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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柳殘陽] [大煞手][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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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44:3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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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真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煞手,武功高絕到匪夷所思的地方,且又滿腹正義,一腔柔情。
他救下因愛受戮的晏立,又連夜救出晏立被霸佔並將遭殺的未婚妻。因大意中毒被關在青松山莊荷池下的龍王牢,受盡非人的種種酷刑。脫困後,鬥殺角虎、翼象、野人、群蛇,救出也中計被囚的包要花、君心恬等。
  逃到荒山暫避時遇到「無雙派」眾人,項真與之結為知己。無雙派與,黑手黨有過節,項真慨然協助其攻打黑手黨堂口碑石山,卻不幸中計敗退,與殘勇到牛家窪養傷。
  月後,項真回碑石山打探,路遇荊忍與西門朝午決鬥,將其化解,二人又激於義憤,願助項真討伐黑手黨。他們先結伴夜探抱虎莊,衝破各種歹毒無比的機關,但終未能救出被囚同夥。
  無雙派大掌門鐵獨行親率數千兒郎征伐黑手黨及幫兇赤衫隊,項真等人既為前鋒,又涉險屢探敵情。
  如意府的黑髯公稱霸一方,淫邪好惡,是,黑手黨的依恃。項真助無雙派消滅了這個惡魔和他聚集的惡勢力,並勸解了鐵獨行饒恕了引發戰火的女兒鐵娘娘和與之私奔的康玉德。他又從刀下救出了梅蕊,卻與這個女人結怨。
  血雨腥風之後,項真與君心恬擺脫世俗的偏見,擬結同心,卻又因青松山莊之仇未報,而與西門朝午、包要花去尋仇。他們痛快淋漓地報了當日仇,雪了心中恨,也報答了有恩於他的奚嬪,卻婉拒了奚嬪的求愛……




第01章 奈何山上 奈何魂
第02章 無盡悲歡 無盡仇
第03章 一波未平 一波起
第04章 干戈暫息 山中去
第05章 落難怪客 假亦真
第06章 鐵膽血刃 豪士色
第07章 酷虐之刑 龍出困
第08章 粉羅帳外 飛煞星
第09章 八臂神威 氣吞虹
第10章 殘命斷魂 佳人情
第11章 鬥智施謀 老枯井
第12章 假陰山裡 擒鬼獠
第13章 人獸之爭 太艱難
第14章 柳暗花明 紅顏情
第15章 龍浮淺灘 亂石坡
第16章 草莽來雄 無雙派
第17章 掌挫半弧 旅中敵
第18章 陰毒死士 黑手黨
第19章 西河鬥命 狠又殘
第20章 峽谷伏兵 金鼓動
第21章 血刃欲接 碑石山
第22章 血刃交映 大龍角
第23章 惡纏狠拚 死與生
第24章 危機四伏 氣難嚥
第25章 霹靂火海 魂如糜
第26章 碧血烈魄 英雄種
第27章 赤衫映林 仇上仇
第28章 傷虎之威 兩個半
第29章 劫後餘生 再圖雄
第30章 血腥林外 起血腥
第31章 大義釋怨 手聯手
第32章 先入虎穴 謀虎子
第33章 鐵膽雄心 探劍山
第34章 霹靂蛇火 震群虎
第35章 豪勇吞山 氣凌雲
第36章 路回澗重 險中危
第37章 騰龍躍虎 出重圍
第38章 戰雲漫漫 籠大荒
第39章 刃炫馬嘯 雪隱血
第40章 刃炫梭舞 萬馬騰
第41章 浴血搏命 悍中殘
第42章 山雨欲來 前程險
第43章 霹靂火海 撼天地
第44章 真偽詭幻 化龍翔
第45章 鐵膽履險 入重圍
第46章 血灑舊樓 煞手威
第47章 如意府前 隻身闖
第48章 羅剎網裡 溫柔陣
第49章 紅粉多情 洩天機
第50章 梅蕊懷春 訴隱諱
第51章 返璞歸真 龍戲鳳
第52章 犯險履難 劫紅粉
第53章 血掌索魂 大煞手
第54章 石倉幽幽 聽驚雷
第55章 鐵騎撼山 險中危
第56章 碧血烈火 豪士膽
第57章 龍行風雲 震天威
第58章 捨命瀝血 男兒魂
第59章 鐵騎無雙 城下盟
第60章 門裡求生 不屈死
第61章 毒心鐵膽 博生死
第62章 勝負兩分 賓作囚
第63章 血債血償 因果明
第64章 親仇鳳恨 父女會
第65章 險亡還存 舐犢情
第66章 恩怨了了 瑞氣呈
第67章 偃鼓收刃 怨分明
第68章 含悲凝恨 不領德
第69章 北返歸騎 欲連心
第70章 伊人情深 鵲橋會
第71章 衷腸細訴 雙心結
第72章 豪意攝婚 難解仇
第73章 細論恩怨 氣凌敵
第74章 以眼還眼 血償血
第75章 干戈將起 金鼓動
第76章 龍腸魔臂 生死搏
第77章 血掌爭霸 震幽穹
第78章 烈火毀穴 洩仇恨
第79章 焦上雪恥 誅妖丑
第80章 寒地躡敵 舊時景
第81章 前車有轍 豈堪蹈
第82章 逼魂索命 亂石坡
第83章 恩怨分明 真英雄
第84章 幽情暗寄 太艱難
第85章 巧計脫困 溫柔鄉
第86章 細論前塵 齊三心
第87章 狹路相逢 故舊仇
第88章 捨命瀝血 男兒魂
第89章 狠挫舊仇 強豪膽
第90章 揮手血腥 朝寧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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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45:22 |只看該作者
第01章 奈何山上 奈何魂

  山是黑的,嶙峋嗟峨的石頭是黑的,連在石隙巖縫裡生長出來的花草也是黑的,黑得冷森,黑得酷厲,黑得不帶一丁點兒「活」的氣息。
  這座山不太高,卻邪得令人心裡起疙瘩,有六棵黑色的巨松並排挺立山頭,這六棵巨大的松樹枝幹古虯,伸展盤繞,似是六個惡魔揮舞著他們的手臂,押舞著他們的手臂嘯弄於天地之間。
  而天,天是陰沉而翳重的,雲很低,很濃,濃得似一團團的黑墨,也像一團團的壓在人們的心上,現在,正是秋涼,金風吹拂,似在哭,含著淚。
  一蓬血淬然噴起干一塊黑色的山石之後,又被風吹得散濺了一地,一個身材魁語的大漢,像喝多了酒,歪歪斜斜的走了出來,打了兩個轉子,重重的跌到地上,他的天靈蓋已經爛碎,粘白的腦漿與鮮紅的血液混攪在一起,宛如一枚爛透了的紅柿子。
  「呼」的一聲,另一條身影凌空拋起,似一隻怒矢,整個撞在另一塊山石上,又被反震之力彈回,再碰到後面的黑巖,清脆的骨骼碎裂聲傳出老遠,冷漠的山石表面抹上紫紅色的血漬圈圈,紫紅色的血斑點點,那山石,黑得更醜惡了。
  風尖銳的呼嘯,山頂的六株巨松擺舞得更兇猛,更猙獰了,但是,這黑色石山週遭的氣氛卻如此寂靜,死樣的寂靜。
  越過眼前這幾塊猙獰的山石,七個穿著黑色長衫,容貌陰鷲冷酷的中年人,站成了一個半圓,六雙半眸子裡的光芒閃射如電,卻匯聚成為一個焦點,如野獸面對著他們的獲取物——一個淺黃色的身影。
  這人站在一個弧度的中央,黃色的儒衣飄舞得灑脫之極,一雙眼睛清澈澄朗,鼻子挺直端正,厚薄適度的嘴唇紅潤得誘人,他的衣衫色調是黃得如此安詳,如此寧靜,那鵝黃的色彩隱隱流露著一種無可言喻的華貴高雅氣質,襯著他那潔白細膩的肌膚,那有意無意間的脾腺之態,十足像一位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
  他們八個人,就如此靜靜的互相凝視,暫時,沒有任何動作,方才死去的兩個人,彷彿與他們毫無關聯,彷彿那是發生在另外一個遙遠的地方的一件遙遠的事情一樣。
  緩慢地,站在最左邊的一個黑衣人開始略略移動了一點,那美得迷人的黃衫客淡雅的笑笑,修長的雙手美妙的交疊於胸,黑衣人似乎非常顧忌,粗厲的面孔緊繃著,鼻尖上汗珠盈盈。
  右首的另一個黑衣人,憤怒的睜著他只剩下一隻的左目,重重的「哼」了一聲,於是,左邊的黑衣人猛一咬牙,像一抹閃電,淬然撲上,掌影如刃鋒漫天,飄忽卻又凌厲的攻向那位黃衫客!
  隨著他的動作,其他六個黑衣人同時掠進,剎時銳風激盪,掌勁如潮,黑色的身影晃飛似鴻舞長空。
  只是瞬息,那人們僅僅眨眨眼皮子的時間,一條人影宛如失去了他身體的重量,一塊石頭似的被猛然拋起,如方纔那兩個先登極樂的朋友一樣,毫無掙扎之力的被摔飛到嵯峨犬齒交錯的山石間——
  「噗」的悶響刺耳的傳來,眼前,又已恢復了原來的局面,黃衫客在中間,黑衣人圍成一個半圓,不過,現在只剩下六個人了。
  黃衫客年輕而伎俏的面孔上沒有一絲毫表情,淡淡的,非常平靜。平靜得如一泓深逢的潭水,那神態,似是整個寰字毀滅在他眼前也不會引起他的慌亂似的。
  雙方沉默了片刻,又突然人影飛閃游動,於是,又有一條身軀被強力震起,剎時後又恢復了原先的形勢,自然,黑衣人這一方面已減少成五個人了。
  這些黑衣人的為首者,大約便是那少了一隻眼睛的中年漢子,他的面孔瘦削露骨,眉毛稀疏,一發狠便現出嘴裡的兩枚大板牙,這時,他睜著那只獨目,眼白上血絲滿佈,他的四個同伴,也個個面孔肌肉緊繃,額角淌汗,神色中,流露出極度的惶急與不安。
  獨目向他的同伴巡掃了過去,假如照方纔的方式推演,現在,應該是那位倒數第一個,有著一大把絡腮鬍子的黑衣大漢動手了,但是……
  那大漢咬著嘴唇,粗大的喉結在不停的上下顫動,目光裡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慌亂,不錯,當一個人明知道他父母所賜的生命要毀在眼前,不論他這條生命是善良抑是邪惡,他都會戀戀不捨的。
  黃衫客靜靜的望著他,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獨目人深深吸了口氣,瞳仁的光芒剎時變得如一條百步蛇似的冷酷陰毒,而這目光,又冷酷的投向那虯髯大漢的身上!
  虯髯大漢倏然大吼了一聲,身形暴凌的三轉九折,奇異的撲擊而上,黃衫客抿嘴一笑,快速得似西天的流電,當其他四人的側攻夾襲尚未及到達可以夠上的位置,在一片翻飛起落的掌聲中,他的雙手豎斜如刃,那麼令人不及追攝的一掠而回,虯髯大漢已一聲慘號,像先前他死去的同伴一樣,骨碌碌嚕的震彈而出——他心裡明白,方纔,敵人雙手那一劈之勢,他已結結實實的挨上了十六掌,但是,他也只是心裡明白,卻一輩子也說不出來了。
  又恢復了原狀,僅存下的四個黑衣人已無法再布成一個半圓的包圍陣勢,他們並肩站成一排,汗水已濕透了他們的黑衫,微微的喘息襯著他們的驚駭與絕望,生與死,就快分明了。
  黃衫客優雅的一拂衣袖,鵝黃色的絲質儒衣泛起一抹淡淡的柔潤光彩,他仰首望了望空中沉重的雲翳,輕輕喟了一聲,那模樣,似在觀賞秋的景色,文靜裡帶著說不出的儒雅,平和極了。
  於是——
  就在他那聲輕輕的喟歎出唇之際,光影一閃,又有一條黑影飛掠著罩到,另三條人影亦分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攻向他可能移動的三個角度!
  但是,他沒有移動,沒有絲毫移動,雙掌幾乎無法看清的倏然閃晃一下,那閃晃的姿勢是如此美妙,如此詭異,卻又如此辛辣,當凌空撲擊的人影被硬撞出去的同時,黃衫客的掌聲仍然有足夠的時間回截猝襲另外三個幾乎在同一時間攻來的敵人!
  兩條人影四掌驟而互拍,千鈞一髮中,狼狽不堪的倒仰而出,另一個沒有借上這種助力的黑衣人卻沒有這麼幸運,當他驚覺情勢不妙時,黃衫客的右掌已如鋒利堅刃一樣的自他頸項擦過——那麼輕輕悄悄的擦過,只是,帶起了他那顆大好的頭顱。
  動作在須臾間展開,又在須臾間結束,黃衫客又仰首向天,一聲輕喟又自他口中發出,彷彿他一直就沒有中斷過這個悠閒而文雅的動作,天知道,就在他這細微的舉止間,兩條生命已經寂滅了,永遠的寂滅了。
  目前,孤單單的,剩下的兩個黑衣人,有如兩個木雞般呆在那兒,三隻眸子裡的神色黯淡得如秋螢遠去後殘留的那一點可憐的光暈,這光暈裡卻包含著巨大的悲憤和畏懼,有一股「力礎之下心空餘」的意味。
  黃衫客淡漠的注視眼前這兩個人,他的面孔上沒有得意,也沒有慶幸,那神情,宛如擊敵致勝的結果本來便是應該歸屬於他一樣。
  兩個黑衣人對望了一眼,那獨目者的凶戾氣焰已經完全消失,他的另一個同伴,是個身材肥胖又十分高大的中年人,這高大的黑衣人滿臉橫肉,頷下生著一顆拇指大小的黑痣,黑痣上的一撮痣毛正在輕輕抖索,他的面孔上沒有明顯的退縮之色,但是,這撮痣毛的抖動,已經將這位高大漢子的心理說明得清楚了。
  黃衫客從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他仍舊沒有吐出一個字,眼神中,卻流露著極度的徹悟與智慧之光,似乎他隔著一面透明的水晶鏡望穿過去,已清晰的看到眼前這局勢延續的結果,他那神態,在平靜中令人感到有一種無可抗拒的窒息與震懾之力。
  幾乎不易察覺地,緩慢地——
  兩個黑衣人在悄然向後移退,這移退,說是這兩個黑衣人慌駭之後的有意動作,毋寧說是他們兩人在心神驚懼之下的下意識反應,甚或,以他們往昔的強悍習性,連他們自己都可能不知道他們已在畏縮了。
  黃衫客半側過臉,默默凝注身後不遠的六棵黑色巨松,松樹的枝丫在盤結飛舞,在寒瑟的秋風裡掀起如濤之聲,天上的烏雲滾動著,聚合著,四周光度晦澀,在這猙獰的黑色石山襯托之下,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獄圖啊!
  微微歎了口氣,黃衫客的語聲如來自九幽,那麼遙遠的響起:「這奈何山,真是淒冷蒼涼。」
  兩個黑衣人暗裡一哆嗦,不知所以的互相看了一眼,黃衫客轉過身來,目光遠淡的望向山下的一片浮沉落霞:「世上萬物輪轉,皆有生息,天地運行亦順著生息之道週而復始,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例外,花有開放,也有凋零,人自墜地,終至衰老,四季轉換,白晝黑夜,互相交替而永遠不能無異,今日,與明天便截然不同,花謝了,縱使再開,也永遠不是原來的那朵花了,人一去,不會再有這個人回來,而現在……」
  他的雙瞳清澈的望著兩個黑衣:「今天快要過去,永沒有第二個今天來了,黃昏象徵著一段最美麗的,詩情畫意的沒落,代表著不朽的結束,人在這個時候離去,意念與感觸上應該非常舒適與恬靜。」
  可憐生的,在這個時候,兩個黑衣人哪裡還有心緒領受黃衫客這一段充滿了柔靜的話語,他們又不知不覺的退後了幾步,三隻眸子不敢稍有閃眨的瞪視著黃衫客。
  黃衫客淡淡的一笑道:「這山的名字不好,也叫奈何,二位,九泉之下有道奈何橋,你們知道不?」
  獨目者喉頭顫動了一下,他鼓足一口氣,語聲卻沙啞低澀:「項真,你夠狠……」
  黃衫客搖搖頭,道:「不,我不狠,人活著,不要有痛苦存在心間,若這痛苦大深沉,還不如遺忘,當然,深沉的痛苦是不易遺忘的,但是,我們卻知道有一種最佳的方法,你們不會忘記今天的仇恨,也是痛苦,我用這最佳的方法免除你們的痛苦,不是非常仁慈而又寬厚麼,嗯?」
  肥胖的黑衣大漢驀然一跺腳,氣塞胸隔的大吼道:「古哥,我們還等什麼?你還怕咱們死了沒有人報仇?」
  黃衫客冷冷的接上道:「會有的,如你們運道好,你們便不會白死。」
  獨目者那只獨目驟而凶光暴射,喘息剎時急促起來,黃衫客淡漠的一挑那雙劍眉,猝然掠進——這是他自開始以來,首次主動攻擊!
  淡黃色的影子如一抹流光,獨目的與胖大的黑衣人方始驚覺,已經到了眼前,兩個人慌忙分躍左右,四掌齊出斜劈,但是,卻有如擊向一個虛幻的影子,尚未來得及收勢變招,那肥胖的黑衣人已厲嗥一聲,滿口鮮血狂噴的仆跌出九步之外!
  獨目者心頭的跳動似乎已在這一聲厲號發出的同時凝結,他不及側視,雙掌迅速按地,兩腳似兩個流錘般拋甩而起,但是,不幸得很,黃衫客在古怪的一個迴旋之下,已握住了他的雙腳,像要擲掉他仇恨一樣地猛力摔出,獨目者在空中掙扎翻舞,他似乎要脫出這股足可致他於死命的強大力量,可是,他顯然失敗了,就在他的四肢盡力箕張之際,時間已造成了遺恨——他的背脊整個撞在一塊堅硬的黑色山巖之上,反震之力,又將他硬生生的朝反方向彈出了七尺!
  黃衫客望著這一幕悲劇結束,他沉默了片刻,慢慢的走到獨目者奄奄一息的身軀之旁,獨目者的面孔,這時看去有著極度的怪異,臉上的線條,扭曲得完全不似一個曾像個「人」的面孔,他的嘴巴大張著,兩隻大板牙暴露唇外,稀疏的眉毛隨著他胸腔的起伏在顫抖,滿臉是血,一隻獨目,像要突出眼眶一樣盯視著俯身向他凝望的黃衫客。
  黃衫客靜靜的看著他,靜靜的道:「古固,假如你痛苦,那麼,這痛苦就會很快消失了!」
  獨目者喉頭呼嚕著,獨目泛白,他努力翁動著嘴巴:「項……真……你……確是……背著……煞字一個!」
  那黃衫客,嗯,他叫項真,平淡的看著古固,平淡的道:「善泳者溺,古固,哪一天,我也說不定栽在另一個地方,或者我們的情形不盡相同,但,結果卻一樣,我們遲早都得在奈何橋上過一遭。」
  古固的眼球上翻,瞳孔的光芒淡散,他哆嗦著,吃力的叫:「等著你……圈抱九龍……全在等著你。」
  語音尚在寒冰的空氣中繚繞,說話的人卻已在一陣劇烈的抽搐後寂然不動,是的,他怕永遠也不會動了。
  項真站好身子,回顧山頭的六株巨松,喃喃的道:「深秋了,天地間的氣息實在蕭索,似秋月之下聞蕭聲,淒涼……」
  他轉身下山,有如一朵淡淡的黃色雲彩,那麼飄渺,那麼灑逸,像一顆劃空而過的流星,當你發現,已經消逝無蹤。
  奈何山,依舊聳立在煙霧似的沉靄之中,就像煙霧裡的一個幽靈,朦朦朧朧的,淒淒切切的,它不知道生命的意義,它不會識得人世間的悲苦,或者,它只曉得奈何!
  輕輕的風吹拂著那柔黃的衣衫,項真飄逸的行走在這條寬闊的驛道上,路兩旁的白楊樹上只剩下稀疏的枝梗,像一幅隨意揮灑的淡墨畫,顯得如此清雅,而在清雅中,又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虛虛渺渺的意態。
  一條清溪,在幾株幼松之側彎向裡去,這幾株幼松,那麼靜逸的生長在驛道旁的窪處,青松白楊,相映成趣,另有一番風光。
  項真那雙如劍斜聳的眉毛微微舒展了一下,漫步行入,在清溪之邊安適的坐了下來,默默凝視著清冽的流水,那麼專注,那麼平靜,彷彿欲在流水中撲捉著什麼,這,或是過去,或是將來。
  溪水中,升起一連串的泡沫,泡沫浮在水面上,隨波而去,又散了,散得乾淨,散得不帶一線蹤影。
  悄然歎息一聲,項真的眸子裡泛出一層朦朦朧朧的,如夢如幻的煙霧,他的面容沉靜,在沉靜裡,微漾著悒鬱與落寞,而這樣,卻越加使他的神態俊逸,越加使他美得尋不出些兒瑕疵了。
  遠遠的,有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傳來,這步履聲很急,很亂,沒有看到,已可猜測出那奔跑的人,是處在惶恐失措的情形之下。
  項真淡淡漠漠的往外飄了一眼,路上,他已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蹌踉奔進,這人一臉絡腮鬍子,膚色黝黑而兩隻眼睛又圓又大,但是,他此刻渾身上下卻染滿了血跡,髻發散亂,面孔上充滿了痛苦與悲憤交織成的條線,張著嘴已,流著白色泡沫似的唾液,那樣子,狼狽加上淒慘。
  忽然這大漢重重的在地下摔了一跤,他慌忙爬起,但卻在一聲尖銳的鞭梢子呼嘯中,又仆倒下去,背上,清晰的映現出縱橫交錯的,血淋淋的鞭痕。
  項真向那人背後看去,嗯,在尋丈之外,一個身材修長,穿著一襲月白儒衣的年青書生,正單手負在身後,右手握著一條九尺多長的細刃蟒鞭,那麼閒閒散散的,像在抽苔一頭狗那樣地鞭打著這高大漢子,看情形,像這樣一路鞭打下來,已經有很長的一段路途了。
  那大漢在地下痛苦的嗥哼了一聲,竭力挪動著身子閃躲著,年青書生那張俊秀的面龐卻沒有一絲表情,鞭梢子似雨點一樣猛烈的抽打下來。
  大漢的衣衫像花蝴蝶般染著血跡飛舞,他暴突著眼睛,牙齒深深陷入下唇之內,血,被鞭梢子帶得四散迸揚,但是,這大漢就是咬緊了牙關不吭不叫。
  年青書生抿著他的嘴唇,鼻孔微微翁動著,刷的將蟒皮鞭抖了一個鞭花,一下子纏在那大漢的脖子上,猛力將他扯得離地飛起,又沉重的摔在地上。
  大漢躺在地上,渾身抖索,四肢在不停的痙攣,血肉模糊的傷口上沾滿了泥沙,汗水濕透了他那件破爛不堪的衣裳,他仍然瞪著雙眼,仍然那麼不屈不服的死死盯著那年輕書生,目光裡,有強烈得足可焚熔一切的仇恨之火。
  年輕書生陰沉沉的望著他,冷冷的道:「晏立,這段路不會太長,你可跑到盡頭,到了那裡,自會有人給予你應該得到的報償。」
  大漢強烈的抽搐了幾下,淒然卻頑悍的笑了笑,啞著嗓子:「姓魏……的……你……你不用這麼狠……我宴立……不……不會向你求饒……」
  那姓魏的年輕書生哼了一聲,陰森森的道:「求饒也沒用,晏立,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在幫裡也混了近十年的時間,不想你卻罔顧信義,喪盡天良,竟敢私通幫主愛妾,晏立,我真為你感到羞恥,雙龍義幫裡竟出了你這種敗類!」
  叫晏立的大漢,瞳孔中升起一陣迷迷茫茫的愴然,他痛苦的閉上眼,喉結在急速的抖動,可是,他沒有為自己聲辯一個字,當然,現在便是有所聲辯,也不會有任何用途了。
  姓魏的年青書生用手中蟒皮鞭在頰上揉了揉,冷峻的道:「我魏字自接任雙義幫紅旗以來,與你相交亦算不惡,你應該知道我的習性,淫惡邪蕩,我最是不容,使我難堪的是,想不到第一個交在我手中處置的本幫叛逆,竟會是你!」
  晏立又痙攣了一下,但仍然沒有出聲,那書生,魏宇,淡淡的道:「我無法使你早些求得解脫,因為我要忠於幫主的諭令,這一路上,只有請你忍耐,到了地頭,幫主的叛妾會與你一起送上柴堆火焚,那時,你就不再痛苦了,很快就可以使一切平靜了。」
  說完了這些話,魏字神色一沉,叱道:「現在,你起來!」
  晏立咬著牙,抖抖索索的爬了起來,他剛剛搖晃不穩的往前走了兩步,魏字已一聲不響的淬然向他抽了兩鞭,鞭梢子答在皮肉上的聲音清脆得刺耳,晏立打了個蹌踉,但沒有再摔倒,他喝醉了酒一樣地往前走來,已經快到項真坐著的地方了。
  魏宇輕飄飄的跟在後面,手中蟒皮鞭左右交換,沒有一點點憐憫的抽打著前面的大漢,一雙眼睛,卻警覺的往項真坐著的地方斜了過來。
  又是一鞭抽在晏立的頭頂上,晏立悲嗥了一聲,一個跟頭僕在地上,他全身簌簌抖索,用嘴巴啃嚙著地上的泥砂,雙手十指痙攣的抓挖著地面,魏字往前邁了一步,生硬的道:「晏立,爬起來!」
  晏立奮力往上挺了一下,卻癱瘓了似的再度仆倒,他努力試了兩三次,但依舊沒有爬得起來,魏字臉色冷漠,手腕一振,蟒皮鞭在空中呼呼盤舞,刷刷刷,又是十多鞭抽了下去,打得晏立四肢拳屈,全身抽動。
  一個淡淡散散,像天塌下來都驚動不了似的語聲,那麼帶著一絲寒意的傳來:「你也知道,這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並不好受,是不?」
  魏字驀地縮手後躍,目光尖利的投向來人身上,在驛道的窪入之處,項真正古怪的凝觀著他,嘴角微微抿著。
  一種本能的直覺,令魏字感到有一股沉翳的壓力在胸腹間擴張,他隱隱覺得,這不速之客來得十分突兀與怪異,而且,顯然沒有存著「友善」的意味。
  微微一斜身,頭向上仰,魏字雙手握拳,一高一低的朝胸前一擺。這是雙義幫向外人表明幫號及來歷的架勢。
  項真淡漠的揚揚眉毛,幽冷的道:「我明白,你是雙義幫的朋友。」
  魏字冷板板的道:「想閣下也是道上同源,雙義幫懲罰幫內叛逆,閣下是明眼人,尚請抽身讓過。」
  項真望望地上的晏立,靜靜的道:「我想,你應該放了他。」
  魏宇剎時臉色大變,他狠狠的盯著對方,生硬的道:「道上規矩閣下全不顧了,插手到別人的家務事上去?要知道雙義幫並不是好吃的角色!」
  項真奇異的看了魏宇一眼,緩緩向他行近:「現在,衝著你這句話,我就想試一試。」
  不知怎麼搞的,魏字竟然退後了一步,他強按住憤怒,厲聲道:「站住,好朋友,你大約還不知道你如此魯莽會換來什麼後果!」
  項真並沒有站住,仍舊慢吞吞的向前移動,安詳的道:「我知道,而且,非常知道。」
  暗中一咬牙,魏宇猝然就地轉了一個半弧,上身輕塌,手中的蟒皮鞭抖得畢直,有如一條貫射長空的飛鴻,帶著刺耳的嘯聲戳向對方額心!
  好像根本就沒有任何動作,但項真卻明明已移閃到三尺之外,看不出他是如何移動的,宛似他本來就是站在那裡一樣,蟒皮鞭的尖細鞭梢子擊打著空氣,發出一片嗤嗤之
  心腔大大的震動了一下,魏宇頓時感到有些暈眩,他來不及再做其他思維,弓背曲身,拔起了尋丈之高,在他身形甫一凌空之際,蟒皮長鞭已又似驟雨急瀉,劈啪連聲的向敵人抽去。
  那麼令人不敢置信的,那麼玄妙的,項真淡黃色的身軀在急雨狂風般的鞭與鞭的微小間隙裡閃挪著,他閃挪得如此輕雅,如此灑脫,卻又快得像一抹抹橫過天隙的電閃,就像他生來便適於在狹窄的空間活動,就像他生來便融合於快速之中。
  在空中一個翻滾,魏宇的右臂自左肋下探出,長鞭在空中抖成盤盤捲卷霍霍呼呼的再度纏掃上去。
  項真雙足釘立如樁,略一側身,猝然暴掠,像一陣狂風迎面撲來,魏字迅速翻躥,手中鞭卻已在一緊之下被敵人奪去,他目光急斜,只看見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擊向自己左肩,幾乎連意念還沒有來得及轉動,那隻手掌已接觸了他的身體,一股強勁的力量,將他重重的震飛出尋丈之外,一個跟頭摔倒子地!
  魏宇是雙義幫的紅旗,一身功力深厚精湛,他身軀甫一沾地,猛的吸了一口氣,正待翻身躍起,一隻穿著淺黃色精緻麂皮靴的腳已刷的將他硬生生踏回地上,那隻腳,端端正正的踩在他的背心!
  仍是那淡淡漠漠的語聲,輕悠悠的傳向他的耳中:「魏宇,回去告訴你的主子『三目秀士』單殉,就說人給我帶走了。」
  艱辛的側轉過面孔,魏宇的臉頰上沾滿了泥沙,他倔強的吼道:「鼠輩,留下你的名字!」
  背脊上忽的一輕,那只踏在上面的腳已經移去,一個冷瑟的聲音遠遠飄來:「波渺渺,雲重重,雨恨風淒,一縷孤煙細……」
  渾身起了一陣痙攣,魏字的兩隻眼睛全發了直,他哆嗦著呢喃:「黃龍項真……老天,他是黃龍項真……」
  在這一剎,早已失去了地上那個受苦受難的大漢蹤影,當然,也找不到項真了,好似一條黃龍在朦朧的瞬息裡直升雲霄,隱於重重的雲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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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46:23 |只看該作者
第02章 無盡悲歡 無盡仇

  夜,已經很深了,沒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辰,秋風蕭蕭,在這寂靜的夜裡,擴散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與悵惘意味。
  這是一棟完全用松木和斑竹築成的小小屋舍,屋舍在環繞的白楊之中,臨著一條清澈的溪流,房前屋後,種植著密密的秋菊,雖在夜裡,仍可依稀看出那繽紛艷麗的各種色彩,一座三曲竹橋橫過後面,越發增加了這棟小屋的清幽高遠。
  黑暗裡,一條人影像飛一樣掠躥而來,他的速度的是如此急厲,以致將他身後扯扶著的另一個人凌空帶起,微微橫在空中,好似由風托著,那麼輕巧的隨同前行之人越過了三曲竹橋,毫無聲息的來到了房舍之外。
  嗯,這人一身牲黃色的衣衫,兩隻眸子清亮如水,他是項真!項真轉過身,扶好了他日間救解的那個大漢,輕輕的,叩了叩緊閉的門扉。
  幾乎在他的手剛剛收回的同時,一個嬌柔甜美的聲音已軟軟傳了出來:「是誰?」
  項真眨眨眼,低低的道:「龍王擺駕回宮。」
  「噗哧」一聲輕笑響起,卻顯然包含了不少興奮與歡愉,竹門「呀」然啟開,一條悄生生的身影帶著一盞銀燈立在門邊,朝項真望了一下,有些驚訝的「噫」了一聲:「真,你又惹事了?」
  項真默然笑笑,扶著大漢進入屋裡,在銀燈的熒螢光輝照映下,掌燈人那張清麗絕倫的面龐,直似畫的一般,好美!
  室內,斑竹桌椅襯著壁上的幾軸素梅圖,小玉鼎內檀香裊裊,琵琶斜對著劍懸在桌旁,一張坐榻上鋪設著金邊錦墊,一座絹絲屏風半遮著坐榻,看去真是一塵不染,清幽脫俗之極。
  擱好手中燈,掌燈人回過臉來,嗯,那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是如此馴柔,如此甜蜜,她輕輕走到項真身邊,看著項真將晏立扶坐在斑竹椅上,低悄的問:「這位壯士是誰?真。」
  項真抿拒嘴,道:「他叫晏立,是雙義幫裡的人,為了與他幫主的妾姬相戀,被定了火焚之刑,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幫裡的執法人打得皮開肉綻……」
  如柳的眉兒一撇,那美人兒低低的道:「真可憐……他暈過去了吧?」
  項真舒了口氣,也在椅上坐下,頷首道:「我已給他洗淨傷口上了藥,他是被打得太厲害了,這麼一條漢子,竟然連一個謝字都來不及說就暈死了過去,我想,天亮以後他會復元。」
  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視著項真,溫柔的道:「你一定也夠累了,真,我先給你沏杯茶,然後再去做點心……」
  項真淡淡的一笑道:「姐,不勞你了,周嬸在吧?叫她去做……」
  玉琢似的小鼻微微一皺,她嗔道:「哼,你呀,要不就十天半月不回來,一回來又大多是三更半夜,人家周嬸還不睡覺老等著你呀!除了我這做姐姐的這麼傻……」
  項真揉揉面孔,眨眨眼:「好姐,我知道你待我好,所以我也捨不得你太過辛勞……」
  大眼睛黯淡了下來,又隨即將目光移了開去,幽幽地:「我知道我自己……弟弟,我不能太過奢求,你待我已經夠好……」
  項真站了起,安靜問道:「姐,別再提起以前的事,那些事已經過去,現在,我們不是很好嗎?」
  她垂下那兩排濃密而微微捲曲的睫毛,悒鬱的搖搖頭:「這種寧靜而安詳的日子,不會過得太久了,真,你早已到了應該婚娶的年歲,他日你的妻子進門,我,我這個做姐姐的又算是什麼呢?」
  輕輕拉住那只柔滑而冰涼的細手,項真低沉的道:「姐,你心裡明白我項真不是那一種人,我們雖然不是同胞所生,但我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親姐姐一樣……」
  不可察覺的顫抖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強作笑顏,雖然她知道這抹笑顏中包含了多少悵惘與失落:「真,我高興聽到你這幾句話,真的,我心裡很安慰……」
  說著話,她迅速轉身轉裡面行去,匆匆的道:「弟,你歇一會,我去為你沏茶!」
  項真清楚的察覺她話音中的哽咽與淒苦,默默望著她那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將一聲歎息嚥回肚中。
  窗外,風蕭蕭的吹拂著,夜色很濃,桌上的銀燈寒光搖晃,在項真心裡,有一絲難奈的愁意在消長著,他明白這愁思來自何處,那是他的義姐,那長安城裡最有名的美人:君心怡。
  輕輕喟了一聲,項真清晰的記得君心怡在六年之前出閣時如何拚死反抗的哭鬧情景,她的老父——翰林院學士君稼樸那衝冠掀髯的憤怒,用家法——一根沉厚的柚木棍怒打她逼著上了花轎,抬到那出名的紈褲子弟長安守備的大少爺胡賢身邊,然後,聽說她自從過了門便不食不飲,整日也不說一句話,胡賢仍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喝醉了酒回去就百般凌辱她,大約不到一年吧,胡賢忽然在夜裡暴斃了,胡家的人都說是新媳婦害死他的,於是,她就又陷入了一個更悲慘的命運裡,從此過著看不見陽光,不知歡笑的生活——直到項真救了她,那是在四年多以前了。
  又吁了口氣,這一千多個日子,過得好快,這些事還宛如昨日,眨眼間,自己已從一個年方弱冠的少年,成為一個飽經風霜的武林人物,嗯,項真迷惘的笑了笑,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已算是個武林中人,只是尚沒有任何人知道他藏有一身驚人的功夫罷了,後來,項真搖搖頭,他才明白當時君心怡為什麼拚死不嫁的原因,因為,她早已愛著他,而且,愛得深不能拔,難以自拔!
  目光有些朦朧,項真咬著下唇發怔:他記得當君心怡啜位著告訴他這件事,簡直像一個驚天霹靂震在他的頭上,他整個傻了,他家與君家原是世交,兩家的大人更有金蘭之好,平時,他沒有事就往君家跑,他喜歡他這位美麗而嫻靜的姐姐,喜歡她那挑不出一點瑕疵的如花般的面龐,喜歡她那高雅的氣質,那安詳的笑容,那任何一個小舉止都充滿了柔婉的儀態,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愛」,他更沒有預料到這位較他年長四歲的姐姐竟已這麼深刻的愛上了他!
  那個時候,項真歎息一聲,自己還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而已,但是,自己不是一直以為自己懂得很多嗎?真的懂得很多嗎?不,往往,只是喜歡做些夢罷了,而那些夢,又是多麼荒謬啊!
  一個怯怯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這聲音好柔啊,「真,你在想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君心怡已站在他的身邊。清麗的臉兒浮著一抹蒼白,眼圈兒紅紅的,像是剛才哭過,她的手上捧著一方黑漆描金茶盤,一個小巧精細的白瓷繪竹茶杯,杯子裡熱氣裊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擴散,好一幅素手獻茗圖。
  項真站起來雙手接過,輕輕的道:「姐,你坐。」
  君心怡迷惑的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下,項真啜了一口茶,讚道:「真香。」
  「是嗎,這仍是你上次帶回來的『雨前』……」
  項真看著她,緩緩地道:「這種茶,我在外面也常喝,但是,卻總覺得和在家裡喝起來不一樣,缺少一種淳厚與親切的味道,於是,我在想了很久以後恍然明白了是什麼原因……」
  君心怕睜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問道:「什麼原因?」
  項真輕輕一笑,道:「原來是烹茶的人不同啊。」
  君心怕的俏臉一紅,羞澀的道:「你好壞,弟,和你小時候一樣調皮……」
  項真忽然怔怔的凝注著她,看得那麼率直,那麼坦然,那麼無邪而又含蘊著一股令人顫慄的炙熱,雖然,項真已竭力使那股熱力隱藏在自己努力建起的蕃籬之內。
  微微有些抖索,君心怕卻毫不畏縮的迎視著他,她的嘴唇難以抑止的痙攣著,她有一肚子的幽怨、滿腔的愁悒,她一直希望,熱切而近乎瘋狂的希望,項真能給她虧點什麼,哪怕只要一笑,她也就終生滿足了,這種相對的無言凝視,以往,也有過很多次,但是,彼此間縱然深徹的明白對方心靈深處的心意,但卻似有一道無形的牆阻在中間,他們都沒有衝得過去,這,他們知道,除了負氣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別的原因。
  又像往常一樣,項真慢慢將目光垂下,沉重的歎了一口氣,於是,君心情知道這一次是又沒有結果了,她,她自己再怎麼說總是個女人,她實在不敢扯下自尊來先向項真傾訴,她所祈求的,只是項真肯給她一個可以表露的機會,僅僅是一個機會就行了!她有些恨,她曉得即使她不表露什麼,項真也一定會知道的,但是,他為什麼老是這麼沉默,為什麼老是如此在親切中帶著淡疏呢?
  項真將頭靠在椅背上,悠然的,淡散的道:「姐,還記得你家後院裡的那棟大桂樹麼?」
  君心怕暗中拭去眼角的淚痕,輕輕頷首,這個動作,項真雖然仰著頭,卻也像體會到了,他平靜的道:「現在,也正該是桂子飄香的時候了,我好喜歡那種清雅而沁心的花香,聞著,閉上眼,就似躺在軟綿綿的雲絮中被一隻隻桂花的小精靈摩挲著一般,真舒服,有一次,成家哥哥硬逼著我們倆人扮娶媳婦的遊戲……」
  君心伯淒惻的一笑,幽幽地道:「那時,我答應了,你卻沒有膽量,就像過了好多年後我被迫著出嫁,你仍然沒有膽量出來找我一樣!……」
  項真心弦為之一緊,急忙輕咳了一聲,掩飾的道:「那時我還是小孩,真的,我不曉得你心裡不願意……」
  一雙秋水也似的眸子隱含著朦朧的淚光,君心怕垂下頸項,語聲悄細得像一根飄浮在霧中的游絲:「以後你知道,卻太遲了……」
  項真又覺得一顫,他端起杯子,大大的啜了一口茶;他明白自己心裡所蘊含的情感,但這情感,真的已經太遲了嗎?
  「姐……」他舐舐嘴唇,低沉的道:「你去歇著吧,我,在這裡靜一會。」
  君心抬望著他,很久很久,歎息了一聲,似將一段無形的愁鬱拋在空中,悄然轉身行向裡面。
  這兒是郊野,沒有更鼓報時,可是,從直覺及經驗上判測。項真知道已經是四更天的時分了,不會有多久,東方就要亮了。
  他輕輕站了起來,那位身受重創的大漢,此時忽然在椅子上轉側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似有似無的呻吟,項真注視著他,緩緩地,這人的眼皮已在翁動,於是,項真腦子裡記起這叫晏立的漢子在白天怒瞪著的那一雙牛一樣的大眼。
  晏立的眼簾活像沉重得有千萬斤,他努力撐開眼皮,一個淡淡散散的聲音已飄進耳中:「醒了?」
  用力點點頭,眸子裡映入的,則是一張俊秀明朗得逼人的面龐,這張面孔,似乎曾經見過,但,卻宛如隔著現在大遙遠了……
  項真站到他面前,朝他臉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紅絲與暈翳已經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頓好打。」
  渾身一激靈,晏立猛的記起了這是怎麼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掙扎著要下來,口裡激動的叫:「恩公,恩公,且容我晏立一拜……」
  項真用手按住他,安詳的道:「你有心謝我,我專程接奉,卻用不著注重形式。」
  晏立喘了口氣,感激涕零的道:「恩公、若非恩公賜援,晏立這條命早就成灰了,恩公……」
  項真入鬢的雙眉微皺,低沉的道:「我叫項真。」
  「項真」這兩個字,就似兩條毒蛇猛一下鑽進晏立的心中,駭得他一哆嗦,舌頭打著結兒道:「項……項真,……黃……黃……龍?」
  輕喟了一聲,項真道:「你似乎有些緊張?朋友,姓項的雙手沾血,卻也分得出個善惡。」
  晏立滿腮大鬍子掩不住臉上的飛紅,他慌忙道:「不,恩公,你老別誤會……只是,只是你老的名氣太大了……」
  「名氣大?」項真冷冷的一道:「僅是在幾次該死的時候又活著罷了,朋友,凡是人,都不願死的,對不?」
  晏立愣了一下,又急急點頭,項真用食指在鼻樑上揉揉,道:「為什麼雙義幫如此對待你,嗯?」
  錯愕了一會,晏立低下頭去,這麼大的漢子,竟然滴下了兩點淚,項真微微仰起面孔,平靜的道:「聽說,你與你們幫主的妾姬有染?」
  晏立忽然抬起頭來,面孔有些扭曲,他失態的叫:「有染?他強佔了我未迸門的妻子,毀滅了我終身的幸福;我每天還得在他的淫笑邪威裡苟存,還得在我未婚妻室的淒冷目光裡裝成一條好漢,天哪,那強擠出來的笑,那婢顏奴膝的臉,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讓給了別人,我能做的,只有緘默,只有吞聲,只有自認是一個窩囊廢,她已成為幫主的如夫人,幫主的妾姬了啊……」
  說著說著,這位外表看去軒昂不凡的大漢已失聲痛哭起來,項真拉過一張斑竹椅坐下,用手托著下頷,讓對面的人盡情哭個夠,當然,項真深切的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滋味,他雖未經歷,卻能體會,往往,世上有很多事,並非要件件歷盡才能參透的,只要你有靈性,你便會知道其中三昧。
  良久。
  晏立的哭聲低沉下去,他顯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場心裡的積鬱散發之後。
  項真默默送過一張浮黃色的絲絹,晏立一面擦淚,邊紅著眼羞慚的道:「恩公,晏立實在不克自持,失態之處,尚乞恩公恕我……」
  項真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
  晏立又低下頭,使勁用絲絹擦著眼,項真又道:「朋友,你們那位幫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
  晏立脫口道:「七房。」
  項真又笑了一下,道:「方纔,你所說的可句句屬實?」
  那雙牛眼又瞪大了,晏立指天盟誓的道:「恩公,恩公連晏立一命都能救得,晏立如何再能誑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確,恩公,晏立用命頂上!」
  項真微微點頭,道:「那麼,你的未婚妻已屬敗柳,你還願意娶她不願?哦,我是說,假如她可以再跟著你的話。」
  晏立睜著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縱使她淪為妓娼,縱使她變為無鹽,恩公,我也永不棄她!」
  項真驀地感到一陣暈眩,對方這幾句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烙在他的心上,這麼深刻,這麼炙熱,又這麼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的凝視著這外表看去十分粗豪的漢子,緩緩地,他問:「為什麼?」
  晏立嚥了口唾液,有些困窘的,但卻毫不猶豫的道:「假如你全心全意的去愛,那麼,別的,就不值一顧了。」
  項真怔忡了一會,低低地道:「好,朋友,我助你奪回你的未婚妻室!」
  晏立興奮得全身發抖,他張口結舌了好一會,道:「真的?但……但,恩公,那要冒著與雙義幫全幫結仇的風險
  項真豁然笑了,道:「怎麼!我黃龍項真還擔待不了雙義幫的那些好漢?你以為?」
  晏立趕忙搖頭,惶恐的道:「不,恩公,不,小的只是認為……認為為了小的一人而如此大動干戈,實在不值……」
  項真吁了口氣,淡淡的道:「我如認為值得,朋友,那就是值得了。」
  有一股浩瀚而澎湃的情感充實在晏立胸膛裡,他有千萬句話要說,有無限的心意要傾訴,但是,太多了,太濃了,在這瞬息間,他除了再度熱淚盈眶,任什麼也表達不出來。
  桌上的銀燈搖晃著,熒熒的光輝顯得有些森涼,將兩條影子長長的映在壁上,拖在地下,他們沒有再說什麼,讓一片寂靜籠罩,但在寂靜裡,卻有著只能意會的瞭解與誠摯。
  輕輕淡淡地——
  項真眨眨眼,道:「朋友,如果睏倦了,就委屈你在椅子上歇一會,我先出去看看動靜。」
  晏立吃驚的望著項真,道:「動靜?恩公,有什麼不妥麼?四周是這麼安寧……」
  站了起來,項真搖搖頭,道:「並不安寧,有衣衫擦過枝尖梢葉的聲息,那是有人在飛躍的徵候,而且,不止一個。」
  心腔急劇跳動了起來,晏立緊張的道:「會不會,會不會是幫裡的人追來了?」
  項真略一沉思,道:「可能,但不盡然。」
  艱辛的,晏立嘬起嘴唇,要吹熄桌上的燈,項真阻止道:「讓燈亮著,朋友,我喜歡那熒熒的光芒。」
  晏立有些奇怪的回首望向項真,他猜不透這位武林中提起來非得帶上讚歎的好漢,為什麼會有這種違背江湖常規的做法;但是,就這一剎——自他聞聲回頭的那一剎,室中已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影子了。
  沒有自門扉中出去,沒有從半掩的窗口中出去,項真只是飛到了屋裡的橫樑上,橫樑的上方,有一塊可以掀開的活動竹蓋,他就是從那兒出去的,這些連串的動作,也只是晏立方才回首的片刻。
  拂曉前,空氣更是寒冷得刺骨,吸在口鼻裡,像一把一把的冰碴子,凍得連心口都痛,項真一出屋,已緊緊貼在屋脊上不動。
  週遭一片沉寂,風吹著白楊在嘩啦嘩啦的響,黑暗得很,難得看清點什麼,快天亮了不是,人,在這段時光也原該睡得正酣。
  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然後快捷得像一頭狸貓般竄匿到竹橋下面,跟著又有兩條影子一閃,分別隱向竹屋的兩邊,屋內的燈仍然亮著,那燈光,有一股子出奇的平靜的安詳氣氛。
  來了三個人之外的另一位了,他並不縮閃,大搖大擺的從林子外行來,又大搖大擺的走到竹橋上面,站定了,又有一條身影,那麼斯斯文文的跟著行了上來。
  那位神態據做的人物,回身向這位斯文的朋友竟然十分恭謹的施了一禮,那位斯文的人,隱隱約約可以看出是一位二十來歲的,渾身上下一片寶藍色緊身衣的翩翩佳公子!
  那青年人輕輕向他面前的同伴點點頭,於是,這方才大搖大擺的角色已朝這邊走來,他是個大塊頭,怕不有半頭牛的重量,走到橋邊,已扯開那混濁的嗓子吼了起來:「小磨嶺的舊帳該結算一下了,姓項的,申老四找得你好苦!」
  這人的話聲又沉又濁,聽在耳朵裡像一把沙子掖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好難受,他吼完了,兩手斜插在褲腰上,那肚皮,足能裝下三條肥豬。
  伏在屋脊上,項真的眉宇又微微一皺,他無聲的歎了口氣,無聲的自頂上飄落,有如一個幽靈浮在空氣中,浮到了那肥大漢子面前。
  項真的身形甫一出現,就像帶著一片血腥蒙了上來,大塊頭目光一瞟著,跋扈的氣焰似一下子被冷風吹散了大半,他不由自主的一縮腦袋,噎噎噎往後退了三步,踩得竹橋都搖搖晃晃的有點撐不住了。
  優雅的一拋淺黃色長衫的袖子,項真唇角噙著一抹怪異的微笑,以他慣常的那種淡淡閒閒的口氣道:「申四爺,真個山不轉路轉,咱們哥倆又碰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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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46:41 |只看該作者
  申老爺的一張肥臉原來是褚紅色的,這時光卻有些兒蒼白,兩頰重掛的肥肉也扯緊了起來。他瞪著那雙如豆的烏龜眼,袒敞的小紡夾綢短衫迅速掖好;賣著狠道:「姓項的,你他媽狂也狂足了,乖也耍夠了,我申老四在小磨嶺與『大玄派』的苟子雄斗單,跟你他媽的半點糾葛沾不上,你卻橫插一手,不但廢了姓申的兩個把弟,更叫我申老四在小磨嶺站不住腳,這筆熊帳,姓項的,你琢磨著算吧!」
  項真似在回憶,他仰著頭,半晌,淡淡的道:「大玄派苟子雄與在下有舊,他的師父在昔年曾與在下並肩同敵過藏邊的十六名紅衣大喇嘛,所以,在下眼見四爺你以三打一,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就小小的幫他扯了點風。」
  申老四氣得渾身肥肉直哆嗦,吼道:「小小的扯點風?個舅子扯掉了姓申的兩條把弟的命!」
  項真澄澈的雙目倏然一寒,他冷瑟的道:「申老四、在江湖上,你也背著個『駝山神』的名號,你能背上這個名號闖蕩了這麼多年,便該曉得在黃龍面前賣狂的後果!」
  申老四宛如被敲了一記悶棍似的愣窒了一下,正在吶吶不能出言;一直站在橋的那邊沒有開過口的那年輕人,忽然清雅的一笑,接上嘴道:「光看這副做勁,便知道兄台是黃龍項真。」
  項真的眉宇一揚,平淡的道:「豈敢,只要瞧瞧朋友你那穩勁,就曉得朋友你是『玉魔子』賈取欣。」
  穿著一襲寶藍色緊身衣的年輕人,果然正是最近三年才自滇南崛起的玉魔子賈取欣,他出身自滇甫「星谷」門,又拜進了滇境第一高手「反七劍客」韓小軒的牆裡,出師以後,聽說更與在中原武林裡聲威渲赫的「銀帶莊」莊主「一條帶」莫金結成金蘭之好,而且,莫金未出閣的妹子莫雲竹和這位曾經獨鬥過「點蒼五鷹」的玉魔子私下也頗有點小兒女間的情感,江湖上傳聞,說這位玉魔子自出道以來,尚一直沒有逢過對手……玉魔子賈取欣朗朗一笑,道:「兄台好眼力,黃龍之名,果然不同凡響!」
  項真唇角微微下垂,他安靜的道:「申四爺,今夜,月黑風淒,四爺來此,可是要將小磨嶺的舊事再重提一提?」
  申四爺舐舐嘴巴,用目梢子斜了玉魔子賈取欣一眼,玉魔子仍然笑著,清雅的道:「小可麼,可能正是這個意思。」
  項真忽然也笑了,他朝著賈取欣道:「朋友,閣下是為申四爺助拳來的?」
  玉魔子英俊的面孔上一直漾著笑意,他頷首道:「不錯,這與兄台昔日在小磨嶺為大玄派苟子雄助拳是同一道理。」
  項真輕巧的拂了一下衣袖,道:「賈朋友,你可知道這三年以來,你成名也是不易?」
  賈取欣笑著,道:「當然。」
  項真仰首沉吟了一會,道:「是非只為強出頭,你明白?」
  賈取欣仍然笑著,點點頭:「當然。」
  項真冷冷的道:「在下言止於此,賈朋友,你是個聰明人,不要做出愚蠢之事,現在,如果你想退出,還來得及
  玉魔子賈取欣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消失得這麼快,像被一隻手猛的撕掉:「項真,自今日起,中原武林道上將不會再有你立足之處,留著你的教訓去向婦人投訴吧。」
  申老四豁然大笑道:「姓項的,你他媽別在這裡兩面光滑;待四爺取下你那狗頭當球踢,你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項真默默的朝四周打量了一遍,淡淡的道:「申四爺,記住出手要快,像流光閃射長空。」
  申老四驀地停止了笑聲,手腕一閃,掌上已握著一柄兩尺長短的「雙刀鏟」,一雙豆眼睜得老大,死死盯在項真身上。
  輕輕退了一步,項真道:「秋天,是沒落萎敗的季節!……」
  「節」字在寒冷的空氣中拔起了個尖音,一連串的掌影猝然瀉向申老四,快得像一連串的旱雷驚電!
  大吼一聲,申老四身形一晃,蛇一樣溜出五尺,雙刀鏟霍霍如銀鏈盤繞,暴捲而上,但是,掌影卻驀然蓬散,如一個個張著利齒的惡魔,那麼精鑽刁潑的的從鏟刀揮舞的間隙恰到好處的飄了進去,毫不容情的,緊緊翻飛在申老四的身側!
  王魔子賈取欣冷冷一笑,流鴻一樣閃去,但是,他明明看見那鵝黃色的影子在前面,連眼都來不及瞬一下,一陣急厲的掌風,已斬到了他的頭頸,這片掌風鋒利得似一把刀,而又來自虛無!
  頭也不回,賈取欣雙臂後翻,兩掌怪異的倒崩而上,耳朵裡卻聽到「嗤」的一聲衣帛撕裂暴響,夾著申老四的怪叫:「好龜孫,你狠……」
  猛的一個大側身,申老四的吼叫餘音還在裊繞未散,七片掌影已擦著賈取欣的面頰斜斜掠過,銳利的勁風拂得賈取欣似被刀子刮了七次一樣!
  心頭急劇的跳了起來,老夭,這是一種什麼身法?什麼掌法?怎麼快得到了這種地步?這會是一個「人」的力量與天賦所能到達的境界麼,
  賈取欣強咬著牙,倏然斜掠,剛剛出去三尺,又翻倒而回,這一出一返,全在同一時間完成,而一柄閃耀著奇異色彩的利劍。已像來自九天之外的虹橋,那麼驚煞人的筆直戳向項真!
  淺黃的影子隨著多彩的劍芒電閃的似的打了個轉,賈取欣還來不及施展第二個式子,一片掌影已沾到到了他的衣衫,駭得他傾力後仰,卻仍然被那突來的掌勁餘力硬推出兩步之外!
  雙刀鏟自斜刺裡橫掃上來,寒森的鏟芒映著申老四缺了左邊袖子的狼狽像,他咬著牙,切著齒,那模樣,似要生吞他的敵人才顯得甘心!
  項真冷沉著面孔,雙掌交互一拍,整個身軀倏然左右晃搖了一次,於是,雙刀鏟就落了個空,自他身側兩邊擦過,他輕描淡寫的一掌,剛剛迎上了申老四那肥胖多肉的胸膛!
  高叫了一聲,申老四嚇得兩眼全發了直,拚命朝一邊滾出去,右肩上的一大片皮肉已帶著四濺的鮮血被那一掌像刀子似的削掉!
  項真猝然避開捲上重來的彩劍,淡淡閒閒的丟給申老四一句話:「四爺,包涵著點。」
  說話中,他舉掌做著短距離的點擊十七下,看去僅是一下子,硬是敲拍在賈取欣的劍脊上,賈取欣才覺得握劍的手臂震盪了十七次,一掌已斜斜劈到了他的天靈蓋!
  這種快法,老天,他急忙用劍尖拄地,用力撐向後面,申老四那混濁的語聲已鬼哭狼嚎的叫了起來:「併肩子哥們一起上啊,他奶奶的吃不住這混蛋了啊……」
  隨著他的吼叫,橋底下,一條人影突地飛起,和頭夜貓子一樣撲了過來,手上的紫金刀泛起了一溜寒光,好狠!
  淺黃色的影子一閃,沒有看清這是怎麼回事,「嗆啷」一聲,紫金刀已飛上了半空,那條人影像是在和他的這把刀較勁,嗥號一聲,也緊跟著橫飛了上去,只是,帶著一嘴的血!
  竹屋兩側,又有兩條人影猛撲而來,幾乎在同一時間,竹橋的那邊,竟又竄出了四十多條人影,在屋子的燈光隱隱映照下,他們手上的兵刃閃泛起的寒芒冷得像冰!
  彩色繽紛的劍芒又呼嚕嚕的捲到,項真心裡轉了個念頭,人已躍到竹屋之前,那邊,又傳來申老四的怪叫:
  「申老四操他老娘,這次不掘姓項的根,咱們就都甭混了,殺,殺完了就燒他個娘舅!」
  黑暗中,那奇異的彩色劍氣又緊射而來,微一閃眨,卻朝相反的方向劃去,但是,當你望著它過去,令人不敢置信的劍刃卻像個幽靈一樣反了回來,嗯,項真不可覺察的連連閃移了九次,淡淡地道:
  「賈朋友,韓小軒沒有虧待你!」
  項真知道,玉魔子現在已擺出他的絕活「反七劍法」了!
  四十多條人影,像浪潮一樣衝了過來,奔在前面的,是並排五個像竹竿一樣高瘦的中年漢子,只要一眼,項真已大笑道:
  「五行柱子,咱們這梁子是化不開了!」
  當頭一個留著短髭的高瘦漢子怒「呸」了一聲,手上的「銀索錘」像流星一樣舞得滿天轉:「項真,你今天認栽了吧!」
  項真沒有說話,身影暴閃而出,彩色的劍氣緊追著他,三四條人影都來不及吆喝就分飛的跌了出去。
  兵刃揮舞著,閃閃似流光冷電,人影交錯,形成一幕雜亂卻又無聲的皮影子戲,而剎那間,又有七八位仁兄號叫著摔了出去。
  忽地,那麼突然地——
  —片紅光沖天而起,夾雜著劈劈啪啪的燃燒聲,火苗子亂躥亂舞,而在每一次貪婪的躥舞裡,一些物體已被舐收成了灰燼!
  項真一掌抖翻了一名黑中包頭的大漢,目光一斜,已發覺自己那幢心愛的竹屋已完全陷入熊熊的火光中,紅彤彤的烈焰,映得天空全帶著濛濛的暗紫了。
  他嘴唇緊抿成一條微微的弧,如長虹般直射而出,但是,恨煞人的,那道繽紛的劍芒卻似冤魂一樣緊纏不捨!
  來到竹屋之前,炎熱的空氣足能將人逼得窒息,一條人影早已埋伏在一側,這時突然躥上,一柄「亮銀鉤」正指向他的小腹!
  項真一心只想往火堆裡闖,倉促間他不及,也不願再因躲閃而耽擱時間,像是原來已抓在那柄銀鉤子一樣,他的左手一把已將那猝襲的漢子扯了上來,口裡冷森的道:
  「土柱子,你認了吧!」
  這突襲者正是那五名高瘦的中年人——五行柱子中的老四土柱子潘力,他驚慌失措之下才待棄掉手中兵器,而念頭尚未轉完,他連命也跟著捨棄了,那顆大好的腦袋在項真的話聲裡,「噗」的一聲變成了一個大爛柿子!
  眼皮子也沒有撩一下,項真正待直掠而入,那片迷迷濛濛的彩色劍氣已把他罩住,目前的情勢十分明白:假如他要返身抵禦賈取欣的「反七劍法」,那麼,就恐怕有一段時間的耽誤,否則,他可即時進入火場,但是,卻多少要帶點傷!
  意念在腦子裡一轉,項真已做了決定,他身形不停,長射而進,卻在火光與外界的隔離間隙裡閃電般拋出十掌,在他收手飛入的剎那間,他已感到肋下有一陣刺骨的痛楚傳來,而他的掌緣卻也沉實的擊在一種物體上,他沒有細瞧,但是,他知道他已收回了代價!
  這棟原本清雅而脫俗的竹屋,此時已成為一片火海,烈焰飛騰,火蝗四躥,竹壁木樑坍塌散碎,煙霧迷漫得令人睜不開眼!
  項真滴溜溜的在火海中轉了兩轉,口裡低促的呼叫:
  「姐……姐……周嬸……晏立……」
  回答他的,是一陣劈啪的燃燒爆裂聲,是一陣聽來心酸的屋塌聲,外面,尚隱隱傳來凶厲的叱喊與叫罵之聲!
  自從行道江湖,項真從不知道什麼叫慌張,什麼叫急慮,縱使在血淋淋的大廝殺中,在冷淒淒的荒郊墳地,在重重的仇敵圍困之下,都不會引起他絲毫緊張與惶恐,可是,在這一剎,他卻全嘗過了,全領悟了,嘗得辛酸,悟得苦澀……
  「姐……姐……姐啊……」
  他瘋狂的竄入裡間,這裡,是君心怡的臥室,一根燃燒著的橫樑劈頭砸下,被他一掌震開,不管火星子迸射,不管濺在他身上的火屑,他宛如失去理智般衝進了去,於是,他看見君心怡正躺在地下,那水兒綠的衣裙染滿了血跡,一片燒得火熊熊的竹牆上正嘩啦啦坍塌到她的身上!
  眼睛全紅了,項真似要追回千萬年來流逝的時光,他用盡全部的力量撲去,快得不能形容,在那火牆倒下的同時他已用背脊擋在君心怡的身上,而在這瞬息,他的目光同時看見了渾身起著火的晏立,這條粗獷的漢子,正匍在地下,雙手緊緊扼著一個白衣大漢的頸項,那白衣大漢空洞的瞪著眼,舌頭滴著血半伸在嘴外,頭髮已在火堆裡燒著了,他的一柄匕首,卻從晏立的右胸側著透進,直從左肩胛穿出!
  背後全是一片火,項真咬著牙,右手抱著君心怡,身軀一側,左掌已抓著晏立的衣領,他目光再轉,在一片炎熱的火光裡,看見一雙穿著黑色布鞋的腳伸露在外面:「周嬸……」
  項真哽咽了一聲,這是他的奶娘,自小將他哺喂大了的奶娘,闖蕩了江湖這麼多年,到頭來卻連哺育自己的奶娘都護不住,他一摔頭,兩個臂彎裡夾著兩個人,似一隻怒矢般的沖天而起,燃著的竹片頂棚被他撞得嘩啦迸飛四射,火苗子飛舞中,他已帶著背後的火光躍空七丈!
  東方尚未全白,在黑暗的光線裡,他身上燃燒著的火光是一個明顯的目標,於是,一片弓弦聲響自四方,無數點精亮的箭矢似無數只飛蝗從四面八方蜂捅而來,那麼密,那麼急,直將他當成了浮靶一個!
  身形在空中一斜,項真的軀體已令人不可思議的直衝而下,隔著地面尚有三丈,他卻在一個狂風般的旋轉中裁入面前那條清澈的溪流裡,「噗哧」一聲,他身上的火被水浸熄了,還冒著裊裊的青煙,在一陣錯愕的呼叫聲中,他又帶著滿身水濕嘩啦啦倒射回岸,身體尚未落地,他的雙腳已重重的,結結實實的踏在兩名大漢的胸膛上!
  一條高瘦的人影倏晃,人頭大小的一柄金公錘凌空砸來,項真披散著頭髮,猝然側轉,金公錘擦在他的頭皮掠過,在這微不足道的一絲空隙裡,他的右時已完全搗進了那人的小腹!
  「噗」的一口鮮血灑得滿天飛,他一矮身,又有四名大漢被掃得腳腔斷折,哀號著倒翻出去!
  一個淒厲的聲音狂叫著:
  「申四爺申四爺,項真兒像把鬼使著的刀啊!」
  項真一口潔白的牙齒完全咬進了下唇,他兩個臂彎裡挾著兩個人,行動起來仍像一片風,照眼之間,又有六名彪形大漢屍橫就地,不是被腳賊碎了腦袋就是胸膛被時搗了個大窟窿!
  黑暗中,人奔掠著,橫飛著;血與肉在濺揚,在割裂;哀嚎聲在空氣中傳蕩,一聲聲像要撕裂人們的耳膜,這是一幅活生生的地獄圖,一個實實在在的屠宰場!
  申老四恐怖的睜大了那雙如豆的眼睛,瞳仁裡流露出無可言喻的畏怯與驚駭,他做夢都想不到對方竟然有如此驚人的潛力,更有如此驚人的不屈之氣!
  玉魔子賈取欣半倚半坐在一株白楊樹下,一張面孔蒼白如紙,他粗濁的喘息著,手捂著胸腹,黃豆大的汗珠滴個不停,他微弱的問:
  「四……四哥,前面……在……在做什麼……」
  申老四一激靈,吶吶的道:
  「項真沒有逃掉……」
  賈取欣雙目一亮,提住氣道:
  「廢了他啦?」
  申老四艱辛的吞了口唾液,沮喪的道:
  「不……他又殺回來了……」
  「哇」的吐了一口血,賈取欣整個人都癱了下來,申老四慌忙回身抱起他來,目光一轉,又狠狠一跺腳,迅速朝黑暗中逸去,在他們身形消失在黯影中的同時,五行柱子中又有一位仁兄被搗飛出兩丈開外!
  忽然——
  一個惶恐的語聲叫了起來:
  「申四爺呢?賈公子呢?他們都跑了!」
  「跑了?他媽的就丟下我們!」憤怒的叫聲立即應合著。
  項真猝然閃開一柄虎頭刀,一膀子將一名壯漢撞了出去,四周隨即響起了一片嘩叫,那麼快,黑暗中的人影有如滾湯澆雪,眨眼間已完全隱逝入樹木草叢之中,只在這一剎,已逃得一個不剩!
  蹌跟了一下,項真目光一掃,毫不停留,長身躍上了一株枝丫古虯盤結的高大白楊樹之上。
  這時,天已亮了,東方,有一抹魚肚白,有一片耀目的金霞,嗯,今天,將是個好天氣,但是,是和煦的呢,抑是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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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47:56 |只看該作者
第03章 一波未平 一波起

  靠在白楊樹的枝幹上,項真小心翼翼的安置妥了晏立,這個粗壯漢子傷得不輕,但幸運的是那柄斜斜透進他身上的匕首,並沒有傷中要害。項真先為他拔出匕首,止了血,手上沒有金創藥,只好先替他將傷口包好,現在,他睡得很熟,或者,仍然昏迷未醒。
  項真明白自己的創傷也十分嚴重,他卻暫時顧不得自己了,君心怡躺在他的懷裡,如畫般美艷的面龐浮著一片紅腫;臉頰上,肩背上,手腕上,有著紫黑色的的傷,豆大的水泡密佈,看去相當嚇人,項真非常為自己及時的救援感到慶幸,他知道只要好好養息,君心怡的容顏不會有什麼妨礙,否則,他只要慢上半步,這張如花的面孔只怕要全毀了,全毀了,那後果,項真不敢再設想下去。
  君心怡肩胛上被砍了一刀,傷口很深,血已停流,可是卻凝結成了一大塊硬癡,紫烏烏的,看得項真心頭作痛。
  那幢小巧雅致的竹屋,這時已成了一片焦黑的廢墟,殘餘木干與支離的竹燼仍在冒著青煙,屋前繽紛多彩的秋菊更被踐踏得一團糟,襯著橫豎仆臥在四周的屍體,灑濺在各處的血跡,拋丟在週遭的兵器,景況,真是淒慘。
  項真長長吐了口氣,他的右肋下,有一條長約三寸的劍傷,血糊住了傷口,硬繃繃的,痛得已經麻木了,只是背後的火傷此刻卻似千錐在扎,萬蟲在啃,痛苦的難以言諭。
  目前,怎麼辦?受傷的人需要立即敷藥施救,但是,縱使自己能拖著兩個人找到郎中,如果被仇家發覺了這不又是個摸入的機會麼?項真知道,這多年來,自己在外面闖,結的仇,比交的朋友多的多。
  他正在費煞苦心的準備想個周全辦法,一陣急劇的蹄聲已自遙遠傳來,而這陣蹄聲,雜亂加上繁囂,隱約裡,項真又直覺的感到不會是好路數!
  沒有多久——
  蹄聲開始紛紛停頓在林外,幾乎剛剛停下,二十多條穿著清一色純灰緊身衣的凶悍大漢已利落而迅速的撲了進來,緊跟著又有同一打扮的五十多人蜂擁衝進,這些漢子一衝進林中,已倏然散開成一個扇形,他們的手上連珠強弩平舉,目不稍瞬的盯著這邊——盯著這一幅淒慘的圖畫。
  這七八十人方才布好陣勢,另外二十多個形態各異,俊醜不同的漢子亦自林外各個角落掠入,接著雍容的,一個三十左右,唇紅齒白,身著一件雙襟繡刺有兩個拳大「義」子的灰袍人物,在四名形容威猛的大漢簇擁下踱了進來,四名大漢身後,赫然正是昨日鞭答過晏立的雙義幫紅旗執法魏字!
  項真苦澀的一笑,嗯,真巧,雙義幫正碰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了。
  那三旬左右的灰袍人顯然被眼前的情景弄迷糊了,他那張英挺的面孔映著朝陽,可以隱約看見他額心一塊菱形的疤痕,這塊銅錢大小的疤痕,此時微微透出一片紫紅,他向四周掃視了一遍,沉厲的道:「魏紅旗,十六個時辰以來,我們用盡一切方法打探到了黃龍的住處,但是,我們現在卻等於尋到了一片挺屍場!」
  魏字也似乎是愣了,他怔忡了一會,低促的道:「這裡屬於姓項的居所是不會錯,這小子仇家極多,看情形,是有人比我們更快一步的找上門來了……」
  灰袍人用手輕撫在右襟的「義」字上,不悅的哼了一聲,道:「依你所探,項真有多少手下與他同居?」
  魏字想了一會,低低的道:「好像除了一個老奶娘以外沒有別人,他一向都是獨來獨往的……」
  灰袍人眼一睜,目光閃射中,他大聲道:「地下的屍體有數十具,本幫主就不信他一個人能活宰了這數十個執有兵器的漢子!」
  說到這裡,他轉首朝右側一個留著三絡柳須的老者道:「洞心堂崔堂主,煩你率人一搜!」
  那老者微一躬身,領先躍出,十名灰衣大漢隨後奔出,開始逐具屍體檢視起來,慢慢地,老者忽然驚呼道:「老天,這是五行柱子的老三水柱子梁琛!」
  他呼聲未落,又再叫道:「啊,那是土柱子潘力,『天行教』的總頭目趙強,南霧山的十二飛梭,萬家堡的武術教練楊再生,大禹河烏蓬幫主王璞……」
  老者每叫一聲,灰袍人的臉色越往下沉,他憋不住了,冷峻的道:「崔堂主,找那項真的屍體!」
  說到這裡,他又朝身邊的魏字瞪了一眼,魏字面孔一熱,訕訕的奔了過去,一心一意尋找起項真的屍體來。
  好半晌——
  那崔堂主滿手沾血的走了過來,搖頭道:「回稟幫主,屍體一共是三十二具,儘是咱們北三省有頭有臉的人物,至少的也能提起個萬兒,本堂這幾十年來道上混熟了,死去的三十二個人,倒有二十多個認得……」
  說著,他歎了口氣:「像萬家堡的楊再生老弟,也不過是前上兩天還在一起喝酒,今兒個本堂卻來為他收屍了……」
  灰袍人翻翻眼珠,沒有做聲,魏宇已斬了回來,尷尬的道:「竹屋的灰燼裡,有兩具屍體,一男一女,那女的衣著簡單,看情形好似是那奶娘……」
  灰袍人一跺腳,怒道:「那男的呢?」
  魏字停頓了一下,吶吶的道:「燒得看不清了,不過,穿的衣裳似乎不是黃色的……」
  灰袍人一瞪眼,大聲道:「左右,給我搜!」
  一聲令下,七八十名灰衣大漢已分成了十餘股,分別在他們的高手率領下開始向四周搜尋起來。
  那清心堂的崔堂主似是地位極高,他站在灰袍人面前,穩重的道:「幫主,老實說,黃龍項真一身功夫,咱們雖沒有見過,卻也多少有個耳聞,眼前,更是活生生的擺了一地,依本堂主之意,如果幫主能忍下這口氣,也就忍下算了……」
  灰袍人額心的菱形疤痕倏而一紅,他強壓住火氣,不悅的道:「崔堂主,此事乃關本幫主之聲譽威信,如果聽任他人隨意挑釁而絲毫不加反抗,受人凌辱後便忍氣吞聲,那我雙義幫還有何種憑借在江湖上立足?更如何統律幫眾?」
  姓崔的堂主一撫柳須,緩緩地道:「幫主的話固是不錯,但是,吾等卻也得自己估估份量,能找回來的梁子當然要找,若然找得得不償失,那就算不了上策了!」
  灰袍人雙目怒睜,冷冷的道:「崔堂主,此乃本幫主不變之意,無論有任何犧牲,這口怨氣卻是咽吞不得!」
  崔姓堂主沉默下來,靜靜的退到一邊,白楊樹上,項真一切看得清晰,聽得仔細,他冷澀的一笑,目注著樹下那些如臨大敵的雙義幫幫眾一撥撥,一趟趟的往來巡搜過去。
  好一會,太陽已金晃晃的爬上了一大截。
  灰袍人憤怒而急躁的來回蹀躞著,他身邊的四名魁梧大漢,一直垂手靜立,沒有表情,項真知道,這四個大漢,就是雙義幫有名的「四拐子」!雙義幫幫主三目秀士單殉的貼身護衛。
  那灰袍人——三目秀士單殉,忽地朝空中一揮手,大吼道:「罷了,通通上馬回去,我就不信那姓項的能飛天遁地!」
  崔姓堂主一拍雙掌,叫道:「幫主有諭,停止搜索。」
  分成十餘撥的灰衣大漢們,聞聲之下,正紛紛向這邊聚攏,林子外邊,已傳來一陣「啪噠」「啪噠」的木板撞擊聲,好清脆。
  單殉正詫異的回過頭去,林外已響起了幾聲厲喝:「前面的朋友止步,雙義幫在此上事!」
  「灰木桿子灰布旗插在兩里之外,朋友你敢情沒有瞧著?」
  「啪噠」的木板聲沒有了,一個怪聲怪調的嗓音卻叫了起來:「咦,咦,他娘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也敢攔路截道?落草的毛賊做買賣也要撿個見不得人的月黑風高之夜,你們他奶奶卻連時辰也不挑了?好在爺們我三根筋吊著個脖子,全身搾不出兩滴油,諒你們狠也狠不到哪裡去。」
  外面,厲喝聲又響了起來:「好朋友,看你這模樣也是道上混的,關上闖的,別在大爺們眼皮底下裝瘋賣傻,能煽,你就早點溜吧!」
  那怪裡怪氣,說陰不陽的嗓門又唉晴一聲叫著:「這就奇了,老子道上混,關上闖,天上飛,地下爬,全由得老子自由自在,誰也攔不上鳥毛半根,怎麼著,這路,你們要把死了不讓過?」
  這時——
  單殉沉著臉,冷冷的道:「這傢伙不是會好路數,叫他們放這傢伙走,看他能走到哪裡去!」
  一名灰衣,匆匆奔出,片刻後,木板聲又「啪噠」「啪噠」響了起來,嗯,卻是一路響著往這裡面來了呢。
  樹上,項真不由得叫一聲苦,他知道,這位走起路來帶著木板撞擊聲的朋友,正是他的生死摯交,飛瀾江心孤家山的怪傑「兩塊板」包要花。
  那不就來了,好一副德性;一套說灰不藍的衣褲,攔腰繫了根麻繩,少說上面也帶著半斤油垢,腳下踩著一雙爛得見了底的破草鞋,一蓬雞窩也似的頭髮亂七八糟的頂在腦袋上,而那腦袋,上面偏生長了一雙醉瞇眼,大鼻頭,再加上一張滿口黃板大牙的嘴巴襯著吊在屁股後邊的兩塊棗木硬板,黑不溜丟的,說他名字是包要花實在差了,應該稱做包「叫花」才來得對。
  單殉目光銳利的盯著這位不速之客,包要花卻衝著這位大幫主齔牙一笑,他這笑容尚未盡展,卻又頓時凝凍在唇角:「這裡的房子被燒了?」
  單殉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如何?」
  包要花抽動了一下鼻子,皮笑肉不笑的道:「是你們幹的?」
  單殉仰首向天,道:「是又如何?」
  目光迅速往四周巡了一遍,包要花的語聲忽然變得幽冷而生硬,像是剎那間變了另一個人:「那麼,我的兄弟項真何在?」
  單殉哼了一聲,沉厲的道:「這個,本幫主正要問你!」
  微微怔了一下,包要花驀地大笑起來,他擰了一把鼻涕,搖頭晃腦的指著單殉:「我說朋友,你還是腳脖子扛在板凳上——拉倒了吧,我就知道憑你們這些料不會成氣候,他娘的眼前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卻來問老子人到了哪裡,這不是明明白白的擺著窩囊廢一群?呵呵,項真弟啊項老弟,有你的,真有你的……」
  他的話聲尚留著一個尾巴,旁邊暴吼一聲,一個青臉削腮的灰衣漢子已撲了過來,掄起手中的五環大砍刀砸向他的面頰——
  「咦?他奶的不講理是不是……」
  包要花嘴裡吼著,他不但身形未動,連腦袋也沒有歪一歪,雙手一晃,「嗆啷」一聲,五環大砍刀斜著飛到一邊,那執刀的漢子也跟著鬼嚎一聲跌了個大馬爬!
  包要花手腕一轉,兩塊不知何時已握在手中的棗木板子滴溜溜的在他掌上翻了個小花,他搖搖頭,邪裡邪氣的道:「我打你這個滿地找牙的東西,也叫你知道以後不可過於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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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干戈暫息 山中去

  嘴裡是帶著那麼幾分滿不在乎的味道,模樣兒也是大刺刺的,包要花卻清清楚楚看到了單殉的面孔驀地拉長了一大把,鐵青得似罩上一層霜,周圍,雙義幫的夥計們圍來,那刀出鞘,弓上弦的德性,嗯,緊張。
  蓄著三綹柳須的崔堂主幹咳了一聲,硬板板的道:「朋友,果然是道上高手,是是非非,朋友可也得丟下個萬兒來!」
  包要花的醉瞇眼睜了一睜,伸出舌頭沿著唇緣舐了一圈,冷澀澀的道:「雙義幫算是個什麼鳥幫?包老爺對你們客氣,你們卻拿著幾分顏色要開染坊了?他娘的一上手就毛扎扎的,敢情包老爺是現成的灰孫子不是?聽清楚了,兩塊板子包要花就是站在你們面前的這塊料。」
  人的名兒樹的影是不錯的,崔堂主聽得心裡一撲通,神色之間也就愣了一愣,包要花嗤了嗤,皮笑肉不笑的道:「怎麼著,單大幫主看樣子還不服那門子氣,嗯?」
  三目秀土單殉不是白癡:他自然明白孤家山的兩塊板是個什麼人物,在當年,包要花便曾以他的這兩塊棗木板橫掃過關東的坐地虎「三才莊」中大羅圈、二方鞭、三回腿;雲霧山上守著可治百毒的「烏紫英」神草的虎鷹誰敢招惹?包老先生卻單人匹馬攀了上去,一頓板子敲下來三十多個,只見鷹屍遍地,包要花已經笑嘻嘻的舉著「鳥紫英」下山來了,也就是去年的事,「一條龍」瓢把子「流刀」齊生石約好包要花做生死之鬥,老包十六招上就將對方一顆腦袋砸成了血花花的,爛糊糊的一團,齊生石在兩河一帶,連啼哭著的小仔子們聽到他的名字也嚇得不敢吭聲呢——
  硬吞了一口唾液,單殉額間菱形疤痕黯了一黯,他忍著氣道:「哦,原來閣下竟是,竟是孤家山的包——包大俠……」
  包要花笑了笑,道:「別,別這麼肉麻稀稀的,大俠是什麼人物?劫富濟貧,扶弱鋤惡,有氣吞河岳之豪,有撼山動地之威,有熱血滿腔,有柔情如縷,骨如鋼,膽似鐵,嗯,像姓包的老弟項真便是,老包我麼,只能差強算個半調子的浪蕩客罷了。」
  目光望著眼前竹屋的餘燼,單殉沉沉的道:「閣下與姓項的關係是?」
  包要花露出那一口黃牙,道:「生死之交。」
  單殉心頭一震,脫口道:「這樣說來,閣下是想替姓項的接了?」
  醉瞇眼驀睜又閉,包要花冷冷的道:「假如雙義幫是與項老弟結了仇怨,那麼,遇上我老包也是一樣可以結算。」
  慢慢退了一步,單殉的面色迅速變化著,他在急速的估量本身的力量與對方所具的能耐——這力量與能耐相接觸後所發生的後果。
  包要花閒閒伸出右手食指,那麼漫不經心的將右手那塊棗木板奇妙的上下翻滾著,大大的鼻頭在輕輕聳動,似與棗木板的跳動互相應合。
  這場面很僵,很窘,雙義幫這邊人多勢眾,但是,他們個個明白,他們面對著的是條毒蛇,極毒的笑面蛇。
  姓崔的堂主走上前來,翁動著嘴皮子,湊在單殉耳朵邊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單殉臉色十分難看,但是,卻又像了悟什麼似的盡力忍著。
  緩緩地,單殉終於寒著臉往林外行雲,走出五六步,他又轉回身來:「包朋友。」
  包要花哼了哼,道:「這不是在洗耳恭聽著,我?」
  努力吸了口氣,單殉道:「錯過今天,包朋友,咱們會記著這件事。」
  包要花嘻嘻一笑,卻是笑得那麼森冷:「自然如此,想忘也忘不了,嗯?」
  單殉一言不發,用力一揮手,帶著他的屬下迅速退去,魏宇走在最後,臨出林子,還回頭向包要花狠狠盯了一眼。
  包要花掀掀嘴唇,兩塊棗木板子「啪噠」碰擊了一下,高聲道:「小心你的腦袋,枕頭。」
  魏卒憤怒卻不解地瞪視著包要花,包要花呵呵笑道:「枕頭不對麼?繡花的。」
  留下陰沉而怨毒的一抹目光,魏字匆匆走了,白楊木林子的這邊籠罩著一片沉寂,一片淒涼,陽光是那麼金晃晃的,熱力卻暖不了那一具具躺在地下的屍體。那一張張扭曲而恐怖的面孔寫滿了血腥,僵直的線條交織成一聲聲的無告,江湖上上的歲月何其酷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又是如此冷漠啊!
  包要花細瞇的眸子裡浮動著一絲不易察黨的茫然,他抬抬頭,盤膝坐了下來,仰首向項真隱身的白楊樹。
  「我說項大俠,在天之龍,你就快點給老哥我下來吧,那些枝枝丫丫,也似乎並不舒適」
  隱在白楊木的枝丫裡,項真淡淡一笑,撥開枝葉伸出半個頭臉:「老包,你來得真巧,又是何其不巧。」
  包要花的大鼻子抽動了一下,道:「你傷了?」
  項真灑逸的笑笑,道:「不太重,倒是君姐姐及一位朋友傷得不輕。」
  霍的站了起來,包要花像一頭灰鶴似的飛躍到樹上,枝丫裡悉嗖響了一陣,他已抱著晏立那大漢落下地來。
  項真小心翼翼的擁著君心怡落到包要花身前,包要花已經在利落而熟練的為晏立敷藥療傷,邊輕輕的道:「這大塊頭身體不錯,更不錯的是運氣,那一刀子只要稍微戳偏一點,他就只好唸唸二十年後又是一條什麼什麼好漢了。」
  抿著唇,項真心痛的望著君心怡那張被烈火炙傷的面龐,包要花正用一塊淨布為晏立拭擦污血,他頭也不抬的道:「老弟,我腰上掛著一個小籐盒,裡面有三罐子藥粉,紅色的為外敷,綠色的可內服,另一罐白色的,咳咳,你就湊合著治治你自己的小傷勢吧。」
  點點頭,取過籐盒,項真抱著君心怡行向一棵白楊之蔭,包要花皮笑肉不動的齜齜黃板牙,道:「如果不懂,我老包來治,嗯,可是你別抵達燃酸。」
  項真「呸」了一聲,道:「好一張吐不出象牙的嘴。」
  包要花撕開一塊白布為晏立裹傷,大聲笑道:「老包敬謝弟台免了那個『狗』字。」
  樹蔭之下,項真小心放穩了君心怡,那麼謹慎的為她取水洗淨創傷,仔仔細細的抹起藥來,他的動作是那麼輕,那麼柔,像是君心怡真是天他的綠波揉合成的。
  半晌,項真問:「老包,你這藥是什麼原料配的?」
  包要花笑笑,道:「怎麼,不見強?」
  項真的笑聲也傳了過來:「不,好極了,抹在傷處,有一陣清涼沁心的感覺。」
  包要花正將一小瓶紫色液體為晏立灌下,他淡淡的道:「是了,雲霧山的虎鷹守著的『烏紫英』,這些扁毛畜生都知道這些玩意的好處,何況是人?」
  項真緩步自白楊樹的後來轉了出來,俊俏的面孔上有一片湛然煥發的光彩,他的傷處已經由撕下的中衣包裹好了。
  「老包,我可以在你的兩塊喪門板揮動之前先給你兩個大嘴巴子,以懲你滿口葷腥之罪,你信不信?」
  包要花雙手亂搖,像要搖掉纏在腕上的兩條毒蛇:「信,信,一千一萬個信,姓包的誰都不含糊,就是怕了你的『斬掌』,我的乖乖,老包忘不了你在飛瀾江孤家山老包的地盤撒野,在一枚五十斤重的石頭拋高一丈向下墜落的一剎裡,你一連用雙掌削落了一百三十七隻白頭叫雀——」
  閒散的一笑,項真故意道:「那還是因為你那孤家山再找不著在天上飛的白頭叫雀了,否則,只怕還不止那一百多隻呢。」
  「呸」了一聲,包要花翻著眼皮子叫:「咦?咦?你也是給幾分顏色就想開染坊了?好個張狂小子!」
  項真用手揉揉鼻樑,道:「老包,雙義幫自此事以後,只怕也不會與你干休了。」
  包要花伸了個懶腰,道:「公子,還不是你賜給我老包的?」
  項真目光裡有一股冷森森的意味,他平靜的道:「希望雙義幫不要為了此事弄得全盤瓦解。」
  「為了什麼事?」包要花問。
  項真簡單的為晏立出頭管事的經過述說了一遍,包要花沉默了片刻,道:「老弟,你呀,不是為兄的說你,就喜歡花呀,雲呀,草呀,詩詞呀,琴畫呀這一套,文縐縐的酸得死人,再說,為了個挨壓的貨賣這種力實在犯不上,他媽的女人還不就是這麼會事……」
  項真凝注著包要花,那兩顆清澈而澄朗的眸子裡,浮漾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柔和真摯,沒有責備,沒有憤怒,卻使包要花微紅著臉吶吶的道:「為,為什麼如此看我?」
  一絲淺淺的,卻割得了精鋼的微笑給予了包要花,項真低沉的道:「不要太偏激,老包,十二年前你愛的女人並沒有錯,錯在你自己。你不能為了她離你而去就把一腔怨恨完全發洩在別的女人身上,這世界,若沒有女人,也就不成為一個世界了。」
  包要花哼了一聲,道:「好了,老弟,我們不談這些事。那女人,哼,他媽的沒有一點良心,若說有一點良心就不該偷著跑了,老子再碰著她,不生剝了這賤婦就不算是他媽人生父母養的。」
  項真笑了笑,道:「誰叫你背著他亂和別的女子胡來?你這就叫用情不專。」
  「用情不專?」包要花怪叫了起來,「他媽的這叫逢場作戲嘛,哪個男人在外面不多多少少風流幾次?這也值得哭哭啼啼最後再來個不告而去?不說起來我還不恨,一提起來我就想將這賤人挫骨揚灰!——
  項真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他舉步向君心怡躺著的白楊樹下行去,包要花望著他的背影,眉梢嘴角,有一陣失落了什麼似的空虛與茫然。
  忽然,他叫住了項真,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又硬改了口:「老弟,地下躺著這麼一片,你還沒有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項真回頭朝他古怪的笑笑,道:「申老四在小磨嶺的那檔子事,你還記得吧?」
  包要花點點頭,項真又道:「這就是了,昨夜,他找上門來?」
  包要花朝四周掃視了一眼,喃喃的道:「找上門來,卻留下了這些再也回不去的……」
  在白楊樹之後,項真輕輕蹲下,靜靜注視著君心怡那張被白色綢布緊纏得只剩下兩隻眼睛的面孔,那兩隻眼睛是閉著的,長長的睫毛就像兩張絨密的簾幕,真美。
  幾乎不能察覺,君心怡緩緩動彈了一下,項真俯下身去,低低的道:「姐……姐……」
  緩緩地,那兩扇靈魂的小窗兒輕輕啟開了,憔悴的眸子裡,還印著夜來的驚悸與惶驚,他怔怔的凝視著項真,不怕週遭反映著陽光的刺激,他眨著眼,怔怔的凝視,眼角,有兩顆晶瑩的淚。
  項真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溫柔的道:「姐,你好點吧?一切都過雲了——」
  君心怡閉閉眼睛,又睜開,目光裡,有著無盡的關懷與憂悒,項真明白,他悄悄的道:「我沒事,只是受了一點浮傷。」
  眸子裡的欣慰似是有形的,項真可以深切的感受到,他嚥下一口淚,道:「你餓不?我叫周——周嬸去做吃的……」
  輕輕搖頭,那兩顆淚珠滾落到裹著的綢布上,項真為她拭去了:「如果疲倦,你就睡一息,我一直在你身邊。哦,包大哥來了別讓他看見,你還是老樣子,像個花子頭。」
  有一抹朦朧的笑意,浮在那雙朦朧的眸子裡,輕輕的,君心怡閉上眼,她並非是去尋夢,她是想在那份迷茫安恬裡,輕輕留住這一片溫馨。
  雖是深秋了,正午的陽光依舊有些燠熱,悄然用了一點小手法使君心怡睡得更熟些,項真抱著她走了出來,外面,晏立已經清醒,正在和包要花談著什麼。
  看見項真晏立急忙想站起來,卻被包要花一手按住:「喂,你這大鬍子怎麼這般迂?渾身是傷還由得你活蹦亂跳?公子爺來了,你一肚子敬意他看得出來。」
  項真瞧瞧那張大鬍子掩不住的蒼白與疲憊面孔,道:「你們見過了?」
  晏立忙著點頭,暗啞的道:「已承包前輩不棄示下名號……」
  包要花一揮手,笑道:「他娘的,都是些書至,呆鳥,酸儒……」
  項真裝做未聞,道:「老包,咱們換個地方歇歇吧,晚上還有事。」
  包要花剛站起來,奇道:「有事?你是鐵鑄的身子,傷帶在身上還有個鳥事?」
  項真笑笑,道:「今晚,我要將晏老兄的那一位救回來。」
  晏立的眼睛一亮,隨即又齦然道:「不……不用這麼急,恩公,你的傷也不輕……」
  項真眨眨眼,道:「當然,假如來得及,我也並不想這麼急,只是,我怕那單殉憋了滿肚子氣回去,一時想不開而處置了你那位未婚妻……」
  晏立哆嗦了一下,吶吶不能出言,他知道這是可能的,單殉的個性與為人他十分瞭解,只要這事發生,那麼,一切的努力和代價都是枉然了。
  包要花舐舐嘴唇,道:「現在已經正午,咱們先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弄點東西填填五臟廟,老在這裡乾耗著也不是那麼回事。」
  項真點點頭,目光朝週遭依依的一掃,領先朝外走去,包要花一斜肩,別看他瘦得不夠一竿子砸的,晏立那麼大個漢子卻被他輕飄飄的一下子扛了起來,晏立漲紅臉,惶急的道:「不,不用了,前輩,在下自己還走得動……」
  包要花一聲不響,大步跟著項真行去,一出了林子,與項真二人已飛奔起來,兩個人身上全是另馱著一個,行動起來卻疾如奔馬,快不可言。
  項真挑著走的是一條蜿蜒朝上的山徑,朝東走去可見綿延的崇山峻嶺深入雲表,群山的頂上霧氣縹渺,不知所終。
  二人比肩而行,風,呼呼的自耳邊掠過,包要花大聲道:「小子,你這是上哪兒去?你身上的傷還挺得住不?」
  項真腳步不停,也大聲道:「此去二十里,有一處美妙的所在,咱們到那兒暫時住幾天。我的傷不算輕,可是,敷上你的靈藥已覺得不礙事了……」
  包要花呵呵一笑,縱著風奮力奔上:「那二十里之外,是個什麼地方?」
  項夫抹雲了臉上的汗水,神秘的一笑道:「美麗的地方,美得令你不捨離去。」
  二人已爬上了一大段高坡,現在,他們沿著另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接近一片密密的林子,包要花吐了一口唾沫,嘀咕著:「他娘的半年多沒見著你,見著了就跟你兜圈子,問也問不出個鳥名堂來,這裡窮山惡嶺,會有個屁的美麗地方……」
  項真抿唇一笑,沒有說話進了林子,光線隨即黯了下來,林中的枝丫,將陽光剪碎,似圓圓片片的小精靈投之於地下,閃閃眨眨的。四周寂靜,樹梢子被山風吹得搖晃,嘩嘩響個不停。
  項真的腳步慢了下來,踏著枯萎的落葉,沙沙地,包要花關切的注視著他,沉聲問道:「老弟,是不是不舒服?」
  項真又拭拭汗,長長吐了口氣:「傷處在痛,像抽著心
  包要花道:「歇會吧?」
  搖搖頭,項真蒼白的一笑:「不,到了地頭再歇息,沒有多遠了。」
  知道項真那一股子倔強,包要花沒有多說什麼,兩個人又疾奔著出了林子,嗯,眼前,已是現出一片與林子那邊完全迥異的景色。
  一座山,像自天外飛來一樣擋在前面,這山雄峻之極,高高的插入天際,自山的半腰,有十二道匹練似的飛瀑掛落,山腰之上,雲霧迷漫,而恰巧在若隱若現的半山中,有一塊突出的山崖,那山崖是綠翠之色,剛在飛瀑的上面,想想看,如果住在山崖之上,朝迎旭日東昇,暮賞玉蟾含顰,濯心於十二道冷泉,抒意於縹渺雲絮,襯以滿懷的清新,傲嘯在群山的擁抱裡,在這兒呆下,哦,該多美,該多自在。
  包要花禁不住砸砸嘴,大大的讚道:「公子,這地方可真美,難為你找得著。」
  項真抬頭上望,神色問有一股極端的寧靜與安詳,他低沉的道:「很有詩意,是麼?」
  包要花嘿嘿一笑,道:「住在這裡好是好,就是太靜了點……」
  沒有說話,項真開始向山腳奔去,包要花跟在後面,邊叫道:「老弟,從哪裡上去?」
  項真回頭一招手,轉到一個小小的山窪裡,嗯,山窪裡有一條像是人工所築,而實是天然生成的白石小道,那麼奇妙的蜿蜒而上,似一條盤繞著這座山的睏倦的蟒蛇。
  這條小山道全是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白色石塊堆砌而成,走上去十分容易著力,包要花奇怪的道:「公子,這條路,是你請六丁巨神來開的?」
  項真喘了口氣,緊緊肋下:「不,六丁之神早知在下欲覓此處為居,是而在千百年前造此巨山之時便已代為築好
  包要花饒有趣味的一笑,閒閒欣賞路邊兩側的景致,半枯與長青的林子夾著這條山道,有薄薄的氳氤在林木間浮沉,群山環抱著極目所致的天地,流瀑匯成的澄澈山泉錚淙而下,不錯,這是一個悠然出塵的好所在。
  轉過幾個迴旋的大山彎,順著一道山中的小小峽谷過去,項真向右行,那裡有一排古虯盤挺的青松,項真止了步,回頭道:「方纔,那個山谷,我叫他『思歸谷』,這名字如何?」
  「思歸谷?這含射著什麼意思?」包要花問。
  項真笑了笑,道:「住在這裡,就不憶塵凡了,人,總得與人活在一起呀。」
  包要花點點頭,與項真行過青松,嗯,眼前,是一片繽紛燦爛的野菊,那麼瀟瀟灑灑的在秋風裡展著笑靨。沒有人工的培植,卻是如此風姿嫣然,像些麗質天生的野姑娘……
  在這片成簇的野菊這邊,有一潭明鏡似的小小石池,水池靠著山壁,壁間有泉流下,這石池亦全是白石為底,白石為緣,水,清澈得透亮,使人見了就會興起喝上一大口的感覺。
  石池之旁,有一塊巨大的,像牆壁一樣的山石橫起,一座小巧的,以天然松木築成的小屋便依在石壁之側,小屋外,圍以雅致的欄杆,朱紅色的。
  越過石壁,就是那片翠綠色的凌空山崖了,在這裡可以看見山崖邊緣生長了一株楓葉,滿天的楓葉紅得似火。站在岸上,能遙望遠近層疊的奇峰秀巒,可以伸手觸摸飄浮的雲霧,就像住在天上,住在廣寒宮裡,雖然稍微冷一點,但是,氣韻若仙。
  包要花舐舐嘴唇,讚美的道:「好一處瓊樓玉宇,人間天堂。」
  項真凝視著遠山,靜靜的道:「在這裡,我獨自過了五年,當然,我是說,常常來此,並非一直住著,在這裡,日夕與山嶽鐘靈相處,人,也就蘊孕著飄逸了,靜溫中能使人領悟許多在紅塵裡想不透的東西,老包,你說是不?」
  包要花嘻嘻一笑,道:「公子爺,姓包的沒有你那麼多詩情畫意,現在,只覺得肚皮餓得像雷鳴,先弄點什麼東西吃吃才是正經。」
  他肩頭上,晏立喘息了一陣,吶吶的道:「包……包前輩,在下,在下可以下來了吧?」
  包要花嗯了一聲,小心的將晏立自肩頭放下,問了一句:「顛了一路,傷處痛得慌吧?」
  晏立漲紅著臉,卻搖頭笑道:「不,不,還好,還好……」
  似笑非笑的,包要花瞅了晏立一眼,轉過頭要與項真說話,但是,項真的模樣卻使他把溜到嘴皮子邊緣的話語硬生生吞了回去,項真正滿臉沉冷,那麼古怪卻又寒瑟的目注著前面那棟小木屋,嘴唇抿得像永遠扯不開……
  悄悄的,包要花道:「怎麼,老弟,有什麼不對嗎?」
  項真目光不動,低沉的道:「木屋裡有人。」
  包要花大吃一驚,低促的道:「你怎麼知道?」
  微微退了一步,項真冷冷的道:「屋前石階上的青苔有殘踏之痕,門扉把手也向下垂直了,還有,外面的木欄不該有磨損之跡。」
  包要花點點頭,冷森森的道:「那麼,抓出這人來丟到絕崖之下。」
  項真略一沉思,道:「只怕不僅一人。」
  嘻嘻笑,包要花行過小池,大步來到木屋之前站住:「裡面有人,就給你家包老爺子滾出來,嘿嘿,今天可真算撞正板了,咱們得熱火熱火。」
  松木門仍然毫無聲息的緊閉著,沒有一點反應,包要花又向前邁進一步,急巴巴的吼:「你他媽是出不出來?別裝孫子……」
  項真輕輕把抱著的君心怡放到一塊枯黃的草圃上,兩隻手懶洋洋的垂掛在小腹之前,目光卻毫不稍瞬的注視著木屋。
  包要花冷沉的向木屋凝望著,半晌,他回頭朝項真使了個眼色,又拍了拍自己腰際示意,再向項真努努嘴。
  微微遲疑了一下,項真苦笑著點點頭,他的右手輕探,伸進那件千創百孔的淺黃色長衫裡面。
  隨著他的動作,包要花似是感到極度寬心的笑了笑,大踏步行向木屋,嘴裡叫著:「來了,大哥,你不出來,姓包的便親自入內請駕……」
  包要花緩緩踏上石階,猝然閃電般衝向木門,但是,在他剛剛撞到門上的一剎間,那扇一直沒有動靜的松木門卻已倏忽分開,一條拇指粗細,精光閃閃的鋼竿,像是一條毒蛇般驀地飛出,快得似西天的彩電,帶過一溜芒影,筆直戳向他的額心,時間部位,拿捏得準確無比!
  包要花怪叫一聲,雙臂倏翻,猛然向後仰退,而就在他身形方才後仰的瞬息,聽不到風聲,看不見光尾,「噹」的一聲震耳脆響傳來,那條突然飛出的鋼竿已被一件旋飛出去的物體撞擊得猛的斜砸向門框之上!
  在這短促的一剎那裡,包要花翻身出七尺之外,他連冷氣也來不及抽一口,目梢一瞟,正看到項真伸手接住了一片尺許長短,作半月形的鋒利鍘刀,鍘刀上金濛濛的光華還在朝空中的太陽眨著眼呢。
  不錯,剛才震開了那條鋼竿的物體,正是項真手上拿著的這柄半月形的東西,這物體像一把沒有柄的鍘刀,薄得如紙,利得帶血,乃黃金與精鋼混合打造而成,歹毒無匹,項真身上一共有著十二柄,它的名字,叫「大龍角」!
  用這「大龍角」,項真已不知道濺了多少武林高手的血,奪了多少江湖丑類的性命,但是,他卻極不願意輕易顯露,因為,出手之下,大龍角的鋒口便彷彿與他的神智融為一體,殘命如芥!
  手上輕輕拈著半月形的大龍角,那金閃閃的刀面上,雕摟著一條精緻細巧的龍形圖案,這圖案沿著鋒利的刃口,在栩栩如生中,有一股煞厲得令入不寒而慄的意味。
  項真望著木屋之內,平靜的道:「裡面的朋友,你應該出來了。」
  包要花一把抹去額上的冷汗,暴吼著道:
  「我操你的老娘,老子今天不活剝了你這狗操的就算你八字生得巧!」
  被鋼竿砸得滿地木屑的門扉裡面,慢慢地響起了一陣悉嗦之聲,項真仍然沉凝如故,包要花已反手抽出他的那對棗木板,氣呼呼的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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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落難怪客 假亦真

  一條人影,顫巍巍的自木屋內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看去十分憔悴的老人,一身灰布衣褲,千創百綻,面色蠟黃,一頭斑白的亂髮襯著滿臉皺紋,他好像有病在身,那麼有氣無力的倚在門框之上,兩條濃黑的倒搭眉毛在不停的抖索。
  包要花站住腳步,死眉死眼的朝這老人打量了一會:「喂,老小子,剛才,是你用那根破竿子暗算你家包太爺?」
  老人用那雙黯淡失神的眸子瞅著包要花,半晌,語聲暗啞的道:「老夫汪樵峰,因為遠避仇家,翻山涉水來至貴地,身心俱疲之下無暇多顧,只有暫借尊宅一憩,冒犯之處,尚請閣下恕過……」
  包要花一聽對方語氣來得謙恭有禮,一口烏氣也不由得和緩了幾分,他鼻子裡哼了兩聲,道:「說得呢倒也有理,只是朋友你這『冒犯』實在太也歹毒了些,是碰著我姓包的,換了個人,這條老命不就斷送在你的手裡了?」
  老人還沒有回話,他的背後忽然又閃出來一條窈窕的身影,呵,敢情還是一個白白淨淨的妞兒!
  這少女長得悄生生的,瓜子臉兒,柳葉眉兒,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配著一張蜜汁般的小櫻桃嘴,嗯,甜上加美,看年齡,也不過就是二十歲還不到,一身水湖色的長裙,髒了點,可是卻素雅得可愛。
  她有一股惶恐的表情,剛從老人背後出來,就吶吶的道:「壯……壯士,這不能怪爹,這……這是我一時沒有看清楚……」
  包要花冷淒淒的瞧著這妮子,過了一會,他乾笑了兩聲。
  「原來是姑娘的傑作?好手勁,好章法,看不出姑娘一把骨頭吃皮包著,還有這麼兩下子!」
  女孩子的面頰飛起兩朵紅雲,想說什麼,卻又怯怯的垂下頭去,兩隻柔嫩的小手管自揉個不停,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老人深深歎了口氣,道:「也是老夫父女久受欺壓,早成驚弓之鳥,小女以為又是仇家追來,出手之下,未免失了分寸,閣下大人大量,萬請不要掛懷……」
  包要花不好再說什麼,他回過頭去,望了站在後面的項真一眼,項真淡淡的笑了笑,包要花又轉朝那父女二人道:「這地方十分偏僻,倒是難為二位怎麼找得到,嗯?」
  老人的唇角抽搐了一下,低啞的道:「逼急了,崇山峻嶺裡瞎摸瞎竄,只求能尋得一個較為隱秘而又可避風雨之處,恰巧碰到這裡,老夫父女卻決然未含惡意,這點尚請閣下明察。」
  包要花忽道:「朋友,你可是有病在身?」
  老人神色黯然,低沉的道:「早年即已染有風濕之症,這幾天再加上驚惶勞頓,又咯了幾口血,唉,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濟羅。」
  在後面,項真輕輕的道:「那麼,老包,我們就留下這位老丈住幾天吧,反正房子還有一個空間,就是要委屈委屈你了。」
  包要花臉上彷彿有一絲疑惑,他略一沉吟,慢慢的道:「朋友,你的高姓大名?」
  老人微微一愕,道:「方纔即已表明,老夫汪樵峰。」
  嘴裡跟著重複了一遍,包要花道:「卻是不曾聽過這個名字,老朋友,再借問尊駕是屬於哪個窩,哪個窯的?」
  老人汪樵峰稍做猶豫,道:「老夫乃魯地『小洪霸』的武術教師,設場子教幾個徒弟,並沒有在江湖上闖過,閣下自是不會知曉了。」
  包要花乾咳了兩聲,又道:「那麼,朋友你的仇家是誰?」
  汪樵峰面有難色,嘴皮動了動,卻未曾出言,包要花怪異的一笑,陰陽怪氣的道:「不會是一條黃龍吧?」
  滿面的迷惑,汪樵峰嚥了口唾沫,吶吶的道:「黃龍,哪一條黃龍?尚請兄台明告……」
  項真走了上來,他已放妥了「大龍角」,朝汪樵峰點點頭,道:「在下項真,老丈,請裡面歇著吧。」
  汪樵峰滿臉感激之色,向項真抱拳道:「這位小哥,如此仁慈善良,老夫心中實在銘感,只待老夫這身病痛稍為有個起色,便立即上路,絕不拖連小哥……」
  項真搖搖手,道:「不客氣了,右廂房便留待老丈與這位姑娘居住,老丈有什麼需要,請隨時招呼在下,大家都是外面混世面的人,誰有個三災兩難也應該彼此照顧。」
  汪樵峰一連作了兩個揖,才在那位甜生生的女孩子扶持下進入屋中,等到他們背影消失了,包要花一抹嘴,低低的道:「老弟,你不該答應得這麼利落,據我看,這老小子的情形有點不大對勁,不要有什麼陰謀才好……」
  項真淡淡的一笑道:「希望沒有什麼事情,否則,他們就是錯了。」
  說著,他走回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君心怡,偕同包要花及晏立一起走入室中。
  這是一間淳樸帶著松木香的客堂,幾張松木椅就著它原來的生長形狀雕制而成,式樣古雅而奇特,上面鋪設著軟軟的絲葦墊子,牆上,斜斜掛著一面箏,一座斑斕的黃褐色松皮的木座上,燃著一個小巧的白玉香爐,裊裊煙霧,正淡淡飄渺空中,檀香味進入鼻管,清淨得似滌盡了人們的五臟六腑。
  項真回頭朝包要花道:「老包,你與晏立二位暫且於此休息片刻。」
  包要花抽抽鼻子,舒適的坐了下去,一揮手道:「快去吧,我就知道這間雅室非我老包享用不可了。」
  項真抿抿嘴,推門進入左廂房,嗯,這間房子也挺雅,同樣的散發著松木香味,還掛著一副小小的卷軸,卷軸是二筆的「絕頂觀雲圖」,脫俗得緊,一張木榻上鋪著厚厚的,編織串綴起來的松針葉,一床夾被懶懶的半疊著,令人一見就有躺上去甜睡一場的慾望。
  輕輕放好君心怡,項真凝注著她好一會,那雙眼睛仍是如此安詳的閉著,安詳得不帶一丁點煙火氣息,那麼靜,那麼柔,又那麼甜蜜。
  怔忡了一會,他拉起床上的夾被為君心怡蓋上了,悄悄的退了出來,包要花坐在松木椅上,見了嚷:「喂,我說公子爺,肚皮已經餓扁個狗熊了,你還他媽沒事人似的,是想活活叫我們升天成神仙呀?」
  項真以指比唇,噓了一聲,拉著包要花走了出來,他望望天色,又朝遠處的雲朵盼視了一陣,道:
  「老包,我請你吃烤鴨,你喜歡吃老一點的或是嫩一點的?」
  「烤個鳥,在這地方到哪兒去弄烤鴨?別逗引人了,能有碗白米飯就著干鹹菜填填肚子我看已經不容易了……」
  他話還沒有說完,一陣隱隱的撲翼聲夾雜著「呱」「呱」的嘈叫聲已經遙遙傳來,遠處的天空,正有一群野鴨急急飛來。
  包要花不覺一愣,驚奇的道:「咦,果然有野鴨子,這些扁毛畜生大老遠飛到這裡幹什麼?呵,一隻隻蠻肥大的……」
  項真舐舐嘴唇,平靜的道:「前面這個小小的水池,我叫它『淨心池』,池水芬芳而甘冽,池邊野菊中,雜生著一種異草,這種異草莖為墨綠色,有小指粗細,結著紅色的果子,那些野鴨,每天都成群結隊的飛來此處飲池中之水,食那結著紅果的異草,它們好像非常喜愛這兩種享受。」
  漫天的撲翼聲近了,聒噪的鳴叫著亂成一片,約有數百隻肥大的野鴨,此刻已分落在池緣及菊叢之內,只見展翅伸頭,推擠攢動,真是熱鬧。
  包要花嘻開一張大嘴,挽起衣袖就待往前捕捉,項真一把抓住他,輕輕的道:「別慌,看我的。」
  說著,他走到那個大巖壁之旁,伸手在一個陷進去的石坎裡摸出幾根長長的銀線,銀絲韌而富有彈力,絲端卻都縛著一粒朱紅色的,拇指蓋大小的果子,項真對包要花眨眨眼,用力一抖,手中的幾根銀絲已似箭般筆直射去,奇怪的卻是這幾根銀絲並不垂落,只在這群野鴨的上空顫動抖索,發出一陣「嗡」「嗡」的聲音,於是,有五隻野鴨已沖天飛起,伸開嘴一下子咬住了銀線頂端縛著的紅果。
  項真微微一笑,手腕倏挫,五隻野鴨已隨他手中的銀線飛回,那麼輕易的落在岩石腳下,沒有帶出一絲聲息,沒有發出一點鳴叫,就好像這五隻野鴨本來就落在這兒一樣。
  包要花蹲下去檢視了一番,嗯,那五根軟軟的銀絲,已經完全透穿野鴨的身體,宛如一根根的鋼針透了進去一樣,而這一剎並沒有驚動其他的鴨群。
  項真撿起野鴨,放回銀絲,一笑道:「因為我從來不明著驚擾捕殺這些野鴨,所以它們相信我是友善的,它們每次飛來便不會顧慮我,而抱歉的卻是每次我都留下它們一兩隻做為我的佳餚,假如我也像你方纔那樣追上去捕捉,縱然能捉到幾隻,下一次它們卻再也不會來了。」
  包要花一面舐著嘴巴,邊道:「好了,公子爺,就算你對,現在咱們先烤了這些扁毛畜生再說。」
  項真笑了笑,與包要花拿著野鴨進入木屋,他迫不及待的幫著項真生起一個小泥爐,忙著燒水去毛,一面大口吞著唾液。
  晏立也艱辛的移動著身子上來幫忙,三個人忙了一陣,鴨肉的香味,已經從架在爐火鐵叉上的鴨身散發了出來。
  包要花用力吸了口氣,呻吟了一聲:「啊,香極了,美極了,我可以一口氣吃下兩隻……」
  晏立在一旁轉動著叉子,陪著笑道:「包前輩胃口好,在下只怕連半隻也填不下呢……」
  包要花哈哈大笑,指著晏立道:「小子,你一心一意都想到那個娘們身上去了,哪還有心情吃喝?呵呵,能知道肚子餓,已經算你還沒有麻木了……」
  項真又朝已是焦黃的鴨身上抹了點佐料,笑道:「老包,你這嘴巴就積點德不好麼?」
  包要花伸手先撕下一隻油淋淋的鴨腿,大大啃了一塊肉,邊咿咿唔唔前讚道:「啊,好吃極了!唔……過癮……帶勁!」
  他正在饞相畢露的當兒,右廂房的門兒一開,那位甜的膩人的女孩子已畏畏縮縮的走了出來,她不自覺地皺著鼻子吸了一下,望望項真,又看看大嚼鴨肉的包要花,嘴唇蠕動了幾次,彷彿有話要說。
  包要花一舐嘴唇,道:「嗯,小妮子,有啥事?」
  女孩子囁嚅了一會,怯怯的道:「我……我爹,他有點不舒服,我,我想,能不能向幾位壯士要點熱湯,爹他老人家喘得厲害!」
  項真拿過木座上的一把小瓷壺遞了過去,一笑道:「拿去吧,剛煮開的水。」
  女孩子羞怯的伸手接過,在那接過的一剎,卻如此迅速而不易察覺的看了項真一眼,這一眼是那麼深遠,那麼古怪,又那麼刁辣,沒有一丁點方纔的神韻在內,項真眼梢子一瞟感到微微怔愕,待他再想去撲捉這瞬息的眼色,那少女已低低謝過,轉回身去。
  包要花忽然叫了這少女一聲,用手裡的鴨腿指著她:「喂,小妮子,你叫什麼?」
  女孩子怔了一下,畏縮的垂下頭來,輕輕的道:「我我叫汪菱,菱角的菱……」
  包要花用嘴唇吮吮鴨腿,點頭晃腦的道:「嗯,不錯,這名字取得不錯!……」
  一陣劇烈的嗆咳聲起自右廂房,那少女慌忙拿著瓷壺向各人點點頭行了進去,晏立望著她的背影,低低的道:「這個女孩子不錯,很孝順,也很淳厚……」
  包要花冷冷一笑,道:「長得也蠻甜。」
  項真將烤熟的鴨子放在一旁的瓷盤之內,又插上另兩隻,一面往上塗抹佐料,悶聲不語。
  包要花又咬下一塊鴨肉,道:「公子爺,怎的不表示點高見?對妞兒,你原是最在行的。」
  項真淡淡一笑,道:「我在想,我觀察深度不知道夠不夠,無論對人或是對事。」
  包要花也若有所思,沉默著沒有講話,於是,在沉默裡,烤鴨的香味又傳了出來,不一會五隻野鴨全烤熟了,焦黃油脆,光看看也夠饞人的。
  晏立與包要花各分了一隻,項真另用盤子盛了一隻端向右廂房,他爾雅的敲敲門,片刻間,杉木門已被拉開,那女孩子,哦,她叫汪菱,汪菱那張甜蜜蜜的臉兒露了出來,帶著三分惶惑。
  項真淡淡閒閒的一笑,道:「這只烤鴨,給姑娘與令尊佐膳。」
  汪菱怔了怔,隨即羞澀的道:「這……這怎麼好意思?太麻煩壯士了……」
  項真將盤子遞了過去,眼皮子也不撩一下的道:「萍水相逢,也是有緣,姑娘不要客氣!」
  說著,他轉身向後行去,汪菱忽然低低的叫了他一聲,項真又半側過身,靜靜的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汪菱那張悄臉兒一紅,語聲如絲:「還沒有……還沒有請教壯士高姓大名?」
  項真用手揉揉面頰,一笑道:「項真,項羽的項,真摯的真……」
  「哦——」汪菱拉長了聲調,又立即嬌艷的笑了笑:「項俠士。」
  項真微拂衣袖,道:「不敢,草莽野民,江湖浪客而已。」
  他回轉身來,走向座椅,包要花已將一隻烤鴨吃得差不多了,室外,陽光也已偏斜了一大段,快近黃昏。
  輕輕的舒展了一下筋骨,項真匆匆吃了點東西,又進屋換了一身乾淨的黃色長衫出來,晏立望著他,低低的道:「恩公,你這就去?」
  項真點點頭,道:「是的,雙義幫的總舵是否就在『二郎山』上?」
  晏立道:「正是,二郎山雖不雄偉,卻是十分險峻,雙義幫方面的防守亦稱得上森嚴,總舵所在是一座用白色巨石堆砌成的屋宇。」
  包要花吐出嘴裡的一塊鴨骨,道:「公子爺,你別充能。如果你真要去救那女人出來,也罷,我姓包的便代你走上遭。」
  項真微微一笑,道:「謝了,君姐姐在此,煩你多加照顧,午夜以前,我就會趕回來。」
  晏立猶豫了一下,有些靦腆的道:「恩公,你的傷……你的傷勢還沒有痊癒,我……我實在於心不安……」
  一揮手,項真道:「沒有什麼,這點小傷我還挺得住,這裡,你多顧著吧。」
  包要花站了起來,抬頭道:「老弟,你那些創傷並不算輕,晚上又要擔驚犯險,萬一出了個差錯怎麼得了?我陪你去!」
  項真望著包要花,平靜的道:「老包,我真的心領,我們兩人不能完全離開此處,一定要留下一個來護衛,你相信我,你也明白我,黃龍允諾之事,就必需完成,而且,我不是容易栽斤斗的人。」
  面孔上有一絲淡淡的煩惱,包要花氣喘喘的道:「不是我要當你的累贅,你好生生的,我決不管你,就像眼前這樣『黃皮骨瘦』的樣子,活脫見風就要飄走的德性,叫我怎能放下這條心?」
  項真堅決搖搖頭,道:「總之,老包,你不能與我同去,君姐姐要你照拂。」
  一跺腳,包要花怒道:「好,我就他娘的不去,我就守在這裡。」
  他一屁股又坐將下去,而這時,右廂房的木門再被推開,汪菱拿著方纔的瓷壺走了出來,她看見包要花滿面不悅,再望望晏立一副尷尬模樣,有些茫然的眨眨眼,把瓷壺交到項真手上。
  「項俠士,謝謝你了。」
  項真不在意的接過瓷壺,順手放在木座上,朝汪菱點點頭,又向包要花一抱拳:「老包,我走了,待會再見。」
  說著,他轉身而出,剛走到門邊,包要花忽然搶到他面前,深沉的望著他,半晌,低低的道:「不要惱我,兄弟。」
  項真露齒一笑,道:「當然。」
  「還有;」包要花道:「注意你的傷勢。」
  項真用一抹真摯目光答覆了他的關切,撇撇嘴,已似飛鴻掠空般電射而出,去得那麼快,宛如他原來便不在這裡。
  晏立癡癡凝注著門外,喃喃的道:「上天保佑你,恩公!」
  汪菱也怔怔的望著外面,而外面,夕陽的光線正投下一片淒涼而寂寞的霞彩,他目光裡彷彿有些看不見的什麼,帶著點惆悵,也帶著點傍徨。
  包要花吁了口氣,淡淡的看了汪菱一眼,漫不經心的道:「你老子的病好一些沒有?娃兒。」
  汪菱面孔一紅,差澀的道:「好一點了,只是人還不太順帖。」
  哼了哼,包要花又坐了下去:「在魯境『小洪霸』那地方,有一座用鋼索串連著的吊橋,現在可還架在那條渾水河上?」
  汪菱愣了一下,卻立即笑道:「是的,那橋還在,只是有些老舊了。」
  包要花冷冷的凝視著汪菱,目光裡有一股說不出的陰森意味:「渾水河邊那塊千疊石依然無恙?」
  汪菱伸出小巧的舌尖潤潤嘴唇,慢慢地道:「為什麼,壯士,你為什麼忽然問起這些事來?」
  包要花笑了笑,神色隨即緩和了下來。
  「你老子說來自小洪霸,嗯,那地方姓包的去過一次,所以順便提提,在小洪霸大約你平常不大注意這些事吧?」
  汪菱驚覺的目光朝松木座上的白瓷壺掃了一眼,悄無聲息的進入屋裡,留下了晏立一把大鬍子都掩不住的滿臉疑惑。
  等汪菱關上了門,晏立急急開口道:「包前輩,方才——」
  包要花迅速向他使了個眼色,呵呵笑道:「方纔我只是逗這妞兒玩玩,她生得可是甜,嗯?」
  晏立閉上嘴,他已意會到有點不太對勁,只是還說不出來,包要花用手指指右廂房的門,示意要他留神注意。
  房裡靜了下來,晏立帶著兒緊張意味的注視著右廂房閉著的門扉,包要花則合目假寢,然而,他合上的睫毛卻在難以察覺的輕輕扇動。
  會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麼:至少,目前還看不出什麼端倪,但是,空氣裡為何卻有些不大調和?有些鬱悶?
  慢慢地,室內的光度已經黯淡下來,外面已是夜幕深垂了,到底是秋天的季節,有點不勝寒的味道,尤其,這是高處。
  山風在屋子外吹拂,蕭蕭的,從容堂的窗戶往外看,是一片無盡無絕的,卻又空空洞洞的黑暗,沒有星辰,沒有月亮,這夜,黑的像潑翻了一灘濃墨。
  悄無聲息,右廂房的門被緩緩打開,嗯,又是汪菱那妮子,她手裡托著先前項真送進去的那方木盤,盤子上,還剩著大半隻油焦的烤鴨。
  晏立吞了一口唾沫,嗓子有點發沙:「唔,咳,姑娘,有什麼事嗎?」
  汪菱像是嚇了一跳,她捂著心口,怯怯的道:「哦,我還以為兩位壯士都休息了,外面這麼靜……一定又是我吵醒了二位,真不好意思……」
  晏立艱辛的站了起來,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姑娘將這托盤交於在下吧。」
  汪菱眼角斜了一下閉著眼睛的包要花,低低的道:「這位壯士睡了?」
  晏立伸手接過托盤,也壓著嗓子:「是的,包前輩累了一天,剛剛睡著……」
  將盤子遞了過去,汪菱望望晏立身上的繃帶,道:「壯士,你是受了傷?」
  晏立乾聲打個哈哈,含混的道:「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
  又向四周轉著眼珠子瞧了一陣,汪菱彷彿在盡量找些理由多呆一會,晏立拙於言語,想不出此時此地該說些什麼話,於是,兩個人默默的乾耗著,場面有些尷尬,一種微妙的尷尬。
  忽然——包要花伸了個懶腰,睜開眼:「妞兒,有什麼事麼?」
  汪菱懷著一種不易察黨的戒備神色朝包要花勉強笑笑……」
  「沒,沒有什麼事,我出來還盤子。」
  包要花舐舐嘴唇,正想說話,汪菱忽地搖晃了一下,往前一個蹌踉,包要花伸手待扶,卻又突而縮回,汪菱雙手往前一張,似欲抓住一件東西支持身體,晃了兩步,才險險站定。
  滿面的疑惑融合於齜牙一笑裡,包要花道:「怎麼了,妞兒?」
  汪菱用手扶著額角,軟軟的道:「我有點頭暈……大約是這幾天來太疲乏的原因……眼前黑濛濛的……」
  包要花皮笑肉不動的彎彎嘴,道:「那麼,快去歇著,不要老東跑西跑,一老一小都躺下了才不是味呢。」
  好像在包要花的言詞裡察覺了一點什麼,汪菱那張甜甜的臉蛋兒緊了緊又鬆了來,她弱不禁風的往房裡走去,身子搖搖晃晃的,似是真不大舒服。
  包要花忽然吸吸鼻子,又皺皺眉,搖搖頭,迷惑的往週遭看了看,嘴裡喃喃自語:「怎麼搞的,好似他娘的不大對勁,心理總是悶懨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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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49:57 |只看該作者
第06章 鐵膽血刃 豪士色

  二郎山。
  這裡,離著項真出來的地方,約莫有五十多里地,項真早將身上的創傷包紮得妥貼,他行動如飛,但是,眉頭卻鎖得緊。
  眼前,兩座儘是怪石嶙峋的山嶽已經在望,在這兩座山的中間,還橫著一條不高的嶺脊,活像一根扁擔挑著兩座石山。嗯,怪不得稱為二郎山,就像個二郎神肩著要走路了。
  項真靠在一塊岩石旁,喘了一會氣,身上的傷口又在抽筋似的疼痛著,他知道不該再度令自己奔波勞累的,但是,不這樣又怕事情來不及,本來嘛,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
  前面就是雙義幫的總舵所在了,最好令他不要濺血,鼻腔裡充滿了那股子粘膩的腥膻味,嘔得慌。
  像一頭狸貓,在黑暗中不帶一丁點聲息,項真煙霧般飄然來到二郎山前,一條青石道路繞著上山,可是,除了白癡,誰也知道這條大道走不得。
  靜靜向四周打量了一陣,項真終於飛身進入道旁的嵯峨石隙中,他謹慎的往山上攀著,很快他已安然過了六道明樁暗卡。
  小心翻過一條絲似的細索,細索上掛著一串警告的銅鈴,再繞過一排困好的枕木,三處碩大的「彈拿石灰包」,一片用木柵圍成的寨牆已然在望。
  十六名灰衣大漢把著柵門,柵門之前有一根旗斗,一面灰色繡著兩個並排的大白義字的旗在夜風裡凜凜作響,柵牆之上,但見人影晃動,刀光映閃,倒真是有一番防衛森嚴的景象。
  附近暗處,柵門邊高吊的兩盞氣死風燈照不著了,項真伏下身來,雙手抓住柵牆牆根,緩緩用力,不一會,那些粗如大腿,用鋼絲鐵釘緊縛釘牢的柵牆便被他硬生生拉開了一個尺許寬的缺口,鋼絲的崩斷聲輕微的簡直聽不到,只是被分開的柵木上半截棟微有點傾斜而已。
  項真迅速鑽了進去,有數十棟大小不一,或用木築,或用石砌的屋舍業已展現眼前,遠遠的,在一個高起的坡上,當然另有一棟特別巨大宏偉的白色建築。
  往裡面閃入了不多一會,項真已發現一個灰衣大漢正匆匆向自己這邊走來,他隱在一處屋簷的暗影裡,大漢走過去的剎那,項真的手指已點在這人的腰眼上。
  連吭也來不及吭一聲,項真一把將這漢子扯了過來,對方那張驚恐的臉上充滿了惶惑,項真在他背心一拍,低沉的道:
  「朋友,若想要命,就不准叫嚷,否則,明天的太陽你就看不到了。」
  大漢張張嘴,又急急點頭,項真冷冷的道:
  「晏立的未婚妻在哪裡?」
  「誰……誰的未婚妻?」大漢是似不明所以,結結巴巴的問了一句。
  項真又重複了一遍:
  「晏立,有一臉大鬍子的那個晏立。」
  那漢子「哦」了一聲,惴惴的道:
  「晏立反了……他的那個姘頭現在囚於大牢……大牢就是往前去不遠的那棟麻石屋子……」
  項真抿抿唇,朝前面所說之處一瞧,不錯,有棟用大麻石砌就的房子,陰森森的獨築在一塊空地上。
  大漢嚥了口唾液,又道:
  「今天兩更,晏立的姘頭就要處死了,大約是用火刑。」
  項真有些奇怪的看看這漢子,因為他沒有問這些,而這人卻自動說了出來,大漢明白項真的意思,他苦澀的齜齜牙。
  「不瞞這位好漢,晏立的事咱們幫裡上上下下都知道,誰是誰非大家嘴裡不說心裡也有個數,何況,小的與晏立一向交情也不惡,小的明白好漢是來營救晏立那姘頭的,這女人不是個夭折之像。」
  項真笑笑,道:
  「既是如此,我也不難為你,不過,朋友你得暫且歇一會。」
  說著,項真雙指閃電般點在這人的「暈穴」之上,這漢子哼了一聲,像癱了一樣軟下去,剛好在牆角為他留著一塊不容易為人察黨的好位置——條鋪著木板的干溝下面。
  幾個縱躍,項真已到了那間大麻石房屋的右側,那棟石屋建在一片空地中間,沒有任何遮掩,石屋外,可以看見四名灰衣大漢正抱刀齊立,石屋週遭亦有數條人影在往來遊巡,假如要接近石屋,這片隔在中間約有十餘丈的空地,是一個最大的妨礙。
  輕輕吸了口氣,項真正想站起來,卻不料一陣突然的暈眩感襲來,眼前黑了一黑,他急忙摔摔頭,奇怪的用手揉揉額角,怎麼會頭暈呢?莫不是大累了?
  平靜了一會,他走出暗影,大搖大擺往前面的石屋行去,剛剛行了幾步,兩響擊掌聲已經傳來,隨即起了一聲喝問:「誰?」
  項真也還拍了三下手掌,低沉的道:「我。」
  對方似是一愣,項真一跨步,已經飄飄的向前移近了尋丈之遙,口中道:
  「哥們辛苦,幫主這就到了。」
  一條人影朝他走來,疑惑的道:
  「來的是哪位兄弟?你方才回答的訊號不對。」
  項真在這一剎,又移近了一大段路,他鎮定的道:
  「剛換了暗號,怎會不對?幫主問火刑的家事備妥了不曾?」
  來人還有兩丈遠近,猶是驚疑不定:「換了訊號?兄弟怎的不知?」
  項真嘿嘿一笑,驀地來到那人身側,沒見他動手,那位仁兄已躺了下去,他狂風似的一旋身,五尺外另兩個大漢也跟著栽倒,他們甚至連對方是個什麼模樣也沒有看清!
  四名守在門外的漢子正覺不對,尚未及喝問,人影一晃,已都醉了酒似的倒成一堆,項真閃身入門,一張木桌後的兩個灰衣人已大叫一聲撲了上來。
  冷冷一笑,項真的身軀一折一轉,雙掌揚起急斜,再斜再轉,同一時間幻成雙招十六式,於是,和外面的人一樣,兩名灰衣人亦「撲通」連聲的躺了下去。
  這是一間毫無陳設的正堂,左右雙方各有一道石門,石門緊閉著,項真衝向左邊的石門,奮力一掌劈去,石門嘩啦啦倒塌了下來,裡面黑黝黝的一條甬道,甬道兩側約有八間囚房,項真低促的叫道:
  「誰是晏立的未婚妻?請快回話。」
  他連叫三聲,只喚來八間囚房裡的一陣混亂騷動,他知道時間不多了,一個翻身,回掌猛擊右邊石門,在一片碎石濺飛裡,他又低促的叫著:
  「晏立的未婚妻是誰?在下是來救你的,請快答話!」
  叫到第二聲,最末尾的一間囚房裡忽然傳來一個女子顫抖的回答:
  「我……我就是……」
  沒有考慮,沒有猶豫,項真長射而入,腳未沾地,抖掌已震倒了那間囚房的堅硬栗木門,黑暗裡,一個雖然骯髒蓬垢,卻依舊可以看出一副窈窕身段兒的女子已弱生生的移了上來,嗯,她身上,手銬腳鐐都俱全了。
  項真匆匆一瞥,運掌如刀,硬生生切斷了這女人的鐐銬,邊急促的道:
  「你就是晏立的未婚妻?」
  那女人抽噎著直點頭,話聲發抖:
  「單……單殉,要在今夜……用火刑殺我……」
  項真一把將她挾在腋下,冷冷的道:
  「他害不了你。」
  說著話,項真往外電射而去,但是,一出那破碎的石門,一片通明耀亮的火把光輝卻映得他雙目一眩,石屋之外,已靜靜的圍立著無數名灰衣大漢,他們的兵刃在火把的光芒裡閃浮著寒光,再襯著那一張張冷漠生硬的面孔,越發顯得氣氛僵酷而沉重了,死亡的僵酷,沉重的陰森。
  為首者,赫然正是雙義幫的幫主「三目秀士」單殉,圍在他身側的,都是雙義幫的一流高手——三堂六舵的首要!
  單殉眉心上那塊菱形的疤痕映現著紅光,一雙眼睛冷得帶血,臉上毫無一絲表情,他死死的盯著靜立在面前的項真,那情景,不帶一丁點人味。
  挾在項真腋下的女子急劇的抖索著,面色灰白,四腳痙攣,她恐懼極了,原已準備脫離苦海,誰又知道那苦海無邊呢?
  眉梢子動了一下,單殉陰沉的開了口:「姓項的,你終於慢了一步。」
  項真平靜的靠著石牆,淡然的像是沒有看見眼前的場面。
  「老實說,不幸的是你們趕早了一步。」
  冷冷一笑,單殉道:
  「項真,今夜,你只怕是來得去不得了。」
  抿抿唇,項真低沉的道:
  「不要過於樂觀,單殉,你將得不償失。」
  單殉的鼻孔一張,他壓制著憤怒,恨恨的道:
  「逼人不能逼絕,姓項的,你若想騎到我雙義幫頭上撒野,哼,你還不夠這個道行,別人怕你,單某人卻不將你置於眼中!」
  項真吸了口氣,他又感到一陣隱隱的暈眩,胸口也有些鬱悶。
  「單殉,這女人是別人的,何苦拆散人家夫妻?你並不在乎這個女人,可是別人卻要相偕過一輩子……」
  單殉驀地大喝一聲,怒叫道:
  「住口!晏立勾引本幫主待妾。已是罪該萬死,如今你這狂徒更竟助紂為虐,大膽前來劫牢傷人,我雙義幫若是任你如此妄為下去,異日江湖上還有我等寸土立足之地麼?」
  項真揉揉太陽穴,低低地道:
  「不要衝動,單殉,為了一個女人栽跟斗不值得。」
  一聲冷哼,魏字出現在單殉身側,他向單殉詭秘的點點頭,轉朝項真,陰惻惻的道:
  「項真,立即就會知道誰要為了一個女人栽觔斗,立即!」
  那陣陣的,像一波波的浪濤似的郁暈感更嚴重了,項真用力摔摔頭,嗓音已變得有些沙啞:「單殉,我再問你一句,讓不讓路?」
  單殉冷森的一笑,道:
  「讓路簡單,只要你能將我雙義幫全幫之人性命取去。」
  項真忽然怪異的笑笑,道:
  「單大幫主,你當我項真做不到麼?」
  單殉微退一步,重重的道:
  「本幫主正等著你做到!」
  淡淡閒閒的一笑,項真又露出他那股「天下萬事不足一哂」的勁兒,慢吞吞往門外逼了過去。
  單殉哼了哼,驀地一揮手,堵立在門口的雙義幫首要們閃電般往兩側躍開,在他們背後,三十名灰衣大漢正成梯形疊排,每個人的手上都執著一具兩尺長的銀筒,看得見銀筒尾部的一根拉簧,他們的手都按在那拉簧上,嗯,筒子裡不用說是裝的什麼,若非火藥,定是毒氣瘴霧一類!
  項真心裡微微一跳,他平靜的道:
  「單殉,你準備孤注一擲了?」
  單殉額上浮突著暴出的青筋,他的語聲自牙縫進了出來:
  「放下那女人,用你自己的手點你自己的軟麻穴!」
  項真笑笑,道:
  「你明白我辦不到,大幫主。」
  單殉目光一硬,嘴角略一抽搐,於是,項真已知道對方想幹什麼,多年以來,項真便沿襲著他自己的習慣一搶先出手,當然,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一條淡淡的黃影箭似的射向門邊,幾乎在同一時間,在一聲粗厲的大喝下響起了一連串「砰」「砰」的震響,一團團的火焰,帶著濺散飛舞的火星,劃過一條條碧綠的曳尾,那麼迅速的來到那條黃影身前!
  不及人們的視線追攝,那條黃影突地在門檻處一僕,沒有看清他什麼時候又站起來,而當他站起來,兩名雙義幫的舵主己狂嚎著摔出三丈之外!
  此刻,飛舞的火焰才射入石室內,一片刺耳的炸裂聲爆起,石室內頃刻間已成為光海地獄,熊熊的火光竟附在不能助燃的大麻石上燃燒,火苗躥舞,並浮動著一片碧熒熒的綠芒!
  是的,那是滲有毒磷的火藥彈,只要沾上一點,除非你立即割掉那塊肉,否則,它會一直燒進你的骨頭!
  三十名執著銀筒的大漢十分沉著,一見不中,即刻伸手入懷,熟練而快速的齊又摸出一粒兒拳頭大小的紅色藥球,急急再裝向筒尾——
  項真左掌在須臾問連出三十一式,同時逼退了五名雙義幫高手,目光一飄,在他略一斜仰暴旋下,一片半月形的金芒已鬼嚎般呼嘯著飛了出去。
  金色的半月旋轉著,眼看隔得很遠,卻連這個「很遠」的念頭尚及在人們腦海中消失的剎那,九顆斗大的人頭已噴著鮮血滴溜溜滾到一邊!
  銀筒墜地的鏗鏘聲串連成一片,驚呼慘嚎的叫吼聲亂得心煩,單殉怒罵著衝上,手中的「蠍子鉤」狂風驟雨般攻向他的敵人!
  以足尖拄地,項真「呼嚕嚕」旋出五丈,在他旋轉的過程中,又有十多名灰衣大漢翻跌僕摔,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看清對方是如何出手的!
  三條人影疾掠而至,分成三個不同的方向撲下,掌勢沉雄,勁力強渾,這三個人,便是雙義幫三堂堂主——「明意堂」堂主「一壁肩山」余廉、「清心堂」堂主「袖裡針」崔喜、「澄朗堂」堂主「紫髯」萬百侯!
  項真沉馬立樁,身形不動,左掌劃過一道傘形的半弧,狂厲的掌風已凝結成一道有形的築牆,而在他這半弧的揮動中,已向對方這三位堂主各各迎拒了十五掌!
  成串的肉掌交擊聲爆連,雙義幫的三名堂主俱皆悶哼一聲,分朝兩側落下,每張面孔上都帶著那麼一絲兒蒼白。
  三目秀士單殉又狂撲而來,他口中大叫道:「擱下這個狂徒,今夜流盡了我們的血也不能放這畜生生還!」
  蠍子鉤的頂端閃映出兩條冷森的鉤刃,變幻莫測的戳向項真,一條長韌的蟒皮鞭,也在這時劃破空氣捲向他的足踝!
  項真緊了緊肋下那個女子,在做這個動作的同時,他已閃挪著躲過了單殉的攻擊,大時在他的猝退中搗向那執鞭之人——魏宇!
  魏宇大叫一聲,慌忙躍閃,他想不到對方是用什麼身法能在這瞬息間到了眼前,更能用拐時向他攻來,在他的躍避中,那個有著一把濃紫色長髯的澄朗堂堂主萬百侯已沉喝一聲,流鴻般切上,朝項真背後拍出十掌踢出九腿!
  項真驀地左右搖晃,飛起一掌直斬對方頭頸,這一掌來去無蹤,宛如來自虛渺,萬百侯心頭一跳,拚命後撤,肩頭的衣衫已「呱」的一聲被削破了一條裂縫,這一掌,萬百侯哪裡知道便是項真散手絕式中有名的「鬼索魂」呢?
  一臂掮山余廉斷叱一聲,他的「雙環金刀」已呼轟自斜刺裡削到,下面雙腿也狂風般連連掃出。
  項真又感到眼前一黑,他聽風辨位,電光石火般移走了九個不同的位置,又是一記「鬼索魂」逼退了自左右掩上的「袖裡針」崔喜。
  三目秀士單殉額心的菱形疤痕閃泛著紅光,雙目圓瞪,形如瘋虎般舞著蠍子鉤猛攻急打,而這時,雙義幫中剩下的那四名舵主亦已加入戰圈,與單殉等五人結成一體,不止不休的殺了上來。
  體內那股疲乏與暈眩的感覺越來越重了,像是一隻無形的魔手緊緊抓著他的心臟,項真知道不妙,他是中毒了,但是,這毒,又是在哪兒中的呢?
  似一道流鴻,他縱飛著閃開了一連串的狠辣攻擊,出手迎拒之間,項真已覺得有些沉重遲滯,於是,他抖手二十一掌劈出,在漫天的掌影旋舞裡,身形已倏而掠出六丈!
  單殉大吼連聲的追上,怒罵著:「黃龍,這就是你成名江湖的作風?」
  項真一言不發,猛然揮手,三道半月形的,閃射著耀目金光的「大龍角」已倒飛而去,他沒有回頭,長射如虹裡,耳中已聽到背後傳來一連串的慘嚎,項真明白,他的「大龍角」出手,從來沒有不染血的!
  強制提住一口真氣,在這股真氣的流循迴盪裡,他似一縷被狂風吹拂的輕煙,那麼快捷的飛掠而去,去得無影無蹤。
  片刻間,他已連起連落的點著二郎山上的岩石逸脫,而黃豆大的汗珠亦自額際,鬢角,鼻窪溢出,他強閉著呼吸不敢喘息,他知道,只要一喘,體內的力道就要消散了。
  腋下挾著的女子似乎已經暈了過去,軟綿綿的動也不動,四肢垂落,蓬亂的長髮散披向下,現在,她的體重像是突然增加了不少……
  項真盡力疾奔著,口腔裡又苦又澀,喉頭幹得似是有一團火在燒,他用力眨著眼,因為眼裡彷彿有一層濛濛的霧,看出去,什麼東西都是花眩眩的。
  這五十多里地的路程,像是永遠也走不完了,那麼漫長,那麼遙遠,一座山連著一座山,一道嶺接著一道嶺,荒野裡是無際的黑暗,冷漠的黑暗,可怖的是風刮著樹梢子打著轉兒呼嘯,像是鬼在哭。
  用空著的左手拭去汗水,項真覺得自己心跳得急,內外衣衫也被汗水濕透了,粘膩膩的,貼在身上似糊著一層皮。
  他艱澀的吞了口唾沫,腳下加上一把勁,但是,卻像同時也加上了兩串鐵錘,是如此沉重,如此呆滯,宛如被地面吸著。
  過了好久,項真終於吁出一口氣,他已穿過「思歸谷」來到了那排松樹之前,那棟巧雅的小木屋就在這兒,嗯,還透著隱隱的燈光,那燈光好柔和,好安詳啊,靜清清的,軟團團的,項真恨不得立即進去躺上床去睡一大覺。
  又緊了緊腋下挾著人的那條右臂,項真拖著重有萬鈞的腳步,吃力的來到了木屋之前,他上了台階倚在門框大大的喘了一會,孱弱的伸手拍門:「老包……開門,我回來了……」
  他的叫聲驀地噎住,門順著他的手「呀」然開了,客堂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沒有一個人影,但是,桌椅卻仍像他走時一樣,井然有序的擺置在那兒,絲毫沒有紊亂的現象。
  一種本能的反應使他全身一冷,他直黨的感到有一股不祥的意念升上心頭,沒有再猶豫,他猛的縱了進去,一腳踢開了左廂房——君心怡住的那間廂房,但是,君心怡呢?君心怡並不在床上,那條夾被,卻已棄置在地下!
  腦子裡像同時響起十個旱雷,全身的力道一下子完全消失了,他覺得房子好像在旋轉,物體彷彿在跳躍,一陣黑霧升在眼前,肌肉酸軟不堪,無盡的疲乏向他襲來,腋下夾著的女人也軟軟的滑落在地面,他搖晃著,蹌踉著,伸出雙手想抓住一件東西做依恃,他心裡急的似火焚,他知道,他不能倒下去,絕不能倒下去……
  朦朧中,在一片隱隱的黑霧裡,有一張甜生生的臉蛋兒出現在大門口,這張臉蛋似曾相識,啊對了,她叫汪菱,但是,甜蜜的面孔上卻為何沒有甜蜜的神韻?老天,那冷漠的眼神,惡毒的表情,陰邪的諷笑,似一個來自深山古洞裡整日與蝙蝠蛇蟲結伴的披著黑紗的女巫!













第07章 酷虐之刑 龍出困

  肉體的疲累與眩迷雖已不能支持,但項真的神智卻極為清醒,他登、登、登,往後退了幾步,用手抓著床沿,低啞的道:
  「汪姑娘……人呢?房中的人呢?」
  那張面孔往前移進了一點,沒有回答,冷漠的凝注著他,朦朧裡,有一種生硬與仇怨相糅的韻息,苦得很,澀得很。
  項真用力摔摔頭,嘶啞的叫道:
  「人呢!我的朋友,我的姐姐,他們在哪裡?告訴我,他們在哪裡?」
  那張面孔有些模樣了,好像離得很遠,又好像靠得很近,中間隔著一層雲霧,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一個幽幽的聲音宛自天際傳來,聲音雖細,卻陰森得緊:
  「項真,你的氣運盡了,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話?」
  項真用手搓揉著太陰穴,吃力的道:
  「你,你害了他們?」
  冷冷一笑,又是那毫無情感的聲音:
  「因為你先害了我的兄長,害了我的未婚夫,所以我才來害你,項真,你這空有其表,虎狼其心的惡魔!」
  項真再次摔摔頭,迷惑的道:
  「誰……誰是你的兄長?誰是你的未婚夫?」
  迷濛中,那張面孔又移近了一些,怨毒的道:
  「不要說了,項真,記著一句話,血債,要用血來償!」
  項真試著提起丹田的一口真氣,但是,他卻失敗了,那口真氣像萎頹了一樣,那麼渙散,那麼虛軟,無論如何都聚不起來,他咬咬牙,憤怒的叫道:
  「告訴我,我的朋友哪裡去了?我的姐姐哪裡去了?」
  冷漠的,那聲音道:
  「有個九幽地府,你知道,他們將與你一同去那裡。」
  項真大叫一聲,奮出平生之力,暴叱如雷:「斬!」
  他擅長的單招散手中,九絕式之一「月蒙影」突發而出,雙掌微收驟放,有如兩片鋼刀猝然飛出,快得毒,狠得凶,只聽一聲尖叫,緊跟著一聲怒吼,神智一陣暈迷,眼前一片黑暗,他已癱了一樣倒在地下……
  悠悠的,飄飄的,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像在雲霧裡浮沉,在迷幻中遊蕩,那麼輕巧,那麼空洞,而又那麼不由自主……
  虛渺渺的,項真用力撐開眼睛,那眼皮,艱澀而沉重,似有萬鈞。身上的骨骼亦似散裂了一般,痛楚而酸軟,他又慢慢閉上眼,良久,再睜開,老天,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個什麼所在?
  首先映入視線的,是一個半圓形的拱頂,那拱頂潮濕而黝黯,一盞半明不亮的小油燈,自拱頂懸掛下來,藉著這小小油燈的光輝,可以隱約看出這是一間正方形的,四面全是石壁的房間,他身子下面擴建著霉爛的稻草,稻晦得發黑,一股腐濕的氣味一陣陣鑽入鼻腔,空氣惡濁得緊,他稍微一動,又發覺自己雙手已被帶上厚重的鋼銬,腰際扣著兒臂粗的鐵環,兩隻腳上帶著腳鐐,腳鐐與鐵環串連著兩根粗粗的鐵鏈,一直拖連到深嵌入石壁內的兩枚巨大的鐵圈內,身子只要稍一移動,便會發出嘩唧唧的聲音來。
  這是什麼地方呢?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項真合上眼簾,靜靜的思索著,於是,他慢慢想出來了,想起自己如何去解救晏立的未婚妻,如何感到身體不適,如何回到小木屋找不著君心怡與包要花等人,又如何望見那一張朦朧的,卻可斷定是汪菱的面孔,他甚至還記得自己在情急脫力之下施出的那一記「月蒙影」!
  咬咬下唇,他漸漸推斷出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一定是自己早年曾與汪菱及那老人結過什麼仇怨,傷過他們什麼親人,他們才會用這種方法尋找自己報仇,將自己擄來此處。
  困難的轉動了一下身軀,項真舐舐嘴唇,他感到無比的乾渴與痛楚,嘴唇早已經焦裂了,喉嚨裡又苦又澀,腦子的緊張已經消失,但四肢百骸卻點力俱無,像經過了一場巨大的病症,渾身上下提不出一丁點勁來。
  忽然——
  他聽到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片刻後,這房間的一部份已緩緩啟開,哦,那是一扇石門,這扇石門,也可以說是這間石室的一部份,那厚度,怕不在兩尺以上,只見四個彪形大漢在推它,還吃力得不得了!
  門口有一陣低低的交談聲,片刻後,三條人影映了進來,項真瞇著眼瞧去,嗯,那不是汪樵峰與他的女兒汪菱麼?他們身邊,還站著一個年約五旬,方面大耳的白臉書生,這人一身白緞子儒衫,雍容得緊。
  三個人慢慢來到他的身前,老人汪樵峰用腳踢了他一下,冷冷的道:
  「項真,你該醒了。」
  項真又舐舐嘴唇,沙啞的道:
  「我是醒了,老丈,你的氣喘病也痊癒了吧!」
  汪樵峰哼了哼,道:
  「你以為這種場面很有意思,是麼?」
  項真笑了笑,道:
  「沒有這個想法,不過,老丈,我什麼時候得罪了你?」
  話剛出口,他覺得眼前一花,面頰上已火辣辣的挨了四記耳光,汪菱的語聲帶著仇恨的哽咽:
  「項真,記得在五年前你與陝境『九賢派』決鬥的事?」
  項真略微回憶了一下,淡淡的道:「記得。」
  汪菱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啜泣著道:
  「記得那次決鬥第二個死在你手下的人?」
  項真平靜的道:
  「當然,那是九賢派九賢中的『賢書子』汪召——」
  他驀然一怔,道:
  「是你兄長?」
  汪菱抽噎得更厲害了,她憤怒的道:
  「不錯,你還記得在你盡殺了九賢派的九賢之後,有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人適時趕來與你一拚死活的事?」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6-25 06:5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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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真吁了口氣,道:
  「是的,那年輕人長得俊,氣度好,我不忍殺他,但是,他卻一再相逼,最後迫不得已……」
  汪菱哭著,悲切的道:
  「迫不得已,你就用出那狠毒的毒技『八圈斬』將他凌遲碎剮,分屍殘命,是麼?可憐偉哥哥臨死還不得一個全屍……」
  項真凝視著汪菱,安詳的道:
  「那青年叫張偉,他是你的未婚夫?」
  汪菱哭得更淒慘了,她哽咽著道:
  「是的,你殺了他!」
  項真頓了頓,緩緩地道:
  「你知不知道他先用『烏毒砂』再用『回魂香』等下三流的歹毒暗器一再對付我?你知不知道我已三次以上給他生路善言勸他罷手?」
  汪菱跺著腳,悲哀的道:
  「惡魔,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殺了我哥哥,是你殺了我的丈夫,你毀了我的家庭,毀了我的終生幸福——天啊!你這萬死不足贖其衍的劊子手……」
  項真淡淡一笑,道:
  「你已不講道理,不明是非黑白,我還有什麼話好講呢?」
  汪菱驀地雙眼圓瞪,神色淒怖,她俯身朝著項真,一字一字的道:
  「魔鬼,我會用世間最殘酷的方法殺死你,我要你受盡痛苦慢慢死去,我要親眼看見你的嚎啕,親耳聽到你的呻吟,我會剜你的心祭我兄長,奠我夫君,我要割碎你的身體去餵豺狼!」
  項真眉梢子微揚,懶懶的道:
  「或者你將失望,姑娘,姓項的不容易嚎啕,更不會呻吟,而且,假如有可能,方纔的四記耳光姓項的尚要雙倍奉還。」
  汪菱氣得全身發抖,她哆嗦著,指著項真:
  「你……你……你……」
  那方面大耳,面孔嚴肅的白臉書生,此刻猛的踏前一步,雙掌左右開弓,一陣揮擊,直摑得項真滿臉鮮血,面頰青腫,耳朵鳴聲如雷,他陰沉的道:
  「好雜碎,死到臨頭,還敢嘴硬,充英雄你找錯地方了!」
  項真搖搖頭,舐舐嘴唇,漫不經心的道:
  「閣下高姓大名?」
  白面書生冷冷一笑,沉聲道:
  「青松山莊第一院院主奚槐。」
  項真略一思索,靜靜的道:
  「『白面梟』奚槐?」
  白臉書生嗤了一聲,道:
  「如何?」
  項真吮了吮流血的嘴唇,淡漠的道:
  「沒有什麼,我只是想,只有在這種情況之下你才敢對我發威。」
  白面梟奚槐雙目驟睜,狠狠的道:
  「姓項的,要對奚某人用激將法你就錯了,奚某人不會放開你的!」
  項真仰視著奚槐道:
  「我明白你不會放開,假如在平時,奚槐,只怕你惹我不起。」
  奚板臉上的白肉抽搐了一下,冷森的道:
  「非常不幸,項真,那個時候奚大爺並沒有遇見你,遇見你之時卻是你眼前的這副狼狽像,你再狠,再有名望,卻在奚大爺的手下被揍得鼻青眼腫!」
  項真不在乎的一笑,大約牽動了傷處,他的眉頭皺了皺:「這無所謂,因為你用的手法並不光明,如果堂堂正正的來,奚槐,我一己之力可以活宰你三個!」
  白面梟奚槐忽然磔磔的笑了,笑著,他又是雙掌連摑,打得項真的腦袋左傾右仰,血沫子濺飛。
  好一陣,他的手也打累了,才在笑聲裡停手,瞇著眼問:
  「現在,你還嘴硬不?」
  項真的上下唇破裂,兩頰全成烏紫之色,他翕動了一下腫裂的嘴巴,吃力的道:
  「這只是開始,奚槐,更凶的還在後面,到我不能說了,我自然不會再說。」
  白面梟奚槐冷冷一笑,道:
  「你不算笨,姓項的,更凶的刑罰果然還在後面。」
  老人汪樵峰向前踏了一步,低沉的道:
  「奚老弟,這就開始第一道吧?」
  奚槐點點頭,說道:
  「公孫兄,你大約恨不得立即火燒這廝?」
  汪樵峰不置可否的笑笑,項真語聲有些窒塞的道:
  「老丈,你不姓汪?」
  老人汪樵峰慢慢回頭,那麼狠厲的盯著他,一字一字的道:
  「我不姓汪,我叫公孫樵峰,汪菱是我的世侄女,而且,我的師弟『陰陽使者』周崇禮便在三年前喪在你手中!」
  項真嘴角勾了勾,道:
  「周崇禮是你師弟?那一次,他為了一件『千珠翠環』連殺了十六個人,我實在看不過,上前好言勸阻,他卻想連我也一起殺掉,所以,我只好自衛……」
  真名叫公孫樵峰的老人死死盯著項真,生硬的道:
  「我不掌你的嘴,項真,我會令你試試更有滋味的東西。」
  他朝奚槐點點頭,奚槐陰毒的笑了笑,回頭叫道:
  「來人哪。」
  隨著他的叫聲,石門外進來兩名身著夾綢水湖長衫,文質彬彬的漢子,兩人的手上,各執有一個尺許見方的紅漆木盒。
  奚槐邪惡的眨眨眼,道:
  「你們去侍候項大爺,可得使他舒服點。」
  這兩個文質彬彬的漢子向奚槐微微躬身,面無表情的來到項真身前,其中一個打開他的紅漆木盒,取出一柄鋒利的牛角小刀,輕輕拔一根頭髮試了試,頭髮已迎刃而斷,他滿意的笑笑,將牛角小刀浸入木盒之內一瓶黑色的藥液中,片刻後他取了出來,一把撕裂了項真的衣衫,露出項真的胸膛來。
  這人圓睜著眼,鼻孔殘忍的大張著,慢慢將牛角小刀割向項真的肌膚,刀刃是那麼鋒利,他只略一用力,已切裂了一條淺淺的,寸許長的血口子。
  項真半睜著眼,仍是那麼淡淡閒閒的躺著,好像那柄小刀是割在別人身上一樣,顯得如此平靜與安詳,甚至連眼皮子也沒有撩一下。
  執刀人一條一條的割著,一直到劃破了第十條口子,他才放回小刀,他的小刀剛剛放下,項真已感到被他割破的口子裡生出一種又酸又癢的感覺,這種酸癢的感覺越來越劇烈,似是千蟻萬蟲在蠕動,在嚙咬,痛苦極了。
  他暗暗咬著牙,依舊雙目半閉,面上毫無表情,良久,那執刀人發覺項真沒有反應,不禁有些迷惑的看了看盒中那瓶黑色藥液,奚槐格格一笑,道:
  「不用看了,這藥不會失效的,只是咱們項大爺的忍耐工夫高人一等,來來,小五子,你再給他加點份量。」
  喚做小五的執刀人答應一聲,乾脆拿起藥瓶,朝項真胸膛上傾瓶潑了下去,項真頓時覺得一陣火辣,酸癢的痛苦猛然加了十倍,這痛苦,一直鑽到骨頭裡去,用錐肉穿心這四個字,已經不能完全形容了。
  五雙眼睛那麼直生生的瞪著他,項真緊閉著嘴,牙齒幾乎咬碎,但是,他的臉部還是有如一汛秋水,平淡無波。
  過了好一會——
  奚槐用小手指頭搔搔鼻孔,沉沉的道:
  「項真,奚大爺整不到你輾轉哀嚎,就算不上是冀境青松山莊的一流人物!」
  項真努力擠出一絲微笑,那麼冷冰冰的一笑,一側的公孫樵峰憤怒的哼了一聲,飛起一腳踢在他的右頰上,腳尖帶起一蓬鮮血,項真的右頰剎時裂開一道血糟!
  蹲在地下的小五子動作快,在木盒內抓起一撮鹽巴,趁機填在項真臉上的傷口裡,順手也給了項真一記耳光。
  項真平靜的仰臥著,眼皮子都不動一下,他是那麼安寧,安寧得令人懷疑他身上是否還有感覺。
  奚槐皺皺眉頭,朝另一個垂手靜立的漢子示意,那漢子也蹲了下來,啟開木盒,拿出一隻金色把柄長有五寸的木棒,這金柄木棒約有銅錢粗細,頂端有一層濃厚的紫色膠狀物體,他用力將木棒按在項真的胸膛上,又猛然拔起,於是,項真身上有一塊銅錢大小的皮膚也隨著木棒的拔起而被硬生生的粘撕了下來!
  這執棒人似是對他這種動作十分感覺興趣,不停的按下拔起,拔起按下,不一會,項真雙臂,胸膛,兩肋的皮膚已是血肉模糊,斑斑駁駁,紅嫩的鮮肉與淒淒的血水滲糅著,那模樣,慘不忍睹。
  一旁蹲著的小五子露齒一笑,抓了一大把鹽,慢吞吞的朝這些傷口上灑下,一面還沾著鹽巴用力在那些紅嫩嫩的創傷上搓揉一番。
  項真毫不動彈的躺著,血漬遍佈的面孔上沒有一絲表情,甚至連肌肉的抽搐都沒有,假如他不是還在輕微的呼吸,別人會以為他已死去。
  奚槐用力朝項真臉上吐了口唾液,悻悻的道:
  「這小子倒是能挺,奚大爺非要看他能挺到幾時!」
  說著,他一伸手,執棒人已雙手捧過十根鋼針,奚槐慢慢蹲了下去,抓過項真的手掌,端詳了一陣,口裡「嘖」「嘖」有聲道:
  「好一雙修長細白的手掌,嗯,細緻得和娘們一般,這雙手掌,卻也不知作了多少孽,染了多少人的血多少人的淚,唔,奚大爺就來給他超渡一下吧。」
  他拿出一根鋼針,輕輕蘸了點黑色藥液,對準項真的指甲縫插進,一直深入指骨,一面往裡插,他的雙眼,一面注視著項真的反應。
  奚槐失望了,項真沒有絲毫反應,仍舊和死人一樣躺在那裡沒有感覺,但是,奚槐知道他不會沒有感覺,因為項真的眼睛是半睜著的,而且,臉上的顏色已變成死灰,一種只有人們在忍受不能忍受的痛苦時才會顯露出來的死灰!
  奚槐怒罵著,鋼針一根根的往項真十指插進,他插得那麼深,那麼用力,恨不能一下子插進項真的心窩。
  公孫樵峰看見這個樣子,他雖然已是老江湖了,卻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汪菱卻張著小嘴,愣瞪著眼睛,鼻翼兒急劇的自動,她不相信眼前這個人還會具有一個人應具備的肉體感覺,這痛苦簡直是不能忍受的無法忍受的,但是,這人卻竟已完全忍受了,而且,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悻悻的,奚槐站了起來,不甘的道:
  「公孫兄,明日愚弟稟明莊主,開始分割這小子四肢!」
  公孫樵峰乾笑一聲,道:
  「反正此次成事,老夫全仗貴莊幫忙,何況莊主大公子待菱兒亦十分真切,什麼時候宰這姓項的,全憑莊與老弟你的意思便了。」
  奚槐笑著點點道:
  「今天就到此為止,不管怎麼說,絕不能叫這小子就這麼便宜死掉,留著他一口氣,咱們慢慢鬆動他。」
  說到這裡,他向公孫樵峰及汪菱做了個請的手式,回過頭來道:
  「小五子,把那一盒『赤蟻』都放出來吧,讓這些小寶貝們嘗嘗武林高手黃龍項真的鮮血滋味,嗯,這確是個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呢。」
  小五子答應一聲,自木盒中取出一個寸許見方的小玉盒,這個小玉盒上有著密密麻麻的,針點大小的透氣孔,他輕輕啟開,裡面,赫然蠕動著無數只殷紅的小小赤蟻,只只唇掀齒利,好不令人噁心。
  汪菱目光瞥及,不由打了個寒顫,全身起著雞皮疙瘩,公孫樵峰打了個哈哈,暗裡拖了汪萎一把,二人匆匆行出。
  小五子將玉盒一傾,滿盒的赤蟻完全倒在項真身上,這些醜惡的小蟲聞到了血腥味,立刻爭先恐後的蠕蠕爬上,聚集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中拚命嚙食起來,那麼一堆堆的,一群群的,隱約裡,似乎真可以聽到它們啃吮血肉的刺耳聲。
  奚槐冷沉著臉注視著項真一會,陰惻惻的道:
  「姓項的,今天算你有種,咱們慢慢來,看看到底是你熬得過,還是奚大爺擺得狠!」
  說完了,他一拋衣袖,與那兩位文質彬彬的仁兄相偕退出,於是,那扇沉重的石門又緩緩的關閉起來。
  現在,石室中一片冷寂,燈光黝黯如鬼火熒熒,空氣中飄蕩著濃重的血腥,瀰漫著強烈的仇恨,然而,一切卻是那安靜,靜得似一座古墓。
  輕輕的,輕輕的——
  項真睜開眼睛,他徐徐吸著氣,徐徐吐著氣,在這緩慢的呼吸裡,不到一會,身上的毛孔已透出一片濛濛的霧氣;這片霧氣越來越濃,熱騰騰的往上蒸發,於是,在他身上嚙肉吮血的赤蟻紛紛四散奔逃,這些赤蟻天性貪婪殘忍,等它們放棄了眼前的美食開始逃走,卻已來不及了,像是完全掉在一個火熱的大蒸籠裡,片刻間悶薰得死了個乾乾淨淨。
  緩慢地,艱辛的,項真一寸一寸的將手肘彎了過來,這時,他的全身開始劇烈的抖索,面孔肌肉完全扭曲得變了形,他移動著臂,像是一個老人在爬著萬仞巨山那麼困難,但是,他終於已將帶有雙料鋼銬的手臂轉到了臉前。
  嘴唇翁動了一陣,他顫顫張開了嘴,滿口的鮮血流了出來,他的舌頭、齒齦及口腔,已經完全被他自己咬破,方纔,他聚集所有的精神意志蘊藏於心中一點,讓知覺飄浮到無意識的一個全部屬於自己的夢的國度,他設想自己在舒適的林蔭下奏笙,在柔軟的松榻上酣睡,在銀燈的光輝裡與君姐姐娓娓談心,於是,他忍過了,但是,卻在不覺中用現實的抵抗來做了第二重的抗衡。
  他張開嘴,咬著指縫中的鋼針,一根根拔了出來,每拔出一根,他的全身就拳曲著抽搐一下,等都拔完了,他的呼吸己幾乎痛得停止。
  雙掌流滿著汩汩的鳥紫色的血液,劇烈的顫抖著,這錐心的痛苦,刻骨的折磨,令他的身體一陣陣的不停抖索……
  灑著鹽的傷口似燒著了一樣,炙熱得發麻,他吁了口氣,慢慢用毛孔裡逼出的一縷縷霧氣蒸洗著,而目前,他的力量也僅能做到這一步了。
  明天,對了,他記得奚槐說過,明天要將他的四肢慢慢切割,假如要設法逃走,只有今晚的時間了,但是,自己走得了嗎?目前,他恐怕連舉起一雙筷子都會感到吃力!
  君姐姐不知如何了,包要花與晏立的安危亦十分堪慮,還有,自己救回來的那個女人呢?現在他們都在哪兒?他們沒有得罪過這些人,想不會受到與自己相同的酷刑吧?尤其君姐姐與晏立的舊傷都還沒有痊癒……
  腦子裡浪潮般起伏思維著,他能忍受肉體上的昔楚,卻幾乎不能忍受精神上的煎熬,是了!項真的雙目驟睜,假如對方去折磨君姐姐,去折磨包要花甚至折磨晏立與他的女人,自己該怎麼辦?自己又有什麼法子可想?
  他悲哀的搖搖頭,不甘心的,一再試著提運丹田的一口真氣,他知道只要能將這口真氣提過天地之橋,他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出這石室,但是,他失望了,那股子平常運用自如的純精之氣,此際卻是一提就散,似一個重病的人要舉起千斤之擔,有心,卻力不逮!
  剛才,他想著,只要能夠運提真氣,便可以不受那麼多罪,他苦笑了,是的,只要能提起那股真力,只怕受罪的會是對方了……
  目光沒有意識的在這石屋裡游移著,未了,怔怔的停在壁頂垂掛下來的那盞油燈上,燈光黃昏昏的,微弱的火頭,慢慢的黯了下來,卻又忽然一跳,突地明亮,嗯,為什麼呢?對了,是燈蕊又燃到了另一段浸飽了油的地方……
  又燃到了浸飽油的的地方,那燈蕊,不是早已昏沉無力了麼?不是早已奄奄一息了麼?他徐徐的延續著,卻又能獲得支撐,假如油燈有靈性,方才一定也以為自己要媳滅了,一定也以為無能為力了,嗯,它卻又燃燒起來,又得到光明,它那麼緩緩的延續,慢漫的喘息,緩緩的延續,慢慢的,緩緩的……
  項真的眸子突然一亮,腦海裡閃電般掠過一道光輝,他想到了,他記起來了,不是麼,自己早年曾學過的一套引氣渡命之法,不就是這個道理嗎?該死,自己怎麼會忘記了呢?怎麼會記不起這「一線提命」的內家導引秘法呢?
  強自按下激動與興奮的心情,他閉目平靜了一會,於是,他慢慢收擾四肢,徐徐的呼吸,每一口氣嚥下肚裡,再慢慢呼出,他閉著眼,使靈台澄淨,點塵不染,吸進去的空氣徐徐通過天地之橋進入丹田,再由丹田壓出經過天地之橋呼出,全身肌肉完全放鬆了,穴脈經道也盡情擴散,使身體整個進入一個絕對的「靜」的境界,一個超然無我的境界。
  此刻,他除了慢慢的呼吸,完全沒有任何動作,無論是肉體上的抑或心靈上的,於是,約在兩個時辰之後,他那灰敗的面龐已經逐漸轉為紅潤。
  極為小心的,他試看提引丹田之內的那股真力,剛剛用了點勁,那股真氣卻已似一團捏得不夠緊的雪球頹然潰散,吁了口氣,項真又慢慢的再試,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是那麼小心,都是那麼柔和,於是,在提到第十七次的時候,這股真力已似一根線縛著的鐵錘,那麼隱隱的引了上來,通過小腹,胸膈,直透天地之橋!
  他雙目倏睜,吐氣開聲,真力陡然澎漲著直透四肢百骸,流暢得像一瀉無阻的浩滔江水,開始在體內有力的循轉輪迴。
  一絲苦澀的微笑浮在他的臉上,浮在斑斑點點的血跡上,他不停的運轉著這股強大的力道,一直等全身汗水淋漓,氣出如霧之際,才慢慢停止。
  現在,與兩個時辰以前已經完全不同了,雖然他的肌膚之傷仍然未癒,但他內在的潛力卻已完全充沛,他覺得滿身是勁,輕輕的,他試著坐起來,嗯,坐起來了,他略一用力掙扎,銬在雙腕上的厚厚鐵銬已起了一陣低啞的「咯」「咯」聲,他知道,他目前的力量已足可以解脫他身上的侄桔了。
  移動了一下身體,他緩緩躺下,目光仔細的打量著這間古墓似的石室,好一陣子,忽然他又聽到一串金屬的當嘟聲,那扇沉重的石門又被慢慢推開尺許,一名身著長衫的漢子探進頭來向他注視了片刻,項真卻故意呻吟一聲,夢吃似的斷續叫喊:「水……水……」
  那漢子挪揄的大笑起來,「呸」了一聲:「你命都要完蛋了,還想著喝水?媽的,我就說他一時死不了,小五子還真怕他挺了屍,你看,這不是在叫著麼?」
  一個門外的聲音哼了哼,道:「既然上面交待下來要咱們按時注意,咱們還是聽著點為妙,別真翹了就麻煩啦,你曉得,這些惡刑就是鐵打金鋼也招不住!……」
  長衫漢子朝項真吐了口唾沫,縮回頭去,石門沉重的關上,隱隱傳來他含混的嘀咕聲:「這小子死了倒好……咱們哥兒們也免得在這陰潮腐霉的地方受他娘洋罪……」
  項真睜開眼睛,嗯,不錯,這地方確是陰潮腐晦得厲害,莫不是一座地窖?對了,難怪沒有天窗等設備……
  他又養了一會精神,輕輕坐起,吸了一口氣,雙腕已用力往相反的方向扭拗,慢慢的,慢慢的,厚重的鐵銬發出「咯」「咯」的崩裂聲,一條不規則的裂縫已出現在鐵銬青黑色的表面上,裂縫越來越大了,越來越深了,「咯咯」「咯咯」的聲音也更加響亮,終於,「蹦」的一聲脆響,鐵鑄已經整個折斷!
  他笑了笑,再用相同的方法拗斷了腳鐐,拆開了腰環,這時,他感到些微的虛疲與勞累,休息了片刻,他站了起來,悄然在房中往回踱步,借此活動活動瘀窒麻痺得太久的血液與肌肉。
  身上剩下的八柄大龍角早已被收走,他自中毒暈迷到在這石室中醒轉,最少已有三天的時間,他知道,自己中毒之處在「長悠山」,而「長悠山」隔著冀境卻有五百多里之遠,這幾天的時間他們有的是閒暇搜去自己身上的任何武器,現在,除了一身衣衫甚至連根帶子也找不到。
  朝四周望了望,他俯下身去用力扭下來一段鐵鏈,他用手比了比,約有五尺多長,嗯,好了,他又淡淡的一笑。
  又過了好一會,他估計時間已經差不多,眨眨眼,開始大聲呻吟起來,呻吟中夾雜著哀嚎,這聲音自他嘴裡發出,痛苦而淒厲,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會這麼逼真,莫不是方才忍受折磨時所悶回去的聲音都在此時發洩出來了?
  沒有出他所料,不要多久,沉重的石門已在緩緩移動,方纔的聲音在破口大罵:「狗娘養的,嚎你娘的哪門子喪,鬼哭狼嗥!……」
  那長衫漢子口裡罵著,又推開尺許寬的石門門縫中探進頭來窺望,還在不停吼喝:「不要叫了,你個天打雷劈的東西,早晚你也得脫皮碎骨,那時再吆喝不遲,現在嚷嚷些什麼?……咦?」
  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話未說完已愣在那裡,第二個念頭還沒有轉過來,一條蛇似的驀然鐵鏈飛纏到他的頭上,將他整個身體「霍」的拖了進來!
  長衫漢子雙手無力的揮動著,一交摔在地下,不等他看清是怎麼回事,一個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沉硬的傳入他的耳中:「好朋友,你來生記著不要隨意開口罵人。」
  這漢子突著眼,抽動著身體,舌頭半伸,正想再做掙扎,一隻腳已重重的踏在他的腦袋上,於是,這個腦袋「撲嗤」一聲,已經成為一團稀爛的肉糊!
  項真抬起腳來,在這具還在顫抖的屍體上拭淨了血跡,石門外,已傳來一個不奈的聲音:「牛老三,你他媽是怎麼回事?死進去了就捨不得出來?這壺酒你老爹要和李七哥兩個享用了!……」
  項真冷冷的一眨眼,偏著身子出了石門,石門外,是一條丈許長的甬道,甬道盡頭有一列石階直通上去,上面還蓋著一面看去很厚的鐵板。
  兩個亦是穿著長衫,捲起袖子的大漢,正支著腿半靠在牆上坐著,他們面前有一方小木桌,桌上,擺著一錫壺酒,幾碟小菜,兩個人都是紅光滿面,醉態可掬,看情形,已是喝了不少。
  項真一出來,朝這邊的那位仁兄已「呸」的吐了口痰,叫道:「我的兒,你還真有癮頭,那小子叫他住口,還犯得著你像爹樣的侍候著不成?真他娘的……」
  另一個醉醺醺的,又乾了一杯酒,拉開嗓子唱:「他好比……淺水龍……困他奶奶……的在沙灘……!」
  項真僵硬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冰冷的道:「這條龍,已經破牢而出了。」
  語聲好似帶著一股寒氣鑽進兩個醉漢的耳朵,他們俱不由愣了一下,迷惘的轉過頭來細看,這一看,卻彷彿看到了鬼,嚇得兩人齊一哆嗦,猛的跳了起來,連前面的木桌酒菜也撞翻了一地!
  項真哼了哼,身形猝然掠進,手上鐵鏈倏揚猛揮,已將其中一個砸得摔出五丈,一頭撞到牆上!
  另一個還沒有來得及伸手拿取斜倚在牆根上的兵器,鏈影一閃,他伸手一半的右手已「咋嚓」一聲被抽得稀爛,這人痛得面孔一扭,身子卻又被猛的纏倒!
  項真一腳踏在他的胸膛上,血跡斑斑的青腫面容在黯藍的琉璃燈光映照下宛如厲鬼冤魂,他注視著地下的人,冷冷的道:「此是何處?」
  這位仁兄全身早就痛麻了,他哆嗦著,雙目翻白,連嘴角的白泡也吐了出來,好一副窩囊相!
  項真微微鬆了松腳上的壓力,低沉的道:「此是何處?」
  那漢子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好一陣子,才抖索著道:「好漢饒命!……我說,我說……這是青松山莊第一院荷花水塘下的囚室……」
  項真哼了一聲,又道:「上面有水?」
  漢子喘息了一陣,齜著牙道:「有,有水……」
  皺皺眉,項真又問:「如何出去?」
  漢子略一猶豫,項真的腳已是一緊又鬆,他忙叫道:「我說……我說,在鐵蓋右邊有個鈕,只要用手按下去,就會有一個內嵌踏階的鐵筒罩下來,嚴密罩在鐵蓋上,走進那鐵筒,鐵筒上面便接著一塊突出水面的假山石,到假山石,就可以出去了……」
  項真笑了笑,道:「按那暗鈕幾下?」
  那漢子又遲疑了一下,項真生硬的道:「按幾下?」
  漢子一咬牙,道:「七下。」
  項真點點頭,冷森的道:「如果不對,我可以來得及殺你!」
  說完,他略一掠身,已躍到石階盡頭,嗯,鐵蓋右邊果然有一粒拇指大的按鈕,他輕輕的,口裡數著按了七次。
  一陣隱隱的機簧響聲傳來,片刻後,那緊閉的鐵板已慢慢往一旁移開,出口之外,果然罩著一個深圓的鐵筒,鐵筒盡頭,可以隱約看出是黑黝黝的出口。
  他回頭朝那躺在地下發愣的漢子一笑,道:「謝謝,朋友。」
  那漢子此刻驀地爬了起來,張口狂叫:「來人——」
  「哪」字尚未出口,項真右手一抖一揚,鐵鏈上最前端的一個鐵環已「掙」的暴射而出,那麼快捷而準確的直穿入此人大張的口中,將這漢子帶得平坐著倒衝出七步之遠!
  項真吁了口氣,緩緩爬進鐵筒,一級級往上攀著,忽然,上面出現了一張兇惡的面孔,粗音嗓子問:「李七,什麼事要上來?不到時辰不准換班,你他媽毛病最多,這一會你已是上來三次了……」
  項真悶著聲往上攀爬,兇惡的面孔一直望著他,忽而有些疑惑的道:「咦,李七,你衣裳什麼時候換了?怎麼是黃色的?」
  還有幾尺就到頭了,項真仰起臉來,淡淡的道:「黃龍的衣裳什麼時候不是黃色的?」
  那張兇惡的面孔像被猛打了一拳似的驀然傻了,項真朝他一笑,在他還沒有第二個動作之前,鐵鏈已飛騰而上,一把就將這漢子打了下來,筆直的栽向下面的石階!
  項真連看也不看一眼,輕輕聳身而上,上面,果然是一個曲折的假山洞穴,由山石的隙縫裡,可以呼吸清新的空氣,享受冷淨的夜風,還可以看見微微波動的池水,不錯,那囚室的確是在一個池塘的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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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6-25 06:52:18 |只看該作者
第08章 粉羅帳外 飛煞星

  沿著曲折的洞穴,項真小心的向外行去,走了十來步,已看見兩名長衫大漢正靠在一塊石頭上低聲嘀咕著什麼,每人的腰間都插著一柄亮晃晁的鬼頭刀。
  項真輕輕走近,平靜的道:「你們倒是輕鬆,前面樁卡還有多少?」
  兩人回頭頭來,邊罵著:「少他奶奶裝狗熊,假山洞裡五道卡如果都不敢眨眨眼,這不是防人是在防蒼蠅了
  項真又走近了一些,道:「院主在麼?」
  那兩個漢子淫邪的哄笑一聲,道:「大約抱著他的二姑奶上床作樂子去了,呵,那娘們的一身細皮嫩肉可真叫誘人……」
  項真冷冷的道:「是嗎?」
  暗影中兩個人又是一笑,其中一個道:「怎麼不是——咦,你他媽是哪一個,聲音憋得像卡著嗓子……」
  項真道:「我是項真。」
  鐵鏈子嘩啦啦的抖出,剛剛好有時間讓那兩個人聽清楚這四個字,兩名漢子分向左右被暴砸而出,腦漿與鮮血噴得老遠都是!
  項真慢慢走出去,剩下的四道樁卡,叫他輕而易舉的一連解決了三道,最後,要出假山了,假山口外,卻有八名長衫大漢把守著,每人手上的鬼頭刀都倒提著,神情嚴肅而緊張。
  微微沉吟了一下,項真大步行出,還隔著好幾步,一名長衫大漢已轉過身來,冷厲的喝道:「誰?鐵樹開花。」
  項真知道這是出洞的暗號,他冷森的道:「不錯,鐵樹也終於開花了。」
  那大漢一怔之下,隨即大吼:「奸細!」
  項真一閃而出,鐵鏈猝卷,六柄鬼頭刀已飛上半空,他的左掌同時倏翻急掃,失去長刃的漢子裡有五名已被砸翻塵埃!
  剩下的三名大漢不由心膽俱碎,嚇得大叫一聲,撤腿就跑——
  項真如鬼魅般追上,鐵鏈劃過一道半弧,「卡嚓」之聲不絕,三顆人頭,帶著血肉模糊的頸項飛墜入黑暗中,那三具無頭屍身,卻一直又奔出了好幾步才紛紛仆倒。
  這裡,是一個深沉的院落,那片池塘與塘上的假山,幾乎佔了這院落的一半,前面,有一個月洞門,一堵牆隔著這院落,月洞門那邊,可以看見幾座精緻的樓台屋舍,唔,大約,那就是青松山莊的第一院了。
  項真一拂衣袖,大步行出,直朝最近的一幢精舍前行去,那幢雅致的屋子裡,還有隱隱的燈火透出……!
  精舍之外,辟有兩方小小的花圃,鋪著潔白的碎石,十分高雅清幽,長青籐爬滿了屋牆,更顯得爽利靜沉。
  項真繞到屋側,那裡,有一扇閉上了的長窗,自外可以看見青紗窗慢深深垂落,項真沒有考慮,像一縷輕煙似的飄然入牆,他來到長窗之前,試著往外一拉,嗯,沒有上閂,大概是室中人忘記了。
  掀開紗幔,他長身而進,這一進來,他卻怔住了,老天,這是間女子的閨房嘛!一張六斗的小巧妝台斜置窗邊,上面的銅鏡拭得雪亮,一幅女紅繡了一半,還繃在兩支四叉的鏤金架上,那邊是一張黑漆書桌,上面文房四寶俱全,玉香爐,紫花瓶,靠裡一張錦榻,粉紅色的羅帳垂掛,唔,榻前還有一雙精巧纖細的繡花鞋。
  房子裡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幽香,項真卻顧不得品嗅,他愣愣的站了一會,搖搖頭,就待默默離去——
  他剛向後走了兩步,粉羅帳裡,已忽然響起一個嬌媚卻又異常冷峻的聲音:「站住,報上你的名字。」
  項真微微一怔,半轉過身來,道:「為什麼?」
  帳內,那女子的聲音似是十分憤怒,憤怒中,還帶有一絲羞澀:「你這狂徒,深夜進入女子閨閣,簡直無恥之極,就是你不留下名字,明日待我稟明哥哥,也是一樣治你一個意圖不規之罪!」
  項真笑笑,道:「我有什麼不規?我只是找錯地方,你沒有見我正要出去?」
  那女子似是氣極了,她冷笑一聲,道:「我不醒你會出去?你好大膽子竟然還敢頂撞我——」
  項真朝榻上看了一眼,道:「你是誰?我為何不能頂撞你?」
  那女子重哼了一聲,道:「你深夜闖入我的寢居,對我已是莫大侮辱,竟還故意裝聾作啞?你再不報上你的名字,我現在就到前面『儒明精舍』去喚醒哥哥……」
  項真想了一下,道:「你哥哥是誰?」
  帳內人影微微晃動,尖聲道:「你不用裝傻,我哥就是院主奚槐!」
  此言一出,項真神色驀地沉了下來,他生硬的一笑,一步步朝那錦榻之前行去,手上的鐵鏈握得好緊!
  榻上的女子似乎透過羅帳看見了,她窒著嗓子,惶急的道:「你……站住……你想做什麼?」
  項真走到榻前,一把將羅帳掀起,眼前,是一張清秀絕俗的臉蛋兒,雖然這張臉靨上流露著大多的驚恐,但卻掩不住那嫵媚動人的神韻。
  這時,她正羞怯畏懼的將一張水兒綠的夾被掩在胸前,身體盡量往裡退縮著,項真血跡滿佈的腫裂面孔突然出現,已驚得她打了個寒顫!
  這女子看來約有二十一二歲的年紀,她慌亂急怒的用夾被遮著自己身體,一面抖著嗓子道:「你……你出去……你……你想幹什麼?」
  項真注視著她,那目光,銳利如刀:「你方才說,奚槐是你兄長?」
  榻上的少女瑟縮了一下,硬著膽子道:「不錯,你還不快滾出去,我哥哥不會饒你的……」
  項真點點頭,慢慢地道:「當然,正像我也不會饒他。」
  那女子似是怔了怔,對方語句中的冷酷與仇恨,已那麼結實不虛的進入她的心中,她直覺的想到,這人所說的話不會是假的,但是,他是誰呢?
  壯著膽,她怯怯的問:「你,你是誰?」
  項真淡淡一笑,道:「項真。」
  少女面色突變,慘白得像一張紙:「項……項真?」
  點點頭,項真道:「正是。」
  少女全身抖索著,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不是……被關……關在後面荷池下……的『龍王牢』裡?」
  項真望著她,道:「曾經如此,但是,我不能老待在那裡,是不?」
  眼神中派露著無限驚恐,少女畏縮的道:「你……你是怎麼……怎麼出來的?」
  項真笑笑,這笑,浮在他那血跡斑斑創痕遍佈的面龐上,古怪而淒厲,有一股子寒氣:「我要出來,所以,我出來了,我這樣子不好看,你也覺得?這要感激令兄,全是他的傑作。」
  少女呆了呆,害怕的問:「你,你要尋他報復?」
  項真哼了哼,冷冷的道:「自然,還有這院子裡的每一個人,這莊子裡的每一個人,其中,包括了姑娘你,你們都會得到應得的報償。」
  少女顫抖著,恐懼的道:「你不會得逞……青松山莊不是好惹的……」
  項真忽然又笑了,道:「我黃龍項真也不是好惹的。」
  他頓了頓,又道:「現在,第一個便是你。」
  少女驚恐莫名的又往裡面縮退,但是,裡面是牆壁,她顯然沒有地方再可躲藏了,一面抖,一邊畏怯的道:「不,不要……項真,不要……」
  項真覺得這少女顫抖的呼號像一隻無形的手撥動著他的心弦,淚涔涔的,悲切切的,似一頭祭臺上待宰羔羊的呻吟,不錯,她原本便沒有反抗的力量啊……
  猶豫了一會,他默默的注視著這少女,半晌,他問道:「你叫什麼?」
  少女抖索著,可憐兮兮的道:「奚……奚嬪。」
  項真皺皺眉,道:「奚槐已近五旬,哪來你這麼年輕輕的妹妹?」
  那少女——奚嬪潤潤嘴唇,低低的道:「我……我們……我們是同父……異母。」
  項真勾動了一下嘴唇,道:「暫時,我留下你,但是,這並非表示著我會饒你,只要我的心腸變硬了,你仍然難逃一死!」
  他放下羅帳,正要轉身,卻突然又回手將帳幔掀起,望著驚魂不定的奚嬪,冷然的道:「我問你,你兄長把另外擄來的兩男兩女囚在何處?曾否以酷刑相加?」
  奚嬪恐懼的道:「我……我不知道……」
  項真目光一硬,道:「你曉得我囚在何處,便不會不知道他們囚在何處,假如你不願說,姑娘,這一點已足可使我心腸變硬……」
  奚嬪抽噎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大名鼎鼎的項真,想不到卻來欺侮一個女子……假如我說了……我哥哥會打死我的……」
  項真微微一怔,注視著那一顆顆沾在奚嬪頰上的晶瑩淚水,不可察覺的歎了口氣:「罷了,就算你不知道。」
  他緩緩放下羅帳,緩緩往窗口行去,而在這裡,一陣急促與凌亂的鐘聲已那麼刺耳的傳來,問或夾雜著隱隱的叱喝及喊叫。
  回過頭,項真平靜的道:「這是什麼?」
  帳內的奚嬪待了一會,低幽的道:「召集人手的警鐘。」
  項真閉閉眼,道:「不錯,他們也該發覺我出來了!」
  外面,嘈雜的步履聲與人語聲匆匆過去,又匆匆過來,一兩聲疑神疑鬼的喝問和叱呼亦叫個不停。
  項真安靜的注視著書桌上那盞冷清清的精緻銀燈,任外面一片緊張與混亂,那些,好似與他毫不發生關係。
  低怯的,奚嬪的語聲傳來:「項真——」
  項真目光一閃,道:「有何指教?」
  奚嬪窒了一下,怯怯的道:「你不怕?」
  項真有趣的一笑,道:「怕什麼?」
  奚嬪頓了頓,道:「他們來捉你。」
  項真望了望手上的鐵鏈,道:「他們捉不到我,在鬼門關,我已是多少次轉回來的熟客了,十殿閻上對我不歡迎,怕我到了他那裡不肯安份守己。」
  帳內平靜了一會,忽然傳出一聲輕笑:「項真,你很會說話,好風趣。」
  項真迷惑的眨眨眼,淡淡的道:「我不風趣的時候,就有些人要倒霉了。」
  奚嬪似乎在想一件什麼事情,好半晌,她道:「現在,我希望你暫時不要被他們捉到。」
  項真冷冷閒閒的一笑,道:「為了我說話風趣?」
  奚嬪沉默了片刻道:「還有……你的心腸也好。」
  哼了一聲,項真道:「我是隨時翻臉無情的,姑娘,等一會你就能看到。」
  榻上,奚嬪似乎正思索什麼,而此刻,一陣腳步聲已奔到外面停下,緊跟著傳來一陣叩門聲,再來的是開門聲,一個粗啞的嗓音大聲道:「翠花,小姐睡了沒有?」
  一個女子的聲音不耐煩的傳來:「什麼事情大驚小怪的嘛?三更半夜小姐不睡覺還幹什麼?老金,我說你越來越迷糊了,這裡也是你擂門發威的地方?」
  那粗啞的嗓子打了個哈哈,這:「別生氣,翠花,事情可嚴重了,姓項的小子竟然逃出了『龍王牢』,連破七道卡子,七個卡子上的人沒有一個活著,血濺了一地,那麼粗厚的手銬腳鐐全都被他生生扯斷,牛老三和李老七死得更慘,一個腦袋成了漿糊,一個吃一枚鏈環砸爛了嘴已直將後頭透穿,那模樣可真唬人……」
  驚呼了一聲,那女子口音帶著恐懼:「老天爺,那姓項的就這麼歹毒呀?他這一逃出來可怎麼得了?這不是犯了凶神啦?」
  粗啞的嗓子嘿了一聲,充滿了英雄氣概的道:「別怕,小翠花,有我『震天扦』在此,任他項真三頭六臂,也不敢來動你一根汗毛,否則,哼哼,我就叫他嘗嘗這震天杵的滋味!」
  小翠花的聲音噎了一下,顯得可憐生生的道:「老金呀,你可千萬得把他促到啊,可別讓這姓項的跑了,還有,小姐這裡你也得派人來防著,萬一有個什麼失閃可不得了
  粗嗓子答應一聲,跟著是大力拍著胸脯的聲音:「不怕,不怕,我這就是奉院主之命來護著你們的,咱們全莊三院的高手都已出動,各組弟兄亦分頭開始搜人,莊外同道也各遣飛騎通告,請他們協助捕拿,姓項的小子便是肋生翅翼也只怕生死不得……」
  項真耳朵聽著,滿不在乎的一笑,帳內的奚嬪,忽然怯生生的道:「項真,你殺了人?」
  項真冷冷的道:「唔。」
  奚嬪噎了一聲,道:「他們形容的情狀,都是你做的?」
  沉默了一會,項真道:「都是。」
  奚嬪的語聲裡,攙雜了仇恨,道:「你這魔鬼,劊子手,殺人不眨眼的兇徒——」
  項真毫不氣生氣的一笑,道:「這些話,你應該按在你哥哥頭上,假如你曾看見過你哥哥那些傑作的話。」
  奚嬪憤怒的道:「我不信,縱有,也是你自找的。」
  項真淡淡一笑,道:「我們彼此自我,江湖上,本也難以分判是非,現在,假如你想叫,你可以叫,雖然我能在他們未及衝入之前殺你,但我不會這麼做。」
  奚嬪恨恨的道:「你以為我不敢,我偏要叫,就要叫……」
  她語聲未已,突然覺得羅帳一震,兩點東西稍差一絲的分左右釘人她頭側的牆壁裡,顧不得羅帳上被射穿的兩個銅錢大小的破洞,她急急移目望去,卻不由驚叫起來,老天,那深嵌入壁的物體,不是什麼尖硬的東西,竟然只是兩片「白蘭花」的花瓣,那桌上紫瓷瓶內白蘭花的花瓣!
  再望室內,項真的身形卻已失蹤,像一股風中的煙霧,一個無實的幽靈,剛才還在眼前,瞬息間已歸入幽冥……
  外面——
  項真的身形如箭般直射上牆,他清晰的看到這片廣大深郁的宅第林園裡燈火通明,人影閃晃,也清晰的看到火把如龍,刀芒賽雪,在往來不息的游動著,人聲在吼喝,在叱叫,好不緊張。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牆上大馬金刀的站著,於是,只消片刻,他已被下面巡守的青松山莊弟兄看見,你聽那一聲聲鬼哭狼嗥的驚叫:「黃龍!來人哪,快來人哪,姓項的小子在這裡……快點來人哪……」
  隨著他的叫聲,在四周搜尋的人們急速往這邊圍來,剎時火把的光輝熊熊,照得通明雪亮。
  一個大狗熊似的虯髯漢子手執一柄粗重的「韋陀杵」,一馬當先來到牆下,破口大罵:「項真,你是有種的就給金老爺滾下來受死,別像他媽的龜孫子一樣蹲在牆上裝好漢!」
  項真的淡淡散散的一笑,冷冷的道:「你們鬧得天翻地覆也不過就是一團糟,不用急,姓項會下來,姓項的流的血,忍的苦,受的罪,你們都要以千百倍的代價償還
  他話未說完,一片不斷的弓弦響聲已驀而傳來,無數箭光,閃曳著點點藍汪汪的寒光,尖嘯著自四面八方向他飛射而來!
  「射,射穿這個灰孫子!」
  「兄弟們,手勁加一把,准一點,給他來個透心涼!」
  「火把舉高些,看穩了……」
  人聲呼叫著,吆喝著,吼喊著,箭矢閃閃,宛如飛蝗。
  項真哼了一聲,身軀如一隻巨鶴沖天而起,一個盤旋,凌厲的長射而下,沒有看清什麼,十幾個勁裝大漢已急號著滾到地下。
  項真又直掠空中,再度反撲,鐵鏈縱橫,又有十多名漢子頭破血流,栽倒塵埃!
  他身形如電,來回閃擊飛騰,只在人們一口氣的功夫,青松山莊這邊已躺下五十多個,熱血迸濺散灑,弓刀箭矢丟得遍地。
  悲號慘叫響成一片,活脫的人間地獄!
  「震天杵」金威早掛了彩,他臉上、肩上全是血,追又追不得攻又攻不上,直在那裡吼叫蹦跳,好不狼狽!
  圍在四周的青松山莊人手,還有一百多名,卻只能遠遠立著吶喊叫罵、沒有一個膽敢挺身上前,都在發狠的練著口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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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 0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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