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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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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山莊  作者:艾米莉•勃朗特

    小說描寫吉卜賽棄兒希斯克列夫被山莊老主人收養後,因受辱和戀愛不遂,外出致富,回來後對與其女友嘉瑟琳結婚的地主林頓及其子女進行報複的故事。全篇充滿強烈的反壓迫、爭幸福的鬥爭精神,又始終籠罩著離奇、緊張的浪漫氣氛。它開始曾被人看做是年青女作家脫離現實的天真幻想,但結合其所描寫地區激烈的階級鬥爭和英國的社會現象,它不久便被評論界高度肯定,並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


《 本帖最後由 陸戰男兒 於 2010-7-31 06: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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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發表於 2010-7-30 23:46:59 |只看該作者
內容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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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格蘭山巒起伏的北部,有一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呼嘯山莊”,主人恩蕭一天從街頭領回一個棄兒,收為養子,取名希斯克利夫,讓他與兒子辛德雷和女兒凱瑟琳一起生活。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朝夕相處,萌發了愛情,但辛德雷十分憎惡他。老恩蕭一死,辛德雷成了主人,不僅禁止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接觸,還對他百般虐待和侮辱。這種迫害的結果,加劇了他對辛德雷的恨,也加深了他對凱瑟琳的愛。
  一天,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秘密外出,認識了鄰近的畫眉田莊的小主人愛德格•林頓。這個貌似溫文爾雅的富家子弟愛上了凱瑟琳的美貌,向她求婚。天真幼稚的凱瑟琳同意嫁給林頓,以便利用他家的財富,幫助希斯克利夫擺脫哥哥的迫害。希斯克利夫知道凱瑟琳出嫁的消息,痛不欲生,憤然出走。
  數年之後,一位英俊瀟灑、神態威嚴的客人光臨林頓家。原來是不知去向的希斯克利夫發了財,回到家鄉。他這次回鄉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曾經迫害過他,奪走他心上人的人進行報複。
  辛德雷是個生活放蕩的紈褲子弟,日夜貪杯,出沒賭場,把老恩蕭留下的產業揮霍殆盡。當他看到希斯克利夫發財回來,竟請他留在山莊,把剩下的家產抵押給他,淪為他的奴僕。
  希斯克利夫成了畫眉田莊的常客,林頓的妹妹伊莎貝拉把他視作傳奇式的英雄,隨他私奔。他把她囚在呼嘯山莊並折磨她,以發泄心頭的怨憤。
  凱瑟琳嫁給林頓以後,看清了丈夫偽善的面目,內心十分悔恨。希斯克利夫的衣錦榮歸,更把她拋進悲愧交並的深淵。絕望中,她病倒了,不久就離開人世,留下一個懷孕僅7個月就出世的女嬰——凱蒂。
  伊莎貝拉趁凱瑟琳去世之際,逃出山莊,避居倫敦郊外,不久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林頓•希斯克利夫。辛德雷在凱瑟琳死後不到半年,倒斃在酩酊大醉之中,而他的幼兒哈裏頓落入希斯克利夫的掌心。希斯克利夫要在孩子身上進一步實施報複,把他“培養”成一個野蠻的人,讓他經受自己童年時的遭遇。12年後,伊莎貝拉病死他鄉,希斯克利夫接回兒子。他酷肖他的舅舅,風度文雅,但自私自利,希斯克利夫非常厭惡他。
  光陰荏苒,凱蒂已長得亭亭玉立。16歲生日那天,她無意中遇到並不認識的姑父希斯克利夫。當希斯克利夫知道眼前這個少女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凱瑟琳和仇人林頓的女兒時,愛與恨又在他腦海裏翻騰,交織成一幅新的復仇圖案:讓她與自己的兒子成婚,以便名正言順地獨占林頓家的產業。在林頓病危之際,希斯克利夫強迫凱蒂與他兒子草草成婚。幾天後,林頓死去,希斯克利夫又成了畫眉田莊的主人。小希斯克利夫婚後不久也悄然離開人世,讓凱蒂浸沉在哀慟之中。
  這時,哈裏頓已經23歲了,長得與青年時代的希斯克利夫一模一樣,盡管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缺乏人間的溫暖,但敦厚忠實,風度翩翩。凱蒂對他產生了愛情。希斯克利夫本希望他們互相仇視,想不到他們居然相愛了。他決心拆散這對戀人。然而,當他再仔細觀察他們時,昔日的凱瑟琳和他相愛時的情景浮現眼前。此時此刻,他心頭的恨消退了,愛占了上風,他不忍心再報複。他要去尋找凱瑟琳。一個風雪之夜,他懷著一顆空虛的心和飽嘗人間辛酸的怨憤,發出復仇後的狂笑,離開了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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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10-7-30 23:48:41 |只看該作者
•作品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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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嘯山莊》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向人們展示了一幅畸形社會的生活畫面,勾勒了被這個畸形社會扭曲了的人性及其造成的種種可怖的事件。整個故事的情節實際上是通過四個階段逐步舖開的:
  第一階段敘述了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朝夕相處的童年生活;一個棄兒和一個小姐在這種特殊環境中所形成的特殊感情,以及他們對辛德雷專橫暴虐的反抗。
  第二階段著重描寫凱瑟琳因為虛榮、無知和愚昧,背棄了希斯克利夫,成了畫眉田莊的女主人。
  第三階段以大量筆墨描繪希斯克利夫如何在絕望中把滿腔仇恨化為報仇雪恥的計謀和行動。
  最後階段盡管只交代了希斯克利夫的死亡,卻突出地揭示了當他瞭解哈裏頓和凱蒂相愛後,思想上經歷的一種嶄新的變化——人性的複蘇,從而使這出具有恐怖色彩的愛情悲劇透露出一束令人快慰的希望之光。
  因此,希斯克利夫的愛一恨一復仇一人性的複蘇,既是小說的精髓,又是貫穿始終的一條紅線。作者依此脈絡,謀篇佈局,把場景安排得變幻莫測,有時在陰雲密佈、鬼哭狼嚎的曠野,有時又是風狂雨驟、陰森慘暗的庭院,故事始終籠罩在一種神秘和恐怖的氣氛之中。
  在小說中,作者的全部心血凝聚在希斯克利夫形象的刻畫上,她在這裏寄託了自己的全部憤慨、同情和理想。這個被剝奪了人間溫暖的棄兒在實際生活中培養了強烈的愛與憎,辛德雷的皮鞭使他嘗到了人生的殘酷,也教會他懂得忍氣吞聲的屈服無法改變自己受辱的命運。他選擇了反抗。凱瑟琳曾經是他忠實的夥伴,他倆在共同的反抗中萌發了真摯的愛情。然而,凱瑟琳最後卻背叛了希斯克利夫,嫁給了她不瞭解、也根本不愛的愛德格•林頓。造成這個愛情悲劇的直接原因是她的虛榮、無知和愚蠢,結果卻葬送了自己的青春、愛情和生命,也毀了對她始終一往情深的希斯克利夫,還差一點坑害了下一代。艾米莉•勃朗特刻畫這個人物時,有同情,也有憤慨;有惋惜,也有鞭笞;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心情是極其複雜的。
  凱瑟琳的背叛及其婚後悲苦的命運,是全書最重大的轉折點。它使希斯克利夫滿腔的愛化為無比的恨;凱瑟琳一死,這腔仇恨火山般迸發出來,成了瘋狂的復仇動力。希斯克利夫的目的達到了,他不僅讓辛德雷和愛德格淒苦死去,獨霸了兩家莊園的產業,還讓他們平白無辜的下一代也飽嘗了苦果。這種瘋狂的報仇洩恨,貌似悖于常理,但卻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非同一般的叛逆精神,這是一種特殊環境、特殊性格所決定的特殊反抗。希斯克利夫的愛情悲劇是社會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呼嘯山莊》的故事是以希斯克利夫達到復仇目的而自殺告終的。他的死是一種殉情,表達了他對凱瑟琳生死不渝的愛,一種生不能同衾、死也求同穴的愛的追求。而他臨死前放棄了在下一代身上報複的念頭,表明他的天性本來是善良的,只是由於殘酷的現實扭曲了他的天性,迫使他變得暴虐無情。這種人性的複蘇是一種精神上的升華,閃耀著作者人道主義的理想。
  《呼嘯山莊》出版後一直被人認為是英國文學史上一部“最奇特的小說”,是一部“奧秘莫測”的“怪書”。原因在於它一反同時代作品普遍存在的傷感主義情調,而以強烈的愛、狂暴的恨及由之而起的無情的報複,取代了低沉的傷感和憂鬱。它宛如一首奇特的抒情詩,字裏行間充滿著豐富的想像和狂飆般猛烈的情感,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
                               (朱炯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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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23:49:10 |只看該作者
人物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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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蕭先生 ———— 呼嘯山莊主人
  辛德雷•恩蕭 —— 其 子
  凱瑟琳•恩蕭 —— 其女,小名凱蒂
  希刺克厲夫 ——— 恩蕭撫養的孤兒
  弗蘭西斯 ———— 辛德雷之妻
  哈裏頓•恩蕭 —— 辛德雷之子
  丁耐莉 ————— 女管家,又名艾倫
  約瑟夫 ————— 呼嘯山莊的老僕人
  林惇先生 ———— 畫眉田莊主人
  愛德格•林惇 —— 其子,後娶凱瑟琳•恩蕭
  伊莎貝拉•林惇 — 其女,後嫁希刺克厲夫
  凱瑟琳•林惇 —— 愛德格與凱瑟琳之女,亦名凱蒂林惇•希刺克厲夫
            伊莎貝拉與希刺克厲夫之子
  洛克烏德先生 —— 房 客
  肯尼茲醫生 ——— 當地醫生
  齊 拉 ————— 呼嘯山莊的女僕
  故事情節年表
  1757  辛德雷•恩蕭誕生。丁耐莉之母攜其嬰兒耐莉往呼嘯山莊當保姆。
  1762  愛德格•林惇誕生。
  1765  凱瑟琳•恩蕭誕生。
  1766  伊莎貝拉•林惇誕生。
  1771  夏天,恩蕭先生從利物浦帶回希刺克厲夫。
  1773  春天,恩蕭夫人逝世。
  1774  辛德雷上大學。
  1777  十月,恩蕭先生逝世。辛德雷攜其妻弗蘭西斯返家。
  十一月底,凱瑟琳在畫眉田莊闖禍。
  聖誕節,凱瑟琳返家。
  1778  六月,哈裏頓•恩蕭誕生。弗蘭西斯逝世。丁耐莉照顧哈裏頓。
  1780  夏天,凱瑟琳接受了愛德格•林惇的求婚。希刺克厲夫失蹤。凱瑟琳患重病。老林惇先生與夫人逝世。
  1783  三月,愛德格娶凱瑟琳。丁耐莉陪同往畫眉田莊。
  九月,希刺克厲夫歸。
  1784  一月,愛德格•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之間發生爭吵。希刺克厲夫帶伊莎貝拉私奔。凱瑟琳第二次重病。
  三月,希刺克厲夫與伊莎貝拉回呼嘯山莊。希刺克厲夫去看凱瑟琳。
  三月廿日,凱瑟琳逝世,留下才誕生的女兒凱瑟琳。
  三月廿五日,凱瑟琳下葬。希刺克厲夫當晚到墓園去。
  三月廿六日,伊莎貝拉逃跑。
  九月,辛德雷逝世。希刺克厲夫佔有呼嘯山莊。
  十月,林惇•希刺克厲夫誕生於外地。
  1797  伊莎貝拉逝世。
  小凱蒂首次到呼嘯山莊。
  愛德格接外甥林惇回畫眉田莊。希刺克厲夫要走他的兒子。
  1800  三月廿日,小凱蒂第二次到呼嘯山莊。
  秋天,愛德格感冒病倒。
  十月,凱蒂第三次到呼嘯山莊。
  這以後三個星期,凱蒂秘密往呼嘯山莊。
  1801  八月,凱蒂與表弟林惇在野外見面,被希刺克厲夫所迫又進呼嘯山莊與林惇結婚。
  九月,愛德格•林惇逝世。後希刺克厲夫往凱瑟琳墓地掘墓。
  林惇•希刺克厲夫繼承了畫眉田莊。
  十月,林惇死去。希刺克厲夫佔有了其子產業。
  十一月,希刺克厲夫將畫眉田莊出租給洛克烏德先生。
  洛克烏德先生拜訪呼嘯山莊。
  1802  一月,洛克烏德先生離開畫眉田莊往倫敦。
  二月,丁耐莉回呼嘯山莊。
  四月,希刺克厲夫逝世。
  九月,洛克烏德先生路經畫眉田莊與呼嘯山莊,再次拜訪。
  1803  元旦,哈裏頓•恩蕭與凱蒂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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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發表於 2010-7-30 23:49: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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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年。我剛剛拜訪過我的房東回來——就是那個將要給我惹麻煩的孤獨的鄰居。這兒可真是一個美麗的鄉間!在整個英格蘭境內,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這樣一個能與塵世的喧囂完全隔絕的地方,一個厭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而希刺克厲夫和我正是分享這兒荒涼景色的如此合適的一對。一個絕妙的人!在我騎著馬走上前去時,看見他的黑眼睛縮在眉毛下猜忌地瞅著我。而在我通報自己姓名時.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裏,完全是一副不信任我的神氣。剎那間,我對他產生了親切之感,而他卻根本未察覺到。
  “希刺克厲夫先生嗎?”我說。
  回答是點一下頭。
  “先生,我是洛克烏德,您的新房客。我一到這兒就盡可能馬上來向您表示敬意,希望我堅持要租畫眉田莊沒什麼使您不方便。昨天我聽說您想——”。
  “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先生。”他打斷了我的話,閃避著。“只要是我能夠阻止,我總是不允許任何人給我什麼不方便的。進來吧!”
  這一聲“進來”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表示了這樣一種情緒,“見鬼!”甚至他靠著的那扇大門也沒有對這句許諾表現出同情而移動;我想情況決定我接受這樣的邀請:我對一個仿佛比我還更怪僻的人頗感興趣。
  他看見我的馬的胸部簡直要碰上柵欄了,竟也伸手解開了門鏈,然後陰鬱地領我走上石路,在我們到了院子裏的時候,就叫著:
  “約瑟夫,把洛克烏德先生的馬牽走。拿點酒來。”
  “我想他全家只有這一個人吧,”那句雙重命令引起了這種想法。“怪不得石板縫間長滿了草,而且只有牛替他們修剪籬笆哩。”
  約瑟夫是個上年紀的人,不,簡直是個老頭——也許很老了,雖然還很健壯結實。“求主保佑我們!”他接過我的馬時,別別扭扭地不高興地低聲自言自語著,同時又那麼憤怒地盯著我的臉,使我善意地揣度他一定需要神來幫助才能消化他的飯食,而他那虔誠的突然喊叫跟我這突然來訪是毫無關系的。
  呼嘯山莊是希刺克厲夫先生的住宅名稱。“呼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內地形容詞,形容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裏所受的氣壓騷動。的確,他們這兒一定是隨時都流通著振奮精神的純潔空氣。從房屋那頭有幾棵矮小的樅樹過度傾斜,還有那一排瘦削的荊棘都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太陽乞討溫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風吹過的威力了。幸虧建築師有先見把房子蓋得很結實: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牆裏,牆角有大塊的凸出的石頭防護著。
  在跨進門檻之前,我停步觀賞房屋前面大量的稀奇古怪的雕刻,特別是正門附近,那上面除了許多殘破的怪獸和不知羞的小男孩外,我還發現“一五○○”年代和“哈裏頓•恩蕭”的名字。我本想說一兩句話,向這倨傲無禮的主人請教這地方的簡短歷史,但是從他站在門口的姿勢看來,是要我趕快進去,要不就乾脆離開,而我在參觀內部之前也並不想增加他的不耐煩。
  不用經過任何穿堂過道,我們徑直進了這家的起坐間:他們頗有見地索性把這裏叫作“屋子”。一般所謂屋子是把廚房和大廳都包括在內的;但是我認為在呼嘯山莊裏,廚房是被迫撤退到另一個角落裏去了;至少我辨別出在頂裏面有喋喋的說話聲和廚房用具的磕碰聲;而且在大壁爐裏我並沒看出燒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跡,牆上也沒有銅鍋和錫濾鍋之類在閃閃發光。倒是在屋子的一頭,在一個大橡木櫥櫃上擺著一疊疊的白鑞盤子;以及一些銀壺和銀杯散置著,一排排,壘得高高的直到屋頂,的確它們射出的光線和熱氣映照得燦爛奪目。櫥櫃從未上過漆;它的整個構造任憑人去研究。只是有一處,被擺滿了麥餅、牛羊腿和火腿之類的木架遮蓋住了。壁爐臺上有雜七雜八的老式難看的槍,還有一對馬槍;並且,為了裝飾起見,還有三個畫得俗氣的茶葉罐靠邊排列著。地是平滑的白石舖砌的;椅子是高背的,老式的結構,塗著綠色;一兩把笨重的黑椅子藏在暗處。櫥櫃下麵的圓拱裏,躺著一條好大的、豬肝色的母獵狗,一窩唧唧叫著的小狗圍著它,還有些狗在別的空地走動。
  要是這屋子和傢俱屬於一個質樸的北方農民,他有著頑強的面貌,以及穿短褲和綁腿套挺方便的粗壯的腿,那倒沒有什麼稀奇。這樣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圓桌上冒著白沫,只要你在飯後適當的時間,在這山中方圓五六英里區域內走一趟,總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和他的住宅,以及生活方式,卻形成一種古怪的對比。在外貌上他像一個黑皮膚的吉普賽人,在衣著和風度上他又像個紳士——也就是,像鄉紳那樣的紳士:也許有點邋遢,可是懶拖拖的並不難看,因為他有一個挺拔、漂亮的身材;而且有點鬱鬱不樂的樣子。可能有人會懷疑,他因某種程度的缺乏教養而傲慢無禮;我內心深處卻產生了同情之感,認為他並不是這類人。我直覺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於對矯揉造作——對互相表示親熱感到厭惡。他把愛和恨都掩蓋起來,至於被人愛或恨,他又認為是一種魯莽的事。不,我這樣下判斷可太早了:我把自己的特性慷慨地施與他了。希刺克厲夫先生遇見一個算是熟人時,便把手藏起來,也許另有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的原因。但願我這天性可稱得上是特別的吧。我親愛的母親總說我永遠不會有個舒服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自己才證實了真是完全不配有那樣一個家。
  我正在海邊享受著一個月的好天氣的當兒,一下子認識了一個迷人的人兒——在她還沒注意到我的時候,在我眼中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神。我從來沒有把我的愛情說出口;可是,如果神色可以傳情的話,連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沒命地愛她。後來她懂得我的意思了,就回送我一個秋波——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顧盼中最甜蜜的秋波。我怎麼辦呢?我羞愧地懺悔了——冷冰冰地退縮,像個蝸牛似的;她越看我,我就縮得越冷越遠。直到最後這可憐的天真的孩子不得不懷疑她自己的感覺,她自以為猜錯了,感到非常惶惑,便說服她母親撤營而去。由於我古怪的舉止,我得了個冷酷無情的名聲;
  多麼冤枉啊,那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
  我在爐邊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東就去坐對面的一把。為了消磨這一刻的沈默,我想去摩弄那只母狗。它才離開那窩崽子,正在兇狠地偷偷溜到我的腿後面,呲牙咧嘴地,白牙上饞涎欲滴。我的愛撫卻使它從喉頭裏發出一聲長長的狺聲。
  “你最好別理這只狗,”希刺克厲夫先生以同樣的音調咆哮著,跺一下腳來警告它。“它是不習慣受人嬌慣的——它不是當作玩意兒養的。”接著,他大步走到一個邊門,又大叫:
  “約瑟夫!”
  約瑟夫在地窖的深處咕噥著,可是並不打算上來。因此他的主人就下地窖去找他,留下我和那兇暴的母狗和一對猙獰的蓬毛守羊狗面面相覷。這對狗同那母狗一起對我的一舉一動都提防著,監視著。我並不想和犬牙打交道,就靜坐著不動;然而,我以為它們不會理解沈默的蔑視,不幸我又對這三隻狗擠擠眼,作作鬼臉,我臉上的某種變化如此激怒了狗夫人,它忽然暴怒,跳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推開,趕忙拉過一張桌子作擋箭牌。這舉動惹起了公憤;六隻大小不同、年齡不一的四腳惡魔,從暗處一齊竄到屋中。我覺得我的腳跟和衣邊尤其是攻擊的目標,就一面盡可能有效地用火鉗來擋開較大的鬥士,一面又不得不大聲求援,請這家裏的什麼人來重建和平。
  希刺克厲夫和他的僕人邁著煩躁的懶洋洋的腳步,爬上了地窖的梯階:我認為他們走得並不比平常快一秒鐘,雖然爐邊已經給撕咬和狂吠鬧得大亂。幸虧廚房裏有人快步走來:一個健壯的女人,她卷著衣裙,光著胳臂,兩頰火紅,揮舞著一個煎鍋沖到我們中間——而且運用那個武器和她的舌頭頗為見效,很奇妙地平息了這場風暴。等她的主人上場時,她已如大風過後卻還在起伏的海洋一般,喘息著。
  “見鬼,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就在我剛才受到那樣不禮貌的接待後,他還這樣瞅著我,可真難以忍受。
  “是啊,真是見鬼!”我咕嚕著。“先生,有鬼附體的豬群,1還沒有您那些畜生凶呢。您倒不如把一個生客丟給一群老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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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有鬼附體的豬群——見《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一節到第三十三節:“鬼就央求耶穌,不要吩咐他們到無底坑裏去。那裏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穌,准他們進入豬裏去。耶穌准了他們。鬼就從那人身上出來,進入豬裏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裏淹死了。”
  “對於不碰它們的人,它們不會多事的。”他說,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開的桌子歸回原位。
  “狗是應該警覺的。喝杯酒嗎?”
  “不,謝謝您。”
  “沒給咬著吧?”
  “我要是給咬著了,我可要在這咬人的東西上打上我的印記呢。”
  希刺克厲夫的臉上現出笑容。
  “好啦,好啦,”他說,“你受驚啦,洛克烏德先生。喏,喝點酒。這所房子裏客人極少,所以我願意承認,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該怎麼接待客人。先生,祝你健康!”
  我鞠躬,也回敬了他;我開始覺得為了一群狗的失禮而坐在那兒生氣,可有點傻。此外,我也討厭讓這個傢伙再取笑我,因為他的興致已經轉到取樂上來了。也許他也已察覺到,得罪一個好房客是愚蠢的,語氣便稍稍委婉些,提起了他以為我會有興趣的話頭——談到我目前住處的優點與缺點。我發現他對我們所觸及的話題,是非常有才智的;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興致勃勃,提出明天再來拜訪。而他顯然並不願我再來打攪。但是,我還是要去。我感到我自己跟他比起來是多麼擅長交際啊,這可真是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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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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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下午又冷又有霧。我想就在書房爐邊消磨一下午,不想踩著雜草污泥到呼嘯山莊了。
  但是,吃過午飯(注意——我在十二點與一點鐘之間吃午飯,而可以當作這所房子的附屬物的管家婆,一位慈祥的太太卻不能,或者並不願理解我請求在五點鐘開飯的用意),在我懷著這個懶惰的想法上了樓,邁進屋子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僕跪在地上,身邊是掃帚和煤鬥。她正在用一堆堆煤渣封火,搞起一片彌漫的灰塵。這景象立刻把我趕回頭了。我拿了帽子,走了四裏路,到達了希刺克厲夫的花園口口,剛好躲過了一場今年初降的鵝毛大雪。
  在那荒涼的山頂上,土地由於結了一層黑冰而凍得堅硬,冷空氣使我四肢發抖。我弄不開門鏈,就跳進去,順著兩邊種著蔓延的醋栗樹叢的石路跑去。我白白地敲了半天門,一直敲到我的手指骨都痛了,狗也狂吠起來。
  “倒楣的人家!”我心裏直叫,“只為你這樣無禮待客,就該一輩子跟人群隔離。我至少還不會在白天把門閂住。我才不管呢——我要進去!”如此決定了。我就抓住門閂,使勁搖它。苦臉的約瑟夫從穀倉的一個圓窗裏探出頭來。
  “你幹嗎?”他大叫。“主人在牛欄裏,你要是找他說話,就從這條路口繞過去。”
  “屋裏沒人開門嗎?”我也叫起來。
  “除了太太沒有別人。你就是鬧騰到夜裏,她也不會開。”
  “為什麼?你就不能告訴她我是誰嗎,呃,約瑟夫?”
  “別找我!我才不管這些閒事呢,”這個腦袋咕嚕著,又不見了。
  雪開始下大了。我握住門柄又試一回。這時一個沒穿外衣的年輕人,扛著一根草耙,在後面院子裏出現了。他招呼我跟著他走,穿過了一個洗衣房和一片舖平的地,那兒有煤棚、抽水機和鴿籠,我們終於到了我上次被接待過的那間溫暖的、熱鬧的大屋子。煤、炭和木材混合在一起燃起的熊熊爐火,使這屋子放著光彩。在准備擺上豐盛晚餐的桌旁,我很高興地看到了那位“太太”,以前我從未料想到會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我鞠躬等候,以為她會叫我坐下。她望望我,往她的椅背一靠,不動,也不出聲。
  “天氣真壞!”我說,“希刺克厲夫太太,恐怕大門因為您的僕人偷懶而大吃苦頭,我費了好大勁才使他們聽見我敲門!”
  她死不開口。我瞪眼——她也瞪眼。反正她總是以一種冷冷的、漠不關心的神氣盯住我,使人十分窘,而且不愉快。
  “坐下吧,”那年輕人粗聲粗氣地說,“他就要來了。”
  我服從了;輕輕咳了一下,叫喚那惡狗朱諾。臨到第二次會面,它總算賞臉,搖起尾巴尖,表示認我是熟人了。
  “好漂亮的狗!”我又開始說話。“您是不是打算不要這些小的呢,夫人?”
  “那些不是我的,”這可愛可親的女主人說,比希刺克厲夫本人所能回答的腔調還要更冷淡些。
  “啊,您所心愛的是在這一堆裏啦!”我轉身指著一個看不清楚的靠墊上那一堆像貓似的東西,接著說下去。
  “誰會愛這些東西那才怪呢!”她輕蔑地說。
  倒楣,原來那是堆死兔子。我又輕咳一聲,向火爐湊近些,又把今晚天氣不好的話評論一通。
  “你本來就不該出來。”她說,站起來去拿壁爐臺上的兩個彩色茶葉罐。
  她原先坐在光線被遮住的地方,現在我把她的全身和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苗條,顯然還沒有過青春期。挺好看的體態,還有一張我生平從未有幸見過的絕妙的小臉蛋。五官纖麗,非常漂亮。淡黃色的卷發,或者不如說是金黃色的,松松地垂在她那細嫩的頸上。至於眼睛,要是眼神能顯得和悅些,就要使人無法抗拒了。對我這容易動情的心說來倒是常事,因為它們所表現的只是在輕蔑與近似絕望之間的一種情緒,而在那張臉上看見那樣的眼神是特別不自然的。
  她簡直夠不到茶葉罐。我動了一動,想幫她一下。她猛地扭轉身向我,像守財奴看見別人打算幫他數他的金子一樣。
  “我不要你幫忙,”她怒氣沖沖地說,“我自己拿得到。”
  “對不起!”我連忙回答。
  “是請你來吃茶的嗎?”她問,把一條圍裙系在她那幹淨的黑衣服上,就這樣站著,拿一匙茶葉正要往茶壺裏倒。
  “我很想喝杯茶。”我回答。
  “是請你來的嗎?”她又問。
  “沒有,”我說,勉強笑一笑。“您正好請我喝茶。”
  她把茶葉丟回去,連匙帶茶葉,一起收起來,使性地又坐在椅子上。她的前額蹙起,紅紅的下嘴唇撅起,像一個小孩要哭似的。
  同時,那年輕人已經穿上了一件相當破舊的上衣,站在爐火前面,用眼角瞅著我,簡直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未了的死仇似的。我開始懷疑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僕人了。他的衣著和言語都顯得沒有教養,完全沒有在希刺克厲夫先生和他太太身上所能看到的那種優越感。他那厚厚的棕色卷發亂七八糟,他的鬍子像頭熊似的布滿面頰,而他的手就像普通工人的手那樣變成褐色;可是,他的態度很隨便,幾乎有點傲慢,而且一點沒有家仆伺候女主人那謹慎殷勤的樣子。既然缺乏關於他的地位的明白證據,我認為最好還是不去注意他那古怪的舉止。五分鐘以後,希刺克厲夫進來了,多少算是把我從那不舒服的境況中解救出來了。
  “您瞧,先生,說話算數,我是來啦!”我叫道,裝著高興的樣子,“我擔心要給這天氣困住半個鐘頭呢,您能不能讓我在這會兒避一下。”
  “半個鐘頭?”他說,抖落他衣服上的雪片,“我奇怪你為什麼要挑這麼個大雪天出來逛蕩。你知道你是在冒著迷路和掉在沼澤地裏的危險嗎?熟悉這些荒野的人,往往還會在這樣的晚上迷路的。而且我可以告訴你,目前天氣是不會轉好的。”
  “或許我可以在您的僕人中間找一位帶路人吧,他可以在田莊住到明天早上——您能給我一位嗎?”
  “不,我不能。”
  “啊呀!真的!那我只得靠我自己的本事啦。”
  “哼!”
  “你是不是該准備茶啦?”穿著破衣服的人問,他那惡狠狠的眼光從我身上轉到那年輕的太太那邊。
  “請他喝嗎?”她問希刺克厲夫。
  “准備好,行嗎?”這就是回答,他說得這麼蠻橫,竟把我嚇了一跳。這句話的腔調露出他真正的壞性子。我再也不想稱希刺克厲夫為一個絕妙的人了。茶預備好了之後,他就這樣請我,“現在,先生,把你的椅子挪過來。”於是我們全體,包括那粗野的年輕人在內,都拉過椅子來圍桌而坐。在我們品嘗食物時,四下裏一片嚴峻的沈默。
  我想,如果是我引起了這塊烏雲,那我就該負責努力驅散它。他們不能每天都這麼陰沉緘默地坐著吧。無論他們有多壞的脾氣,也不可能每天臉上都帶著怒容吧。
  “奇怪的是,”我在喝完一杯茶,接過第二杯的當兒開始說,“奇怪的是習慣如何形成我們的趣味和思想,很多人就不能想像,像您,希刺克厲夫先生,所過的這麼一種與世完全隔絕的生活裏也會有幸福存在。可是我敢說,有您一家人圍著您,還有您可愛的夫人作為您的家庭與您的心靈上的主宰——”
  “我可愛的夫人!”他插嘴,臉上帶著幾乎是惡魔似的譏笑。“她在哪兒——我可愛的夫人?”
  “我的意思是說希刺克厲夫夫人,您的太太。”
  “哦,是啦——啊!你是說甚至在她的肉體死去了以後,她的靈魂還站在家神的崗位上,而且守護著呼嘯山莊的產業。
  是不是這樣?”
  我察覺我搞錯了,便企圖改正它。我本來該看出雙方的年齡相差太大,不像是夫妻。一個大概四十了,正是精力健壯的時期,男人在這時期很少會懷著女孩子們是由於愛情而嫁給他的妄想。那種夢是留給我們到老年聊以自慰的。另一個人呢,望上去卻還不到十七歲。
  於是一個念頭在我心上一閃,“在我胳臂肘旁邊的那個傻瓜,用盆喝茶,用沒洗過的手拿麵包吃,也許就是她的丈夫:希刺克厲夫少爺,當然是羅。這就是合理的後果:只因為她全然不知道天下還有更好的人,她就嫁給了那個鄉下佬!憾事——我必須當心,我可別引起她悔恨她的選擇。”最後的念頭仿佛有點自負,其實倒也不是。我旁邊的人在我看來近乎令人生厭。根據經驗,我知道我多少還有點吸引力。
  “希刺克厲夫太太是我的兒媳婦,”希刺克厲夫說,證實了我的猜測。他說著,掉過頭以一種特別的眼光向她望著:一種憎恨的眼光,除非是他臉上的肌肉生得極反常,不會像別人一樣地表現出他心靈的語言。
  “啊,當然——我現在看出來啦:您才是這慈善的天仙的有福氣的佔有者哩。”我轉過頭來對我旁邊那個人說。
  比剛才更糟:這年輕人臉上通紅,握緊拳頭,簡直想要擺出動武的架勢。可是他仿佛馬上又鎮定了,只沖著我咕嚕了一句粗野的罵人的話,壓下了這場風波,這句話,我假裝沒注意。
  “不幸你猜得不對,先生!”我的主人說,“我們兩個都沒那種福分佔有你的好天仙,她的男人死啦。我說過她是我的兒媳婦,因此,她當然是嫁給我的兒子的了。”
  “這位年輕人是——”
  “當然不是我的兒子!”
  希刺克厲夫又微笑了,好像把那個粗人算作他的兒子,簡直是把玩笑開得太莽撞了。
  “我的姓名是哈裏頓•恩蕭,”另一個人吼著,“而且我勸你尊敬它!”
  “我沒有表示不尊敬呀。”這是我的回答,心裏暗笑他報出自己的姓名時的莊嚴神氣。
  他死盯著我,盯得我都不願意再回瞪他了,唯恐我會耐不住給他個耳光或是笑出聲來。我開始感到在這個愉快的一家人中間,我的確是礙事。那種精神上的陰鬱氣氛不止是抵銷,而且是壓倒了我四周明亮的物質上的舒適。我決心在第三次敢於再來到這屋裏時可要小心謹慎。
  吃喝完畢,誰也沒說句應酬話,我就走到一扇窗子跟前去看看天氣。我見到一片悲慘的景象:黑夜提前降臨,天空和群山混雜在一團寒冽的旋風和使人窒息的大雪中。
  “現在沒有帶路人,我恐怕不可能回家了,”我不禁叫起來。
  “道路已經埋上了,就是還露出來的話,我也看不清往哪兒邁步啦。”
  “哈裏頓,把那十幾隻羊趕到穀倉的走廊上去,要是整夜留在羊圈就得給它們蓋點東西,前面也要擋塊木板。”希刺克厲夫說。
  “我該怎麼辦呢?”我又說,更焦急了。
  沒有人搭理我。我回頭望望,只見約瑟夫給狗送進一桶粥,希刺克厲夫太太俯身向著火,燒著火柴玩;這堆火柴是她剛才把茶葉罐放回爐台時碰下來的。約瑟夫放下了他的粥桶之後,找碴似地把這屋子瀏覽一通,扯著沙啞的喉嚨喊起來:
  “我真奇怪別人都出去了,你怎麼能就閒在那兒站著!可你就是沒出息,說也沒用——你一輩子也改不了,就等死後見魔鬼,跟你媽一樣!”
  我一時還以為這一番滔滔不絕是對我而發的。我大為憤怒,便向著這老流氓走去,打算把他踢出門外。但是,希刺克厲夫夫人的回答止住了我。
  “你這胡扯八道的假正經的老東西!”她回答,“你提到魔鬼的名字時,你就不怕給活捉嗎?我警告你不要惹我,不然我就要特別請它把你勾去。站住!瞧瞧這兒,約瑟夫,”她接著說,並從書架上拿出一本大黑書,“我要給你看看我學魔術已經進步了多少,不久我就可以完全精通。那條紅牛不是偶然死掉的,而你的風濕病還不能算作天賜的懲罰!”
  “啊,惡毒,惡毒!”老頭喘息著,“求主拯救我們脫離邪惡吧!”
  “不,混蛋!你是個上帝拋棄的人——滾開,不然我要狠狠地傷害你啦!我要把你們全用蠟和泥捏成模型;誰先越過我定的界限,我就要——我不說他要倒什麼樣的黴——可是,瞧著吧!去,我可在瞅著你呢。”
  這個小女巫那雙美麗的眼睛裏添上一種嘲弄的惡毒神氣。約瑟夫真的嚇得直抖,趕緊跑出去,一邊跑一邊禱告,還嚷著“惡毒!”我想她的行為一定是由於無聊鬧著玩玩的。現在只有我們倆了,我想對她訴訴苦。
  “希刺克厲夫太太,”我懇切地說,“您一定得原諒我麻煩您。我敢於這樣是因為,您既有這麼一張臉,我敢說您一定也心好。請指出幾個路標,我也好知道回家的路。我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走,就跟您不知道怎麼去倫敦一樣!”
  “順你來的路走回去好啦,”她回答,仍然安坐在椅子上,面前一支蠟燭,還有那本攤開的大書。“很簡單的辦法,可也是我所能提的頂穩當的辦法。”
  “那麼,要是您以後聽說我給人發現已經死在泥沼或雪坑裏,您的良心就不會低聲說您也有部分的過錯嗎?”
  “怎麼會呢?我又不能送你走。他們不許我走到花園牆那頭的。”
  “您送我!在這樣一個晚上,為了我的方便就是請您邁出這個門檻,那我也於心不忍啊!”我叫道,“我要您告訴我怎麼走,不是領我走。要不然就勸勸希刺克厲夫先生給我派一位帶路人吧。”
  “派誰呢?只有他自己,恩蕭,齊拉,約瑟夫,我。你要哪一個呢?”
  “莊上沒有男孩子嗎?”
  “沒有,就這些人。”
  “那就是說我不得不住在這兒啦!”
  “那你可以跟你的主人商量。我不管。”
  “我希望這是對你的一個教訓,以後別再在這山間瞎逛蕩。”從廚房門口傳來希刺克厲夫的嚴厲的喊聲:“至於住在這兒,我可沒有招待客人的設備。你要住,就跟哈裏頓或者約瑟夫睡一張床吧!”
  “我可以睡在這間屋子裏的一把椅子上。”我回答。
  “不行,不行!生人總是生人,不論他是窮是富。我不習慣允許任何人進入我防不到的地方!”這沒有禮貌的壞蛋說。
  受了這個侮辱,我的忍耐到頭了。我十分憤慨地罵了一聲,在他的身邊擦過,沖到院子裏,匆忙中正撞著恩蕭。那時是這麼漆黑,以至我竟找不到出口;我正在亂轉,又聽見他們之間有教養的舉止的另一例證:起初那年輕人好像對我還友好。
  “我陪他走到公園那兒去吧,”他說。
  “你陪他下地獄好了!”他的主人或是他的什麼親屬叫道。
  “那麼誰看馬呢,呃?”
  “一個人的性命總比一晚上沒有人照應馬重要些。總得有個人去的。”希刺克厲夫夫人輕輕地說,比我所想的和善多了。
  “不要你命令我!”哈裏頓反攻了。“你要是重視他,頂好別吭聲。”
  “那麼我希望他的鬼魂纏住你,我也希望希刺克厲夫先生再也找不到一個房客,直等田莊全毀掉!”她尖刻地回答。
  “聽吧,聽吧,她在咒他們啦!”約瑟夫咕嚕著,我正向他走去。
  他坐在說話聽得見的近處,借著一盞提燈的光在擠牛奶,我就毫無禮貌地把提燈搶過來,大喊著我明天把它送回來,便奔向最近的一個邊門。
  “主人,主人,他把提燈偷跑啦!”這老頭一面大喊,一面追我。“喂,咬人的!喂,狗!喂,狼!逮住他,逮住他!”
  一開小門,兩個一身毛的妖怪便撲到我的喉頭上,把我弄倒了,把燈也弄滅了。同時希刺克厲夫與哈裏頓一起放聲大笑,這大大地激怒著我,也使我感到羞辱。幸而,這些畜生倒好像只想伸伸爪子,打呵欠,搖尾巴,並不想把我活活吞下去。但是它們也不容我再起來,我就不得不躺著等它們的惡毒的主人高興在什麼時候來解救我。我帽子也丟了,氣得直抖。我命令這些土匪放我出去——再多留我一分鐘,就要讓他們遭殃——我說了好多不連貫的、恐嚇的、要報複的話,措詞之惡毒,頗有李爾王1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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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爾王——“Kinglear”莎士比亞的名劇之一,劇名即以主人公李爾王為名。
  我這劇烈的激動使我流了大量的鼻血,可是希刺克厲夫還在笑,我也還在罵,要不是旁邊有個人比我有理性些,比我的款待者仁慈些,我真不知道怎麼下臺。這人是齊拉,健壯的管家婆。她終於挺身而出探問這場戰鬥的真相。她以為他們當中必是有人對我下了毒手。她不敢攻擊她的主人,就向那年輕的惡棍開火了。
  “好啊,恩蕭先生,”她叫道,“我不知道你下次還要幹出什麼好事!我們是要在我們家門口謀害人嗎?我瞧在這家裏我可再也住不下去啦——瞧瞧這可憐的小子,他都要噎死啦!喂,喂!你可不能這樣走。進來,我給你治治。好啦,別動。”
  她說著這些話,就猛然把一桶冰冷的水順著我的脖子上一倒,又把我拉進廚房裏。希刺克厲夫先生跟在後面,他的偶爾的歡樂很快地消散,又恢復他的習慣的陰鬱了。
  我難過極了,而且頭昏腦脹,因此不得不在他的家裏借宿一宵。他叫齊拉給我一杯白蘭地,隨後就進屋去了。她呢,對我不幸的遭遇安慰一番,而且遵主人之命,給了我一杯白蘭地,看見我略略恢復了一些,便引我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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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表於 2010-7-30 23:5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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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我領上樓時,勸我把蠟燭藏起來,而且不要出聲。因為她的主人對于她領我去住的那間臥房有一種古怪的看法,而且從來也不樂意讓任何人在那兒睡。我問是什麼原因,她回答說不知道。她在這裏才住了一兩年,他們又有這麼多古怪事,她也就不去多問了。
  我自己昏頭昏腦,也問不了許多,插上了門,向四下裏望著想找張床。全部傢俱只有一把椅子,一個衣櫥,還有一個大橡木箱。靠近頂上挖了幾個方洞,像是馬車的窗子。我走近這個東西往裏瞧,才看出是一種特別樣子的老式臥榻,設計得非常方便,足可以省去家裏每個人占一間屋的必要。事實上,它形成一個小小的套間。它裏面的一個窗臺剛好當張桌子用。我推開嵌板的門,拿著蠟燭進去,把嵌板門又合上,覺得安安穩穩,躲開了希刺克厲夫以及其他人的戒備。
  在我放蠟燭的窗臺上有幾本發黴了的書堆在一個角落裏,窗臺上的油漆面也被字跡劃得亂七八糟。但是那些字跡只是用各種字體寫的一個名字,有大有小——凱瑟琳•恩蕭,有的地方又改成凱瑟琳•希刺克厲夫,跟著又是凱瑟琳•林惇。
  我無精打埰地把頭靠在窗子上,連續地拼著凱瑟琳•恩蕭——希刺克厲夫——林惇,一直到我的眼睛合上為止。可是還沒有五分鐘,黑暗中就有一片亮得刺眼的白閃閃的字母,仿佛鬼怪活現——空中充滿了許多凱瑟琳。我跳起來,想驅散這突然冒出的名字,發現我的燭芯靠在一本古老的書上,使那靠著的地方發出一種烤牛皮的氣味。我剪掉燭芯,滅了它,在寒冷與持續的惡心交攻之下,很不舒服,便坐起來,把這本烤壞的書打開,放在膝上。那是一本聖經,印的是細長字體,有很濃的黴味。書前面的白紙寫著——“凱瑟琳•恩蕭,她的書”,還注了一個日期,那是在二十來年以前了。我闔上它,又拿起一本,又一本,直到我把它們都檢查過一遍。凱瑟琳的藏書是經過選擇的,而且這些書損壞的情況證明它們曾經被人一再地讀過,雖然讀得不完全得當,幾乎沒有一章躲過鋼筆寫的評注——至少,像是評注——凡是印刷者留下的每一塊空白全塗滿了。有的是不連貫的句子,其他的是正規日記的形式,出於小孩子那種字形未定的手筆,寫得亂七八糟。在一張空餘的書頁上面(也許一發現它還把它當作寶貝呢)我看見了我的朋友約瑟夫的一幅絕妙的漫畫像,大為高興,——畫得粗糙,可是有力。我對於這位素昧平生的凱瑟琳頓時發生興趣,我便開始辨認她那已褪色的難認的怪字了。
  “倒楣的禮拜天!”底下一段這樣開頭。“但願我父親還能再回來。辛德雷是個可惡的代理人——他對希刺克厲夫的態度太凶。——希和我要反抗了——今天晚上我們要進行第一步。
  “整天下大雨,我們不能到教堂去,因此約瑟夫非要在閣樓裏聚會不可。於是正當辛德雷和他的妻子在樓下舒舒服服地烤火——隨便做什麼,我敢說他們決不會讀聖經,——而希刺克厲夫、我和那不幸的鄉巴佬卻受命拿著我們的祈禱書爬上樓。我們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糧食上,又哼又哆嗦。希望約瑟夫也哆嗦,這樣他為了他自己也會給我們少講點道了。妄想!做禮拜整整拖了三個鐘頭。可是我的哥哥看見我們下樓的時候,居然還有臉喊叫,‘什麼,已經完啦?’從前一到星期天晚上,還准許我們玩玩,只要我們不太吵,現在我們只要偷偷一笑,就得罰站牆角啦!
  “‘你們忘記這兒有個主人啦,’這暴君說,‘誰先惹我發脾氣,我就把他毀掉!我堅決要求完全的肅靜。啊,孩子!是你麼?弗蘭西斯,親愛的,你走過來時揪揪他的頭發,我聽見他捏手指頭響呢。’弗蘭西斯痛快地揪揪他的頭發,然後走過來坐在她丈夫的膝上。他們就在那兒,像兩個小孩似的,整個鐘點地又接吻又胡扯——那種愚蠢的甜言蜜語連我們都應該感到羞恥。我們在櫃子的圓拱裏面盡量把自己弄得挺舒服。我剛把我們的餐巾結在一起,把它掛起來當作幕布,忽然約瑟夫有事正從馬房進來。他把我的手工活扯下來,打我耳光,嘎嘎叫著——
  “‘主人才入土,安息日還沒有過完,福音的聲音還在你們耳朵裏響,你們居然敢玩!你們好不害臊!坐下來,壞孩子!只要你們肯看,有的是好書。坐下來,想想你們的靈魂吧!’
  “說了這番話,他強迫我們坐好,使我們能從遠處的爐火那邊得來一線暗光,好讓我們看他塞給我們的那沒用的經文。我受不了這個差事。我提起我這本髒書的書皮嘩啦一下,使勁地把它扔到狗窩裏去,賭咒說我恨善書。希刺克厲夫把他那本也扔到同一個地方。跟著是一場大鬧。
  “‘辛德雷少爺!’我們的牧師大叫,‘少爺,快來呀!凱蒂小姐把《救世盔》的書皮子撕下來啦,希刺克厲夫使勁踩《走向毀滅的廣闊道路》的第一部分!你讓他們就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唉!換了老頭子的話可要好好地抽他們一頓——可他不在啦!’
  “辛德雷從他的爐邊天堂趕了來,抓住我們倆,一個抓領子,另一個抓胳臂,把我們都丟到後廚房去。約瑟夫斷言在那兒‘老尼克’1一定會把我們活捉的。我們受到如此幫助之後,便各自找個角落靜等它降臨。我從書架上伸手摸到了這本書和一瓶墨水,便把門推開一點,漏進點亮光,我就寫字消遣了二十分鐘。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煩了,他建議我們可以披上擠牛奶女人的外套,到曠野上跑一跑。一個怪有意思的建議——那麼,要是那個壞脾氣的老頭進來,他也會相信他的預言實現啦——在雨裏我們也不會比在這兒更濕更冷的。”
  --------
  1老尼克——Old Nick,即惡魔。
  我猜想凱瑟琳實現了她的計劃,因為下一句說的是另一件事,她傷心起來了。
  “我做夢也沒想到辛德雷會讓我這麼哭!”她寫著,“我頭痛,痛得我不能睡在枕頭上。可是我還是不能不哭。可憐的希刺克厲夫!辛德雷罵他是流氓,再也不許他跟我們一起坐,一起吃啦。而且他說,不許他和我在一起玩,又嚇唬說要是我們違背命令,就把他攆出去。還怪我們的父親(他怎麼敢呀?)待希太寬厚了,還發誓說要把他降到應有的地位去。”
  我對著這字跡模糊的書頁開始打盹了,眼睛從手稿轉到印的字上。我看見一個紅顏色的花字標題——“七十乘七,與第七十一的第一條。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在吉默吞颼的教堂宣講的一篇神學論文。”在我糊裏糊塗地絞盡腦汁猜想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將如何發揮他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卻倒在床上睡著了。咳,這倒楣的茶和壞脾氣的影響啊!還能有什麼足以使我度過這麼可怕的一夜呢?自從我學會吃苦以來,我記不起有哪一次是能和這一夜相比的。
  我開始做夢,幾乎在我還沒忘記自己在哪里的時候就開始作夢了。我覺得是到早晨了,我往回家的路上走,有約瑟夫帶路。一路上,雪有好幾碼深。在我們掙紮著向前走的時候,我的同伴不停地責備我,惹得我心煩。他罵我不帶一根朝山進香的拐杖,告訴我不帶拐杖就永遠也進不了家,還得意地舞動著一根大頭棍棒,我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拐杖了。當時我認為需要這麼一個武器才能進自己的家,那是荒謬的。跟著一個新的念頭一閃。我並不是去那兒,我們是在長途跋涉去聽那有名的傑別斯•伯蘭德罕講“七十乘七”的經文,而不論約瑟夫,或是牧師,或是我要犯了這“第七十一的第一條”,就要被人當眾揭發,而且被教會除名。
  我們來到了教堂。我平日散步時真的走過那兒兩三回。它在兩山之間的一個山谷裏:一個高出地面的山谷靠近一片沼澤,據說那兒泥炭的濕氣對存放在那兒的幾具死屍足以產生防腐作用。房頂至今尚完好,但是這兒教士的收入每年只有二十鎊,外帶一所有兩間屋的屋子,而且眼看恐怕就要決定只給一間了,所以沒有一個教士願意擔當牧羊人的責任,特別是傳說他的“羊群”寧可餓死他,也不願從他們自己腰包裏多掏出一分錢來養活他。但是,在我的夢裏,傑別斯有專心聽講的滿會堂會眾。他講道了——老天爺呀!什麼樣的一篇講道呀,共分四百九十節,每一節完全等於一篇普通的講道,每一節討論一種罪過!我不知道他從哪兒搜索出來這麼些罪過。他對于講解辭句有他獨到的方法,仿佛教友必然時時刻刻會犯不同的種種罪過。這些罪過的性質極其古怪:是我以前從沒想像過的一些古怪離奇的罪過。
  啊,我是多麼疲倦啊!我是怎樣地翻騰,打呵欠,打盹,又清醒過來!我是怎樣掐自己,紮自己,揉眼睛,站起來,又坐下,而且用胳膊肘碰約瑟夫,要他告訴我他有沒有講完的時候。我是註定要聽完的了。最後,他講到“第七十一的第一條”。正在這當口,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痛責傑別斯•伯蘭德罕是個犯了那種沒有一個基督徒能夠饒恕的罪過的罪人。
  “先生,”我叫道,“坐在這四堵牆壁中間,我已經一連氣兒忍受而且原諒了你這篇說教的四百九十個題目。有七十個七次我拿起我的帽子,打算離去。——有七十個七次你硬逼著我又坐下。這第四百九十一可叫人受不了啦。信教的難友們,揍他呀!把他拉下來,把他搗爛,讓這個知道有他這個人的地方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吧!”
  “你就是罪人!”一陣嚴肅的靜默之後,傑別斯從他的坐墊上欠身大叫。“七十個七次你張大嘴作怪相——七十個七次我和我的靈魂商量著——看啊,這是人類的弱點,這個也是可以赦免的!第七十一的第一條來啦。弟兄們,把寫定的裁判在他身上執行吧。衪1所有的聖徒有這種光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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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衪——He,指“神”而言。對上帝(神)表示尊敬,故將第一個字母大寫。在中國,教徒言及上帝往往寫“衪”。
  話才落音,全體會眾舉起他們的朝山拐杖,一起向我沖來。我沒有武器用來自衛,便開始扭住約瑟夫,離我最近也最兇猛的行兇者,搶他的手杖。有人潮匯集之中,好多根棍子交叉起來,對我而來的打擊卻落在別人的腦袋上。馬上整個教堂乒乒乓乓響成一片。每個人都對他鄰近的人動起手來。而伯蘭德罕也不甘心閒著,便在講壇板壁上使勁來一陣猛敲,好發泄他的熱心,聲音好響,最後竟驚醒了我,使我說不出來的輕松。到底是什麼東西令人聯想那極大的騷擾呢?在這場吵鬧中是誰扮演傑別斯的角色呢?只不過是在狂風悲歎而過時,一棵樅樹的枝子觸到了我的窗格,它的乾果在玻璃窗面上碰得嘎嘎作響而已!我滿懷疑慮地傾聽了一會;查清騷擾得我不安的就是它,然後翻身又睡了,又作夢了:可能的話,這夢比先前的那個更不愉快。
  這一回,我記得我是躺在那個橡木的套間裏。我清清楚楚地聽見風雪交加;我也聽見那樅樹枝子重複著那戲弄人的聲音,而且也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可是它使我太煩了,因此我決定,如果可能的話,把這聲音止住。我覺得我起了床,並且試著去打開那窗子。窗鉤是焊在鉤環裏的——這情況是我在醒時就看見了的,可是又忘了。“不管怎麼樣,我非止住它不可!”我咕嚕著,用拳頭打穿了玻璃,伸出一個胳臂去抓那攪人的樹。我的手指頭沒抓到它,卻碰著了一隻冰涼小手的手指頭!夢魘的恐怖壓倒了我,我極力把胳臂縮回來,可是那只手卻拉住不放,一個極憂鬱的聲音抽泣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是誰?”我問,同時拚命想把手掙脫。
  “凱瑟琳•林惇,”那聲音顫抖著回答(我為什麼想到林惇?我有二十遍念到林惇時都念成恩蕭了)。“我回家來啦,我在曠野上走迷路啦!”在她說話時,我模模糊糊地辨認出一張小孩的臉向窗裏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發現想甩掉那個人是沒有用的,就把她的手腕拉到那個破了的玻璃面上,來回地擦著,直到鮮血滴下來,沾濕了床單。可她還是哀哭著,“讓我進去!”而且還是緊緊抓住我,簡直要把我嚇瘋了。“我怎麼能夠呢?”我終於說。“如果你要我讓你進來,先放開我!”手指松開了。我把自己的手從窗洞外抽回,趕忙把書堆得高高的抵住窗子,捂住耳朵不聽那可憐的祈求,捂了有一刻鐘以上。可是等到我再聽,那悲慘的呼聲還繼續哀叫著!“走開!”我喊著,“就是你求我二十年,我也絕不讓你進來。”“已經二十年啦,”這聲音哭著說,“二十年啦。我已經作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接著,外面開始了一個輕微的刮擦聲,那堆書也挪動了,仿佛有人把它推開似的。我想跳起來,可是四肢動彈不得,於是在驚駭中大聲喊叫。使我狼狽的是我發現這聲喊叫並非虛幻。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走近我的臥房門口。有人使勁把門推開,一道光從床頂的方洞外微微照進來。我坐著還在哆嗦,並且在揩著我額上的汗。這闖進來的人好像遲疑不前,自己咕嚕著。最後他輕輕地說:“有人在這兒嗎?”顯然並不期望有人答話。我想最好還是承認我在這兒吧,因為我聽出希刺克厲夫的口音,唯恐如果我不聲不響,他還要進一步搜索的。這樣想著,我就翻身推開嵌板。我這行動所產生的影響將使我久久不能忘記。
  希刺克厲夫站在門口,穿著襯衣襯褲,拿著一支蠟燭,燭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臉色蒼白得像他身後的牆一樣。那橡木門第一聲軋的一響嚇得他像是觸電一樣:手裏的蠟燭跳出來有幾尺遠,他激動得這麼厲害,以至於他連拾也拾不起來。
  “只不過是你的客人在這兒罷了,先生。”我叫出聲來,省得他更暴露出膽怯樣子而使他丟掉面子。“我作了一個可怕的惡夢,不幸在睡著時叫起來了。我很抱歉我打攪了你。”
  “啊,上帝懲罰你,洛克烏德先生!但願你在——”我的主人開始說,把蠟燭放在一張椅子上,因為他發現不可能拿著它不晃。“誰把你帶到這間屋子裏來的?”他接著說,並把指甲掐進他的手心,磨著牙齒,為的是制止顎骨的顫動。“是誰帶你來的?我真想把他們就在這會兒攆出門去!”
  “是你的傭人,齊拉,”我回答,跳到地板上,急急忙忙穿衣服。“你攆,我也不管,希刺克厲夫先生。她活該,我猜想她是打算利用我來再證明一下這地方鬧鬼罷了。咳,是鬧鬼——滿屋是妖魔鬼怪!我對你說,你是有理由把它關起來的。凡是在這麼一個洞裏睡過覺的人是不會感謝你的!”
  “你是什麼意思?”希刺克厲夫問道,“你在幹嗎?既然你已經在這兒了,就躺下,睡完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再發出那種可怕的叫聲啦。那沒法叫人原諒,除非你的喉嚨正在給人切斷!”
  “要是那個小妖精從窗子進來了,她大概就會把我掐死的!”我回嘴說。“我不預備再受你那些好客的祖先們的迫害了。傑別斯•伯蘭德罕牧師是不是你母親的親戚?還有那個瘋丫頭,凱瑟琳•林惇,或是恩蕭,不管她姓什麼吧——她一定是個容易變心的——惡毒的小靈魂!她告訴我這二十年來她就在地面上流浪——我不懷疑,她正是罪有應得啊!’
  這些話還沒落音,我立刻想起那本書上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兩個名字的聯系,這點我完全忘了,這時才醒過來。我為我的粗心臉紅,可是,為了表示我並不覺察到我的冒失,我趕緊加一句,“事實是,先生,前半夜我在——”說到這兒我又頓時停住了——我差點說出“閱讀那些舊書”,那就表明我不但知道書中印刷的內容,也知道那些用筆寫出的內容了。因此,我糾正自己,這樣往下說——“在拼讀刻在窗臺上的名字。一種很單調的工作,打算使我睡著,像數數目似的,或是——”
  “你這樣對我滔滔不絕,到底是什麼意思?”希刺克厲夫大吼一聲,蠻性發作。“怎麼——你怎麼敢在我的家裏?——天呀!他這樣說話必是發瘋啦!”他憤怒地敲著他的額頭。
  我不知道是跟他抬杠好,還是繼續解釋好。可是他仿佛大受震動,我都可憐他了,於是繼續說我的夢,肯定說我以前絕沒有聽過“凱瑟琳•林惇”這名字,可是念得過多才產生了一個印象,當我不能再約束我的想像時,這印象就化為真人了。希刺克厲夫在我說話的時候,慢慢地往床後靠,最後坐下來差不多是在後面隱藏起來了。但是,聽他那不規則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我猜想他是拚命克制過分強烈的情感。我不想讓他看出我已覺察出了他處在矛盾中,就繼續梳洗,發出很大的聲響,又看看我的表,自言自語地抱怨夜長。
  “還沒到三點鐘哪!我本來想發誓說已經六點了,時間在這兒停滯不動啦:我們一定是八點鐘就睡了!”
  “在冬天總是九點睡,總是四點起床,”我的主人說,壓住一聲呻吟。看他胳臂的影子的動作,我猜想他從眼裏抹去一滴眼淚。“洛克烏德先生,”他又說,“你可以到我屋裏去。你這麼早下樓也妨礙別人,你這孩子氣的大叫已經把我的睡魔趕掉了。”
  “我也一樣。”我回答。“我要在院子裏走走,等到天亮我就走。你不必怕我再來打攪。我這想交友尋樂的毛病現在治好了,不管是在鄉間或在城裏。一個頭腦清醒的人應該發現跟自己作伴就夠了。”
  “愉快的作伴!”希刺克厲夫咕嚕著,“拿著蠟燭,你愛去哪兒就去吧。我就來找你。不過,別到院子裏去,狗都沒拴住。大廳裏——朱諾在那兒站崗,還有——不,你只能在樓梯和過道那兒溜達。可是,你去吧!我過兩分鐘就來。”
  我服從了,就離開了這間臥室。當時不知道那狹窄的小屋通到哪里,就只好還站在那兒,不料卻無意親眼看見我的房東做出一種迷信的動作,這很奇怪,看來他不過是表面上有頭腦罷了。
  他上了床,扭開窗子,一邊開窗,一邊湧出壓抑不住的熱淚。“進來吧!進來吧!”他抽泣著。“凱蒂,來吧!啊,來呀——再來一次!啊!我的心愛的!這回聽我的話吧,凱蒂,最後一次!”幽靈顯示出幽靈素有的反復無常,它偏偏不來!只有風雪猛烈地急速吹過,甚至吹到我站的地方,而且吹滅了蠟燭。
  在這突然湧出的悲哀中,竟有這樣的痛苦伴隨著這段發狂的話,以致我對他的憐憫之情使我忽視了他舉止的愚蠢。我避開了,一面由於自己聽到了他這番話而暗自生氣,一面又因自己訴說了我那荒唐的惡夢而煩躁不安,因為就是那夢產生了這種悲慟。至於為什麼會產生,我就不懂了。我小心地下樓,到了後廚房,那兒有一星火苗,撥攏在一起,使我點著了蠟燭。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隻斑紋灰貓從灰燼裏爬出來,怨聲怨氣地咪唔一聲向我致敬。
  兩條長凳,擺成半圓形,幾乎把爐火圍起來了。我躺在一條凳子上,老母貓跳上了另一條。我們兩個都在打盹,不料有人來搗亂,那就是約瑟夫放下一個木梯,它經過一個活門直通閣樓裏:我猜想這就是他上升閣樓之路了。他向著我撥弄起來的火苗狠狠地望了一眼,把貓從它的高座下攆下來,自己安坐在空出的位子上,開始了把煙葉填進三寸長的煙鬥裏的動作。我在他的聖地出現,顯然被他看作是羞於提及的莽撞事情。他默默地把煙管遞到嘴裏,胳臂交叉著,噴雲吐霧。我讓他享受安逸,不打攪他。他吸完最後一口,深深地籲出一口氣,站起來,像走進來時那樣莊嚴地又走出去了。
  跟著有人踏著輕快的腳步進來了;現在我張開口正要說早安,可又閉上了,敬禮未能完成,因為哈裏頓•恩蕭正在SottoVoce1作他的早禱,也就是說他在屋角搜尋一把鏟子或是鐵鍬去鏟除積雪時,他碰到每樣東西都要對它發出一串的咒罵。他向凳子後面溜了一眼,張大鼻孔,認為對我用不著客氣,就像對我那貓伴一樣。看他作的准備,我猜他允許我走了,我離開我的硬座,打算跟他走。他注意到這點,就用他的鏟子頭戳戳一扇黑門,不出聲的表示如果我要改變住處,就非走這兒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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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義大利文,意為“偷偷地低聲”。
  那扇門通到大廳,女人們已經在那兒走動了:齊拉用一隻巨大的風箱把火苗吹上煙囪;希刺克厲夫夫人,跪在爐邊,借著火光讀著一本書。她用手遮擋著火爐的熱氣,使它不傷她的眼睛,仿佛很專心地讀著。只有在罵傭人不該把火星弄到她身上來,或者不時推開一隻總是用鼻子向她臉上湊近的狗的時候才停止閱讀。我很驚奇地看見希刺克厲夫也在那兒。他站在火邊,背朝著我。由於剛剛對可憐的齊拉發過一場脾氣,她時不時地放下工作,拉起圍裙角,發出氣憤的哼哼聲。
  “還有你,你這沒出息的——”我進去時,他正轉過來對他的兒媳婦發作,並且在形容詞後面加個無傷的詞兒,如鴨呀,羊呀,可是往往什麼也不加,只用一個“——”來代表了。“你又在那兒,搞你那些無聊的把戲啦!人家都能掙飯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廢物丟開,找點事做!你老是在我眼前使我煩,你要得報應的——你聽見沒有,該死的賤人!”
  “我會把我的廢物丟開,因為如果我拒絕,你還是可以強迫我丟的。”那少婦回答,合上她的書,把它丟在一張椅子上。
  “可你就是咒掉了舌頭,我也是除了我願意作的事以外,別的什麼我都不幹!”
  希刺克厲夫舉起他的手,說話的人顯然熟悉那只手的份量,馬上跳到一個較安全的遠點的地方。我無心觀賞一場貓和狗的打架,便輕快地走向前去,好像是很想在爐邊取暖,完全沒理會這場中斷了的爭吵似的。雙方都還有足夠的禮貌,總算暫時停止了進一步的敵對行為。希刺克厲夫不知不覺地把拳頭放在他的口袋裏。希刺克厲夫夫人噘著嘴,坐到遠遠的一張椅子那兒,在我待在那兒的一段時間裏,她果然依照她的話,扮演一座石像。我沒有待多久。我謝絕與他們進早餐。等到曙光初放,我就抓緊機會,逃到外面的自由的空氣裏,它現在已是清爽、寧靜而又寒冷得像塊無形的冰一樣了。
  我還沒有走到花園的盡頭,我的房東就喊住了我,他要陪我走過曠野。幸虧他陪我,因為整個山脊仿佛一片波濤滾滾的白色海洋。它的起伏並不指示出地面的凸凹不平:至少,許多坑是被填平了;而且整個蜿蜒的丘陵——石礦的殘跡——都從我昨天走過時在我心上所留下的地圖中抹掉了。我曾注意到在路的一邊,每隔六七碼就有一排直立的石頭,一直延續到荒原的盡頭。這些石頭都豎立著,塗上石灰,是為了在黑暗中標志方向的;也是為了碰上像現在這樣的一場大雪把兩邊的深沿和較堅實的小路弄得混淆不清時而設的。但是,除了零零落落看得見這兒那兒有個泥點以外,這些石頭存在的痕跡全消失了。當我以為我是正確地沿著蜿蜒的道路向前走時,我的同伴卻時不時地需要警告我向左或向右轉。
  我們很少交談,他在畫眉園林門口站住,說我到這兒就不會走錯了。我們的告別僅限於匆忙一鞠躬,然後我就徑向前去。相信我自己有本事,因為守門人的住處還沒賃出去。從大門到田莊是兩英里,我相信我給走成四英里了。由於在樹林裏迷了路,又陷在雪坑裏被雪埋到齊脖子:那種困難景況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領會。總之,不論我怎麼樣的亂蕩,在我進家時,鐘正敲十二下。這指出從呼嘯山莊循著通常的道路回來,每一英里都花了整整一個鐘頭。
  我那坐在家裏不動的管家和她的隨從蜂擁而出來歡迎我,七嘴八舌地嚷著說她們都以為我是沒指望的了。人人都猜想我昨晚已死掉了。她們不知道該怎麼出發去找我的屍體。現在她們既然看見我回來了,我就叫她們安靜些,我也快要凍僵了。我吃力地上樓去,換上幹衣服以後,踱來踱去走了三四十分鐘,好恢復元氣。我又到我的書房裏,軟弱得像一隻小貓,幾乎沒法享受僕人為恢復我的精神而准備下的一爐旺火和熱氣騰騰的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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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23:51: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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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是些多麼沒用的三心二意的人啊!我,本來下決心摒棄所有世俗的來往。感謝我的福星高照,終於來到了一個簡直都無法通行的地方——我,軟弱的的可憐蟲,與消沉和孤獨苦鬥直到黃昏,最後還是不得不扯起降旗。在丁太太送晚飯來時,我裝著打聽關於我的住所必需的東西,請她坐下來守著我吃,真誠地希望她是一個地道的愛絮叨的人,希望她的話不是使我興高采烈,就是催我入眠。
  “你在此地住了相當久了吧,”我開始說,“你不是說過有十六年了嗎?”
  “十八年啦,先生,我是在女主人結婚時,就跟過來伺候她的。她死後,主人就把我留下來當他的管家了。”
  “哦。”
  跟著一陣靜默。我擔心她不是一個愛絮叨的人,除非是關於她自己的事,而那些事又不能使我發生興趣。但是,她沉思了一會,把拳頭放在膝上,她那紅紅的臉上罩著一層冥想的雲霧,突然失聲歎道:
  “啊,從那時起,世道可變得多厲害呀!”
  “是的,”我說,“我猜想你看過不少變化了吧?”
  “我見過,也見過不少煩惱哩。”她說。
  “啊,我要把談話轉到我房東家裏來了!”我思忖著。“談這題目倒不錯!還有那個漂亮的小寡婦,我很想知道她的歷史。她是本地人呢,還是,更可能的是一個外鄉人,因此這乖戾的本地居民就跟她合不來。”這樣想著,我就問丁太太,為什麼希刺克厲夫把畫眉田莊出租,寧可住在一個地點與房屋都差得多的地方。“他難道還不夠富裕得把產業好好整頓一下嗎?”我問。
  “富裕啊,先生!”她回答。“他有錢,誰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錢,而且每年都增加。是啊,是啊,他富得足夠讓他住一所比這還好的房子。可是他有點——手緊。而且,假使他有意搬到畫眉田莊的話,他一聽見有個好房客,他就絕不會放棄這個多拿幾百的機會。有的人孤孤單單地活在世上,可還要這麼貪財,這真奇怪!”
  “好像他有過一個兒子吧?”
  “是的,有過一個——死啦。”
  “那位年輕的太太,希刺克厲夫夫人,是他的遺孀吧?”
  “是的。”
  “她本來從哪兒來的?”
  “哪,先生,她就是我那過世的主人的女兒啊;凱瑟琳•林惇是她的閨名。我把她帶大的,可憐的東西!我真情願希刺克厲夫先生搬到這兒來,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什麼?凱瑟琳•林惇!”我大為吃驚地叫道。可是只經過一分鐘的回想,我就相信那不是我那鬼怪的凱瑟琳了。“那麼,”我接著說,“我以前的房主人姓林惇啦?”
  “是的。”
  “那麼跟希刺克厲夫先生同住的那個恩蕭,哈裏頓•恩蕭又是誰呢?他們是親戚嗎?”
  “不,他是過世的林惇夫人的侄子。”
  “那麼,是那年輕太太的表哥啦?”
  “是的,她的丈夫也就是她的表兄弟:一個是母親的內侄,一個是父親的外甥;希刺克厲夫娶了林惇的妹妹。”
  “我看見呼嘯山莊的房子的前門上刻著‘恩蕭’這個字。
  他們是個古老的世家吧?”
  “很古老的,先生,哈裏頓是他們最後一個了,就像我們的凱蒂小姐也是我們最後一個——我意思是說林惇家的最後一個。你去過呼嘯山莊嗎?我冒昧地問一聲,我很想打聽她怎麼樣了!”
  “希刺克厲夫夫人嗎?她看上去很好,也很漂亮。可是,我想,不太快樂。”
  “啊呀,那我倒不奇怪!你看那位主人怎麼樣?”
  “簡直是一個粗暴的人,丁太太。他的性格就是那樣嗎?”
  “像鋸齒一樣地粗,像岩石一樣地硬!你跟他越少來往越好。”
  “他一生一定經歷過一些坎坷,才使他變成這麼一個粗暴的人吧。你知道一點他的經歷嗎?”
  “就像一隻布穀鳥的一生似的,先生——除了他生在哪兒,他的父母是誰,還有他當初怎麼發財的以外,別的我全知道。哈裏頓就像個羽毛還沒長好的籬雀似的給扔出去了!在全教區裏只有這不幸的孩子,是唯一的料想不到自己是怎麼被欺騙的哩。”
  “啊,丁太太,做做好事告訴我一點有關我鄰居的事吧。我覺得要是我上床睡去,我也不會安心的,所以行行好坐下聊一個鐘頭吧。”
  “啊,當然可以,先生!我就去拿點針線來,然後你要我坐多久,都可以。可是你著涼啦。我看見你直哆嗦,你得喝點粥去去寒氣。”
  這位可尊敬的女人匆匆忙忙地走開了,我朝爐火邊更挨近些。我的頭覺得發熱,身上卻發冷,而且,我的神經和大腦受刺激到發昏的地步。這使我覺得,不是不舒服,可是使我簡直害怕(現在還害怕),唯恐今天和昨天的事會有嚴重的後果。她不久就回來了,帶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盆子,還有針線籃子。她把盆子放在爐臺上後,又把椅子拉過來,顯然發現有我作伴而高興呢。
  在我來這兒住之前——她開始說,不再等我邀請就講開了——我差不多總是在呼嘯山莊的。因為我母親是帶辛德雷•恩蕭先生的,他就是哈裏頓的父親,我和孩子們也在一起玩慣了。我也給他們幹雜活,幫忙割草,在莊園裏蕩來蕩去,不管誰叫我作點什麼我都作。一個晴朗的夏日清晨——我記得那是開始收獲的時候——老主人恩蕭先生下樓來,穿著要出遠門的衣服。在他告訴了約瑟夫這一天要作些什麼之後,他轉過身來對著辛德雷、凱蒂和我——因為我正在跟他們一塊兒吃粥——,他對他的兒子說:“喂,我的漂亮人兒,我今天要去利物浦啦。我給你帶個什麼回來呢?你喜歡什麼就挑什麼吧,只是要挑個小東西,因為我要走去走回:一趟六十英里,挺長一趟路哩!”辛德雷說要一把小提琴,然後他就問凱蒂小姐。她還不到六歲,可是她已經能騎上馬廄裏任何一匹馬了,因而選擇一根馬鞭。他也沒有忘掉我,因為他有一顆仁慈的心,雖然有時候他有點嚴厲。他答應給我帶回來一口袋蘋果和梨,然後他親親孩子們,說了聲再會,就動身走了。
  他走了三天,我們都覺得仿佛很久了,小凱蒂總要問起他什麼時候回家來。第三天晚上恩蕭夫人期待他在晚飯時候回來,她把晚飯一點鐘一點鐘的往後推遲。可是,沒有他回來的徵象。最後,孩子們連跑到大門口張望也膩了。天黑下來了,她要他們去睡,可是他們苦苦地哀求允許他們再待一會兒。在差不多十一點鐘時,門閂輕輕地抬起來了,主人走進來。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又是笑又是哼,叫他們都站開,因為他都快累壞了——就是給他英倫三島,他也不肯再走一趟了。
  走到後來,就跟奔命似的!他說,打開他的大衣,這件大衣是被他裹成一團抱在懷裏的。“瞧這兒,太太!我一輩子沒有給任何東西搞得這麼狼狽過,可是你一定得當作是上帝賜的禮物來接受,雖然他黑得簡直像從魔鬼那兒來的。”
  我們圍攏來,我從凱蒂小姐的頭上望過去,窺見一個肮髒的,穿得破破爛爛的黑頭發的孩子。挺大了,已經該能走能說了。的確,他的臉望上去比凱瑟琳還顯得年齡大些。可是,讓他站在地上的時候,他只會四下呆望,嘰哩咕嚕地盡重複一些沒有人能懂的話。我很害怕,恩蕭夫人打算把他丟出門外。她可真跳起來了,質問他怎麼想得出把那個野孩子帶到家來,自己的孩子已夠他們撫養的了。他到底打算怎麼辦,是不是瘋了?主人想把事情解釋一下,可是他真的累得半死。我在她的責罵聲中,只能聽出來是這麼回事:他在利物浦的大街上看見這孩子快要餓死了,無家可歸,又像啞巴一樣。他就把他帶著,打聽是誰的孩子。他說,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誰家的孩子。他的錢和時間又都有限,想想還不如馬上把他帶回家,總比在那兒白白浪費時間好些。因為他已經決定既然發現了他就不能不管。那麼,結局是我的主婦抱怨夠了,安靜了下來。恩蕭先生吩咐我給他洗澡,換上幹淨衣服,讓他跟孩子們一塊睡。
  在吵鬧時,辛德雷和凱蒂先是甘心情願地又看又聽,直到秩序恢復,兩個人就開始搜他們父親的口袋,找他答應過的他們的禮物。辛德雷是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可是當他從大衣里拉出那只本來是小提琴,卻已經擠成碎片的時候,他就放聲大哭。至於凱蒂,當她聽說主人只顧照料這個陌生人而失落了她的鞭子時,就向那小笨東西呲牙咧嘴啐了一口以發泄她的脾氣,然而,她這樣費勁卻換了他父親一記很響亮的耳光,這是教訓她以後要規矩些。他們完全拒絕和他同床,甚至在他們屋裏睡也不行。我也不比他們清醒,因此我就把他放在樓梯口上,希望他明天會走掉。不知是湊巧呢,還是他聽見了主人的聲音,他爬到恩蕭先生的門前,而他一出房門就發現了他。當然他追問他怎麼到那兒去的,我不得不承認。
  就因為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得了報應,被主人攆出家門。
  這就是希刺克厲夫到這家來開頭的情形。沒過幾天我回來了(因為我並不認為我的被攆是永遠的),發現他們已經給他取了名,叫“希刺克厲夫”。那原是他們一個夭折了的兒子的名字,從此這就算他的名,也算他的姓。凱蒂小姐現在跟他很親熱,可是辛德雷恨他。說實話,我也恨他,於是我們就折磨他,可恥地欺負他,因為我還不能意識到我的不厚道,而女主人看見他受委屈時也從來沒有替他說過一句話。
  他看來是一個憂鬱的、能忍耐的孩子,也許是由於受盡虐待而變得頑強了。他能忍受辛德雷的拳頭,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淚。我掐他,他也只是吸一口氣,張大雙眼,好像是他偶然傷害了自己,誰也不能怪似的。當老恩蕭發現他的兒子這樣虐待他所謂的可憐的孤兒時,這種逆來順受使老恩蕭冒火了。奇怪的是他特別喜歡希刺克厲夫,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關於說話,他其實難得開口,要說就總說實話),而愛他遠勝過愛凱蒂,凱蒂可是太調皮、太不規矩,夠不上充當寵兒。
  所以,一開始,他就在這家裏惹起了惡感。不到兩年,恩蕭夫人死去,這時小主人已經學會把他父親當作一個壓迫者而不是當作朋友,而把希刺克厲夫當作一個篡奪他父親的情感和他的特權的人。他盤算著這些侮辱,心裏越發氣不過。有一陣我還同情他,但當孩子們都出麻疹時,我看護他們,擔負起一個女人的責任,我就改變想法了。希刺克厲夫病得很危險。當他病得最厲害時,他總是要我常在他枕旁。我料想他是覺得我幫他不少忙,還猜不出我是不得已的。無論如何,我得說:他可是做保姆的所從未看護過的最安靜的孩子。他與別的孩子不同,迫使我不得不少偏一點心。凱蒂和她哥哥把我磨得要命,他卻像個羊羔似的毫不抱怨——雖然他不大麻煩人是出於頑強,而不是出於寬厚。
  他死裏逃生,醫生肯定說這多虧我,並且稱贊我看護得好。我因為他的贊賞而得意。對於這個因他而使我受了稱贊的孩子,也就軟化了。就這樣辛德雷失去了他最後一個同盟者。不過我還是不能疼愛希刺克厲夫,我常常奇怪我主人在這陰沉的孩子身上看出哪一點會讓他這麼喜歡。根據我的記憶,這孩子可從來沒有過任何感激的表示以報答他的寵愛。他對他的恩人並非無禮,他只是漫不經心。雖然他完全知道他已經佔有了他的心,而且很明白他只要一開口,全家就不得不服從他的願望。舉一個例子,我記得有一次恩蕭先生在教區的市集上買來一對小馬,給他們一人匹。希刺克厲夫挑了那最漂亮的一匹,可是不久它跛了,當他一發現,他就對辛德雷說:
  “你非跟我換馬不可。我不喜歡我的了。你要是不肯,我就告訴你父親,你這星期抽過我三次,還要把我的胳臂給他看,一直青到肩膀上呢。”
  辛德雷伸出舌頭,又打他耳光。
  “你最好馬上換,“他堅持著,逃到門廊上(他們是在馬廄裏)又堅持說:“你非換不可,要是我說出來你打我,你可要連本帶利挨一頓。”
  “滾開,狗!”辛德雷大叫,用一個稱土豆和稻草的秤砣嚇唬他。
  “扔吧,”他回答,站著不動,“我要告訴他你怎麼吹牛說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赴出門外,看他會不會馬上把你趕出去。”
  辛德雷真扔了,打在他的胸上,他倒下去,可又馬上踉蹌地站起來,氣也喘不過來,臉也白了。要不是我去阻止,他真要到主人跟前,只要把他當時的情況說明白,說出是誰惹的,那就會完全報了這個仇。
  “吉普賽,那就把我的馬拿去吧,”小恩蕭說,“我但願這匹馬會把你的脖子跌斷。把它拿去,該死的,你這討飯的礙事的人,把我父親所有的東西都騙去吧。只是以後可別叫他看出你是什麼東西,小魔鬼。記住:我希望它踢出你的腦漿!”
  希刺克厲夫去解馬韁,把它領到自己的馬廄裏去。他正走過馬的身後,辛德雷結束他的咒罵,把他打倒在馬蹄下,也沒有停下來查看一下他是否如願了,就盡快地跑掉了。我非常驚奇地看見這孩子如何冷靜地掙紮起來,繼續做他要做的事:換馬鞍子等等,然後在他進屋以前先坐在一堆稻草上來壓制住這重重的一拳所引起的惡心。我很容易地勸他把他那些傷痕歸罪於馬:他既然已經得到他所要的,扯點瞎話他也不在乎。的確他很少拿這類風波去告狀,我真的以為他是個沒有報仇心的人。我是完全受騙了,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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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23:51: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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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過下去,恩蕭先生開始垮下來了。他本來是活躍健康的,但是他的精力突然從他身上消失。當他只能待在壁爐的角落裏時,就變得暴躁得令人難過。一點點小事就會使他心煩,而且疑心人家損傷了他的威信,就簡直要氣得發瘋。如果有人企圖為難或欺壓他的寵兒,恩蕭就特別生氣;他很痛苦地猜忌著,唯恐有人對他說錯一句話。好像他的腦子裏有這麼個想法:即因為自己喜歡希刺克厲夫,所有的人就都恨他,並且想暗算他。這對那孩子可不利,因為我們中間比較心慈的人並不願惹主人生氣,所以我們就迎合他的偏愛。那種遷就可大大滋長了孩子的驕傲和乖僻。可也非這樣不可。有兩三回,辛德雷當著他父親的面,表現出瞧不起那孩子的神氣,使老人家大為光火,他抓住手杖要打辛德雷,卻由於打不動,只能氣得直抖。
  最後,我們的副牧師(那時候我們有兩個副牧師,靠教林惇和恩蕭兩家的小孩子讀書,以及自己種一塊地為生)出主意說,該把這年輕人送到大學去了。恩蕭先生同意了,雖然心情很不暢快,因為他說“辛德雷沒出息,不管他蕩到哪兒也永遠不會發跡的”。
  我衷心希望如今我們可以太平無事了。一想到主人自己作下善事,反而搞得別別扭扭,我就傷心。我猜想他晚年的不痛快而且多病,都是由於家庭不和而來。事實上他自己也那麼想:真的,先生,你知道這日漸衰老的骨架裏頭就藏著這塊心病。其實,要不是為了兩個人,凱蒂小姐和那傭人約瑟夫,我們還可以湊合下去。我敢說,你在那邊看見過他的。他過去是,現在八成還是,翻遍聖經都難找出來的,一個把恩賜都歸於自己,把詛咒都丟給鄰人的最討厭的、自以為是的法利賽人。約瑟夫極力憑著花言巧語和虔誠的說教,給恩蕭先生一個很好的印象。主人越衰弱,他的勢力越大。他毫無憐憫地折磨主人,大談他的靈魂,以及如何對孩子們要嚴加管束。他鼓勵主人把辛德雷當作墮落的人,而且,還經常每天晚上編派事端去抱怨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一番,總是忘不了把最重的過錯放在後者身上,以迎合恩蕭的弱點。
  當然,凱瑟琳有些怪脾氣,那是我在別的孩子身上從未見到過的。她在一天內能讓我們所有的人失去耐心不止五十次,從她一下樓起直到上床睡覺為止,她總是在淘氣,攪得我們沒有一分鐘的安寧。她總是興高采烈,舌頭動個不停——唱呀,笑呀,誰不附和著她,就糾纏不休,真是個又野又壞的小姑娘。可是在教區內就數她有雙最漂亮的眼睛,最甜蜜的微笑,最輕巧的步子。話說回來,我相信她並沒有惡意,因為她一旦把你真惹哭了,就很少不陪著你哭,而且使你不得不靜下來再去安慰她。她非常喜歡希刺克厲夫。我們如果真要懲罰她,最厲害的一著就是把他倆分開,可是為了他,她比我們更多挨罵。在玩的時候,她特別喜歡當小主婦,任性地作這個那個,而且對同伴們發號施令。她對我也這樣,可是我可受不了充當雜差和聽任使喚,所以我也就叫她放明白點。
  不過,恩蕭先生不理解孩子們的嬉笑。他們在一起時,他總是嚴峻莊嚴的。在凱瑟琳這方面,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在衰弱時,比在盛年時脾氣要暴躁些,耐性少些。他那暴躁的責備反而喚起她想逗樂的情趣,故意地去激怒父親。她頂高興的是我們在一起罵她,她就露出大膽、無禮的神氣,以機靈的話語對抗我們。她把約瑟夫的宗教上的詛咒編成笑料,捉弄我,幹她父親最恨的事——炫耀她那假裝出來的(而他卻信以為真的)傲慢如何比他的慈愛對希刺克厲夫更有力量;炫耀她能使這個男孩如何對自己唯命是從,而對他的命令,只有合自己心意時才肯玄幹。在一整天幹盡了壞事後,有時到晚上她又來撒嬌想和解。“不,凱蒂,”老人家說,“我不能愛你。你比你哥哥還壞。去,禱告去吧,孩子,求上帝饒恕你。我想你母親和我一定會悔恨生養了你哩!”起初這話還使她哭一場,後來,由於經常受申斥,心腸也就變硬了。要是我叫她說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覺得羞愧,要求父親原諒,她倒反而大笑起來。
  但是,恩蕭先生結束塵世煩惱的時辰終於來到。在十月的一個晚上,他坐在爐邊椅上寧靜地死去了。大風繞屋咆哮,並在煙囪裏怒吼,聽起來狂暴猛烈,天卻不冷。我們都在一起——我離火爐稍遠,忙著織毛線,約瑟夫湊著桌子在讀他的聖經(因為那時候傭人們做完了事之後經常坐在屋裏的)。凱蒂小姐病了,這使她安靜下來。她靠在父親的膝前,希刺克厲夫躺在地板上,頭枕著她的腿。我記得主人在打盹之前,還撫摸著她那漂亮的頭發——看她這麼溫順,他難得的高興,而且說著:
  “你為什麼不能永遠做一個好姑娘呢,凱蒂?”她揚起臉來向他大笑著回答:“你為什麼不能永遠作一個好男人呢,父親?”但是一看見他又惱了,凱蒂就去親他的手,還說要唱支歌使他入睡。她開始低聲唱著,直到父親的手指從她手裏滑落出來,頭垂在胸前。這時我告訴她要住聲,也別動彈,怕她吵醒了他。我們整整有半個鐘頭都像耗子似的不聲不響。本來還可以呆得久些,只是約瑟夫讀完了那一章,站起來說他得把主人喚醒,讓他作了禱告去上床睡。他走上前去,叫喚主人,碰碰他的肩膀,可是他不動,於是,他拿支蠟燭看他。他放下蠟燭的時候,我感到出事了。他一手抓著一個孩子的胳臂,小聲跟他們說快上樓去,別出聲——這一晚他們可以自己禱告——他還有事。
  “我要先跟父親說聲晚安,”凱瑟琳說。我們沒來得及攔住她,她已一下子伸出胳臂,摟住了他的脖子。這可憐的東西馬上發現了她的損失,就尖聲大叫:“啊,他死啦,希刺克厲夫!他死啦!”他們兩人就放聲大哭,哭得令人心碎。
  我也和他們一起慟哭,哭聲又高又慘。可是約瑟夫向我們說,對一位已經升天的聖人,這樣吼叫是什麼意思。他叫我穿上外衣,趕緊跑到吉默吞去請醫生和牧師。當時我猜不透請這兩個人來有什麼用。可是我還是冒著風雨去了,帶回來個醫生,另一個說他明天早上來。約瑟夫留在那裏向醫生解說一切,而我便跑到孩子們的房間裏去。門半開著,雖然已經過半夜了,他們根本就沒躺下來。只是已安靜些了,不需要我來安慰了。這兩個小靈魂正在用比我所能想到的更好的思想互相安慰著:世上沒有一個牧師,能把天堂描畫得像他們在自己天真的話語中所描畫的那樣美麗;當我一邊抽泣,一邊聽著的時候,我不由得祝願我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地一塊到天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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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23:52:5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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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德雷先生回家奔喪來了,而且——有一件事使我們大為惊訝,也使左鄰右舍議論紛紛——他帶來一個妻子。她是什么人,出生在哪儿,他從來沒告訴我們。大概她既沒有錢,也沒有門第可夸,不然他也不至于把這個婚姻瞞著他父親的。
  她倒不是個為了自己而會攪得全家不安的人。她一跨進門檻,所見到的每樣東西以及她周圍發生的每項事情:除了埋葬的准備,和吊唁者臨門外,看來都使她愉快。這時,我從她的舉止看來,認為她有點瘋瘋癲癲的:她跑進臥室,叫我也進去,雖然我正該給孩子們穿上孝服,她卻坐在那儿發抖,緊握著手,反复地問:“他們走了沒有?”
  然后,她就帶著神經質的激動開始描述看見黑顏色會對她有什么影響,她吃惊,哆嗦,最后又哭起來——當我問她怎么回事時,她又回答說不知道,只是覺得非常怕死!我想她和我一樣不至于就死的。她相當地瘦,可是年輕,气色挺好,一雙眼睛像寶石似的發亮。我倒也确實注意到她上樓時呼吸急促,只要听見一點最輕微的突然的聲響,就渾身發抖,而且有時候咳嗽得很煩人。可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些病預示著什么,也毫不同情她的沖動。在這里我們跟外地人一般是不大親近的,洛克烏德先生,除非他們先跟我們親近。
  年輕的恩蕭,一別三年,大大地變了。他瘦了些,臉上失去了血色,談吐衣著都跟從前不同了。他回來那天,就吩咐約瑟夫和我從此要在后廚房安身,把大廳留給他。的确,他本想收拾出一間小屋舖上地毯,糊糊牆壁,當作客廳。可是他的妻子對那白木地板和那火光熊熊的大壁爐,對那些錫鑞盤子和嵌磁的櫥,還有狗窩,以及他們通常起坐時可以活動的這廣闊的空間,表現出那樣的喜愛,因此他想為了妻子的舒适而收拾客廳是多此一舉,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為能在新相識者中找到一個妹妹而表示高興。開始時,她跟凱瑟琳說個沒完,親她,跟她跑來跑去,給她許多禮物。但是不多久,她的這种喜愛勁頭就退了。當她變得乖戾的時候,辛德雷也變得暴虐了。她只要吐出几個字,暗示不喜歡希刺克厲夫,這就足以把他對這孩子的舊恨全都勾起來。他不許他跟大伙在一起,把他赶到佣人中間去,剝奪他從副牧師那儿受教誨的机會,堅持說他該在外面干活,強迫他跟庄園里其他的小伴子們一樣辛苦地干活。
  起初這孩子還很能忍受他的降級,因為凱蒂把她所學的都教給他,還陪他在地里干活或玩耍。他們都有希望會像粗野的野人一樣成長。少爺完全不過問他們的舉止和行動,所以他們也樂得躲開他。他甚至也沒留意他們星期日是否去禮拜堂,只有約瑟夫和副牧師看見他們不在的時候,才來責備他的疏忽。這就提醒了他下令給希刺克厲夫一頓鞭子,讓凱瑟琳餓一頓午飯或晚飯。但是從清早跑到曠野,在那儿待一整天,這已成為他們主要娛樂之一,隨后的懲罰反而成了可笑的小事一件罷了。盡管副牧師隨心所欲地留下多少章節叫凱瑟琳背誦,盡管約瑟夫把希刺克厲夫抽得胳臂痛,可是只要他們又聚在一起,或至少在他們籌划出什么報复的頑皮計划的那一分鐘,他們就把什么都忘了。有多少次我眼看他們一天比一天胡來,只好自己哭,我又不敢說一個字,唯恐失掉我對于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小家伙還能保留的一點點權力。一個星期日晚上,他們碰巧又因為太吵或是這類的一個小過失,而被攆出了起坐間。當我去叫他們吃晚飯時,哪儿也找不到他們,我們搜遍了這所房子,樓上樓下,以及院子和馬廄,連個影儿也沒有。最后,辛德雷發著脾气,叫我們閂上各屋的門,發誓說這天夜里誰也不許放他們進來。全家都去睡了,我急得躺不住,便把我的窗子打開,伸出頭去傾听著,雖然在下雨,我決定只要是他們回來,我就不顧禁令,讓他們進來。過了一會,我听見路上有腳步聲,一盞提燈的光一閃一閃地進了大門。我把圍巾披在頭上,跑去以防他們敲門把恩蕭吵醒。原來是希刺克厲夫,只有他一個人——我看他只一個人回來可把我嚇一跳。
  “凱瑟琳小姐在哪儿?”我急忙叫道,“我希望沒出事吧。”
  “在畫眉田庄,”他回答,“本來我也可以待在那儿,可是他們毫無禮貌,不留我。”
  “好呀,你要倒霉啦!”我說,“一定要到人家叫你滾蛋,你才會死了心。你們怎么想起來蕩到畫眉田庄去了?”
  “讓我脫掉濕衣服,再告訴你怎么回事,耐莉。”他回答。
  我叫他小心別吵醒了主人。當他正脫著衣服,我在等著熄燈時,他接著說:“凱蒂和我從洗衣房溜出來想自由自在地溜達溜達。我們瞅見了田庄的燈火,想去看看林惇他們在過星期日的晚上是不是站在牆角發抖,而他們的的父母卻坐在那儿又吃又喝,又唱又笑,在火爐跟前烤火烤得眼珠都冒火了。你想林惇他們是這樣的嗎?或者在讀經,而且給他們的男仆人盤問著,要是他們答得不正确,還要背一段圣經上的名字,是嗎?”
  “大概不會,”我回答,“他們當然是好孩子,不該像你們由于你們的坏行為而受懲罰。”
  “別假正經,耐莉,”他說,“廢話!我們從山庄頂上跑到庄園里,一步沒停——凱瑟琳完全落在后面了,因為她是光著腳的。你明天得到泥沼地里去找她的鞋哩。我們爬過一個破篱笆,摸索上路,爬到客廳窗子下面的一個花壇上站在那儿。燈光從那儿照出來,他們還沒有關上百葉窗,窗帘也只是半開半掩。我們倆站在牆根地上,手扒著窗台邊,就能瞧到里面。我們看見——啊!可真美——一個漂亮輝煌的地方,舖著猩紅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紅色的套子,純白的天花板鑲著金邊,一大堆玻璃墜子用銀鏈子從天花板中間吊下來,許多光線柔和的小蜡燭照得它閃閃發光。老林惇先生和太太都不在那儿,只有埃德加和他妹妹霸占了這屋子。他們還不該快樂嗎?換了是我們的話,都會以為自己到了天堂啦!可是哪,你猜猜你說的那些好孩子在干什么?伊莎貝拉——我相信她有十一歲,比凱蒂小一歲——躺在屋子那頭尖聲大叫,叫得好像是巫婆用燒得通紅的針刺進她的身体似的。埃德加站在火爐邊,不聲不響地哭著,在桌子中間有一只小狗坐在那儿,抖著它的爪子,汪汪地叫。從他們雙方的控訴听來,我們明白了他們差點儿把它扯成兩半。呆了!這就是他們的樂趣!爭執著該誰抱那堆暖和的軟毛,而且兩個都開始哭了,因為兩個人爭著搶它之后又都不肯要了。我們對這兩個慣寶貝不禁笑出聲來。我們真瞧不起他們!你几時瞅見我想要凱瑟琳要的東西來著,或是發現我們又哭又叫,在地上打滾,一間屋子一邊一個,這樣子玩法?就是再讓我活一千次,我也不要拿我在這儿的地位和埃德加在畫眉田庄的地位交換——就是讓我有特權把約瑟夫從最高的屋尖上扔下來,而且在房子前面涂上辛德雷的血,我也不干!”
  “噓!噓!”我打斷他,“希刺克厲夫,你還沒告訴我怎么把凱瑟琳撂下啦?”
  “我告訴過你我們笑啦,”他回答,“林惇他們听見我們了,就一起像箭似的沖到門口,先是不吭聲,跟著大嚷起來,‘啊,媽媽,媽媽!啊,爸爸!啊,媽媽!來呀!啊,爸爸,啊!’他們真的就那樣號叫出來個什么東西。我們就做出可怕的聲音好把他們嚇得更厲害,然后我們就從窗台邊上下來,因為有人在拉開門閂,我們覺得還是溜掉好些。我抓住凱蒂的手,拖著她跑,忽然一下子她跌倒了。‘跑吧,希刺克厲夫,跑吧,’她小聲說。‘他們放開了牛頭狗,它咬住我啦!’這個魔鬼咬住了她的腳踝了,耐莉,我听見它那討厭的鼻音。她沒有叫出聲來——不!她就是戳在瘋牛的角上,也不會叫的。可我喊啦,發出一頓足以滅絕基督王國里任何惡魔的咒罵,我撿到一塊石頭塞到它的嘴里,而且盡我所有的力量想把這石頭塞進它的喉嚨。一個像畜生似的佣人提個提燈來了,叫著:‘咬緊,狐儿1咬緊啦!’可是,當他看見狐儿的獵物,就改變了他的聲調。狗被掐住了,它那紫色的大舌頭從嘴邊挂出來有半尺長,耷拉的嘴巴流著帶血的口水。那個人把凱蒂抱起來。她昏倒了,不是出于害怕,我敢說,是痛的。他把她抱進去。我跟著,嘴里嘟囔著咒罵和要報仇的話。‘抓到什么啦,羅伯特?’林惇從大門口那儿喊著。‘先生,狐儿逮到一個小姑娘。’他回答,‘這儿還有個小子,’他又說,抓住了我,‘我倒像個內行哩!很像是強盜把他們送進窗戶,好等大家都睡了,去開門放這一幫子進來,好從從容容地把我們干掉。閉嘴,你這滿口下流的小偷,你!你就要為這事上絞架啦。林惇先生,你先別把槍收起來。’‘不,羅伯特,’那個老混蛋說,‘這些坏蛋知道昨天是我收租的日子,他們想巧妙地算計我。進來吧,我要招待他們一番。約翰,把鏈子鎖緊。給狐儿點水喝,詹尼。竟敢冒犯一位長官,而且在他們公館里,還是在安息日!他們的荒唐還有個完嗎?啊,我親愛的瑪麗,瞧這儿!別害怕,只是一個男孩子——可是他臉上明擺著流氓相,他們相貌已經露出本性來了,趁他的行動還沒表現出來,立刻把他絞死,不是給鄉里做了件好事嗎?’他把我拉到吊燈底下。林惇太太把眼鏡戴在鼻梁上,嚇得舉起雙手。膽小的孩子們也爬近一些,伊莎貝拉口齒不清地說著,‘可怕的東西!把他放到地窖里去吧,爸爸。他正像偷我那支馴雉的那個算命的儿子呀。不就是他嗎,埃德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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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狐儿——狗名。
  “他們正在審查我時,凱蒂過來了。她听見最后這句話,就大笑起來。埃德加·林惇好奇地直瞪她,總算不傻,把她認出來了。你知道,他們在教堂看見過我們,雖然我們很少在別的地方碰見他們。‘那是恩蕭小姐!’他低聲對他母親說,‘瞧瞧狐儿把她咬成什么樣,她的腳上血流得多厲害呀!’
  “‘恩蕭小姐?瞎扯!’那位太太嚷著。‘恩蕭小姐跟個吉普賽人在鄉里亂蕩!可是,我親愛的,這孩子在戴孝——當然是啦——她也許一輩子都殘廢啦!’
  “‘她哥哥的粗心可真造孽!’林惇先生歎著,從我這儿又轉過身去看凱瑟琳。‘我從希爾得斯那儿听說(先生,那就是副牧師),他听任她在真正的异教中長大。可這是誰呢?她從哪儿撿到了這樣一個同伙?哦!我斷定他——定是我那已故的鄰人去利物浦旅行時帶回來的那個奇怪的收獲——一個東印度小水手,或是一個美洲人或西班牙人的棄儿。’
  “‘不管是什么,反正是個坏孩子,’那個老太太說,‘而且對于一個体面人家十分不合适!你注意到他的話沒有,林惇!想到我的孩子們听到這些話,我真嚇得要命。’
  “我又開始咒罵了——別生气,耐莉——這樣羅伯特就奉命把我帶走。沒有凱蒂我就是不肯走。他把我拖到花園里去,把提燈塞到我手里,告訴我,一定要把我的行為通知恩蕭先生,而且,要我馬上開步走,就又把門關緊了。窗帘還是拉開一邊,我就再偵察一下吧,因為,要是凱瑟琳愿意回來的話,我就打算把他們的大玻璃窗敲成粉碎,除非他們讓她出來。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林惇太太把我們為了出游而借來的擠牛奶女人的外套給她脫下來,搖著頭,我猜是勸她。她是一個小姐,他們對待她就和對待我大有區別了。然后女仆端來一盆溫水,給她洗腳,林惇先生調了一大杯混合糖酒,伊莎貝拉把滿滿一盤餅干倒在她的怀里,而埃德加站得遠遠的,張大著嘴傻看。后來他們把她美麗的頭發擦干,梳好,給她一雙大拖鞋,用車把她挪到火爐邊。我就丟下了她,因為她正高高興興地在把她的食物分給小狗和狐儿吃。它吃的時候,她還捏它的鼻子,而且使林惇一家人那些呆呆的藍眼睛里燃起了一點生气勃勃的火花——是她自己的的迷人的臉所引出的淡淡的反映。我看他們都表現出呆气十足的贊賞神气,她比他們高超得沒法比——超過世上每一個人,不是嗎,耐莉?”
  “這件事將比你所料想的嚴重得多呢。”我回答,給他蓋好被,熄了燈。“你是沒救啦,希刺克厲夫,辛德雷先生一定要走极端的,瞧他會不會吧。”
  我的話比我所料想的更為靈驗。這不幸的歷險使恩蕭大為光火。隨后林惇先生,為了把事情補救一下,親自在第二天早上來拜訪我們,而且還給小主人做了一大段演講,關于他領導的家庭走的什么路,說得他真的動了心。希刺克厲夫沒有挨鞭子抽,可是得到吩咐:只要一開口跟凱瑟琳小姐說話,他就得被攆出去。恩蕭夫人承擔等小姑回家的時候給她相當約束的任務,用伎倆,不是用武力;用武力她會發現是行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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