康苦澀的道:
  「反正我們是全力以赴,盡心盡義,能不能化險為夷,就看二小姐的命了!」
  「唬」的站立起來,呂剛昂然的道:
  「就這麼說,我們不耽誤時間,此刻便分頭出發,大家千萬記住,那四條邪狐只留下三天期限,兄弟們務必把握!」
  正當胡英與彭季康跟著起身的時候,老苗不由著急的道:
  「呂爺,我們呢?我和君不悔又該幹啥?」
  呂剛火爆的道:
  「你兩個還能幹啥?連車子都教人家砸了,難道還把你兩個拿來當馬騎?我們一走,你和君不悔趕緊回去。知會鏢局子上下加強戒備,這幾天尤其要裡外小心!」
  說著,他順手丟下一錠銀子在桌上,一陣風似的領著胡英與彭季康捲出門外。
  馬啼聲由近而遠,逐漸消逝,老苗失魂落魄的拈起桌上銀錠,步履蹣跚的走回牆角,悶悶的坐到板凳上,形態中流露出一股被冷落及輕視後的消沉。
  君不悔同情的望著老苗,謹慎的道:
  「我們幾時走呀?要不要先在這裡窩上一宿?」
  眼神空洞的瞅著君不悔,老苗的反應是一派索落了:
  「幾時走都不關緊,像我們這種小角色,走到哪裡都一樣,橫豎是上不了台盤,到什麼地方也只剩受人呵責,被人指使的命……」
  君不悔十分懇切的道:
  「你要看開點、老苗,人不是生下來就應該這樣,人的際遇、稟賦、才情固然是往上掙的條件,但本身的奮鬥與努力尤不可缺,自己莫先看低了自己,人要一氣餒,別個想拉一把都難了。」
  老苗咧開大嘴,笑得淒慘:「兄弟,你倒會安慰我,卻不想想,憑我們這份出苦力的命,再怎麼奮鬥努力充其量也就是個昔力罷了,還能混到什麼地步?又有誰肯體恤我們拉拔我們?這一輩子早經注定,想不認命都不行
  燈影搖晃中,周麻子走了過來,一邊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外頭在落雪,天氣又這麼個冷法,二位今晚上就別趕路,鏢車出事,有幾個頭兒頂著,擔子擺不到二位肩上,好歹先歇過這一宿,明朝再往回轉也不遲……」
  君不悔陪笑道:
  「多謝掌櫃的替我哥兒倆設想得這麼周全,我原先也是這樣盤算著,寒天凍地雪封著道路,兩個人光靠四隻腳摸黑趟趕,萬一摸岔了方向,這一晚上耗下來包管耗成兩條冰棍啦!」
  周麻子點頭道:
  「原是有這層顧慮麼,再說句不中聽的話,二位在『飛雲鏢局,吃苦賣力,卻掙不得幾文,犯不上陪著性命去硬卯;我這裡把幾張桌子併攏,鋪妥被褥,二位湊合著炭火好生睡上一大覺,任什麼鳥事也且放在天光以後再說。」
  老苗沒有吭聲,只愣愣的呆坐著,君不悔趕緊站起來向周麻子道過勞,然後幫著人家並桌鋪被;兩個小伙子許是早困了,周麻子對這一雙正走背運的小人物仍關懷如故,裡外親手伺候,在這種蕭煞的時令,寂寥的心境下,君不侮越覺有一份難得的溫暖。
  燈光捻小了,只剩那如豆的一點焰火在沉暗的店堂中閃動不定,光景是有些無奈的悲涼,老苗的鼾聲業已響起,君不悔卻睜著雙眼凝視頭頂上那一片灰暗,他不是不想睡,只因為他另外還有計較。
  「無影四狐」約定交貨贖人的地方叫做「老君山」,「老君山」隔著周麻子這片野店大概有十多里路遠近,君不悔曾聽呂剛提起往「老君山」的走法——順著向北的道路朝下走,約八九里地,便是一條分岔道,轉右走,再過去不三四里路就可抵達「老君山」;「無影四狐」指定的所在是入山山口下的一棟樵棚。
  雪下得很大,天是黑的,大地卻一片銀白,風勢減弱許多,氣溫雖低,卻比想像中要好一點,君不悔悄然摸出店門外,頂著漫空飄舞的雪花往前奔掠。
  不錯,他正是要到「老君山」去。
  他並不知道「無影四狐」在「老君山」的落腳處,甚至不能確定「無影四狐」是不是會匿藏在「老君山」附近,但他狠下心要去找一趟,他有個相當合乎邏輯的判斷——「無影四狐」若非窩在「老君山」近處,卻為何約了「飛雲鏢局」的人在「老君山」下見面?人的通性,總喜歡找個較為近便的所在行事,土匪強盜也少有例外。
  君不悔看得出來,「無影四狐」決不顧忌「飛雲鏢局」的人,這一層將會令他們減低警覺,必亦忽略了應有的各項預防措施,他們極可能約在那兒便等在那兒,不隱躲、不移動,端指望肥肉人口了……
  這一陣狂奔急跑,大冷的天,也跑出君不悔一身熱汗來;經過吉百瑞三年的提調夾磨,君不悔的輕身功夫精進了一大截,他人在雪地上掠走,自己亦覺得怎麼如此快速便到了地頭?岔路右轉進去,沒有片刻,業已望見了矗立於前的「老君山」。
  「老君山」的形勢相當險峻陡峭,白雪覆蓋下但見峰嶺睜峰,銀花凝枝,景象實堪一觀,君不悔此刻卻沒有半點欣賞雪夜寒山的興致,他急呼呼的先找入山出口處的那棟樵棚,卻比他料想中更容易的,發現了目標。
  那是一棟樵棚,一棟殘;日破爛的樵棚,全由粗糙木板釘的牆、蓋的頂,早已剝落裂損,那扇破門也半掛半傾的敞開著,棚裡棚外,都鋪著一層雪。
  樵棚中沒有一條鬼影,山上山下也不見有任何活人留居的跡象,週遭是一片沉寂,一片冷森,就連聲狗吠狼嗥的動靜都沒有,真他娘靜得帶邪!
  君不悔在樵棚四周打了幾個轉,不禁有些失措,茫茫然拿不定主意,這個鬼地方,除了山就是雪,遠近白糊糊的望不著邊,又到哪裡去找那四條殺千刀的狐狸?
  原先興起的一股熱勁,到此時已慌慌冷卻下來,君不悔難免自怨自艾——這算哪一門子呢?強行出頭扮這出「英雄救美」,不僅連到何處去救都找不著地方,就算找著了能不能救出人來在這節骨眼上亦少了把握;沒有誰求他姓君的挺身而出,甚且那要救的對象與他也沒有什麼淵源,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三不曾受惠承恩,大雪天裡,豈不是拿自家的熱面孔去愣貼別人的冷屁股?真是他娘的,剃頭挑子一頭熱呀!
  就在他意興闌珊,正打算調頭回轉的時候,突然問他聽到了一聲馬嘶,一聲短暫的、卻非常清楚的馬嘶聲!
  君不悔呆了好一會,雖說他對自己這趟冒險豁命的動機有了懷疑,但人總是到了這裡,而且也的確有這份施援的心意,當然,練刀有成,正好拿這次機會試試自己的火候深淺亦是一個原因,但這一剎間,他竟起了怯念:
  --萬一所學的刀法不靈光該怎麼辦?
  --「無影四狐」身手超絕,以一對一已經無甚信心,如果人家併肩子齊上,能否應付得了?
  --打得贏固是光彩,要是落了敗,恐怕性命難保,為這種不痛不癢的主從關係,又吃了好幾天的窩囊氣,犯得上「拚命以報」?命可只有一條啊!
  盤算著,他幾乎就想拔腿開溜,可是一隻腿卻又恁般沉法,重似千鈞,生了根一樣竟然移步艱難,一顆心也像是分成了兩邊,一邊叫他趕緊打道回府,另一邊卻鼓動他不妨一試……
  於是,又一聲亢厲的馬嘶聲傳來,聲音不遠,似乎就在山腳轉彎的拗子裡!
  君不悔直瞪著響起馬嘶的方位,一邊哺哺自語:
  「那周麻子說得對,鏢車出事,自有幾個頭兒擔待,與我什麼干係?在他娘『飛雲鏢局』吃苦賣力,卻掙不了幾文錢,犯得上陪著性命硬拚?再說,管瑤仙那娘們向來做岸跋扈,氣焰高張,不把我們下頭人當人看,活該她栽觔斗,這就叫做眼前報……」
  嘴裡是在不甘不願的瞎嘀咕,君不悔卻像被勾了魂似的往那山拗子附近移動,等他驚覺這種下意識的危險舉止,人已到了助子口。
  連忙蹲伏到一棵覆滿了積雪的松樹後面,他極目向拗子裡張望--哈,一幢青石砌成的矮屋可不正依著山壁起在那兒!石屋左側還搭蓋著一座草棚,六七匹健馬便栓在棚裡,先前那聲嘶叫,必是這馬兒當中的某一匹耐不得寒凍啦。
  石屋的厚重門扉嚴絲合縫的緊閉著,由於窗垂棉簾,也看不清屋裡到底有沒有亮燈,人睡著了沒有。
  略一考慮,君不悔悄悄掩到石屋的背面,卻意外的發現屋後間一排的四扇窗口中有一扇未掛窗簾,更有隱隱的燈火閃映,他彎曲著身子,又輕又快的潛到窗下,小心翼翼的自糊貼的棉紙的窗框隙縫中往內窺視,這一看,差點就令他驚喜得叫出聲來!
  這間房裡砌有一座石炕,再就是簡單的一桌兩椅,石炕上斜倚著的那個人,敢情正是平素目高於頂,習性驕盛的管瑤仙二姑奶奶!
  管瑤仙眼下的處境卻是十分難堪,她人雖倚在炕上,在她窈窕可愛的纖腰中間業已圈扣著一道鐵環,鐵環上連著一條鐵鏈,鐵鏈另一頭從石壁上的一個洞眼穿出,不知拴在什麼地方,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禁制,管瑤仙就難以逃脫,莫怪沒有一個監守於她,也莫怪門窗四周毫無阻隔設備了。
  僅是幾個時辰的功夫,這位二姑奶奶的容貌已經憔悴不少,她面色蒼白,雙眸失神,表情空空茫茫的望著桌上那盞油燈,相傳焰火之中有燈光菩薩,不曉得管瑤仙是否正在心中祈求菩薩搭救?
  君不悔敵著嘴唇,思量著如何下手救人,他推推窗戶,卻是由內扣緊,方待設法引使房中的管瑤仙注意,那扇該死的房門偏就在這時被人推開,進入房裡的仁兄,赫然是那猴頭猴腦的「鬼狐」黎在先!
  炕上原本斜倚著的管瑤仙,一見姓黎的進來,猛一下坐直了身子,目光尖銳,臉蛋上如凝嚴霜,神情在冷峻中有著戒備。
  黎在先似乎並不介意,他閒閒的檢視過管瑤仙腰際扣連著的環鏈,然後才好整以暇的在炕前慢踱方步,尖嘴削腮的猴面上仍!日掛著他一慣的笑容——賊兮兮的笑容。
  窗外的君不悔屏住氣息,不敢稍有動靜,他倒要看看姓黎的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口,又想玩什麼花巧、起什麼歪點子?










第06章:最難風雪敵人來

  背負著一雙手,黎在先站定炕前,細細端詳著管瑤仙,他的模樣間並不見得帶有曖昧或色慾,卻也絕對不會懷著好意,他只是齜開一口又白又尖的牙齒在賊笑,那副德性不禁使人一陣陣暗起雞皮疙瘩。
  管瑤仙倔強的反盯著這位「鬼狐」,不但毫無畏縮退讓,恣態裡還透著幾分輕蔑,她似乎已打算豁出去了!
  連連點著頭,黎在先終於開了腔:
  「管丫頭,你長得挺不賴——你可知道今天你能難保持囫圇圈身子,不曾掛綵帶紅,全是因為我的關照?」
  冷冷哼了哼,管瑤仙僵硬的道:
  「鬼也不會領你們的情,姓黎的,你關照什麼?你們留著我的命,只是為了要用我來交換那票紅貨,若是我受了傷害,你們拿人來贖貨的企圖很可能就會發生枝節,說來說去,全是為了你們自己;無影四狐,貪婪成性,手段狠絕,幾時又曾替別人設想過?」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6-24 13:3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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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29:53 |只看該作者
  黎在先不溫不火的笑著道:
  「就算你說得對吧,管丫頭,這一遭卻是料岔了,老實講,我們兄弟四個,向來上線開扒不能落空,若是勞師動眾之下白忙活一場,不但傳揚出去是個天大的笑話,也會觸了我們霉頭,往後辦事就難以順遂了,這是老規矩,只要我們動手,就必定得有收穫,所以非拿你換回紅貨不可,至於你完整與否,那是另一碼事,管丫頭,我如此體恤你,不關交易,乃是希望了卻我的一樁心願……」
  管瑤仙咬著牙道:
  「少給我來這一套,我們是勢不並存的死敵,我恨不能撕你們的肉,扒你們的皮,你的什麼鬼心願與我毫不相干,你們通通下地獄去!」
  黎在先相當沉得住氣,依舊緩和的道:
  「你先別激動,管丫頭,我寅夜來此,是為了同你談一個條件,如果談得攏,非但以人贖貨的買賣可以取消,咱們之間還會化干戈為玉帛,結成另一種挺親切的關係,這樣一來,對雙方都有好處……」
  管瑤仙滿心疑惑,嘴角微撇:
  「同我談條件?黎在先,只怕你是在玩花樣吧?」
  黎在先用手抹了把臉,收起笑容,形色竟是少見的嚴肅。
  「我不必與你玩什麼花樣,管丫頭,以你目前的處境來說,乃是階下囚,俎上肉,只要我們高興,隨便怎麼擺弄你都行,犯不著繞圈子耗功夫——」
  管瑤仙火辣的道:
  「既然如此,殺剮任便,你又何須擺出這樣一副嘴臉來淨說些好聽的?根本你就不用找我談什麼條件,但憑逼迫我低頭去做不結了?」
  不似笑的一笑,黎在先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要同你談的事卻不能用此等法於,若是你不肯,再怎麼逼也逼不出名堂來,總要你心甘情願,方可圓滿……」
  目光銳利的注視著黎在先,管瑤仙緊閉嘴唇,半天沒有吭聲。
  乾咳一聲,黎在先避開管瑤仙逼人的視線,略略顯得有些懊惱:
  「怎麼著?要不要我說出來給你合計合計?」
  管瑤仙冷冷的道:
  「我等著聽!」
  背著手諜踱幾步,黎在先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詞,好一陣子之後,才沉緩的道:
  「管丫頭,我們老大狄清你是見過的了,你認為他人怎麼樣?」
  管瑤楞了愣,臉上表情隨即流露出幾分譏消:
  「粗暴、狂做、陰毒,而且老好巨滑,這就是我對狄清的認識,除此之外,一概不曉!」
  黎在先不悅的道:
  「才見過一面,就驟而作此拙劣評斷,不僅膚淺,更則失之公允,管丫頭,我們老大慷慨尚義,豪邁,磊落,正是一條如假包換的英雄好漢,你從敵對立場妄加誹謗,未免過於偏頗,看人要看內在,不該以一次的行為貿下結論。
  管瑤仙漠然道:
  「是你要我表達對狄清的印象,否則,我提都不願提;姓狄的到底是種什麼人,和我並無干係,我只知道他是打家劫舍維生,以殺人放火為業,我亦是遭他荼毒的受害者之一,黎在先、這就夠了!」
  猴臉上是一陣白,一陣青,黎在先竭力抑制著自家的怒火,放慢腔調:
  「劫掠也是一種謀生的手段,自古以來便已存在,這種行道沒有什麼不好,濟身此中,憑的是本領,靠的是膽識,投之性命頭顱加上滿腔熱血做本錢,是漢子才能幹的買賣,『無影四狐』吃這碗飯吃了半輩子,誰也不曾小覷了我們,天底下比強盜更要卑鄙的事情還多得很,你休要看差了!」
  管瑤仙重重的道:
  「黎在先,虧你亦是個老江湖,竟然說出這樣一派混糊黑白,顛倒是非的歪理來,你不但是荒謬,是自大,更是狂悻!土匪盜賊也能算是一種行當?本領膽識豈該用在強取豪奪上面?你們這叫弱肉強食,欺凌善良,把你們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以無辜者的鮮血來填飽你們的肚皮,抹紅你們的心肝,你們這種傷天害理的殘暴行為,遲早會遭報應--很可能就是用你們的性命頭顱來做抵償!」
  窗外窺探的君不悔暗中喝彩,讚美不已,他在想--罵得好,真叫痛快淋漓,娘的,那半掩門的娼戶可不也是自古以來便存在的行業?卻不見哪個婊子妓女自命不凡,人前得意--淪落到拿身體當本錢去混吃混喝的辰光,已經是悲上加慘,窮途未路了,如果尚不知羞愧自慚,這等還有點人性麼?窯姐與強盜一樣,拼的全是幾十斤人肉,只不過一個是拼在床上,另一個拼在刀口子上罷了。
  屋裡,黎在先的嗓門提高了,有掩不住的憤怒:
  「得得得,管丫頭,我們立場迥異,見解自也不同,我不與你爭執這些,要不,恐怕鬧到天亮還分辯不出個所以然來,我們言歸正傳,且先把條件談妥,你如答應,是你的造化,你不答應,就走著瞧了!」
  管瑤仙寒春面龐道:
  「我人在我裡,你還怕我不聽?」
  黎在先悻悻的道:
  「好,我們便打開窗子說亮話,什麼彎也不用兜了;管丫頭,我們老大狄清,有個嫡親的,亦是唯一的胞弟,名叫狄元,他們兄弟幼失怙恃,哥兒倆相依為命彼此幫襯著長大成人,骨肉情份深切得緊,那狄元老弟至今尚未娶妻,孤家寡人一個過得十分冷清,我們老大心裡著急,替他物色再三,卻一直未能挑到一個令他滿意的媳婦--」
  管瑤仙老實不客氣的打斷了對方的話:
  「這關我什麼事?」
  吸了口氣,黎在先尖著嘴道:
  「當然與你有關--我們老大看中了你,狄元老弟也看中了你,我眼下這是來--呢,是來提親說媒的,你要點個頭,事情就算定了,咱們擇個黃道吉日,好好熱鬧熱鬧,將你二人配成一對兒;日後呢?『飛雲鏢局』和『無影四狐,結成親家,行道走嫖無形中加了一層保障,任是哪個碼頭旗牌的朋友也不敢亂打主意,你那老哥騰達發財的日子立時便到,至於以貨贖人的這票買賣自亦取消,兩三天後,你老哥到這裡不但不用賠本,更且多撈個現成妹婿口去……」
  黎在先口沫橫飛的越說越快,管瑤仙越往下聽臉色越是泛青,等姓黎的告了一個段落,管瑤仙已經氣得全身籟籟發抖,幾乎挫碎了滿口銀牙!
  把管瑤仙的模樣瞧在眼裡,這位「鬼狐」,直覺有些不妙,他退後一步,猶自硬著頭皮問:
  「怎麼樣?這乃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大喜事,說是條件,實則互惠其利,你是一點虧也不吃……」
  管瑤仙白皙的額門凸浮起暗紫色的筋絡,兩邊太陽穴不停的「突突」,她呼吸急促,兩眼的光芒宛如火焰:
  「黎在先,你是個死不要臉老混帳,狄清兄弟更是卑鄙齷齪,下流無恥,不知自己為何物!我管瑤仙雖是個平凡的女人,卻家世清白,出身乾淨,豈屑與你們這些草莽匪類有任何交往牽扯?你們以強暴手段將我擄來藉以勒財,能否逐願且不去說,竟打算以此要挾逼婚,這種心性,這種意圖,簡直狠比豺狼,惡如獅虎;黎在先,我也不妨明白告訴你,我寧可一死,亦斷不會接受你們的威迫!」
  黎在先勃然大怒,厲聲道:
  「好個不知香臭的賤人,四爺我一番善意,以禮相待,溫言說合,你他娘答應就答應,不答應也犯不著,尖嘴利舌的辱罵於人,爺們向來高高在上,睥睨八方,豈是隨意受人刻薄得的?賤婢你如此潑辣蠻悍,還當爺們整治不了你?」
  一挺胸,一揚頭,管瑤仙夷然不懼的道:
  「隨你們要殺要剮,求一聲饒我就不算姓管,黎在先,然則即使你們凌遲了我,也不要夢想我會屈服在你們那個荒天下之大稽的意願下!」
  黎在先的喉結上下顫移,削腮上吊,突然囂叫起來:
  「你想死,姓管的賤人,爺們偏不叫你死,爺們會有千百種法子收拾你,若不將你治得服服貼貼、順順當當,爺們這把年紀就算白活了,我操他祖宗,第一個法子,爺們便讓狄元老弟先同你合房!」
  有如晴空響起一個焦雷,震得管瑤仙身軀搖晃,兩眼暈黑,她鼻翅兒急速翕動,嘴唇抖動,連聲音都發了僵:
  「你……你敢……你們……敢……」
  嘿嘿冷笑,黎在先斜揚起那雙倒八眉:
  「不敢?爺們有什麼不敢?且給你來個霸王硬上弓,玩完了,再叫狄元老弟一腳把你踢開,看你敗柳殘花之身,還自命什麼清高?他娘,敬酒不吃吃罰酒,叫你一朝尋了死,墳頭上都溢著腥!」
  管瑤仙抖索著,臉龐歪扯,五官扭曲,雙手十指的指甲全已深深陷入掌心裡,她在痛苦的喘息,無助的呻吟,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
  大步走出外,黎在先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話:
  「且等著瞧吧!」
  眼前的情景,活脫像在「飛雲鏢局」的下房裡,君不悔頭一次見著管瑤仙的時候,只不過現在角兒變了,吃氣受辱的人換成管瑤仙自己,這份委屈,可真難為了她,不認也得認啊。
  屋外又是風又雪,凍得人發慌,君不悔直打著哆嗦,他冷是冷,心裡卻有一股熱流在激升,在澎湃,想到自己是唯一可對管瑤仙施援的人,不禁有幾分興奮,幾分自傲,更有幾分陶醉,卻把即將預見的危險全忘了、
  於是,他不再遲疑,也不再打算引使管瑤仙來替他開窗,從棉靴筒子裡拔出一柄鏢局配發給他的匕首——與老苗的那一把同式同型;將鋒刃順著窗隙對縫朝上挑,嗯,就那麼得心應手,但聽到「咋」的一聲落栓輕響,窗兒向內移開,一陣寒風也隨著窗隙灌入屋內!
  處在悲憤絕望情緒中的管瑤仙,仍未減少她一貫的警覺,窗栓墜落,她已自惕察有異,冷風襲入,她手握腰際問鐵環相連的鐵鏈,驚然站起--人影閃動下,君不悔已悄無聲息的翻身進屋。
  呆呆的瞪著君不悔,一時之間,管瑤仙除了覺得來人有些面熟,竟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更與自己有什麼淵源。
  屋裡到底是比外頭那種酷寒要溫暖得多,尤其從管瑤仙身上散發出來的縷縷香味,說不出是濃郁或是幽淡,君不悔驟然由僵冷的空氣中接觸到這等被溫熱化開的馨芳,不禁覺得骨架子酥軟,連全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擴張了,他感到微微暈眩,人便呆鳥一樣傻呵呵的定在當地。
  在一剎的驚窒之後,管瑤仙迅速恢復了鎮靜,她以指比唇,示意噤聲,眼睛卻不離君不悔的面孔,以極低極低的聲音問:
  「你是誰?可是來救我的?你的模樣好眼熟--」
  君不悔習慣性的塌肩哈腰,壓著嗓門道:
  「二小姐,我是君不悔,就是前幾天才到鏢局來干粗活的那個君不悔,這趟走鏢,我和老苗負責推車壓槓,二小姐領在前頭,大約不曾注意……」
  一股行將得救的熱望立刻冷卻下來,管瑤仙也同時想起了君不悔是何許人,她形色黯淡的搖了搖頭,意態消沉的道:
  「君不悔,你來這兒幹什麼?」
  君不悔忙道:
  「我是來搭救二小姐的!」
  管瑤仙覺得有點滑稽,卻實在笑不出來,她目光低垂,幽幽的道:
  「你是一個人來,或是我哥哥他們大伙都趕來了?」
  嚥了口唾沫,君不悔吶吶的道:
  「回二小姐的話,我一個人來的,呂鏢頭胡鏢頭他們分別想法子求救兵去啦,我擔心時間上來不及,這才獨自先上來,打算相機把二小姐救出去……」
  管瑤仙心中略略浮起些許感動,卻低促的道:
  「君不悔,對你的忠誠與膽識我很欣慰,但你卻是不自量力,自尋死路,無形四狐的修為之高你是親眼目睹,連我們幾個都不是對手,栽了翻天跟頭,你又濟得什麼事?趕快給我離開,盡早設法把我哥哥他們引來,你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君不悔著急的道:
  「但是,二小姐,但是怕遠水救不了近火呀!」
  揮了揮手,管瑤仙風目含威,凜烈的道:
  「不用多說,馬上就走,萬一驚動了他們,只怕你插翅也難飛!」
  這兜頭的一盆冷水,澆得君不悔信心頓失,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否具有救人的本事了,一時之間,他手足無措的道:
  「二……二小姐,我要一走,你又怎麼辦?那姓黎的,他們打譜糟蹋你啊……」
  面頰肌肉猛的痙攣起來,管瑤仙顫抖的道:
  「你——你全聽到了?」
  君不悔老老實實的道:
  「要不是姓黎的在房裡向二小姐胡說八道,我早就破窗進來啦,二小姐,不管眼下有什麼危險,不管我的力量夠與不夠,還是先把你救出虎口再說,稍一耽誤,我怕他們壞了你的貞操——」
  咬咬牙,管瑤仙絕望的道:
  「我走不了,他們用這堅牢的鐵環掛牟著我,沒有法子破解……」
  君不悔搓著手道:
  「那,那該怎麼辦呢?二小姐,連在鐵環上的鏈子拴在哪一頭?我去找找看……」
  管瑤仙感到君不悔的想法跡近憨愣,但卻憨楞得十分可愛,十分令人安慰,她歎了口氣,笑得好蒼白,好淒楚:
  「不必找了,沒有用的,君不悔,你還是快走吧,如今是我一個人陷在這裡,犯不著再多陪上一個,聽我的話,你快走——」
  拚命敵著嘴唇,君不悔結結巴巴的道:
  一我,我……二小姐,可是,可是……」
  一聲怪笑忽然從房門外傳來,黎在先大步踏入,血口中雖在發笑,一張猴臉上的神情卻活像是要吃人:
  「走?往哪裡走?你們是誰也別想走了,通通給四爺我留下來湊合著消遣!」
  跟在黎在先身後的,還有「邪狐」司徒鷹、「翼狐」左幻森,以及另一個駝背瘸腿,滿臉疤斑的奇醜漢子;四個人這一進房,幾乎就把房間擠滿了!
  管瑤仙急速橫身攔阻,一邊大叫:
  「快,君不悔,從窗口逃!」
  回答管瑤仙叱叫的不是君不悔的行動,而是那兩扇窗戶的突然張開,寒風席捲中燈光搖閃明滅,窗外早已露出兩張猙獰人臉,以及兩柄交叉封合、冷芒隱泛的鋒利朴刀!
  顯然是「無影四狐」他們先一時已發現情況有異,而預做了阻絕來人退路的安排——窗口不能闖,朝門外沖更是無望,管瑤仙容顏慘變,頹然跺了跺腳:
  「君不悔,你就鐵了心要與我落個同歸於盡」
  呆呆的站在那兒,君不悔正不知該如何回答,黎在先已尖聲笑了起來:
  「你放一千一萬個心,管丫頭,要死的是這推車壓槓的熊把式,你包準死不了,就算我要你死,我們狄元老弟還捨不得呢,狄老弟,你說對不對呀?」
  壓尾這一句,黎在先是衝著狄元說的,而狄元,赫然便是站在他身旁那個駝背瘸腿、滿臉疤斑,三分不似人,七分倒像鬼的醜漢!
  搔了搔頭頂上花白蓬散的亂髮,狄元聲若破鑼般荷荷發笑,竟還帶著幾分扭捏味道:
  「尚得四哥成全,尚得四哥成全……」
  「邪狐」司徒鷹略現乏倦的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道:
  「狄元的事老大已有交待,俱著在先全權處理,你看怎麼好就怎麼辦,夜深了,折騰這一整天也夠累人的,大伙早早歇著吧。」
  「翼狐」左幻森眼角瞄向君不悔,低聲道:
  「這不知死活的愣小子該怎麼擺弄?」
  司徒鷹眼皮也不抬一下,輕描淡寫的道:
  「押到遠處砍了,記得叫吳萬川他們兩個埋深一點,別叫野狼野狗什麼的把屍體扒出來嘔人!」
  說著話,司徒鷹又一路打著哈欠走出門去,左幻森望著君不悔,似笑非笑的晃著腦袋:
  「小子,你這叫武大郎當知縣——不知自己出身高低;就憑你這塊料,也配玩這出英雄救美的把戲?真正飛蛾撲火,自找死路,本本份份的打工幹活不是挺好?卻偏要亂求表現,爭出風頭,這下算你撞上大板,玩掉了性命,下輩子千萬牢記,別做力所不及的傻事!」
  黎在先也皮笑肉不動的道:
  「我還記得這傢伙,一張嘴能言善道的,想不到膽子更是不小,竟敢獨個闖這龍潭虎穴;一雙手不去推車,反過來打譜玩槍弄棒啦,咳,什麼樣的人玩什麼樣的鳥,這七十二件兵器,豈是人人舞弄得的?」
  那狄元向窗外招招手,嘴裡吆喝:
  「吳萬川、洪子立,你兩個還在磨蹭個鳥?司徒二哥說過了,押遠點,埋深些,辦完事好困覺!」
  一聲轟喏,窗外那兩位仁兄動作宛似狸貓般跳進屋來,分左右將君不悔朝當中一挾,跟著就待往外押人。
  管瑤仙又急又怒,在一陣鐵鏈的拖拉聲裡,衝前幾步,一邊尖厲的呼叫:
  「你們放並他,他只是一個粗工雜役。一個不足輕重的下人,你們不能濫殺無辜!」
  黎在先約走了半尺,左臂暴起,「吭」的一聲已將管瑤仙倒震回炕上,那賊兮兮的笑臉已變得異常陰森:
  「管丫頭,什麼樣的角兒演什麼樣的戲,你扮的不是這一出,稍停有你壓軸的重頭好戲,別的你就少操心了!」
  狄元咧開大嘴,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黃牙:
  「四哥說得對,管姑娘是女角,可別配岔啦!」
  被震翻在炕上的管瑤仙只覺得兩眼模糊,頭腦暈沉,四肢百骸癱瘓了般不能使力,心口堵著一股郁氣,硬是散不了……
  吳萬川與洪子立兩個便在這時連拖帶拉的把君不悔押出房門,二人的形態稱得上如狼似虎,光景是想早早了事,劈完活人口來交差。
  天空仍是一片漆黑,雪落得沒有先前那麼綿密了,當然仍是冷,風刮過人臉,宛如刀削針扎,帶著恁般觸肌沁膚的僵痛。
  兩位仁兄拽著君不悔向坳子口外走,剛轉過彎角,那面寬鼻塌的洪子立已開了腔:
  「老吳,大冷的天,用不著再走遠,就在這裡送他上路吧!」
  腰粗膀闊的吳萬川略略猶豫著:
  「近了點吧?二爺交待可不能敷衍,趕到明朝被他發現血跡就在坳子口,咱們哥倆包管吃不完、兜著走,我看還是再走幾步——」
  反過刀背在君不悔背脊上狠敲一記,洪子立壓著聲咒罵:
  「都是你這短命的王八蛋害人,把我們從熱被窩裡扯起來替你送終,娘的個皮,挨冷受凍還得為你挖坑!」
  一個踉蹌撲前好幾步,君不悔痛得直噓氣:
  「這位大哥……我也不是有意給二位大哥找麻煩,實在是……唉,情非得已,端人家的飯碗,多少總該表一點忠肝義膽啊……」
  洪子立揮手又賞了君不悔一巴掌,惡狠狠的罵:
  「什麼東西?你不過一個推車把式,他娘天塌下來自有長人去頂,你們鏢局丟了鏢干你何事?你卻愣要逞強出頭,搶戴孝帽子進靈堂,硬扮那孝子賢孫,要是你有這份能耐,倒還罷了,偏生又是個窩囊廢,啥個門道都沒有,反連累我哥們半夜三更吃風喝雪,多費一番手腳!」
  拉了洪子立一把,吳萬川道:
  「別打了,橫豎一個要死的人,再打也是白搭力氣,到了地頭給他來個一刀對穿,豈不省事得多?」
  洪子立氣咻咻的道:
  「狗操的縱漏精,越想老子就越冒火!」
  君不悔步履瞞珊,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前移動,更不住打著哆嗦:
  「二……二位大哥……咱們,呃,好不好打個商量?」
  那洪子立斜吊起一雙三角眼,陰著聲道:
  「你的花樣還真不少,說說看,你要同我哥倆打什麼商量呀?」
  半轉過臉孔,君不悔上下牙床都在交磕:
  「二位大哥……咱們遠日無冤,近目無仇,二位……能不能行行好,高抬貴手把我放了?反正……反正這裡也沒有別人,二位大哥只要閉閉眼,我……我就超生啦……,
  洪子立突然爆出一陣狠曝也似的怪笑:
  「老吳,你聽聽這廝說的人話,比大姑娘唱曲兒還花俏哩,竟叫我們哥倆放了他,娘的皮,他卻不知道,一朝放了他,就有人不放我們羅!」
  吳萬川停下腳步,冷冷的道:
  「別跟這小子閒磨牙,行了,此地風水不差,便在這裡完事吧!」
  白雪,寒山,石巖,黑松,果然風水不差,只是景象蕭煞了些;君不悔連打了幾次冷顫,畏縮著躲出去好幾步。
  洪子立朴刀指地,嘿嘿笑著:
  「逃不掉的,好朋友,你就認了命吧!」
  君不悔慌亂的道:
  「且慢,且慢,二位大哥,我這裡還有七錢三分銀子,二位大哥只要饒我一命,這些銀子便悉數孝敬二位大哥--」
  「呸」了一聲,洪了立勃然大怒:
  「去你娘那條腿,七錢三分銀子也敢用來買命行賄?」
  吳萬川微一翻手,刀已出鞘,他板著臉道。
  「甭逗啦,下手做掉!」
  君不悔猛的一挺胸,張口發出一聲他原意是待狂笑結果卻是僵笑的笑聲來,然後,他伸手入袍襟之內,卻不抽出,只拿兩眼定定瞪視著面前這兩個想要他性命的人。
  吳萬川與洪子立做夢也未料到君不悔會來上這麼一個突變——架勢雖不雄壯,模樣卻有幾分嚇人,哥兩個不由面面相覷,一時倒失了主意。
  君不悔深深呼吸著,盡量把腔調放得平緩從容:
  「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深山?他娘真個把我當成瘟生,肉頭,窩囊廢啦?好叫你兩個掛點的狗才知曉,我君某人乃是深藏不露,故意逗弄你們玩玩,如今膩味了,你兩個若是見機識趣,就快快落荒逃命,否則,休怪我君某人立殺不赦!」
  那洪子立不禁嚥了口唾沫,哺哺的道:
  「還挺像的哩,這小子莫不是嚇瘋了?」
  吳萬川冷笑道:
  「竟把我們兄弟當做被人唬大的青皮二混子,瞎充這不入流的功架,娘的,不給他點活罪受受,諒他還搞不清自家斤兩!」
  洪子立盯視君不悔片刻,淬然長身撲前,朴刀猛推的一剎又倏而下沉,狠劈敵人脛骨,一招兩式,相當凌厲!
  君不悔半步也沒移動,當洪子立的攻勢甫起,他左手暴揮向後,身形微側,一溜冷焰般的青藍色光華炫閃著人眼,洪子立的一隻右手連著那柄手中朴刀已打著旋轉拋上半空,再灑著如雨的鮮血墜落於黑暗!」
  一片死寂裡,波散著輕輕的、胡弦尾韻般的顫咐,這輕輕的顫音如在耳邊,似隱於幽渺,洪子立泥塑木雕一樣保持著弓身蹲腿的運招姿態,彷彿還不能接受這既成的事實,還不敢相信自己的一條右臂業已與自己分了家,吳萬川也目瞪口呆的僵在當場,懷疑著眼前的情景是真抑幻。
  發愣的不止是吳萬川和洪子立兩個,君不悔亦同樣傻呵呵的直了雙瞳——我的皇天,這竟是真的事,這居然真的是殺人的刀法,多麼神妙,多麼玄異,又多麼狠毒!只照著吉大叔手傳口授的應變訣要換式出手。就那麼簡單的克敵制勝,拔刀入鞘更是恁般自然流暢,好像神思一動,所有過程即已結束,卻結束得這等完美,這等瀟灑,這等令人驚心動魄!
  「嗷……」
  現在,洪子立才曉得痛號出聲,他雙膝一軟跪倒雪地,卻趁著跪倒的剎時一頭衝往君不悔,獨存的左手死力掐向君不悔的下體;
  幾乎不分先後,吳萬川也瘋虎似的躍騰起來,朴刀飛舞,摟頭蓋臉劈斬對方——出力之猛烈,恨不能一下子便將敵人剁成肉醬!
  君不侮完全是出自本能,一種反射性的習慣動作,腰間輕挫,人已問出三尺,青藍色的瑩瑩刀芒宛如水銀洩地,陡然籠罩方圓尋丈,看不見鋒刃的晃動,看不見刀形的層疊,只是那片瑩瑩的寒光擴散,吳萬川已狂號著滾跌出去,洪子立也寂然伏地不動——兩個人的形體血和肉攪,慘不忍睹,都像是在瞬息間遭到千百萬刀斧手的砍劈!
  君不悔目定定的注視著這副景象,這副自己出刀之下即便鑄成的景象,他說不出心中是個什麼樣的感覺,五臟是種什麼滋味;好半響,他才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冷顫,拔腿朝山助子的方向狂奔。
  管瑤仙滿臉驚怒,形態更十分狼狽的縮在炕角一偶,她不但雲鬢蓬散,那身大紅褲襖更被撕破了幾處,有的地方綻露出絲棉的棉絮,有的地方竟然肌膚裸現,看樣子是吃了不少虧。
  狄元站在炕前,瞇著眼,咧開嘴,一張醜臉漲得火赤通紅,呼吸粗獨得宛似拉起風箱,更「咕」「咕」不停的直嚥口水、敢情是真他娘猴急犯癮,愣是準備霸王硬上弓啦!
  炕上炕下這一男一女,有點拉鋸戰的味道,狄元前往一撲,管瑤仙便隨炕躲閃,連在腰間鐵環上的鐵條,亦被她用來作為抗拒的工具,管瑤仙有功夫在身,這一拚死反抗,狄元雖也有一套上佳本領,卻亦不易弄得對方服帖。
  折騰了這一陣,狄元不僅是累,也上了心火,他喘著氣,手指著管瑤仙咆哮:
  「姓管的賤人,你可不要不識好歹,跟狄二爺玩這捉迷藏的把戲,你他娘人已在我手掌心裡,插翅也飛不去了!你若乖乖順從了我,往後穿綢吃油,載金掛銀,有你的風光逍遙日子,如果再要掙抗,莫怪我反臉無情,先將你玩翻了,再一刀戮你個透心涼!」
  管瑤仙雙目如火,面龐因極度的羞憤而變形,她握拳透掌、咬牙切齒:
  「豬狗不如的下流胚子,你不要癡心妄想佔我一點便宜,我恁情去死,也不會讓你玷污我的清白……你們都是一群在披著人皮的畜牲,老天爺怎麼不用雷劈你們,不用電殛你們啊……」
  荷荷怪笑著,狄元的口涎順著嘴角往下滴,像是一頭春情發動的野獸:
  「好,夠勁,我就是喜歡這等的潑辣雌貨,越野越有味道,越野越見真章,好賤人,你他娘算是對上狄二爺我的胃口了!」
  管瑤仙如位;
  「不要臉,無恥無行,連禽獸都比你們知羞……你們也有親娘,也有妻子姐妹,就不怕遭報應,轉輪迴?」
  狄元哈哈的大笑著:
  「什麼報應、什麼輪迴?自小只有我哥倆二人,親娘早歸了西,姐妹更是人家家才有,至於老婆,這不正是你麼?我怕個鳥?」
  急怒交攻與驚恐欲絕的雙重感受壓迫下,管瑤仙有一種近似虛脫的疲乏,這才是呼天不應,呼地不靈,她實在不敢想像,一旦失身於眼前這個人形妖怪,將是一個怎樣淒慘可怕的後果!
  抹了把唇角的口涎,狄元又不耐煩的吆喝:
  「賤人,辰光不早,再耗下去,馬上就要天亮了,到時候幾位老哥豈不是看我的笑話,若說我連一個雌兒都制不服,人前還能抬頭麼?你到底是從也不從?但要惹得二爺我性起,死活是一概不論,他娘的,我可要動真的啦!」
  一錯牙,管瑤仙狂喊著:
  「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你這天打雷劈殺千刀的豬玀!」
  呆了一呆,狄元立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他急吼怪叫,原始的凶性掩蓋了一切,發了瘋似的撲向炕上:
  「老子生啖了你,看老子生啖了你……」
  管瑤仙溜炕躲避,邊腿喘手抓,拿起鐵環上的鏈子砸打,在一片唏哩嘩啦的撲騰震響中,狄元以臂護頭,形若猛虎出押,連翻帶滾,愣是挺著挨著,拚死命去抱壓管瑤仙。
  光景十分的熱鬧,這不但是在逼姦,更且像在演戲了--全本的重頭武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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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31:19 |只看該作者
第07章:脫出虎曰陷狼陣

  便在這時,一陣冷風又從窗口襲了進來,風中捲著細碎的雪花,寒冰冰的向四周灑揚,沾膚觸體之下,就不似醍醐灌頂,也夠令人驟起雞皮疙瘩!
  慾火高漲中的狄元,突然被這陣凜烈的寒風吹拂,不由哆嗦一下,粗暴的動作亦本能的在剎那間僵滯,管瑤仙乘機縮退,又倒靠回炕角,右手半護胸前,左手舉著鐵鏈,瞑目切齒,面容鐵青,仍是一副嚴陣以待,不惜再度拚命自衛的架勢!
  狄元業已驚覺到這陣寒氣來得古怪,來得不可思議,室內便不算溫暖如春,至少也還不到冷得打哆嗦的程度,怎會忽地興起這麼一股奇寒,偏偏又正在眼前的要命關頭?
  猛一個回身,他望向窗口。卻驚得差點從炕上跌落——君不悔剛好把窗戶掩緊,轉過臉來,與狄元照面下,竟彬彬有禮的先行彎腰招呼 ,笑出一口白牙。
  現在,管瑤仙也發現了君不悔,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早已完全放棄了君不悔能有萬一活命機會的希望,她早把君不悔當做死人了,然而這個「死人」不但沒有死,更且活蹦亂跳的出現在眼前,出現在她最窘迫,最危急,也最期盼援手的這一刻,天,莫非這真的是神的旨意?
  狄元在瞬息的愕窒後,立即怒火沖頭,又驚又怒的叱喝:
  「好個打不死的程咬金,你他娘的怎麼又回來了?他們不押你出去砍頭麼?吳萬川、洪子立那兩個混帳卻窩到何處去啦?」
  君不悔笑嘻嘻的道:
  「回狄二爺的話,那吳、洪二位大哥原是要押到拗子口外處死的,後來經我再三央告求饒,二位大哥終於軟下心,好歹將我放了,他們生怕回來受責,此時已雙雙逃命去啦,我呢?因為二小姐尚身陷危境,未得脫困,不忍自顧逃主,這才又繞回來準備搭救二小姐……」
  愣了片刻的狄元卻荷荷大笑,他跨下炕沿,斜眼瞅著君不侮:
  「倒是個忠心衛主的好奴才,但你卻做錯了一件事,你可知道做鍺了哪一件?」
  君不悔搖頭道:
  「還請狄二爺指明。」
  狄元形色一變,有若惡鬼生現:
  「你不該回轉這裡--你早該夾起尾巴遠逃,說不準尚能苟活一時,但你這個不自量力、糊塗懵懂,又上不了台盤的王八蛋,居然敢再繞回來,這一步錯棋錯得離了譜,所以,你算死定了,你非但救不了姓管的賤人,你這一輩子也就至此完結!」
  君不悔直率的道:
  「或許你說得有理,可是我不能不回來搭救二小姐,事實證明我回來得對,狄二爺,因為你真叫卑鄙無恥,行同禽獸,人家姑娘憎厭你,你竟打草動強糟蹋人家,你說說,你算是哪一等的畜牲?」
  狄元料不到君不悔看似呆笨拙生,說起話來卻如此凌厲逼人,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才哇呀呀怪叫出聲,滿臉的疤斑都在透紅:
  「你個殺千刀的王八羔子,你是吃了狼心豹膽啦?老子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哪一個敢干涉我?你這不開眼的狗東西卻當著老子面前數落老子,你完了,你就有八條命也剩不下半條!」
  露齒一笑,君不悔道:
  「用不著窮吆喝,狄二爺,我不怕你,要是我怕你,我就不會轉回來,你也算老江湖,怎的想不通這一層道理?」
  狄元目透殺機,狠酷的瞪視著這個在他看來不堪一擊的小人物:
  「我什麼也不必去想,就憑你這塊雜不胚,還能雕出什麼等樣的稀罕玩意來?二爺我便當場先斃了你,再去找吳萬川和洪子立那兩個狗才算帳!」
  炕角一偶,管瑤仙不知該要怎麼辦才好,她聯想到君不悔的去而復回,其中必有蹊蹺,決不似君不悔嘴裡說的那般簡單,姓吳的與姓洪的,一看即知是兩個殺胚,且又屬「無影四狐」的親近手下,豈有違令詢私、替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牽連的可能?假如事情不是如此,君不悔又是用什麼法子脫險的呢?管瑤仙的心中充滿疑團,莫不成--莫不成君不悔果真是龍潛於澤、虎落平陽的奇才異士之輩?
  這時,君不侮又把右手伸進衣襟之內,模樣顯得非常的安閒自若:
  狄二爺,你先時說我做錯了一件事,不,我沒有錯,我看你,倒是快要做錯一件事了,只要你這一錯,恐怕就連你這條老命一同錯進去樓!」
  亂髮蓬散的狄元雙掌微微上提,從齒縫中噓著氣:
  「一朝將你宰殺,便天大的是非也與你無干,好雜種,納命來吧!」
  掌勢的運展猛烈而又雄渾、狄元只斜偏兩步,那波濤般洶湧的勁氣已暴捲君不悔,君不悔匆忙退向窗前,狄元人已挫腰旋身,左掌猝起,快同閃電般劈向君不悔胸膛!
  房中又是一陣突然的寒冷,寒冷來自那不知何時迷濛擴散的一片青藍光華,光華森然的無聲流動,有如一大群看不見的,摸不著,泛現著育藍色調的精靈——狄元拚命後騰橫滾,卻也在右頰上留下一道血槽,像是嬰兒嘴唇翕動般的一道血槽!
  幾乎忘了自己掛綵的這檔事。狄元彷彿看到活鬼似的看著君不悔,這位狄二爺的一雙眼珠子牛蛋一樣凸出眼眶,臉盤上的肌肉不住抽搐,纍纍的疤斑不再透紅,而是泛灰了!
  同樣驚窒得目瞪口呆的還有一個管瑤仙,她失了魂似的盯著君不悔,這個人,這個粗工、賤役,這個只配推車打雜的君不悔,竟然懷有一身如此精絕的本領,擁有如此深不可測的功力,甚至方才出手之際,用的什麼招式、何類兵刃她都沒有看清,但見那冷瑩瑩的寒光展現,業已是眼前的情景了。
  粗獨的呼吸著,狄元強按懼慄,怒力使自己的舌頭不發直:
  「你你……你……到底是他娘的什麼人!」
  君不悔一本正經的道:
  「回二爺的話,我是飛雲鏢局的車把式,還不是趕車的車把式,乃是推車的車把式,二爺,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聽到君不悔的自我介紹,管瑤仙禁不住臉上發熱,極為尷尬--那是一尊真神,卻疏做泥菩薩閒擱著沾灰蒙塵,自己兄妹這雙眼睛,不但不叫識人,簡直就被沙土封瞎啦。
  狄元死瞪著對方,喃喃自語:
  「不對……這傢伙的路數怪異,刀法凶險,連我都搪不過一招,他娘的,天下哪有這等的車把式?」
  就在此刻,房外有人輕輕敲門:
  「我說狄老弟呀,你又吵又鬧也瘋了大半宿啦,到底完事了沒有?我們老大有交待,早點歇著,別弄傷了身子,往後辰光正長,有你樂和的日子。」
  狄元心裡發急,卻不敢開口求援,一則人家的那把刀實在太快,他生恐只一發聲,對方突起猛撲,十有八九是招架不住,二則這張老臉還不能不要,憑他「無影四狐」頭一位狄某的嫡親胞弟,居然叫起救命來,朝後還見得了人麼?因此他只僵在那裡喘著粗氣,不吭聲,也沒有移動。
  敲門的人是黎在先,約模是聽到狄元喘息的聲音,不由得嘻嘻笑了——縱然未曾對面,也能叫人想像到他那副賊頭腦腦的德性:
  「你看看,狄老弟,你看看你,累成了這付模樣,還不好生歇息?元氣可不能多耗呀,對那管丫頭也憐惜點,人家到底是黃花大閨女,經不得你連番狂風暴雨,好啦,早早睡吧,我不打攪了……」
  門外傳來黎在先長長的哈欠聲,然後是趿拉著鞋離開的腳步聲,狄元禁不住臉色泛青,暗裡咬牙切齒,操翻了他黎在先四哥的祖宗十八代。
  湊近一點,君不悔輕聲輕氣的問:
  「狄二爺,有這麼個好機會,你怎麼不示警求援?」
  狄元哼了哼,回答得卻也但白:
  「老子不給你下手的借口,老子也不願刺激你下手!」
  君不悔笑了:
  「你怕我?「
  狄元的「太陽穴」跳了跳:
  「我怕你個卵,可是我卻並沒活膩,今晚只低一低頭,遲早要找你出這口怨氣!」
  炕上,管瑤仙恨聲道:
  「殺了他,君不悔,殺了他!」
  猛一錯牙,狄元憋著嗓門獰笑:
  「最毒天下婦人心不是?好賤婢,你若打譜要我的命,我也包叫你們松活不了,只要這小子,起意想幹掉我,至少我痛叫一聲的時間還有,到了那時,我看你們兩個如何逃命?」
  管瑤仙頓時沉默下來——狄元說得不錯,他眼前顧惜自己這條老命,才硬著頭皮悶聲不響,一旦察覺老命將要不保,十成十會出聲求救,那樣一來,驚動了「無影四狐」,這甫露的一線生機,很可能又會趨於幻滅……
  君不悔想的和管瑤仙有些不一樣,他擔心的是能否對付得了「無影四狐」,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摸不清楚自己的功力深淺如何,到了什麼火候,假設引來那四條邪狐,吃得住固然最好,若是抗不過人家,豈不是自找絕路,從此際的形勢而言,這個險還是不冒為妙!
  狄元觀言察色,明白方纔的恫嚇已生功效,他打鐵趁熱,趕緊道:
  「今晚上我自認晦氣,跟頭栽就栽了,你們如果不動我的腦筋,我也不叫你們為難,我任你們逃之夭夭,保證半聲不吭,就好像我不在這裡一樣!」
  君不悔望向炕角的管瑤仙,以徵詢的語氣間:
  「二小姐?」
  閉閉眼,管瑤仙眼下一條細筋在連連扯動,她的腔調怨恚卻又無奈:
  「便宜了這畜牲!」
  狄元壓著一頭爆火,惡狠狠的道:
  「你罵,叫你罵,有朝一日,我會讓你把這每一個字再生吞口去!」
  管瑤仙冷凜的道:
  「希望你能活得那麼長久,狄元,也但願能遇上你!」
  雙目是閃著赤焰,狄元威脅的道:
  「賤人,你好歹記牢就是,我狄二爺自來有仇必報!」
  君不悔帶著怒意接腔:
  「姓狄的,如今你是一腳踏在陰陽界,兩手分攀生死門,還喳喝個什麼勁?真要惹翻了我,一刀剁下你的腦袋當球踢!」
  深深吸了口氣,狄元陰著聲道:
  「此際老子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算你狠,我這就收口不與她吵!」
  君不悔道:
  「還不快去把二小姐身上的禁制解除?」
  狄元倒也乾脆,從腰間掏出鑰匙,爬上炕去替管瑤仙啟開鐵環的鎖口——管瑤仙在狄元動作的過程中一直扭閃縮讓,生怕被對方的手指觸碰著,好像姓狄的身上染有楊梅大瘡,沾上一下便一輩子洗不淨了。
  君不悔已把窗戶啟開,等管瑤仙跳下炕來,這才衝著直眼發怔的狄元道:
  「狄二爺,請你幫個忙,要嚷要叫也等我們走遠一點再開始。」
  管瑤仙卻是頭也不回,只低促的向君不悔說了一聲「走」,人已越窗而出;彷彿多往後面看一眼,便更會為她帶來不能言的污穢感……
  天亮了。
  雪覆的大地上起著霧包,白茫茫的煙靄浮沉在山限林隙,也飄蕩於原野荒疇,當人們哈一口氣、便將那濛濛的霧色掛上眉梢鬢角……
  四處都是一片迷濛的混飩,看不到人家,聞不得雞犬鳴吠之聲,這一陣發力狂奔下來,君不悔與管瑤仙甚至不知來到了什麼地方。
  經過再三尋覓,君不悔總算找著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廟前一棵半枯的白揚樹,廟後一堆亂葬崗,真個是處人鬼雜居、陰陽交界的所在。
  這座土地廟的確是小,巴掌大的方圓,還隔著一道神壇,壇後供著土地公、土地奶奶的泥塑神像,廟裡的香火平素似乎不錯,金錢銀紙的煙薰,把這個地方神抵的一雙老臉都烏抹得看不清晰了。
  管瑤仙的大紅斗蓬丟棄在「無影四狐」那幢石屋裡,只穿了一身襖褲奔命,這身襖褲還叫狄元撕裂了好幾處,洞隙通風,人在情急狠跑的辰光不覺得冷,這一停下來,寒氣就侵肌透骨,凍得心裡發慌啦。
  君不悔進入廟裡之後,趕緊取下自己頸問的圍脖,當做撣子在地下匆匆拂撣雪塵,未了又把圍脖摺疊起來鋪平,意思是權充坐墊,他搓著手打了聲哈哈:
  「好歹算找著這麼一處暫可擋寒避風的所在;二小姐,你先請坐,我再看看能不能弄點柴火來引著,也好驅驅這片寒冷……」
  管瑤仙雙臂抱肩,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泛紫,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牙齒不使磕顫,還想扮出一抹笑容回答君不悔的好意,卻因面頰肌肉僵硬,算是白搭了。
  怔怔的望著這位二姑奶奶,君不悔吶吶的道:
  「二小姐,你是不是覺得……很冷?」
  管瑤仙無可奈何的點點頭,扁著唇道:
  「是有點寒意……」
  搔搔頭,君不悔想到如果現在出去找些火,能否找著適宜引火的乾燥木柴且不去說,就算找著了再拖回來引燃,也要一段時間,這一陣延宕,只怕管瑤仙就待凍僵了,如今僅有一個應急辦法,便是脫下自己的外袍給管瑤仙穿上御寒,然則雙方身份懸殊,管二小姐的脾氣又來得個嬌盛,這一番好心若叫人家當成了驢肝肺,可就大大不上算了;他遲疑不定的欲言又止,模樣間便不免有著三分窘迫。管瑤仙亦有穎悟,她打著哆嗦道:
  「你在想什麼?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君不梅乾咳一聲,壯起膽子,卻仍免不了帶著靦腆之負:
  「二小姐,假如你實在冷得熬不住,我……嘔,我身上這件袍子你先拿去披上,也好驅驅寒意,當然,我是說你要不嫌棄我是個下人以及這件袍子太髒的話……」
  終於在僵凍的臉龐上綻出一絲笑意,管瑤仙動容的道:
  「謝謝你,君不悔,但你也會冷……」
  君不悔忙道:
  「不要緊,我身底子厚實,抗得了這點寒冷,二小姐總是姑娘家,比不得一般男人壯健,尤其是我,冰天雪地裡幹活慣了,皮厚肉粗,自來便耐得凍……」
  管瑤仙毫不猶豫的伸出手來:
  「那我就不客氣了,君不悔,袍子給我,說真的,我冷壞了!」
  君不悔迅速脫下他那件陳舊卻相當暖厚的棉袍,幫著管瑤仙披在身上,管瑤仙身段窈窕纖長,披上這件又寬又大的袍子,不啻裹著一張小型棉被,袍子內仍殘留著君不悔的體溫,暖暖的,熨熨的,更透著一股男人特有的汗酸氣息,這股氣息沁入管瑤仙的嗅覺,不知怎的,她非但不感到醃酥憎厭,竟反有一種微醉般的暈眩微蕩……
  瞧著管瑤仙舒恬寬怕的神情,君不悔就更不覺得冷了。他挺起胸膛,豎直脖頸,頗有一副風雪不能屈的氣概。
  「二小姐,你看,我可不是抗得住麼?待會再出力背上幾捆柴火,就益發熱騰騰的能冒汗啦;二小姐,你現在是否比較暖和了點?」
  管瑤仙扯緊棉袍的襟口,一股溫熱由肌膚透到心田,她不再顫抖,不再寒慄,臉上的笑容亦顯得那麼真摯坦率,沒有絲毫矜持做作:
  「君不悔,我不知該如何向你表達我的謝意,更不知該如何向你言明我的愧疚,以你這樣一位拔尖的高手,卻屈隱在我們這家不成氣候的鏢局裡,忍辱受氣全不計較,更在緊要關頭出力賣命,慨施助援,要不是你,我若非死在自己手中,也必然難逃這冰雪封天的大限……」
  擺手阻止君不悔出言,她又繼續說下去:
  「你明白,君不悔,人都有一死,逼到頭上,亦不由得貪生畏死,真要到了那一步,我也豁得出去,但我卻不甘含冤受屈的死,不清不白的死;一個姑娘家,在承受玷污之後帶著那樣一條骯髒身子,便是到了黃泉,又有何面目對先祖列宗於地下?君不悔,你不僅救了我的命,更保全我的名節,我……我……」
  雙目中淚光隱隱,語聲硬咽,管瑤仙有些說不下去了,我這的真情真性,這樣的掬心掏肺,傾訴的對象卻是一個從起始便屈居雜役的君不悔;君不悔不禁受寵若驚之下興起無盡的各般感觸——人際關係風譎雲詭,變化無窮,某一樁難以逆料的遇合,卻是人與人之間處勢遷異的因素,而誰又能預測自己命運的起伏、未來的否泰呢?
  管瑤仙摔了摔頭,將垂落額前的一絡秀髮攏口耳邊含著淚笑道:
  「君不悔,你不會在心裡譏嘲我吧?」
  君不悔吶吶的道:
  「在心裡譏嘲你?我為什麼要在心裡譏嘲你?」
  管瑤仙臉兒微赦,羞澀的道:
  「我是說——你會不會笑我這麼不知自制,不懂隱諱,甚至有些失常失態,把想到的事情都毫無保留的說出來?」
  君不悔陪笑道:
  「二小姐,我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人嘛,原該這樣,心中有事便說出來,憋著悶著反而形同結郁;一般姑娘家如果要吐露什麼委曲或感受,大多都會情緒比較激動難以抑制,這是司空見慣的事,不算失常失態……」
  管瑤仙反應十分尖銳,自己也不知道怎會突的冒出這句話來:
  「有很多女孩子向你傾訴過委曲?」
  呆了呆,君不悔面紅耳赤的道:
  「二小姐說笑了,像我這麼塊料,上無片瓦,下無寸土,一肩明月,兩袖清風,說錢財沒有錢財,講人才沒有人才,別提女孩子會向我吐露心事,只怕連答理都不願答理我,呃,我是曾經看到過,那可是大姑娘對別人,不是衝著我。」
  管瑤仙不以為然的道:
  「君不悔,你不須妄自菲薄,基業是人創的,財富也是人掙的,你有一身好本事,一顆任俠尚義的心,這就足夠了,加上你的青春,你的強健體魄,還怕沒有發跡的一天?」
  聳聳肩,君不悔苦笑道:
  「本事不能用來搶、用來偷,大不了自衛助人而已,又從何發跡起?」
  凝目注視君不悔,管瑤仙徐徐的道:
  「有一身好功夫,即是在江湖上飛黃騰達的本錢,君不悔,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讓我來幫你策劃籌謀。包你出人頭地,名利雙收!」
  嘿嘿笑了,君不悔微現赦然:
  「我恐怕不成,二小姐,我不是材料……」
  管瑤仙平靜的道:
  「你沒有去嘗試,怎知不是材料?從你單獨犯險前往『老君山』救我的舉止,膽識同決心的表現就是不尋常人物,君不悔,你相信我,我不是奉承你,高估你,你必然能以成器!」
  君不悔遲疑的道:
  「奇怪,我大叔也是這樣說……」
  眉梢子輕揚,管瑤仙間:
  「你大叔?」
  「就是吉大叔,二小姐大概不會認識他。」
  對於君不悔口中的這位「大叔」,管瑤仙顯得沒有多大興趣,也就不曾追問他們之間的淵源及關係,她想到的是另一個問題:
  「君不悔,你這一身好本領,是否從來未在人前顯示過?」
  君不悔迷憫的道:
  「這又不是耍把戲,若沒有必須,我為什麼要在人前炫耀?」
  管瑤仙道:
  「那麼,除了你師父和你自己知道你的能耐外,別人都不曉得?」
  君不悔笑道:
  「現在狄元也知道了,還有那叫吳萬川和洪子立的兩個人也知道,不過姓吳和姓洪的即便知道也不關緊啦,我一道送他們升了天,二小姐,殺人並不快樂,更是一樁作嘔的事,然而在無可選擇的情形下,卻也不似想像中那樣困難……」
  管瑤仙凜然於色:
  「不必內疚,狄青手下那一批人個個凶殘無道,犯案纍纍,殺之決不足借,想想他們平日酷虐善良,荼毒生靈的暴行,亦正該以殺制止,君不悔,這是做好事!」
  說到這裡,她又換了一種溫柔的眼光瞧著君不悔,接上先前的話題:
  「我方才問你曾否炫技人前,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你的才能,盡有機會謀棲高枝,為什麼卻自甘委身於雜役的工作?如今我算明白了,別人不知道你的本事,你又不曾執意顯示,當然便若石蘊璞玉,沙礫含金,未經琢煉,就難見光輝;君不悔,由此亦證明你的本份篤實,不平凡中益增不凡……」
  君不悔在管瑤仙的一再讚賞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算貼切,他傻呵呵的咧嘴笑著,又似忽然記起什麼事來,趕緊道:
  「二小姐,我得出去找柴火了,這座土地廟後頭是一片亂葬崗,萬一找不著合適引火的木材,便劈棺材板來燒,你不會介意吧?」
  管瑤仙歎了口氣:
  「隨你吧,處在眼前的環境裡,哪還有這麼些挑揀。」君不悔走向廟門,舉目望去,外面仍是白茫茫的霧氣在飄浮著,浮浮蕩蕩似乎比先時更要濃密了,這種鬼天氣,只怕找塊棺材板都不容易。
  於是,一陣急驟宛若擂鼓般的馬蹄聲便在此刻隱隱傳來,蹄聲傳揚的距離初入耳時還相當遙遠,而僅是凝神聆聽的須臾,卻以驚人速度往這邊移近!
  君不悔怔怔的瞅著這一片霧氫,心中暗暗禱告騎在馬上的主兒可不要又是些瘟神,但沒來由的竟興起一種忑忐不安的感覺,好像從蹄聲的狂亂中含蘊著什麼不祥的徵兆。
  管瑤仙也聽到了聲音,她來在君不悔背後,默默注意響動游移的方位只是片刻,她已低沉的道:
  「衝著這邊來了,君不悔,你聽出騎馬的乃是兩撥人?像是一撥在前奔,一撥在後追,兩邊都在拚命死跑,看樣子又似一樁麻煩!」
  嚥著唾沫,君不悔道:
  「我也覺得不大對勁,二小姐,我們是否應該不惹麻煩?」
  鬱鬱的一笑,管瑤仙道:
  「我們麻煩已經夠多了,而今尚在麻煩之中,我們當然不惹麻煩,君不悔,先不要出去找柴火,進廟裡來躲一躲再說。」
  君不悔點著頭退回廟門,一邊感咱的道:
  「對於殘破的寺廟,我似乎特別有緣,以前住的是山神廟,現在又避風寒於土地廟,都是些破廟,卻不知遇合有什麼不同……」
  管瑤仙輕輕的道:
  「待過些時,我倒要你好好把這段往事說給我聽。」
  不等君不悔口答,業已來在左近的馬蹄聲突然加速逼臨,那種亢烈狂急的敲地聲響,幾乎連這座小小的土地廟都受到震動,霧氣瀰漫中,兩匹惕黃毛色的健馬破氫而出,帶掀起滾滾煙靄,彷彿這兩匹馬兒是自空飛落!
  當然,馬兒並非自空飛落,馬背上的兩個騎士卻從鞍上撲了下來,差不多是連跌加爬的雙雙一頭撞進了土地廟!
  君不悔本能的一把將管瑤仙扯到身後,自己攔遮於前,在這片巴掌大小的破廟裡,除了面對面的開誠相見,實也沒有個躲藏之處!
  這兩個不速之客,混身上下血跡斑斑,兩張人臉上更充滿了驚惶焦懼的神色,他們衝進廟來,原意似是想找個可能藏身的所在,猛一下和君不悔及管瑤仙照面對瞧,倒將這二位懂得暈天黑地的仁兄嚇得「嗷」聲怪叫起來!
  君不悔頗為鎮定,他沉著的喝問:
  「二位是什麼人?貿然闖入此間意欲何為?」
  兩人中那肥頭大耳的一個抹了把額門上淋漓的血漬,氣急敗壞的道:
  「現在不是回答你問題的時候,老弟,且先幫幫忙找個地方容我哥倆躲一躲,只等逃過這一劫,我們連祖宗十八代的家譜都背予你聽!」
  另一位頂了張狹長的黑臉膛,卻是此刻現著青白,他眼珠子四溜快轉,慌張的道:
  「我的老天爺,自遠處霧濛濛的打眼一看,這裡是座有頂有簾的屋字,孰不知實際上卻只有這點大小,老古,此地別說藏不住你我兩個大活人,恐怕躲只耗子也能被搜出來!」
  大冷的天,叫老古的胖子卻是一身透底的汗水,他三腳兩步奔到神壇之前,探頭一望那僅得盈尺空間,高才六寸的壇隔,急得直跺腳:
  「完了完了,可不是沒有個躲藏之處?你我哥倆要能化身成土地爺土地奶奶的泥塑神像,尚有個萬一之望,否則怕是在劫難逃了哇……」
  君不悔一聽對方在情急之下居然連這種跡近瘋癲的話都出了口,險些兒就失聲笑了出來,但他也明白眼前決不是該笑的辰光,只有一再用力吸氣,拚命忍住。
  不知什麼時候,後追的那陣馬蹄聲已經消失,空氣中浮蕩著一片僵冷,一片空茫的寂靜,好像追兵突兀幻散,一干索命者卷飄向天邊去了。
  黑臉仁兄機伶了一下,惴惴不安的道:
  「聽,沒有動靜了,老古,可能他們中了計,衝著咱們兩乘空鞍坐騎攆下去啦!」
  胖子唇角抽搐著,苦澀的道:
  「但願神佛保佑,叫那些殺千刀的吃濃霧遮眼迷心,一直朝下白攆,最好通通攆到南天門,攆到九幽地府,攆到他們祖墳裡去!」
  君不悔又想笑,卻又再竭力忍住,管瑤仙搖了搖頭,輕歎一聲,形態中隱現憂懼,她仿若不大相信這兩人會在危機己發之際忽然轉運。
  那黑臉仁兄悄聲道:
  「老古,要不要出去探一探?也好確定一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接著他的話尾,廟門外飄忽的霧氳裡,已驀地響起一個聲音,一個粗厲又狠酷的聲音,聲音宛如是從地心間爆裂出來,帶著熔漿般的火毒:
  「古文全,顏灝,你們這兩頭喪家之大自認為已經脫險逃生啦?卻是想得挺美,好叫你們明白,十三人狼的陣勢早已圈死這片破土地廟,端等著甕中捉鱉,吮血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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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33:24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人性貪婪人心險

  那叫古文全的胖子聞聲之下,不由猛的打了個哆嚏,剎時連面孔上的五官都走了樣;他一個箭步掩到廟門左側,憋著喉嚨似在呻吟:
  「這些天殺的毒狼,他們競不曾中計!顏灝,如果真叫他們圈住,我哥倆就注定沒得活了,你倒想個救命的法子出來啊……」
  黑瘦的顏灝忽然淒淒慘慘的笑了,笑得和哭一樣。
  「老古,十三人狼,陰魂不散,糾纏我兄弟已有四個多月,這一遭終吃他們盯牢圈穩 ,我們除了認命,也只有認命了……四個月前,我就勸你不要動這黑吃黑的腦筋,你偏他娘的不信邪,如今可好,到口的肥肉未及嘗鮮,眼看著便要到閻老二那裡應卯,你說叫不叫冤哪?」
  一跺腳,古文全又急又氣又惱的道:
  「事情業已到了這步田地,好比生米成了熟飯,做已做了,還提這些驢話干鳥?我要你想個求生逃命的法子,可不是叫你表冤訴屈,顏灝,你早就趟了這灣混水,既便我由得你拔腿,那干毒狼也斷斷放不過你!」
  又是愁慘的一笑,顏灝幾乎落下淚來:
  「我知道他們饒不過我,老古,所以我才自甘認命,你想想,在這冰天雪地裡,又被他們堵死於這片破廟四周,除非你我能以土遁或化做一溜清煙散去,又到哪裡去尋思脫險之策?老古,這是前世的冤孽,老天注定的下場,我們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脫,且等著束手就戮吧!」
  古文全氣得混身發抖,自己偏又更無計出,只剩不停的咒罵:
  「沒出息的東西,直他娘的,一堆鼻涕,你打譜求死,恐怕人家還有活罪你受;那三萬三千兩銀子,你分得一萬六千五百兩,並未少拿一文,到如今卻要這等孬種,把我姓古的銳氣也一遭挫煞了!」
  外面霧氣迷濛中,那狠酷的聲音又傳了進來:
  「古文全,顏灝,你們聽著,限你兩個在半炷香的時刻內滾出來俯首受縛,稍一逾時,便休怪我十三人狼照面之下先取你二人一臂一腿!」
  重重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古文全低聲罵道:
  「操他娘的還稱不上狼,怎不照面之下要我們的人頭?」
  顏灝的聲調帶著硬塞:
  「人頭放在後面砍,老古,三萬三千兩銀子不先逼我們吐出來,十三人狼怎捨得要我們死?」
  呆了一下,古文全咬牙切齒的道:
  「他們是做夢,老子恁情豁上這顆腦袋,一文也不吐!」
  顏灝沮喪的道:
  「吐不吐全是一個結局——橫豎都保不住這條命了。
  沉寂了好久的君不悔,把管瑤仙拉到一邊,悄聲道:
  「二小姐,看這兩個人的模樣怪可憐的,你說我們該不該插手幫他們一幫?」
  歎子口氣,管瑤仙道:
  「外面那自稱做十三人狼的一夥人,是什麼來歷出身我並不清楚,但光看他們的聲勢氣焰,就可斷定決不是好路數,我們有沒有能力嚇阻這些人到在其次,主要是找這個麻煩上不上算?你剛才不是說過,我們不該多惹麻煩嗎?」
  君不悔略顯扭妮的道:
  「說是這樣說過,可是一瞧他們這副吊頸之前的熊樣子,不覺心就軟了,二小姐,武林中人,講究的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麼?」
  管瑤仙輕輕的道:
  「老實講,咱們見著的這檔子事,是否為不平之事尚未敢言,這兩個傢伙看上去眼斜不正,我估量亦不是什麼善類,你沒聽他們在彼此埋怨,口口聲聲淨提些黑吃黑的名堂?」
  君不悔謹慎的道:
  「二小姐的意思是?」
  哼了哼,管瑤仙道:
  「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君不悔,我們自己的問題猶未解決,哪有功夫去搭理這些閒事?任由他們彼此了斷吧!」
  君不悔只有頷首道:
  「既是二小姐交待,我不管就是,如此一來,他二位怕就慘啦……」
  管瑤仙淡淡的道:
  「那是他們的難處,不值得我們去煩惱,君不侮!記住一句話——是非只為強出頭!」
  君不悔正在回味著管瑤仙的語意,另一頭,那顏灝已走到廟門口,扯開嗓子像嚎喪似的嚎將起來:
  「喬少坤,你們用不著步步緊逼,橫施威嚇,我兄弟認栽了便是,外頭霧濛濛的一片混沌,沒有廟堂裡清亮,你們要拿人就進來,我兄弟端等著套枷帶鐐了……」
  管瑤仙唇角一撇,陋鄙的吐出三個無聲字音:
  「沒骨氣。」
  君不悔有點不以為然,卻忍著沒有吭聲,他在想,天下之大,有幾個真正不怕死的慷慨悲歌之士,從容赴難的好漢?事情不臨在自己頭上,感受當然迥異,陰陽一線間,那即將踏跨的人,又叫他怎生瀟灑得起來?
  這時,古文全卻正激動的指責他的伴檔:
  「顏灝,打什麼光景開始,你已能夠代我發言作主啦?你他娘不中用,欠出息,一身軟骨頭,竟硬拖著我替你墊背,讓我也落個窩囊臭名?你要投降是你的事,我卻沒有這麼容易順服!」
  顏灝腔調沙啞,恍恍惚惚的道:
  「老古,難道你還看不出,我們是再也沒有指望了?早點服輸尚能少吃點苦頭,一等人家撲進來,馬上就得丟臂缺腿,血光盈堂,那種罪我受不起,『十三人狼』又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一干狼貨啊……」
  古文全猶自嘴硬:
  「老子就是嚥不下這口烏氣,任那十三匹潑狼再是凶悍,老子也要同他們拼,拼得一個夠本,拼得一雙有賺,姓古的可是有骨節的人……」
  顏灝幽幽一歎:
  「你自己吃幾碗乾飯應該肚裡有數,老古,你拿什麼去同人家拼?只在個把時辰之前,咱們被『十三人狼,堵住那條干河沙床上,人家僅出來一個齊鈞,一個邵大峰,就將你我兄弟二人打了個頭破血流,滿地找牙;姓齊與姓邵的還是十三人狼中排大尾巴未的兩員角色……老古,你就死了心吧!」
  古文全聲聲冷笑,卻是笑得頗為軟弱:
  「依你的說法,現在只剩下伸長脖子挨刀的一條路了?」
  顏頒形容十分蒼涼的道:
  「然則還有第二條路不成?」
  兩條人影便在這一剎間像兩團被風刮起的飛雲般捲了進來一兩個人全是一色一式的白袍子外加白熊皮坎肩、白熊皮護耳軟毛帽,這一身的白混在雪霧裡,還真叫人難以分辨,這兩位甫一進門,一隻綴滿閃閃鋼錐的狼牙棒,一柄寒芒隱泛的三尖兩刃刀已經頂著古文全與顏灝,動作是又快又利落!
  緊接著他們屁股,又有兩個相同穿著打扮的朋友暴掠而入,兩個人使的是一般傢伙,俱為又沉又利的魚鱗紫金刀,本來他們在進廟之後,原也是打算用刀逼住古、顏二人的,刀尖才轉,卻赫然發現廟堂裡還另多出一男一女,而這一男一女又完全不在他們計算之中,二位仁兄頓時便愕在當場!
  搶先人來的那兩位,此際亦已察覺情勢有異,那手握狼牙棒的青臉漢子不由狠笑一聲,口鼻間直噴著白氣:
  「我道古文全和顏灝哪來的膽子,居然還敢同我們對待了這一陣,原來兩個雜碎是找著幫手啦,看模樣尚挺強的哩!」
  魚鱗紫金刀倒貼臂時,這位大鬍子突目瞪眼的咆哮:
  「站過來,通通排在一起,爺們沒這麼多閒功夫,個個監守!」
  君不悔愣了愣,期期艾艾的用右手拇指頭點了點自己:
  「老哥是在叫我?」
  大鬍子不耐煩的嗆喝:
  「你們兩個,除了你還有你身邊那個雌兒,你們過來和古文全顏灝站在一堆,別他奶奶想分散我們的注意力,出歪點子!」
  君不悔趕忙分辯:
  「這位老哥,恐怕你是弄錯了,我與我們……呃,我們家小姐是躲到這片小廟裡避風雪來的,與這姓古的姓顏的根本不相識,我們先來,他二位後到,如此而已,連話都還沒講上三句,老哥你怎作興把我們同他二人當成一夥?」
  大鬍子滿面狐疑的瞪著君不悔,目光掃過管瑤仙臉上,又停留在古文全、顏灝那兩張走了原樣的盤兒間:
  「說實話,這一男一女是你們的什麼人?黨羽、幫手,還是同夥?」
  顏灝剛要開口,古文全已塌下肩腰,居然還扮出一副諂笑:
  「郭品三郭六哥,先時辰光倉促,沒來得及向六哥你請安,這一打轉卻又碰上頭啦;回六哥的話,我兄弟有什麼事瞞得住你的法眼?呵呵,你怎麼猜測,就是怎麼個對,你說他們是什麼人,便算是什麼人吧!」
  聽得這一番回答,君不悔、管瑤仙兩個是大出意外,相顧驚怒,那顏灝也是滿頭霧水,不明白古文全在弄什麼玄虛,大鬍子郭品三不禁冷笑連連,厲烈的叱叫: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一窩子貨,卻猶在那裡故作姿態,矯言偽飾,他奶奶竟想瞞混於我?滾過來,一個一個給我靠牆站好,等候我們當家的發落!」
  君不悔又急又氣的叫了起來:
  「老哥,老哥,你且聽我說,我們的確不認識這兩個人,今日以前,從未見過,他為什麼要胡扯這一番曖昧之言,我們雖不清楚,但此人存心不正卻毫無疑問,老哥你要明查審斷,千萬別上了他的圈套……」
  暴笑如雷,郭品三濃眉斜豎,唇翻獠牙:
  「住口,不知死活的東西,尚敢強詞狡辯?我郭老六目光如炬,洞察秋毫,什麼邪魔鬼祟、奸計詭謀騙得過我?你這點幼稚把戲更是不值一哂,快給我靠牆站好,六爺沒那多精神與你窮耗!」
  悄悄扯了扯君不悔衣角,管瑤仙使了個眼色,兩個人磨磨蹭蹭的走了過去,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與古文全、顏灝靠攏成一排。
  自鼻孔中哼了一聲,郭品三提高嗓門:
  「裴錦,請當家的來,就說一干賊虜已就範,單候著當家的審問處置!」
  那使三尖兩刃刀的仁兄回應著轉身離去,郭品三揚臉挺頸,躊躕自得的開始踱起方步來,形態問真當是吃穩贏定了。
  君不悔憋了一肚皮醃贊氣,直拿眼狠瞪古文全,這算他娘的哪一門子呢?三竿子撈不著,八鞭子打不著的事,糊里糊塗就沾上身來,如今更變成了「賊虜」,他姓君的可是偷誰搶誰啦?這「賊虜」兩個字,再怎麼按也不該按到他頭上啊!
  古文全裝做不曾看到君不悔的怒色,僵著一張血斑斑的胖臉半聲不吭,天知道他那腦袋瓜裡又在轉著什麼鬼花樣?
  於是,一聲沉咳響自廟外,好魁梧的一條漢子大步走了進來;這漢子生就一副虎背熊腰的身架,國字面膛上毫無表情,只是右邊的頰肉在習慣性的隱隱痙動,每一痙動之下,牽扯到他的右眼泡囊,也跟著不停的抽跳。
  一見這大漢步入,郭品三趕緊迎上,邊笑荷荷的道:
  「當家的,這一次我們是連頭帶尾撈個滿網,除了古文全與顏灝兩個罪魁禍首,外加他一雙同黨,都叫我們逮住啦!」
  微微點頭,大漢首先打量著管瑤仙,一開口,仍帶著那種凶狠味道:
  「怎麼還有個女的?」
  郭品三攤手:
  「這年頭,哪一行哪一道沒有女的沾邊?古文全和顏灝兩個鬼頭蛤蟆向來心思壞,點子多,便弄個陰陽同體的怪物來當幫手亦不足奇!」
  「嗯」了一聲,大漢轉目瞧向古文全,聲音跟著嚴酷起來:
  「古胖子,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
  古文全努力勾動唇角,以期看上去他是在陪著笑臉:「喬大當家,承蒙大當家的垂問,我就只有幾句話回稟--我該死,我混帳,我不是人;我不該財迷心窮,見利忘義,虧負了大當家的一番栽培,若大當家的生氣……」
  君不悔幾乎是目瞪口呆的望著古文全、模樣宛如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妖魔鬼怪--老天爺,這就是那個不久前尚在嚷著豁死拚命,自詡硬骨頭的仁兄?我的親娘,怎麼才一霎眼的功夫竟變成了這麼一個如假包換的孬貨?人說口是心非,心口不一,世上居然真有這等不要臉的角兒!
  問話的大漢,即是「十三人狼」的瓢把子「吊筋人狼」喬少坤。他冷冷的盯著古文全,除了右頰的肌肉不住抖動之外,未顯任何反應:
  「那九顆黑珍珠,是費了我們兄弟伙多少心血,出了多少力氣才弄到手的稀世寶貝,由於我們欠缺這方面的銷貨路子,才委託你二位代為轉賣,當時許了你們一成的好處--只是轉一次手,便可分得數千兩銀子利潤,這等的好事到哪裡去找?我們兄弟對二位也不算苛刻吧?」
  古文全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一疊聲道:
  「不算苛刻,不只不算苛刻,大當家的待我二人簡直太優厚,太大方了,這全是大當家的心性慷慨,為人豪邁。
  喬少坤突然「呸」了一聲,手指如戟,險些點上古文全肥大的鼻端:
  「可恨你們這兩個無仁無義的狗才,竟然貪心至此,黑下心肝將我們辛苦得來的珍寶獨吃獨吞,席捲潛逃!古文全,你們把我十三人狼當成了哪一等的瘟生、看做哪一類的肉頭?就這麼隨你們欺騙?我操你的血親,便真個群狼吃肉吧,也還留下一堆殘骨,你兩個卻連湯帶面一起下,骨頭不留之外一股餘香亦不叫我兄弟聞上一聞,你這一雙不是人揍的東西,簡直比那群狼猶要狠上十分!」
  郭品三揚手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古文全一個踉蹌,他順勢又給了顏灝一腳,嘴裡不停大罵:
  「不提起來尚忍得住,這一提起,我郭老六恨不能生啖了你這一對活雜碎,他奶奶吃到我們哥兒頭上來了?面子裡子全成了你們的,這一大夥人忙了一大陣,卻變成替你兩個出力啦!」
  捂著紫紅腫漲的面孔,古文全苦著臉道:
  「我知鍺了,郭六哥,我早就失悔啦,我原不該存起這樣的貪念,留下如此的繼漏,郭六哥,我給你叩頭,給你賠罪……」
  郭品三氣哼哼的吼叫著:
  「閉上你那張臭嘴,奶奶個熊,把我兄弟們耍得團團轉,叫我們丟盡了顏面,憋足了悶氣,只這幾句話就想完事?古文全,你未免過於天真,也將我『十三人狼』看得太容易打發了!」
  古文全吞嚥著口中的血水,邊打恭作揖的道:
  「我不敢,郭六哥,我決不敢這麼盤算,我既然有錯在先,開罪了各位,自得有個法子向各位彌補,端求各位高抬貴手,已是感恩不盡……」
  郭品三望著他們頭兒--如今算是接近問題的焦點啦,喬少坤板著面孔,不徐不緩的道:
  「這才像幾句人說的話,古文全,你且將你彌補的法子講出來,我們合計合計看能否接受。」
  又吞了一大口血水,古文全囁嚅的道:
  「首先,大當家的,我分得的那一萬六千五百兩銀子雙手奉還,顏灝的那一份,我也會說服他全數吐出,涓滴不存。」
  一直默不出聲的顏灝頓時心火上升,他怒視古文全道:
  「用不著你醜表功,我分到的這票銀子自會全倒出來,你管你的事就行,我的問題無須你操心!」
  古文全故意搖頭歎息,一派委屈模樣:
  「好人難做啊,便老伴當一朝到了緊要關頭,也只顧得自己啦……」
  喬少坤驟而陰沉沉的笑了,笑得古文全後頸窩的汗毛直豎,背脊泛涼,但聞這位「十三人狼」的瓢把子出聲道:
  「那九顆黑珍珠,粒粒圓潤細緻,毫無暇疵,黑得晶瑩,黑得透亮,乃是舉世罕見的精品,古文全,照你的算法,才賣了三萬三千兩銀子?」
  這一下,古文全的表情才真個驚慌了,他急切的解釋著:
  「大當家,喬大當家,照說那九顆珠子品質極佳極純,是不止三萬多銀子,但卻要正賣正買才行,若是銷贓的黑路貨,如何能按市面上的價錢出手?這還是我,換了別人,只怕連三萬多銀子也賣不到,大當家是內行,是明白人,務祈察鑒,我絕對沒有欺瞞大當家!」
  喬少坤慢慢的從齒縫裡把聲音逼出來,透幾分待要吃人的味道:
  「珠於是我們的,古文全,所以要照我們認可的價錢出賣,你說的價碼,我們不同意,你聽懂了麼?我們不同意!」
  古文全鼓腫著腮幫子,可憐兮兮的道:
  「但是,大當家,但是當初說好了交由我權宜處置,只要我認為價碼合適,便可出讓,大當家,那時可不是這麼敲定的麼?」
  喬少坤無動於衷的道:
  「不錯,是這麼敲定的,但同時也說好你得按期按數將珠子的錢款交給我們,並沒有連本帶利讓你獨吞的這一條,對是不對?」
  古文全窒噎含混的道:
  「這個……呃,是沒有,沒有這一條……」
  微微揚起面孔,喬少坤接著道:
  「你們不遵守雙方約定,橫起貪念,我們在珠子的價值上就只有維持我們盤估的原則--古文全,我們認為這九顆珠子的價錢,應該比你出手價錢要高得多!」
  古文全吶吶的道:
  「那……大當家以為該賣多少錢才叫合適?」
  伸出一隻巴掌,喬少坤乾脆的道:
  「折之再折吧,五萬銀子是少不了的,你說這是不是相當公道?」
  就算老天爺給古文全做膽,此時此刻他也不敢說不公道;一個勁的點著頭,他笑中透著哭腔:
  「公道,公道,大當家出的價碼真是再公道也沒有了,誰要說這個價碼不公道,誰就是睜眼瞎子外加混帳王八蛋……」
  一側,郭品三暴叱道:
  「既然公道,你先把五萬銀子交出來,接著再定規其餘的事!」
  古文全急忙指著顏灝道:
  「郭六哥,錢是我和顏瀕對分的,我這二萬五千兩不會少奉一文,他的那一份,卻要他自己負責拿出來……」
  黑臉立刻泛了青,顏灝憤怒的叫道:
  「天打雷劈的古文全,你你你竟也當眾含血噴人?我連頭帶尾只分了一萬六千兩銀子,卻從哪裡再多加這九千兩?」
  古文全哀哀切切的放低了聲音:
  「顏灝,我們是老伴當,相信我,這也是為你好,誰叫我們做錯了事來?犯了過失,就必須付出代價,我們一人多掏九千多銀子,說不定還能少受活罪,保個全屍,否則,一朝人家開始將我兄弟凌遲碎剮起來,任你呼天搶地,情願再湊幾個九千兩都來不及啦……」
  顏灝悲恐絕望的跺著腳,哽哽咽咽的呻吟:
  「都是你害了我,老古,都是你害了我;你不聽我的勸,又愣把我拉下水,這下可好,不但捨了財,性命也眼看著賠將進去……」
  斷喝一聲,郭品三形似怒張飛:
  「住嘴,你兩個當這是什麼地方,又在什等人面前?居然哭啼吵鬧不休,真正大膽放肆,若再不知收斂自制,看我不割下你們兩隻舌頭餵狗!」
  喬少坤陰惻惻的開口道:
  「怎麼樣,你們難兄難弟商量好了麼?」
  古文全強笑道:
  「就照大當家的價錢,我和顏灝每個人自掏腰包,多賠上一萬七八千兩銀子罷了。」
  喬少坤冷硬的道:
  「我們不領情,古文全,因為這筆銀子並不算你們賠出來的,而是『十三人狼,原本應得的利益!」
  細小的喉結在古文全粗短的頸節顫動,他只有應承著:
  「是,是,大當家不用領情,半點也不用領情……」
  那郭品又大喝道:
  「錢呢?現在就給你家列祖列宗們拿出來!」
  古文全哭喪著面孔道:
  「郭六哥,我與顏灝這趟出門,是另有要事待辦,身上幾十兩散碎銀子是有的,卻如何會攜帶著大筆錢財?所以必須等到--」
  揮起一掌,郭品三又將古文全打了個四仰八叉,滿嘴濺血,他凶神惡煞般哮叫:
  「你這個該死的豬玀,事情到了這地步,猶敢拖拉推搪、胡言狡賴?我告訴你,銀子若不立即交出,眼下就先片你兩斤人肉!」
  古丈全賴在地下,果真殺豬似的乾嚎起來:
  「大當家,你得替我作主說句話啊。我要是有意拖賴,便叫我五馬分屍,挫骨揚灰,叫我變鬼也變個孤魂野鬼,大當家,我發誓沒有謊騙各位……」
  一幕一場的把戲,君不悔都靜靜觀賞在眼裡,他要等著看、最後到底是個什麼結局,渾然忘我之間,他恍若不知自己與管瑤仙也是局中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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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4 13:33:57 |只看該作者
第09章:爾虞我詐幻似真

  這時,喬少坤才擺了擺手,慢條斯理的道:
  「品三,便暫且放他一馬,莫再打了,這老小子說的話多少亦有幾分道理,我諒他也不敢擔著腦袋哄騙我們,你瞧瞧他那副德性,像有這個種?」
  不等郭品三有所表示,古文全已一骨碌爬將起來,又是打恭,又是作揖,還帶著胖臉上斑斑未干的涕涎:
  「當家的菩薩心腸,當家的果真是明鏡高懸,體察入微啊,我哥倆身上雖說不曾攜得有現成銀兩莊票,卻決計少不了列位的分毫 ,只待列位隨我到了地頭,便可如數敬奉。」
  喬少坤寒著面孔道:
  「別扯些閒淡,你們到底把錢財隱藏在何處?」
  古文全哈著腰道:
  「大當家,我只曉得個人的藏錢所在,至於顏灝那一份,卻必須問他本人才知道……」
  身子抖了抖,顏灝淒淒惶惶的道:
  「不勞你們過問,我自己說了便是,我的錢,全放在家裡寢居間床頭邊上那只紅木矮几的第二層夾層內……」
  喬少坤滿意的「嗯」了一聲,兩眼直盯著古文全,道:
  「那麼,你的錢呢?你的錢又藏在什麼地方?」
  古文全忽然目映淚光,長長歎息一聲,緩緩把臉盤轉朝向君不悔,模樣中含著無限的痛苦與委屈,連聲音也透著如此的傷感:
  「不悔,你也跟隨我這麼些年了,這趟生意所得,原說好買上幾頃良田,頂下兩家鋪面,就此安安穩穩過那太平日子,你順便亦可娶房妻室傳宗接代,我主僕二人後半輩子都不用操心了,無奈人算不如天算,偏生砸了我們的希望……經過情形你全看在眼裡,不是我不履行前言,乃是形勢所逼,難逐心願……」
  說著說著,他仰起面孔,讓那兩行清淚順頰流淌,淚水流過他血污狼籍的臉頰,便印下兩條婉蜒淡白的痕跡——表演之逼真,神態之鮮活,幾乎連君不悔都受了其滄然情懷的感染,第一個反應竟是滿心淒楚。
  怔愕之後的管瑤仙立時發覺情況不妙,這殺千刀的古文全豈木是有心栽贓?執意要將一口莫須有黑鍋扣在君不悔的頭頂?驚怒之下她用力擰了猶在懵懵懂懂的君不悔一把,同時尖聲叫嚷:
  「姓古的,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們根本不認識你,又豈會與你同流合污?誰跟隨你這麼多年?哪一個又要和你賣田置產?你完全在自說自話,意圖嫁禍於人,誰宿了你,誰就是瘋子!」
  古文全又是一聲浩歎,神色沉痛的道:
  「二姑娘,你不必懷恨在心,專挑這個節骨眼上報復於我,不錯,是我阻止不悔與你交往,也是我反對這頭婚事,但你卻怎生能以怨我怪我?你不想想,你們鳳城呂家乃是書香傳世,又獨豎武幟,地方上名門大戶,你自小嬌生慣養,盛氣囂凌,不悔一個半調子江湖人,卻如何與你搭配得起?再說你鳳城呂家三代無男,生的女兒是招贅,我迄今未娶,指望的就是不悔將來能在子嗣當中繼其一予我隊續香煙,若是任由你二人成親,豈不斷了我與不悔的後代?二姑娘,我是情非得已,你……你就好歹寬恕了我吧!」
  隨口編造的故事,在古文全哀傷又幽屈的娓娓訴說下,竟和真情實境一樣,尤其兩邊雙方俱在現場,他卻瞪著一雙眼愣朝上套扣,這份功力,這等膽量,加上這層厚皮,不但把一個君不悔聽得張口結舌,管瑤仙氣得面青唇白,甚至連他的老夥計顏灝也迷迷糊糊,分不出是真是假了!
  片刻的僵窒以後,管瑤仙才算定下神來,她憤恨得不住跺腳,指著古文全鼻尖的那隻手都在發抖:
  「真正不要臉的東西,你以為憑你一張臭嘴就能混淆黑白、顛倒是非?就算你舌燦蓮花,亦難以無中生有,以虛做實,古文全,你是騙子,是個老奸,是個詐術大王,只有心智不全的人才會相信你!」
  古文全垂下腦袋,居然顫巍巍的踉蹌了一步:
  「你要罵,就盡情的罵吧,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好爭,什麼可指望的?」
  於是,喬少坤一聲冷笑,惡狠狠的衝著管瑤仙道:
  「姓呂的丫頭,我沒有發瘋,更非心智不全,我知道我該相信誰,更明白事情的真假虛實,你給我乖乖安靜下來、這裡還沒有你叫囂的餘地!」
  古文全連連拱手,是替管瑤仙求情:
  「啟稟大當家;二姑娘出身名門大戶,環境優裕,習性自也嬌縱了些,務乞大當家見怪不怪,惠加矜恤體諒……」
  重重一哼,喬少坤火辣的道:
  「我管他什麼鳳城呂家,什麼名門大戶?在這裡只得由我作主,誰也休想耍刁使蠻,一朝惹翻了我,再是嬌縱的習性也能給她捏成一團!」
  管瑤仙氣急交融,不由激動的大叫:
  「你們都是些白癡、都是些蠢材呀?這古文全明明是在唬弄你們、哄騙你們,你們竟麼全當了真?我說過我二人從不認識他,以前也從未見過他,你們卻為何不信?甚至我的姓名也是他瞎編的,我姓管,不姓呂,我這一輩子都沒去過那叫什麼鳳城的地方……」
  古文全深深的呼吸道,目光陰晦的瞧向君不悔:
  「不悔,你可不能對不起我,幫著二姑娘在這個關頭陷害我……不悔,那筆錢,唉,你叫我怎麼說?又叫我怎麼辦?」
  君不悔滿頭霧水的道:
  「那筆錢?你是說哪一筆錢?」
  古文全形色沮喪的道:
  「罷了,不悔,罷了,看開一點,把那筆準備買地產的錢交出來吧,那筆錢原也是喬大當家他們的,所謂來自何處,去自何方;我又何嘗不想實現我們的願望?但此時此情,卻是奢求了啊……」
  驀地一機伶,君不悔趕忙大聲道:
  「姓古的,你休要含血噴人,朝我頭上栽贓,我不知道你為何曉得我的名字,卻決沒有代你隱藏哪筆錢財,你可別昧著良心陰損於我!」
  古文全痛苦的叫:
  「不悔,你你你……」
  那郭品三暴吼一聲,指著君不悔:
  「奶奶個熊,頭一遭是黑吃黑,這一遭是窩裡反,天下的奇事全叫我們遇上了,兀那叫不悔的混帳雜碎,你竟打算連你主子加我們十三人狼一口吞?娘的個皮,老子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狠法!」
  君不悔雙手亂搖,結結巴巴的道:
  「這位大哥,這位大哥……你你你怎能聽信一面之詞?我同這兩個東西毫無淵源,素昧平生,又如何替他保管銀錢?姓古的全是憑空捏造,一派胡言,你們可別上了他的大當!」
  突然間,喬少坤道:
  「姓古的叫古什麼?」
  君不悔未假思索的道:
  「不是叫古文全麼?」
  一指顏灝,喬少坤又道:
  「這個人的姓名呢?」
  君不悔脫口道:
  「顏灝呀!」
  喬少坤的頰肉跳動著,雙眼微微瞇合:
  「看你叫得多麼滑溜順口?要不是朝夕相處,有一段長久的交往,你怎會知道他二人的姓名又稱呼得如此自然?」
  君不悔悻悻的道。
  「我是聽你們這樣稱呼叫這兩個人,才知道他們姓什名誰,至於你說叫得如此滑溜順口,我倒不覺得,其實只是兩個名姓,吐音咬字又何須艱澀?」
  喬少坤陰沉的道:
  「好一張利嘴,卻任你翻江攪海,亦休想瞞過我這一雙招子,你當我幾十年江湖白混了?竟想給我來這一套障眼法兒?」
  說著調他轉向古文全:
  「這傢伙叫什麼?」
  古文全表面顫慄,話可說得流暢:
  「君不悔,大當家的,他叫君不悔!」
  君不悔是無心人,一時不曾記起管瑤仙當著古文全與顏灝面前稱呼過他數次性名,而古文全卻是有心人,早把君不悔的名字記牢了,縱然對音不對字,順著音念總錯不了;他有本領硬將管瑤仙改了呂姓,還怕順著音念的名字出岔錯?
  這時,君不悔才愕然道:
  「你說,姓古的,你怎知我是君不悔?」
  搖頭歎氣,古文全顏容憂戚:
  「不悔,聽我的勸,不管你存心如何,我總是維護著你,你這樣做沒有用的,人家早就看穿識透了,你再不見機,只怕苦頭有得吃;算了,不悔,把我交給你買田置產的三萬銀子交出來吧……」
  君不悔頓時跳起老高,氣急敗壞的吼叫著:
  「放屁,你通通是在放屁,我認都不認得你,又幾曾替你收藏過銀子?休說三萬兩,你連三分三厘銀子也從未交給我,你你……你是故意誣陷於我,古文全,你好黑好毒的心肝啊……」
  古文全七情上面,竟淒然無語!
  君不悔面朝管瑤仙,懊惱無比的接著道:
  「二小姐,你看看這成什麼天理、成什麼世道?無來由的居然背上這麼一口黑鍋,說又說不明,辯又辯不清,真叫憋死人啦!」
  管瑤仙這一陣卻是冷靜下來,她低聲道:
  「不用急,且看他們打算怎麼辦,你穩著點,我自有主意。」
  喬少坤來到君不侮面前,眼角往斜裡吊起:
  「是你自己把銀子交出來呢,還是要我們替你抖漏出來?」
  君不悔退後一步,掙紅了臉孔:
  「喬大當家,你千萬不要聽信姓古的胡言亂語,他只是嘴油舌滑,戲演得好,其實沒有一句真話,裡裡外外全在耍弄各位另帶狠栽了我,的確我和他毫無干係,更不曾收他分文銀錢,喬大當家,你是老江湖,可別上了他的邪當!
  喬少坤好像沒有聽到君不悔在說什麼,他形色間透露著厭倦,聲音也冷厲如刃:
  「品三,看樣子不宰殺個把人見見猩紅不行的了,天下有這等的道理麼?連討回自己的銀子亦竟如此困難,事情,待傳揚出去,便別人不笑話,也夠我嘔上十年……」
  郭品三大聲道:
  「當家的說得是,我他奶奶早就不耐煩,準備拿他們其中的一個開刀啦,卻不知當家的相中了哪一人?」
  瞧向君不悔,喬少坤生硬的道卜
  「我看這小子挺合適,他嘴硬,只不知身架骨夠不夠硬?」
  郭品三獰笑起來:
  「當家的,我要一刀剁不下他的狗腦袋,便算你們家狗生養的!」
  說著話,他的魚鱗紫金刀倏然自背後翻現,金黃色的光芒流閃如波,鋒利的刀口微微掣顫,端的是一副待要下手砍人頭的架勢。
  於是,管瑤仙蕭索的開了口:
  「犯不著來這一套,你們不是要銀子嗎?給你們銀子也就是了……」
  郭品三大吼:
  「卻是拿來!」
  管瑤仙的一雙鳳眼水盈盈的橫向古文全,用極其肯定的語氣道:
  「好吧,姓古的,你既然坐實了我們,我們也只有認了,你擋在君不悔與我中間,愣要拆散我們的姻緣,你是起的什麼念,安著什麼心,以為我看不出來?」
  原來是胡謅瞎撰的情由,古文全再也料不到管瑤仙竟縷著順了上來,而形態認真,言語塌實,活脫真有這碼子事一樣,他不禁大為慎戒,異常小心的道:
  「此情此景之下,還提這些作什麼?人家要的是銀子,不是要你重表過往今來--」
  管瑤仙冷冷的道:
  「這就要說到那筆銀子,古文全,你是在多久以前將銀子交給君不侮的?你可不要忘記,銀子從『十三人狼』那兒轉到你手中,至少已有四個多月了!」
  搞不清楚管瑤仙是在弄什麼玄虛,但古文全卻知道絕對不是好意,那或者是一個圈套,或者是一個話結,卻用誘導式的談話來引他入彀,狠狠的,他暗中警告自己,萬萬不能中計翻船,否則就大事不妙了。
  管瑤仙提高了聲調:
  「說話呀,古文全,你只告訴大家,這筆銀子你什麼時候交給君不悔的?」
  嚥著唾沫,古文全力持鎮靜的道:
  「大約,嘔,有三個月了吧。」
  管瑤仙打蛇隨棍上,神色嚴肅凝重:
  「不錯,虧你還記得你是三個月之前就把這筆銀子交給他了,古文全,我早就明白你的私心,知曉你強欲破壞我與君不悔結合的惡計,所以我亦事先做了安排,那筆錢,我已從君不悔手裡要了過來,替他--也是替我們購置了三百畝良畝,外加一幢合院的莊屋,現銀子已用盡,如今是一文不存了!」
  君不悔總算開了竅,福至心靈的跟著道:
  「是呀,銀子都購置了田產,哪還有剩?古老大你與我相約在此,乃是讓我引你前去看田分地,怎又逼著我把銀子交出來,前些日子呂姑娘代買田產的事,我也暗裡知會過你啦……」
  大腦袋上冒出冷汗,古文全胖臉透赤,蹦跳如雷:
  「住口!你兩個在混扯些什麼?哪一個叫你買田置產,哪一個又要同你們分田分地?一派狂言虛語,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喬少坤目睹此情,更不禁又怒又惱又滿心疑惑,他重重一哼,厲烈的道:
  「你們兩邊是在搞什麼鬼;一會是銀子,一會是田產,一會又變化莊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看你們通通不想活了!」
  管瑤仙平靜的道:
  「意思很簡單,喬大當家,就是說現銀子沒有了,現銀換成了三百畝田,一幢莊捨。」
  君不悔又笑嘻嘻的接道:
  「銀子是古老大親手交給我的,囑咐我去購田置產,他原意是不叫呂家姑娘知道這樁事,但偏生呂家姑娘曉得了,硬要我把錢交給她去支配,但也沒有買別的,仍然是買的田產,唯一的差別是田產都過繼在呂家姑娘名下,我曾悄悄把這情形向古老大私下稟報,所以他一頭惱火,今番約了我來,就待逼迫我將田地房契轉還給他……」
  兩眼瞪得宛似噴火,喬少坤咆哮著:
  「這都是實情?」
  君不悔信口開河,卻像入了門,上了道,回答得十分流利:
  「句句不假,古老大眼下對當家的難以交待,又捨不得把田產讓出,這才嫁禍於我,呂家姑娘是看不過去了,乾脆全盤托出,要落空,大家都落空,誰也別想沾著!」
  喬少坤粗聲道:
  「田產買在哪裡?」
  管瑤仙迅速的道:
  「南邊稻香村,村尾那幢磚砌四合院房舍與緊鄰著的三頃地就是!」
  喬少坤吸了口氣:
  「房地契何在?」
  管瑤仙輕輕的道:
  「都放在那邊屋裡,只要大當家隨我們前去,便可完全點交予大當家,哦們看穿看透了,這種非份之財,也實是取他不得!」
  此時,古文全業已急得差點尿濕褲襠,他焦切的直嚷嚷:
  「純係子虛烏有,一派胡言,大當家,你萬萬不要聽信他們的謊話,這兩個人是在哄騙你啊……」
  管瑤仙相當沉穩的道:
  「古文全,你自己說的,把三萬兩銀子交給了君不悔,君不悔既不曾遠走高飛,亦沒有逃避藏匿,今天更來此地與你相見,如果他想坑你吃你,你還會遇得著他?當然他是對你有承擔才來的,否則,偌大一筆銀子他能獨自生啃了不成?」
  連連點頭,君不悔道:
  「呂家姑娘說得是,古老大,我早就想通了,該你的便是你的,我和呂家姑娘不作興橫加侵佔……」
  喬少坤突然嘶啞的吼叫:
  「什麼他的你的?誰的都不是,完全是我的!正主兒尚未說話,你們就開始坐地分起贓來?你們要能分我的,我又去分哪一個王八蛋的?」
  管瑤仙從容的道:
  「我們不分你的,大當家,我們要還給你,還不出現銀沒關係,田地房產也是一樣!」
  古文全身上出汗,背脊樑卻一直泛冷,他搓著雙手,期期艾艾的道:
  「大當家,這兩個人……咂,怕是在耍名堂,大當家,只恐其中有詐……」
  喬少坤竭力抑止著自己那股沖頭的火氣,徐徐的道:
  「我累了,也煩了,玩假使詐都不要緊,我們且去看看那些田產,點收契據,要是沒有花樣,你們幾個死活全順當點,設諾再出紕漏,我要不剝下你們四張人皮,你們就朝我祖墳上撒尿!」
  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僵笑,古文全的臉色已透了青:
  「可是……大當家,他們所說--」
  一揮手,喬少坤猛叱:
  「閉嘴,你要再敢多講一句話,我現在就先拔你的舌頭,敲掉你每一顆狗牙!」
  有些目眩神迷,暈頭脹腦的郭品三也忍不住嘀咕起來:
  「這是怎麼一筆爛帳、又算那一碼事?各說各話,東扯西拉,從南天門糾纏到十八層地獄,若繼續混扯下去,我不瘋也要瘋了!」
  喬少坤雙眉緊皺,煩躁的吆喝:
  「品三,交待下去,我們這就上路押著這四個東西到那……到那……」
  管瑤仙伶俐的接上口:
  「稻香村。」
  瞪了管瑤仙一眼,喬少坤悻悻的道:
  「我們去稻香付!」
  於是,郭品三匆匆出了廟門,向他的兄弟們一疊聲發話傳令,管瑤仙趁這個空檔,拋了個眼色給君不悔,君不悔會意的微微點頭,再望望古文全與顏灝,兩位仁兄正苦著臉愣呵呵的站那兒,模樣活脫一對去了蓋的龜孫。
  濃霧已經變成薄霧,但仍是有霧,淡濛濛的氣氳浮沉飄漾著,彷彿漫天接地的散著一層白紗。
  十三個人牽著十三匹馬,鐵匝一樣走在四周,君不悔與管瑤仙,古文全同顏灝便圈在中間,大伙踩著積雪往前趕,除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光景沉悶又僵窒。
  管瑤仙緊緊靠在君不悔身邊,當她跨過一個雪窪之際,極輕極輕的吐出幾個字:
  「我們找機會逃……」
  幾乎不易察覺的頷首,君不悔悄然道:
  「我曉得。」
  跟在他們後面的古文全沙著嗓門開腔:
  「喂,那什麼稻香村還有多遠路程哪?」
  管瑤仙回頭嫣然一笑:
  「遠在天邊,姓古的!」
  一錯牙,古文全怨毒的道:
  「臭娘們,你施得好計,我看你到時候如何收場!」
  管瑤仙鄙夷的道:
  「我叫你含血噴人,姓古的,了不起大家玩蛋,你也鬆散不了!」
  薄霧裡顯出了郭品三那張大鬍子面孔,粗聲粗氣的呼喝:
  「不准說話,都給老子放規矩點!」
  古文全激動的大叫:
  「郭大哥,他們是在唬弄各位呀,明擺明顯的玄門兒,硬是合身朝裡栽,豈不是冤透?」
  霧中一掌揮來,卻是出奇的准,打得古文全險些一個跟頭橫跌地下,郭品三惡狠的罵著:
  「在嚎你奶奶的哪門子喪?你把銀錢給了人家,人家將置妥的田產交還我們,這能叫玄?我看你才使陰耍壞,到了這一步猶打譜拖賴?」
  古文全捂著消不下去的腮幫子,有苦說不出,若非這個境況不適宜,他差一點就待號陶大哭。
  現在,一行人馬已來到一面林木枯疏的斜坡上,坡下是一條結冰的小河,他們行經的路線,距離小河約有百多步遠。
  管瑤仙小聲道:
  「你會不會泅水?」
  君不悔笑了:
  「這個天氣?」
  暗暗擰了君不悔一把,管瑤仙低促的道:
  「不要說笑,我是問真的!」
  君不悔呵了口氣:
  「會,不但會,還挺在行,一個猛子鑽進水裡,我能潛行半里路不需換氣……」
  管瑤仙細細的道:
  「看到坡下那條河了?我們便借它來個水遁!」
  不由打了個寒贖,君不悔的聲音都在發冷:
  「冰天雪地去跳河?二小姐,你不是迷糊了吧?那河水能把人凍僵……」
  白了君不悔一眼,管瑤仙壓著嗓音:
  「別這麼沒有常識,河面是冷,冰下的河水並不冷,潛進水裡固然不好受,但絕對熬得住,你聽我的,包管錯不了!」
  側首看著那條結冰的小河,君不悔又哆嗦了一下:
  「這未免太過冒險……」
  管瑤仙眉梢挑起,慍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乾咳一聲,君不悔只有無奈的點了點頭:
  「好吧,咱們便水遁……」
  一邊,郭品三的叱吼聲又傳了過來:
  「你們兩個在咕噥什麼?想先吃生活?」
  管瑤仙摹地尖叫著手指坡上:
  「就是那兒啦,你們看呀,稻香村!」
  這一叫一嚷,不但「十三人狼」的二十六隻招子本能的望向她手指的地方,連古文全同顏灝的兩雙眼睛也被吸引過去,便在這瞬息之間,管瑤仙與君不悔猝然一個貼地翻滾,順著左側二位監守者的身邊衝了出去,待到這些惡煞驚覺,他們已經連竄帶撲的到了三十步之外!
  吼罵叱叫的聲響立時亂成一片,霧氣氳氤裡寒芒掣閃不斷,七八種暗器破空飛射,卻天幸藉著霧豆的迷濛,雪色的反映,掠舞呼嘯的各式暗器失了準頭,紛紛打向虛處,空自擊得冰雪濺散飛揚!
  一聲接一聲的「噗嗤」,一個連一個的翻騰,就當「十三人狼」曝叫著群追而來的時候、君不悔已頭前腳後,怒矢一般衝向河面,他雙手合攏下躍,「喀察」震響冰裂浪湧,人已鑽入水中!
  真是好運道不是?河冰結得不厚,而人一下水,這河水還的確不算冷,也不知是太耗力或是大興奮,君不悔竟覺得水底下溫乎乎的呢!
  又是一聲浪花濺起,朦朦朧朧的水波中,管瑤仙也跟著潛沉,君不悔踏水略升,一隻手已握住了管瑤仙的一隻手。
  水底下,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是從緊握的兩隻手問,卻能以體會出雙方的心境意識——那是一種多麼美妙的歡愉,又是一種如何自得振奮啊。
  於是,他們迅速往下潛泅,他們的動作非常快,非常利落,要不是在這樣危殆的形勢下,要不是這等鬼天氣,玩上這趟鴛鴦戲水,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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