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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商場寫實類 [茅盾] 《子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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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盾(1896~1981)本名沈德鴻,字雁冰,是現代著名小說家、文學評論家和文化活
動家以及社會活動家,五四新文化運動先驅者之一,中國革命文藝奠基人之一。1896年7月
4日生于浙江桐鄉縣烏鎮。這是個太湖南部的魚米之鄉,是近代以來中國農業最為發達之區
,它毗鄰著現代化的上海,又是人文薈萃的地方,這里成就了茅盾勇于面向世界的開放的文
化心態,以及精致入微的筆風。
  《子夜》是中國現代著名作家茅盾創作的長篇小說,初版印行之時1933年即引起強烈
反響。瞿秋白曾撰文評論說︰"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
  茅盾近乎以寫史的態度創作小說。《子夜》的情節,是被瓖嵌在一九三零年五月到七月
這一真實的歷史時空里的。它以民族工業資本家吳蓀甫和買辦金融資本家趙伯韜的矛盾、鬥
爭為主線、生動、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
  半個多世紀以來,《子夜》不僅在中國擁有廣泛的讀者,且被譯成等十
幾種文字,產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日本著名文學研究家筱田一士在推薦十部二十世紀世界
文學巨著時,便選擇了《子夜》,認為這是一部可以與《追憶逝水年華》普魯斯特、《百年
孤獨》加西亞‧馬爾克斯媲美的杰作。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3} 276-25621-169-4296[5]-15.7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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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部是寫實風格的長篇小說,是一部很有名的小說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SOGO幣 收起 理由
陸戰男兒 + 1 + 5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

總評分: 威望 + 1  SOGO幣 + 5   查看全部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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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癢癢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
,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經漲上了,現在沿這蘇州河兩岸的各色
船隻都浮得高高地,艙面比碼頭還高了約莫半尺。風吹來外灘公園裏的音樂,卻只有那炒豆似
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奮。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
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
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隻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
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綠焰:Light
,Heat,Power!
  這時候––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輛一九三零年式的雪鐵籠汽車像閃電一般駛過了外
白渡橋,向西轉彎,一直沿北蘇州路去了。
  過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總商會以西的一段,俗名喚作「鐵馬路」,是行駛內河的小火輪的
彙集處。那三輛汽車到這裏就減低了速率。第一輛車的汽車伕輕聲地對坐在他旁邊的穿一身黑
拷綢衣褲的彪形大漢說:
  「老關!是戴生昌罷?」
  「可不是!怎麼你倒忘了?您準是給那隻爛污貨迷昏了啦!」
  老關也是輕聲說,露出一口好像連鐵梗都咬得斷似的大牙齒。他是保鏢的。此時汽車戛然
而止,老關忙即跳下車去,摸摸腰間的勃郎寧,又向四下裏瞥了一眼,就過去開了車門,威風
凜凜地站在旁邊。車廂裏先探出一個頭來,紫醬色的一張方臉,濃眉毛,圓眼睛,臉上有許多
小皰。看見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門上正有「戴生昌輪船局」六個大字,這人也就跳下車來,一
直走進去。老關緊跟在後面。
  「雲飛輪船快到了麼?」
  紫醬臉的人傲然問,聲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歲了,身材魁梧,舉止威嚴,一望而
知是頤指氣使慣了的「大亨」。他的話還沒完,坐在那裏的輪船局辦事員霍地一齊站了起來,
內中有一個瘦長子堆起滿臉的笑容搶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爺,請坐一會兒罷。––倒茶來。」
  瘦長子一面說,一面就拉過一把椅子來放在三老爺的背後。三老爺臉上的肌肉一動,似乎
是微笑,對那個瘦長子瞥了一眼,就望著門外。這時三老爺的車子已經開過去了,第二輛汽車
補了缺,從車廂裏下來一男一女,也進來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滿面和氣的一張白臉。
女的卻高得多,也是方臉,和三老爺有幾分相像,但頗白嫩光澤。兩個都是四十開外的年紀了
,但女的因為裝飾入時,看來至多不過三十左右。男的先開口:
  「蓀甫,就在這裏等候麼?」
  紫醬色臉的蓀甫還沒回答,輪船局的那個瘦長子早又陪笑說:
  「不錯,不錯,姑老爺。已經聽得拉過回聲。我派了人在那裏看著,專等船靠了碼頭,就
進來報告。頂多再等五分鐘,五分鐘!」
  「呀,福生,你還在這裏麼?好!做生意要有長性。老太爺向來就說你肯學好。你有幾年
不見老太爺罷?」
  「上月回鄉去,還到老太爺那裏請安。––姑太太請坐罷。」
  叫做福生的那個瘦長男子聽得姑太太稱讚他,快活得什麼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轉身
又拖了兩把椅子來放在姑老爺和姑太太的背後,又是獻茶,又是敬煙。他是蓀甫三老爺家裏一
個老僕的兒子,從小就伶俐,所以蓀甫的父親––吳老太爺特囑蓀甫安插他到這戴生昌輪船局
。但是蓀甫他們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著門外。門口馬路上也有一個彪形大漢站著,背向
著門,不住地左顧右盼;這是姑老爺杜竹齋隨身帶的保鏢。
  杜姑太太輕聲鬆一口氣,先坐了,拿一塊印花小絲巾,在嘴唇上抹了幾下,回頭對蓀甫說:
  「三弟,去年我和竹齋回鄉去掃墓,也坐這雲飛船。是一條快船。單趟直放,不過半天多
,就到了;就是顛得厲害。骨頭痛。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瘋,半個身子簡直不能
動。竹齋,去年我們看見爸爸坐久了就說頭暈––」
  姑太太說到這裏一頓,輕輕吁了一口氣,眼圈兒也像有點紅了。她正想接下去說,猛的一
聲汽笛從外面飛來。接著一個人跑進來喊道:
  「雲飛靠了碼頭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來,手扶著杜竹齋的肩膀。那時福生已經飛步搶出去,一面走,一面
扭轉脖子,朝後面說:
  「三老爺,姑老爺,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來!」
  輪船局裏其他的辦事人也開始忙亂;一片聲喚腳夫。就有一架預先準備好的大籐椅由兩個
精壯的腳夫抬了出去。蓀甫眼睛望著外邊,嘴裏說:
  「二姊,回頭你和老太爺同坐一八八九號,讓四妹和我同車,竹齋帶阿萱。」
  姑太太點頭,眼睛也望著外邊,嘴唇翕翕地動:在那裏念佛!竹齋含著雪茄,微微地笑著
,看了蓀甫一眼,似乎說「我們走罷」。恰好福生也進來了,十分為難似的皺著眉頭:
  「真不巧。有一隻蘇州班的拖船停在裏擋––」
  「不要緊。我們到碼頭上去看罷!」
  蓀甫截斷了福生的話,就走出去了。保鏢的老關趕快也跟上去。後面是杜竹齋和他的夫人
,還有福生。本來站在門口的杜竹齋的保鏢就作了最後的「殿軍」。
  雲飛輪船果然泊在一條大拖船––所謂「公司船」的外邊。那隻大籐椅已經放在雲飛船頭
,兩個精壯的腳夫站在旁邊。碼頭上冷靜靜地,沒有什麼閒雜人:輪船局裏的兩三個職員正在
那裏高聲吆喝,轟走那些圍近來的黃包車伕和小販。蓀甫他們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
時,吳老太爺已經由雲飛的茶房扶出來坐上籐椅子了。福生趕快跳過去,做手勢,命令那兩個
腳夫抬起吳老太爺,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於是兒子,女兒,女婿,都上前相見。雖然路
上辛苦,老太爺的臉色並不難看,兩圈紅暈停在他的額角。可是他不作聲,看看兒子、女兒、
女婿,只點了一下頭,便把眼睛閉上了。
  這時候,和老太爺同來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也擠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麼?」
  杜姑太太––吳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輕聲問。
  「沒有什麼。只是老說頭眩。」
  「趕快上汽車罷!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號的新車子先開來。」
  蓀甫不耐煩似的說。讓兩位小姐圍在老太爺旁邊,蓀甫和竹齋,阿萱就先走到碼頭上。一
八八九號的車子開到了,籐椅子也上了岸,吳老太爺也被扶進汽車裏坐定了,二小姐––杜姑
太太跟著便坐在老太爺旁邊。本來還是閉著眼睛的吳老太爺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氣一刺激,便睜
開眼來看一下,顫著聲音慢慢地說:
  「芙芳,是你麼?要蕙芳來!蕙芳!還有阿萱!」
  蓀甫在後面的車子裏聽得了,略皺一下眉頭,但也不說什麼。老太爺的脾氣古怪而且執拗
,蓀甫和竹齋都知道。於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都進了老太爺的車子。二小姐芙芳捨不得
離開父親,便也擠在那裏。兩位小姐把老太爺夾在中間。馬達聲音響了,一八八九號汽車開路
,已經動了,忽然吳老太爺又銳聲叫了起來:
  「《太上感應篇》!」
  這是裂帛似的一聲怪叫。在這一聲叫喊中,吳老太爺的殘餘生命力似乎又復旺熾了;他的
老眼閃閃地放光,額角上的淡紅色轉為深朱,雖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著。
  一八八九號的汽車伕立刻把車煞住,驚惶地回過臉來。蓀甫和竹齋的車子也跟著停止。大
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卻明白老太爺要的是什麼。她看見福生站在近旁,就喚他道:「福生,趕
快到雲飛的大餐間裏拿那部《太上感應篇》來!是黃綾子的書套!」
  吳老太爺自從騎馬跌傷了腿,終至成為半肢瘋以來,就虔奉《太上感應篇》,二十餘年如
一日;除了每年印贈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臥不離的。
  一會兒,福生捧著黃綾子書套的《感應篇》來了。吳老太爺接過來恭恭敬敬擺在膝頭,就
閉了眼睛,乾癟的嘴唇上浮出一絲放心了的微笑。
  「開車!」
  二小姐輕聲喝,鬆了一口氣,一仰臉把後頸靠在彈簧背墊上,也忍不住微笑。這時候,汽
車愈走愈快,沿著北蘇州路向東走,到了外白渡橋轉彎朝南,那三輛車便像一陣狂風,每分鐘
半英里,一九三零年式的新紀錄。
  坐在這樣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驅馳於三百萬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卻捧了《太
上感應篇》,心裏專念著文昌帝君的「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誥誡,這矛盾是很顯然的
了。而尤其使這矛盾尖銳化的,是吳老太爺的真正虔奉《太上感應篇》,完全不同於上海的借
善騙錢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吳老太爺卻還是頂括括的「維新黨」。祖若父兩代侍郎,
皇家的恩澤不可謂不厚,然而吳老太爺那時卻是滿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於那時候的父與
子的衝突,少年的吳老太爺也是一個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習武騎馬跌傷了腿,又不幸而
漸漸成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著又賦悼亡,那麼現在吳老太爺也許不至於整天捧著《
太上感應篇》罷?然而自從傷腿以後,吳老太爺的英年浩氣就好像是整個兒跌丟了;二十五年
來,他就不曾跨出他的書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應篇》,他就不曾看過任何書報
!二十五年來,他不曾經驗過書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與子的衝突」又在他自己和蓀甫
中間不可挽救地發生。而且如果說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執拗,那麼,吳老太爺正亦
不弱於乃翁;書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應篇》便是他的護身法寶,他堅決的拒絕了和兒子
妥協,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雖然此時他已經坐在一九三零年式的汽車裏,然而並不是他對兒子妥協。他早就說過,與
其目擊兒子那樣的「離經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絕對不願意到上海。蓀甫向來也不
堅持要老太爺來,此番因為土匪實在太囂張,而且鄰省的共產黨紅軍也有燎原之勢,讓老太爺
高臥家園,委實是不妥當。這也是兒子的孝心。吳老太爺根本就不相信什麼土匪,什麼紅軍,
能夠傷害他這虔奉文昌帝君的積善老子!但是坐臥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動的他,有什麼辦
法?他只好讓他們從他的「堡寨」裏抬出來,上了雲飛輪船,終於又上了這「子不語」的怪物
––汽車。正像二十五年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維新黨」,使他不得不
對老侍郎的「父」屈服,現在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積善」到底,使他不得不
對新式企業家的「子」妥協了!他就是那麼樣始終演著悲劇!
  但畢竟尚有《太上感應篇》這護身法寶在他手上,而況四小姐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對金童
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雖入「魔窟」,亦未必竟墮「德行」,所以吳老太爺閉目養了一會神
以後,漸漸泰然怡然睜開眼睛來了。
  汽車發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天哪!幾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幾百隻怪眼睛
,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築,排山倒海般地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光禿禿的平地拔立
的路燈桿,無窮無盡地,一桿接一桿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
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著,閃電似的衝將
過來,準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衝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
他覺得他的頭顱彷彿是在頸脖子上旋轉;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光的、立方體
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裏跳,在那裏轉;他耳朵裏灌滿了轟,轟,轟!軋,軋
,軋!啵,啵,啵!猛烈嘈雜的聲浪會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吳老太爺悠然轉過一口氣來,有說話的聲音在他耳邊動盪: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車罷工,這月是電車了!上月底共產黨在北京路
鬧事,捉了幾百,當場打死了一個。共產黨有槍呢!聽三弟說,各工廠的工人也都不穩。隨時
可以鬧事。時時想暴動。三弟的廠裏,三弟公館的圍牆上,都寫滿了共產黨的標語––」
  「難道巡捕不捉麼?」
  「怎麼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喲!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許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
妹,你這一身衣服實在看了叫人笑。這還是十年前的裝束!明天趕快換一身罷!」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對話。吳老太爺猛睜開了眼睛,只見左右前後都是像他自己
所坐的那種小箱子––汽車。都是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橫在前面不遠,卻像開了一道河似的,
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匆忙地雜亂地交流著各色各樣的車子;而夾在車子中間,又有各色各
樣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趕在屁股後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從什麼高處射來的一道紅光,
又正落在吳老太爺身上。
  這裏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點,所謂「拋球場」。東西行的車輛此時正在那裏靜候指
揮交通的紅綠燈的命令。
  「二姊,我還沒見過三嫂子呢。我這一身鄉氣,會惹她笑痛了肚子罷。」
  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後安坐在汽車裏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
,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
  一股濃香直撲進吳老太爺的鼻子,癢癢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鄉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
  像一枝尖針刺入吳老太爺迷惘的神經,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
。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完
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體,一對豐滿的乳房很顯明地突出來,袖口縮在
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隻臂膊。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的心胸,他趕快轉
過臉去,不提防撲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體似的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
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隻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萬惡淫為
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又瞥見
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體的妖艷少婦呢!老太爺的心卜地一下
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的車子便又向前進。衝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
衝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機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
的香氣,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憐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
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像要爆裂似的發痛,直
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臟不能再跳動!
  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的喉間發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
萱都沒有聽到。老太爺的臉色也變了,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
色有什麼異樣。
  汽車是旋風般向前進。已經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路旁隱在綠
蔭中射出一點燈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撲過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五月夜的涼風吹在車窗上,獵
獵地響。四小姐蕙芳像是擺脫了什麼重壓似的鬆一口氣,對阿萱說:
  「七弟,這可長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麼好玩,我只覺得亂烘烘地叫人頭痛。」
  「住慣了就好了。近來是鄉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來。四妹,你看這一路的新房子
,都是這兩年內新蓋起來的。隨你蓋多少新房子,總有那麼多的人來住。」
  二小姐接著說,打開她的紅色皮包,取出一個粉撲,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便開始化起
妝來。
  「其實鄉下也還太平。謠言還沒有上海那麼多。七弟,是麼?」
  「太平?不見得罷!兩星期前開來了一連兵,剛到關帝廟裏駐紮好了,就向商會裏要五十
個年青的女人––補洗衣服;商會說沒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來動手拉。我們隔壁開水果店
的陳家嫂不是被他們拉了去麼?我們家的陸媽也是好幾天不敢出大門––」
  「真作孽!我們在上海一點不知道。我們只聽說共產黨要擄女人去共。」
  「我在鎮上就不曾見過半個共軍。就是那一連兵,叫人頭痛!」
  「嚇,七弟,你真糊塗!等到你也看見,那還了得!竹齋說,現在的共產黨真厲害,九流
三教裏,到處全有。防不勝防。直到像雷一樣打到你眼前,你才覺到。」
  這麼說著,二小姐就輕輕吁一聲。四小姐也覺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張大了
嘴胡胡地笑。他聽得二小姐把共產黨說成了神出鬼沒似的,便覺得非常有趣;「會像雷一樣的
打到你眼前來麼?莫不是有了妖術罷!」他在肚子裏自問自答。這位七少爺今年雖已十九歲,
雖然長的極漂亮,卻因為一向就做吳老太爺的「金童」,很有幾分傻。
  此時車上的喇叭突然嗚嗚地叫了兩聲,車子向左轉,駛入一條靜蕩蕩的濃蔭夾道的橫馬路
,燈光從樹葉的密層中灑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二小姐她們身上。車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趕
快把化妝皮包收拾好,轉臉看著老太爺輕聲說: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著了!」
  「七弟,你喊得那麼響!二姊,爸爸閉了眼睛養神的時候,誰也不敢驚動他!」
  但是汽車上的喇叭又是嗚嗚地連叫三聲,最後一聲拖了個長尾巴。這是暗號。前面一所大
洋房的兩扇烏油大鐵門霍地盪開,汽車就輕輕地駛進門去。阿萱猛的從坐位上站起來,看見蓀
甫和竹齋的汽車也銜接著進來,又看見鐵門兩旁站著四五個當差,其中有武裝的巡捕。接著,
砰––的一聲,鐵門就關上了。此時汽車在花園裏的柏油路上走,發出細微的絲絲的聲音。黑
森森的樹木夾在柏油路兩旁,三三兩兩的電燈在樹蔭間閃爍。驀地車又轉彎,眼前一片雪亮,
耀的人眼花,五開間三層樓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從屋子裏散射出來的無線電音樂在空中迴
翔,咕––的一聲,汽車停下。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汽車旁邊叫:
  「太太!老太爺和老爺他們都來了!」
  從暈眩的突擊中方始清醒過來的吳老太爺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睛。但是緊抓住了這位老太爺
的覺醒意識的第一剎那卻不是別的,而是剛才停車在「拋球場」時七少爺阿萱貪婪地看著那位
半裸體似的妖艷少婦的那種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說的那一句「鄉下女人裝束也時髦得
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的聲浪。
  剛一到上海這「魔窟」,吳老太爺的「金童玉女」就變了!
  無線電音樂停止了,一陣女人的笑聲從那五開間洋房裏送出來,接著是高跟皮鞋錯落地閣
閣地響,兩三個人形跳著過來,內中有一位粉紅色衣服,長身玉立的少婦,裊著細腰搶到吳老
太爺的汽車邊,一手拉開了車門,嬌聲笑著說:
  「爸爸,辛苦了!二姊,這是四妹和七弟麼?」
  同時就有一股異常濃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撲頭壓住了吳老太爺。而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
看見一團蓬蓬鬆鬆的頭髮亂紛紛地披在白中帶青的圓臉上,一對發光的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
下面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髮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
  「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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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edvx 於 2010-9-10 07: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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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後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可是誰也沒有理他。四小姐擦著那披髮頭下去
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爺的左臂,阿萱也從旁幫一手,老太爺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髮頭的旁邊了
,就有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的腰部,又是一串艷笑,又是兜頭撲面的香氣。吳老太爺
的心只是發抖,《太上感應篇》緊緊地抱在懷裏。有這樣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腦神經裏通
過:「這簡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給與吳老太爺以長久未有的力氣。仗著二小姐和吳少奶奶
的半扶半抱,他很輕鬆的上了五級的石階,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了。滿客廳的人!迎面
上前的是蓀甫和竹齋。忽然又飛跑來兩個青年女郎,都是披著滿頭長髮,圍住了吳老太爺叫喚
問好。她們嘈雜地說著笑著,簇擁著老太爺到一張高背沙發椅裏坐下。
  吳老太爺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為青中帶紫。
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裏旋轉,旋轉,而且愈轉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
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氣噎的猛風,像是什麼金臉的
妖怪在那裏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瀰漫了全空間了!一切紅的綠的
電燈,一切長方形,橢圓形,多角形的傢俱,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著。粉
紅色的吳少奶奶,蘋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裏瘋狂地跳,跳!她們身
上的輕綃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輪廓,高聳的乳峰,嫩紅的乳頭,腋下的細毛!無數的高聳的乳峰
,顫動著,顫動著的乳峰,在滿屋子裏飛舞了!而夾在這乳峰的舞陣中間的,是蓀甫的多皰的
方臉,以及滿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吳老太爺又看見這一切顫動著飛舞著的乳房像亂箭一
般射到他胸前,堆積起來,堆積起來,重壓著,重壓著,壓在他胸脯上,壓在那部擺在他膝頭
的《太上感應篇》上,於是他又聽得狂蕩的艷笑,房屋搖搖欲倒。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麼喊,眼裏迸出金花。他覺得有千萬斤壓在他胸口,覺得腦
袋裏有什麼東西爆裂了,碎斷了;猛的拔地長出兩個人來,粉紅色的吳少奶奶和蘋果綠色的女
郎,都嘻開了血色的嘴唇像要來咬。吳老太爺腦殼裏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表叔!認得我麼?素素,我是張素素呀!」
  站在吳老太爺面前的穿蘋果綠色Grafton﹝一種名貴的外國紗。––作者原註。﹞
輕綃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說,可是在她旁邊捧著一杯茶的吳少奶奶驀地驚叫了一聲,茶杯掉在
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死樣沉寂的一剎那!接著是暴雷般的腳步聲,都擁到吳老太爺的身
邊來了。十幾張嘴同時在問在叫。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佈著白沫,頭顱歪垂著
。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拍的一聲落在地下。
  「爸爸,爸爸!怎麼了?醒醒罷,醒醒罷!」
  二小姐捧住了吳老太爺的頭,顫抖著聲音叫,竹齋伸長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滿臉的
驚惶。抓住了老太爺左手的蓀甫卻是一臉怒容,厲聲斥罵那些圍近來的當差和女僕:
  「滾開!還不快去拿冰袋來麼?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爺發痧了!––一迭聲傳出去。當差們滿屋子亂跑。略站得遠些的淡黃
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張素素低聲問:
  「素!你看見老太爺是怎麼一來就發暈了呢?」
  張素素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她的豐滿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邊吳少奶奶卻
氣喘喘地斷斷續續地在說:
  「我捧了茶來,––看見,看見,爸爸––頭一歪,眼睛閉了,嘴裏出白沫––白沫!臉
色也就完全變了。發痧,發痧––是痰火麼?爸爸向來有這毛病麼?」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爺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問那呆呆地站著淌眼淚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發過這種病麼?發過罷!你說,你說喲!」
  「要是痰火上,轉過一口氣來,就不要緊了。只要轉一口氣,一口氣!」
  竹齋看著蓀甫說,慌慌張張地把他那個隨身攜帶的鼻煙壺遞過去。蓀甫一手接了鼻煙壺,
也不回答竹齋,只是橫起了怒目前前後後看,一面喝道:「擠得那麼緊!單是這股子人氣也要
把老太爺熏壞了!––怎麼冰袋還不來!佩瑤,這裏暫時不用你幫忙;你去親自打電話請丁醫
生!––王媽!催冰袋去!」於是他又對二小姐擺手:「二姊,不要慌張!爸爸胸口還是熱的
呢!在這沙發椅上不是辦法,我們先抬爸爸到那架長沙發榻上去罷。」這麼說著,也不等二小
姐的回答,蓀甫就把老太爺抱起來,眾人都來幫一手。
  剛剛把老太爺放在一張藍絨墊子的長而且闊的沙發榻上,打電話去請醫生的吳少奶奶也回
來了。據她說:十分鐘內,丁醫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驚擾病人,應該讓病人躺
在安靜的房間裏。此時王媽捧了冰袋來。蓀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爺的前額,一面看著那個
站在客廳門口的當差高昇說:
  「去叫幾個人來抬老太爺到小客廳!還有,丁醫生就要來,吩咐號房留心!」
  忽然老太爺的手動了一下,喉間一聲響,就有像是痰塊的白沫從嘴裏冒出來。「好了!」
––幾張嘴同聲喊,似乎心頭鬆一下。吳少奶奶在張素素襟頭搶一方白絲手帕揩去了老太爺嘴
也是苦著臉。老太爺額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麼粗,喉間的響聲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
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動,眼皮有點跳,終於半睜開了。
  「怎麼丁醫生還不來?先抬進小客廳罷!」
  蓀甫搓著手自言自語地說,回頭對站在那裏等候命令的四個當差一擺手。四個當差就上前
抬起了那張長沙發榻,走進大客廳左首的小客廳;竹齋、蓀甫、吳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
都跟了進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裏呆呆地出神,此時像覺醒似的,慌慌張張向四面一看,也跑
進小客廳去了。砰––的一聲,小客廳的門就此關上。
  留在大客廳裏的人們悄悄地等候著,誰也不開口。張素素倚在一架華美碩大的無線電收音
機旁邊,垂著頭,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應篇》,似乎很在那裏用心思。兩個穿洋服的男客,
各自據了一張沙發椅,手托住了頭,慢慢的吸香煙;有時很焦灼地對小客廳的那扇門看一眼。
  電燈光依然柔和地照著一切。小風扇的渾圓的金臉孔依然荷荷地響著,徐徐轉動,把涼風
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們的衣裙。然而這些一向是快樂的人們此時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不安
壓住在心頭。
  鋼琴旁邊坐著那位穿淡黃色衣服的女郎,隨手翻弄著一本琴譜。她的相貌很像吳少奶奶,
她是吳少奶奶的嫡親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張素素忽然像是想著了什麼,猛的抬起頭來,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誰說
話;一眼看見那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鋼琴前面,雙手一拍,低聲地然而鄭重
地說:
  「佩珊!我想老太爺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見過––」
  那邊兩位男客都驚跳起來,睜大了詢問的眼睛,走到張素素旁邊了。
  「你怎麼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遲疑地問,站了起來。
  「我怎麼知道?噯––因為我看見過人是怎樣死的呀!」
  幾個男女僕人此時已經圍繞在這兩對青年男女的周圍了,聽得張素素那樣說,忍不住都笑
出聲來。張素素卻板起臉兒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聲音,再加以申明:
  「你們看老太爺吐出來的就是痰麼?不是!一百個不是!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熱天,就
會冒出這種白沫來,我見過。你們說今天還不算熱麼?八十度哪!真怪!還只五月十七,––
玉亭,我的話對不對?你說!」
  張素素轉臉看住了男客中間的一個,似乎硬要他點一下頭。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
尖下巴,戴著程度很深的近視眼鏡。他不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微微笑著。這使得
張素素老大不高興,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紅的小嘴唇,嘰嘰咕咕地說:
  「好!我記得你這一遭!大凡教書的人總是那麼灰色的,大學教授更甚。學生甲這麼說,
學生乙又是那麼說,好,我們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傾,只好擺出一副挨打的臉兒嘻嘻
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這裏不是上課,這裏是吳公館的會客廳!」
  李玉亭當真不笑了,那神氣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後面的男客湊到她耳朵邊輕輕地
不知說了怎麼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並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張素素臉上掠過。立
刻張素素的嫩臉上飛起一片紅雲,她陡的扭轉腰肢,撲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說:
  「你們表兄妹搗什麼鬼!說我的壞話?非要你討饒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著,保護著自己的頂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後退,又夾在笑聲中叫
道:
  「博文,是你闖禍,你倒袖手旁觀呢!」
  此時忽然來了汽車的喇叭聲,轉瞬間已到大客廳前,就有一個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飛
步跑進來,後面跟著兩個穿白制服的看護婦捧著很大的皮包。張素素立刻放開了林佩珊,招呼
那新來者:
  「好極了,丁醫生!病人在小客廳!」
  說著,她就跳到小客廳門前,旋開了門,讓丁醫生和看護婦都進去了,她自己也往門裏一
閃,隨手就帶上了門。
  林佩珊一面掠頭髮,一面對她的表哥范博文說:
  「你看丁醫生的汽車就像救火車,直衝到客廳前。」
  「但是丁醫生的使命卻是要燃起吳老太爺身裏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撲滅那個火。」
  「你又在做詩了麼?嘻––」
  林佩珊佯嗔地梭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廳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廳的門開了,
張素素輕手輕腳踅出來,後面是一個看護婦,將她手裏的白瓷方盤對伺候客廳的當差一揚,說
了一個字:「水!」接著,那看護婦又縮了進去,小客廳的門依然關上。
  探詢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出來,集中於張素素的臉上。張素素搖頭,不作聲,悶悶的繞著
一張花梨木的圓桌子走。隨後,她站在林佩珊他們三個面前,悄悄地說:
  「丁醫生說是腦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沒有救,此刻還沒準。猛烈的刺激?
真是怪事!」
  聽的人們都面面相覷,不作聲。過了一會兒,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張素素剛才的嗔怒,應聲
蟲似的也說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吳老太爺受了太強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
們試想,老太爺在鄉下是多麼寂靜;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窺戶的生活簡直是不折不扣的墳墓生活
!他那書齋,依我看來,就是一座墳!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見的,聽到的,嗅到的,哪一樣
不帶有強烈的太強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樣的身體,又上了年紀,若不患腦充血,那就當真是怪
事一樁!」
  范博文用他那緩慢的女性的聲調說,臉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說完了,就溜過眼波去
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著嘴一笑。這都落在張素素的尖利的觀察裏
了,她故意板起了臉,鼻子裏哼一聲:
  「范詩人!你又在做詩麼?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詩題了!」
  「就算我做詩的時機不對,也不勞張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罷?」
  這次是林佩珊的臉上飛紅了。她對張素素啐了一聲,就訕訕地走開了。范博文毫不掩飾地
跟著她。然而張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著眉尖,又繞走那張花梨木的圓桌子了。李玉亭站在
那裏摸下巴。客廳裏靜得很,只有小風扇的單調的荷荷的聲響。間或飛來了外邊馬路上汽車的
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沒有一絲兒勁。幾個男當差像棍子似的站著。王媽和另一個女僕
頭碰頭的在密談,可是只見她們的嘴唇皮動,卻聽不到聲音。
  小客廳的門開了,高大的身形一閃,是丁醫生。他走到擺著煙卷的黃銅橢圓桌子邊,從銀
匣裏撿了一枝雪茄煙燃著了,吐一口氣,就在沙發椅裏坐下。
  「怎樣?」
  張素素走到丁醫生跟前輕聲問。
  「十分之九是沒有希望。剛才又打一針。」
  「今晚上挨不過罷?」
  「總是今晚上的事!」
  丁醫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廳裏去了。張素素悄悄地跑過去,將小客廳的門拉上了,驀
地跳轉身來,撲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細腰,臉貼著臉,一邊亂跳,一邊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裏難過極了!想到一個人會死,而且會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難過極了
!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們總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許你和大家不同,老了還會脫殼;––可是,素,不要那麼亂揉,你把我的頭髮弄成
個什麼樣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緊,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
得死,我倒願意刺激過度而死!」
  林佩珊驚異地叫了一聲,看著張素素的眼睛,這眼睛現在閃著異樣興奮的光芒,和平常時
候完全不同。
  「就是過度刺激!我想,死在過度刺激裏,也許最有味,但是我絕對不需要像老太爺今天
那樣的過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種,是狂風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樣
的大刺激,大變動!啊啊,多麼奇偉,多麼雄壯!」
  這麼叫著,張素素就放開了林佩珊,退後一步,落在一張搖椅裏,把手掩住了臉孔。
  站在那裏聽她們談話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張素素有這意外的一轉一收。
范博文看見林佩珊還是站在那裏發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
,就給他一個嬌嗔。范博文翹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張素素那邊虛指了一指,低聲說:
  「你明白麼?她所需要的那種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所能給與的!可是,剛才她實在
頗有幾分詩人的氣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聽到最後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裏輕輕一哼,就懶
洋洋地走開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說話有點被誤會,趕快搶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
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氣似的掙脫了范博文的手,就跑進了客廳右首後方的一道門,碰的一聲,把
門關上。范博文略一躊躇,也就趕快跟過去,飛開了那道門,就喚「珊妹」。
  林佩珊關門的聲音將張素素從沉思中驚醒。她抬起頭來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張長方形
的矮腳琴桌上的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內。她拿起那套書,翻開來看。是
朱絲欄夾貢紙端端正正的楷書。卷後有吳老太爺在「甲子年仲春」寫的跋文:
  余既鐫印文昌帝君《太上感應篇》十萬部,廣佈善緣,又手錄全文––
  張素素忍不住笑了一聲,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腦後有人輕聲說:
  「吳老太爺真可謂有信仰,有主義,終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張素素坐椅的背後,煙卷兒夾在手指中。張素素側著頭仰臉看了他一眼
,便又低頭去翻看那《太上感應篇》。過一會兒,她把《感應篇》按在膝頭,猛的問道:
  「玉亭,你看我們這社會到底是怎樣的社會?」
  冷不防是這麼一問,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經濟學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這倒難以說定。可是你只要看看這兒的小客廳,就得了解答。這裏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
亨,又有一位工業界的巨頭;這小客廳就是中國社會的縮影。」
  「但是也還有一位虔奉《太上感應篇》的老太爺!」
  「不錯,然而這位老太爺快就要––斷氣了。」
  「內地還有無數的吳老太爺。」
  「那是一定有的。卻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斷氣。上海是––」
  李玉亭這句話沒有完,小客廳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吳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這位青
年美貌的少奶奶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活潑。看見只有李玉亭和張素素在這裏,吳少奶奶的眼珠一
溜,似乎很驚訝;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張二位,便叫高昇和王媽來吩咐:
  「老太爺看來是拖不過今天晚上的了。高昇,你打電話給廠裏的莫先生,叫他馬上就來。
應該報喪的親戚朋友就得先開一個單子。花園裏,各處,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擱在四層屋
頂下的木器也要搬出來。人手不夠,就到杜姑老爺公館裏去叫。王媽,你帶幾個人去收拾三層
樓的客房,各房裏的窗紗、檯布、沙發套子,都要換好。」
  「老太爺身上穿了去的呢?還有,看什麼板––」
  「這不用你辦。現在還沒商量好,也許包給萬國殯儀館。你馬上打電話到廠裏叫賬房莫先
生來。要是廠裏抽得出人,就多來幾個。」
  「老太爺帶來的行李,剛才『戴生昌』送來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麼,王媽,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擱到四層屋頂去。」
  此時小客廳裏在叫「佩瑤」了,吳少奶奶轉身便跑了回去,卻在帶上那道門之前,露出半
個頭來問道:
  「佩珊和博文怎麼不見了呢?素妹,請你去找一下罷。」
  張素素雖然點頭,卻坐著不動。她在追憶剛才和李玉亭的討論,想要拾起那斷了的線索。
李玉亭也不作聲,吸著香煙,踱方步。這時已有九點鐘,外面園子裏人來人往,驟然活動;樹
蔭中,湖山石上,幾處亭子裏的電燈,也都一齊開亮了。王媽帶了幾個粗做女僕進客廳來,動
手就換窗上的絳色窗紗。一大包沙發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廳裏的地毯也拿出去撲打。
  忽然小客廳裏一陣響動以後,就聽得雜亂的哭聲,中間夾著喚「爸爸」。張素素和李玉亭
的臉上都緊張起來了。張素素站起來,很焦灼地徘徊了幾步,便跑到小客廳門前,推開了門。
這門一開,哭聲就灌滿了大客廳。丁醫生搓著手,走到大客廳裏,看著李玉亭說:
  「斷氣了!」
  接著蓀甫也跑出來,臉色鬱沉,吩咐了當差們打電話去請秋律師來,轉身就對李玉亭說:
  「今晚上要勞駕在這裏幫忙招呼了。此刻是九點多,報館裏也許已經不肯接收論前廣告,
可是我們這報喪的告白非要明天見報不行。只好勞駕去辦一次交涉。底稿,竹齋在那裏擬。五
家大報一齊登!––高昇,怎麼莫先生還沒有來呢?」
  高昇站在大客廳門外的石階上,正想回話,二小姐已經跑出來拉住了蓀甫說:
  「剛才和佩瑤商量,覺得老太爺大殮的時刻還是改到後天上午好些,一則不匆促,二則曾
滄海舅父也可以趕到了。舅父是頂會挑剔的!」
  蓀甫沉吟了一會兒,終於毅然回答:
  「我們連夜打急電去報喪,趕得到趕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麼話,都由我一人擔當
。大殮是明天下午二時,決不能改動的了!」
  二小姐還想爭,但是蓀甫已經跑回小客廳去了。二小姐跟著也追進去。
  這時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攜著手,正從大客廳右首的大餐室門裏走出去,一眼看見那亂
烘烘的情形,兩個人都怔住了。佩珊看著博文低聲說:
  「難道老太爺已經去世了麼?」
  「我是一點也不以為奇。老太爺在鄉下已經是『古老的殭屍』,但鄉下實際就等於幽暗的
『墳墓』,殭屍在墳墓裏是不會『風化』的。現在既到了現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
風化』。去罷!你這古老社會的殭屍!去罷!我已經看見五千年老殭屍的舊中國也已經在新時
代的暴風雨中間很快的很快的在那裏風化了!」
  林佩珊抿著嘴笑,擲給了范博文一個嬌媚的佯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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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1: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清晨五時許,疏疏落落下了幾點雨。有風。比昨晚上是涼快得多了。華氏寒暑表降低了差
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時以後,太陽光射散了陰霾的雲氣,像一把火傘撐在半天,寒暑表的水
銀柱依然升到八十度,人們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熱浪的威脅。
  拿著「引」字白紙帖的吳府執事人們,身上是黑大布的長褂,腰間扣著老大厚重又長又闊
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帶,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剛從大門口走到作為靈堂的大客廳前,便又趕
回到大門口再「引」進新來的弔客––一個個都累得滿頭大汗了。十點半鐘以前,這一班的八
個人有時還能在大門口那班「鼓樂手」旁邊的木長凳上尖著屁股坐這麼一二分鐘,撩起腰間的
白布帶來擦臉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紙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氣,抱怨吳三老爺不肯多用
幾個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陽直射頭頂的時候,弔客像潮水一般湧到,大門口以及靈堂前的兩班
鼓樂手不換氣似的吹著打著,這班「引」路的執事人們便簡直成為來來往往跑著的機器,連抱
怨吳三老爺的念頭也沒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靈堂前伺候的六個執事人,暗暗羨慕
他們的運氣好。
  汽車的喇叭叫;笛子、嗩吶、小班鑼,混合著的「哀樂」;當差們擠來擠去高呼著「某處
倒茶,某處開汽水」的叫聲;發車飯錢處的爭吵;大門口巡捕暗探趕走閒雜人們的吆喝;煙卷
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結成一片瀰漫了吳公館的各廳各室以及那個佔地八九畝的園子。
  靈堂右首的大餐室裏,滿滿地擠著一屋子的人。環洞橋似的一架紅木百寶櫥,跨立在這又
長又闊的大餐室的中部,把這屋子分隔為前後兩部。後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園子,緊
靠著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將綠蔭和濃香充滿了這半間房子;左首便是牆壁了,卻開著
一前一後的兩道門,落後的那道門外邊是遊廊,此時也擺著許多茶几椅子,也攢集著一群弔客
,在那裏高談闊論;「標金」「大條銀」「花紗」「幾兩幾錢」的聲浪,震得人耳聾,中間更
夾著當差們開汽水瓶的嗤的聲音。但在遊廊的最左端,靠近著一道門,卻有一位將近三十歲的
男子,一身黃色軍衣,長統馬靴,左胸掛著三四塊景泰藍的證章,獨自坐在一張搖椅裏,慢慢
地喝著汽水,時時把眼光射住了身邊的那一道門。這門現在關著,偶或閃開了一條縫,便有醉
人的脂粉香和細碎的笑語聲從縫裏逃出來。
  忽然這位軍裝男子放下了汽水杯子站起來,馬靴後跟上的鋼馬刺碰出叮––的聲音,他作
了個立正的姿勢,迎著那道門裏探出來的一個女人的半身,就是一個六十度的鞠躬。
  女人是吳少奶奶,冷不防來了這麼一個隆重的敬禮,微微一怔。但當這位軍裝男子再放直
了身體的時候,吳少奶奶也已經恢復了常態,微笑點著頭說:
  「呀,是雷參謀!幾時來的?––多謝,多謝!」
  「哪裏話,哪裏話!本想明天來辭行,如今恰又碰上老太爺的大事,是該當來送殮的。聽
說老太爺是昨晚上去世,那麼,吳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參謀謙遜地笑著回答,眼睛卻在打量吳少奶奶的居喪素裝:黑紗旗袍,緊裹在臂上的袖
子長過肘,裾長到踝,怪幽靜地襯出頎長窈窕的身材;臉上沒有脂粉,很自然的兩道彎彎的不
濃也不淡的眉毛,眼眶邊微微有點紅,眼睛卻依然那樣發光,滴溜溜地時常轉動,––每一轉
動,放射出無限的智慧,無限的愛嬌。雷參謀忍不住心裏一跳。這樣清麗秀媚的「吳少奶奶」
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處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個清麗秀媚的影子––還不叫做
「吳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瑤」,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嚙他的心了。這一「過去」
的再現,而且恰在此時,委實太殘酷!於是雷參謀不等吳少奶奶的回答,咬著嘴唇,又是一個
鞠躬,就趕快走開,從那些「標金」「棉紗」的聲浪中穿過,他跑進那大餐室的後半間去了。
  剛一進門,就有兩個聲音同時招呼他:
  「呀!雷參謀!來得好,請你說罷!」
  這一聲不約而同的叫喚,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爭論著什麼事的人聲立刻停止了,許
多臉都轉了方向,許多眼光射向這站在門邊的雷參謀的身上。尚在雷參謀腦膜上粘著的吳少奶
奶淡妝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著,眼光在眾人臉上掃過,很快的舉起右手碰一下他的
軍帽沿,又很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著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
來給他的一隻手,好像鬆出一口氣似的說道:
  「你們該不是在這裏討論幾兩幾錢的標金和花紗罷?那個,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說話機會卻被那位伸手給雷參謀的少年搶了去
了:
  「不是標金,不是花紗,卻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麗娃麗妲》歌曲,
我們是在這裏談論前方的軍事。先坐了再說罷。」
  「哎!黃奮!你的嘴裏總沒有好話!」
  雷參謀裝出抗議的樣子,一邊說,一邊皺一下眉頭,便擠進了那位叫做黃奮的西裝少年所
坐的沙發榻裏。和雷參謀同是黃埔出身,同在戰場上嗅過火藥,而且交情也還不差,但是雷參
謀所喜歡的擅長的玩意兒,這黃奮卻是全外行;反之,這黃奮愛幹的「工作」雖然雷參謀也能
替他守秘密,可是談起來的時候,雷參謀總是搖頭。這兩個人近來差不多天天見面,然而見面
時沒有一次不是吵吵鬧鬧的。現在,當這許多面熟陌生的人們跟前,黃奮還是那股老脾氣,雷
參謀就覺得怪不自在,很想躲開去,卻又不好意思拔起腿來馬上就走。
  靜默了一剎那。似乎因為有了新來者,大家都要講究禮讓,都不肯搶先說話。此時,麇集
在這大餐室前半間的另一群人卻在嘈雜的談話中爆出了哄笑。「該死!––還不打他?」夾在
笑聲中,有人這麼嚷。雷參謀覺得這聲音很熟,轉過臉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細頭長脖子
的男人遮斷了他的視線。他們是坐在一張方桌子的旁邊,背向著那架環洞橋式的百寶櫥,桌子
上擺滿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見雷參謀的眼光望著細頭長脖子的男人,便以為雷參謀要
認識他,趕快站起來說:
  「我來介紹。雷參謀。這位是孫吉人先生,太平洋輪船公司總經理。」
  雷參謀笑了,他對孫吉人點點頭;接過一張名片來,匆匆看了一眼,就隨便應酬著:
  「孫先生還辦皖北長途汽車麼?一手兼綰水陸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孫吉翁辦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這次一開仗,皖北恰在軍事區域,吉翁
的事業只得暫時停頓一下。––但是,雷參謀,近來到底打得怎樣了?」
  矮胖子代替了孫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歡拉攏」,最會替人吹,朋友中間給他起的諢
名叫「紅頭火柴」,––並非因為他是光大火柴廠的老闆,卻實在是形容他的到處「一擦就著
」就和紅頭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偉反而因此不彰。
  當下周仲偉的話剛剛出口,就有幾個人同聲喊道:
  「到底打得怎樣了?怎樣了?」
  雷參謀微微一笑,只給了個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報紙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說中央軍打勝仗囉,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說是這邊不利。報紙上沒有正確的消
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歲長著兩撇鬍子的人說,聲音異常高朗。雷參謀認得他是大興煤礦公司的總經
理王和甫;兩年前雷參謀帶一團兵駐紮在河南某縣的時候,曾經見過他。
  大家都點頭,對於王和甫的議論表同情。孫吉人這時搖著他的長脖子發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許過甚其詞。可是這次來的傷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臨
時被扣,就運了一千多傷兵到常州,無錫一帶安插。據傷兵說的看來,那簡直是可怕。」
  「日本報上還說某人已經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孫吉人斜對面的一位絲廠老闆朱吟秋搶著說,敵意地看了雷參謀一眼,又用肘彎碰碰
他旁邊的陳君宜,五雲織綢廠的老闆,一位將近四十歲的瘦男子。陳君宜卻只是微笑。
  雷參謀並沒覺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沒留意到朱吟秋和陳君宜中間的秘密的招
呼;可是他有幾分窘了。身為現役軍人的他,對於這些詢問,當真難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
,是身邊還有一個黃奮,素來慣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後,他就看著孫吉人說:
  「是貴公司的船運了一千傷兵麼?這次傷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認真打仗,免不了犧牲
;可是敵方的犧牲更大!黃奮,你記得十六年五月我們在京漢線上作戰的情形麼?那時,我們
四軍十一軍死傷了兩萬多,漢口和武昌成了傷兵世界,可是我們到底打了勝仗呢。」
  說到這裏,雷參謀的臉上閃出紅光來了;他向四周圍的聽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話語
起了多少影響,同時便打算轉換談話的方向。卻不料黃奮冷笑著說出這麼幾句尖利的辯駁:
  「你說十六年五月京漢線上的戰事麼?那和現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時的死傷多,因為是
拚命衝鋒!但現在,大概適得其反罷?」
  就好像身邊爆開了一顆炸彈,雷參謀的臉色突然變了。他站了起來,向四周圍看看,驀地
又坐了下去,勉強笑著說:
  「老黃,你不要隨便說話!」
  「隨便說話?我剛才的話語是不是隨便,你自然明白。不然,為什麼你到現在還逗留在後
方?」
  「後天我就要上前線去了!」
  雷參謀大聲回答,臉上逼出一個獰笑。這一聲「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傾動了眼前這一群
人,連那邊––前半間的人們,也都受了影響;那邊的談話聲突然停止了,接著就有幾個人跑
過來。他們並沒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看見「紅頭火柴」周仲偉堆起滿臉笑容,手拉著雷參
謀的臂膊,眼看著孫吉人說:
  「吉翁,我們明天就給雷參謀餞行,明天晚上?」
  孫吉人還沒回答,王和甫搶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參謀有舊,算我的東罷!––再不然,就是三個人的公份,也行。」
  於是這小小的臨時談話會就分成了兩組。周仲偉、孫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圍
坐在那張方桌子旁邊,以雷參謀為中心,互相交換著普通酬酢的客氣話。另一組,朱吟秋、陳
君宜等八九人,則攢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著,以黃奮為中心,依然在談論著前方
的勝敗。從那邊––大餐室前半間跑來的幾位,就加入了這一組。黃奮的聲音最響,他對著新
加進來的一位唐雲山,很露骨地說:
  「雲山,你知道麼?雷鳴也要上前線去了!這就證明了前線確是吃緊;不然,就不會調到
他。」
  「那還用說!前幾天野雞崗一役,最精銳的新編第一師全軍覆沒。德國軍官的教練,最新
式的德國軍械,也抵不住西北軍的不怕死!––可是,雷鳴去幹什麼?仍舊當參謀罷?」
  「大概是要做旅長了。這次陣亡的旅團長,少說也有半打!」
  「聽說某要人受了傷,某軍長戰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進來問。唐雲山大笑,眼光在黃奮臉上一掠,似乎說:「你看!消息傳得廣
而且快!」可是他的笑聲還沒完,就有一位補充了朱吟秋的報告:
  「現在還沒死。光景是重傷。確有人看見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國醫院裏。」
  說這話的是陳君宜,似乎深恐別人不相信他這確實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
掉轉頭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醫生出來作一個旁證:
  「丁醫生,你一定能夠證明我這消息不是隨便說說的罷?法國醫院裏的柏醫生好像就是你
的同學。你不會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醫生了。在先,丁醫生似乎摸不著頭腦,不懂得陳君宜為什麼要拉
扯到他;但他隨即瞭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說:
  「不錯。受傷的軍官非常多。我是醫生,什麼槍彈傷、刺刀傷、炮彈碎片傷,我不會不知
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講到什麼軍長呀,旅團長呀,我可是整個兒攪不明白。我的
職業是醫生,在我看來,小兵身上的傷和軍長身上的傷,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所以弄來弄去
,我還是不知道究竟有沒有軍長,或者誰是軍長!」
  嗤!––靜聽著的那班人都笑出聲來了。笑聲過後,就是不滿意。第一個是陳君宜,老大
不高興地搖著頭。七嘴八舌的爭議又起來了。但是忽然從外間跑來了一個人,一身白色的法蘭
絨西裝,梳得很光亮的頭髮,匆匆地擠進了丁醫生他們這一堆,就像鳥兒揀食似的揀出了一位
穿淡青色印度綢長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鬚」的中年男子,拍著他的肩膀喊道:
  「壯飛,公債又跌了!你的十萬裁兵怎樣?謠言太多,市場人氣看低,估量來還要跌哪!」
  這比前線的戰報更能震動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鬚」的李壯飛固然變了臉色,那邊周
仲偉和雷參謀的一群也趕快跑過來探詢。這年頭兒,凡是手裏有幾文的,誰不鑽在公債裏翻觔
斗?聽說是各項公債庫券一齊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頭」們高興得張大了嘴巴笑
「多頭」們眼淚往肚子裏吞!
  「公債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遊廊去的門邊高聲喊叫。立刻就從遊廊上湧進來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
裏嚷著「標金」「花紗」「幾兩幾錢」的那夥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向這邊探一下
,向那邊擠一步,亂烘烘地問道:
  「是關稅麼?」
  「是編遣麼?」
  「棺材邊!大家做吳老太哪!」﹝那時做公債的人喜歡做關稅、裁兵、編遣三種;然因市
場變動劇烈,做此三種公債者,往往今日擁資巨萬,明日即成為白手,故好事者戲稱此輩做公
債者為在「棺材邊」,言其險也。「棺材邊」實為「關稅、裁兵、編遣」三者第一字之諧音。
––作者原註。﹞
  這一句即景生情的俏皮話引得一些哭喪著臉兒的投機失敗者也破聲笑了。此時尚留在大餐
室前半間的五六位也被這個突然捲起來的公債漩渦所吸引了。可是他們站得略遠些,是旁觀者
的態度。這中間就有范博文和蓀甫的遠房族弟吳芝生,社會學系的大學生。范博文閉起一隻眼
睛,嘴裏喃喃地說:
  「投機的熱狂喲!投機的熱狂喲!你,黃金的洪水!氾濫罷!氾濫罷!沖毀了一切堤防!
––」
  於是他猛的在吳芝生的肩頭拍一下,大聲問道:
  「芝生,剛才跑進來的那個穿白色西裝的漂亮男子,你認識麼?他是一個怪東西呢!韓孟
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所的經紀人,可是他也會做詩,––很好的詩!咳,黃金和詩意,在
他身上,就發生了古怪的聯絡!––算了,我們走罷,找小杜和佩珊去罷!那邊小客廳裏的空
氣大概沒有這裏那麼混濁,沒有那麼銅臭沖天!」
  范博文不管吳芝生同意與否,拉住他就走。此時哄集在大餐室裏的人們也漸漸走散,只剩
下五六位,––和公債漲跌沒有多大切身關係的企業家以及雷參謀、黃奮、唐雲山那樣的政治
人物,在那裏喝多量的汽水,談許多的話。可是他們的談話題材現在卻從軍事政治移到了娛樂
––輪盤賭、鹹肉莊、跑狗場、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現在,雷參謀覺得發言很自由了。
  時間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弔客漸少。大門口以及靈堂前的兩班鼓樂手現在是「換班」似
的吹打著。有時兩班都不作聲,人們便感到那忽然從耳朵邊抽去了什麼似的異樣的清寂。那時
候「必諾浴」、「舞女」、「電影明星」,一切這些魅人的名詞便顯得格外響亮。
  驀地大家的嘴巴都閉住了,似乎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縱談在這猛然「清寂」的場合,有點
不好意思。
  唐雲山下意識地舉起手來搔他那光禿禿的頭頂,向座中的人們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於是大家也會意似的一陣轟笑,挽回了那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聲過後,雷參謀望著周仲偉,很正經地說:
  「大家都說金貴銀賤是中國振興實業推廣國貨的好機會,實際上究竟怎樣?」
  周仲偉閉了眼睛搖頭。過一會兒,他這才睜開眼來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盡了金貴銀賤的虧!製火柴的原料––藥品、木梗、盒子殼,全是從外洋來的;
金價一高漲,這些原料也跟著漲價,我還有好處麼?採購本國原料罷?好!原料稅、子口稅、
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國原料還要貴了!況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來競爭,
中國人又不知道愛國,不肯用國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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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1:53 |只看該作者
  但是周仲偉這一套提倡國貨的大演說只好半途停止了,因為他瞥眼看見桌子上賽銀煙灰盤
旁邊的火柴卻正是瑞典貨的鳳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幾聲,掏出一塊手帕來撳在他的胖臉
上拚命的揩。唐雲山笑了一笑,隨手取過那盒瑞典火柴來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噴出一口濃煙,
在周仲偉的肩頭猛拍了一下說:
  「對不起,周仲翁。說句老實話,貴廠的出品當真還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說了,就是
紅頭火柴也不能『到處一擦就著』,和你仲翁的雅號比較起來,差得遠了。」
  周仲偉的臉上立刻通紅了,真像一根「紅頭火柴」。幸而孫吉人趕快來解圍:
  「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囂張,指揮不動。自從有了工會,各廠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壞;
哎,朱吟翁,我這話對麼?」
  「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們絲業而論,目今是可憐的很
,四面圍攻:工人要加工錢,外洋銷路受日本絲的競爭,本國捐稅太重,金融界對於放款又不
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銷路不好,資本短絀,還有什麼希望?我是想起來就灰心!」
  朱吟秋也來發牢騷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現出他的四大敵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
咽喉;舊曆端陽節轉瞬便到,和他有往來的銀行錢莊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
定要到期結清,可是絲價低落,洋莊清淡,他用什麼去結清?他嘆了一聲,忿忿地又說下去:
  「從去年以來,上海一埠是現銀過剩。銀根並不緊。然而金融界只曉得做公債,做地皮,
一千萬,兩千萬,手面闊得很!碰到我們廠家一時周轉不來,想去做十萬八萬的押款呀,那就
簡直像是要了他們的性命;條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氣!」
  大家一聽這話太露骨,誰也不願意多嘴。黃奮似乎很同情於朱吟秋,卻又忍不住問道: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的『廠經』專靠外洋的銷路?那麼中國的綢緞織造廠用的是什麼
絲?」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陳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雷參謀也跟著說,轉臉看看那位五雲織綢廠的老闆陳君宜。
  可是這位老闆不作聲,只在那裏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們用我們的次等貨。近來連次等貨也少用。他們用日本生絲和人造絲。我們的上等貨
就專靠法國和美國的銷路,一向如此。這兩年來,日本政府獎勵生絲出口,絲繭兩項,完全免
稅,日本絲在里昂和紐約的市場上就壓倒了中國絲。」
  雷參謀和黃奮跳起來大叫怪事。他們望著在座眾人的臉孔,一個一個地挨次看過去,希望
發見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們納罕的是這班人的臉上一點驚異的表示都沒有,好像中國絲
織業不用中國絲,是當然的!此時陳君宜慢吞吞地發言了:
  「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們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廠絲,他們成本重,絲價已經
不小,可是到我們手裏,每擔絲還要納稅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絲呢,近來也跟著漲價了,而
且每擔土絲納稅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是我們負擔的。這還是單就原料而論。製成了綢緞,
又有出產稅、銷場稅、通過稅,重重迭迭的捐稅,幾乎是貨一動,跟著就來了稅。自然羊毛出
在羊身上,什麼都有買客來負擔去,但是銷路可就減少了。我們廠家要維持銷路,就不得不想
法減輕成本,不得不攙用些價格比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說綢緞貴,可是我們廠家還是沒
有好處!」
  接著是一剎那的沉默。風吹來外面「鼓樂手」的嗩吶和笛子的聲音,也顯得異常悲涼,像
是替中國的絲織業奏哀樂。
  好久沒有說話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來,雙手一拍,開玩笑似的說道:
  「得了!陳君翁還可以攙用些日本絲和人造絲。我和孫吉翁呢?這回南北一開火,就只好
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罷,他媽的實業!我們還是想點什麼玩意兒來樂一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猛的一陣香風,送進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輕紗的
一九三零年式巴黎夏季新裝,更顯出她皮膚的瑩白和嘴唇的鮮紅。沒有開口說話,就是滿臉的
笑意;她遠遠地站著,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著這邊的人堆。
  第一個發見她的是周仲偉。嘴裏「啊喲」了一聲,這矮胖子就跳起來,舉起一雙臂膊在空
中亂舞,嘻開了大嘴巴,喊道:
  「全體起立歡迎交際花徐曼麗女士!」
  男人們都愕然轉過身去,還沒準備好他們歡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種笑臉,可是那位徐曼麗
女士卻已經扭著腰,用小手帕掩著嘴唇,吃吃地笑個不住。這時雷參謀也站起來了,走前一步
,伸出右手來,微笑著說:
  「曼麗,怎麼到此刻才來?一定要罰你!」
  「怎樣罰呢?」
  徐曼麗又是一扭腰,側著頭,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說,同時早已走到雷參謀跟前,抓住了他
的手,緊捏一下,又輕輕搵著約有四五秒鐘,然後驀地摔開,回頭招呼周仲偉他們。
  談話自然又熱鬧起來,剛才發牢騷的朱吟秋和陳君宜也是滿臉春色。乘著徐曼麗和別人周
旋的時候,朱吟秋伸過頭去在唐雲山耳朵邊說了幾句。唐雲山便放聲大笑,不住地拿眼瞅著徐
曼麗。這裏,朱吟秋故意高聲說:
  「君翁,我想起來了。昨天和趙伯韜到華懋飯店開房間的女人是––」
  徐曼麗猛的掉轉頭來,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過臉去,繼續她的圓熟的
應酬,同時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個字。
  不料接著來的卻是陳君宜的聲音:
  「趙伯韜?做公債的趙伯韜麼?他是大戶多頭,各項公債他都扒進。」
  「然而他也扒進各式各樣的女人。昨天我看見的,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婦。」
  朱吟秋故意低聲說,可是他準知道徐曼麗一定聽得很清楚。並且他還看見這位交際花似乎
全身一震,連笑聲都有點異樣地發抖。
  雷參謀此時全神貫注在徐曼麗身上。漸漸他倆的談話最多,也最親熱。不知他說了一句什
麼話,徐曼麗的臉上忽然飛起一片紅暈來了;很嬌媚地把頭一扭,她又吃吃地笑著。王和甫坐
在他們對面,看見了這個情形,翹起一個大拇指,正想喝一聲「好呀!」突然唐雲山從旁邊閃
過來,一手扳住了雷參謀的肩頭,發了一句古怪的問話:
  「老雷!你是在『殺多頭』麼?」
  「什麼?我從來不做公債!」
  雷參謀愕然回答。
  「那麼,人家扒進去的東西,你為什麼拚命想把她擠出來呢?」
  說著,唐雲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和陳君宜竟拍起掌來,也放大了喉嚨笑。徐曼麗的
一張粉臉立刻通紅,假裝作不理會,連聲喚當差們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測到大概是怎麼一回
事,一片哄笑聲就充滿了這長而且闊的大餐室。
  也許這戲謔還要發展,如果不是杜竹齋匆匆地跑了進來。
  彷彿突然意識到大家原是來弔喪的,而且隔壁就是靈堂,而且這位杜竹齋又是吳府的至親
,於是這一群快樂的人們立刻轉為嚴肅,有幾位連連打呵欠。
  杜竹齋照例的滿臉和氣,一邊招呼,一邊好像在那裏對自己說:
  「怎麼?這裏也沒有蓀甫啊!」
  「蓀甫沒有來過。」
  有人這麼回答。杜竹齋皺起眉頭,很焦灼地轉了一個身,便在一連串的「少陪」聲中匆匆
地走了。跟著是徐曼麗和雷參謀一前一後地也溜了出去。這時大家都覺得坐膩了,就有幾位跑
到大餐室後面的遊廊找熟人,只剩下黃奮、唐雲山和孫吉人三個,仍舊擠在一張沙發榻上密談
;現在他們的態度很正經,聲音很低,而且談話的中心也變成「北方擴大會議」以及馮閻軍的
戰略了。
  杜竹齋既然沒有找得吳蓀甫,就跑到花園裏,抄過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
山頂的六角亭子裏,有兩位紳士正等得不耐煩。一個是四十多歲,中等身材,一張三角臉,深
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剛才朱吟秋他們說起的趙伯韜,公債場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見
了杜竹齋氣咻咻地走上假山來,就回頭對他的同伴說: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齋一個,光景是蓀甫不上鉤罷?」
  所謂「仲老」者,慢慢地拈著他的三寸多長的絡腮鬍子,卻不回答。他總有六十歲了,方
面大耳細眼睛,儀表不俗;當年「洪憲皇帝」若不是那麼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禮,很
有「文學侍從」的資格,現在他「由官入商」,弄一個信託公司的理事長混混,也算是十分委
屈的了。
  杜竹齋到了亭子裏坐下,拿出手帕來擦乾了臉上的細汗珠,這才看著趙尚兩位說:
  「找不到蓀甫。靈堂前固然沒有,太太們也說不知道。樓上更沒有。我又不便到處亂問。
不是你們叮囑過留心引起別人的注意麼?––你們先把事情說清楚了,回頭我再和他商量罷。」
  「事情就是組織秘密公司做公債多頭,剛才已經說過了;兩天之內,起碼得調齊四百萬現
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夠。要是你和蓀甫肯加入,這件事就算定規了,不然,大家拉倒!」
  趙伯韜打起他的粵腔普通話,很快地說。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從深陷的眼眶裏射出來,
很留心地在那裏觀察杜竹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你還想做多頭。這幾天公債的跌風果然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將來還可
以望漲,但戰事未必馬上就可以結束罷?並且隴海、平漢兩路,中央軍非常吃緊,已經是公開
的秘密了。零星小戶多頭一齊出籠,你就盡量收,也抬不起票價。況且離本月交割期不過十來
天,難道到期你想收貨麼?那個,四百萬現款也還不夠!––」
  「你說的是大家的看法。這中間還有奧妙!」
  趙伯韜截住了杜竹齋的議論,很神秘地微笑著。杜竹齋仰起頭來閉了眼睛,似乎很在那裏
用心思。他知道趙伯韜神通廣大,最會放空氣,又和軍政界有聯絡,或許他得了什麼秘密的軍
事消息罷?然而不像。杜竹齋再睜開眼來,猛的看見趙伯韜的尖利而陰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臉
上,於是突然一個轉念在他腦筋上一跳:老趙本來是多頭大戶,交割期近,又夾著個舊曆端陽
節,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麼多頭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蟬脫殼」計罷?––但是尚仲禮為什
麼也跟著老趙呢?老尚可不是多頭呀!這麼自己心裏又一反問,杜竹齋忍不住對尚仲禮瞥了一
眼。
  可是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詳,翹起三根指頭在那裏慢慢地捋鬍子。
  「什麼奧妙?」
  杜竹齋一面還在心裏盤算,一面隨口問;他差不多已經決定了敷衍幾句就走,決定不加入
趙伯韜的「陰謀」中間了,可是趙伯韜的回答卻像一道閃電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擔保,西北軍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債一定要回漲!」
  雖然趙伯韜說的聲音極低,杜竹齋卻覺得正像晴天一霹靂,把滿園子的嘈雜聲和兩班鼓樂
手的吹打聲都壓下去了,他愕然望著尚仲禮,半信半疑地問道:
  「哦––仲老看得那麼準?」
  「不是看的準,是『做』的準呀!」
  尚仲禮捋著鬍子低聲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趙伯韜一眼。然而杜竹齋還是不明白。尚仲禮
說的這個「做」字,自然有奧妙,並且竹齋素來也信託尚仲禮的「擔保」,但目前這件事進出
太大,不能不弄個明白。遲疑不定的神色就很顯然地浮上了杜竹齋的山羊臉兒。
  趙伯韜拍著腿大笑,湊到杜竹齋的耳朵邊鄭重地說:
  「所以我說其中有奧妙啦!花了錢可以打勝仗,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錢也可叫人
家打敗仗,那就沒有幾個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錢,何樂而不敗一仗。」
  杜竹齋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來,伸出手來,翹起一個大拇指
在尚仲禮臉前一晃,嘖嘖地沒口地恭維道:
  「仲老,真佩服,滿腹經綸!這果然是奧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蓀甫呢?你和他接洽。」
  趙伯韜立刻逼緊一步;看他那神氣,似乎要馬上定局。
  尚仲禮卻看出杜竹齋還有點猶豫。他知道杜竹齋雖然好利,卻又異常多疑,遠不及吳蓀甫
那樣敢作敢為,富於魄力。
  於是他就故意放鬆一步,反倒這麼說:
  「雖然是有人居間,和那邊接洽過一次,而且條件也議定了,卻是到底不敢說十拿九穩呀
。和兵頭兒打交道,原來就帶三分危險;也許那邊臨時又變卦。所以竹翁還是先去和蓀甫商量
一下,回頭我們再談。」
  「條件也講定了麼?」
  「講定了。三十萬!」
  趙伯韜搶著回答,似乎有點不耐煩。
  杜竹齋把舌頭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萬!再多,我們不肯;再少,他們也不幹。實足一萬銀子一里路;退三十里,
就是三十萬。」
  尚仲禮慢吞吞地說,他那機靈的細眼睛釘住了杜竹齋的山羊臉。
  經過了一個短短的沉默。終於杜竹齋的眼睛裏耀著堅決的亮光,看看尚仲禮,又看看趙伯
韜,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接著,三個頭便攢在一處,唧唧喳喳地談得非常有勁兒。
  這時候,隔了一個魚池,正對著那個六角亭子的柳樹蔭下草地上,三個青年男子和兩位女
郎也正在為了一些「問題」而爭論。女郎們並不多說話,只把她們的笑聲送到魚池邊,驚起了
水面上午睡的白鵝。
  「算了!你們停止辯論,我就去找他們來。」
  一位精神飽滿的貓臉少年說,他是杜竹齋的幼弟學詩,工程科的大學生。
  「林小姐,你贊成麼?」
  吳芝生轉過臉去問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不曾聽得,只顧拉著張素素的手好像打鞦韆似
的盪著。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邊,不置可否地微笑。
  「沒有異議就算通過!」
  杜學詩一邊叫,一邊就飛步跑向「靈堂」那邊去了。這裏吳芝生垂著頭踱了幾步,忽然走
近范博文身邊,很高興地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你敢再和我打賭麼?」
  「你先說出來,也許並不成問題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的性格將來會不會起變化。」
  「這個,我就不來和你賭了。」
  「我來賭!芝生,你先發表你的意見,變呢,不變?」
  張素素摔開了林佩珊的手,插進來說,就走到吳芝生的跟前。
  「賭什麼呢,也是一個Kiss罷?」
  「如果我贏了呢?我可不願意Kiss你那樣的鬼臉!」
  范博文他們都笑起來了。張素素卻不笑,翹起一條腿,跳著旋一個圈子,她想到吳四小姐
那樣的拘束靦腆,叫人看著又生氣又可憐;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經錯亂,有時聰明,
有時就渾得厲害。都是吳老太爺的「《太上感應篇》教育」的成績。這麼想著,張素素覺得心
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記了賭賽,恰好那時杜學詩又飛跑著來了,後面兩個人,一位是吳府法律
顧問秋隼律師,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時從對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裏送來了趙伯韜他們三個人的笑聲。李玉亭抬頭一看,就推
著秋隼的臂膊,低聲說:
  「金融界三巨頭!你猜他們在那裏幹什麼?」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卻被吳芝生的呼聲打斷了:
  「秋律師、李教授,現在要聽你們兩人的意見。––你們不能說假話!我和范博文是打了
賭的!問題是:一個人又要顧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顧全自己階級的利益,這中間有沒有衝突?」
  「把你們的意見老實說出來!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賭的,這中間關係不淺!」
  杜學詩也在一旁幫著喊,卻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裝作什麼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揀
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來擺成了很大的一個「文」字。
  因為秋隼搖頭,李玉亭就先發言:
  「那要看是怎樣身份的人了。」
  「不錯。我們已經舉過例了。譬如說,蓀甫和廠裏的工人。現在廠絲銷路清淡,蓀甫對工
人說:『我們的「廠經」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絲競爭,我們的絲業就要破產了;要減輕成本
,就不得不減低工錢。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們只好忍痛一時,少拿幾個工錢。』但是工人們
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來就吃不飽,再減工錢,那是要我們的命了。你們有錢做老闆,總
不會餓肚子,你們要顧全民族利益,請你們忍痛一時,少賺幾文罷。』––看來兩方面都有理
。可是兩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階級利益就發生了衝突。」
  「自然餓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說了半句,就又縮住,舉起手來搔頭皮。張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覺得
。全體肅靜,等待他說下去。魚池對面的六角亭子裏又傳過一陣笑聲來。李玉亭猛一跳,就續
完了他的意見:
  「但是無論如何,資本家非有利潤不可!不賺錢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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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1:56 |只看該作者
  吳芝生大笑,回頭對范博文說: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見預先猜對了。詩人,你已經輸了一半!第二個問題要請你自
己來說明了。––素素,留心著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總沒出聲。於是杜學詩就搶著來代他說:
  「工人要加工錢,老闆說,那麼只好請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卻又硬不肯走
,還是要加工錢。這就要請教法律顧問了。」
  「勞資雙方是契約關係,誰也不能勉強誰的。」
  秋隼這話剛剛說完,吳芝生他們都又笑起來了。連范博文自己也在內。蹲在地下似乎並沒
有在那裏聽的林佩珊就跳起來拔腳想跑。然而已經太遲,吳芝生和張素素攔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詩人完全輸了,你就該替詩人還賬!不然,我們要請秋律師代表提出訴訟了。
小杜,你是保人呀!你這保人不負責麼?」
  林佩珊只是笑,並不回答,覷機會就從張素素腋下衝了出去,沿著魚池邊的虎皮紋碎石子
路向右首跑。「啊––」張素素喊一聲,也跟著追去了。范博文卻拉住了吳芝生的肩膀說:
  「你不要太高興!保人小杜還沒有下公斷呢!」
  「什麼話!又做保人,又兼公斷!沒有這種辦法。況且沒有預先說明。」
  「說明了的:『如果秋律師和李玉亭的話語發生疑義的時候,就由小杜公斷。』現在我認
為秋律師和李教授的答覆都有疑義,不能硬派我是猜輸了的。」
  「都是不負責任的話!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的浮話!」
  杜學詩也加進來說,他那貓兒臉突然異常嚴肅。
  這不但吳芝生覺得詫異,秋隼和李玉亭也莫名其妙。大家圍住了杜學詩看著他。
  「什麼民族,什麼階級,什麼勞資契約,都是廢話!我只知道有一個國家。而國家的舵應
該放在剛毅的鐵掌裏;重在做,不在說空話!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對這管理國家的鐵掌!臂如說
中國絲不能和日本絲競爭罷,管理『國家』的鐵掌就應該一方面減削工人的工錢,又一方面強
制資本家用最低的價格賣出去,務必要在歐美市場上將日本絲壓倒!要是資本家不肯虧本拋售
,好!『國家』就可以沒收他的工廠!」
  杜學詩一口氣說完,瞪出一雙圓眼睛,將身體擺了幾下,似乎他就是那「鐵掌」!
  聽著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誰也不發言。張素素和林佩珊的笑聲從池子右首的密樹中傳來,
一點一點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聲處望了一眼,回頭在杜學詩的肩頭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說: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資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鐵掌』!還有一層,你的一番演
說也是『沒有說出所以然來的浮話』!請不要忘記,我剛才和芝生打賭的,不是什麼事情應該
怎樣辦,而是看誰猜對了秋律師和李教授的意見!––算了,我們這次賭賽,就此不了而了。」
  最後的一句還沒說完,范博文就迎著遠遠而來的張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詩人,你想逃走麼?」
  吳芝生一面喊著,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師在後面大笑。
  可是正當范吳兩位將要趕到林佩珊她們跟前的時候,迎面又來了三個人,正是杜竹齋和趙
伯韜、尚仲禮;一邊走,一邊還在低聲談話。他們對這四個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說話了,
默默地沿著這池子邊的虎皮紋石子路走到那柳蔭左近,又特地繞一個彎,避過了李玉亭和秋律
師的注意,向「靈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經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師的
衣角,輕聲說:
  「看見麼?金融界三巨頭!重要的事情擺在他們臉上。」
  「因為我們這裏剛剛發生了一隻『鐵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學詩卻是什麼也沒有聽到,什
麼也沒有看見。
  在「靈堂」階前,杜竹齋碰到新來的一位弔客,––吳府遠親陸匡時,交易所經紀人又兼
大亞證券信託公司的什麼襄理。一眼看見了杜竹齋,這位公債裏翻觔斗的陸匡時就搶前一步,
拉住了杜竹齋的袖口,附耳低聲說:
  「我得了個秘密消息,中央軍形勢轉利,公債馬上就要回漲呢。目前還沒有人曉得,人心
總是看低,我這裏的散戶多頭都是急於要脫手。你為什麼不乘這當口,扒進幾十萬呢?你向來
只做標金,現在乘機會我勸你也試試公債,弄幾文來香香手,倒也不壞!」
  這一番話,在陸匡時,也許是好意,但正在參加秘密多頭公司的杜竹齋卻怕得什麼似的,
幾乎變了臉色。他一面在聽,一面心裏滾起了無數的疑問:難道是尚仲禮的計劃已經走漏了消
息?難道當真中央軍已經轉利?抑或是趙伯韜和尚仲禮串通了在他頭上來幹新式的翻戲?再不
然,竟不過是這陸匡時故意造謠言,想弄點好處麼?––杜竹齋幾乎沒有了主意,回答不出話
來。他偷偷地對旁邊的趙伯韜使了個眼色。不,他是想嚴密地觀察一下老趙的神色,但不知怎
地卻變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練如他,此時當真有點亂了章法。
  幸而來了一個救星。當差高昇匆匆地跑到竹齋跟前說:
  「我們老爺在書房裏。請姑老爺就去!」
  杜竹齋覺得心頭一鬆,隨口說一句「知道了」,便轉臉敷衍陸匡時道:
  「對不起,少陪了,回頭我們再談。請到大餐間裏去坐坐罷。高昇,給陸老爺倒茶。」
  這麼著把陸匡時支使開了,杜竹齋就帶著趙尚兩位再到花園裏,找了個僻靜地點,三個頭
又攢在一處,漸漸三張臉上都又泛出喜氣來了。
  「那麼,我就去找蓀甫。請伯韜到大餐間去對小陸用點工夫,仲老回去和那邊切實接洽。」
  最後是杜竹齋這麼說,三個人就此分開。
  然而杜竹齋真沒料到吳蓀甫是皺緊了眉尖坐在他的書房裏。昨晚上吳老太爺斷氣的時候,
蓀甫的臉上也沒有現在那樣憂愁。杜竹齋剛剛坐下,還沒開口,蓀甫就將一張紙撩給他看。
  這是一個電報,很簡單的幾個字:「四鄉農民不穩,鎮上兵力單薄,危在旦夕,如何應急
之處,乞速電復。費,巧。」
  杜竹齋立刻變了臉色。他雖然不像蓀甫那樣還有許多財產放在家鄉,但是「先人廬墓所在
」之地,無論如何不能不動心的。他放下電報看著蓀甫的臉,只說了四個字:
  「怎麼辦呢?」
  「那只好盡人力辦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爺和四妹,七弟先出來兩天,不然,那就糟透了
。目前留在那裏的,不過是當鋪、錢莊、米廠之類,雖說為數不小,到底總算是身外之物。–
–怎麼辦?我已經打電給費小鬍子,叫他趕快先把現款安頓好,其餘各店的貨物能移則移,–
–或者,不過是一場虛驚,依然太平過去,也難說。但兵力單薄,到底不行;我們應該聯名電
請省政府火速調保安隊去鎮壓。」
  吳蓀甫也好像有點改常,夾七夾八說了一大段,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擬好了打給省政
府請兵的電稿給竹齋過目,就去按背後牆上的電鈴。
  書房的門輕輕開了。進來的卻是兩個人,當差高昇以外,還有廠裏的賬房莫干丞。
  吳蓀甫一眼看見莫干丞不召自來,眉頭就皺得更緊些,很威嚴地喊道:
  「干丞,對你說過,今天不用到這裏來,照顧廠裏要緊!」
  這一下叱責,把賬房莫干丞嚇糊塗了;回答了兩個「是」,直挺挺僵在那裏。
  「廠裏沒有事麼?」
  吳蓀甫放平了臉色,隨口問一句,他的心思又轉到家鄉的農民暴動的威脅上去了。然而真
不料莫干丞卻抖抖索索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就因為廠裏有些不妙––」
  「什麼!趕快說!」
  「也許不要緊,可是,可是,風色不對。我們還沒佈告減工錢,可是,工人們已經知道了
。她們,她們,今天從早上起,就有點––有點怠工的樣子,我特來請示––怎樣辦。」
  現在是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僵在那裏不動,也不說話;他臉上的紫皰,一個一個都冒
出熱氣來。這一陣過後,他猛的跳起來,像發瘋的老虎似的咆哮著;他罵工人,又罵莫干丞以
下的辦事員:
  「她們先怠工麼?混賬東西!給她們顏色看!你們管什麼的?直到此刻來請示辦法?哼,
你們只會在廠裏胡調,吊膀子,軋姘頭!說不定還是你們自己走漏了減削工錢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頭站在旁邊,似乎連氣都不敢透一下。看著這不中用的樣子,吳蓀甫的怒火
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間,左手握成拳頭,擱在那張純鋼的寫字檯邊緣,眼睛裏全是紅光,
閃閃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麼東西來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發見了高昇直挺挺地站在一邊,他就怒聲斥罵道:
  「你站在這裏幹什麼?」
  「老爺剛才按了電鈴,這才進來的。」
  於是蓀甫方才記起了那電報稿子,並且記起了寫字檯對面的高背沙發裏還坐著杜竹齋。此
時竹齋早已看過電稿,嘴裏斜含著一枝雪茄,閉了眼睛在那裏想他自己的心事。
  蓀甫拿起那張電稿交給高昇,一面揮手,一面說:
  「馬上去打,愈快愈好!」
  說完,吳蓀甫就坐到他的純鋼轉椅裏,拿起筆來在一張信紙上飛快地寫了一行,卻又隨手
團皺,丟在字紙簏裏,提著筆沉吟。
  杜竹齋睜開眼來了,看見了蓀甫的躊躇態度,竹齋就輕聲說:
  「蓀甫,硬做不如軟來罷。」
  「我也是這個意思––」
  吳蓀甫回答。現在他已經氣平了,將手裏的筆桿轉了兩下,回頭就對莫干丞說: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詳細說出來。」
  摸熟了吳蓀甫脾氣的這位賬房先生,知道現在可以放膽說話,不必再裝出那種惶恐可憐的
樣子來了。他於是坦然坐在寫字桌橫端的一張彈簧軟椅裏,就慢慢地說:
  「是早上九點鐘光景,第二號管車王金貞,跑到賬房間來報告第十二排車的姚金鳳犯了規
則,不服管理;當時九號管車薛寶珠要喊她上賬房間,哪裏知道,第十二排車的女工就都關了
車,幫著姚金鳳鬧起來––我們聽了王金貞的報告,正想去彈壓,就聽得一片聲叫喊,薛寶珠
扭著姚金鳳來了,但是車間裏的女工已經全都關了車––」
  吳蓀甫皺了眉頭,尖銳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煩似的打斷了莫干丞的報告,問道:
  「簡簡單單說,現在鬧到怎麼一個地步?」
  「現在車間裏五百二十部車,只有一小半還在那裏做工,––算是做工,其實是糟蹋繭子
。」
  聽到這最後一句,吳蓀甫怒吼一聲,猛的站起來;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問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開除薛寶珠。」
  「什麼理由呢?」
  「說她打人。––還有,她們又要求米貼。前次米價漲到二十元一石時曾經要求過,這次
又是。」
  吳蓀甫鼻子裏哼了一聲,轉臉對杜竹齋說:
  「竹齋––這絲廠老闆真難做。米貴了,工人們就來要求米貼;但是絲價錢賤了,要虧本
,卻沒有人給我絲貼。好!干丞,你回去對工人說,她們要米貼,老闆情願關廠!」
  莫干丞答應了一聲「是」,但他的兩隻老鼠眼睛卻望著吳蓀甫的臉,顯出非常為難的神氣。
  「還有什麼事呢?」
  「嗯,嗯,請三老爺明鑒。關廠的話,現在說出去,恐怕會鬧亂子––」
  「什麼話?」
  「這一回工人很齊心,好像預先有過商量的。」
  「呸!你們這班人都是活死人麼?事前怎麼一點兒也不知道,臨到出了事,才來向我討辦
法!第二號管車王金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領了津貼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動!難道我錢
多,沒有地方花,白養這些狗!」
  此時莫干丞忽然膽大起來了,竟敢回「三老爺」的話:
  「他們兩個也還出力,他們時時刻刻在那裏留心工人的舉動!可是––好像他們面孔上刻
著『走狗』兩個字,到處碰壁,一點消息也探不出來。三老爺!工人們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
鳳向來是老實的,此番她領頭了。現在車間裏一片聲嚷鬧:『上次要求米貼,被你們一番鬼話
哄過去了,今回定要見個你死我活!你們還想剋減工錢麼?我們要米貼,米貼。』聽說各廠的
情形都不穩。工人們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麼?哈,哈!我知道這個鬼!生活程度高,她們吃不飽!可是我還知道另外一個
鬼,比這更大更厲害的鬼:世界產業凋弊,廠經跌價!––」
  吳蓀甫突然冷笑著高聲大喊,一種鐵青色的苦悶和失望,在他的紫醬色臉皮上泛出來。然
而只一剎那,他又回復了剛毅堅決的常態。他用力一揮手,繼續說下去,臉上轉為獰笑:
  「好!你這鬼!難道我們就此束手待斃麼?不!我們還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
麼工人就知道我們打算剋減工錢?一定是賬房間裏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遲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計,就鬼鬼祟祟地說:
  「我疑心一個人。就是屠維岳。這個小伙子近來發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車的女工朱桂英身
上轉念頭,有人看見他常常在朱桂英家裏進出––」
  此時書房門忽開,二小姐芙芳的聲音打斷了莫干丞的話。「三弟,萬國殯儀館的人和東西
都來了。可是,那個棺材,我看著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門邊,一面說,一面眼看著她的丈夫。
  「等一會兒,我就來。竹齋,請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齋連連搖手,從雪茄煙的濃煙中對二小姐說:「我們就來,就來,時候還早呢!
看了不對再去換,也還來得及。」
  「還早麼?十二點一刻了,外邊已經開飯!」
  二小姐說著,也就走了,這裏吳蓀甫轉臉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嚴地發出這樣的命令來:
  「現在你立刻回廠去出佈告:因為老太爺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錢照給。先把工
人散開,免得聚在廠裏鬧亂子。可是,下半天你們卻不能休息。你們要分頭到工人中間做工夫
,打破她們的團結。限今天晚上把事情辦好!一面請公安局派警察保護工廠,一面呈報社會局
。還有,那個屠維岳,叫他來見我。叫他今晚上來。都聽明白了麼?去罷!」
  打發開了莫干丞以後,吳蓀甫就站起來,輕聲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
  「開什麼廠!真是淘氣!當初為什麼不辦銀行?憑我這資本,這精神,辦銀行該不至於落
在人家後面罷?現在聲勢浩大的上海銀行開辦的時候不過十萬塊錢––」
  他頓了一頓,用手去摸下頷;但隨即轉成堅決的態度,右手握拳打著左手的掌心:
  「不!我還是要幹下去的!中國民族工業就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項了!絲業關係中國民族
的前途尤大!––只要國家像個國家,政府像個政府,中國工業一定有希望的!––竹齋,我
有一個大計畫,但是現在沒有工夫細談了,我們出去看看萬國殯儀館送來的棺材罷。」
  「不忙!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齋把半段雪茄從嘴唇邊拿開,也站了起來,挨近吳蓀甫身旁,就將趙伯韜他們的「密
謀」從頭說了一遍;最後他這麼問道:
  「你看這件事有沒有風險?要是你不願意插一腳,那麼,我也打算不幹。」
  「每人一百萬,今天先交五十萬?」
  吳蓀甫反過來回,並不表示對於這件事的意見,臉色異常沉靜。
  「這也是老趙他們的主張。老趙的步驟是:今天下午,就要賣出三百萬,把票價再壓低–
–」
  「那是一定會壓低的。說不定會跌落兩三元。那時我們就補進?」
  「不!明天前市第一盤,我們再賣出五百萬,由趙伯韜出面!」
  「哦!那就票價還要跌呢!老趙是有名的大戶多頭,他一出籠,散戶多頭就更加恐慌,拚
命要脫手了,而且一定還有許多新空頭會乘勢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後市我們這才動手補進來。我們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補進,就不至於
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們至少要收足五千萬––」
  「那時候,西北軍退卻的捷報也在各方面哄起來了!」
  「不錯。那時候,散戶又要一窩蜂來做多頭,而且交割期近,又碰著舊曆端陽節,空頭也
急於要補進,漲風一定很厲害!」
  「我們的五千萬就此放出去做了他們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說到這裏,吳蓀甫和杜竹齋一齊笑起來;兩個人的眼睛都閃著興奮的光彩。
  笑過了後,吳蓀甫奮然說:
  「好!我們決定幹一下罷!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趙這個多頭大戶了。我們在公賬之外,應
得對他提出小小的條件。我們找他談判去!」
  於是吳蓀甫和杜竹齋就此離開了那書房。而那個久在吳蓀甫構思中的「大計畫」,此時就
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吳蓀甫的全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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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午後,滿天烏雲,悶熱異常。已經是兩點鐘,萬國殯儀館還沒把吳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種棺
蓋上裝著厚玻璃可以看見老太爺遺容的棺材送來。先前送來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四小
姐的聯合勢力反對掉了。入殮的時間不得不改遲一個小時。電話和專差,不斷地向萬國殯儀館
送去,流星似的催促著。吳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專等那口棺材來,就可以把這一
天的大事了結。
  弔喪的賓客也已經散去了許多。只剩下幾位至親好友,或者是身上沒有要緊事情的人們,
很耐煩地等候著送殮,此時都散在花園裏涼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隨便談話。
  先前最熱鬧的大餐室前後,現在冷靜了。四五個當差在那裏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掃去滿
地的水果皮殼。他們中間時時交換著幾句抱怨的話:
  「三老爺真性急,老太爺這樣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麼辦得了!」
  「這就是他的脾氣呀!––聽高昇說,早半天,三老爺在書房裏大大的生氣呢,廠裏的帳
房莫先生險一些兒嚇死了!––再說,你們看老太爺的福氣真不差!要是遲兩天出來,嘿!–
–聽說早上來了電報,那邊的鄉下人造反了!––三老爺的生氣,多半是為著這個!」
  說這話的,叫做李貴,本來是吳少奶奶娘家的當差,自從那年吳少奶奶的父母相繼急病死
後,這李貴就投靠到吳府來了。如果說吳府的三十多男女僕人也有黨派,那麼這李貴便算是少
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車飯錢就開銷了五百六十幾塊。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個當差轉換了談話的方向。
  「那麼,三老爺回頭給我們的賞錢,至少也得一千塊了!」
  又是李貴的聲音。聽得了「一千塊」這三個字,當差們的臉上都放紅光了;但這紅光只一
剎那,就又消失了。根據他們特有的經驗,知道這所謂「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級派賞,而且即
使平均分配,則連拿「引」字帖的,伺候靈前的,各項雜差的,還有覺林素菜館來的大批「火
頭軍」,––總共不下一百人的他們這當差「連」,每人所得也就戔戔了。這麼想著的他們四
五人,動作就沒有勁兒,反比沒有提到賞錢以前更懶懶的了。他們一股子不平之氣正還要發洩
,忽然一個人走進來了。
  這是范博文,他那一臉沒精打采的神氣正不下於這些「失望」了的當差。站在屋子中間旋
一個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對自己說:
  「怎麼!這裏也沒有半個人!––喂,李貴,你看見佩珊二小姐麼?」
  可是並沒等李貴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過了那大餐室的後半間,從後邊的那道門
跑到遊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闖進那通到「靈堂」的門,睜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靈
堂」裏悄悄地沒有聲響;太太小姐們一個也不在,只有四五個「伴靈」的女僕坐在靠牆壁的凳
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吳老太爺的遺體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圍堆起了鮮花的小山;而在這
鮮花「山」中,這裏那裏亮晶晶閃著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長方形的機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趕快鑽過那白布的孝幃,跑到「靈堂」前石階上鬆一口氣,
仰臉望著天空。一種孤伶無依,而又寂寞無聊的冷味,灌滿了他的「詩人的心」了。
  石階下,素牌樓旁邊的一班「鼓樂手」,此時都抱著樂器在那裏打瞌睡,他們已經辛苦了
半天,現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儲蓄精力準備入殮時最後一次的大緊張。
  范博文覺得什麼都是不順眼的,都是平凡惡俗。他簡直有點生氣了。恰在那時候,吳芝生
從石階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來,滿臉是發見了什麼似的高興的神氣,看見范博文獨自站在那
裏,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著走,一面又是那句問話:
  「你看見佩珊麼?」
  「回頭再告訴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劇!」
  吳芝生匆匆地說,拖住范博文穿過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樹,來到花園最東端的幽靜去處。這
裏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現在花房頂罩著蘆簾的涼棚。花房左邊是小小的三開間洋式平房,
窗是開著,窗外都掛著日本式的印花細竹簾,一陣一陣的笑聲從簾子裏送出來。
  「這是彈子房。我不愛這個!」
  范博文搖著頭說。但是吳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邊輕聲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們打的什麼彈子呀!」
  他們兩個悄悄地走到一個窗子邊,向裏面窺望。多麼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際花徐曼麗女士
赤著一雙腳,裊裊婷婷站在一張彈子台上跳舞哪!她托開了兩臂,提起一條腿––提得那麼高
;她用一個腳尖支持著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穩光軟的彈子台的綠呢上飛快地旋轉,她的衣服的
下緣,平張開來,像一把傘,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緊裹著臀部的淡紅印度綢的褻衣,全都露
出來了。朱吟秋、孫吉人、王和甫,陳君宜他們四個,高高地坐在旁邊的看打彈子的高腳長椅
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偉手裏拿著打彈子的棒,一往一來地擺動,像是音樂隊的隊長。忽
然徐曼麗像燕子似的從她所站的彈子台跳到另一張彈子台上去了。轟雷似的一聲喝采!可是就
在那時候,徐曼麗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鳴搶上前去貼胸一把
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這麼揩的罷?」
  唐雲山跟著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禿禿的頭頂上,還頂著徐曼麗的黑緞子高跟鞋。
  於是一陣混亂。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蕩,喊的更狂。坐在那裏旁觀的四位也加入
了。
  范博文把吳芝生拉開一步,皺起眉頭冷冷地說:
  「這算什麼希奇!拚命拉了我來看!更有甚於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談『男女之大防』的,豈非就是他們這班『社會的棟樑』麼?」
  「哼!你真是書獃子的見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維持,『死的跳舞』卻也不可不跳!
你知道麼?這是他們的『死的跳舞』呀!農村愈破產,都市的畸形發展愈猛烈,金價愈漲,米
價愈貴,內亂的炮火愈厲害,農民的騷動愈普遍,那麼,他們––這些有錢人的『死的跳舞』
就愈加瘋狂!有什麼希奇?看它幹麼?––還不如找林佩珊她們去罷!」
  這麼說著,范博文掉轉身體就想走,可是吳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時彈子房裏換了把戲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聲唱。吳芝生拉著范博文再近去看,只見
徐曼麗還是那樣站在彈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雙高跟鞋現在是頂在矮胖子周仲偉的
頭上了;這位火柴廠老闆曲著腿,一蹲一蹲地學蝦蟆跳。他的嘴裏「嘖––嘖––」地響著,
可不是唱什麼。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經地在唱的,是雷參謀。他挺直了胸膛,微仰著頭;光景
他唱軍歌的時候,也不能比這時的態度更認真更嚴肅了。
  吳芝生回頭對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個箭步跳到那彈子房的門前,一手飛開了那印花細
竹軟簾,搶進門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聲舞姿以及那蝦蟆跳都停止了,這荒樂的一群僵在那裏。可就在這一剎那間,嗩吶
、笛子、大號筒的混合聲音像春雷突發似的從外面飛進來了!這是哀樂!吳老太爺入殮的時間
終於到了。朱吟秋第一個先跳起來,一邊走,一邊喊:
  「時候到了!走罷!」
  經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腳來就跑。周仲偉忘記了頭上還頂著那雙高跟鞋子,也跑出去了
。徐曼麗赤著腳在彈子台上急得亂跳亂嚷。雷參謀乘這當兒,抱起了徐曼麗也追出來,直到暖
花房旁邊,方才從地上揀取那雙小巧玲瓏的黑緞子高跟鞋。
  這一夥人到了「靈堂」外時,那五層石階級上也已經擠滿了人了。滿園子樹蔭間掛著的許
多白紙燈籠此時都已經點上火了。天空是陰霾得像在黃昏時刻,那些白紙燈籠在濃綠深處閃著
慘淡的黃光。大號筒不歇地「烏––都,都,都」地怪叫,聽著了使人心上會發毛。有一個當
差,手裏拿著一大束燃旺了的線香,看見朱吟秋這一班老爺們擠上來,就分給每人一枝。
  范博文接過香來,隨手又丟在地下,看見人堆裏有一條縫,他就擠進去了。吳芝生也跟著
,他卻用手裏的香來開闢一條路。
  唐雲山伸長脖子望了一會兒,就回頭對孫吉人使了個眼色:
  「站在這裏幹什麼?」
  「回老地方去罷?」
  「還是到大餐間去,我們抄後邊的柏油路就行了。」
  擠在孫吉人旁邊的周仲偉說。同時他又用眼光去徵求王和甫以及陳君宜的同意。
  「你們留意到麼?少了人了:雷參謀和交際花!」
  朱吟秋梭著眼睛說。但是突然一陣更響亮的哀樂聲浪把他這話吞沒了,而且陳君宜已經拉
著他跟在周仲偉一班人的後面,抄過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們剛走過那架木香花棚的時候,
看見雷鳴和徐曼麗正從樹蔭中走出來,匆匆地跑向「靈堂」前去了。
  大餐間裏果然沒有一個人。但通到「靈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間的那道門卻關著。周仲
偉跑過去拉開了這道門,撲面就闖進了大號筒、喇叭、嗩吶、笛子的混合聲,還有哭聲和吆喝
聲。並且就在那門口,放著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殮用品。
  周仲偉趕快將門掩上,回身搖著頭說:
  「還是坐在這裏罷。隔一道牆也還是一樣!」
  一面說著,他又從各人手裏收齊了線香,一古腦兒插進了擺在桌子上看樣的福建脫胎朱漆
花瓶,就把他的胖身體埋在沙發裏了。好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說話。
  朱吟秋坐在周仲偉對面,閉了眼睛,狂吸著茄立克,很在那裏用心思的樣子;忽然他睜開
眼來,看著旁邊的陳君宜說:
  「節邊收不起賬,是受了戰事的影響,大家都一樣;難道你的往來錢莊不能通融一下麼?」
  「磋商過好幾次了,總是推托銀根緊啦,什麼什麼啦,我簡直有點生氣了。––回頭我打
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幫忙。」
  陳君宜一邊回答,就嘆了一口氣;彷彿那位不肯通融的錢莊經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臉相
,就近在咫尺,同時,一團和氣的杜竹齋的山羊臉也在旁邊晃;陳君宜覺得這是一線希望。不
料朱吟秋卻冷冷地搖著頭,說了這麼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掃興的話:
  「竹齋麼?––哎!」
  「什麼!你看來不成功麼?我的數目不大,十二三萬也就可以過去了。」
  陳君宜急口問,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臉孔。還沒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邊周仲偉忽然插進
來說:
  「十二三萬,你還說數目不大!我只要五六萬,可是也沒有辦法。金融界看見我們這伙開
廠的一上門,眉頭就皺緊了。但這也難怪。他們把資本運用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一天工夫賺進
十萬八千,真是稀鬆平常––」
  「對,對!周仲翁的話總算公平極了。所以我時常說,這是政治沒有上軌道的緣故。譬如
政治上了軌道,發公債都是用在振興工業,那麼金融界和實業界的關係就密切了。就不會像目
前那樣彼此不相關,專在利息上打算盤了。然而要政治上軌道,不是靠軍人就能辦到。辦實業
的人––工業資本家,應該發揮他們的力量,逼政治上軌道。」
  唐雲山立刻利用機會來替他所服務的政派說話了。他一向對於實業界的大小老闆都是很注
意,很聯絡的;即使他的大議論早就被人聽熟,一碰到有機會,他還是要發表。他還時常加著
這樣的結論:我們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張實現民主政治,真心要開發中國的工業;中國不是沒有
錢辦工業,就可惜所有的錢都花在軍政費上了。也是在這一點上,唐雲山和吳蓀甫新近就成了
莫逆之交。
  但是他們的談話不得不暫時停頓。從隔壁「靈堂」傳來了更震耳的哀樂聲和號哭聲,中間
還夾著什麼木器沉重地撞擊的聲音。
  這鬧聲一直在繼續,但漸漸地慣了以後,大餐室裏的人們又拾起那中斷了的談話線索。
  滿心都在焦慮著端陽節怎麼對付過去的朱吟秋,雖然未始不相信唐雲山的議論很有理,可
是總覺得離開他自己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一些。他的問題很簡單:怎樣把到期的押款延宕過去,
並且怎樣能夠既不必「忍痛」賣出賤價的絲,又可以使他的絲廠仍舊開工。總之,他的問題是
如何弄到一批現款。他實在並沒負債,雖然有押款十多萬壓在他背上,他不是現存著二百包粗
細廠絲和大量的乾繭麼?金融界應該對於他的押款放心的。然而事實上金融界卻當他一個窮光
蛋似的追逼得那麼急。
  這麼想著的朱吟秋就不禁憤憤了,就覺得金融界是存心和他作對,而且也覺得唐雲山的議
論越發離開他的切身利害太遠了;他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就冷冷地說:
  「唐雲翁,儘管你那麼說,我總以為做標金做公債的人們別有心肝!未必政府發行了振興
實業的公債,他們就肯踴躍認購罷?銀行的業務以放款為大宗,認購公債也是放款之一種;可
是放款給我們,難道就沒有抵押品,沒有利息麼?自然有的哪!可是他們都不肯放款,豈非存
心––」
  「哈,哈,哈,哈––」
  朱吟秋的牢騷被周仲偉的一陣笑聲擾亂了。這位矮胖子跳起來叉開了兩臂,好像勸架似的
站在唐雲山和朱吟秋中間,高聲說道:
  「你們不要爭論了。做生意的人,都想賺錢,而且想賺得爽快!朱吟翁有他的苦處,銀行
家也有他們的困難––」
  「可不是!他們的準備金大半變成了公債,那麼公債起了跌風的時候,他們基本動搖,自
然要竭力搜羅現款,––臂如說,放給朱吟翁的款子就急於要收回了。所以我說是政治沒有上
軌道的緣故哪。」
  唐雲山趕快搶著又來回護他的主張了。這時周仲偉也在接下去說:
  「剛才孫吉人先生有一個主意,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不是隨便開玩笑的!」
  這最後一句,周仲偉幾乎是漲紅了臉喊出來,居然把大家的注意都吸引住了。唐雲山和朱
吟秋的眼光都轉到孫吉人那方面。陳君宜更著急,就問道:
  「請吉翁講出來罷!是什麼辦法?」
  孫吉人卻只是微笑,慢慢地抽著雪茄煙,不肯馬上就說。旁邊的王和甫卻耐不住了,看了
孫吉人一眼,似乎是徵求他的同意,便咳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出孫吉人的「好主意」來:
  「這件事,吉翁和我談過好幾回了。說來也平常得很,就是打算聯合實業界同人來辦一個
銀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機關。現在內地的現銀都跑到上海來了,招股也還容易,吸收存款
更不成問題,有一百萬資本,再吸收一二百萬存款,光景可以弄出一個局面來。如果再請准了
發行鈔票,那就更好辦了。––只是這麼一個意思,我們偶然談起而已,並沒放手進行。現在
既經周仲翁一口喊了出來,就大家談談罷。」
  王和甫本來嗓子極響亮,此時卻偏偏用了低調,而且隔壁「靈堂」的喧鬧聲,也實在太厲
害,所以大家都尖起了耳朵來聽,方才聽明白了。當真「說來也平常」!實業界聯合同業辦銀
行,早已有過不少的先例;只不過孫吉人的主張是聯合各業而非一業罷了。眼前這幾位實業家
就不是一業,他們各人的本身利害關係就彼此不盡相同。在靜聽王和甫慢慢地申說的時候,各
位實業家的敏捷的思想就立刻轉到這一層了;各人心裏替自己打算的心計,就立刻許多許多地
湧上來。王和甫說完了以後,大家竟默然無言,啞場了好半晌。
  最後還是並非實業家的唐雲山先發言:
  「辦法是錯不了的。總得要聯絡各方面有力的人,大規模組織起來。我有一個提議,回頭
邀吳蓀甫來商量。這件事,少了他是不行的。咳,眾位看來我這話對麼?」
  「對,對!我和孫吉翁本來就有這個意思。」
  王和甫接著說,他的聲音又和平常一樣響亮了。
  於是大家都來發表意見,漸漸地談到具體辦法方面去了。本身力量不很充足的陳君宜和周
仲偉料想孫吉人––一位航商,王和甫––一位礦主,在銀錢上總很「兜得轉」;而孫王兩位
呢,則認定了洋行買辦起家的周仲偉和陳君宜在上海的手面一定也很可觀。但大家心裏還是注
意在吳蓀甫。這位吳三爺的財力、手腕、魄力,他們都是久仰的。只有朱吟秋雖然一面也在很
起勁地談,一面卻對於吳蓀甫的肯不肯參加,有點懷疑。他知道吳蓀甫並沒受過金融界的壓迫
,並且當此絲業中人大家叫苦連天之時,吳蓀甫的境況最好:在四五個月前,廠經尚未猛跌的
時候,吳蓀甫不是拋售了一千包洋莊麼?因此在目前絲業中人大家都想暫時停工的時候,吳蓀
甫是在趕工交貨的。不過吳蓀甫也有一點困難,就是缺乏乾繭。新繭呢,現在蠶汛不好,繭價
開盤就大。自然他還可以用日本乾繭,但自從東匯飛漲以後,日本乾繭進口儘管是免稅,划算
起來,卻也不便宜。––這一些盤算,在朱吟秋腦筋上陸續通過,漸漸使他沉入了深思,終於
坐在一邊不再發言。
  忽然一個新的主意在他思想中起了泡沫。他回頭看看唐雲山,恰好唐雲山也正在看他。
  「雲翁,辦銀行是我們的自救,可是實業有關國計民生,難道政府就應該袖手旁觀麼?剛
才雲翁說,政府發行公債應該全數用在振興實業––這自然目前談不到,然而為救濟某一種實
業,發行特項公債,想來是應該辦的?」
  朱吟秋就對唐雲山說了這樣的話。這是繞圈子的話語,在已經盤算了好半晌的朱吟秋自己
,當然不會感得還欠明瞭。可是唐雲山卻暫時楞住了。他還沒回答,那邊通到「靈堂」去的門
忽然開了,首先進來的是丁醫生。照例搓著手,丁醫生輕輕吁一口氣說:
  「完了,萬國殯儀館的生活還不差!施了彩色以後,吳老太爺躺在棺材裏就和睡著一樣,
臉色是紅噴噴的!––怎麼?已經三點半了!」
  兩個當差此時送進點心盤子來。汽水、冰淇淋、冰凍杏酪、八寶羹、奶油千層糕,以及各
種西式糕點,擺滿了一桌子。這些食品就把人們的談話暫時塞住。
  丁醫生將那些點心仔細看了一回,搖著頭,一點也不吃。他的講究衛生,是有名的。唐雲
山正想取笑他,忽然有一個女僕探頭在大餐室後邊的門口說:「請丁醫生去。」原來是吳少奶
奶有點不舒服。丁醫生匆匆走後,前邊門裏卻是吳蓀甫來了,他特來向眾人道謝。唐雲山立刻
放下手裏的點心,站起來喊道:
  「真來得湊巧!有大計畫和你商量呢!是這位孫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議。」
  孫王兩位謙遜地笑了笑,就把剛才談起想辦銀行的事,約略說了個大概,王和甫伸出右手
的大拇指,斜指著唐雲山哈哈地笑著,又加了幾句:
  「我們不過是瞎吹一頓,不料唐雲翁立刻又拉上了您三爺了。今天您辛苦得很,我們改天
再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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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04 |只看該作者
  「就是今天!辦起事來,蓀甫是不知道疲倦的!」
  唐雲山反對。比誰都熱心些的樣子,他一面招呼大家都到大餐室的後半間裏,一面就發揮
他的「實業家必須團結,而使政治上軌道」的議論;他認為聯合辦銀行就是實業家大團結的初
步。
  吳蓀甫先不發表意見,聽任唐雲山在那裏誇誇而談。眼前這幾位實業家的資力和才幹,蓀
甫是一目瞭然的;單靠這幾個人辦不出什麼大事。但對於自己,蓀甫從來不肯「妄自菲薄」,
有他自己加進去,那情形當然不同了;他有手段把中材調弄成上駟之選。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幾
個人是否一致把他當首領擁戴起來。這麼在那裏忖量的吳蓀甫就運動他的尖利的眼光觀察各人
的神色。只有朱吟秋顯得比別人冷淡,並且不多說話。於是在眾人的談鋒略一停頓的時候,吳
蓀甫就對朱吟秋說:
  「吟翁,你以為怎樣?照目前我們絲業的情形而論,幾方面受壓迫,我是很希望有那樣一
個調劑企業界的金融機關組織起來。」
  「嚇,蓀翁說的哪裏話呀!大家都是熟人,彼此情形全知道;眼前只有蓀翁力量充足,我
們都要全仗大力幫忙的。」
  朱吟秋這話原也是真情實理。所以陳君宜和周仲偉就首先鼓掌贊成了。吳蓀甫卻忍不住略
皺一下眉頭。現在他看準了朱吟秋他們三個並非熱心於自己來辦銀行,卻是希望別人辦了起來
對他們破例寬容地放款。他正想回答,那邊孫吉人卻說出幾句精采的話來了:
  「諸位都不要太客氣。兄弟原來的意思是打算組織一個銀行,專門經營幾種企業。人家辦
銀行,無非吸收存款、做投機事業、地皮、金子、公債,至多對企業界做做押款。我們這銀行
倘使開辦起來,一定要把大部分的資本來經營幾項極有希望的企業。譬如江北的長途汽車,河
南省內的礦山。至於調劑目前擱淺的企業,那不過是業務的一部分罷了。––只是兄弟一個人
也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料不到孫吉人還藏著這一番大議論,直到此時方才說出來,陳君宜和周仲偉愕然相顧,覺
得這件事歸根對於他們並沒多大好處,興致便冷了一半。朱吟秋卻在那裏微笑;他聽得孫吉人
提到了什麼長途汽車,什麼礦山,他便老實斷定孫吉人的辦銀行是「淴浴主義」;他是最會以
己之心度人之心的。
  只有吳蓀甫的眼睛裏卻閃出了興奮的光彩。和孫吉人尚屬初交,真看不出這個細長脖子的
小腦袋裏倒懷著那樣的高瞻遠矚的氣魄。吳蓀甫覺得遇到一個「同志」了。蓀甫的野心是大的
。他又富於冒險的精神,硬幹的膽力;他喜歡和同他一樣的人共事,他看見有些好好的企業放
在沒見識、沒手段、沒膽量的庸才手裏,弄成半死不活,他是恨得什麼似的。對於這種半死不
活的所謂企業家,蓀甫常常打算毫無憐憫地將他們打倒,把企業拿到他的鐵腕裏來。
  當下吳蓀甫的尖利的眼光望定了孫吉人的臉孔,沉靜地點著頭;可是他還想要知道王和甫
的氣魄有多麼大;他回過臉來看著左邊的王和甫,故意問道:
  「和翁的高見呢?」
  「大致差不多。可是我們的目的儘管是那麼著,開頭辦的時候,手段還得圓活些。要人家
投資到專辦新企業的銀行,恐怕目前的局面還不行;開頭的時候,大概還得照普通銀行的辦法
。」
  王和甫仍是笑嘻嘻地說。他的老是帶幾分開玩笑似的笑嘻嘻,和孫吉人的沉默寡言是很相
反的。他有北方人一般的詼諧氣質,又有北方人一般的肯死心去幹的氣質。
  吳蓀甫笑起來了;他把兩個指頭在他坐椅的靠臂上猛擊一下,毅然說:
  「好罷!有你們兩位打先鋒,我跟著幹罷!」
  「三爺又說笑話了。我和吉翁專聽您的指揮。」
  「哈,你們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敵!這三角戀愛準是成功的了!」
  唐雲山插進來說,拍著腿大笑起來。但他立刻收住笑容,貢獻了一個意見:
  「依我看來,你們三位何不先組織起一個銀團來––」
  這麼說著,他又回頭招呼著朱吟秋他們,––似乎怕冷落了他們三個:
  「哎,––吟翁,君翁和仲翁,我這話對麼?今天在場的就都是發起人。」
  靜聽著的三位,本來都以為孫吉人那樣大而無當的計畫未必能得吳蓀甫贊成的,現在聽出
了相反的結果來,並且又湊著唐雲山巴巴地來問,一時竟無言可答。莫說他們現時真無餘力,
即使他們銀錢上活動得轉,對於那樣的太野心的事業,他們也是觀望的。
  情形稍稍有點僵。恰好當差高昇進來請吳蓀甫了:
  「杜姑老爺有請。在對面的小客廳。」
  吳蓀甫似乎料到了是什麼事,站起來說過「少陪」,立刻就走。但是剛剛跑出大餐室的門
,後邊追上了朱吟秋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杜竹翁那邊到期的押款,要請蓀翁居中斡旋。」
  吳蓀甫眼睛一轉,還沒回答,朱吟秋早又接上來加一句:
  「只要展期三個月,也是好的!」
  「前天我不是同竹齋說過的麼?大家都是至好,能夠通融的時候就得通融一遭。只是據他
說來,好像也困難。銀根緊了,他怕風險,凡是到期的押款,他都要收回去,不單是吟翁一處
––」
  「那麼我只有一條路了:宣告破產!」
  朱吟秋說這話時,態度異常嚴肅,幾乎叫吳蓀甫相信了;可是吳蓀甫尖銳地看了朱吟秋一
眼以後,仍然斷定這是朱吟秋的外交手腕,但也不給他揭破,只是淡淡地說:
  「何至於此!你的資產超過你的債務,怎麼談得到破產呢!」
  「那麼,還有第二條路:我就停工三個月!」
  這句話卻使吳蓀甫險一些變了臉色。他知道目前各絲廠的情形,就像一個大火藥庫,只要
一處爆發了一點火星,立刻就會蔓延開來,成為總同盟罷工的,而他自己此時卻正在趕繅拋售
出去的期貨,極不願意有罷工那樣的事出來。這一切情形,當然朱吟秋都知道,因而他這什麼
「停工三個月」就是一種威脅。吳蓀甫略一沉吟,就轉了口氣:
  「我總竭力替你說。究竟竹齋肯不肯展期,回頭我們再談罷。」
  不讓朱吟秋再往下糾纏,吳蓀甫就跑了,臉上透出一絲獰笑來。
  杜竹齋在小客廳裏正等得不耐煩。他嗅了多量的鼻煙,打過兩個噴嚏,下意識地走到門邊
開門一看,恰好看見吳蓀甫像逃走似的離開了朱吟秋來了。吳蓀甫那一股又忿恨又苦悶的神色
,很使竹齋吃了一驚,以為蓀甫的廠裏已經出了事,不然,便是家鄉又來了電報。他迎上來慌
忙問道:
  「什麼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麼?」
  吳蓀甫還是獰笑,不回答。關上了門,十分疲倦似的落在一張沙發裏,他這才說:
  「簡直是打仗的生活!腳底下全是地雷,隨時會爆發起來,把你炸得粉碎!」
  杜竹齋的臉色立刻變了。他以為自己的預料不幸而中了。可是吳蓀甫突然轉了態度,微微
冷笑,什麼都不介意似的又加了一句:
  「朱吟秋這傢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原來是朱吟秋呵!」
  杜竹齋心頭一鬆,隨即打了一個大噴嚏。
  「是呀!你剛才看見的。他要求你那邊的押款再展期三個月––好像還是至少三個月!這
且不談,他竟打算用手段,什麼『宣告破產』,什麼『停工』,簡直是對我恫嚇。他以為別人
全是傻子,可以隨他擺佈的!」
  「哦––你怎樣回答他呢?」
  「我說回頭再談。––可是,竹齋,你讓他再展期麼?」
  「他一定不肯結清,那也沒辦法。況且說起來不過八萬塊錢,他又有抵押品,中等乾經一
百五十包。」
  杜竹齋的話還沒說完,吳蓀甫早已跳起來了,像一隻正要攫食的獅子似的踱了幾步,然後
回到沙發椅裏,把屁股更埋得深些,搖著頭冷冷地說:
  「何必呢?竹齋,你又不是慈善家;況且犯不著便宜了朱吟秋。––你相信他當真是手頭
調度不轉麼?沒有的事!他就是太心狠,又是太笨;我頂恨這種又笨又心狠的人!先前B字級
絲價還在九百兩的時候,算來也已經可以歸本,他不肯拋出;這就是太心狠!後來跌到八百五
六十兩了,他妄想還可以回漲,他倒反而吃進五十包川經;這又是他的太笨,而這笨也是由於
心狠!這種人配幹什麼企業!他又不會管理工廠。他廠裏的出品頂壞,他的絲吐頭裏,女人頭
髮頂多;全體絲業的名譽,都被他敗壞了!很好的一副意大利新式機器放在他手裏,真是可惜
!––」
  「照你說,怎麼辦呢?」
  對於絲廠管理全然外行的杜竹齋聽得不耐煩了,打斷了吳蓀甫的議論。
  「怎麼辦?你再放給他七萬,湊成十五萬!」
  「啊!什麼!加放他七萬?」
  杜竹齋這一驚愕可不小,身體一跳,右手中指上老大一堆鼻煙末就散滿了一衣襟,但是吳
蓀甫微笑著回答:「不錯,我說是七萬!但並不是那八萬展期,又加上七萬。到期的八萬仍舊
要結帳,另外新做一筆十五萬的押款,扣去那八萬塊的本息––」
  「我就不懂你為什麼要這樣兜圈子辦?朱吟秋只希望八萬展期呀!」
  「你聽呀!這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萬押款,只給一個月期。抵押品呢,廠經,乾經
,灰經,全不要,單要乾繭作抵押;也要規定到期不結帳,債權人可以自由處置抵押品。––
還有,你算是中間介紹人,十五萬的新押款是另一家,––譬如說,什麼銀團罷,由你介紹朱
吟秋去做的。」
  說完後,吳蓀甫凝起了他的尖利的眼光,不轉眼地望著杜竹齋的山羊臉。他知道這位老姊
夫的脾氣是貪利而多疑,並且無論什麼事情不能爽爽快快地就答應下來。他只好靜候竹齋盤算
好了再說。同時他也忍不住幻想到一個月後朱吟秋的乾繭就可以到他自己手裏,並且––也許
這是想得太遠了一點,三個月四個月後,說不定連那副意大利新式機器也轉移到他的很有經驗
而嚴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時,小客廳後方的一道門開了,進來的是吳少奶奶,臉上的氣色不很好。她悄悄地走
到吳蓀甫對面的椅子裏坐下,似乎有話要說。吳蓀甫也記起了剛才少奶奶心痛嘔吐,找過了丁
醫生。他正想動問,杜竹齋卻站起來打一個噴嚏,接著就說:
  「照你說的辦罷。––然而,蓀甫,抵押品單要乾繭也不穩當,假使朱吟秋的乾繭抵不到
十五萬呢?」
  吳蓀甫不禁大笑起來:
  「竹齋,你怕抵不到十五萬,我卻怕朱吟秋捨不得拿出來作抵呢!只有一個月的期,除非
到那時他會點鐵成金,不然,乾繭就不會再姓朱了:––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樣一個不
大不小的廠,囤起將近二十萬銀子的乾繭來幹什麼?去年被他那麼一收買,繭子價錢都抬高了
,我們吃盡了他的虧。所以現在非把他的繭子擠出來不行!」
  「你這人真毒!」
  吳少奶奶忽然插進來說,她的陰沉的病容上展出朝霞似的艷笑來。
  杜竹齋和蓀甫互相看了一眼,同聲大笑。
  「這件事算是定規了––剛才找你來,還有一件事,––哦!是趙伯韜來了電話,那邊第
一步已經辦好,第二步呢,據說市場上有變化,還得再商量一個更加妥當的辦法。他在華懋第
二號,正等我們去––」
  「那就立刻去!還有一個銀團的事,我們到車子裏再談罷。」
  吳蓀甫乾乾脆脆地說,就和杜竹齋跑出了小客廳;一分鐘後,汽車的馬達聲音在窗外響了。
  這裏,吳少奶奶獨自坐著,暫時讓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將她包圍住。最初是那股汽車的聲
音將她引得遠遠的,––七八年前她還是在教會女校讀書,還是「密司林佩瑤時代」第一次和
女同學們坐了汽車出去兜風的舊事。那時候,十六七歲她們這一夥,享受著「五四」以後新得
的「自由」,對於眼前的一杯滿滿的青春美酒永不會想到有一天也要喝乾了的;那時候,讀了
莎士比亞的《海風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遜劫後英雄略
》(《Ivanhoe》)的她們這一夥,滿腦子是俊偉英武的騎士和王子的影像,以及海島
、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樓,那樣的「詩意」的境地,––並且她們那座僻處滬西的大公園
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樣的境地,她們懷抱著多麼美妙的未來的憧憬,特別是她––那
時的「密司林佩瑤」,稟受了父親的名士氣質,曾經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樓閣,曾經有過多少淡
月清風之夜半睜了美妙的雙目,玩味著她自己想像中的好夢。
  但這樣的「仲夏夜的夢」,照例是短促的。父親和母親的相繼急病而死,把「現實」的真
味擠進了「密司林佩瑤」的處女心裏。然而也就在那時候,另一種英勇的熱烈悲壯的「暴風雨
」,轟動全世界的「五卅運動」,牽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瑤」的注意。在她看來
庶幾近於中古騎士風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現了。她是怎樣的半驚而又半喜!而當這「彗
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蹤的時候,也曾使她怎樣的懷念不已!
  這以後是––
  想到這裏的吳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驚似的抬起頭來向左右顧盼。小客廳裏的一切是華
麗的,投合著任何時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畫,架上的古玩,瓶裏的鮮花,名貴的傢俱
,還有,籠裏的鸚鵡。然而吳少奶奶總覺得缺少了什麼似的。自從她成為這裏的主婦以來,這
「缺少了什麼似的」感覺,即使是時隱時現,可是總常在她心頭。
  學生時代從英文的古典文學所受的所醞釀成的憧憬,這多年以來,還沒從她的腦膜上洗去
。這多年以來,她雖然已經體認了不少的「現實的真味」,然而還沒足夠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
剛毅紫臉多皰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紀機械工業時代的英雄騎士和「王子」!他們不像中古時代的
那些騎士和王子會擊劍、會騎馬,他們卻是打算盤、坐汽車。然而吳少奶奶卻不能體認及此,
並且她有時也竟忘記了自己也迥不同於中世紀的美姬!
  「有客!」
  忽然籠裏的鸚鵡叫了聲不成腔的話語,將吳少奶奶從惘想中驚醒。小客廳的前右側的門口
站著一位軍裝的少年,腰肢挺得筆直,清秀而帶點威武氣概的臉上半含著笑意,眼光炯炯地:
是雷參謀!
  吳少奶奶猛一怔。「現實」與「夢境」在她的意識裏剎那間成為一交流,她幾乎不能相信
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後的雷參謀走近來了,受過訓練的腳步聲打入吳少奶奶的耳朵,她
完全清醒過來了。同時「義務」和禮貌的習慣更把她擠得緊緊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來
招呼:
  「雷參謀!請坐。––是找蓀甫罷,剛才出去。」
  「我看見他出去。吳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過夜飯再走。」
  雷參謀用柔和恭敬的聲音回答,卻並不就座,站在吳少奶奶跟前,相離有兩尺左右,眼光
炯炯地射定了吳少奶奶的還帶幾分迷惘的臉孔。
  吳少奶奶本能地微笑著,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來坐的沙發椅裏。
  暫時兩邊都沒有話。一個頗僵的沉默。
  雷參謀把眼光從吳少奶奶的臉上收回,注在地下,身體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
袋裏,上前一步,依然微俯著頭,很快地說了這麼幾句:
  「吳夫人!明天早車我就離開上海,到前線去;這一次,光景戰死的份兒居多!這是最後
一次看見你,最後一次和你說話;吳夫人!這裏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
  說到最後一句,雷參謀抬起頭,右手從衣袋裏抽出來,手裏有一本書,飛快地將這書揭開
,雙手捧著,就獻到吳少奶奶面前。
  這是一本破舊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在這書的揭開的頁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
  暴風雨似的「五卅運動」初期的學生會時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閃電飛來,從這書,從這
白玫瑰,打中了吳少奶奶,使她全身發抖。她一手搶過了這本書,驚惶地看著雷參謀,說不出
半個字。
  雷參謀苦笑,似乎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下去:
  「吳夫人!這個,你當做是贈品也可以,當做是我請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無父母,
下無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沒有親密的朋友。我這終身唯一的親愛的,就是這朵枯萎的白玫
瑰和這本書!我在上前線以前,很想把這最可寶貴的東西,付託給最可靠最適當的人兒––」
  突然間吳少奶奶短促地喊一聲,臉上泛起了紅暈。
  雷參謀也是一頓,但立刻更急促更堅定地說下去:
  「吳夫人!我選中了你!我想來你也同意!這朵花,這本書的歷史,沒有一刻不在我的心
頭!五年前,也是像今天這麼一個不尋常的薄暮,也是這麼一個悶熱的薄暮,我從一位最莊嚴
最高貴最美麗的人手裏接受了這朵花––這是我崇拜她的報酬;這本書,《少年維特之煩惱》
,曾經目擊我和她的––吳夫人,也許你並不反對說那就是戀愛!可是窮學生的我,不敢冒昧
;吳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進一步的行動,那時事實上也不許可。那時候,那時候,––吳
夫人,現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時候為什麼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蹤了:我是到廣東,進
了黃埔!我從廣東打到湖南,我從連長到團長,我打開了長沙,打開了武漢,打開了鄭州,又
打開了北平;我在成千成萬的死人堆裏爬過!幾次性命的危險,我什麼東西都丟棄了,只有這
朵花,這本書,我沒有離開過!可是我從死裏逃出來看見了什麼呢?吳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
年多,我才知道我的運氣不好!現在,我的希望沒有了,我的勇氣也沒有了,我這次上前線去
,大概一定要死!––吳夫人,卻是這本書,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讓她們也在戰場上爛掉!
我想我現在已經找到了最適當的人,請她保管這本破書,這朵殘花––」
  此時雷參謀的聲音也有點抖了,幾點汗珠透出他的額角。他回過一口氣來,頹然落在最近
的椅子裏。吳少奶奶的臉色卻已經轉成灰白,癡癡地望著雷參謀,不作聲,也不動。
  雷參謀苦笑著,忽然像和身子裏的什麼在鬥爭著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來,又走到吳
少奶奶跟前,帶著半啞的聲音慢慢地說:
  「吳夫人!我有機會把這段故事講給你聽,我死也瞑目了!」
  說完,雷參謀舉手行一個軍禮,轉身就走。
  「雷鳴!雷鳴!」
  吳少奶奶猛的站起來,顫著聲音叫。
  雷參謀站住了,轉過身來。可是吳少奶奶再沒有話。她的臉色現在又飛紅了,她的眼光迷
亂,她的胸部很劇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開了兩臂。雷參謀搶上一步,吳少奶奶便像醉迷似
的撲在雷參謀胸前,她的臉恰靠在雷參謀肩頭。雷參謀俯下頭去,兩個嘴唇接在一處。
  「哥哥喲!」
  籠裏的鸚鵡突然一聲怪叫。
  偎抱著的兩個人都一跳。吳少奶奶像從夢裏醒過來似的猛然推開了雷參謀,抱著那本《少
年維特之煩惱》飛步跑出了小客廳,又飛步跑到樓上自己房裏,倒在床上,一股熱淚頃刻濕透
了潔白的繡花枕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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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就在吳老太爺遺體入殮的那天下午,離開上海二百多里水路的雙橋鎮上,一所陰沉沉的大
房子裏,吳蓀甫的舅父曾滄海正躺在鴉片煙榻上生氣。這位五十多歲的老鄉紳,在本地是有名
的「土皇帝」。自從四十歲上,他生了一位寶貝兒子以後,他那種貪財吝嗇刻薄的天性就特別
發揮。可惜他這位兒子雖名為「家駒」,實在還比不上一條「家狗」,因此早該是退休享福的
曾滄海卻還不能優遊歲月,甚至柴米油鹽等等瑣細,都得他老人家操一份心。
  而最近兩三年來,他的運氣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在雙橋鎮上飄揚的時候
,嚷得怪響亮,怪熱鬧,又怪認真的「打倒土豪劣紳」,確使曾滄海一驚,並且為萬全計,也
到上海住過幾時。後來那些嚷嚷鬧鬧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雙橋鎮上依然滿眼熙和太
平之盛,可是曾滄海的「統治」卻從此動搖了;另一批並不吶喊著要「打倒土豪劣紳」的年青
人已經成了「新貴」,並且一步一步地從曾滄海那裏分了許多「特權」去。到現在,曾滄海的
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難以相信:雙橋鎮上的「新貴」們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還時時
排擠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錢了!」––曾滄海被擠緊了的時候,只能這樣發牢騷,同時用半
個眼睛屬望於他的寶貝兒子家駒。
  這天下午,曾滄海躺在花廳裏的煙榻上生氣,卻並不是又受了鎮上「新貴」們的排擠,而
是因為吳蓀甫打來的「報喪」急電到的太遲。這封急電遞到他手裏的一剎那間,他是很高興的
;想到自己無論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報上露名字的吳蓀甫是嫡親外甥,而且打了急電來
,––光景是有要事相商,這就比昨天還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鎮上「新貴」們很顯見得根基不
同了。但當他翻譯出電文來是「報喪」,他那一股高興就轉為滿腔怒氣。第一,竟是一封不折
不扣的普通報喪電,而不是什麼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無從揣在懷裏逢人誇耀;第二,是這
電報到得豈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寶貝外甥吳蓀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裏了,只來了這麼
一通聊以塞責的電報,卻並沒專派一條小火輪來請他去。如果他還是往日那樣的威焰,在此時
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誤了他們曾吳兩府要電的本地電報局長總該倒楣的了;但現在「人老不
值錢」的曾滄海除了瞪眼睛吹鬍子,更沒有別的辦法。
  他霍地從煙榻上爬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拿起那張電報,到光線好些的長窗邊再仔細
看,愈看愈生氣了,他覺得至少非要辦一下那個「玩忽公務」的電報局長不可。但此時,他的
長工阿二進來了,滿頭是汗,一身是泥。瞧著曾滄海的臉色不對,這阿二就站在一邊粗聲地喘
氣。
  「哦,你回來了麼?我當是七里橋搬了家,你找不到;––我還打算派警察去尋你呢!留
心!你再放肆下去,總有一天要送你到局裏去嘗嘗滋味!」
  曾滄海側著頭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嚇地說。這樣的話,他是說慣了的,––每逢阿二出
去辦事的時間耽擱得長久了一點,曾滄海總是這一套話語,倒並不是作真;但此時剛剛碰在他
的氣頭上,加之阿二只顧站在那裏抹臉喘氣,竟不照向來的慣例,一進來就報告辦事的結果,
曾滄海可就動了真氣。他提高了他那副乾啞的嗓子,跺著腳罵道:
  「畜生!難道你的死人嘴上貼了封皮麼?––討來了多少呢?」
  「半個錢也沒有。––七里橋今天傳鑼開會––」
  阿二突然縮住,撩起藍布短衫的衣襟來,又抹臉兒。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湧現出
那個幾千人的大會,無數的鋤頭紅旗,還有同樣紅的怕死人的幾千隻眼睛;在他耳邊,立刻又
充滿了鍠鍠鍠的鑼聲,和暴風似的幾千條喉嚨裏放出來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脹大了似的卜卜
地跳得他全身發熱氣。
  可是這一切,曾滄海想也不會想到的。他看見阿二不說下去,就又怒沖沖地喝道:
  「管他們開什麼屁會!你是去討錢的。你不對他們說麼: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爺就派警
察來捉人!你不對他們那些混賬東西說麼––什麼屁會!」
  「那麼,你派警察去罷!你殺我的頭,我也不去了!七里橋的人,全進了會,––他們看
見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討鄉賬去的,他們罵我,不放我回來,還要我––」
  阿二也氣沖沖地說,而且對於他的「老爺」竟也稱起「你」來了。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
一心關念著討債不著的曾滄海卻竟忽略了這個不懂規矩,他截斷了阿二的話,拍著桌子怒喊:
  「狗屁的會!陳老八,他是狗屁的農民協會的委員;他自己也放印子錢,怎麼我放的債就
讓鄉下人白賴呢!我倒要找陳老八去講講這個理!––哼!天下沒有這種理!一定是你這狗奴
才躲懶,不曾到七里橋去!明天查出來要你的狗命––」
  「不是陳老八的那個會。是另一個。只有七里橋的自家人知道,鎮上人還沒聽得過呢!他
們今天第一次傳鑼開會,幾千人,全是赤腳短衣,沒有一個穿長衫的,全是道地的鄉下窮人–
–」
  阿二忽然對於曾滄海的威嚇全沒怕懼,反而興高采烈地說起來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為
的他一眼看見曾滄海臉色變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個踉蹌就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
這平常日子威風凜凜的老爺也會像鬥敗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氣,阿二在曾府做長工十年以來,還
是第一次看見呢!
  阿二反倒沒有了主意。他是一個老實人,一眼看著曾滄海那種「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
使嚇死了這個鴉片煙老頭子,那他的罪過可不小,天上的菩薩要不要折他的壽?然而他是白擔
憂。躺在煙榻上的曾滄海猛的睜開眼來,眼是凶狠狠地閃著紅光,臉色也已經變成鐵青;他跳
起來,隨手抓住了鴉片煙槍氣吼吼地搶前一步,照準阿二的頭上就打過去,發狂似的罵道:
  「你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東西!你們敢造反麼?」
  拍!––一聲響,那枝象牙鴉片煙槍斷成兩段,可並沒打中阿二的頭。阿二揮起他的銅鐵
般的臂膊一格,就躲過去了。他渾身的血被這一擊逼成沸滾。他站住了,睜圓了眼睛。曾滄海
舞著那半段鴉片煙槍,咆哮如雷,一手搶起一枝錫燭台,就又劈面擲過去。燭台並沒命中,但
在掉到地下的時候,燭台頂上的那枝銅針卻刺著了阿二的小腿。見了血了!忿火從阿二的眼睛
中射出來。「打死那盤剝窮人的老狗!」––一句從七里橋聽來的話驀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窩。
他捏緊了拳頭。
  如果曾滄海再逼上一步,阿二準定要幹的!
  但此時忽然一片哭罵聲從花廳後面爆發了,跟著便是一個妖媚的少年女子連哭帶嚷闖進來
,撲在曾滄海身上,幾乎把這老頭子撞倒在地。
  「幹什麼?阿金!」
  曾滄海扶著桌子氣急敗喪地喊。那時候,又一位高大粗壯的少年婦人也趕進來了!聽不清
楚的嚷罵的沸聲充滿了這小小的三開間的花廳。曾滄海搖著頭,歎一口氣,便去躺在煙榻上閉
了眼睛。雖然他是遠近聞名的包攬訴訟的老手,但對於自己家裏這兩個女人––他的非正式的
小老婆和他的兒媳中間的糾紛,他卻永遠不能解決,並且只能付之不聞不問。
  阿二已經走了。兩個女人對罵。奶媽抱了曾滄海的孫子,還有一個粗做女僕,都站在花廳
前滴水簷下的石階邊聽著看著。曾滄海捧起另一枝煙槍,滋滋––地抽煙,一面在心痛那枝斷
成兩半的象牙老槍,一面又想起七里橋的什麼會了。現在他頗有點後悔剛才的「失態」;現在
他的老謀深算走了這麼一個方向:共產黨煽動七里橋的鄉下人開會,大概其志不在小罷?可是
鎮上有一營兵,還有保衛團,怕什麼,借此正好請公安分局捉幾個來辦一下,––賴債的都算
是共產黨。––還有,鎮上竟沒人知道這回事,平常排擠他老人家頂厲害的那幾位「新貴」也
還睡在鼓中呢!––想到這裏,曾滄海的黑而且瘦的臉上浮出笑容來了。他已經想好了追還他
的高利貸本息的好方法,並且又算好了怎樣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貴」們的糊塗混賬;他們竟
還不知道七里橋有了共產黨,他們管的什麼事哪!
  「好!就是這麼辦。叫他們都嘗嘗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滄海想到得意處將煙槍一放,忍不住叫了出來,又連聲哈哈大笑。這枯啞的笑聲在花廳
裏迴盪,很單調地射進他的耳朵,他這才意識到兩個女子的吵鬧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無條件
終止了。他愕然四顧,這才又發見阿金獨坐在煙榻對面的方桌子邊,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
那裏哭。
  「阿金!」
  曾滄海低聲喚著。沒有回答。覺得為難了,曾滄海懶懶地坐了起來,正想走過去敷衍幾句
,阿金卻突然露出臉來對曾滄海使一個白眼;她並沒在那裏哭,不過眼眶稍稍有點紅。
  「明天我就回鄉下去;賴在這裏挨罵挨打,真是賤骨頭麼?」
  阿金尖著聲音說,猛的哭起來了;是沒有眼淚的乾哭。
  「啊,啊!吵什麼啊!我,沒有力氣和那種婆娘吵鬧;回頭等阿駒來,叫他去管束罷!是
他的老婆,應該要他去管束!––叫阿駒打她一頓,給你出氣罷。好了,好了,阿金!犯不著
和那種蠢貨一般見識。––你去看看燕窩粥燉好了沒有。我要吃了出去辦公事!」
  曾滄海一面說,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身邊,用他那染滿煙漬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幾拂,
算是替她揩眼淚。阿金把頭扭了兩扭,斜著眼睛,撲嗤一笑:
  「哼,你的話,算得數麼?」
  「怎麼不算數!我說要辦什麼人,就一定要辦!我做老爺的,就不用自己動手。––上次
你的男人吵上門來,不是我答應你重重辦他麼?後來不是就叫警察辦了他麼?不過自己的媳婦
總不好送局去辦,應該叫兒子辦。回頭阿駒來了,我就叫他結結實實打那個辣婆娘!我的話,
向來說出算數。」
  「噯,說出算數!上月裏就答應給我一個金戒指,到現在還沒––」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買東西,不是辦人;––金戒指,究竟有什麼好?戴在
手上,不會叫手舒服。我把買金戒指的錢代你放在錢莊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麼?好了,快去
看燕窩粥罷。等我出去了回來,就給你一個錢莊上的存折:一百塊錢!還不好麼?」
  似乎「一百」這數目確有點魔力,阿金帶幾分滿足的意思,走了。這裏曾滄海暗暗匿笑,
佩服自己的外交手腕,再躺到煙榻上,精神百倍地燒起一個很大的煙泡來。
  可是煙泡剛剛上了斗,還沒抽得半口,裏邊的吵鬧又爆發了。這回卻還夾著一個男子的叱
罵聲,是曾滄海的寶貝兒子出場了。曾滄海好像完全沒有聽得,鄭重地捧著煙槍,用足勁兒就
抽,不料裏邊沸沸揚揚的嚷罵聲中卻跳出一句又尖又響的話,直鑽進了曾滄海的耳朵:
  「不要臉的騷貨!老的不夠你煞火,又迷上了小的;我就讓了你麼?」
  這是兒媳的聲音。接著卻聽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兒子狂吼,兒媳又哭又罵。以後就是混成
一片的哭罵和廝打。
  曾滄海捧著煙槍忘記了抽,呆呆地在吟味那一句「老的不夠煞火」。雖說這些事不比錢財
進出,他頗能達觀,然而到底心裏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點使他老大掃興:原來
兒子的肯打老婆,卻不是「敬遵嚴命」,而是別有緣故。
  這對於兒子的威權之失墜又使他漸漸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曾滄海的沉思。兒子家駒,一個相貌極醜的野馬似的十九歲青年
,站在曾老頭子的面前了。將手裏的一本什麼書拍的丟在一張椅子裏,這曾家駒就在煙榻旁邊
的方凳上坐了,臉對著他的父親。
  「阿駒,吳府上老太爺死了。你的蓀甫表哥有電報來。你在鎮上反正沒有事,明天就到上
海去弔喪,帶便託蓀甫給你找個差使。」
  不等兒子開口,曾滄海就先把剛剛盤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說了出來;可是什麼「老的,小的
,煞火」,還是在他心裏糾纏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緊使用,馬上給我幾十塊錢!」
  「什麼!又來要錢了!哎,你不知道錢財來的不容易呀!什麼使用?先要說個明白!」
  曾滄海吃驚地說,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但是兒子並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間掏摸了一會兒
,就掏出一小塊黑色的硬紙片來,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邊,很傲慢地喊道:
  「什麼使用!我就要大請客啦!你看,這是什麼東西?」
  曾滄海眼快,並又心靈,一瞧那黑色硬紙片,就知道是「中國國民黨黨證」;這一樂非同
小可,他一手奪過來,揉了揉眼睛,湊在煙燈上仔細再看;可不是當真!「某省某縣第某區黨
員證第二十三號」,上面還粘貼著曾家駒的小影。––「還是第二十三名呢!」老頭子欣欣然
自言自語地說,從煙盤裏拿過那副老光眼鏡來戴好了,又仔細驗看那印在黨證上面的黨部關防
的印文。末了,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兒子跟前交還這證書,連聲鄭重囑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著,他又呵呵大笑,拍著兒子的肩膀說:
  「這就出山了!我原說的,虎門無犬種!––自然要大請客囉!今晚上你請小朋友,幾十
塊錢怕不夠罷?回頭我給你一百。明晚,我們的老世交,也得請一次。慢著,還有大事!––
抽完了這筒煙再說。」
  於是老頭子興沖沖地爬上煙榻,呼呼地用勁抽煙;曾家駒滿臉得意,卻揀不出話來吹,便
也往煙榻上一橫。他當真很小心地把黨員證藏在內面衣服的口袋裏。但他這重視黨證的心理和
曾滄海就有點不同;他知道有了這東西,便可以常常向老頭子逼出大把的錢來放開手面花用。
  曾滄海一口氣抽完了一筒煙,拿起煙盤裏的茶壺來,嘴對嘴汩汩地灌了幾口,放下了茶壺
,輕聲說道:
  「阿駒!我探得了一個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報告。現在就派你去罷!你剛進了黨,
正要露露臉,辦一件大事,掛一個頭功!––哈,機會也真湊巧,今天是雙喜臨門了!」
  聽說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辦什麼事,曾家駒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對圓眼睛,只顧呆呆地對
著他父親瞧。顯然是他對於這件事十二分的不踴躍,並且也不知道怎樣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噯,––還有幾分上場怯!」
  曾滄海又愛惜又責備似的說,接連搖了兩次頭;於是他突又轉口問道:
  「阿駒,你知道鎮上的私煙燈共有多少?前街雜貨店裏的三姑娘做的哪幾戶客人?還有,
卡子上一個月的私貨漏進多少?」
  曾家駒又是瞠目不能對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類;可是要問他某某私
娼做的幾戶客人或是私煙燈有多少,漏稅的私貨有多少,那他是做夢也沒想到。
  曾滄海拍著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麼?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隨時隨地留心。噯,阿駒,你現在是黨老爺了,地面上的情形
一點不熟悉,你這黨老爺怎麼幹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鑽縫兒,難道等著人家來請麼?––不
過,你也不用發憂,還有你老子是『識途老馬』,慢慢地來指撥你罷!」
  小曾的臉,現在紅起來了,也許是聽了老子的「庭訓」,有點慚愧;但也許是一百塊錢尚
未到手,有點不耐煩。他堵起了嘴,總不作聲。恰好那時候,他的老婆抱著小孩子進來了,滿
臉的不高興,將小孩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著,轉臉就對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麼
話要講。
  但是小孩子不讓她開口,哇哇地哭起來了;同時一泡尿直淋,淌滿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駒皺了眉頭,臉上的橫肉一條一條都起了稜,猛的一跳就從煙榻上坐起來,正想叱罵
他的老婆,卻瞥眼看見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腳下有一本書,––正是他剛才帶來的那一本,
小孩子的兩隻腳正在書面亂踢亂踏。
  「嘿!小畜生!」
  曾家駒一聲怒吼,縱步跳到孩子身邊,粗暴地從孩子的腳下扯出那本書來看時,已經是又
濕又破碎,不成樣子了。孩子的身體一晃,幾乎倒撞下椅子來,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
撲在母親懷裏,只把一張小嘴張得很大。
  從兒子手裏看明白了那本濕淋淋的書原來是《三民主義》的時候,曾滄海的臉色陡的變了
。他跳起來跺著腳,看著兒子的臉,連聲叫苦道:
  「糟了!糟了!這就同前清時代的《聖諭廣訓》一樣的東西,應該供在大廳裏天然几上的
香爐面前,才是正辦,怎麼讓小孩子撒了尿呀!給外邊人曉得了,你這腦袋還保得住麼?該死
,糟了!」
  此時被嚇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曾家駒原也不很瞭然於父親的叫苦連天,但總
之是覺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氣,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小曾的叫罵,混成
一片。曾滄海搖頭歎氣,只顧抽煙,隨後想起還有大事須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鬧聲中抖
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熱鬧。這雙橋鎮,有將近十萬的人口,兩三家錢莊、當鋪、銀樓,還有吳蓀甫獨
力經營的電力廠、米廠、油坊。這都是近來四五年內興起來的。
  曾滄海一面走,一面觀看那新發達的市面,以及種種都市化的娛樂,便想到現在掙錢的法
門比起他做「土皇帝」的當年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這兩三年的他,不走黑運,那麼
,在這繁華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撈進十萬八千麼?雖說現在已經有了捲土重來的希望,他仍
然不免有點悵悵。他的腳步就慢起來了。到得太白樓酒館的前面,因為人多,他簡直站住了。
  忽然人叢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滄海,劈頭問道:
  「這個時候你上哪裏去呀?」
  曾滄海回頭一看,認得是土販李四;在某一點上,他和這李四原是不拘形跡的密友,但此
時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簡直好像已經和曾滄海平等了,這
在常以「鼎鼎望族」自誇的曾滄海委實是太難堪了。但是又不便發作。跟著雙橋鎮的日漸都市
化,這李四的潛勢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脹。有「土」斯有「財」,便也有「實力」:老地頭蛇的
曾滄海豈有不知道?因此他雖然老大不高興,卻竭力忍住了,反倒點頭招呼,微笑著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點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擱一件的了!」
  李四很賣弄似的說,並且語氣中還有幾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長。
  「為什麼?難道分局長換了人麼?」
  曾滄海實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幾分譏諷的口吻冷冷地反問。可是話剛出口,他又後悔不
該得罪這位神通廣大的李四。
  然而運氣得很,李四並沒覺到曾滄海的話中有核;他一把拉著曾滄海走到太白樓斜對面冷
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滄海耳朵邊,悄悄地說道:
  「難道你沒有聽得風聲麼?」
  「什麼風聲?」
  「七里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
  曾滄海心裏一跳,臉色也變了:但他這吃驚,並不是因為聽說七里橋有共軍,而且要搶鎮
;他是在痛心他的獨得之秘已經不成其為「秘」,因而他的或他兒子的「頭功」是沒有指望了
。可是他畢竟是老手,心裏一跳以後,也就立刻鎮靜起來,故意搖頭,表示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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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27 |只看該作者
  「你不相信麼?老實告訴你,這個消息,現在還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是從何營長的小公館
裏得來的。營長的姨太太已經避到縣裏去了。還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萬確!」
  李四悄悄地又接著說,十分熱心關切的樣子。
  現在曾滄海的臉色全然灰白了!他這才知道局勢是意外地嚴重。在先他聽得長工阿二說七
里橋的鄉下人傳鑼開會,還以為不過是赤手空拳的鄉下人而已,此時才明白當真還有槍炮俱全
的共軍。他的恐懼就由被人奪了「頭功」一轉而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問:
  「共匪有多少槍呢?」
  「聽說有百來枝槍罷。」
  曾滄海心下一鬆,想到他的邀功計劃雖然已成畫餅,可是危險也沒有,他就笑了一笑,看
著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說:
  「百來條槍麼?怕什麼!駐紮在這裏的省防軍就有一營!」
  「一營!哼!三個月沒關餉!」
  「還有保衛團呢!」
  「十個裏倒有十一個是鴉片煙老槍!––勸你把細點,躲開一下罷,不是玩的!本來前兩
天風聲就緊,只有你整天躲在煙榻上抱阿金,這才不知道。––也許沒事。可是總得小心見機
。不瞞你說,我已經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彈,今晚上不許睡覺。」
  這麼說著,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滄海站著沉吟了一會兒,決不定怎麼辦。想到一動總得花錢,他就打算姑且冒險留著;
想到萬一當真出了事,性命危險,便也想學學何營長的姨太太。後來轉念到「報功」總已不成
,上公安局也沒意思,便決定先回家再定辦法。
  家裏卻有人在那裏等。曾滄海在蒼茫的暮色中一見那人頷下有一撮小鬍子,便知道是吳府
總管費小鬍子費曉生。
  「好了,滄翁回來了。無事不敢相擾,就為的三先生從上海來了信,要我調度十萬銀子,
限三天內解去,只好來和滄翁相商。」
  費小鬍子開門見山就提到了錢,曾滄海不禁呆了一下。費小鬍子卻又笑嘻嘻接著說:
  「我已經查過賬了。滄翁這裏是一萬二,都是過期的莊款。本來我不敢向滄翁開口,可是
三先生的信裏,口氣十分嚴厲,我又湊不齊,只好請滄翁幫幫我的忙了,感謝不盡。」
  曾滄海的臉色陡然放下來了。他本來就深恨這費小鬍子。據他平日揚言,費小鬍子替吳府
當了幾年總管,已經吃肥了。他又說費小鬍子挑撥他們甥舅間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
在外甥的錢莊上掛這麼區區一萬多銀子的賬。現在看見費小鬍子竟掮著「三先生」的牌頭來上
門討索,曾滄海覺得非懲他一下不可了,當下就冷冷地回答:
  「曉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訴蓀甫另眼看待你!––說來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
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這裏來了急電,要我去主持喪事。––今晚上打算就動身。一切我
和蓀老三面談,竟不必你費心了!」
  「是。老太爺故世的消息,我們那裏也接了電報,卻不知道原來是請滄翁去主持喪事。」
  費小鬍子笑著說,不提到錢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含著一些猜透了曾滄海心曲似的
意義。他站起來正要告辭,突然被曾滄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罷,還有幾句話呢!––噯,蓀老三要解十萬銀子去,想來是應急用;現
在你調到了多少呢?你報個賬給我聽聽。」
  「不過半數。五萬塊!」
  費小鬍子復又坐下,仍舊笑嘻嘻地說,可是那語調中就有對於曾滄海的盤問很不痛快的氣
味。這費小鬍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吳蓀甫早就不滿意這位老舅父。不過到底是吳蓀甫的嫡親
舅父,在禮貌上費小鬍子是不敢怠慢的;現在看見曾滄海居然又進一步,頗有「太上主人」自
居的神氣,費小鬍子就覺得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識相了。
  然而曾滄海的「不識相」尚有更甚於此:
  「還只有五萬!想來你沒有解出去罷?拿來!今晚上我帶了去!」
  費小鬍子的眉毛一跳,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著頷下的小鬍子瞅著曾滄海的瘦臉
兒。
  曾滄海卻堅決地又接下去說:
  「馬上去拿來交給我。一切有我負責任!––你知道麼?七里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
,這五萬銀子決不能放在鎮上過夜的。蓀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樣,我不能袖手旁觀。」
  「哦––那個,今天一早就有這風聲,我已經打電報給三先生請示辦法。萬一今晚上有什
麼風吹草動,這五萬銀子,我自有安排。這是我份內應盡的職務,怎麼敢勞動滄翁呢!」
  「萬一出了事,你擔的下這個責任?」
  「擔的下!滄翁的美意,心領謝謝!」
  費小鬍子毅然回答,又站起身來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轉,忽又坐下,轉看著曾滄海那張又
恨恨又沮喪的臉孔問道:
  「滄翁從哪裏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營長親口告訴我的。他也是剛得了密報,而且––好像何營長也有點心慌。你知道王
麻子的大船到縣裏是載的什麼人?」
  「是何營長的姨太太到縣裏回拜縣長夫人。––哦,原來如此!然而滄航恐怕還沒知道就
在今天兩點鐘的時候,何營長向商會擔保鎮上的治安他負完全責任。不過,他說,『弟兄們已
經三個月沒關餉,總得點綴點綴,好叫他們起勁』;他向商會籌借三萬塊錢––」
  「商會答應了麼?」
  「自然答應。已經送去了。––呀,天黑下來了,還有要事––滄翁什麼時候動身?也許
不能夠趕到埠頭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說著,費小鬍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滄海假意送到大廳的滴水簷前,就回轉來大生氣。他咬緊了牙關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
落的大廳上轉圈子。過去的三小時內,他使了多少心計,不料全盤落空了。尤其是這最後的五
萬元不能到手,他把費小鬍子簡直恨同殺父之仇!
  他垂頭尋思報復的計策,腳下就穿過了一條長廊,走到花廳階前了。裏面的煙榻上一燈如
豆,那一粒淡黃色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闖進去,忽然一陣響動,那煙榻上跳起兩
個人影來,在煙燈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個是他的寶貝兒子家駒,另一個便是阿金。
  「畜生!」
  曾滄海猛叫一聲,便覺得眼前昏黑,腿發軟,心裏卻像火燒。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張椅子,
便軟癱在椅子裏了。他的幾莖稀鬍子簌簌地抖動。
  到他再能夠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時,阿金已經不見了,只有曾家駒蹲在煙榻上像一匹雄狗,
眼睛灼灼地望著他的老子。
  兒子的逆倫,阿金的無恥,費小鬍子的可惡,又是七里橋共軍的威脅:同時在曾滄海的腦
子裏翻滾,正不知道怎樣咆哮發威才好。最後還是醋勁佔了優勢。曾滄海拉開他的破嗓子罵道:
  「畜生!就算你嘴饞,有本事到外邊去弄幾個玩玩,倒也罷了,叫你在家裏吃現成的麼?
混賬!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兒子呀!阿金這騷貨––」
  可是,砰,砰,砰,砰!從遠處來,立刻愈繁愈密。這是槍聲!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滄
海猛一跳,就發瘋似的喊起來: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還不趕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離這裏多少
路?」
  曾家駒不作聲,反把身體更縮得緊些。忽然一個人帶哭帶嚷跑進來,頭髮披了滿面,正是
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滄海,這少年女子就像一條蛇似的纏在老頭子身上,哭著嚷著:
  「都是少爺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滄海用盡力氣一個巴掌將阿金打開,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槍聲更加近了,吶喊的人聲
也聽得見了。曾家駒的老婆抱著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進來,後面跟著一長串女人:奶媽、
粗做娘姨、丫頭,都是慌做一團,亂竄亂叫。
  忽然槍聲聽不見了,只聽得遠遠的哄哄的人聲。花廳外邊梧桐樹上的老鴉拍得翼子撲撲地
響,有幾隻還撲進花廳裏來。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還在哭。曾滄海覺得心頭一
鬆,瞥眼看見煙榻上還擺著那本淋過孩子尿的《三民主義》,他就一手搶了來,高頂在頭上,
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禱告道:
  「總理在上,總理陰靈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呀!」
  禱告還沒完,槍聲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響更近了。卜卜卜––機關鎗聲也起來了。曾滄
海蹶然躍起,《三民主義》掉在地下。一聲不響,這老頭子沒命地就往裏邊跑。可是正在這時
候,阿二跑出來,當胸一撞,曾滄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麼也不管,只是氣喘喘地叫道:
  「躲到後面去罷!躺在菜園裏!躺在地下!槍珠厲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門後門全是兵了
!」
  「什麼?共匪打退了麼?」
  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曾滄海一躍而起,拉住了阿二問。
  「是兵和保衛團開火啦!兵和兵又打起來了!」
  「放屁!滾你的罷!」
  曾滄海一聽不對頭,便又突然擺出老爺的威風來。可是猛一回頭,看見院子裏映得通紅,
什麼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機關鎗的聲音跟著又來。曾滄海料來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婦和奶
媽等快去收拾細軟。他自己拿起那煙燈,跑到花廳右角的一張桌子邊,打開一個文書箱,把大
束的田契、借據、存折,都往口袋裏塞。直到此時蹲在煙榻上不動也不作聲的曾家駒霍地一跳
過來,也伸手到文書箱裏去撈摸了。忽然一片吶喊聲像從他們腳邊爆出來。曾滄海一慌,手裏
的東西都落在地下。他顧不得兒子,轉身就往裏面跑,薄暗中卻又劈頭撞著了一個人,一把扭
住了曾滄海,尖著聲音叫:
  「老爺救救我呀!––」
  這又是阿金。同時一片火光飛也似的從外邊搶進花廳來,火光中瞧見七八個人,都拿著火
把。阿金立刻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裏一慌,腿就軟了,不知不覺地就坐在地下,
捧著頭,縮成了一團。曾滄海乘此機會,臉也不回地沒命逃走,轉瞬間就看不見了。
  「不要臉,沒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裏?」
  阿金的丈夫搶前一步,怒聲問。阿金只是哭。另外兩個人已經捉住了曾家駒,推他到一個
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後面去了!」
  「進寶!不用去追!我們放在後面的人都認得他!」
  幾個人雜亂地嚷。這時候,曾家駒的老婆披散著頭髮,從裏面衝出來,一眼看見丈夫被人
捉住,便拚命撲過去。但已經有人從背後揪住了她的頭髮,猛力一捽,厲聲問道:
  「幹什麼?」
  「幹什麼呀!你們捉我的男人幹什麼?」
  曾家駒的老婆坐在地下發瘋似的叫。突然她回頭看見阿金蹲在旁邊,她就地一滾,便抓住
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頭咬了一口,扭成一團打起來了。
  「都是你這騷貨闖下來的禍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聲又從花廳後面來了。三個人拖著曾滄海,其中一個便是阿二。曾滄海滿身是灰
,只叫饒命。阿金的丈夫趕上去對準那老頭兒的臉上就是一拳,咬緊著牙齒說:
  「老狗!你也要命麼?」
  「打死他!咬死他!曾剝皮!」
  忿怒像暴風似的捲起來了。但是那位佩手槍的青年走過來攔住了眾人,很威嚴地喝道:
  「不要鬧!先要審他!」
  「審他!審他!老剝皮放印子錢,老剝皮強奪我們的田地!––」
  「老狗強佔了我的老婆!叫警察打我!」
  「他叫警察捉過我們許多人了!我們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來你又是國民黨?」
  那位青年的聲音朗朗地在紛呶的詛罵中響了起來。
  曾滄海心裏一跳。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斷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身的精神,在
熊熊的火把光中望著那位青年的面孔,奮然說:
  「不是,不是!我最恨國民黨!孫傳芳時代,我幫助他捉過許多國民黨,槍斃過許多!你
不相信,你且去調查!––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現在一定是!你的兒子幹什麼的?」
  青年截住了曾滄海的自辯,回頭看著那個野馬似的曾家駒。
  「我不是!我不是!」
  曾家駒沒命地叫。可是他的叫聲還沒完,那邊打得疲倦了暫時息手的兩個婦人中的一個–
–阿金,忽然跳起來,發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剛才還拿出一塊黑紙片來嚇我誘我,你害死人了,––進寶,饒了我呀
!他們逼我嚇我,他們勢頭大!」
  這時機關鎗聲又卜卜地從空中傳來。佩手槍的青年轉臉向外邊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槍來,
提高嗓子,發命令道:
  「留兩個人在這裏看守。曾剝皮和他的兒子帶走!」
  於是火把和腳步聲一齊往外邊去了。癡癡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駒的老婆忽然跳起來,大哭著
追上去。卻在花廳簷前被什麼東西一絆,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個農民趕上前拉起她
來,好像安慰她似的厲聲喊道:
  「你發瘋了麼?不干你的事!冤有頭,債有主!到後面去罷!不許亂跑!」
  當下曾滄海父子被拖著推著到了大街上,就看見三三五五的農民,頸間都圍一條紅布,手
裏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在大街上亂跑。迎面來了一夥人,沒有槍,也帶住一個人,卻是李四
。曾滄海正待拋過一個眼色去和李四打招呼,兩下裏一擦肩就過去了。曾滄海他們卻是向西去
,繁密的槍聲也是從西面來。機關鎗聲每隔二三分鐘便卜卜地怒吼著。所有的店舖和住戶都關
了門,從門縫裏透出一點點的燈光來。
  勁風挾著黑煙吹來,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麼地方又起火了。
  轉了一個彎,過不去了。前面不遠就是宏昌典當的高牆。曾滄海父子和押著他們的七八個
人被圍裹在一大群雜色的隊伍裏了:有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的農民,也有頸間束著紅布條的兵
,都擠在這街角。忽然從宏昌典當的高牆上放出一條紅光來,卜卜卜––那火繩一樣的東西向
四面掃,驀地,這「火繩」掠近曾滄海父子們所在的那個街角了!
  「散––開!」
  有一個聲音在人堆裏怒喊。管押著曾滄海的人們也趕快躲到街邊的簷下,都伏倒在地上。
步槍聲從他們身邊四周圍起來了。曾滄海已經像一個死人,只是眼睛還睜得很大。他兒子驚惶
地癡癡的望著前面的機關鎗火光。這時候,宏昌當的後面忽然捲起一片猛烈的槍聲,一縷黑煙
也從宏昌當的更樓邊衝上天空,俄而紅光一亮,火頭就從濃煙中竄出來。宏昌當裏起火了!機
關鎗聲小些了,但同時一片震耳的吶喊,突然從這邊爆起來:
  「衝鋒呀!衝鋒呀!」
  無數的人形,從地上跳起來,從街角的掩蔽處,從店舖的簷下,衝出去,像一陣旋風。
  管押著曾氏父子的幾個人也衝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兩個來,他們拖住了曾氏父子向後退
,可是還不到十多步遠,宏昌當高牆上的機關鎗最後一次又掃射過來,四個人都仆倒了。又一
群農民和兵的混合隊伍從後面飛奔而來,在這四個人身上踏過,直撲宏昌當。
  機關鎗聲漸漸稀薄了。
  曾家駒伏在地上,最初以為自己是死了;後來試把手腳動一下,奇怪!手腳依然是好好的
,身上也沒覺到什麼痛。他坐起來看看他的身邊。兩個農民都沒有聲息。曾滄海蜷曲著身子,
半個臉向上,嘴巴張得很大,嘴裏淌出血來。曾家駒呆了一會兒,忽然跳起來,撒腿就跑。
  他慌慌張張跑進了一條冷僻小巷的時候,腳下絆著什麼東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彈簧似
的他又立刻跳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回頭向宏昌當那方面看:火焰直衝高空,半邊天都紅了。槍
聲還是斷斷續續地響,夾著一陣一陣的吶喊。正在沒有計較,他的腳又碰著了橫在地下的那個
東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來是一個死人,頸間束著紅布條,手裏還抓著一枝手槍。一個好
主意忽然在曾家駒心頭展開。他趕快從死人頸間解下那紅布條,束在自己頸子上,又從死人手
裏撈得了那枝手槍,便再向前跑。
  現在槍聲差不多沒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燒聲,以及嘈雜的人聲,從遠遠傳來。這條小
巷子卻像死的一樣,所有的人家都閉緊了大門,連燈光都沒有一點。曾家駒一面走,一面像覓
食的野狗似的向左邊右邊看。將近巷底的時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樓房閃著燈光。他躊
躇了一會兒,便上前打門,眼裏射出凶光來。
  「你回來了麼?阿彌陀佛!」
  一個青年女人的聲音出來開門了。但當她看見是一個不相識者滿臉殺氣擎起手槍對準她,
就狂喊一聲,往裏邊跑。曾家駒追進去,一句話不說。追過了一個院子,在點著燈火的屋子前
,那婦人就跌倒了。曾家駒也不管她,飛快地闖進屋子,迎面又看見一個老婦人的驚慌的皺臉
在他眼前一晃,似乎還叫了一聲「啊喲!」
  曾家駒又衝上樓去,跑進一間臥室,也點著燈,床上白布帳子低垂。曾家駒一手撩開帳子
,就看見紅噴噴的小孩子的臉兒露在綠綢的夾被外邊。他旋風似的將這綠綢夾被扯了一下,突
然又旋風似的趕到床前的衣櫥前,打開櫥門,伸手就在櫥裏掏摸。
  「媽呀!媽呀!」
  床上的小孩子忽然哭著叫起來了。這聲音使得曾家駒一跳。他慌慌張張舉起手槍來對床上
放射了。劈!––槍聲在這小房間裏更顯得慘厲可怕。曾家駒自己也猛一驚,手槍就掉在樓板
上了。可是床裏的小孩子卻哭得更厲害。同時,房外樓梯上腳步聲音響了,帶哭帶嚷的青年婦
人奔進房來。她撲到床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懷裏,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床前的停火小桌子旁
邊,癡癡地對著曾家駒看。
  曾家駒下意識地拾取那手槍來,再對準那婦人和孩子;他的臉鐵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
漲大。但此時那老婦人也抖索索地跑進來了,撲通跪在樓板上,喃喃地說:
  「老爺大王!饒了命罷!––饒了命罷!首飾,錢––」
  「拿來!快!」
  曾家駒迸出這麼兩句來,他自己也似乎心定了,手槍口便朝著樓板。
  青年婦人懷裏的小孩子又哭出聲音來,把頭鑽在婦人的胸口,低聲叫「媽」了。直覺到自
己的小寶貝還是活著,那青年婦人的慘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安慰的微笑。
  曾家駒心裏又是一跳。從這可愛的微笑中,他忽然認出眼前這婦人就是大街上錦華洋貨店
的主婦,是他屢次見了便引動邪念的那個婦人!他看看這婦人,又看看自己手裏的手槍,走前
一步,飛快地將這婦人撳倒在床上,便撕她的衣服。這意外的攻擊,使那婦人驚悸得像個死人
,但一剎那後,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著,釘住了曾家駒的凶邪的臉孔。
  「大王!大王!饒命罷!饒命呀,饒了她罷!做做好事呀!」
  老婦人抖著聲音沒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來,抱住了曾家駒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飾
和銀錢豁拉拉地掉在樓板上了。
  「滾開!」
  曾家駒怒吼著,猛力一腳踢開了老婦人。也就在這時候,那年青婦人下死勁一個翻滾,又
一挺身跳起來,發狂似的喊道:
  「我認得你的!認得你的!你是曾剝皮的兒子!我認得你的!」
  曾家駒突然臉色全變了。他慌慌張張撈起那枝擱在床沿上的手槍,就對準那年青婦人開了
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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