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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馬鳴風蕭蕭[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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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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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27: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馬鳴風蕭蕭
作者:蕭逸
第01節          第02節          第03節          第04節  
第05節          第06節          第07節          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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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節          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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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28:43 |只看該作者
第01節

  一聲嘹亮的馬嘶!
  又一聲嘹亮的馬嘶!
  無數的馬嘶聲在眼前這片山谷裡迴盪著。
  天空是火紅的顏色,雲很低,沒有風。
  遠處是沙漠,附近有水草。
  不見房舍,沒有人煙。
  黃昏時分。
  幾株一人多高的石柱子散置在眼前,像是久歷沙場的一行勇士。長久以來,它們挺受著來自大漠的「焚風」侵蝕,石面上形成蜂窩一般的一片斑痕,人兒斜倚其上,賴以舒展著整日價四下奔騰的疲倦身軀。
  他坐在這裡已經很久了。
  打從三天以前,他就綴上了這群野馬。
  來自察哈爾「阿巴葛左翼旗部」的野牲群,間山渡水,個中辛苦,真不足為外人道,直到此刻,才得以喘上一口氣。
  二十六七的年歲,挺高的個頭,直鼻樑,眉毛很長,微微下搭著,掩飾著他那一對朗朗的,而又充滿了慾火的一雙眸子。
  每一次當他撩起瞳子的時候,你都能體會出他眼神兒裡內蘊的那種強烈的慾火。
  「人欲」無窮!
  此謂「七情六慾」,又所謂「聲色犬馬」中的那個「馬」字上。
  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顯然他具有伯樂的相馬之術,志在一匹千里追風的寶馬——他早就發現了那匹馬。
  那匹通體黑油油,僅僅生有細細白毛項圈的「黑水仙」,「他」認識「它」,「它」也認識「他」。
  你可曾嘗受過被遺棄的滋味?「他」早已不止一次的被「它」遺棄了。
  然而今日,此刻,他早已下定了決心,要將這匹慣以愚弄人來取樂自己的「黑水仙」,弄到手裡。
  馬鳴聽來別具一種肅殺的意味。上千的野馬群在山窪子裡打著轉,雜亂的蹄聲,蒸騰著彌空而起的漫天黃塵,像是一幢百丈高大的黃色透明罩子,籠罩在半天之上,引起了一天的烏鴉,在那裡低飛盤旋不去。
  他坐在這裡,顯然是別有用心!面前的這一排石柱子,正好掩遮住他的身子。
  透過參差的石柱縫隙,跳過眼前這處山窪子,他打量著這片龐大的野馬群,尤其不曾遺忘那匹「黑水仙」。
  「它」看起來永遠是那麼孤獨!
  駐立在一塊高出的石頭上,昂著首,怒睜著那一雙瑪瑙也似的紅眼睛,在同儕之中,它就是那麼的傑出!那麼不落凡俗,儼然是王者的風範。
  「王」永遠是孤獨的。
  他注意它已經很久了。
  在整個下午,他發現它只喝過一次水,吃過一次草,大多的時間,它都是一副「旁觀」的姿態。
  它清高,它驕傲!
  清高是因為它不落凡俗!
  驕傲是因為它是馬中之王。西邊的老日頭已漸漸的垂落下來,橘紅色的光華,在遠處原本鵝黃色的漠地上,灑上了一抹鮮紅,在附近的水草地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斕的奇光異彩。
  起了雲,也起了風。
  群馬聳動著,由地上打滾站起來,紛紛抖著身上的鬃毛。
  黑水仙嘶叫了一聲,扒開四蹄,圍繞著同儕馬群轉了幾個圈子,站在最前面。
  真是好樣兒的!窄面、長頸、闊肩、平背,那雙紅光晶瑩的瑪瑙眼珠,和額前披散著四五寸長的一層馬鬃,無異說明了正是那匹遠近馳名,一向有「馬王」之稱,張家口馬市上懸銀萬兩的寶馬「黑水仙」。
  倚柱坐立的年輕漢子徐徐的站了起來。
  他抖了一下身上的灰布衣衫,右手緊抓著繩套圈,左手的馴馬鞭,像蛇也似的纏在他的腕臂上。
  風聲颼颼,四野蕭然。
  就在黑水仙第二次的長鳴聲裡,馬群出發了。
  黑水仙一馬當先,身後萬蹄奔騰。頃刻間黃塵萬丈,山搖地動,真有石破天驚之勢!
  灰衣漢子陡地騰身而出,像是一片雲般的輕飄,陡地落在了仄徑岔口。
  迎面狂奔而來的黑水仙,乍見此情,陡地人立前蹄,發出了稀聿聿的一聲長嘶。
  就在灰衣人的套繩尚未擲出的一瞬間,後蹄著勁,用力一彈,足足躍起了一丈五六,已落身巨石,倏地向附近石柱林內穿去。
  灰衣人發出了向對方示威的一聲長笑。他太瞭解它了!就是這一手,他似乎也早在算中。
  他身形接連幾個快速的閃動,已掩身石林之中,身後萬馬過境。
  天崩地裂的一剎那,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蹄聲之後,天空的鴉群也散開了。
  看著那逝去的一剎那!
  黃塵、水花、原野……
  馬群消失了。
  灰衣漢子佇立在一根石柱前,注視著這片方圓不足數畝的石林。
  空氣一下子膠住了。
  沒有任何的線索,足以說明那匹「馬王」黑水仙,掩藏在石林裡,然而,經驗告訴那個灰衣漢子,「它」勢必在裡面,一定匿藏在裡面。
  他的判斷果然不錯,在一叢林後面,他發現了徐徐蒸發而起的一片塵灰,聽見了極其輕微的一聲噗嚕。
  他臉上帶出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遠處傳來了一陣裊裊的笛聲。
  在金色的沙漠波浪裡,他又看見那只孤單的駝峰——騎在駝峰上的那個孤單的老人,永遠是那麼悠閒的樣子,一笛在手,其樂悠悠。
  老人穿著一襲鵝黃色的肥大長衣、幾乎和沙漠一個顏色,風飄起來,很美,很灑脫。
  灰衣漢子只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他實在不能分散注意力再旁及其他。
  石林的外圍,他早已事先做了手腳,設了絆馬繩。
  那匹黑水仙不出現則已,否則只怕難以逃脫。
  在以往的歷次經驗裡,他早就領略了這匹黑馬的狡智,是以絲毫不以為怪。
  人馬韁持了片刻!
  遠處那匹駱駝的影子,隱向沙丘,笛聲趨於寂靜。
  就在這一剎那間,石林中躍起了一片黑影,灰衣漢子早已待機而動。
  馬身人影交錯的一剎那,灰衣漢子手上的繩套已經擲出,不偏不倚的正好套在了馬首。黑水仙厲嘶一聲,落下的身子是那般的疾烈,似是澎湃的浪花,頻頻的起伏著。
  灰衣漢子緊扣著手裡的繩索,死也不肯鬆手,他顯然是具有驚人的臂力,否則萬難控制黑水仙雷霆萬鈞的起落勢子。
  就這樣他兩臂交替著,漸次的向著馬身接近。
  黑馬怒到了極點,霍地張唇咬住了繫在頸上的繩索,在一個凌厲的翻仰勢子裡,灰衣漢子整個身子驀地騰空摔起,噗通!倒落塵埃。
  在黑水仙凌厲的齒鋒下,那根緊繫在它頸項上的繩索頓時一折為二,斷成兩截。
  它身子平躍而出,箭矢般的向著石林外疾馳而去。
  到底人總是人!人比馬聰明應該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邏輯之下,即使是這匹馬中神駿,亦不例外。
  因此就在它前蹄方一踏下的瞬間,已受制於預先伏設的「井」字形絆馬繩索。
  黑水仙的衝勢太猛了,足足跌出了丈許以外。
  這一下摔得不輕!
  當它滾翻的身子方自躍起的同時,灰衣漢子已竄出如電,夕陽下長衣飄飄,雲也似的輕逸,只一閃,已落在了黑水仙的背項之上。
  灰衣,長髮,在茫茫暮色裡閃耀著和諧的顏色。
  他身子甫一落下的同時,兩隻手一前一後,已分抓住黑水仙的前鬃後尾。
  一種極其悲憤的嘶鳴聲,發自黑水仙的嘴裡,它開始展開了狂暴不羈的野性,暴躁的跳動不已。
  灰衣人不愧是擒馬的高手,觀其擒馬的決竅,乃在一個「貼」字,只要容他身子坐在馬背上,再烈的怒馬也休想把他掀下來。
  尤其難能的是,他仍然保持著從容的翩翩姿態,一任胯下烈馬顛動得如何猛烈,他始終保持著剛才上馬的姿態,一手抓著馬鬃,一手抓著馬尾。
  沙地裡捲起了片片黃塵,黑水仙抱定了絕不妥協的態度,憑著它天生的倔強性情,絕不甘心受制於人。
  只是它的對手太強了,強在它雖然展出渾身的解數,依然不能把他由背上蹶下來。
  怒嘶,狂嘯,暴跳,滾翻!
  背上的那個人,只是適度的掉換著他坐在馬背上的姿態,一待馬身直立時,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坐姿。
  人馬由跳動的顛踣戰,進入到第二階段的旋轉戰,捲起的黃沙,像螺旋般的打轉而去。
  那匹牲口旋轉的身子,有如旋風般的疾烈,人不服馬,馬不服人,剎那間糾纏一團,但只見灰黑二色,在地面上陀螺般的旋轉著,疾烈時只辨其色,不見人馬。
  當真是動人心魄的一幕!
  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之久,馬勢才漸漸趨於緩慢。
  突然間,人馬靜止了下來。
  那只是極為短暫的一剎那。
  緊接著這匹黑水仙發出了清脆的一聲長嘶,箭矢也似的竄了出去。人馬展開了第三階層的拚搏,也是這匹馬中之王最後的一招殺手鑭——狂奔。
  像狂風裡的一片雲,像脫弦的一支箭!一顆流星,一道閃電!
  總之,那是你生平從未曾領受過的一種速度。
  迎面的狂風,把灰衣人的長髮箭般利落的甩在了腦後,他不得不把身子伏下來,以減少迎面的阻力。他的兩隻腿緊緊的夾在馬腹上,上軀前傾,前胸與馬頸幾乎貼在了一起。
  那是驚天動地的一陣奔馳。
  馬速快到極點時,彷彿凌雲直起,天地萬物,都是一色的朦朧。黃沙,水草,原野交織成一片混沌的顏色,人性早已喪失,突起的是發自血液裡奔流欲出的野性,野性的衝擊!
  沒天、沒地、沒有你、沒有我、沒有動、沒有靜,只是奔馳,忘命般的奔馳。
  大地日落後日出。原野罩籠著一片霧色,日出前的一剎那,景色是那般出奇的美!
  兀鷹在清朗的天空裡盤旋著,走路鳥在沙堆上展示著羽翼,幾株仙人掌,滋潤著晶瑩的露珠,遠處傳來牧羊人的螺笳聲。
  在一片晨光靄色裡,一騎人馬漸漸的走近過來。
  黑水仙全身為汗所濕潤,看上去油般的滑亮,它似乎已失去了昨日的神駿,不再是那般的自負不可理喻了。它背上的灰衣漢子,也顯得疲憊不堪,那麼無神,深深垂著頭,兩隻手鬆弛的支在馬背上。無論如何,這匹張垣馬市上,萬金難找的馬王「黑水仙」已經屬於他所有了。
  在綿亙的陰山碧影裡,紅日露出了一半,晨光遭到了日光的介入,頓時顯得生氣蓬勃,五彩繽紛。
  疲倦的人由失意的馬背上徐徐翻身而下,眸子裡交織著一片淚光,用著無限感激的目光,他打量著它,輕輕攀撫著它的頸項。
  他用一塊潔白的綢巾,小心為它揩著身上的汗。
  一時間它失去了原來的烈性,像是一隻羊般的柔順,人與馬之間的感情建立的極其微妙。
  面對著這個遠比自己更剛強,更有毅力的主人,它由衷的折服,用它淌滿了汗,沾滿了灰沙的頸項,輕輕在他身上摩著。
  不遠處有一波清池,池面倒映著殷紅的雲夭。黑水仙緩緩的走過去,垂頭飲用著清冽的池水,灰衣漢子掬滿了一捧清水,沒頭沒臉的洗著。
  池邊,生有翠綠的一片青草,可供餓馬果腹。
  那漢子沉重的倚石坐下來,由革囊裡摸出了昨天吃剩下的半塊鍋餅,慢慢的咀嚼著。
  洗淨了臉是要好看得多了。就用原來那根髮帶,緊緊的把一頭長髮紮結實了,神氣內蘊的一雙瞳子,似乎也恢復了原有的神采。
  他知道、為了追綴這匹馬,他已經輾轉奔波千里,幾日夜不曾合過眼了。
  目睹這匹神駿的寶馬,他感到了畢生最大的滿足。他的慾望已經達到,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忽然,他聽到了一些聲音,慣走江湖的人,都不會對馬蹄聲感到陌生,況且那是十分凌亂的馬蹄聲音。
  灰衣人倏地睜開了眸子,加強他警覺力的,是黑水仙的一聲長嘶。
  五匹馬,馱著五個人,奔雷駭電般的已來到了眼前。
  灰衣人身形微閃,已來到了他那匹愛馬黑水仙的眼前。
  五匹馬如新月狀已把他拐在了正中。
  馬上的五個人,簡直不須多說一句話,也就可以知道他們是怎樣一個來路。
  一個瞎了一隻眼的瘦漢,一個是身高八尺的紅衣大漢,一個肥胖的矮子,一個是袒露胸肌,滿臉橫肉的黑大個子。帶領著以上四人的那個像是首領的人物,卻是一個披著黑熊皮氅,留有一叢繞口黑鬚的四旬瘦高漢子。
  五個人乘著五匹不同花色的壯馬,五對猙獰而帶有貪婪神色的眸子,似乎在灰衣人發現他們之前,就先已懷有敵意的注視他身上。騎在正中的馬上的那個披著熊皮大氅的瘦削漢子,略略的抬了一下手腕子,五匹馬俱都停了下來。
  灰衣人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足兩丈,雙方似乎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灰衣人那雙像是沉鬱卻很機智的目光,在五個人方一來到時,已把他們打量清楚。
  獨眼漢子是一口八卦刀!
  紅衣大漢是一對飛流星!
  矮胖子是兩口倭刀!
  滿臉橫肉的黑大個子是一截九股銅鞭!
  至於正中留有繞口黑鬚的黑裝瘦削漢子,卻是一對判官筆!
  五對眸子大多數的時間是打量著那匹馬——黑水仙,只是間歇性不經意的才會看上灰衣人兩眼。
  熊裝瘦削漢子一聲不吭,獨自個的策動坐騎,緩緩繞著那匹黑水仙看了一眼,又回到原來地方。
  矮胖子瞇著一對豬眼道:「錯不了,就是這匹馬,黑水仙!」
  瘦削漢子沉聲一笑,向著灰衣人道:「小伙子,好東西,這匹馬可是你擒住的?」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沒有吭氣。他那雙沉鬱的眸子,充滿了機智,下意識的似乎已覺出了不妙而有所戒備。
  「這匹馬……我要定了。」
  說話的仍然是那瘦削漢子,語意堅毅,語音沉實,正如他說的「我要定了」,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話聲出口,這個人一領馬口嚼環,胯下白馬,自動的向後退了一步。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似的,就在他的身子才一退後的同時,他身邊那個佩有雙刀的矮胖子,怒鷹似的已自鞍上掠起。人雖然胖,動作可是極為輕快,出手更是利落。
  兩口刀,在艷陽下閃出了電也似的兩道光,雙雙直向灰衣人當頭猛砍了下來。
  灰衣人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令人驚異的是,他那種漂亮的架式!他究竟是怎麼閃開那矮胖漢子的那兩口刀,在場多數人都沒看清楚,總之,就在對方矮漢的雙刀甫一落空的同時,他已及時出手。
  是一口薄刃泛有淺淺藍光的如意軟刀!
  出手快,眼力准!
  刀光一閃,像是一匹白綾子般,「颼」的抖了開來,空中劃出半圓形的一彎弧光。刀勢一吐即收,卻由矮胖漢子喉結部位閃了過去。
  矮胖漢子發出了短厲的一聲悶吼,身子落下的快,起來的更快,向後面晃了晃,四平八穩的倒在了沙地上。一股子血,箭也似的由他喉管裡噴了出來。在沙地裡一連打了幾個滾兒,就不動了。
  空氣裡,頃刻間瀰漫起一片濃重的血腥氣味。
  灰衣人出刀快,收刀更快!像是一條蛇般的利落,刀可是插回在腰裡了。
  現場四個人,對於這種殺人的迅速手法,似乎還不大習慣。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像是四具石頭人般的,一下子凝住不動了。
  除非別想再在道上混下去,這個臉可丟不起,這口氣更難忍!
  像是電波般的目光,由那個瘦削漢子眸子裡照會了過去。得到信號的是那個滿臉橫肉的黑大個子,和那個獨眼青面漢子。
  兩個人同在體會到首領命令出擊的暗示之後,只是極短暫的一下逗留,已雙雙自馬上縱起。像是剪空的一雙燕子,獨眼客是一口八卦刀,黑大個子是一截九股銅鞭。
  二人一左一右,同出同落,八卦刀劈風砍臉,九股鞭直落兩肩。
  衣袂帶風,「噗嚕嚕」的疾響一聲,緊接著是清脆撩人的兵刃交擊聲——獨眼客的八卦刀碰著了黑大個子的九股銅鞭。
  雙方乍然一驚的當兒,灰衣人已經就地旋風的滾了出來。
  黑大個子身形倏地一個疾轉,他的轉勢快,對方的刀勢更快!
  匹練般的刀光一閃,已斜著劈中了他的面門之上。
  灰衣人那口軟兵刃必然是十分的鋒利,是以刀鋒過處,整整的砍下了黑大個子的半邊頭顱。黑大個子怪叫著一個後仰,推金山,倒玉柱,摔在地上。
  獨眼漢子驚得怪叫了一聲,足尖點處,掌中八卦刀攻出一招,直向灰衣人的肋下用力紮了過去。
  灰衣人似乎對敵的秘訣,旨在一個「快」字,把握著這一字真訣,每每出奇制勝。
  八卦刀迎上了軟刀,「嗆啷」一聲脆響,兩道寒光搖碎了一天銀星!
  獨眼漢刀身向後一收,霍地飛起右腿直向著對方前心心窩上用力踹了過去。
  也許是一隻眼睛照顧不過來的關係,他這只腿才踢出一半,灰衣人掌中那口如意軟刀已由側面電也似的閃了過來。
  「嗦」的一聲,刀光,血光交迸輝映裡,獨眼客的那條腿足足踢出了八尺之外。「叭噠!」一下落在了沙地裡。
  獨眼客成了獨腿客,當場狂呼一聲,倒地疼昏了過去。
  灰衣人身子一閃,跳出丈許以外,防備著對方的出手。
  出乎意外的是那兩個人並沒有出手。
  騎在白馬上,那個身披熊皮的瘦削漢子急帶馬韁,把牲口帶出丈許以外,身後跟著那個腰繫流星錘的紅衣大漢,兩匹馬似乎也受了驚嚇,頻頻叫囂著跳動不已。
  白馬上那個瘦削漢子勒住了馬,回頭狠狠的盯了灰衣人一眼,叱了一聲:「走!」兩匹馬踏著來時舊路,一溜煙似的去了。
  落寞復遺憾的灰衣人,緩緩的收起了刀。那口刀的刀鞘,外狀如同一根腰帶,尾尖與首端各有如意鎖扣銜接著,刀身插入,毫不顯眼。
  他緩緩來到了那個獨眼漢子跟前,彎下身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才發覺到他由於流血過多,竟然也死了。
  雖說是咎由自取,可是一口氣連殺了三個人,畢竟也不是一件值得喜悅的事情。面向著大漠,他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悵然,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三匹失去了主人的馬,在池邊嚼食著地上的青草。
  灰衣人由一匹馬上卸下了全套的鞍轡,改套在那匹新擒的「黑水仙」的身上。
  「人飾衣裳馬飾鞍」,經過一番裝飾之後的黑馬,看上去益加的顯得神駿不群。
  這裡他不想多留,隨即翻身上馬。
  在馬上他辨識了一下方向,一方是黃沙滾滾的沙漠,一方是間有水草的原野。
  他選擇後者——原野,便策馬而去。
  秋陽高照,大地顯得一派清朗!和風廣披,流水彎彎,黑水仙似乎還不大慣披著韁,跑上了一段路,它總會嘶叫著打上幾個圈圈,一口白森森的牙齒,死命的咬著嘴裡的嚼環。
  灰衣人耐下心來馴著它,這麼一來可就慢了下來。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才來到了一處叫「南瓦子」的小小牧集。
  在一處被稱為「窩棚」的本地小食攤上,吃了些東西,隨即匆匆上道。
  他下定了決心,必定要在入夜之前,趕過當前的這片沙漠,取道直入上都,然後輾轉至張垣出關入道中原,結束他一年以來的沙漠主活。
  他姓寇——寇英傑。
  江南落拓的世家子弟,讀書不成改習劍,先入「行意門」拜掌門人鐘先生為師,三年來打下了內外功的底子,不意鐘先生盛年而卒,不容於鐘先生二子,被迫離開了江南。
  一十七歲那年再入冀北馬家,專攻刀法,馬家快刀在冀省首屈一指。
  那年馬老頭七十有三,老年收得了這樣一個稱心的愛徒,自是欣慰有加,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把生平得意的刀法傾囊相授。
  姓寇的大概是生來八字硬,馬老頭只活了一年,在七十四歲的那一年就「駕鶴西歸」。臨終前將那口珍藏了多年的「緬刀」贈送給了他。
  馬老頭有個侄子在張垣做販馬的生意,馬老頭有些子錢,死了以後寇英傑不思佔為己有,揀同馬老頭的一些遺物,親自攜到了張垣,找著了他的侄子馬天錫,親自作了一個交待。
  馬天錫感激之餘,暗自把他留了下來,要他在馬市上代他負責一些事情。
  光陰荏苒,一晃又是幾年,直到寇英傑急于思去,馬天錫才送了他一筆盤纏,離開了張垣。
  他並沒有馬上到內陸去,反倒悄悄的出關,輾轉來到了上都,其目的就在於這匹寶馬黑水仙,他發誓一定要擒到這匹馬。
  現在誓言應驗了,沙漠以及關外,對他都已失去了意義。
  以往的歲月儘管是蹉跎而過,可是未來的時日還長得很,他要以掌中刀,胯下馬,在未來的歲月裡,打出一片江山,要做幾件轟動武林,有益人群的事情。
  其實他的刀法早已脫離了馬老頭舊日的窠臼,那是因為他參習了兩家武功之長,加以他本身悟性極高的緣故。
  基於以上原因,他自己創造了許多離奇的招式,這些招式,經過他日後的運用,證明果然有效了,就像他方才用以殺人的那些刀法,多半郡是他自己化解革新而得來的怪招法。
  他生性孤獨,沒有話時不說話,有話不妨也說上幾句,性情剛毅,長於思考。
  這些似乎都是幫助他步上成功的捷徑,也是一個練武人難得而應有的風範。
  然而他——寇英傑,仍然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一個到目前為止,仍然不受人重視的小人物。
  漠地裡起了風,寇英傑用一塊灰布纏披在頭上,前行了約有數里,風勢轉大,坐在馬鞍上,他展望著前方,極目所見,但只見黃塵萬丈,形成螺旋狀的在空中飄舞著。原來是晴朗的天空,剎那間,變得極其灰慘。
  他胯下的「黑水仙」頓時顯得很不安寧,人立著前蹄長嘶了一聲,即在原地停了下來。
  慣走沙漠的人,俱都知道這不是好兆頭!撥頭回馳是最聰明的辦法,停下來靜以觀變,也不失是明智之舉,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了。
  附近散置著無數沙丘,圓形的,扇狀的,半月形的,帶狀的。在遍眼黃沙的漠地裡,這些沙丘無異已是難能可貴的避風良地。
  寇英傑不假思索的策馬來到了一處高大的沙丘背後,仰視著眼前這座狀如新月般的高大沙丘,不啻像是一座小山般的高大。
  平面來的風力,衝擊著沙丘背後,就像漁夫撒網般的,一次一次激起漫天的沙粒,霧也似的迷惘,紗也似的輕飄,一片片,一層層,倒捲人無限深沉灰慘的穹空裡,隨即呼嘯而去。
  寇英傑翻身下馬,就在這一剎那間,沙丘背後猝然閃出了一個人影子。
  風沙聲已掩飾了一切!
  只憑著他的直覺,寇英傑忽然發現了這個人——這個人早已迫不及待的躍身直下。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團寒光拖帶著一串鏈形的長影,忽悠悠,直向著他頭上飛掄了過來。
  寇英傑倏地向外一閃,那團光圈「蓬」一聲打到了沙堆裡,敢情是一隻飛流星!
  運施流星錘的,正是早晨意圖劫馬的五匪之——那個紅衣大漢。
  這一點寇英傑確實還沒有想到,想不到對方只剩下了兩個人,兀自不死心,竟然事先埋伏在這裡,意圖下手狙擊。
  寇英傑吃虧的是與對方距離過遠,短兵刃派不上用場,那個紅衣大漢顯然是道中高手,一雙流星,端的有過人的功夫!
  這時右手流星掄起,緊接著向後一收,左手的流星又掄了出去,其勢如同「流星趕月」,再次的向著寇英傑身上飛了過去。
  紅衣大漢狂聲大笑道:「小伙子,你認了命吧!」
  寇英傑倏地縱身而起,對方的流星錘挾著一股子勁風,直由他身邊擦了過去,端的是險到了極點。
  這一錘又打空了!
  寇英傑身方落下,紅衣大漢第三次又已出手。
  這一次更厲害,他施展的手法是左右夾擊,兩團海碗大小的流光左右同時逼到,「噹」一聲,迎在了一塊。
  寇英傑在沙堆上打了個滾,險到了極點。他已是極為狼狽了!
  紅衣大漢狂笑著逕自舞開了這一對流星錘,但聞得風聲颼颼,兩點銀星劃出了一丈五六的一圈弧光,時近時遠,時左時右,先慢後快,逐漸的使兩點銀團,幻化為千百點繁星。
  那漢子顯然是運施流星的能手,兩隻飛流星竟然運施得如此爛熟。
  他是站在沙丘背風的一面,居高臨下,地勢好,進可攻退可守,顯然,他要靠著這一雙流星錘為自己這邊找回面子,要置對方於死命。
  寇英傑以往還不曾有過對付流星錘的經驗,是以上來不十分沉著,可是漸漸地,他已經摸著了一點竅門。
  站在沙丘的斜面,一動也不動,他那雙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對方,追逐著滿空亂舞的兩隻流星。
  紅衣大漢顯然是不讓他把身子偎近了,他的流星錘劃出了一圈流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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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29:04 |只看該作者
  慘灰的穹空裡,激盪著大風的怒吼,遠處漠地裡早已是黃塵萬丈,然而這些卻分不開彼此敵視的目光。
  漸漸的寇英傑把身子逼近過去,紅衣大漢顯得有些緊張激動,那一雙流星錘舞動得更快更猛。
  錘上的風力呼呼有聲,萬千點飛星裡包著紅衣大漢實大壯碩的身軀,他似乎已體會到對方灰衣人的不可輕視,是以兩隻流星錘儘管舞得天旋地轉,卻絕不再輕易發出。
  寇英傑雖說是目不旁瞬,他心裡卻不能不留意著另外一個人。
  就在這危機彈指的當口,沙丘的另一面,緩緩的現出了那個人的影子,那個身披著黑色熊皮大氅的瘦削漢子。
  他身上的那襲皮大氅,已撩在肩後,露出內著的一襲棗紅色勁服,一雙判官筆,分別插在腰間,他用那雙遠比狼更猙獰的瞳子,打量著寇英傑。
  寇英傑仍然直視當前的紅衣大漢,可是他卻也體會到背後敵人的出現。
  腹背受敵,是兵家之大忌,他不得不盡快的結束正面之爭。
  想到了就干,寇英傑虛張聲勢的猛然抽個冷子向前衝進一步。
  果然那個紅衣大漢猛可裡飛出了流星,寇英傑算計到他會有此一手,一個搶波的身勢,已把身子滾倒在沙地裡。
  紅衣大漢一錘落空,趕上一步,第二錘再出手,黃沙一揚,寇英傑猛的由沙堆上疾躍起來。
  不知怎麼一來,錘頭已落在了寇英傑的手裡,紅衣大漢用力向後一扯,鐵鏈子扯得筆直,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力道。
  忽然寇英傑一揚手,手上的那只流星錘迎面直向著紅衣大漢的頭上擊了過去。
  紅衣大漢慌張的向後一仰,「呼!」一隻錘頭擦臉而過,陡然間只聽得斜方那個瘦削漢子驚叱道:「小心!」
  似乎慢了一步,寇英傑身軀已怒鷹般的襲到了近前。
  紅衣漢子來不及運錘,左手伸開五指,一掌向寇英傑臉上擊去。
  空中人影一閃,一片衣袂聲中,那個瘦削漢子已向著寇英傑身後猛撲了過來。
  這一切都不能挽回紅衣漢子既成的悲慘命運,因為寇英傑的如意軟刀,已自腰間電也似的掣出,一刀掃過了紅衣大漢的咽喉部位。
  他的身子斜著飄出了丈許以外,紅衣大漢身子一翻,由沙堆上滾了下去。
  也許是他身子過重,帶起了大堆的沙,頃刻間,湧下的沙粒已把他掩埋了,倒是那一對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錘,還扔在沙堆上,閃閃放著銀光。
  寇英傑一刀得手,卻不敢絲毫大意,他身子方自縱出,那個瘦削的首領人物,已由斜刺裡蜻蜓點水般的猛撲了過來。
  寇英傑反過身子來快出一刀,那漢子用左手鐵筆「噹」一聲分開,右手筆鋒一沉,直向寇英傑前心就扎。
  寇英傑左掌一抬,向他筆身上抓過去。剎那間,兩個人打在了一團。
  天空中狂風怒號,遠處被風勢捲起在半天的黃沙,像是蝗蟲陣勢般的變幻著,時而一片,時而如帶,時而首尾互銜,呼嘯而去,迤邐又來,為陰慘的灰色天空,帶來了生動而凌恐的一番異彩!
  沙丘下的兩個人仍在怒搏著。就在雙方猝然接觸的一個勢子裡,寇英傑的一口如意軟刀,深深的扎進瘦削漢子的心窩。
  那漢子發出了嘶啞的一聲怪叫,陡地把手中的一雙判官筆向著寇英傑身上擲了出去。
  筆鋒洞穿了寇英傑身上的那襲灰衣,在他兩肋間留下了兩度血槽,滑出去雙雙的打進了沙堆。
  寇英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眼看著那個中了刀的瘦削漢子,歪斜著踉蹌而奔,跑了十幾步,隨即跌倒在沙地上。一陣風,把他身上的熊皮大氅刮得翻過來,蓋住了他的頭臉,他也不再動了。
  寇英傑喘息著走過去,在他面前站立了一會兒,把刀上的血漬,在他身上揩了一下,然後將刀插回到腰裡。
  一隻禿頂的大兀鷹,偏偏在這時拍翅而起,發出「茲——茲——」的一陣子叫聲。
  寇英傑陡地嚇了一跳,猛的轉過身來。西半天橘紅色的光彩,映著大兀鷹升空的身子,翩翩而去。
  就在這一瞬間,他意外的看見了一個人——那個騎在駱駝上的老人。
  真難以想像,又會在這裡遇見了他。那個穿著一襲鵝黃色肥大長衣,留著一綹山羊鬍須的孤獨老人,一隻手拿著像是象牙雕空的長笛,側坐在駱駝背上,他一直都是那麼的悠閒。
  如果寇英傑不健忘的話,他分明記得自己一入沙漠的時候,就看見了他,以後數日,幾乎每一天都隱約的發現到他的駝蹤,即使是看不到他的人,卻總是聽得見他斷斷續續的笛聲。他還記得昨日擒捉黑水仙的時候,也曾經發現過他,想不到自己快馬一日裡,來到了千里以外,在這裡竟然又遇見了他。似乎不能再以「偶然」這兩個字來解釋了。
  寇英傑顯然的吃了一驚,由於對方這個老人的突如其來,很可能他已經目睹了方才自己與二人搏殺的一節,儘管是出於自衛,寇英傑仍然感覺到面上訕訕,有些不自然。
  風勢由沙丘拐彎處迂迴的吹進來,把老人身上那襲鵝黃色的肥大長衣吹得獵獵起舞,尤其是頷下那山羊鬍子,就像是白綾子般的飄著。
  老人頭上戴著一頂紫色的便帽,包括他身上的那襲黃色長衣,看上去質料都很高貴,再襯以臉上那般雍容和諧的氣質,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不是富貴中人。
  至於富貴中人,如何會出現在沙漠裡,尤其是孤零零一個人騎著駱駝出現在沙漠裡,可就著實令人有些想不透了。
  寇英傑本來想出聲盤問,可是出門在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了想,他就裝著無事的轉過身子,不再去打量那個老人。
  不意,他的身子方自一轉過來,卻聽得對方老人沉著聲音道:「站住!」
  寇英傑回過身來,霍然發現到對方那個老人,已下了駝峰。
  黃衣老人一聲不吭的走過去,一直走到那個瘦削漢子的屍身跟前,用腳尖把屍身挑得翻過來,看了一眼,冷笑著點了點頭。
  寇英傑忍不住道:「你認識這個人?」
  「豈止我認識!」老人看著他、哼了一聲道:「年輕人,你闖大禍了!」
  然後他徐徐的走近到寇英傑身旁站定,寇英傑發覺到老人身材甚高,自己的個子已經不矮了,而面前這個老人,卻足足的更高出自己半個頭。
  他皮膚白中透紅,儘管出沒在風沙漫天的沙漠裡,全身上下覺不著絲毫風塵之色。
  一襲閃著光澤的絲質長衣,腰上紮著同色的一根絲絛,絲絛梢上垂著一顆核桃大小的明珠,儼然極其名貴!
  他背後斜背著一個同色的黃綾子包袱,由於色澤與他身上的衣服相似,如非近看還看不出來。
  聽了他這句話,寇英傑怔了一下。
  黃衣老人侃侃道:「這個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天字,連同你昨天所殺的那幾個人,合稱『小五龍』,在這一帶沙漠裡橫行,已有多年歷史,想不到竟然會死在了你的手上。」
  頓了一下,他默默的點著頭,又道:「報應,這才叫報應!」
  寇英傑微微一驚道:「原來他們五個就是『小五龍』?」冷笑一聲,接著道:「這五個人在『五里風』一帶,打劫來往行旅客商,罪跡昭彰,倒也是死有應得!」
  老人嘿嘿笑了幾聲,伸出一隻留有晶瑩指甲的白手,輕輕順著那綹山羊鬍子:「年輕人口氣不小,俗語說得好,打狗要看主人,你可知道這五個人的主子又是什麼人?」老人口音很雜,像是江南人卻又滲雜著北地燕趙的腔調,一時不易猜出。
  寇英傑很看不順眼他這種倚老賣老的神態,當下搖搖頭不想再答理他。
  老人上下看了他幾眼,由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既然你不願意知道,我也就不再告訴你。不過……年輕人!」
  寇英傑抱拳插口道:「在下寇英傑,老先生請以姓名見稱。」
  黃衣老人嘻嘻一笑、面上不溫不怒的道:「寇小兄弟,看你樣子,大概處世不深,不知道江湖上的風險……」說到這裡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對方臉上轉了轉,微微一笑道:「誠然,你這身武功是不錯的了……不過,請恕我說得托大一點,你也只不過比之『小五龍』者流略高而已,要是恃以闖蕩江湖……」搖搖頭,他以極其不屑的語氣道:「那還差得遠……差得遠!」
  寇英傑冷笑一聲,說道:「老先生,你一路相隨,莫非是等著看這個熱鬧?還是另有貴幹?」
  「好說!」老人抬手摸了一下鬍子,顯出手指上那個老大的漢玉扳指。
  「當然有事……」他吶吶道:「在商言商,我們先談上一筆交易如何?」
  「什麼交易?」
  「你的馬!」
  說到馬字時,他偏過頭來,瞟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臉上立刻泛起一片笑容。
  寇英傑頓時面上一冷。
  老人立刻擺了擺手道:「你先用不著不高興,我可是講理的人,說起來你只不過比我運氣好,如果我早你一天先發現了這匹黑水仙,那麼它現在萬萬不會落在了你的手上。」
  寇英傑道:「但是現在它是我的!」
  「所以我想與你談上一筆交易。」
  寇英傑搖搖頭道:「我不想賣它!」
  「我可以出高價!」
  「對不起!」寇英傑苦笑著搖搖頭,轉過身子來。
  老人怒聲道:「站住!」他轉了個圈子,站在寇英傑正面:「也許你還沒有聽清楚!我的代價是一箱黃金!」說著他就口在笛子上吹了一聲,不過是高吭的一個單調音階,遂見站在遠處的那匹駱駝,立刻撒開四蹄,飛也似的奔馳到近前。
  也許那是一種錯覺,寇英傑一直以為駱駝是一種行動很遲緩慢速的動物,這剎那間,他的觀念顯然有了改變。
  頓時他也就明白了何以在間關千里之後,仍然會被他追上來,他不免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匹駱駝——是很平凡的那一種雙峰駱駝,只是皮毛很乾淨,在頸峰之間,特別設計了一個很舒服的坐墊,後峰與尾脊之間,另設有一個放置東西的皮架,上面捆著一個籐箱。
  這匹駱駝顯然是只供老人為坐騎用的。
  這時那匹駱駝一直來到了老人跟前停下了腳步,黃衣老人隨即動手解開了緊繫在籐箱上的皮繩,掀開了箱蓋,赫然是滿滿一箱黃光燦然的金元寶!
  「怎麼樣?」老人打量著他道:「小兄弟!只要你點下頭,這滿箱金子就是你的了!」
  誠然,這是寇英傑半世以來,所見過最多的一次金錢,而且對方話說得很明白,只要點點頭,這滿箱的金子也就是他的了。
  他還是搖了一下頭。
  「怎麼?你以為這些金子是假的?」老人面現不悅的接下去道:「這些金子是我僱人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由『錫林郭勒河』掏來的砂金,然後送到熱河鑄成的十足赤金錠子,你還信不過麼?」說著,信手拿起一個,拋了過來道:「你看看!」
  寇英傑一伸手接住,入手沉實,上面還有熱河「大元樓」的印記,果然是十足的上好赤金。他把這錠金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下「怎麼樣?」老人眼巴巴的道:「我說的是真話,不要以為我是開玩笑,老實說,金子我有的是,這點數目在我來說不算什麼!」
  寇英傑苦笑了一下,走過去,雙手把這錠金子送回。
  老人接在手裡,臉上顯然帶出了失望的顏色:「你是嫌數目太……少?」
  「不,數目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不賣?」
  「老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他回過頭來看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臉上現出了一種仁者慈愛的微笑。那是一種不愧不怍,高風亮節的情操,使得一直用冷峻目光逼視著他的雍容老者,打從心底生出了敬崇的意念。
  對於眼前這個年輕人,他似乎作了一番新的估價。
  寇英傑含著感激的眼光迎看著他道:「這些黃金,是你雇了許多人,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才淘來的,而這匹馬……」他回頭看了那匹馬一眼,微微一笑接道:「卻也同樣花費了我一年的時間,它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它有多麼深。」
  老人內心肅然起敬。
  「老先生,」寇英傑溫和的接著又說道:「為了珍惜我過去的一年,我實在不忍心割愛!」
  「你說什麼?」黃衣老人大聲的咆哮著。
  「我說不忍心賣這匹馬!而且,我也同樣希望你能夠珍惜你一年的收穫——這一箱金子!」
  老人呆了一下。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苦笑道:「無論如何,你的慷慨以及對我這匹馬的重視,使得我衷心的敬佩和感激,還沒有請教大名!」
  「我姓郭,名字你就不要問了,這一帶人家都叫我『采金人』,你要是高興,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郭老先生是住在……」
  「我當然不會住在這裡!老實說我最討厭這個地方,天氣、人、風沙,我都討厭!」他把那一錠黃金重重的扔到箱子裡,重新把箱蓋繫好,似乎他心裡包藏著一團火,隨時都將要爆發出來的樣子。
  寇英傑反而感到了一些歉然。拒絕別人的本身,原本就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郭老先生,」他輕喚了一聲道:「我實在很抱歉!」
  「抱歉!嘿嘿……」老人回過頭來,用著灼灼有光的一雙眼睛逼著他,又道:「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倔強,固執,自以為有兩手功夫,就什麼人都看不在眼睛裡!」
  寇英傑怔了一下,剎那間,他忽然覺出眼前這個老人變了另外一副嘴臉,變得蠻不講理的樣子。
  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伸出手指,指著寇英傑的鼻子道:「我是看得起你,才會出這麼多錢來買這匹馬,要不然……哼哼!」
  寇英傑道:「要不然怎麼樣?」
  「要不然,我真要想硬留下來,也不會是一件難事!」說完這句話,他負著兩隻手,冷著臉向寇英傑,顯出一副冷酷無情,高不可攀的樣子。
  而這,正巧也是寇英傑最不能忍受的一副姿態:「很好!你老人家既然這麼說,我倒要請教了!」他冷笑道:「我要看看你老人家要怎麼留下我這匹馬!」
  老人家發出了像是山羊鳴叫般的一聲長笑,他的神態益加的高傲,氣焰逼人:「小伙子,要講打,你差遠了!不信你就來試試!」說完他把手裡的洞蕭向頸子後面一插,抬了一下雙手,道:「來吧!我有一個打法,叫做『三步跌』,你可以嘗嘗味道如何?」
  寇英傑冷冷一笑,他是知道自己身手虛實的,由於昔年隨同鐘先生練武時,鐘先生極為看重徒手相搏技擊功夫,是以在這一門功夫上,他曾經下過苦功,他最大的長處是在一個「粘」字,換句話說只要和對方一接近了,敵人就很難脫得開身。他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個老人,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武功。
  他再次的打量面前這個老人。霍然間,老人的氣勢,神態,卻又是那般的不可輕視,誠然是虛實莫測的一個人啊。「倒看不出來你老也是練家子!寇某請教了。」
  「好說,你就上吧。只是小朋友,我的話先說在頭裡,我這『三步跌』的打法,很有點靈驗,你必然大吃苦頭,年輕人,火氣旺……」他又發出了山羊般的一聲長笑,帶著調侃的,語氣也十分托大的道:「我就算殺一殺你的威風吧!」
  「我看未必。」說了這句話,寇英傑已挺身上步,叱一聲:「看打!」
  右足貼著地面出去,直向老人一雙足踝上勾了過去。
  黃衣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身軀岸然不動。
  只聽見「叭」一聲,寇英傑的那隻腳,結結實實的掃在了對方的足踝上。
  出乎意外的是對方並沒有倒下去,甚至於連痛也不曾呼一聲。
  反倒是寇英傑神色大變,一連後退了三步,只覺得這一腳不像是踢在對方的腿腳上,而是掃在了一堵石壁上,老人身軀稱得上「固若磐石」,所幸寇英傑這一腳只用了五成力勁,否則只怕吃的苦頭更大了。
  老人果然是言出有信,就在寇英傑身子方自退出第三步的當口,倏見老者左足一分,已勾在了寇英傑胯下,向上一彈,一股力道發自其足尖上。
  寇英傑想收勢穩身已是不及,一個後仰的勢子,摔出了丈許以外,「噗通!」一下子倒在了沙地裡。
  摔是沒有摔著,可是卻激起了他的一腔怒火。
  在沙地裡打了個轉兒,寇英傑如同餓虎也似的撲了上去,可是說不出是怎麼一回事,總之,就在他的兩隻手方一沾在老人衣邊上的當兒,猛然就感覺出,由對方身上反彈出一股莫名的勁道。老人那只看來白淨的瘦手,更不知是如何遞出來的,只向外一伸一托,已拿在了寇英傑的腰眼上。那裡,藏伏著人身的一處大穴——章門穴。
  寇英傑方自覺出身上一麻。對方顯然是手下留情,沒有在他的穴道上下手。
  儘管如此,寇英傑也不好受。
  老人只在履行他的諾言,他算計著寇英傑撲上來的步法,正好在第三步上,心生意,意著形,形乃生力。
  就這般寇英傑不明不白的又摔了出去。
  這一次似乎比前一次要重了許多,寇英傑在地上咕嚕嚕打了一陣子滾兒,只摔得兩眼發黑,金星四射。
  「怎麼樣?我的話不錯吧?」老人插著一雙手,臉上瀰散著從容不迫的笑意。
  寇英傑霍地躍身而起,他已經不敢再輕視這個老人了,內裡運了一口氣,穩著步伐,向前邁了兩步。
  老人揮手道:「夠了,再進一步你可是又要挨摔了!」
  寇英傑大吼一聲,騰身而起,直向著老人身上撲了過去,他連番失手挨摔,內心早已積了一腔怒火,這時再也不肯手下留情。
  這一式「虎撲」勢裡,其實暗藏著「摩雲手」的手法,只要指尖一沾著對方身子,必能將對方狠狠的摔個半死。
  想像似乎永遠與事實有一段距離,這一段距離,卻又太大了一點。
  老人站著的身子,顯然如同鱔鯉般的滑溜,寇英傑的雙手固然是搭上了,可是在他感覺裡,那絕非像是人的身子,像是一條蛇,一條魚。不知怎麼一來,他的手可就滑開了。
  更妙的是,老人彎曲著伸出的那隻手,卻又莫名其妙的托在了他的背上。
  只聽他低叱了一聲:「去!」
  意到力行,一股罡勁,猝然由他綿軟白皙的手掌裡吐出來。
  寇英傑的身子,就像是一枚球般的高高的拋了起來,「噗!」一下子,又摔在了沙子裡。
  三次重摔都沒有使他受傷,那是因為地上是厚厚的沙地,然而這一次老人卻是有意要他吃點苦頭,只見他身子一連在地上翻滾著,雖百十轉亦不自停。等到完全靜下來的時候,寇英傑已成了個沙人。喘息了半天,他才踉蹌著由地上站了起來。
  看起來這種摔法似乎有悖常理,可是當事人卻心裡明白得很。原來就在方才老人一拍之下,那股子力道已由對方手掌心裡進入到了寇英傑的身內,圓滾滾,熱烘烘的一團,在那團力道的催使之下,他才會身子滾個不休,直到那團內勁完全消散之後,他才能保住自己身軀的平衡。
  由沙地裡狼狽的站起來,他先前的一股銳氣已打消了一半。老實說,他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對方這個老人的身手簡直太神妙了,說得更洩氣一點,剛才那一連三摔,摔得他還是糊里糊塗的。然而無論如何,他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身手高明。自己這身功夫跟他比起來,簡直判若雲泥,說得實在一點,簡直是連人家的身邊也沾不上。
  老人背負著雙手,只是微笑的看著他,在寇英傑來說,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他萬萬難以忍受。
  「小老弟!我知道你心裡還是不服氣……好吧!」老人揚了一下雙手,冷冷的道:「你不是有把刀嗎!來吧,我管保你還是連我身邊都沾不上!」
  「這可是你說的?」
  「當然是我說的,你就撤傢伙吧!」
  寇英傑咬了咬牙,道:「好!」手掌向腰裡一探,流光一顫,錚然作響聲中,那一把外形甚為別緻的如意軟刀已經攢在了掌心裡。一心想著要洩忿雪恥,可就顧不得刀下難免傷人的這個問題:「老先生,兵刃無眼……」
  才說了半句,對面姓郭的老人已擺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要你這麼做的,你大可放心,真要是我死在了你的刀下,那怪我不自量力,絕對怨不得你。不過,這一陣你要是再輸了……」
  寇英傑說:「這匹黑水仙寶馬,聽憑你任意牽走!」
  郭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小小年紀,說話不加深思,你放刀過來吧!」
  在他說話的當兒,寇英傑早已蓄好了勢子,對方話聲一落,他身子已電也似的湊了過去。
  掌中刀「颼!颼!颼!」一連三刀,三刀連成一氣,無異是經過他一番深思熟慮之後的安排,真當得上是快、準、狠三者兼具。
  在姓郭的老人面前,似乎他早已注定了失敗的命運,拳腳固是不敵,兵刃亦復如此。
  郭老人只是適當的變幻著他站立的位置,甚至於他站在沙地裡的一雙腳,連動也不曾動一下,然而誠然如此,他足踝以上的身軀,卻是曲扭變得那般靈活,以至於寇英傑如此快迅的三刀俱都落了空。
  寇英傑驚心之下,剛想再施殺手的當兒,郭老人冷笑一聲道:「算了吧!」
  一隻軟綿綿的手掌已經拍在了他左脅之下,微微向外一送道:「去!」
  寇英傑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又彈了起來。同時間,老人一隻右手趁勢翻起,蝴蝶穿花般的靈巧,向外一搭,已經貼在了寇英傑的刀身之上,頓時間就像有一股電流般的罡氣突地通人刀身。寇英傑只覺得那只持刀的右手上一陣子發麻,同時掌心一陣子炙熱,那口如意軟刀已脫手而出。
  他落下的身子是一個前蹌之勢,一頭紮在沙堆裡,弄了一頭滿臉的沙粒。等他回過身來時,卻發覺到對方仍然站在原處不動,自己那口如意軟刀正捏在對方右手「拇」、「食」、「中」三根指頭上,銀蛇般的顫動著。寇英傑只覺得頭上一陣子發熱,身軀一晃,坐倒在沙地裡,驚、愧、羞、懼,一剎那萬念交集。活了這麼大,江湖裡會見過的高人著實不少了,然而翻遍了記憶深處,簡直就沒有一個人的身手,能夠與眼前這個老人相頡頏。
  對方這身功夫,足可當得上「神乎其技」四個字,寇英傑一向都以為自己這身本事蠻不錯了,今天拿來與對方這個郭姓老人比較之下,簡直是一天一地,其間距離不足以道裡相計。什麼話也不須要多說,也再沒臉跟對方動手了!
  只是這麼大的人,要當面向對方出口討饒,那可是無論如何也難以辦到,死也辦不到的事情。長長歎息了一聲,他深深的垂下了頭,什麼話也用不著說,也沒什麼好說的,事實擺在眼前,不容你不服氣,眼前老人誠然當得上是一個風塵中俠隱類的人物,應該是屬於「異人」的那一種人。忽然,他內心潛生出一番敬意。一種「心悅誠服」的由衷敬仰。
  面前銀光一閃,那口如意軟刀正好插在了腳前。「小伙子,你可服氣了?」郭老人仍然是那種調侃的口吻,然而他眼神裡卻隱約的現出一種智光,這種眼光足可看穿一切,洞悉寇英傑內心的思維。
  「老前輩神技驚人,小可心悅誠服!」一面說,寇英傑由地上爬起來,把刀插入腰套裡,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畢恭畢敬的向著郭姓老人深深一拜。
  老人湛湛目神兀自逼視著他,抬起一隻手,他輕輕捋著頷下那綹子山羊鬍子,倒不折不扣的受了他的大禮。
  一剎那,他那紅潤的面頰上,變幻出一片異彩,同於頭頂上呼嘯的長空,波譎雲詭,令人難以猜透!
  寇英傑直起腰來,正色朗聲道:「小可不知自量,自取其辱,老前輩不要見笑,」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無限遺憾的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匹他所深愛的坐騎,「這匹黑水仙已經是老前輩你的了,你老人家牽它去吧!」
  郭姓老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這麼說就對了。」說完拍打了一下身子,緩緩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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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29:14 |只看該作者
  寇英傑用無限依依的目光跟著他,內心浮起失去的痛苦,他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看著老人牽走他的愛馬。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出於他意外的,老人並沒有走向那匹黑水仙,卻是到了他自己的那匹雙峰駱駝跟前去,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按駝背,他身子已縱起來,四平八穩的坐在了駝背上。寇英傑怔了一下,趕上一步道:「老先生,這匹馬……」
  郭老人冷冷一笑道:「孩子,你又錯了!」他一面解著繫在駱駝頭上的絲絛,一面打量著寇英傑道:「我並沒有說白要你的馬,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可是,你老人家剛才還要用整箱金子來買這匹馬。」
  「那是剛才的事,小兄弟!天底下每一件事都會變的!現在我忽然又改了主意了。」說完他抖了一下絲絛,駱駝就起步前行。
  寇英傑呆了一下,趕上一步,道:「老前輩!」
  那老人沒有再回頭。
  漠地裡大風狂飆著,漫天風沙裡,疊入老人踽踽的孤獨背影。
  寇英傑一剎那間內心翻起了無比的感受與激動,就在這時他耳邊響起了老人如斷如續的口音,那是一首詩——「我今南行七里橋,為踐故人走天郊;三日之後黃昏渡,再圖西風馬上交!」
  郭老人順口吟出的這首詩句,雖是出聲不大,但是吐字清楚,每一個音階,都清楚的送進了寇英傑的耳膜之內,顯系內功中「千里傳音」之術。
  寇英傑心裡驚得一驚,在回味對方這首詩句涵意的當兒,老人的「沙漠之舟」可就去遠了。
  詩句的涵意至為淺顯,就連文學造詣並不深厚的寇英傑也能會意。那個郭姓老人,明顯的告訴他說,他此行將要往七里橋去會晤一個故人,三天以後返回,那時候希望寇英傑能在一處渡口等,二人再定深交。
  等到寇英傑把這四句詩的意思悟解之後,內心不禁湧起了一陣狂喜,再向老人去處看去,但見大風呼嘯的沙漠已成混沌一片,哪裡再有老人的身影,原本的一腔悵恨自愧。現在卻改變為無限的懷念了。憧憬著老人的風采,以及他那出神入化的身手,真使他內心興起了不能休止的激動與遐想。
  郭老人誠然是芸芸眾生中一個不可多得的奇人,一個風塵裡的異人俠隱,果然要是能得其垂青指點,必將受益不淺。這一次邂逅實在算得上離奇,對於郭姓老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他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郭老人那種不恃強凌人的風範,卻更屬難能可貴。
  他分明鍾愛著寇英傑的那匹寶馬黑水仙,也曾甘心出重金以購,然而當他獲知寇英傑也同自己一般的深愛著這匹馬時,他竟然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甚至於寇英傑自願雙手送上,他也不再思染指,這就是一種難得的俠士風範。
  坐在沙地上背倚著沙丘,寇英傑憧憬著老人的高風亮節,禁不住再次油然生了敬意。
  這片沙漠,在以往的日子,他也曾來過許多次,卻不曾見過老人的影子,甚至於從來也不曾聽人說起過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具有如此武功,如此神出鬼沒,雍容器度的人,似乎不應該這般默默無聞,這一點是寇英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他實在很累了!
  外面雖是漫天風沙,幾乎有天搖地動的傾勢,然而這方寸之地的沙丘背後,卻獨能享受一片寧靜。由死者那個瘦削的身子上,揭下了那塊完整的熊皮大氅蓋在身上,他興了濃濃的睡意。
  然而,就在他眼睛將閉還不曾閉起的剎那,目光掠處,卻發現一件奇怪的物件。那是一盞閃著瑩瑩白光的水晶瓶,似乎瓶頸部分還連繫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像是女孩子家懸掛在肉身的一件小玩飾,卻是十分珍貴可愛。
  它靜靜的擱置在沙地裡,映著天色閃閃放光。寇英傑彎身站起,走過去揀了起來,只覺得入手猶有餘溫,像是剛才脫離人身。他心裡一動,忖道:「一定是那個郭姓老人走得匆忙,遺落下來的東西!」
  是一個大小相同拇指,比拇指稍大一點的小小水晶瓶,細軟精緻的一條銀鏈子,巧妙的洞穿過瓶頸部分,果然是供為佩戴裝飾用的。寇英傑好奇的在手裡把玩著,只見那晶瓶雕磨得珠圓玉潤,十分可愛,瓶側有四個凸出的陽文,刻寫著「明艷動人」四個小篆,另有一行更小的蠅頭小字雕刻著「千里父相思」等字樣。寇英傑不經意的把晶瓶傾倒過來,頓時他發現到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只見小小的水晶瓶面上,像是浮現出一片濛濛的霧光,似有某種乳白色的液體,由瓶內漫過。就在這層白濛濛的霧氣完全澄清之後,瓶面上頓時現出了一個女子的全身形象。那是一個長髮,帶有幾分稚氣的明艷少女形象。
  寇英傑的目光,頓時就被瓶上佳人那股絕色的風華深深的吸引住了。
  的確是世所罕見的一個美女。長身玉足,明眸皓齒,朱唇厚薄適度,尤現出少女的風情萬種,那是人見人愛的一個年輕姑娘。
  雖說僅僅是出自匠工細心雕鑿,而塗以顏色的圖像,可是足足可以稱得上「精心傑作」四個字。
  畫中少女穿著一襲大紅的緊身衣褲,近胸以上卻披著一件百雀彩羽的小坎肩,長髮隨風,與肩後的劍穗共同飄浮著,說不出的一種嬌野不羈,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態。
  太美了,美得有點使他愛不釋手。
  當他再把晶瓶倒過來時,瓶面上又自浮現出一片茫茫的霧氣之後,瓶內佳人隨即消失,看上依然透剔晶瑩,不著絲毫痕跡。
  這般巧妙設計的一件飾物,即不以該水晶瓶本身價值,僅就晶瓶內那番雕刻,著色,已足可抵萬金之數;主人如果拋開市俗金錢價值觀念,作為隨身攜帶以慰相思的一件物件,那誠然更是「無價之寶」了。
  瓶上「千里父相思」那五個小字,不啻說明了瓶內所雕刻的那個絕色少女,與老人之間,大概是父女的關係。從而推想,這個郭姓老人該是如何疼愛著他這個女兒,以至於浪跡天涯之時,猶不忘攜帶著以慰對愛女的思戀之情。這番父女的真情,雖只是一種推想,卻極合情理。
  寇英傑自幼失怙,缺乏親情關愛,此刻睹物思情,憧憬著老人的愛女深情,一時深有感觸。他暗自責怪著老人的疏忽,竟然將這樣不該失落的一件物件失落了。不過他轉念一想,好在三日後對方尚約了自己見面,那時正可親手交還,為恐遺失,他就將這個晶瓶繫在頸項上,貼肉藏好。
  悵看了一天風勢,一半時還不會停下來,他實在疲了。
  那匹黑水仙徐徐走過來,唇間不住的打著噗嚕,卻也有些倦了。
  寇英傑拉過了馬韁,以之系纏在手腕上,隨即擁著那襲熊皮大氅,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風勢好像早已停了,寇英傑只覺得一隻手被用力的搖動著,耳邊且響起了馬鳴的聲音。寇英傑驀地睜開眼睛,才發覺到天已經黑了。這一覺睡的時間可真夠長,他張惶的站起來,四下看了看,天空是一片暗灰色,無數繁星點綴在初夜的穹蒼裡,且月色亦顯得分外明媚。陣陣的冷風襲過來,使他覺得遍體如冰,冷颼颼的,幸虧還有這一襲熊皮大氅,否則還真有點挺受不住。他勿匆由馬鞍革囊內找出了一份乾糧,胡亂的吃了一些,便翻身上馬。
  那匹黑水仙似乎早已養足了精神,渴望著放蹄一奔,以解除身上的寒冷。寇英傑方一翻身上馬,它已迫不及待的放蹄奔馳起來,此番奔馳較之先前又是不同,誠所謂「人有精神馬又歡」,這匹黑水仙一經放開了四蹄,真好比脫弦之箭,速度之快,幾令騎在它背上的寇英傑亦不禁為之駭然,當真有「日月千里」之速。
  月上中天時分,寇英傑發覺到已出了這片沙漠,橫在他面前的,是一處長長的溪水。夜月之下,水質清碧,明晃晃的水面,像閃爍著鱗甲蜿蜒前游的一條巨蟒。
  這條河是錫林郭勒河的一道支流,其源頭髮源處,正是頗負盛名的薩爾湖,溪流的兩岸,沃野寬闊,是有名的牲畜放逐牧野。
  寇英傑翻身下馬,在溪內掬了些清水飲用,聽令座馬嚼食著溪岸的野草。就在這時,他耳中聽到了一些異聲,在淙淙流水聲以外,他聽見了一些串鈴的聲音,乍聽時很像走方郎中手裡的那玩意兒,其實卻是扣結在牲口頷頸上的響鈴。原先只不過是很模糊的一種聲音的意識,不過轉瞬的當兒,那種聲音已變得十分清楚,顯著而錯綜。
  所謂「錯綜」那是因為聽見了別種的聲音——蹄聲。
  在這邊荒地方,任何一種非大自然的聲音,都算得上「特殊」二字,也都足以驚人,在這個環境裡,自然而然也就變得很敏感,一點點奇怪的聲音,都會使人很驚覺而加以留意。寇英傑直起身子來,順著面前這道源遠流長的溪水極目望過去,他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老實說,在這個窮荒僻壤的地方,這麼大規模的馬陣是很少見的。一共來了多少匹馬,一時還弄不清楚,不過第一批八匹坐馬,卻已經清楚在目。
  八匹大概同屬於一個顏色——黃色的駿馬,並成一橫列,以同樣快的速度,踐踏著溪邊鬆軟的淺草地,風馳電掣般的疾快,剎那間已臨近前。
  如非是八匹馬的頸項上,都拴著一串醒目銀鈴,單單只憑蹄聲,那是不易聽出來的。
  此刻,那些串鈴聲非但清楚在耳,甚至於已有些震耳了。月光之下,八匹同色的駿馬上,各自端坐著一個十分魁梧的漢子。
  八名漢子,看起來幾乎是同樣的高矮,也是同樣的姿態,同樣的衣著。
  每人一襲緞子的箭祆,那是一種關外不常見的衣服式樣,前大襟一角拉下來,露出祆裡子,老大的一塊皮裘。
  八個人臉上也都紮著同樣色澤的一根絲絛,夜色裡,寇英傑雖然看不清楚是什麼顏色,猜想大概是紫色的,緞質的衣料,映著月色閃閃生光。
  寇英傑同時也注意到,在他們每人坐鞍之前,各懸著一口細長微微彎曲的長刀,刀的式樣,甚至懸掛的地方也完全一致。
  在寇英傑驚奇的注視之下,這一撥八匹健馬,已自眼前風馳而過。那是很雄邁,整齊壯觀的一列馬步。如其說馬步的劃一令人驚訝,不如說馬上人的精神劃一更令人驚異。
  八個人不如說八「尊」人來得恰當,因為這些人看上去簡直就像木頭雕刻出來的一樣刻板,八雙鋒利的眸子,只注意著前方。他們豈能會沒有發覺到寇英傑這個人的存在?只是卻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就在寇英傑無限驚異的眼光尚未離開這八騎人馬背影的一剎那,他耳中卻又聽見了第二撥馬蹄的聲音。
  第二撥是四騎人馬,馬色大概是棗紅色的,馬上人的衣質,同樣屬於緞質,只是色澤較淺,每人頭上多了一頂同樣色澤的風帽,帽後飄著長長的兩根帽翎,月色下十分瀟灑。
  這四匹馬同先前的八匹馬一樣,風馳電掣的由寇英傑面前奔馳而過,給與寇英傑的感覺,只是驚鴻一瞥,除了驚奇以外,什麼都來不及思索。
  然而當他再回過頭來時,情形就更不一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面前又出現了兩匹馬,和一輛閃爍著金漆光澤的彩車。兩騎人馬,連同著這輛雙轅二馬的金漆座車,就在寇英傑回過身來的一剎那,已近眼前。
  首先映在他眼前的是馬上一雙神秘男女,男女二人,各人跨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之上。這兩個人可不似先前那兩撥人馬那般的刻板,也許是他們身負的使命遠較前行各人為重,或是身份不同。總之,就在他二人方一發覺到眼前寇英傑這個人時,兩個人情不自禁的同時扣勒住馬韁。兩匹奔弛正疾的坐馬,陡地收蹄,就地裡打了個圈子,牲口不住的打著響鼻,馬上男女四隻明銳的眸子,已經目不交睫的盯在了他的身上。
  寇英傑也因為這樣,才得較為清楚的看清了對方,顯然是兩個不同凡俗的人物。
  騎在左側馬上的那個男的,一身重裘,皮衣皮帽,月色下略可看出他生就一雙濃眉,眼睛雖不大,但是內蘊的精光,卻有灼灼逼人之勢。這人大約三旬左右的年歲,略嫌過長的一張面頰上刻劃著精明、自負、粗獷,即使不說一句話,卻也豪氣襲人。
  至於與他並騎一側的那個少女,顯然卻又具有另一種不同的風華氣質了。因為她是個姑娘家,寇英傑不好意思太仔細的打量她,可是看上一眼總是難免的。
  很標緻的一個女孩,二十歲也許多一點的芳齡,白瑩瑩的一張臉,包裹在一襲連頭帶身的狐裘裡,那麼清秀而微微揚起的一雙蛾眉,襯托著其下碧海也似的一雙剪水雙瞳。她身材很高,騎在馬上並不比那個男的矮多少,細細的腰肢上因為多紮了一條銀色的絲穗子,雖是狐裘,亦顯不出絲毫臃腫。
  隨著她撩起的纖手,揭下了頭上的那頂連衣皮帽,一蓬秀髮,雲也似的披了下來。她單手接著馬韁,讓胯下健馬繞了個快速的圈子,人馬已偎到了寇英傑正前方站定。
  就在這一雙白駒突然定身的當兒,身後的那輛金漆馬車,在車把式穩重熟練的收韁式子裡,也停了下來。雙方距離,約在三丈左右。
  寇英傑倒不禁為這突然的舉止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抬起頭,正好接觸到正面少女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帶著三分盛氣,七分嬌嗔的模樣,她瞬也不瞬的盯著看他,拿在右手上的那支雙股小皮鞭,很可能隨時都會向著寇英傑抽下來。寇英傑可不願再惹這個麻煩,像是理屈似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馬上少女原本像是要發火的樣子,不知怎麼回事,在她目睹著寇英傑這副老實樣子的時候,無形中竟然把原先那股子毫不講理的氣消下了一半,卻又並不太甘心,把一隻手叉在腰肢上,一副欲罷不休的神情。
  寇英傑心裡怔了一下,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值得對方這副樣子的打量自己。
  馬上少女繃著那張清水臉:「你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我?」
  「當然是你,」她說話時候嘴角牽動著,很俏皮的樣子,「難道我跟我自己說話?」
  寇英傑怔了一下,不太樂意的道:「我是走路的。」
  「廢話!」說時她霍地揚起了鞭子,卻是沒有真的抽下來。
  這時候一旁的那個男的,忽的帶過韁來。只見他濃眉一挑,盛氣凌人的怒視著寇英傑,冷冷道:「半夜三更,你站在這裡幹什麼?見了前行的馬隊,怎麼不遠遠的避開,你想死麼?」
  寇英傑不由得一時氣往上衝,可是轉念一想,一路上自己惹的事實在也夠多了,再者對方看來聲勢不小,何苦再生意外?這麼一想,他就吞下了這口氣,冷冷笑了一聲,往後又退了一步。
  馬上漢子怒聲喝叱道:「是誰要你來的?說!」
  寇英傑「哼」了一聲,道:「笑話,這條路莫非只有你們來得,我就來不得麼?」
  濃眉漢子一聲叱道:「你是想死!」死字出口,一隻右手陡的抬起,箕開的五指,像是一隻巨大的鳥爪,凌空向著寇英傑身上擊過來,頓時之間,空中響起一股尖銳的急嘯之聲。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另匹馬上的長髮少女忽然一聲叱道:「不可!」她陡地翻起一隻手,電般的疾快,就在那濃眉青年的手勢方才擊出一半的當兒,已搶先搭在他的腕子上。
  濃眉青年吃她這般的一阻,那隻手霍地改為向下一沉,空氣裡猝然響起了一股尖銳的風聲,竟把地面上一層泥沙刮起來,「刷啦啦——」濺灑得半空都是。
  那剩下的一半股掌力,雖是後繼無力,卻也其勢可觀,呼嘯一聲,直由寇英傑右肩側硬掃了過去。
  寇英傑身子晃了晃,一連退後了兩步,雖是隔著厚厚的一層皮裘,卻也使他覺得右肩上像是刀削了一般的疼痛,由此而視,對方青年掌上功力,該是何等驚人?一股無名之火,陡地上衝直起,寇英傑一撩大氅,甩上肩頭,正待發作的當兒,卻聞得一聲輕咳,傳自較後的金漆車座之內,並有一物件擊敲著車壁發出「碰碰」之聲。
  「孟能,你過來!」聲音發自車廂,雖不亮吭,卻吐字清楚。
  那個濃眉青年甫一聞聲,頓時面現肅然,恭應了一聲「遵命」,隨即帶馬過去。只見他一徑來至金漆馬車前翻身下馬,雙手抱拳道:「父親有什麼吩咐?」
  車廂內傳出一聲冷笑道:「來前,我是怎麼關照你們兄妹的?你在跟什麼人說話?」
  「這……」濃眉青年回看了一眼,道:「是個不關緊要的閒人!」
  「既是閒人,何必嚕囌,任他去吧!」
  「孩兒只是有點奇怪,想查問一下他的根底……」頓了一下,他才又道:「你老人家既然這麼說,就任他去吧!」說罷抱拳一揖,翻身上馬。
  車內人道:「慢著!」
  那個叫「盂能」的濃眉漢子忙自又跳下馬來,應了一聲:「是!」車內人道:「眼前是什麼地方?」「總壇第十一區,錫林旗部!」「是誰的管區?」「這個……待孩兒查看一下!」說罷他回頭,向著身後那個馬上少女招呼道:「小薇,你來一趟!」馬上少女應了一聲,那雙妙目在寇英傑臉上轉了一下,似嗔又笑的白了他一眼,遂帶過馬頭,匆匆來到了車前,翻身下馬。濃眉青年道:「爹問這塊地方,是誰的管區?那張羊皮鐵令圖可在你身上?」
  「在!」長髮少女答應了一聲,探手由身側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張羊皮,打了開來。濃眉漢子即由身上取出千里火,迎風一晃,亮出了尺許長短的一道火苗子,兄妹藉著火光的照耀,齊向那張羊皮鐵令圖上參閱。
  寇英傑停立一旁,反倒是冷落了。他原想就此抽身,可是眼前這一切無寧說引起了他極度的好奇,這伙子人到底來自何處?欲奔哪裡?他們是些什麼人?車子裡坐的那個人,又是什麼人?這一切的一切,在在使得他感覺到奇怪,一時反倒不想離開了。趁這個機會,他打量了附近一下,才發覺到前行的馬隊俱都遠遠的停下來,月色下,清楚在目。寇英傑再向金漆馬車後方打量,才發覺到車後某距離處,亦有兩撥馬隊,其人數式樣一如前行馬隊一般無二。
  這種陣勢,在冷寂的邊荒沙漠地方,可以說極為罕見,即使是附近蒙旗親王出巡,亦不見得有此排場。寇英傑不禁有些懷疑來人系官場中的當今大員了,可是卻又不像。他心裡正自匪夷所思,胡猜亂想的當兒,卻見眼前兄妹已收起了那張皮圖及千里火。
  那個濃眉青年隨即抱拳恭聲道:「孩兒已查過了,這地方確屬總壇第十一區,應該是『小五龍』的地盤。」
  車廂內那個人冷冷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哥兒五個來了沒有?」
  濃眉漢子跨出去一步,四下打量了一眼,道:「還沒有!」他退回來冷笑一聲道:「好大的架子,請示父座,是不是要召見他們問話?」
  車中人道:「歐陽天一向恭謹,豈能有此疏忽,況且事先已有指令給他,放火雷箭,即召他們來此回話!」
  濃眉漢子應了聲:「遵命!」隨即匆匆向馬鞍上取用物件。
  一旁的寇英傑在一聽見小五龍這個綽號時,已不禁心中一動,再聽見歐陽天這個名字時,更由不住怦然而驚。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個騎駱駝的郭姓老人曾告訴過他,自己殺死的那五個人正是「小五龍」,其中那個身披熊裘大氅,施展判官筆的為首匪人,也就是歐陽天其人。這麼一想,他立刻又聯想到那老人曾說過小五龍背後的厲害靠山那句話,他頓時對於車內那個人,有了一個概括的認識。起碼有一點可以認定,那就是來人絕不是官場中的人物,多半是黑道江湖中的一個極厲害的魁首人物,至於這個人到底是誰?卻又不是他所能想像的了。
  這些念頭,說來紊亂,其實在他腦子裡只不過如石火電光的一閃而過。
  即見那濃眉青年已由皮鞍內取出一樣物件,夜色裡寇英傑因距離較遠,看不真切,看上去彷彿像是一個筒樣的家什。只見那個濃眉青年拿到手中,向空舉了一下,即由其內「嚇」的一聲,連同著一溜子火花,噴出了一道朱紅色的刺目火光,看起來就像是正月裡玩的沖天火炮一樣,而且更能射高。
  眼看著夜色裡,這道火光足足射起有數百丈高矮,在空呈垂直上升,在上升的過程裡,並且發出一連串的爆炸聲,如此保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自消失。濃眉青年接連著又發出了兩枚,才把那個發射噴筒收起來。
  寇英傑不想距離他們太近,再者又恐自己新得的那匹愛馬黑水仙走失,乘這個機會,他悄悄走到愛馬身邊,翻身騎上。騎在馬背上,他向這邊打量著,反倒覺得看得更清楚,而且有一個好處,隨時可以策馬離開,憑著這匹黑水仙的腳程,只怕在場各人誰也無能追上。心裡去了一層顧慮,他樂得作出一副清閒的旁觀姿態,向著這伙子人遠遠注視。
  現場沉寂無聲,只有牲口打著響鼻,和刨動蹄腳的聲音,夜風嗖嗖,襯托著一天寥星和那彎靜靜的流水,現場氣氛,更似有說不出的肅殺。
  金漆車廂內的人不再說話,馬上的兄妹二人已似有不耐之色。那個長髮少女偶爾扭過頭來,向著寇英傑瞟上一眼,目光己不似先前的凌厲。
  遠處沙漠,在如銀的月色裡,輕泛著點點鱗光,天地交接處的那道長弧狀的分界線,卻是紫灰色的,卻有一片蒸騰,彌空而起的彩氣,緩緩的移動著,面向著溪水,你會發覺到這番景致太美了,也就是世人所傳誦的「海市蜃樓」那般說法了。這片靜寂的氣氛,忽然被一聲嘹亮的馬嘶聲所破壞了。
  循著各人的目光望處,遠處漠地裡揚起了一片灰沙,兩騎快馬,正自飛也似的向著這邊疾馳過來。不過是轉瞬的工夫,已奔臨近前,馬上兩個人,不待坐騎站穩了,即滾鞍下馬,張惶的奔向金漆座車前。其中一個留有繞口黑鬍子的人,向著馬上兄妹二人深深打躬,恭聲道:「總座車轡金駕已到,卑職等迎接來遲,萬請少君小姐不要怪罪才好!」說時二人已撲地跪倒,深深的拜了幾拜。馬上濃眉青年大剌剌的道:「歐陽天他們哥兒五個怎麼沒來?」
  「啟稟少君,」那漢子伏地戰瑟道:「歐陽天大哥與四位兄弟,已相繼遇害,屍體才經發現,在五里風沙漠地裡,屬下等正自糾合殘餘弟兄,目前正在緝拿兇手。」濃眉青年呆了一下,冷冷的道:「你二人叫什麼名字?」
  「屬下尉遲田!」
  「曹金虎!」
  「候著!」濃眉漢子隨即轉向車廂回話。
  這一次話聲很低,不要說寇芙傑聽不見,只怕就是車廂一旁,除去當事人以外,其他人誰也聽不清楚。車中人似乎用「傳音入秘」的功力,在與那個濃眉青年答話。即見那濃眉青年轉向伏在地上的尉遲田與曹金虎道:「總壇問你二人可曾接到了由總壇快馬發出的命令?」
  「這個……」那個叫尉遲田的漢子叩頭道:「接……到了……七天以前已經接到了!」
  「命令是怎麼說的?」
  「這……個!」
  「說!」
  「是!」那漢子跪直了身子道:「總壇訓令,要邊地十一區在三天之內集結成連鎖陣營,隨時聽令總座手令行事!並負責肅清這一帶地方,不許有任何外人涉足!」
  馬上青年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們可曾做到了?」
  跪在地上的二人,由不住的打了一個哆嗦。那個叫曹金虎的漢子,頓時搶白道:「回少君的話,屬下二人只是聽歐陽天大哥命令行事!」
  馬上青年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麼說,連總壇主的命令,你們也敢不遵了?」地上二人頓時臉色大變,連連叩起頭來。「屬下天膽也不敢違抗總壇命令,只是五位當家的忽然遇事喪生,一時亂了章法!」那個叫曹金虎的人還在拚命的解說,老大的兩個人,居然像小孩般的哭泣了起來。
  騎在馬上,遠遠注視的寇英傑看到這裡,心裡不禁大為不解,由伏地二人啼哭的模樣看起來,似乎將有什麼懲罰要加在他們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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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節

  短時的寂靜,只聽見二人涕泣之聲。這時馬上青年卻又到那個金漆車座前去請示了。對於車廂內的那個神秘人物,寇英傑內心充滿了好奇,他好幾次向著車廂內看去,都有礙於深懸在車窗內那襲金色窗簾,而難能一窺廬山真面目。這一次,他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看了過去。事情競是這麼湊巧,就在寇英傑目光方自看過去的一瞬間,正好起了一陣風。風勢雖然不大,卻也不能算小,剛剛好能夠揭開那襲深垂的車簾。就在那襲金色的車簾猝然揭起的一剎那,寇英傑銳利的目光,已經直視進去。在他想像中,車廂內那個人,既然生有如此大的一雙兒女,必然是一個十分蒼老的年邁老人了。
  事實上卻是不然,就在車簾揭起的一剎那;他所看見的,竟然是一個翩翩儒家仕子打扮的中年人物。雖然不過是驚鴻一瞥,可是這一眼他卻看得十分仔細,那是一個白面微留短鬚,看上去頂多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給他的感覺是:冷漠、端莊,略帶有三分木訥的體面讀書仕子。這樣的一個人,說他是紳士學子,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如果要說他是武林中黑道人物,可就令人難以相信。寇英傑的這些感想,不過基於一窺之下而滋生,隨著那扇窗簾的合攏,也就再也難以一窺對方的廬山真面目。
  他心裡正自在忖思的當兒,卻見那濃眉青年已領命回身,高聲向著伏地的兩名漢子宣道:「總座特別開恩,你二人謝恩速速去吧!」二漢子乍聞之下,幾疑身在夢中,呆了一下,才慌不迭的向著金漆車座頻頻叩頭稱謝,又轉過身來向馬上兄妹二人叩頭伏拜,行禮之後,雙雙站起來,搶躍上馬背,陡地帶過馬韁,急急策馬而去。
  旁觀的寇英傑,看到了這裡才不禁舒了一口氣,他原本認為這兩個人多少會遭受到一些懲罰,卻想不到對方竟然這麼輕鬆的就放過了他們,未免有點出乎意料。
  他似乎放心得太早了一點!
  就在尉遲田與曹金虎的坐騎,方自策出的一剎那間,就見那個濃眉青年冷笑一聲,右手二指陡然向外一探,雖然是夜色裡,卻仍然清晰的看見,自他一雙指尖,倏地飛出了一雙極為細小的銀光,細若牛毛的兩縷銀光,映著月色只閃得一閃,前行的尉遲田與曹金虎,已各自發出了一聲慘叫,雙雙由馬背上翻滾下來。
  月夜裡,遠遠只見二人在地上叫囂滾翻了幾下,便不再移動。倒是那兩匹失主的坐騎,仰首迎著夜月,發出類似無主的悲嘶之色,形景倍覺傷情。
  這番情景,看在寇英傑眼中,一時為之瞠然。
  卻見馬上那個長髮少女面色突變,含著責怪的口吻,轉向其兄道:「二哥,你這是幹什麼?為什麼要用『彈指飛針』取他們性命?」
  濃眉青年冷笑一聲道:「父親授意我全權處理此事,無威信不立,這是我們鐵家門的信條!」說罷他舉了一下手,大群馬隊連同那輛金漆座車,俱都開始移動,浩浩蕩蕩直向前面行進。
  現場只剩下兩騎人馬——寇英傑與那長髮少女。
  後者在車隊方自離開的當兒,徐徐策馬一直來到了尉遲田與曹金虎的屍身旁邊,她默默地無言低頭注視著地上兩個人,胯下坐馬頗不安寧的圍繞著兩具屍身轉著圈子,凌亂的蹄步,踐揚起朵朵黃塵。
  她忽然冷笑一聲,原本的些微同情變化為一種無可奈何的自嘲,手上的馬鞭子,無意識的揮動著,小蠻靴用力一磕馬腹,突地掉過了馬頭,迎面卻撞見了寇英傑。
  不知什麼時候,寇英傑也同時策馬來到了跟前。
  四隻瞳子接合的一剎那,長髮少女微微怔了一下,忽地帶住了馬韁。她蛾眉微揚道:「你!」
  寇英傑抱拳道:「寇某方才承姑娘之情,得免遭難令兄之手,在此先行謝過!」
  長髮少女眸子向前面的馬隊瞟了一眼,大概認為還追得上,也就暫放寬心。盯著寇英傑,她冷冷一笑,輕啟白齒道:「既然這樣,還不快走你的,我哥哥可不在乎多殺你這個人!」
  寇英傑這麼近看對方這個長髮少女,越覺她膚如凝脂,風姿綽約,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平視自己時,那麼冷颼颼的,面對著她的蓋世風華,真使得你情不自禁的興起一番自慚。所幸寇英傑先已在內心,對於這幫子人有了人格上的否定,是以對她的敬慕大大的打了折扣,否則在對方冰容艷姿前,將會覺得無地自容。
  平心而論,他活了這麼大還不曾與異性打過交道,漂亮的女人,也不是說沒有見過,可是十分出色的卻是不多。像眼前這個少女那等姿容,當真是畢生僅見。如果說拿來與他記憶所及的任何一個女孩子來比較的話,都有駕臨其上的趨勢,倒只有老人遺失的那個晶瓶上的美色佳人堪與一較,只是後者不過是空洞而抽像的一幅雕畫而已,白是缺乏真實的感觸。而眼前少女,卻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一個畢生少見的佳人。
  長髮少女臉上已微帶慍色,畢竟是「哪個少女不多情」,碰巧眼前這個寇英傑還不討人厭,她也就破格的沒有發作。「你這個人……」她眼波兒向著前面遞了一眼,回眸向寇英傑,笑嗔道:「你剛才說姓什麼來著?」
  「在下姓寇,寇英傑。」寇英傑抱拳道:「敢請問姑娘貴姓?」
  「這個……」仰了一下眼,她繃著微微的笑意:「你要問這些幹什麼?」
  寇英傑道:「姑娘如有忌諱,在下也就不再多問,不過適才聽令兄話中提到鐵家門,在下推想,姑娘必然是姓鐵的了!」
  長髮少女微微一驚,那雙妙目在他臉上一轉,頷首道:「知道了就記在心裡,你剛才說的不錯,這是個忌諱,無緣無故的說出來,可是給你自己惹麻煩。孤伶伶的一個上路的人,幹麼有好日子不過,給自己添麻煩,是不是?」
  寇英傑苦笑了一下,抱拳一拱,道:「謝謝鐵……」
  「你看,」長髮少女插口嗔著:「剛說你你就來了。記著,以後人前人後,千萬別提這個『鐵』字!」說到這裡低頭一笑,那雙略似含情的眼睛向著寇英傑看了一眼,「挺大的人了,這些還要我關照你嗎!」
  寇英傑怔了一下,臉上有些靦腆。
  「噫?」她忽然注意到那匹馬,「好漂亮的一匹馬!是你買的?」
  「不,是在下捉的。」
  「捉的?呀!別就是那匹叫黑水仙的馬王吧?」
  「姑娘猜對了,就是這匹馬!」
  「唉呀!我爹爹想死了這匹馬!」說著,她就跳下來,走過去細瞧著那匹黑水仙,又伸手愛撫了一下,臉上閃著極度的欣悅,「真美!真漂亮!」
  抬起頭她看向寇英傑,由衷的讚道:「你真是好福氣、聽說張家口馬市上懸賞萬兩銀子要買這匹馬哩!」
  「但是在下並無意出售!」
  長髮少女收回手,向前面看了一眼,忽然道:「光顧得說話,我要走了!」玉手輕翻,已拍向那匹坐馬的鞍沿,也就在她手面輕沾皮鞍的同時,嬌軀已雲也似的翻起,輕巧的騎上了馬背,那份利落可就不用提了。緊接著她右手一帶馬韁,胯下坐騎長嘶一聲,陡地調頭飛奔而去。可是那匹白馬方自跑出去丈許以外,她卻又突地勒住了馬韁,那麼俏皮而略似依依的回過頭來。
  四隻眼睛再次的交接之下,寇英傑不知怎麼的只覺得臉上一熱。
  「我還忘了問你,」她注視著他道:「你這是上哪兒去!」
  寇英傑說道:「還說不一定,打算取道入關!」
  「好!」姓鐵的姑娘含著淺淺的一抹笑靨,道:「也許咱們以後還會有機會見面。」把背後那頂皮帽子拉上來,像是逗樂又像是多情的,微微的擺了一下手,小蠻靴力磕馬腹。那匹神駿的白駒,馱帶著她臨別的情姿,一徑的去了。似是出弦的一支箭,卻是那般的醒目,在這即將破曉前的沉沉夜色裡,那般不著痕跡的去了。
  目送著她的背影,寇英傑有一種說不出的依依感覺。他到底並非性好漁色之人,當他的眸子轉回到地上的兩具屍體時,內心卻不禁又浮起了一絲傷感,和莫名的一番悲憤。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在他看來,眼前這兩個人,無寧是為他而死,如果小五龍不是死在自己手裡的話,論罪降罰無論如何是輪不到他們兩個頭上來的。鐵氏兄妹與金漆座車的那個神秘人物,無異的必是武林中黑道上的一股可怕的勢力。由方纔他所目睹的一切,進而推想,這鐵家一門,必然是黑道上一個極有威力的強大組織。
  金漆車座內的那個文士模樣的人,必然是這個組織的魁首,足堪認定,只是這些人,忽然出現在邊遠的沙漠曠野地區,又是有什麼作為?
  他雖然應該稱得上武林中人,畢竟他以往所過的日子太單純了。也許從今天開始,他已正式捲入了武林中複雜風險的漩渦裡,只是畢竟這些體驗在他目前看來,都還太陌生,太不習慣了。為了表示他內心的一些歉疚,他把尉遲田和曹金虎兩具屍體埋在了沙漠裡。
  凌晨的寒意襲來,他已把這個工作做好,身上由於勞動出力的緣故,反倒感覺出暖烘烘的。陡然間天光大瀉,東方原是魚肚白色的天際,剎那間著了大片紫氣,穹蒼裡立刻瀰散了強烈的晝光,他抖擻了一下精神,翻身跨上坐騎,認了一下方向,遂策馬順著這條河流一路奔馳下去。他腦子裡記得在接近上都不遠的地方,有個市鎮,叫做四郎城,適在上都河所經,頗有舟商之利,那裡有一處很大的渡口。
  事實上那處河渡,也是附近千里內外唯一的一處官渡。
  那麼郭老人詩句中所指明的黃昏渡口,必然是指的那個地方了。不知怎麼回事,自從前天與郭老人那次邂逅之後,老人在他的記憶裡,竟然留下如此深的印象,而每一次憧憬到老人形影時,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意,那是一種對故人的依念,竟然會安排在一個素無相往的陌生老人身上,的確是有些匪夷所思。
  黑水仙忘命的一程奔馳,在晌午時分,寇英傑已經遠遠看見了四郎城城廓的影子。
  在長久露宿風沙的艱苦行程之後,此刻首度接觸到人煙聚集的一處像樣市鎮,內心真有說不出的喜悅!
  四郎城在圍繞上都一連串的大小市鎮裡,算是很富庶的一個地方。
  市鎮雖然不算大,但是尚還整齊,商業也很發達,人種很雜,居民除蒙人回人以外,多數都是由冀、晉二省移居來此的漢人,流行北方的官話,是以寇英傑策馬進得城來,首先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這地方,他以前來過多次。
  市北有一塊招牌「九里香」,是個姓馬的回人開設的客棧,前面經營飯館,後院有兩排客房供人住宿。門面很小,長長的一間門市堂房,擺設著兩排白木案子,木案兩側放置著兩列長板凳。
  原來是白色的粉牆,早已為油煙所燻黑,就在半黑不白的牆壁上,橫三豎四的貼著幾張紅紙條,昭示著幾樣酒菜的名目。
  當然,這種地方要想吃什麼講究的東西,那是不可能,無非是大鍋燒烤的牛羊肉,還有一種用平底鍋烤出來的鍋餅和小米粥。能吃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寇英傑獨自個要了兩角酒,切了一斤肉,就著餅和粥吃了一個夠。
  他那匹愛馬由他親自陪著一個夥計牽到了馬槽裡,這樣他才安心的在棧裡歇息了下來。棧房裡睡的是火炕,倒是暖烘烘的。他雖然騎馬奔馳了大半天,倒也不十分疲倦,黃昏前後,他獨自牽著那匹馬踱出客棧,在街口一家專門釘馬掌的鐵匠店裡,為那匹愛馬黑水仙削平指甲,釘了四塊蹄鐵,又修剪了一下馬蹄上過量的毛,整個的梳理之後,這匹黑水仙看上去可就更神駿了。
  不知是誰看出了這匹馬的來頭,張揚了出去,頓時引起了許多好奇的人圍看。
  寇英傑拉馬步出時,身後跟滿了閒人,大家對於他這匹馬無不讚賞有加,甚至於還有一個專營馬市生意的人,毛遂自薦的上來與他搭訕,願意介紹一個人用五千兩銀子成交,而他本人卻要從中抽取一成的佣金。對付這些人,寇英傑只得耐著性子解說了一番,力言自己無意賣馬,後來問的人多了,他就乾脆否認這匹馬是黑水仙。這麼一來,果然打消了很多人的興頭。
  他騎著馬踏過了一條石板道,遠遠的可就看見了那道源遠流長的上都河。這道河源流自「沽源」縣境,繞上都而入熱河,為欒河上流,河面甚寬,為這地方唯一可行舟泊的河流,兩岸舟泊如雲,來往頻繁,貨商雲集之處,設有渡口,兩岸並有堆放貨物的倉棚,設有茶館,馬棚,人物閒雜,吵鬧亂囂得很!寇英傑察看了一下地方,無意在此逗留。好在他與郭老人的約會,是在明日黃昏,正好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供消遣。
  說到消遣,著實也沒有什麼地方好玩,這次他北出長城,深入大漠,實在說就是旨在這匹寶馬黑水仙,馬到了手,反倒覺得一身悠閒,有些無所事事的感覺。當然,在沙漠裡見識了很多事,也目睹了一些所謂的奇人。這些人,這些事,直到現在他還是諱莫如深,難以想像得透。無論如何,他卻是增長了見識,頗有不虛此行的感觸,至於明日即將見到的那個郭姓老人,他內心更是充滿了新奇與幻想。不可否認,郭老人必然是一個風塵中的異人,他那身出奇入化,高不可測的武功,的確令人神往,那種悠閒雍容的風度氣質,更令人由衷的傾慕。寇英傑下定了決心,暗許明日黃昏時分,果真要是見到了他,一定要好好結交這個人,就是他無意收下自己這個徒弟,也得要與他攀上一個忘年之交。想著想著,眼前已來到了江口,但見一艘艘帆船,停泊在岸邊,舟夫子正把盛裝在草袋裡的鹽包,一袋袋的抬到船上。鹽、鐵、皮毛,是這地方大宗的出口貨物。當然,最著名的一項產物,卻不為外人深知——那是黃金。包括沙金與山金,這裡儲量都很豐富。
  一想到黃金,倒使他意外的發覺到水面上的一艘金漆大船。那是一艘極具氣派,吃水量極重的雙桅四帆的金漆大船。其實,在他發現這艘大船以前,這艘豪華的大船早已吸引了上千人的注目。這些人在距離舟泊處的岸邊,集結成一片人潮,遠遠的向著那艘船注視著。
  這可又是一件不常見的新鮮事兒。
  寇英傑忽然發覺到這幾天的所見所聞,竟然比以往二十年的閱歷,就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更豐富得多。在昨晚那輛金漆豪華馬車尚未褪除記憶的此刻,再次的目睹著這艘更為鮮明奪目的金漆座船,確實使得他的內心激盪出一些不可名狀的遐思。
  這艘船就氣勢,排場,色澤,噸位,無論哪一項來說,都使得附近任何一艘船,黯然失色。也許是它的體積太大,吃水量過重,使得難以靠岸,非要停泊在江心不可。
  絢麗的陽光,照射在黃金色澤的船艙上,反射出五彩繽紛的漫天霞光,水面因以泛染出萬點金星,一江異彩。莫怪乎兩岸的這些人都看傻了。
  眾口紛紜,莫衷一是。有人猜說是帝王出巡,又有人說是蒙古親王入朝中原,路過泊舟,又有人說是某一巨商蒞臨,還有人說是留居關中的「金大王」來到這裡收購黃金了。抱持後者傳說的人最少,然而寇英傑卻以為這個傳說較諸其他各項都更真切得多。騎在馬上,他打顯著這艘金漆大船的結構式樣,只見船艙共分三層,當得上是名副其實的樓船。那些漆著金漆顏色的船艙,都配有雕著各式鏤花式樣的門窗,艙門處深垂著珠簾,難以看穿艙內的一切,船長七丈,寬三丈,當得上「巨舟」二字。
  寇英傑隨即又注意到,就在這艘大船的船頭與船尾甲板上各置有一個三足獸鼎,鼎面亦漆以金色,由鼎內裊裊冒著一股白煙。看樣子像是祭祀用的。就在這艘金漆樓船的艙面上,前後左右,每面都站立著一個身材偉岸的黃衣漢子。黃衣漢子腰間都紮著一根同色的絲絛,每人頭上戴著一頂黑皮便帽,空著兩隻手,卻不見攜帶兵刃,但有一副專一侍衛的神態,倒與昨夜那些開道的馬上漢子神態相似。
  一想到這裡,寇英傑由不住心裡怦然一動,初步判斷,昨夜的金車,與今夕的金船,他們之間可能是一路的,即使不是一路,也必然有著某種關聯。想念之中,即見那艘金漆大船之內,忽然湧出來了七八名青衣大漢,合抱著一條踏板,使之搭向岸邊,即見艙內步出一個身著藍色緞衣的矮瘦老者。
  這人生就的一雙三角眼,兩撇掃帚眉,後背微微上弓,偏偏兩隻手顯得較常人長了許多,直直垂在前面,襯著這人的一對招風耳,那副樣子簡直象煞是一隻猿猴。只是猿猴當然不會有這等雍容華貴的姿態。手上搓著一對虎眼玉核桃,瘦若雞爪的一隻手腕子,竟然佩戴著一隻碧綠碧綠的翡翠鐲子。
  寇英傑甚是納罕,他還是第一次見過男人戴鐲子的,由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
  即見那藍衣老人方自步出艙,大概礙於眾人的圍觀,有點不大高興,眉頭皺了皺,卻也無可奈何,嘴皮子動了一下,像是關照身邊人什麼話。他身邊一名黃衣漢子頓時應聲跑向後艙,須臾由後艙牽出了一匹紅鬃駿馬。
  黃衣侍者牽馬由踏板上走過彼岸,只見搭板上下搖晃著,兩岸眾百姓俱都發出了驚嗟聲。那個藍衣的矮小老人,卻緊緊的躡在馬後一齊步下踏板。
  寇英傑立刻發覺到老者身手不凡之處,他雖然像是有意作出一副十分仔細的神態,其實他足下卻穩健得很,一任踏板上下搖晃,那雙腳步卻像釘在踏板上一般的實在。
  人馬到達彼岸之後,黃衣侍者鞠躬彎腰的向老者告退,後者不耐煩的揮了一下袖子,遂即翻身上馬。面前人紛紛讓開,即見藍衣老人沉著一張雷公臉,霍的抖動繩索,胯下坐馬,已絕塵而去。黃衣侍者遙遙佇候著老者遠去之後,卻又現出一副大剌剌的模樣,兩隻手象趕雞也似的驅散著兩側的百姓,咳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才由踏板上踱回座船。那座踏板隨即又由原來的幾名青衣漢徐徐抽了回去,一切又回復到原有的樣子。
  寇英傑心裡一剎那間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只是,這些所聯想的事對他未說,實在也都是不關自己的閒事。所謂「事不關己」,人對於不關自己的事情,多半都抱著一種觀望的態度。
  返回到客棧以後,天已經黑了。安置好了他那匹黑水仙以後,他轉到前面飯館用飯。首先人目的是店前所拴著的四匹棗紅色的大馬,馬的狀態以及其上的鞍轡、扣環,看起來好眼熟。再向店內食座上一打量,內心禁不住又是一動,原來裡面已先有四位貴賓在座。這四位客人一入目光,頓時使他聯想到昨夜所見到馬隊中的四個人。雖然那時是夜晚,僅僅憑著月光看不清楚,可是這四人的衣著、神態、服式以及拴在店外的四匹馬,都使他確定這四個人必是追隨那輛金漆馬車的馬隊之一。這一點,他確信不會認錯。
  店掌櫃的對於這四個人很是巴結的樣子,擺了滿桌子的菜,開了一罈酒。
  「酒能亂性」,這句話真沒說錯,也許是多喝了幾杯酒,也許事情做得很順利,反正眼前這四個傢伙囂張得很,完全失去了昨夜寇英傑所見時的那種謹慎刻板的風度,變得很是放浪形骸。
  除了這四個人以外,另外還有幾個客人在用餐,大概礙於眼前這四個人聲勢,都遠遠的坐在一邊。座位本來就不多,如此一來,寇英傑只好在靠他們很近的一個位子上坐下未。
  四個人高談闊論著,杯到酒干,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寇英傑的來絲毫也不曾引起他們的注目。於是,寇英傑根本無須注意傾聽,很自然的也就聽到了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一個紅臉塌鼻漢子的聲音最大,樣子也最囂張。這時只見他大口吃了一塊肉,干了半碗酒,大大的吐了一口氣,操著很濃重的關西口音道:「總座吃肉,咱們喝湯,這『禿子跟著月亮走——沾光』!」話出聲,仰起脖子,情不自禁的大笑起來。
  他對面一個黃臉漢子頻頻點頭,由鼻子裡走出「哼」的一聲。
  「這叫走運!」他慢吞吞的說:「誰看得出來,一個乾癟的糟老頭子,會是名聞西北的『金大王』?他這麼一死,西河兩個礦場,可全落在了咱們頭兒手裡了。聽說他那兩個礦場,一年能產整車的金子!這不是飛來的一大筆財富嗎,活該咱們頭兒走運。」
  另一個矮個子忿忿道:「你也別說,這個金大王那身本事還真不賴,要不是我們頭兒親自出馬,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紅臉大漢道:「那當然,他要是沒兩手,能在西北道上混到今天?」
  「這老小子聽說發大財啦。」
  「聽說……」矮個子把身子向前傾過來,一隻手遮著半邊嘴道:「聽說咱們頭兒早年就是叫這個老小子給逼出西北地面,而且在這個老小子手上吃了苦頭,所以這一次咱們頭兒是決心要面子來的。」
  「豈止是要面子?」紅臉漢子笑道:「簡直是要命。」
  矮個子說話似乎比較保守一點,而且並不似其他三個人那麼樂觀。
  「話可是說回來了,」他聳著眉毛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道:「你們看出來沒有?咱們頭兒,自從七里橋回來以後,可就沒下過那輛馬車。」
  七里橋這個地名好熟,寇英傑心裡一動,可就由不住聚精會神的往下面聽了下去。
  紅臉大漢一怔道:「怎麼,你是說咱們頭兒受了傷?吃了那個老小子的虧?」
  「我可不敢那麼說,」矮個子趕快的否認,並且加以解說道:「我只是覺得,頭兒臉色不對,一回來就上了車,到現在都沒有下來過。」
  另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瘦漢,立刻加以證實:「對了,」他說:「你這麼一說,還真有點道理,不知道你們注意沒有,大小姐親自拿著痰盂進去,出來的時候,車把式老侯看見了,痰盂裡的都是血。」
  「啊!」紅臉漢子道:「是聽有人說,誰也沒有看見。不過大小姐倒是哭了!」
  「媽的!還真有這種事?」黃臉大漢揚著眉毛,眼睛發直的猛搖著頭,說道:「憑咱們頭兒那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居然會在那個老小子手裡吃了虧?這……這話,我實在不敢相信。」
  「老哥呀,這話可不能說滿了,」矮個子左右看了一眼,聲音放小了道:「你忘了咱們頭兒過去怎麼關照我們的?」
  「怎……麼關照的?」
  「頭兒當年不是說過了嗎,他平生有三怕,其中之一,可就是這個老駱駝。」
  老駱駝三字一經入耳,鄰座的寇英傑,陡地打了一個寒顫,由不住內心大大的跳了一下,他連飯也不吃了,急著一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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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座的三個人,聽了那個矮子的話,似乎陡然記起來,一時都呆住了。
  紅臉漢子點著頭道:「對了,你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了,咱們總壇主的確是說過這句話,可是話可得說回來,那是當年呀!」他嘿嘿一笑,又干下半碗酒,還把空碗翻過來,亮給在座每個人看,很海量的氣派,「無論如何,那個老小子,這一次可是栽在我們頭兒手裡,這就叫一招還一招!」寇英傑坐在一邊,只覺得脊椎骨裡向外面直冒著冷氣,他臉上的神色都變了。
  他心裡急欲想知道的一句話,終於有人代他問了出來。「那個老小子到底死了沒有?」問話的是一直很少答腔的那個瘦子。答話的仍然是那個矮個子:「詳細情況誰也不知道,頭兒獨自個一個人去赴的約,連少爺小姐都沒跟著。不過少爺私下傳的話,說是頭兒已把那個老小子給料理了,這話當然可信。」「當然……當然,」紅臉漢子點著頭,說道:「咱們少爺這個人,我是最清楚,平常雖是目空一切,可是,說話最實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說把那個老小子給幹掉了,準沒有錯兒。」
  「可是,屍首呢?」瘦子挑著眉毛道:「人死了總得留下屍體呀!總不能說他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吧?」
  「這個……你也別慌,」紅臉漢子很自信的道:「少爺已經帶著人找下去了,而且大船上的鷹九爺聽說也出來了!」
  矮子小聲道:「鷹九爺聽說是為了瞧老爺子的傷來的。這話可不是我說的,也是老侯傳出來的。」
  老侯是那輛金漆座車的車把式,是以很多事他獨能先知。
  「老侯又是聽誰說的?」
  「是聽小姐說的。」矮漢子斟上半碗酒自己幹了。他冷冷一笑道:「無論如何咱們老闆這個仇是報了,對方的地盤也奪到手了,他老人家那身本事就算受了點小傷也不要緊,咱們哥幾個論功行賞,每人十兩黃金落在了腰裡,卻是實情。」
  「對了,」紅臉漢子呵呵笑道:「當樂且樂,吃了飯咱們邀上老馬,叫他帶咱們找娘兒們去。」一提起這檔子事,大家都樂了。
  話題可就由方才較嚴肅的一面一轉而變為風流的男女之事,越說越不像話,聽到後來簡直下流得不忍卒聽。寇英傑實在聽不下去,再者他憂心如焚,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焉能再坐下去?匆匆站起來會了帳,步入後面客棧。他的心似乎是破碎了般的痛苦,一雙腳步也似較先前大為乏力。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對於一個可敬的老人的猝逝而感到傷心、沉痛、遺憾和無比的惋惜。返回到客房裡,他沒精打采的坐在土炕上,心裡燃燒著一種說不出的悲痛和憤恨。雖然到目前為止,他並不能認定方纔那四個人所說的那個「老駱駝」就是他所認識的那個郭老人,然而他隱約感覺到他們所說的那個人就是他了。他所以有這般感覺,是因為把「黃金」、「駱駝」以及老人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加以連串,進而聯想推理的結果。有了這麼許多的因素,「老駱駝」就是郭老人幾乎已成事實,最後只等待著事實的呼之欲出。
  土炕被烤的熱烘烘的,然而他的心卻似冰般的寒冷,內心更沒有一點點灑脫的意識。其實郭姓老人與他交往,不過是那麼的淺,似乎不應該對他有如此深的依戀情誼,然而這種莫名其妙的情誼就是這麼奇怪的產生了。這兩天以來,每當他一靜下來的時候,他總會情不自禁的想到這個人!每一次,總會在他內心留下一些興奮,一些希望與不著邊際的幻想。
  長久以來,「希望」一直是支使著他生命更趨於堅強的一種原動力。現在,當他正為著他未來補織成第一個美好的希望時,卻不幸這個希望剛剛開始萌芽的時候,竟然就遭到了無情的摧殘打擊。想到那個不幸的老人,他一時黯然神傷。
  由方纔那些人的閒談對話裡,他大概可以確定幾點事實。一:郭老人大概有「金大王」這樣的一個綽號,他有兩處盛產黃金的礦場,產量甚豐,但是,這兩個礦場,目前已可能落在了他們手裡。二:郭老人與金漆馬車內的那個鐵姓黑道魁首,早年結有怨恨,姓鐵的當年曾是郭老人的手下敗將,並被郭老人驅出眼前勢力範圍,鐵姓此番前來,目的乃在洗雪前恥。三:這次赴約的結果,雙方見面的地方在七里橋,金漆馬車內的鐵姓黑道魁首,雖然帶了這麼多的人,但是他卻恪守著武林中的規矩,並不以多為勝,雙方赴約的時候,除了雙方當事人本人以外,並不曾有任何第三者在現場,似乎可以說是一場很公平的比鬥。四:比鬥的結果,郭老人輸了,而且輸得很慘。聽他們的口氣,很可能郭老人已經喪失了性命,而姓鐵的那個黑道魁首自己卻也受了傷。傷勢據他們說雖然並不重,可是寇英傑私下判斷,必然很嚴重,只是並沒有性命之危。最後的一點結論是,郭老人雖然被稱為是死了,然而卻多謎結,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的屍體還沒有被發現,目前正在搜索之中。
  把整個過程做了一番推理的思索之後,寇英傑立刻覺得茲事體大,自己應該馬上有所行動。如果郭老人已經死了,那麼務必要找到他的屍體,看看是否有機會為他運交故里,也算做了一件俠義之舉。如果郭老人僥倖沒有死,那麼更應該對他伸出友誼之手,在他危弱之際,救助他脫離險境,也算是成全朋友之義。這麼想著,他越發覺得應該立刻付之以行動。
  他匆匆把身子收拾了一下,拉開風門,步出室外。迎面就見一個小二端著一壺茶,剛要向自己房內走來。寇英傑道:「快去把我的馬牽出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小二答應一聲,回頭就走。
  「慢著!」寇英傑喚著他道:「你知道七里橋怎麼一個走法?」
  店小二翻著眼皮驚異的道:「客官,你老這麼晚了,還要去七里橋?」
  「不錯。」
  「往南裡走!」一面說那個店小二跳上一個台階就著眼前懸著的一盞燈籠趾腳往外面指著,「順著這條石板道一直走,出了南城向右拐,直走就對了。」
  寇英傑點點頭道:「有多遠的路程?」
  「啊,遠了!」他說,「就算爺的馬快,恐怕來回也得六七個時辰!」
  「我知道了!快備馬去吧!」
  店小二答應著回去備馬,寇英傑匆匆來到了店門口。他身子方自踱出門外,只聽得蹄聲得得,遂見大群馬隊舉著火把由眼前奔馳而過,沿街兩側湧出很多閒人爭看熱鬧,緊跟著一輛雙轅二馬金漆座車,遠遠的疾馳而來。四個輪子咕嚕嚕輾著石板道,加以馬蹄聲,真有驚天動地的聲勢。
  寇英傑頓時吃了一驚,因為這輛金漆馬車,正是前夜所見的那一輛,至於前次所見的那個鐵姓黑道魁首,是否仍在車內,因礙於那襲深垂的車簾,卻是不得而知。
  一行人馬車輛,行經鬧市也不減速,剎那間已自門前呼嘯而過,直向江邊而去。
  等到這輛車子去了甚久之後,才又聞蹄聲得得,卻見兩騎白馬風馳電掣的來到了近前。騎在馬上的一雙少年男女,對於寇英傑來說尤其不覺得陌生,只須一眼,馬上就斷定,正是鐵氏兄妹。那個男的身披重裘,濃眉大目,氣宇軒昂,正是以彈指飛針殺人百步之外的鐵孟能。那個女的,似乎有點惜容的樣子,在她那張賽月欺花的漂亮臉上,多加了一襲紗帕。雖然如此,寇英傑仍然一眼就認出了她,「鐵小薇」,他心裡輕輕的喚叫了一聲。
  對方鐵氏兄妹似乎緊躡前行的金漆座車返回,馬行如飛,給人的感覺簡直是不及交睫,就在各人乍聞蹄聲,抬頭驚見的一剎那,兄妹二人已自眼前奔弛而過。由於寇英傑前次與鐵小薇的一番邂逅,多少留了些好感,他也就難免對她多看了幾眼。
  眼睛是靈魂之窗,是給人最敏感和直覺的地方!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因素,也許是心電的感應吧,總之,就在對方馬匹由店門前馳過的那一剎那,馬上的鐵小薇忽然妙目一瞟,四隻眼睛已經接觸到了一塊。
  鐵小薇的馬原已馳出了甚遠,她竟然陡地猛勒韁繩,胯下白馬長嘯唏嚦嚦一聲,人立前蹄打了個圈子。藉著這個機會,鐵小薇已把遙遙停立在店門前的寇英傑看了個清楚。
  寇英傑心中方自一怔,卻見鐵小薇已然繼續策馬綴上其兄快奔而去。
  儘管是那麼匆匆快速的一瞬——驚鴻一瞥,而寇英傑卻獨獨的體會出她掩遮在紗帕之內的美麗笑靨,「此時無聲勝有聲」,像是在說:「咦,你也來了!」或者是:「姓寇的,我看見你了!」寇英傑臉上不知怎麼回事的紅了一下,下意識的感覺到有些恐慌,趕快的把身子轉了過去,等到他耳朵裡已完全聽不見蹄聲,才又轉過身子來,前面的人馬已完全消逝無蹤。現在他已完全可以斷定,江邊上那艘金漆座船與剛才的金漆座車是一路的,事實上金漆座車內的鐵姓黑道魁首,也必然就是那艘金漆大船的主人無疑。
  這批人馬原般班師轉還,又是什麼意思?是否代表了完成任務的意思?
  他們的任務又是什麼?他忽然想起了晚飯時聽到那四個漢子所說的一切,不禁心裡猝然一驚。這一剎那,他忽然覺得如其盲目的撲向七里橋,倒不如先向金漆大船上打探消息的好,因為前者純係捕風捉影,而後者卻比較實際些,可以立刻知道郭老人的遭遇與下落。
  是時店小二已把他的那匹愛馬黑水仙牽到了近前。冠英傑向他擺了擺手道:「不用了,你再牽回去吧!」店小二看著他傻了臉,直翻著白眼兒。
  就見先前在飯店裡高談闊論的四個漢子,匆匆趕出來,慌不迭的翻身上馬,亦循著前行人馬去處趕去。
  店小二嘴裡嘟嘟囔囔的埋怨著把馬又牽了回去,寇英傑卻獨自個仍然停立在門前,他還在等著要看一個人——鷹九爺!這個名字,他還是由方纔那四個人嘴裡聽來的,而且猜想著就是大船上下來的那個矮瘦長臂,如同猿猴模樣的老人。這個人的身份他目前還不知道,但猜想必然是一個極有份量的人物,這一點只須回想他下船時那副神氣活現的模樣就可知道。就寇英傑所想,這位鷹九爺的離開,必然是負有非常的任務,可能與馬車內的鐵姓人物有關,也可能與生死不知的郭老人有關。
  現在所有的人都回來了,惟獨這個鷹九爺還不曾回來,那麼又意味些什麼?在門口站立了很久,他又想了很多事,直到深夜了,他才悄悄的轉回客房。
  他的心再也難以安寧了,反覆的思索著這件事,內心是愁雲密佈。
  房間裡的那盞孤燈,緩緩的搖曳著,他癡癡的看著搖動的燈芯,心裡對於這一趟沙漠之行,頗是後悔。如果一開始根本就沒接觸到這件事,也還罷了,妙在自己與這件事以及雙方的人都無所牽聯,但是卻造成了必欲插手其間的情勢。
  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對於那郭姓的老人太過關心的緣故。
  他決心要冒險到那艘金色大船去一趟,查一下金馬車內那個鐵姓的怪人,到底是什麼路數,以及郭老人的生死謎結。這個問題一時不解開,他一時也得不到安寧。
  遠遠傳來了梆子聲——三更三點。
  寇英傑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把燈光撥暗了,然後悄悄步出客房,只覺得迎面吹來一陣風,砭人骨髓。這陣風使得他頭腦清醒了不少,隨即展開輕功提縱之術,倏起倏落的翻出棧外。
  這一帶民房建築得甚為低矮,牆沿也遠較中原一般建築為寬,以寇英傑輕功而論,自是游刃有餘,很輕鬆的已經翻縱出數里許以外。由於白天他早已勘察好了地勢,此行是輕車熟路,四郎城本來就不大,用不了半盞茶的時間,他已來到了渡口河邊。
  夜色裡,打量著這條上都河的河水,就像是一疋白緞子那麼的柔和皎潔,迤邐的拉出去,一瀉千里。寇英傑站定了身子,仔細地打量著河面上,霍然看到了那艘氣勢磅礡的金漆大船。
  這個時候,萬籟俱靜,尤其是附近民風淳厚,一般百姓慣於早睡,是以目光四顧,一片黑黝黝的,不見一點點燈光,惟獨那艘金漆大船例外。
  大船上亮著燈光,遠遠看去,極似一座龐大的水面排樓,金色的漆與擦磨得刺目的銅器鐵器,交織成一片奇光燦爛的玄光,由是映襯在水面的倒影,也就更是多彩多姿。
  寇英傑自忖著輕功不弱,如果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未嘗不能登上大船,可是他覺得還是穩重一點的好。這條大船是泊在河中心的,除了大船本身拋入的一雙大錨以外。最主要的還有幾根纜繩和渡口岸邊相連結。寇英傑幾經盤算下,覺得正好借此渡身。
  當下他就試圖著以雙手垂吊著纜繩,極為迅速的把身子向大船欺近過去。
  他所以選擇這種進身的方法,是因為這是大船上燈光較暗的一面,船的斜度,遮住了月光的光線,正好構成了一面陰影。
  寇英傑兩手交替著接換前進,卻把雙腳夾著繩索,活像是一條蛇般的輕巧,很快的已來到了大船邊。他定下身子來,傾耳細聽了聽,隨即雙手一拉一彈,陡然把身子彈起來,活似一隻夜鳥般的,己騰上了大船船身。他身子方自向艙面一綴,還來不及喘上一口氣的當兒,猛可裡背後勁風襲項--這是很明顯的有人攻擊的現象。
  寇英傑猝然一驚,身子倏地一個倒翦,方自看見一個黃衣漢子,施展著一口回族人慣用的月牙彎刀,向自己撲到。那口刀其時早已夾著一股凌厲的劈空之聲,劈向他的面門。
  刀鋒入臉,其間的距離不及一寸,寇英傑即使想抽出身上的緬刀已是不及,急切之間他雙手迎著刀的兩側,霍地向當中一擊,「啪」的一聲,已把對方這把月牙刀夾在雙掌之間。
  那人神色一愣,就在這剎那間,寇英傑已飛起右足,配合著他身軀旋風般的一個疾轉,這一腳不偏不倚的踢中在這人左面太陽穴上。
  這一腳力量不小!直把那漢子踢得向側面倒了下去。這麼大的一個人,連帶著他手裡的那口刀,如果一下倒在船板上,必將發出很大的聲響。寇英傑當然想到了這一點,是以就在那漢子身子方一倒下的一剎那,他身子陡地向前一欺,同時右掌突出,猛地抓向這人背後。
  說是「抓」,其實也附帶著「擊」,只聽見「砰」的一聲,正好擊中這漢子背後的「志堂穴」上,這人鼻子裡吭了一聲,頓時閉過氣去。寇英傑另一隻手,迅速的把這人手上的刀接過來,另一隻手緊抓這人的背後,就像提行李一樣的,把他提到了一旁黑暗角落裡。
  雖然動作夠快,卻也禁不住心裡通通直跳。須知道這條船上的高手如雲,莫說那馬車中的鐵姓黑道魁首,就是那一雙少年兄妹,只怕自己也遠非其敵,至於是否還有別的高人,可就難以忖測了。
  他站在暗角裡稍微的定了定心,就便打量一下大船的形勢。還算好,這面右舷,除了被自己制服的這個人以外,還不見其他守衛的人。但是,在大船左舷,以及艙前後舵等地方,似乎可以看見人影的走動。
  他計算著這三面必然有人守衛,自然不必無故招惹,這條船外觀已經夠大,在裡面看起來更是龐然大物,寇英傑活了這麼大,還是生平僅見。
  船高數丈,共分三層閣樓。那種建築得十分精緻的飛簷碧瓦,雕欄畫角,在四周內外的燈光烘托之下,益發顯得氣象萬千,景致如畫!
  河面上夜風習習,吹得畫角上的幾串風鈴滴溜溜的轉動著,發出十分悅耳的和諧聲音。寇英傑注意到第一第三兩層閣樓上燈光大都熄滅,只有第二層閣樓上燈光輝煌。
  燈光是由正中的大艙間裡外洩出來的,大艙間的四周有一道迂迴的圓圈畫廊,畫廊四周,垂散著如煙如霧般的大幅紗幔,和一溜十來盞六角形的琉璃吊燈。
  所幸在畫廊與大艙之間有重重的帷幄隔離,否則寇英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猝然攀登。
  江面上冷風颼颼,那些紗幔被吹得浪花似的飛捲,飛鈴叮叮,檣櫓吱吱。夜月,晶燈,紗幔,江水……匯成一氣,給人一種冷森森的淒涼感覺。
  寇英傑藉著這些掩護,已經來到了畫廊。他身子方一站定,頓時就聽見了那間大艙內有人正在說話,說話的聲音不算低,只是如非細心的去聽,卻也不容易聽得清楚。
  寇英傑第一步工作是把身子伏下來,蛇形前進。等到他身子欺近到當中大艙間邊上,才藉著一根紅漆大柱的掩飾,徐徐的站起身子。
  大艙間內顯然燈光很亮,但是這些強光,卻是由正面敞開著的兩扇空花格門內洩出的,至於其他三面,雖有落地的空花格扇,卻礙於艙內垂掛著的大幅厚緞的幔簾子,而無法得窺究竟。
  這時候寇英傑已可清楚的聽見裡面的談話聲音,似乎有男有女。寇英傑再次的把身子伏下來,緊緊的把臉貼在艙面上,這麼一來,透過幔簾的下擺空隙,可就使得他窺清了大艙內的一切。
  那真是驚奇的一瞬。船艙內的一切陳設擺置,非但華麗,而且雅致,稱得上是琳琅滿目。目光所及舉凡一書一畫,一瓶一架,無不名貴華麗,而又精緻文雅,擺設的地方,更是恰到好處。
  當然,這些並非是使寇英傑驚奇的原因,真正使得寇英傑驚奇的卻是這間華麗的大艙內的幾個人。包括他所見過的鐵氏兄妹在內,這間大艙內一共是四個人。前此,在馬車內為寇英傑所見的那中年文士也赫然在目。除了這個中年文士以外,另外還有一個年在四旬左右,身著素裝,冷面如霜的女人。
  鐵氏兄妹在寇英傑來說,已見過數面,倒是那個文士裝束的鐵先生與這個冷面如霜的女人,是他所要觀察的對象。前此在馬車上,得見這個黑道魁首時,不過是驚鴻一瞥,只大約的看了一個輪廓,未得細看,這時才算看了一個仔細。只見這個人年歲約在四十與五十之間,穿著一襲藍色緞子的長衣,白面,長眉,大耳,細目,下巴上留著一絡黑色短鬚,看上去確實相當的儒雅。
  這人頭戴著一頂十分舒適,外表亦極其隨便,式樣卻甚美觀的便帽,在帽子前面正中,鑲著一塊閃爍著藍光的寶石結。這塊藍色寶石結子,和他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一個戒指色澤如一,對稱得很調和,這些映襯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益增富貴與華麗。記得前次寇英傑看見他在馬車上的一瞬,給他的印象是神情並茂,風度翩翩,然而這時看上去,他似乎已失去了內蘊的那種風采。
  說得乾脆一點,現在的他,看上去很脆弱,很疲倦,白皙的面頰上絲毫不著笑容,倒是有三分的病容。只見他整個身子,鬆弛的斜向椅背上,如非背後墊著一個繡枕,這種鬆弛的神態將更為顯著。
  這時只見他探著右手一隻袖子,露出一隻白皙的手腕擱在椅子上,正在接受那個素裝婦人一種特殊手法的推拿按摩。
  至於那個素裝婦人,當然也在寇英傑注意之列。那婦人梳著高雅的疊螺髮型,寬寬的額頭,柳眉,微呈三角菱形的一雙眸子,挺直的鼻樑,下面是薄薄的兩片嘴唇。也許她也同於那個鐵姓黑道魁首一樣,她的實際年齡絕對不止這個歲數,只是看上去她只有三十七八,頂多四十的年歲。
  這個年歲的婦人,雖已屬中年,卻仍有一種遠非少女所及的成熟風韻。
  舉凡一顰一笑,或是深情的一瞥,都能給予人一種很深刻的領受。如果再具有相當姿色的話,還是相當有魅力的。眼前這個婦人,老實說,是具有這般姿色的。只可惜,她那張素臉上,卻顯不出絲毫笑容,好像是陳列在蠟人館的一尊蠟像,雖美麗,卻陷於死板,但是,卻並非做作,那是她天生具有的一種神態,也是別人所想不透而無法模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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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32:00 |只看該作者
 總之,當你看見了她之後,再去看那個鐵姓奇人,你會覺得他們兩個人很相配,豈止是相配,簡直是天生一對,地生一雙。至於他們兩個人是否真具有夫妻的關係,寇英傑卻難以忖測。
  寇英傑似乎一眼已可斷定,那個藍衫鐵姓奇人正是那雙少年男女的父親,這是由他們外貌上看出相似之處,但是同樣的再以之來審視那個疊螺髮式的女人,寇英傑卻難以窺出他們之間有任何相同之處。
  大艙間裡懸吊著三盞光度極強的六角晶燈,另外在鐵姓奇人身側,左右各豎立著一盞高架的站燈,飽浸松脂的燈芯,燃耀著青碧的火焰,光度原已甚強,再襯著那個雕刻著空花的水晶罩子,遠看過去,極為酷似一雙光芒四射的明珠。
  那個婦人左手捉住藍衫人右手的衣袖,分出一雙纖纖手指,上下來回的在藍衫人腕上經脈處移動著。寇英傑忽然發覺到一種很奇怪的現象,他看見每當那婦人雙指由上向下移動的時候,就在那藍衫人的右手腕脈處,現出來兩道黑色的經脈,而在婦人二指移開之後,又恢復如常。隨著那婦人的手指,那兩道黑色的經脈時隱時現,確實顯得很怪異!
  至此,那姓鐵的藍衫人鼻子裡才開始發出了低沉的呻吟之聲。他像是忍受著一種極度的痛苦,這些可由他緊緊蹙著而不開展的一雙眉頭上看出。如此數十下之後,藍衫人收回了右手,又換上左手。那婦人一如前狀的照樣擺制著。寇英傑注意到這婦人處理這種工作極為輕鬆。
  漸漸的在她臉頰額面上,隱隱的已沁出了汗珠。
  鐵氏兄妹也都相繼離座,站立在藍衫人身邊,面現關懷的注視著。
  藍衫人忽然「哼」了一聲,點頭道:「好了,你先歇一會兒吧!」女人微微頷了一下頭,退後幾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一面抬起手,用袖子輕抹著面上汗珠。
  鐵小薇道:「爸,我來試試看!」說著就想動手,可是藍衫人卻搖頭阻止住她的動作。
  鐵小薇道:「這種手法我也會,讓我試試看吧!」
  藍衫人冷冷一笑道:「你以為這是好玩的麼!我知道你的內功已有些成就,只是這種『霹靂指』功如果運施不當,非但對我無功,反過來卻對你本人有害!」
  鐵小薇噘了一下嘴,眼睛向著那淡裝婦人看了一眼,不大樂意的道:「她沈亮君都可以,我難道就不行?」
  藍衫人怒道:「無理!你怎麼比得你沈娘姨?不知深淺的丫頭!」
  鐵小薇吃父親罵了一句,就不再吭聲了。只是由她臉上表情看起來,顯得很不服氣的樣子。
  寇英傑這才知道那個中年婦人姓沈,聽藍衫人口氣似乎對她十分推重,武功可能不弱,而且她的身份,也多少透露出來了一些,既被稱為「娘姨」,很可能是藍衫人身邊的一個偏房。
  姓沈的婦人聽他們父女一番對白,臉上絲毫不著表情,好像根本與她無關的一副模樣。
  藍衫人看著兒子鐵孟能道:「鷹先生回來沒有?」
  鐵孟能道:「還沒有,他回來一定會來見您老人家的。」
  藍衫人微微點了點頭,輕吁一聲道:「郭白雲莫非真的還沒有死?不,這是不可能的!」
  寇英傑心中頓時一動,暗忖著他說郭白雲,可能就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姓郭的老人,不禁更為聚精會神的往下聆聽。
  藍衫人細細的思索著道:「他被我的『乾元問心掌』打中左肋,臨去時又為我的『彈指飛針』傷中後腦,這兩者只中其一,按說已絕無活命之理,何況一齊命中。」冷笑了一聲,他十分自信的笑了一下:「所以,我判斷他在半個時辰之內,一定會命喪黃泉,這應該是毫無疑問!」
  「我看不一定!」說話的人,是那個姓沈的娘姨。正因為她一直都不曾開口說話,是以她的話也就格外顯得有份量。
  室內鐵氏父子女三人的目光,一齊都看向她。
  藍衫人略似奇怪的道:「為什麼?」
  沈娘姨道:「總壇主所說固然不錯,但是那只是對付一般人適用,對於那個姓郭的老駱駝卻不盡然!」
  藍衫人沒有說話,可是眼神裡卻有詢問的意思。
  姓沈的婦人說話口音,頗似吳儂軟語,卻又混雜著北方的官話在裡面,很有點蘇式京音,聽起來別具音韻之感。這時只見她淡淡的道:「總壇主請想,這個人既然能以『無極音波功』震傷總座你的六神中樞,他本人必然已練成了護體罡氣。」
  藍衫人先是一怔,隨即表示同意的點了一下頭。
  沈娘姨又道:「妾身雖然未曾親眼看見總壇主與他對手的現場情景,但是據總壇主事後所說的情形看來,這個人竟然在總座一雙『鐵琵琶』手打中左肋時,身子並沒有倒下去,甚至於當場並沒有吐血!」
  藍衫人道:「不錯,是這個樣子!」
  沈娘姨道:「因此,妾身猜測這個姓郭的,他身上必然練有『紅蟒』或是『金魚』這一類的極上內功!」
  藍衫人緩緩點了一下頭,含有讚許的眼光視向她,微微點頭道:「亮君,難得你這麼細心,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你說這兩種內功,武林已經失傳很久了,一般人絕不可能練成,只是郭白雲這個老兒,卻應該是例外……很有可能!」
  這時一旁的少年鐵孟能卻懷疑的道:「郭白雲如果真有這種功力,那麼你老人家的『乾元問心掌』豈能傷他?」
  藍衫人道:「你說的也不錯,不過為父打他這一掌時,掌力之內已預先聚積了五行真氣,郭老兒可能事先沒有防到有此一著,才會吃了暗虧!」說到這裡,他苦笑了一下。「你們都不是外人!」藍衫人面色黯然的道,「郭白雲實在是我平生第一大敵,我之所以能取勝他,實在也帶有幾分僥倖,要是各憑功夫,真打實鬥,我是否還能夠勝得過他,可就難以測知了!」
  寇英傑聽到這裡,內心起了一陣說不出的傷感,深深的為著那個不幸的老人感覺到委屈。緬懷著那個騎在駝峰上的老人,禁不住憂情萬狀。他到底是生還是死?這是寇英傑急於想知道的一件事,偏偏對方卻不甚了了,實在使得他很氣餒。
  這時那個叫鐵孟能的少年,問他父親道:「既然姓郭的有這身功夫,你老人家又何以能斷定他必死無疑?」
  藍衫人微微一笑,看了兒子一眼:「我剛才不是說過麼!那是因為我掌力之內聚有五行真氣,就算郭白雲練有你沈娘姨所說的『紅蟒』功,也阻攔不住我的太虛混元之氣,以此斷定,姓郭的必死無疑!」頓了一下,他又道:「更何況他腦後尚且中了我的彈指飛針,郭白雲雖擅閉氣之功卻無能閉血,神針逆血而行,一入心臟,焉能會有活命之理?」說到這裡,他把身子向後靠一下,兩隻手交插著擱在胸前,肯定而安心的一種神態:「所以,我敢肯定的說,他是死定了。」
  鐵小薇岔口道:「爸爸,既然這樣,我們又何必非要找到他的屍體不可?」
  藍衫人微微一笑,欲言又止的道:「當然是有原因的。」
  「是什麼原因?爸爸。」
  「是……」藍衫人含著笑搖搖頭,不予說明。
  鐵小薇奇怪的道:「是關於郭白雲的金礦的事——?」
  鐵盂能道:「怎麼會。郭白雲兩個礦場的產權證明已親手交給爸爸!」
  說到這裡,轉向藍衫人道:「是不是?」
  藍衫人點點頭道:「這是我們在交手之前,事先約好的,我如敗在他的手下,就交出西北所有礦業權力,如果他敗了,也應該將西河二廠的全部采金權力,雙手奉上。後來,他失敗了!」
  鐵小薇道:「那麼他是不是真的把西河二廠的產權證明交給了你老人家?」
  「當然交出來了,郭白雲久負盛名,是當代第一奇俠,豈能言而無信?」說到這裡,仰天狂笑一聲,眸子裡豪氣四溢。他又道:「從今以後,整個西北,兼及熱察地面都是我們『宇內十二令』的勢力範圍了!有了郭老頭這兩處盛產黃金的礦區,更不愁我們龐大用度支出。不出三年,我們將可問鼎中原,獨霸天下!」這番話說得當真是豪情萬丈,也使得那個叫鐵孟能的少年眉飛色舞,滿臉飛金!
  鐵小薇似乎並不像她哥哥那般興奮,女孩子家心地也較仁慈,也許是她早已素仰那個蓋世奇俠郭白雲的一切,是以總覺得父親這樣做過於不義,起碼對於象郭白雲這個人,應該多少留些情面。但她知道父親的個性,有些話是難以聽進的,其實就連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失之於任性,她一直都在強力支持著父親的霸業,所不同的只是比父親多了幾分真知和仁慈罷了。使她不瞭解的是郭白雲既為父親所認定必死之身,又何必非找尋到他的屍體不可?這裡面莫非還有什麼隱秘?
  窗外的寇英傑與她抱持著同樣的懷疑。正當他還要繼續聽下去的時候,眼前的環境已不許可。面對著的鐵氏夫妻子女四人,須知武功皆是天下極流人物,寇英傑之所以遲遲未能被他們發覺的原因,是因為風聲與風鈴聲的混淆。然而,即使這樣,卻仍然為那個座上的藍衫人所發覺,只見他神色微微一變,緊接著那個叫沈亮君的婦人立刻也發覺了。這一切無非是因為寇英傑移換了一下伏在地下的姿態,發出了些微聲音所使然。
  藍衫人倏地偏過頭來,冷峻的目光,方自向幔外一看,沈亮君又發出了一聲清叱。
  沈亮君原來是坐在藍衫人右側,面向幃幔,這個婦人好敏銳的聽覺能力,就在她隨著藍衫人的眸子驚看的一瞬,已查覺得那幅深絳色的幔子微微顫動了一下,是以隨之發出了一聲清叱,同時她的一隻右手,已隔空向著幔簾擊了出去。緊接著坐在椅子上的身子,電閃星馳般的向著簾外投出。隨著沈亮君隔空劈擊而出的手勢,只聽見「哧」的一聲脆響,那襲絳色的幃幔就像被刀劍所劈中一般,猝然由當中分為兩片。也就在這一剎那,那婦人的身軀,已閃向艙外。
  寇英傑總算得機於先,就在藍衫人目光方一注視的當兒,他已警覺到了不妥,根本就沒有等到沈亮君身子撲出來,就先已倒縱而出。
  這種情形之下,當然再也顧不了身形的敗露,是以他身子方一落向大船艙面,首先已為站在船首的一名黃衣漢子所發現。
  這名黃衣漢子一聲不哼,足下一點,已把身子撲上來,掌中刀閃出了一片寒光,直向寇英傑頭頂上劈來。寇英傑當然不會把一名站更人看在眼中,苦的是他此刻急欲逃身的當兒,偏偏對方卻來惹厭,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心存忠厚。那人刀勢甫下,寇英傑身形一晃,找著刀勢的偏鋒滴溜溜打了個轉兒。同時間,寇英傑已劈出一掌。雙方距離太近,那個黃衣人再想閃避已是不及,只聽見「碰」的一聲,已為寇英傑掌力擊中前胸,他身軀遠遠摔出去丈許以外,然後沉重的撞在了大船桅桿之上,當場昏死了過去。
  寇英傑一掌得手,剛剛想騰身躍上左舷,意圖脫逃,卻只見面前人影一閃,像是一陣風,一片雲,沈亮君已來到了他身前。寇英傑身軀向前一欺,兩隻手用「雙撞掌」的手法,霍地向外推出。他滿打算在自己凌厲的掌力之下,對方這個婦人一時必難當受,只要她身子閃開一些,自己也就可以乘機脫逃,哪裡想得到這個婦人根本就沒有閃躲的意思,只見她一雙素手微微作勢向外一迎,寇英傑頓時就覺出一股絕大的勁風迎面擊了過來,自己所發出的掌力根本就難攖其鋒。兩股掌力甫一交接之下,寇英傑只覺得自己掌力像是擊在了一面有彈力的牆面上一般,整個身子霍地向外彈了出去。
  寇英傑乍然一驚,總算他上來就不敢輕視對方,再者他本人武功到底也是不弱,這時藉著沈亮君的掌力,他身軀霍地在地面上一個倒折,已經竄了起來。
  大船上此剎那間,似乎起了一陣騷動。
  就在寇英傑身子方自躍起的當兒,一條人影由船樓迴廊間猛襲了過來。
  寇英傑方自看出來人頗似鐵小薇,後者已帶著一聲嬌叱聲,撲到了他的背後,玉掌陡然遞出,直向寇英傑肩頭上搭下來。名家身手畢竟不凡,她的手掌還沒有挨著他的肩上,先有一股透體生寒的力道直向著寇英傑肩上逼來。寇英傑驚惶中已見那個叫沈亮君的婦人正向自己正面撲來,而鐵小薇在背後的打法,也是絕不留情。與他迎戰的雖是兩個女人,可是卻是他平生所僅見的女中魁首,使得他絲毫也不敢寬心大意。情急之中,他施了一招「風中黃葉」的身法,在一個疾轉的快速勢子裡,把身子轉了過來。可是鐵小薇的這一手法,卻是出奇的迥異奧妙,只見她那只遞出的纖纖玉手一沉乍揚,美妙得像是一隻打波的燕子一般,寇英傑只覺得肩上一陣子痛,已被對方扣了個結實。她尖尖的五指,似乎在一經觸及對方肩上的同時,已穿破了寇英傑肩上衣服直刺肌膚。隨著她的一聲嬌叱道:「去!」玉手一翻,寇英傑偌大的身軀,竟然又被摔了出去。
  二樓船艙內那個藍衫人,仍然是氣勢從容的坐在椅子上,鐵孟能扶欄旁觀,很有點不屑出手的感覺。
  沈亮君原是打算獨自擒下來人的,只是因為鐵小薇的猝然插手,為了保持她的風度,也很有點退守旁觀的意思,是以出手並不激烈。
  寇英傑這一跤被摔得很重,以使他體會出這個鐵小薇的功力驚人,內心真個又驚又愧,生恐再次受辱,當下足尖配合著十指,用力的在艙面上一點,「哧」的一聲平竄而起,直向船尾射身而出。
  身邊聽到鐵小薇銀鈴般的一串笑聲,寇英傑身子尚未落下,只覺得當空頭上「呼」的一股勁風掠過,等到他足方站定,鐵小薇顯然又較他先了一步。雙方臉對臉的打了個照面,鐵小薇這才看清面前人,不禁霍地呆了一下:「是你——?」話聲中,充滿了驚詫,她原想出手的招式,也因為猝然發覺到來人是誰而猶豫著不發。反之,寇英傑求去心切,再加以兩番失手受辱,心裡早已包藏著無比怒火,忿怒中大吼一聲,施展出一向甚少施展的「鐵琵琶手」功力。在他的想像裡,鐵小薇的功力無疑比自己高出許多,是以才重手法相擊,意圖全力脫逃,哪裡想到對方竟因為乍然發覺到是寇英傑時,已無意再出手為敵,如此一鬆一緊,就使寇英傑得手以逞。
  鐵小薇驚叫了一聲,再想閃身已是不及。就在她旋轉的勢子裡,寇英傑的手面,已經揮打在她左肩下方背肋之間。
  由於寇英傑的力道很足,鐵小薇雖然武功深湛,但卻失之於一時疏於防守,「碰」的一聲,隨著鐵小薇的一聲驚叫,嬌驅已被擊得摔了出去。這種情形,顯然出乎在場所有的人意料之外。
  沈亮君首先閃身攔擋住鐵小薇倒下的身子,同時發出了一聲尖叱,左手駢二指,意圖凌空向寇英傑身上點去。
  鐵小薇驚叫一聲道:「不要!」她忽然拉住了沈亮君的手,聞者顯然怔了一下,那只待出的字勢,也就垂了下來。是時樓艙上的鐵孟能也騰身而下,另有四五個黃衣漢子,自四面撲上來。這麼多的人,都因為看見鐵小薇的失手,而出手向寇英傑攔劫,可是卻慢了一步。
  寇英傑在鐵小薇被擊中身軀摔出的同時,已搶出一步,奮不顧身的向著船外騰身掠出。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他身子已沉入河水之中,等到鐵孟能與五名黃衣漢子趕向船邊向外探望時,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但只見水面上泛起了軒然巨波,燈火照耀裡,河面上跳躍著萬千金蛇,哪裡再有寇英傑的蹤影?
  鐵孟能再回頭看時,只見妹妹鐵小薇在沈亮君扶持之下,花容失色,嬌軀微微的顫抖著。
  「你怎麼了?」
  「還……好。」鐵小薇張目把身子站直了,回頭向沈亮君苦笑了一下,「謝謝你,沈娘姨!」眾目睽睽裡,她若無其事的向後艙步入。
  她一直走進屬於自己的那間艙房裡,關上門,才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鮮血。
  水花一翻,寇英傑由河面上探出頭來。還算好,早年幸虧習過游泳,否則的話,後果將會如何,可就難以想知了。
  偎著河岸回過頭向著那艘金漆大船看了一眼,只見大船兩舷站滿了人,十數道孔明燈光,貼著水面四下掃射著,寇英傑早已在燈光的射程以外,為了謹慎起見,他再次潛水,泅出六七丈外,才放心的翻身上岸。
  人在水裡還不覺得十分的冷,等到上了岸,吃寒風一吹,禁不住一連打了幾個寒顫,冷得牙關打戰。他站在暗角裡,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來用力扭干,然後再穿上,覺得這裡實在沒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還是返回客棧為妙。
  好在夜已經深了,市街上連一個影子都沒有,可以放心大膽的走,倒是他深恐被大船上人踩了蹤跡,寧可穿房越脊的好。
  這附近路途方向,幸虧日間來回走了一趟,已有了認識,四郎城本來就是一個小鎮,縱橫也不過才四條路,所以用不了多久時間,已返回到九里香客棧。
  這個罪可真不好受,若非是一陣子運施輕功快趕之下,使得他身上生了些暖意,要不然受罪更大。
  可以想見,是一副何等狼狽的模樣——全身上下,週身濕透,滿頭長髮清湯掛面般的貼在頭上,臉上由於兩次被摔,還擦破了幾塊皮,這種樣子,幸虧是在黑夜裡沒人看見,要是在白天,眾目睽睽之下,可真是丟人現眼!
  寇英傑翻過了兩層牆院,已悄悄的來到了他所居住的那間客房外。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只覺得房間裡黑黝黝的,禁不住心裡微微一愕。記得出來時,他明明把燈光撥暗了,卻是不曾熄滅,何以這時竟會全熄?外面雖然黑,還有月亮,房間裡沒有燈,可就伸手不見五指,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小心翼翼的摸到了桌前,摸著燈和火熠子,不知是心裡作祟,還是一種錯覺,耳朵裡卻聽見一種咿咿的聲音,像是房子裡臥著一頭狗,還是一隻貓什麼的。來回晃了好幾次,才把火熠子亮著了。火光一亮,他首先藉著亮光回身查看。不看尚可,一看之下,只嚇得他三魂出竅,七魄升天,手一抖,差一點把火熠子掉在地上。原來就在他回身一窺之下,陡然發覺到土炕上,直直的躺著一個人。
  這個人橫躺在土炕上,兩隻腿筆直的伸著,卻把半襲長衣下擺翻上來,蓋住了頭臉,是以乍然看上去,只能看見這個人半個身子。尤其令人吃驚的是,那撩起的半截長衣下擺之上,沾滿了斑斑血漬。
  此時此刻,乍然看見這般一副形象,就算你有天大的膽子,也禁不住毛髮悚然。
  寇英傑「啊」了一聲,由不住後退了一步,「誰?」他大聲叫道:「是什麼人?」那人似乎才猝然由夢中警覺,身子忽然動了一下。
  寇英傑又是一驚,火熠子交到左手,右手向腰間一探,錚然聲中,且把那口如意軟刀撤到手中。有了這口刀,使得他膽力大增,足下一點,已撲向榻前。仗著膽,他再次怒聲道:「你是什麼人?快說話!」一面說,一面卻以掌中刀向著對方遮蓋在臉上的那襲長衣挑去。
  那個人顯然是在傷痛之中,然而一個精湛造詣的武功高手,即使是在睡夢之中,也對於加身的兵刃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只要一息尚存,就不容許白刃加身。是以,就在寇英傑的刀尖方自觸及那人遮面的衣邊時,那人倏地起身,有了出乎意外的反應。只聽見「刷」的一聲,就在那人霍然翻起的衣浪裡,寇英傑只覺得掌中刀大震了一下,握把之處有力的一轉,掌中刀再也把持不住,呼嘯著有如鬧空銀蛇般的脫手飛出,「篤」的一聲,刀尖深深的釘進木樑之內,柔軟的刀身唏哩哩顫瑟出滿室寒光。
  寇英傑「啊」的驚呼一聲,點身而退。是時,床上人已坐起來。
  他手裡閃燦的火光,映照著那個人的臉龐。
  曾幾何時,他那一張熟悉的臉,已經不再是那般的紅潤了,自慘慘,黃焦焦,憔悴得怕人。
  「郭,郭老先生。啊!怎麼竟會是你?」一剎那,他由極度的驚嚇轉為極度的驚訝。當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情,睡在自己炕上的這個人,竟會是郭老人——郭白雲。
  那綹垂在他下巴的山羊鬍須,就是最好的證明,只是……只是他似乎已經喪失了昔日的風采。他的面頰固然已不再紅潤如昔,其實就連那雙昔日看來亮若星辰的眸子,也已黯然失色,臉上的皺紋也加多了。總之,他們彼此不過才三天不見,而此刻寇英傑打量著這位心目中欽敬的老人,卻發覺到他一下子就像長了十年似的那般蒼老。雪白的鬍鬚上,也因為滲染了血的顏色,而刺目驚心。
  他身上兀自穿著那鵝黃色的寬大長衣,看來似乎更肥大了。腰上仍然繫著絲絛,垂著核桃般大小明珠的那根絲絛,已經足可證明老人的身份了。
  不知怎麼回事,寇英傑只覺得眼睛一酸,熱淚奪眶而出。他驀地撲過來,伸出一隻手,緊緊抓住老人一隻手臂:「郭老前輩,你這是怎麼……了?你……你……」
  郭老人在猝然發覺面前人是寇英傑時,那雙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許多,唇角上掛起一絲欣慰韻笑容:「寇小兄弟……果然是你,你到底是回來了……」
  「老前輩,你傷得很重麼?」說時他匆匆點亮了燈,把火熠子熄滅,燈端近了。
  郭老人緩緩的躺下身子來:「真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冒昧,不請自入。」
  「不要緊,」寇英傑關心的道:「你老人家的傷要緊。不要……我……我這就去找大夫去!」
  郭老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說道:「用不著……」他那雙黯然失色,卻不失靈的瞳子,含有奇怪的表情,在寇英傑臉上轉著:「你這是怎麼回事?你也受傷了?」
  「啊——沒有!」寇英傑這才忽然想到自己的狼狽模樣,當下匆匆脫下了身上的濕衣裳,找了一套乾衣服,背著身子換好,把頭上的水,胡亂擦了一下。在他作這些凌亂的瑣事時,郭老人慈祥的目光,一直打量著他。
  他臉上含蓄著一抹笑容,那種神態,就像是一個父親打量著他頑皮兒子一般模樣。
  寇英傑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略事處理了一下,又回到了老人面前坐下來。
  郭老人微微一笑道:「你剛才跟誰動過手了!是吧?」
  寇英傑點點頭道:「是的!」
  「是誰?」
  「是……」寇英傑想了一想,道:「上都河來了一條金漆大船,」郭老人神色一變。
  寇英傑接下去道:「我是跟船上的人動的手!」
  郭老人嘴皮蠕動了一下道:「你是說,你跟鐵海棠動了手?啊!不會……」
  寇英傑一怔道:「鐵海棠是誰?不過,跟我打的人也姓鐵,鐵小薇!」
  老人一怔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她就是鐵海棠的女兒,你怎麼會……」他眸子裡一剎那間炫閃著無比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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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32:11 |只看該作者
  寇英傑歎息一聲道:「老前輩,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我因為無意間由他們嘴裡聽見了你老人家不幸的消息,所以非常擔心,想去探聽一下究竟,卻浚有想到會驚動他們,幸虧我精幹水性,要不然恐怕……」
  郭老人睜大了眸子道:「你可曾看見了鐵家的人?」
  寇英傑點點頭。
  郭老人接著又問道:「你也看見了鐵海棠?」
  寇英傑點點頭道:「如果說鐵小薇的父親就是鐵海棠,那麼我確實看見他了!」
  郭老人急切的問道:「他穿著什麼衣服?長的是什麼樣子?」
  「穿的是藍衣服!」寇英傑想著道:「樣子像一個讀書的老文生!」
  「這就不錯了!」郭老人更急切的問道:「他可曾受傷了?」
  「好像受傷了!」
  「傷得很重?」
  「這個……」
  「還能不能說話?」
  「能!」寇英傑道:「談笑自如!」
  郭老人頓時臉上現出了一片失望之色,緩緩的垂下頭來。在說這些話時,他一直不停的喘息著,似乎努力的振作精神,一旦氣餒垂下頭來時,頓時顯得十分的衰弱。
  寇英傑奇怪的道:「你老人家問這些幹什麼?」
  郭老人抬起頭來苦笑著道:「這麼說起來,我並沒有傷他很重,他的武功想不到精進如此!」他長長歎息了一聲,閉目不言。
  寇英傑關心的問道:「你老人家是否受了傷?」
  郭老人緩緩點了一下頭。
  「傷得很重?」
  「嗯。」
  「那……」寇英傑站起來道:「我這就找個郎中去!」
  不經意又為老人一隻手抓住了膀子。寇英傑掙扎了一下,竟然未能脫開,郭老人雖在重傷病弱之中,手指上的力道,亦足驚人。
  「用不著費這個事了……」郭老人苦笑著道:「我自己就是一個最好的大夫!」
  「啊!那你老人家就快開個方子吧,我這就去給你老人家抓藥去!」
  郭老人的反應並不熱烈,他那張蠟黃的臉上,現出了一片枯澀的笑容,用手指指一下椅子,他嚅嚅的道:「你先坐下來,這件事先不要急。」
  寇英傑一愕道:「不要急?你老人家傷得這麼重,還不急!」
  「就是因為傷得太重了,才不要急。」郭老人喘息了一下道:「你看不出來麼?寇小友,我已經不行了!」
  寇英傑頓時一驚,臉上神色一變。
  郭老人苦笑道:「你坐下來,有許多話我要告訴你,你要仔細的聽著。」
  「可是,老前輩……」
  「不要插嘴,坐下。」他手指著椅子道:「坐下來!」
  寇英傑真不忍拂他的心意,無可奈何的坐了下來。
  郭老人臉上才彌上了一片笑容。忽然他憔悴的臉上湧起了一片紅潮,掩著口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寇英傑站起來輕輕的在他背上撫摩著,郭老人一陣劇咳直似把五臟六腑都要咳了出來,老半天之後,他才止了下來,只是喘得更厲害了。他一隻手輕按著自己左肋部位,那張憔悴的臉時紅又白,很短的時間已經轉變了好幾次顏色。
  「郭老前輩……你老人家這是何苦?……為什麼不……」郭老人不等他的話說完,連連的擺著手,不讓他再說下去。甚久之後,他才又微弱的道:「我有很重要的話要交待你……寇賢侄,我這麼稱呼你是不見外。」
  「老前輩,我知道。」
  「好!好……」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片笑容,頻頻點頭道:「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我所要我的人,現在證明我沒有錯,你甚至於是我足以信託的一個人!」
  寇英傑發覺老人很獨霸,他說話的時候,根本不容別人插嘴,他說完了,也不許你多說,所以儘管心裡雖是對他關切萬分,卻也無法表達。
  郭老人生恐寇英傑再打岔,是以喘息了幾聲,趕快的又接下去道:「時間不多了,我必須快一點……寇賢侄,你聽清楚!」
  寇英傑眸子裡交織著無限同情,隱隱閃動著淚光。他點了點頭,不再打岔。
  「我姓郭,叫郭白雲!」郭老人說道:「郭子儀的郭,藍天白雲的白雲!」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其實這個名字他早已知道了。
  郭老人苦笑著道:「賢侄,你以前可聽過?」
  寇英傑搖搖頭,表示歉然的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的見識很淺,一向也很少在江湖裡走動。」
  「我相信,」郭老人喘息了幾聲,手指向桌上的茶具,寇英傑頓時會意,趕忙為他斟上一碗茶。茶已經冷了,可是郭老人卻接過來匆匆飲了下去。
  喝下了這碗冷茶,他才接下去道:「……其實即使你時常在江湖上走動,你也不容易聽到我的名字,除了那些武林中很有身份,很有成就的人物,否則是很少人知道我的!」
  寇英傑道:「這麼說你老人家也是武林中人了?」
  郭老人搖搖頭:「我並不這麼想……可是你這麼問我,我也不否認……你聽著,」他喘了幾聲,作勢要坐起來,寇英傑忙把他扶正了,把被子厚厚的墊在他身子後面。郭老人點了點頭,覺得好多了。他於是道:「在這裡人家都叫我老駱駝,當我是一個純粹的生意人,在錫林河兩岸,所有盛產黃金的地方,都是我的,所以那個地方的人叫我金大王!」
  寇英傑不再打岔,忽然他覺得老人家要交待自己的話很重要,也許他的生命真的活不多久了,是以才會在一息尚存之時,交待這些。想到這裡,寇英傑心裡浮現出一片傷感,也就格外留神傾聽。
  郭老人接著又道:「但是,我的家並不住在這裡,我住在很遠的地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注意的看向寇英傑道:「你要記好了,我的家在皋蘭。」
  寇英傑站起來道:「你老人家等一下,我去找一支筆記下來!」
  郭老人搖頭道:「不用記,你記在腦子裡就好了。並且你要答應我,這個地址,絕不許洩露給任何一個人知道!」
  寇英傑道:「你老放心吧!」
  郭老人道:「不是我過於小心,如果這個地方一旦為我的仇家鐵海棠所知,那麼一切後果將是不堪設想的糟,而我所以只告訴你一個人,當然是有原因的!」
  寇英傑內心充滿了驚懼,因為聽老人這種口氣,簡直就像他隨時都將會死掉的樣子,而他把這些告訴自己,又是為什麼?
  郭老人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接下去道:「皋蘭興隆山郊,你可記住了,到了那裡,你只須問一聲『白馬山莊』,誰都會知道……我……就是白馬山莊的莊主!寇賢侄,你可記住了?」
  寇英傑照著他說的,重複了一遍,一字不漏。
  郭老人十分讚許的點著頭道:「你的記憶力很好……看起來,我是找對人了!」說到這裡,他臉上現出了一些笑容,原來是很溫和的表情,只是襯托著他臉上的無限痛苦,看起來倍覺淒涼!
  「寇賢侄!」郭老人喘息著道:「我本來的意思,是還要觀察你一些時候,你知道我郭家絕技,在武林中足可獨步天下,我是不輕易傳給外人的……」
  「不!」寇英傑苦笑著道:「原來你老人家有這個打算!不瞞你老說,自從那天我見識過你老人家那身傑出的武功之後,心裡也動過這個念頭,確實想拜你老人家為師,只是,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我忽然打消了這個心了!」
  「那又為什麼?」郭老人眼睛睜得極大。
  寇英傑道:「我也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純粹發自內心的誠摯,說道,「現在,我唯一所想做的,是讓你老人家活下去。」
  郭白雲怔了一下道:「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活不久了!」
  寇英傑道:「可是……」才說到這裡,郭白雲的一隻白手,已經又搭在了他的腕子上:「孩子,沒有可是!」他臉上的笑容很淒涼,也很倔強。
  「你聽著!」郭白雲把身子坐正了一下,冷冷的道:「我所以不惜千里來到這裡找到你,並不是來向你求救的,也不是來聽你的意見的。你記住,我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從現在起,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非常重要,希望你不要打岔,自然你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那時上天已經注定了你和我之間的關係!」
  寇英傑一時張嘴結舌,真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不要以為那是偶然的事,」郭白雲那麼淒涼的笑著,眸子裡的光華,果然像是含蓄著深切的意思,直直的注視著寇英傑。「你是我選中的!」他十分肯定的道:「我所選中的人,絕不會錯,最起碼是不會背叛我的,寇賢侄……在我尚還沒有把我們郭氏不傳的十一字真訣傳授你以前,你先應該接受我的祝賀……」
  「祝……賀?」
  「不錯!」郭老人冷笑了一聲道:「怎麼,你莫非認為不值得麼?」
  「不……」寇英傑窘迫的道:「我真不知道你老人家說些什麼!老前輩,我……我實在告訴你吧!在你老人家如此傷勢垂危之際,我實在是已經亂了方寸,你老人家如果渴望著想把你們郭家的不傳之秘傳授給我,那實在是不智得很……我真的沒有心情。」
  郭老人一雙眸子睜得極大,在他聽完寇英傑所說的這番話後,前額上忽然沁出了一層汗珠,臉色剎那間也變為慘白。
  寇英傑一驚道:「老前輩你怎麼了?」
  「不,」郭老人用力的搖了一下頭:「你不會是這種人,要真是這樣,我就看錯了你了。現在你聽著!」他的一隻手用力的抓著寇英傑道:「我剛才告訴你我家住在哪裡?」
  寇英傑怔了一下,不假思索的道:「住在皋蘭興隆山郊白馬山莊!」
  「對了!」郭老人臉上彌上了笑容,道:「這證明你仍然能夠保持住冷靜,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寇英傑才知道他用心在此,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幾乎沒有勇氣,也實在是不忍心去拒絕對方老人的願望了。「好吧!」寇英傑把身子坐正了道:「我答應你老人家,接受你郭家的不傳絕技,只是你老人家卻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寇英傑道:「在你傳授過十一字真訣之後,一定要醫治一下你身上的傷!」
  郭白雲自嘲似的笑了一下,點點頭道:「我可以答應你,傻孩子,如果你認為我自己想死,那可就錯了,這個世界對我這個人,值得依戀的地方實在太多了,現在廢話少說,我們就開始吧!」說到這裡,他緩緩的伸出一隻手來:「抵住它!」
  寇英傑怔了一下,緩緩伸出手來。兩掌相貼之下,寇英傑頓時覺出心頭一震,眼前自有一番空明境界。
  老人喟然道:「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此內三合也。」
  老人語氣甚為低沉溫和,而寇英傑聽在耳中,卻有如大呂黃鐘一般的響亮,妙在智由心生,隨著老人的話鋒自然而然的達到借對方所要求的內三合境界。頓時,由他兩掌之內,傳出了一股溫和舒泰之氣,全身上下說不出的一種舒適感覺。
  郭老人雙目微合,卻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披閃詹搓歉,粘隨拘拿扳,軟棚摟摧掩,撮墮續擠攤。寇賢侄,你要一字一字省記在心!」頓了一下,他又將以上諸句念了一遍,隨即解說道:「三尖相照,上照鼻尖,中照手尖,下照足尖,能顧元氣,不絕不滯,妙會其熟,牢牢心記!」
  寇英傑方自把對方所說牢記在心,卻意外覺出透過老人掌心所傳出的兩股力道,竟然配合老人所說言中之意,導引著自己體內元氣,隨同老人所說之言,自行穿過體內各處,使得言行符合一致。如此一來,自是加深無比印象。寇英傑陡然識出老人用心之良苦,大生感激,由是體會出此精湛武術心法之難能可貴,一時福至心靈,乃能盡情領會吸收。
  郭老人按其所說導引寇英傑功行一回,由於寇英傑之心領神會,竟然順利通行無阻。
  一氣暢行之後,郭老人睜開眸子,十分欣慰的道:「想不到你質秉如此之好。」他長歎了一聲,又道:「我由二十七歲出道江湖,即得郭氏不傳之秘,此後數十年無日無刻不在存心想物色一個能夠傳我絕技的弟子,可惜數十年事與願違,乃至蹉跎以至今日……現在總算遇見了你!」
  寇英傑一怔道:「前輩莫非門下未曾收有弟子?」
  郭白雲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現今這兩個弟子,並不能如我之意!」
  頓了一下,他十分感慨的道:「若論你這兩個師兄,質秉並不比你差,只是心性和你相較,可就差遠了……」冷冷一笑,他咬了一下牙齒,道:「我生平最恨惡的就是心性狡詐,喜歡賣弄聰明的人。但是茫茫人海,要想找一個心性聰明,質地俱佳,而又忠厚老實的人,可就太難了。」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片傷感,吶吶的道:「這也就是我直到臨老垂死之前,尚還要找尋一個傳人的原因。你那兩個師兄,雖然已得我生平絕學,但是卻非是我足以信任之人,有幾樣功夫,是不能傳授給他們的。倒是我那可愛的女兒,」一提起他女兒來,郭老人那張蠟黃色的臉上,情不自禁的帶出了一片和藹的笑容,似乎只有他這個女兒才能是十全十美的。
  寇英傑心裡忽然一動,想到了在沙地裡拾到的那個晶瓶美人。
  他正待以此詢問,郭老人卻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有些話,我們等一會再談!」
  寇英傑點頭稱了一聲:「是!」
  郭老人道:「由於時間的短暫,我只能擇要以本門心法要訣相告,至於實際的運用,卻要靠你的旁敲側擊和心領神會了。這個工作看似容易,其實不易。不過,我卻對你寄以信心!」說到這裡,他吐了一口氣道:「老子曰『專氣致柔,能嬰兒』,這就是我郭門的武術菁華!」頓了頓又道:「寇賢侄,你要切記,有了這個柔字的體驗與認識之後,才能登入我武術的堂奧!」頓了一下,他又引辟道:「柔能克剛,舌以柔存,齒以堅折,技擊更是如此,物之生機勃發者,莫不如此,反之則死!」
  接下去,他坐正了身子,十分莊嚴的道:「本乎此,我現在就傳授你十一字心訣,你目下只須暗記,我另有東西送給你,參合習用,不出五年,天下無敵矣!」在說這些話時,他語音顫抖,但神情極其興奮。
  寇英傑亦打起精神來。老人手指杯盞道:「水!」昏黯的燈光下,只見他面色浮現出一片紅光,顯得神采奕奕,只是一雙嘴唇,卻是現出枯乾的裂痕,寇英傑頗曉醫理,看到這裡心中一驚,得悉不是好兆頭。
  郭老人接過了茶盞,呷了一口,忽然他眉尖一聳,道:「有人來了!」
  寇英傑下意識的即想揮掌熄燈,可是卻為郭老人一把拉住:「不要緊!」郭老人臉上十分泰然的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現在覺得很好,沒有人能不利你我,不用怕!」
  寇英傑對於自己的驚惶失措,反倒覺得很慚愧,當下應了聲:「是!」
  郭白雲道:「來人必是宇內十二令人物,除了鐵海棠以外,別人皆可不懼!而鐵海棠已為我『無相音波功』傷了六神中樞,就算他武功再強,也不是數日之內所可復元,因此判斷,絕不是他本人來此!敵人當前,越要鎮定,不可張惶!」
  寇英傑對於老人在重傷之餘,尚有如此鎮定能力十分折服。
  就在這工夫,他耳朵裡已聽出了門外傳來了一陣子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示出來人似非少數,隔著銀紅窗紙,猶可見燈火光華頻頻閃爍。
  即聽得一人口音逼迫著道:「說,在哪一間房子裡!」
  「大爺……就是這一間!」說話的人顯然是客棧內的一個小二。
  緊接著一個蒼老口音的人關照說:「不要難為他,放他走!」一陣腳步聲,顯示小二已脫離現場。
  那個蒼老口音的人遂又道:「這屋子還亮著燈,人大概還在裡面,劉亮,叫門!」叫劉亮的人大聲應著,即行來到了門前,用力的叩了兩下門。
  寇英傑霍地站起來,就要去拔懸在屋樑上的那口如意軟刀,床上的郭白雲卻搖了搖頭,意思要他稍安勿動。
  那人嘴裡喝叱著道:「相好的,有好朋友來看你了!」話聲出口,足下一用力,只聽得「卡喳」一聲爆響,房門頓時被大力踹開,火光一亮,已有兩個人率先撲入房內。
  寇英傑就在房門破開的一剎那,已自縱躍起,把插在橫樑上的那口如意軟刀取到了手中,卻見奪門而入的,是一雙黃衣大漢,正是金漆座船內那般打扮模樣之人。
  兩個黃衣大漢,似乎不曾想到房內的寇英傑與郭白雲如此好整以暇,見狀都不禁怔了一下。當然他們兩個並非主要人物,身方撲入,即行向左右閃開一旁。
  就在這一雙黃衣人身子方自向兩下一分的當兒,當前人影一閃,一個身著藍衣的矮小老人,已然當門而立。來人拱背勾首,雙手過膝,生就著一雙三角眼,一對招風耳,正是寇英傑前此在上都河邊所見,由金漆大船下來的那個老人——鷹九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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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32:35 |只看該作者
第03節

  鷹九爺這個名字,還是寇英傑事後聽人說起,由來人這番神態氣度,以及前些時所見他離船時的排場上看來,這個鷹九爺顯然是具有相當聲望的一個人物。
  床上的郭老人似乎也微微一愕,只是長久以來,他得自武林中萬分敬仰,早已養成他自視極高的身份和氣度,這種身份和氣度,使得任何武林中人,都對他望之生敬,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一面。是以,此刻,就在鷹九爺乍一看到他這個人時,郭老人所顯現出的仍是一片泰然,泱泱大度!
  鷹九爺似是吃驚不小,神色微微一變,情不自禁地抱拳稱了一聲:「郭先生!」
  郭老人冷森的一笑道:「鷹千里,你是來找老夫麼?」
  來人又是一呆,似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苦笑了一下,向後面退了幾步。
  郭白雲鼻子裡哼了一聲,冷聲道:「我與貴上約會之事,已告一段落,西河兩岸產金權利,已拱手相讓,鷹朋友你午夜相擾,又為了什麼?」
  姓鷹的老人乾咳了一聲,道:「郭先生不要誤會,鷹某乃是奉了敝上之命,前來誠邀先生至大船一敘,因不敢確定先生就在這間房內,唐突之處,尚請海涵!」
  郭白雲搖搖頭道:「勝負乃兵家常事,貴上雖然出奇制勝,但是贏得並不光榮,我與他新仇舊恨,無甚可談,鷹朋友既然看見了我,可以返回覆命了!」
  鷹千里嘻嘻一笑,一雙眸子不停的在郭白雲身上轉著,顯然已經注意到老人身上的大片血漬:從而斷定出郭老人受傷不輕,他的神態,就不如先前那般拘謹了。
  「郭先生!」鷹千里懶散的抱了一拳,臉上帶出十分油滑的神態道:「鷹某是奉命行事,再說敝上是一番好意,你老人家似不應過於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郭白雲倏地站起身來,只見他臉上紅光大盛,顯然是氣憤到極點。只見他伸出一隻瘦手,指向面前的鷹千里,強掩怒火道:「鷹千里,你莫不是以為老夫身負掌傷,就可以由你任意擺佈麼?」
  鷹千里拱了一下身子,道:「鷹某不敢,鷹某只是奉命行事,請你老行個方便!」
  郭白雲赫然一笑道:「行個方便,說得好,看來那鐵海棠分明是懼我不死,要你來送我的終!」
  鷹千里一聲奸笑,抱拳說道:「白骨何須埋荒塚,人生無處不可終。郭老先生,你老人家既然明白這道理,鷹某就著實的不虛此行了!」
  這幾句話毫無遮掩,猙獰畢露,實在已把他的來意和盤托出,聽在寇英傑耳中,禁不住使得他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他下意識的緊了一下掌中刀,身子向郭白雲面前靠近了一步,以備必要時出手相護。
  郭白雲所表現的竟是出乎意外的鎮定。聽了鷹千里的話,他臉色微微一變,那雙含蓄著灼灼神光眸子,直向鷹千里逼視過來:「鷹朋友,你自信有這個能耐麼?」
  「那要靠你老人家成全了!」鷹千里這句話說得十分囂張,他在說這句話時,徐徐探出那只鷹爪般的右手,右手上抓著的一雙虎眼石子,唏哩嘩啦不停的在手心裡搓著。
  這麼囂張的形態,以往在郭白雲面前,他是無論如何不敢的。然而此刻,他顯然是認定了對方已不堪一擊,勝券在握,不覺趾高氣揚,放浪形骸。
  郭白雲看在眼中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冷笑,轉向寇英傑道:「賢侄,你稍安勿躁,隨我出去!」
  寇英傑巴不得離開現場,當下答應了一聲,一抖掌中刀,舉步外出。
  不意他足下方一移動,那個叫鷹千里的老人已橫身阻在面前,同時那一雙黃衣大漢,也左右兩方同時把身橫了過來。鷹千里一聲怪笑道:「郭老先生,你這是何苦?眼前千里內外,總令主一令千喏,你老人家自信逃得開麼?」
  郭白雲冷笑道:「鷹千里你多慮了,郭某人這雙眸子還沒有閉上以前,就不信有什麼人能夠阻我任意來去!」說到這裡,他探手向寇英傑一伸,道:「刀來!」
  寇英傑怔了一下,雙手把刀送上。
  郭白雲接刀在手,微一振腕,已把一口軟刀抖了個筆直,站在正前面的鷹千里以及那雙黃衣大漢,頓時就覺出一股冷森森的刀氣,向自己的身上襲了過來。
  這是一種必然的現象,除非你出手相搏,你就必須要退開一旁,否則在對方刀氣籠罩之下,對方只一出手,不死必傷。
  鷹千里當然稱得上是一個「強者」,然而正因為如此,他才更知道厲害,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因此,就在對方刀氣方一襲體的同時,足下微點,已然向客房門外退出。
  同時間,他關照身邊的一雙黃衣漢子道:「退!」
  卻是慢了一步!
  郭白雲似乎是有意要藉著眼前這雙黃衣漢子立下刀威。
  其實他的刀氣一經吐出,設非是功力高強之人,一般人很難脫身。
  那兩個黃衣漢子,方自覺出身上一冷,已是不妙,待到聞聲思退時,早已吃對方那股無形的刀力吸了個緊。
  郭老人這種「以氣施刀」的手法,真可謂妙絕今古,其厲害之處在於「刀隨氣轉」,那是「意到氣到」,「氣到刀及」,眼前刀光猝然閃得一閃,匹練般的刀光,就像是一雙猝然展開雙翅的燕子一般,分別向左右劈了出去。
  不過是一發即收,那雙黃衣大漢相繼發出了一聲慘叫,分別向左右倒了下去。每人前額正中俱都留下了一處顯著的刀痕,刀勢極重。足足深入了兩三寸深淺,差一點把一顆頭顱劈成兩半。
  黃衣人發出了淒厲的一聲吼叫,由房間裡猝然撲出,摔倒在院子裡,他手裡的一個孤燈籠就手摔落在地,呼呼有聲的燃燒了起來。
  在此同時,持刀的郭白雲已同寇英傑翩然的蒞臨門外。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郭白雲舉手之間,已使得一雙黃衣大漢相繼畢命,明眼人如鷹千里者,哪能不識得厲害?然而這可就應上了那句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鷹千里那雙濃眉猝然向兩下裡一分,暴叱了一聲道:「好!」這老頭兒身子原來就夠矮小的,這時猝然曲起來,看上去幾乎同於小兒一般,隨著他的喝叱之聲,猝然騰身而起,疾如鷹隼一般直向郭白雲頭上落下去。
  「起如飛鷹,落似天星!」這個姓鷹的端的是身上有真功力絕不同於一般泛泛之輩。就在他身子猝然向下一落的當兒,寇英傑才霍然驚覺到,這個鷹千里一雙手腕之下,竟然分別套有一個銀色的手套。
  那是一雙巧具匠心,百練柔鋼所編織的奇形手套,長及手腕,通體上下銀光燦然,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在手套的五指尖端,滋生著遠比鷹鷲更為銳利的五根長指甲,分別彎出去有三四寸長短,以之攻取敵人要害,稱得上凌厲威猛,別出心裁。
  鷹千里落下的身子,正好迎上了郭白雲所揮出的那一刀,只聽見「噹」的一聲脆響,隨著郭白雲所翻出的刀勢,鷹千里的身子猝然間又騰了起來,活像一頭靈猿般的翻了出去。
  顯然,鷹千里這上來一撲,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而郭白雲那等凌厲的刀勢,竟然也沒有傷著了他,雙方似乎誰也沒有佔到了上風。
  郭白雲決定要打勝這一仗,否則一切將不堪設想。他足下向前邁進一步,掌中刀第三度揮出,只是看上去卻並不疾快威猛,刀勢看上去極為緩慢,徐徐落下,緩緩遞出。
  然而如果你就此推斷這一刀無甚威力,可就大謬不然,隨著他遞出的刀勢,只見自那口刀的尖端,倏地暴長出匹練般的一蓬刀光。這蓬刀光一經發出,活似一匹緞子的迤邐自如,又似一道怒卷的飛瀑,又沒頭蓋臉般的直向著鷹千里身上飛捲了過去。
  鷹千里矮小的身子,頓時向後一連後退了三四步,直到他退出在第五步上,才算拿樁站穩了腳步。
  剎那間,那蓬刀光直向他正面襲過來,但是卻有礙於鷹千里體內所逼運而出的內功潛力,一時停滯不前。
  在寇英傑看上去,簡直難以解釋,他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動手過招,簡直稱得上怪異絕倫!然而他立刻也就明白了,這兩個人正是彼此以浸淫多年的內元功力在相搏鬥,這種功力的相搏,外表看似不若一般傳統的打殺那般凌厲猛烈,然而事實上卻百倍過之,箇中之微妙驚險,非當事人不足以體會其萬一。
  雙方站立的距離不足一丈,郭白雲出刀萬鈞。鷹千里卻是挺身以迎,雙方表情肅然,面上沉著,寇英傑滿懷緊張的期待著勝負的一分,雙方這種無形內功的抗衡,不可能相持很久。果然,就在寇英傑心懷期盼的一剎那,郭白雲忽然鼻子裡發出了「哼」的一聲。他手上的那口刀,在向外作勢一振之後,霍地收了回來,站立丈外的鷹千里足下一個蹌踉。
  他身子確是夠靈活的,就在他身子略一失閃的同時,足下用力,有如穿簷的燕子一般,已然縱上了對面的屋簷之上。夜色裡,看不甚清他傷在哪裡,只是他必然是負傷了。只見他臉色極為猙獰可怖,由緊咬著的牙關裡,發出了冷澀的一聲低笑:「郭老頭!你且慢猖狂,姓鷹的饒不了你的!」說完了這句話,他身子不再停留,向下一煞腰,「嚓」的一聲,再次穿牆而出,緊接著一路縱躍如飛而去。
  郭老人保持著直立的身子,直到鷹千里身子去遠之後,才晃動了一下,頓時發出了一陣猝咳之聲。
  寇英傑大吃一驚,忙上前扶住他,道:「你老人家怎麼了?」
  郭白雲臉上現出了一片苦笑,這一瞬間,他的臉色又恢復了蒼白,接著他又發出了幾聲劇咳。「這裡不能停留,」他邊咳邊道:「我們馬上離開!」
  寇英傑道:「老前輩,你受傷了?」
  「憑他也配!」郭白雲雙手拄著刀道:「只可惜我的內傷嚴重,剛才那一手『濤鷹拍岸』只發出了昔日五成的功力,否則……」他低頭又咳了幾聲,才接道:「要不然……姓鷹的萬難在我刀口下逃得活命!」說到這裡他搖了一下頭,卻又歎息道:「話雖如此,這個人竟能力擋我的無形刀氣,都是十分不易了。鐵海棠手下有此能人,無怪乎要稱雄一時了!」寇英傑見他說這幾句話時,一雙眸子顯得十分疲憊的樣子,不時的閉攏又睜開來,生怕他體力不支,忙自用力攙扶,不意他手臂一觸及對方身上,才覺出郭老人全身上下,俱為汗水所透。
  郭老人確實已無餘力,就在寇英傑橫臂攙扶時,他已不由自主的把身體倚靠了過去。
  寇英傑一驚道:「我背著你老人家吧!」
  郭老人點了一下頭,表示答應。
  寇英傑即刻脫下長衣,揉成一長條,把對方十字兜結的系背在背後,試了試覺不甚礙事。
  郭老人冷哼了一聲,道:「賢侄,你的馬呢?」
  一言驚醒夢中人,寇英傑答應了一聲,即刻向後院奔進,這所九里香客棧,雖然看上去無甚異狀,其實大不盡然。寇英傑方自奔出這片院落,迎面即見一名黃衣漢子持刀立在一盞高燈下。
  那漢子乍見寇英傑背著郭老人來到,捏口打了一聲急哨,身子向前一塌,已撲迎上來。
  寇英傑這時只想著能夠救得背後的郭老人脫離現場,可就不顧得手下輕重。
  近面而來的漢子,手上持著一口雁翎刀,二話不說,迎頭一刀直向寇英傑臉上劈下來。
  寇英傑向左一閃,飛右腿,直向那漢子心窩上踢了過去,那漢子方自向後一縮,寇英傑身子已旋風般的逼近,掌中刀反手投刺而出,「哧」一聲,深入進那漢子右肋之內,刀拔血噴。那人痛呼了一聲,身子斜著踉蹌倒下。
  這一手刀法,寇英傑是運智取勝,其實飛足不過是個虛招,用以掩飾下面的一刀,想不到果然生效。
  背後的郭白雲看到這裡,由衷的發出了一聲讚歎。
  也就在這剎那間,眼前人影交錯,一連撲來三條人影——三個同著黃色衣衫的漢子。
  寇英傑咬了一下牙,一緊掌中刀,正要迎上去,背後的郭老人卻冷聲道:「不理他們,到馬房找你的馬……走為上策!」
  寇英傑應了聲:「是!」他忖思著老人如此關照,必有道理,當下一壓掌中刀,足下加快,直撲通向馬房的那條甬道。
  三個黃衣漢子自一現身,就擺出了一副待搏的樣子,想不到對方竟然不戰而退,自是不肯善罷干休。這些人其實每人皆有相當身手。在「宇內十二令」總壇之內,門下弟子共分為三類,以衣著色澤而分。藍色為一等高手,但數量極微,僅有八人;其次為黃色,總數為七十二人;再次為灰色,人數一百零八人。這些弟子,訓練間均為總壇主鐵海棠定下功課,由鷹千里負責親手調教,平日功課督促訓練極嚴,經考試通過之後,才得各領職司,分派總壇主任用。
  這一次隨同總令主出巡,共有十六名弟子,多為黃衣弟子,其任務為負責總令主出行之護衛工作。其中游擊手只得八人,聽憑鷹千里任意調遣應用。想不到今夜遇見了罕見的敵人高手,一上來就損失了三人,剩下五人分散各處,原警戒任務,因聽到死者同伴所發求救哨音而趕來彙集,才致與寇英傑遭遇。
  此時所來三人,各名丁七、王大立、江平,在第二類弟子之中,身手皆為佼佼者,其中丁七為小隊領班,身手最是突出。這人是矮身材,施展一對判官筆,擅以打穴手法,傷人要害,在同僚中有「辣手金剛」之稱,平日極得總令主與鷹千里所器重,素日得「宇內十二令」盛名所庇護,養成唯我獨尊,目空一切個性,哪裡甘心吃這個大虧?這時乍見寇英傑不戰而退,丁七首先咆哮一聲,道:「相好的,留下命來!」雙足頓處,直向寇英傑背後襲到,掌中雙筆,照著郭老人背上就扎。
  這一來,他可是自找倒霉!郭老人儘管是傷重不支,可是以他那身神出鬼沒的武功造詣,又豈是丁七這類人物所能欺凌?就在丁七的一對判官筆眼看已將紮在他背心上的一剎那,郭白雲倏地掉過頭來。
  人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常常有意想不到奇招制勝,按說郭白雲此刻傷重待死,行動更屬不便,幾乎已失去了還手能力,在丁七的雙筆之下,實難出重手反擊,妙在這一出奇制敵的殺手,是「噗」地噴出了一口血沫。
  丁七如果涉世較深,就應該知道這種「碧血箭」的厲害,這種混合本體元氣,咬破舌尖噴出的「血箭」,如非到了萬不得已,施功人是絕不輕易施出,然而果真不惜消耗本身真元施出之後,其武力卻是銳不可當,即使你有橫練的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只怕也難以抵擋。
  兩者相隔既近,「辣手金剛」丁七即使再想躲避,已是不及,頓時被這一口血箭,噴了個滿臉都是,只聽他慘叫一聲,身子仰後就倒,當場被這一口血箭貫穿腦骨,死於非命。
  這番景象,直把另外的二人王大立與江平嚇得呆在了當場,寇英傑乃得從容脫身。
  他背著郭白雲來到馬棚,方自找到了那匹黑水仙,二黃衣漢子王大立與江平,已雙雙自身後追到。
  就在他拉馬出槽的一剎那,王大立陡然騰身而進,猛力揮刀向著這匹黑水仙馬身上砍下來。
  黑水仙唏哩哩嘶叫一聲,人立前蹄,閃開了他的刀身,整個馬槽引起了一陣子騷動,眾馬齊鳴聲中,寇英傑已經拉馬闖出了馬棚。王大立一招失手之下,身子一翻,左手突出,只聽得「喳」的一聲,發出了一支袖箭「花蛇弩」。
  寇英傑因甚久沒有聽見背後的郭白雲出聲說話,心念著他必已傷重不支,自是越快脫離眼前為佳,偏偏身後這兩個黃衣衛士緊追不捨,甚是惹厭。
  這支暗器「花蛇弩」飛臨眼前的一剎那,寇英傑已騰身上馬,藉著馬棚內懸掛著的一盞破紙燈籠,他反臂遞刀,「卡喳」一聲,將這支暗器劈落刀下。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他刀劈暗器的一剎那,另一名黃衣衛士江平,霍然由斜刺裡躍身而出。
  他的身勢不謂不快,可是寇英傑的出手更快。早在寇英傑奔向馬槽的途中,就已悄悄將一口薄刃的柳葉匕首,藏於袖內,此時正好用上。江平身子方自縱起一半,寇英傑已待機揮出左手,這口柳葉刀「哧」的發出了一股子尖風。
  空中的江平起得快落得更快,一線刀光閃得一閃,這口柳葉刀已深深扎人江平前胸之內。江平嘴裡「啊」了一聲,騰起空中的身子,陡然向下一個疾滾,墜落於馬槽之內。在眾馬嘶鳴聲中,寇英傑已打馬狂奔而出。這一陣子忘命般的疾奔,也不知跑出了幾百十里路,眼前已不見房舍人煙,空氣是出奇的清新,但冷冽砭骨。東方天地交接處的那道分界線,泛出了一片濛濛的魚肚白色,天交子午,已有了一些明意。眼前是一片參差不齊佔地廣闊的石林,風吹過時,迂迴出陣陣輕嘯。附近有一道溪水,溪水岸邊衍生著一望無際的青草,是一塊理想的放牧草地。
  寇英傑扣住了馬韁,打量著眼前這片地勢,耳朵裡才聽見背後的一聲長長歎息。像是方自由夢中甦醒過來一般,郭老人微弱的道:「這地方很好……下來吧!」寇英傑應了一聲,翻身下馬,解下了衣扣,把郭白雲松下地來,後者膝下一軟,差一點坐倒在地,卻為寇英傑一把托住。一線曙光映照著郭老人臉上,在那張滿佈皺紋的瘦削面頰上此刻泛射出一種灰白的顏色,那是一種近似於死人的顏色。寇英傑歎了一聲:「老前輩……」只覺得眸子一陣發酸,差一點淌下淚來。
  郭白雲注視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不要難受!我能夠支持到現在,實在已是僥天之悻,你不覺得這是奇跡麼?」說時,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一時為之展開了不少。輕輕的在寇英傑肩上拍了一下,他抖擻著精神道:「我還有足夠的時間,把那十一字真訣傳授給你。來,你扶著我,找一個背風的地方,我們坐下來!」
  寇英傑淚眼模糊的道:「你老人家莫非一點都不為你的生死打算?」
  郭白雲仰起頭來,下頷上的那綹子山羊鬍須,被風吹得揚起來:「寇賢侄,你好像還不能體會出我對你的苦心……」說著他又發出了一陣子咳聲。
  寇英傑已攙著他,在一處背風的石塊後面坐了下來,郭白雲咳了一陣之後,微微閉著眸子,頻頻喘息著,道:「生死、境遇、緣分……太奇妙了,太奇妙了!」忽然,他雙眸大開,前胸劇烈的起伏了一下。他的臉在這一時,漲得通紅,兩隻手不由自主的把身子撐了起來,像是作了一場內裡的生死之戰,雖不過是短短的瞬息之間,在他前額上已現出了一層汗珠。
  之後,他更為萎弱的身子依向石面,含蓄的目神裡,閃爍著一種對於人生通達的哲理,似乎他一直在盼望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能夠多瞭解些什麼,能由他這裡多獲得一些什麼似的。
  「寇賢侄,你好好記住了:兩手握固,閉目曰冥,這個冥字,為十一字真訣之首。」
  寇英傑哽咽著點了一下頭。
  郭白雲接著又道:「舌抵上顎……一意謂調!」頓了一下,他繼續又說道:「神遊水府,環臂為擦,心注尾閭,搖肩為聳……輝運兩目,頻頻稱咽!澄神摩腹,曲脊是攀……」以下,他陸續的道出了這罕為人知的十一字真訣,最後至「無我無人,心如止水」之「止」為止,合計為冥、調、擦、聳、咽、攀、凝、托、攪、充、止,共為十一字。
  道出這十一個字後,郭白雲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大的心願,他頻頻喘息著,要寇英傑由頭至尾背誦了一遍,改正了二三字後,才滿意的含笑點頭。
  這時東方泛出了微曦,成群的水鳥在附近水草地裡鼓翅為戲,又將是一天的開始。
  郭白雲祥和的伸出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道:「你得知了我郭氏門中不傳之秘十一字真訣以後,已是我郭白雲嫡傳的弟子。」
  寇英傑哽咽著喚了一聲,「師父!」將要跪地行禮,郭白雲抓住了他,制止他下跪的身子。這一瞬間,他的臉色極為嚴肅:「有幾句話,我必須要囑咐你,你要切記!」
  寇英傑痛心的點頭道:「師父關照!」
  郭白雲道:「我所傳授你的這十一字口訣,你切記不可對任何人走口洩露!」
  寇英傑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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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21:33:00 |只看該作者
  郭白雲道:「包括我那兩個弟子,甚至於我女兒……彩綾你也萬萬不可透露,你可記得?」
  寇英傑愣了一下,心中不勝詫異,只是老人既如此關照,必有其原因,當時肯定的點頭答應。郭白雲緩緩的抬起一條腿來,他的行動一如他心情一般的沉重,這條腿似有一萬斤那般的重。寇英傑忙伸手托住。郭白雲徐徐的道:「英傑,你道為師這身武功,如何?」寇英傑頓了一下道:「天下無雙!」郭白雲淒慘的笑了一下,慨然道:「昔日,我一直也是這麼認為,可是這一次遇見了鐵海棠……」咳了兩聲,他頻頻苦笑道:「才知道他的武功並不在我之下。雖然這一次他勝我,有取巧的成分在裡面,可是,他之能勝我,使我傷重至死,這畢竟不是偶然……他年歲還較我為輕,如假以時日,必將舉世無匹!我死之後,他必然更將趾高氣揚,普天之下,只怕甚難再找到敵手了!」
  寇英傑一呆道:「師父是說,再也沒有一人能是這鐵海棠的對手麼?」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郭白雲冷笑了一下,道:「除了一個人。」
  「是誰?」
  「你!」郭白雲的目光,直直的逼視著他。
  寇英傑在他目光裡禁不住起了一陣莫名的恐慌。他張大了眼睛,惶然道:「我?」
  郭白雲微微點了一下頭:「只要你熟記並且貫通我所傳授你的十一字口訣,然後再進而研習這卷東西……」說到這裡時,他用力的翹了一下他那只右腿:「打開……來。」他手指著小腿道:「把褲腿撕開。」
  寇英傑呆了一呆,依言把那只緊紮著的褲腳解開來。
  郭白雲踢足道:「撕開。」
  寇英傑雙手一分,「嘶」的一聲,撕開了褲腳,頓時他發覺到老人那只右腿上,緊緊的纏著一卷東西,那是一卷白色的綾子,經過特意裱制之後的綾絹,緊緊裹纏在他的小腿上。看到了這卷東西,郭白雲臉上頓時罩起了一片笑容。他彎過身子來,用抖顫的一雙手,把纏裹在小腿上的那卷綾子解開,足足有五尺長短,等到全數解開,他已喘成一片。他把身子靠回到石頭上:「你打開來看看吧……」
  寇英傑對於這個垂死老人每一個加惠於他的動作,都由衷的感覺出極度的不忍,為了不忍拂他的心意,他小心的由老人手裡,接過了這卷綾子,並且徐徐的打開來。
  綾卷舒展開來,出乎寇英傑意外的,呈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卷精工繪製的圖畫,圖中所繪,並非是想像中的運功圖譜,更不是刀劍技擊的對手招式,而是一卷魚行大川,維妙維肖的圖畫——金鯉行波圖。一百條金色鯉魚,遊行於驚濤駭浪之間,陽光自側面投射過來,水面泛出點點鱗光,眾鯉騰波各盡曲折活潑為能事,的確是一卷罕見的工筆之作。
  郭白雲在目睹著這卷圖畫時,眸子裡蕩漾出一種激動,一種欣慰,卻又似有無比的遺憾。
  「英傑,我要聽聽,你對這卷圖畫的意見?」
  「我?」
  「你說說看,你覺出這卷畫裡,所顯示的是些什麼?」
  「是。」寇英傑嘴裡答應著,目光始終不曾離開這卷絹畫。「我國河川鐘秀,唯黃河以產鯉著稱,以眼前這卷圖畫來說,水質是金,莫非畫的是黃河麼?」
  「然。」郭老人微微閉了一下眸子。
  寇英傑道:「陽光斜度看來,已盡黃昏時分,當在申、酉之後!」
  郭老人忽然眼睛大睜,無限驚訝的凝看著他,「說下去!」寇英傑道:「時當申酉,以太野真經時刻論中提示,這個時刻當屬陰泰交接,定者思動,動者思靜之時……」郭老人長歎一聲,頻頻點頭:「是其人,當有斯論也!」老人的眼神裡,顯現出無比的祥和與欣慰,那雙含蓄著無窮渴望的眼睛裡,一時滾動著淚珠,那是一種相見恨晚的惆悵與遺憾。「你……」他喘息著道:「你果然是我……要找尋的那個人……你再說下去。」寇英傑眸子再轉向畫面,打量甚久。剎那間,他感覺到那百條金鯉,固然是各盡騰歡潑剌為能事,而最特殊的一點,就是百條鯉魚的姿態,竟然沒有雷同之處。這一突然的發現,使得他大生趣味,由不住移近了目光,細細的觀察下去。
  寇英傑全心全意的在觀察著這卷金鯉行波圖,郭老人卻全心全意的觀察著寇英傑。他不勝渴望的道:「你發現了什麼?」
  寇英傑道:「一百條鯉魚各有姿態!」
  郭老人喘息著笑道:「水呢?」
  「水?」寇英傑點頭道:「啊!水是逆流。」
  「對了。」郭白雲眼巴巴的看著他道:「除了這些,你還能看出些什麼?」
  寇英傑又注視了一會兒,苦笑著搖了一下頭。
  郭老人點頭道:「這已經很難得了,把畫絹收起來!」
  寇英傑依言把畫卷捲好,交到老人手上。
  老人接過來,微微一笑,卻又轉手把這卷圖畫交給了寇英傑。
  「師……父?」
  「這個你好好收著,」老人無限淒涼的道:「你我誼在師徒,這是我在臨終之前,所僅僅能贈送你的兩樣東西之一。」
  寇英傑怔了一下,內心有說不出的沉痛,卻未曾意識到老人所謂的兩樣東西,除了這卷「金鯉行波圖」以外,另外所指是什麼?提到這「兩樣東西」,郭老人臉上蕩漾出一種異樣的神采。「孩子,」他抖顫著把身子坐正了,「我把我生平最喜愛的兩樣東西給了你,你,你不……」說著發出了一陣濁咳。
  寇英傑攙扶著他依向石面,老人忽然握住了他一隻手,寇英傑也體會出他這隻手掌火熱滾燙,下意識裡覺出了不妙。
  郭白雲淒涼的笑道:「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也許我的時候差不多了……」
  「不!」寇英傑只覺得喉頭一陣哽咽,熱淚奪眶而出。
  郭老人大口的向裡面吸著氣,道:「我還有一些話要交待你,你要仔細聽……著……」
  「是。師父!」
  「這卷金鯉行波圖……乃是武林中一件至寶,絕非是一件尋常之物。知道它的人不多,但是凡是知道它的人,無不傾其心力冀圖佔為己有。鐵海棠之所以在重傷我之後……還要找到我,目的就是在此!」寇英傑正想說話,郭老人以手勢阻止,他接下去道:「這不是一套普通的武功,也不是任何人所都能參透的功夫,圖中所示的一百條金鯉,暗含著一套罕世的武功。孩子,你知道這套武功的名字麼?」
  寇英傑搖了一下頭,表示不知。
  郭老人臉上帶出了一種異樣的激動,「『魚龍百變』。英傑,那是五百年前,金龍老人所獨創的百招神功,妙絕今古天下的百招神功……」
  「魚……龍百變?」寇英傑不勝駭異,這套武功的名稱實在太奇異了。
  「不錯,魚龍百變。你應該聽過『鯉魚跳龍門』這句話吧!」
  「我聽過!」
  「那麼,這張『魚龍百變圖』,正是脫胎於金鯉化龍時的各種姿態,曠絕今古天下的奇異姿態。」說到這裡,他微閉目光,發出了一聲歎息,徐徐的道:「當初金龍老人作此圖時,以奇異的智慧,注入筆鋒,畫中百鯉,固是維妙維肖,各有姿態,然而,如非具有慧心智力之人,卻是萬萬難以猜透其中暗含的招術,可惜!可惜……」他一連說了兩聲可惜,臉上佈滿了遺憾。
  「英傑,也許你不相信,這卷『金鯉行彼圖』在我手裡已有二十年之久。然而,被我參透出其中奧妙,還不足一月的時間……」郭老人說到這裡,真是不勝遺憾,那張臉現出了無比的淒苦與「時不我予」。
  「如果早悟出半年就好了……」他斷斷續續的說:「如果我早半年……能悟解這卷圖畫中的奧妙,最少,也能習會一些圖中身法,那麼,也就不至於吃鐵海某的虧,落得萬劫不復的今日下場……」
  寇英傑聽到這裡,心情幾乎也同老人一般的沉痛,他深深的垂著頭,一言不發了。
  郭老人發出了冗長的一聲歎息之後,忽然展開眉頭:「這件事不再去談了,你只須記住,這卷圖畫,你千萬不可示於任何人,即使是靜中自我參習,也須格外留意,否則在你功力未曾參透之前,必將廣樹強敵而罹致了殺身之禍!」
  寇英傑點了點頭。
  郭白雲喘息著道:「你把它纏在腿上……這樣較安全!」
  寇英傑依言照做,按說他得到了如此曠世奇珍,理當喜悅才是,可是他心裡卻因為緬懷老人的將去而感傷,竟然沒有一些可喜的神采。
  郭白雲又把身子撐了起來,每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必然是有重要的話說。寇英傑忙扶著他坐正了身子。郭老人面泛喜色的道:「我剛才說有兩樣東西送給你……英傑,你可知道,這第二樣東西是什麼……」寇英傑苦笑搖了搖頭,對於郭老人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他由衷的欽佩,但是對於他這種不盡人事而坐以待斃的行為,卻又不敢苟同。
  郭白雲似乎對於這第二件東西,遠比第一件東西更為重視,他的臉上剎那間顯露出一種光輝與慈祥。他顯得很緊張,很慎重的樣子:「第二樣東西,其實不是個東西,是……一個人!」
  寇英傑突然一驚。
  「是我最心愛的一個人。」郭白雲道:「她是我女兒彩綾,我把她也送給你!」
  「這……」寇英傑頓時為之一愕,這個贈品太突然,太離奇,一時還來不及在腦子裡轉過來。
  郭白雲苦笑著道:「只可惜,我把她的一個水晶雕像遺失了……否則你就可以看見她的樣子,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寇英傑實在也難以保持沉默,他原來早就想到要在一見郭老人面時,就把上次在沙地裡所拾的晶瓶美人璧還給對方,只是想不到見面之後所發生的一切,竟然使得他無暇念及,這時郭白雲一提,他才忽然想起來:「師父,你老人家所說的,莫非就是這個?」寇英傑探手入頸內,把那只一直懸掛在身上的水晶瓶取了下來,雙手送還。
  郭白雲接過一怔道:「你……你是哪裡來的?」
  寇英傑據實以告。
  郭白雲臉上現出了一種狂喜之色,他把這只晶瓶仔細的湊在眼前觀賞了一下,緊緊的握在手心裡:「不錯……就是它……這是我當年親手雕刻塗色設計的。」他眼睛裡聚滿了淚水,那雙抖顫的手似乎連把持這隻小小晶瓶的力道也沒有,晶光四射的瓶身,拖曳著銀色的鏈身透過他白瘦的十指,交織成一片淒慘的意味:「英傑……你來看,她就是我女兒彩綾……小綾子……」
  「師父……我看過了。」寇英傑語音哽咽著垂下頭來。
  郭白雲道:「你……不喜歡?」
  「不,不!」寇英傑忙抬起頭來。
  「那麼你喜歡?」
  「我……」寇英傑一時為之瞠然。
  郭白雲嘶啞的笑了一聲,道:「這也許真是所謂的緣分……這只晶瓶想不到竟然會被你所拾到,太巧了,太巧了!」他直直的注視著寇英傑,又接著道,「英傑,你可知道這只晶瓶包含著一些什麼隱秘?」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吧。」郭老人喘息著說道:「這只晶瓶,其實也就是我女兒彩綾的一件聘物。當初,我曾經對她說過:『這只晶瓶子在誰的手裡,那個人,也就是我所選中的女婿……』「」這……「寇英傑無限惶恐的道:「師父!我只怕配不上。」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你不要推辭了……這是我的決定。也算是對你唯一的要求。來,收下來……」
  「師父……」寇英傑由老人手裡,接過了這隻小小的水晶瓶,心情卻一下子沉重了許多。
  郭老人頻頻點著頭:「她是一匹鬆了韁的野馬……任性,驕傲……但是卻純真善良。」說到這裡,他一連又嗆咳了幾聲,嗆出了一口血痰。
  寇英傑大吃一驚道:「血?」郭白雲卻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道:「你對她要有耐性,就像……就像你對那匹愛馬黑水仙一樣。但是你要記住萬事都可將就忍耐,卻是千萬不能失去一個大丈夫應有的人格與尊嚴。否則你是駕馭不了她的……」忽然,他像是氣力不濟,那張蒼白的面頰上,起了一陣痙攣,眼睛也像是忽然間睜大了許多,整個的眼珠卻向上面翻轉了過來。「我……死之後……死之後……我……」像是咽喉裡突然塞著了一樣什麼東西似的,他雖然用了全身之力,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吐出。他的兩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攀抓了寇英傑的胳膊:「記住,我……死了之後,千萬……千萬……」驀地,寇英傑感覺出他的兩隻手上,忽然失去了力道,就在他乍然一驚的當兒,郭白雲的身子已向斜面倒了下去。
  寇英傑急喚了一聲師父,把他的身子翻過來,卻發覺到老人鼻下垂出了兩根小指粗細的玉筋,人已經變得僵硬了。
  「老天!」寇英傑抖顫的叫了一聲,彷彿當頭上響了一聲霹靂,頓時呆在當場。
  郭老人的屍體是側彎曲的姿態,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扳直了。
  心裡像壓了塊鉛一般的沉重,像冰封了般的寒冷,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面對著面前恩師的這具屍體發著呆,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想得太多了卻又像是一無所思。在一片混沌麻木的感覺裡,慢慢的找到了他原有的理智,恢復了冷靜。他想老人臨死之前所說的那幾句話:「我死之後,千萬……千萬……」到底是「千萬」為何?的確是很令人費解難以想像的一件事。
  「千萬把我運回去?」還是「千萬不要把我運回去?」還是另外有別的意思?
  現在他所知道的一些是老人家居皋蘭興隆山郊的白馬山莊,身後僅有一女——郭彩綾,還有兩個弟子。老人對他這個女兒,特別的疼愛,也許是過分疼愛的緣故,所以養成了他女兒的任性,是以才深深的希望著有一個人能夠代替他來對這個驕寵任性的女兒加以管教,拘束,而這個人最好是他的女婿。這個任務,無異的已經落在了寇英傑的身上。至於郭白雲門下的兩個弟子,雖然老人並沒有說得很清楚,可是卻已流露出深為不滿的意思,是以他才沒有把本門的武功精髓傳授給他們。這一切使寇英傑感覺出即將面臨在他眼前的那個新的環境極不簡單,然而「師恩如山」,卻又萬無退縮之理,他決定把老人的屍體運回皋蘭的白馬山莊去。
  下定了決心之後,他抱起了老人的屍身,向石林步出。他的心情沉痛極了,對於懷抱中的老人屍身,更似有無限的愧疚,其實老人是可以再多活些時候的,如果他不急於傳授寇英傑武功口訣的話。
  生前該是何等神龍見首不見尾,龍虎生風的一個威武的人物,死後卻是如此的淒慘,蕭條!在整理他的屍身時,寇英傑發現到老人家裡衣內,有一個黃色的貼身綢子包袱,裡面有一卷手稿,記載著「越女劍術之深奧探討研習新篇」,一旁蠅頭小字寫著「彩綾二十一歲生日的禮物」等字樣。只看這幾個字,也就可以想知父女之間的一片真情。寇英傑只覺得眼睛有些濕潤了,幾乎有點不忍卒視。那是厚厚的一疊手寫抄本,大概有百頁左右,老人生前未談及此事,他也不便翻看。另外有一串黑色的玉珠,每一顆碩大如桂元,似已少了數粒,珠面上精工鏤著許多花紋和一個扁扁的檀木匣子。匣子裡竟是一具碧光閃燦的翡翠駱駝,匣蓋方啟,那蓬綠濛濛的寶光,直映得寇英傑滿面泛綠,透體生寒。他雖然對於珠寶玉外行,可是這等彩光寶氣的翡翠,焉有不識之理?卻也可以猜想而知必是價值連城的一件寶物。當時他勿匆蓋好匣子,依然包好在綢包之內,自己學樣的隨身帶好。
  這些東西顯然是因為老人的疏忽,而沒有關照他如何處理,或者還來不及關照就先已斷氣。無論如何,寇英傑絕不存絲毫非分之想,他決心要把這些東西,親手交到老人的愛女郭彩綾的手裡。
  天空中高掛著那輪老日頭,陽光已趕走了早先籠罩在平原間的那襲寒意,在清可澈底蜿蜒如龍蛇般的溪水岸邊,他的那匹愛馬黑水仙正在低頭嚼食著地上的野草。
  寇英傑疲乏的抱著老人屍身,翻身上馬,辨了一下方向,即行策馬而去。
  秦州城為「隴」省著名大鎮,商業鼎盛,人文薈萃。西行皋蘭或走甘涼的朋友,在經歷千山萬水,長途跋涉之後,來到這裡,少不得都要歇歇腿兒。
  這裡最著名的酒——老二白。
  著名的曲子——秦曲,秦腔。
  著名的綢緞——秦綢。
  人家都說秦州的姑娘最中看——柳眉杏眼楊柳腰。
  這裡文風也盛,寺廟多,居民好客成風。是以,走南闖北的朋友,來到這裡再也不想動彈了。
  「要發財,在甘涼,要享受,走秦州。」可見這裡是最好花錢的去處,城北「胭脂七條巷」多的是北地胭脂,好此道的朋友,趨之若騖,大可征美選色一番,一擲千金為求一笑的哥兒多的是。
  城南有最著名的賽馬場,每逢廟會之期,即由當地馬場場主親自主持賽馬盛會,四面八方凡是精於騎術的朋友,再擁有一匹驍勇的好馬,都會樂意來此一顯身手。
  秦州之所以遠近馳名,每年一度的馬會,該是最為傑出的一項特色了。
  賽馬是這個時令最為熱門的話題,人人見面都樂於道及。
  時值大賽馬之前二日,各方馬上豪傑,風雲際會,一夕之間,秦州城大小客棧無不爆滿,就連市郊老回回開設的棚子窩,也都叫四面八方聞風擁集的外客住滿了。
  這當口,也是干馬市商人的好機會,各方馬販子雲集於此,一匹名馬的身價,往往大得驚人,轉手間即得大利,一些馬行掮客樂此不疲。
  這一刻還有所謂的「馬眼子」,意即專門四下探訪名馬的人,憑著一雙飽具經驗的眼,再加上一張油滑見風轉舵的嘴,無往而不利。
  大賽馬前夕,這一行是最為活躍的角色了。
  「火眼」周江,該是「馬眼子」當中最具聲望的一個角色了。
  這傢伙天生一對見風流淚的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馬臉,貌相簡直是不中看,然而誰都知道他,憑著他那一對火眼,在近五年的賽馬會上,已為他掙下了上萬的家當!有一句傳說的閒言:凡是火眼周江所看上的馬,一定錯不了。五次賽馬會上奪得大魁的名駒,其中就有三四匹是他閣下事先所看中的,而且是他中間轉手賣出去的。是以又有一句閒言傳開來:如果你想在賽馬會上奪魁的話,必須先找到周江,請他相相你的馬!於是,一經周江所品相認可的馬,必然身價百倍,即使你不參加賽馬,也會有人出重金搜購。火眼周江這傢伙活該走運,風頭可是健極了。
  周江又看上了一匹馬。一匹全身漆黑,僅僅頸部有一道細細白毛項圈的駿馬。
  所謂駿馬這個「駿」字,也許現在用得並不十分恰當,因為那匹馬想系久涉長途,間關千里的關係,看上去已是十分的勞累了,而且全身上下沾滿了灰沙,乍一看上去不像是黑馬,而倒像一匹灰馬了。火眼周江特別由井裡打了一盆水,找到了馬刷子,親自為這匹馬洗刷了一下。馬恢復了本來的模樣,端的是一匹有異尋常,身價不凡的異種神駒。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火眼周江目不轉瞬的盯著它瞧。
  柱子上,只拴著這一匹馬,卻有兩個人在看。除了周江以外,另外的那個人是「長興客棧」的小夥計蓋三,這件事多虧了蓋三幫忙,偷偷的把馬由廄裡牽出來,這件事顯然還瞞著馬主,是以小夥計蓋三象作賊似的,顯得那麼緊張。
  蓋三道,「怎麼樣?周爺,你老倒是說句話呀!」
  周江還是不吭聲,他那雙火眼看上去更紅了,兩撇子緊緊擰著的眉毛時而展開時而又皺在了一塊,拿不準他心裡在盤算著什麼。
  蓋三可是急了:「我的爺!」他左右看了一眼,壓低了嗓音道。「你倒是快說呀,這位爺可是頂難說話,他要是知道我把他的馬偷牽出來,不要我的命才怪!」
  「好馬!」周江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頭上那叢短髮象馬鬃也似的豎了起來。憑著他在馬市場上混了三十年的經驗,憑著他那雙慣識名駒的火眼,這一次算是看上真正好的貨色了。
  蓋三怔了一下,緊張的追問:「這麼說,你真的看上了?」他打量了一下,點著頭道:「我看來也是不離兒。周爺,你老打算出多少銀子?」
  「那是要看賣方的開價了。」
  「能值多少?一千兩?」
  火眼周江一笑,道,「馬主人是幹什麼的?」「是……我也不大清楚。」「他姓什麼?」
  「姓……姓寇!這個姓還不常見!」
  「多大年歲?」
  「噢!」蓋三盤算著道:「年歲不大,二十來歲的一個小伙子!」
  周江一怔道:「這麼年輕?」接著他就笑了,在他想像裡,年輕人總比上了歲數的人好說話,他盤算著這個生意八成兒是作成了。小夥計蓋三道:「是個喪客!」「怎麼說?」「是個送喪的。帶著棺材來的,聽說是要到皋蘭,卻因為怕屍體壞了,正在找白塔寺的和尚,想法子處理。」這倒是新鮮的事兒!「這麼說還是個孝子羅?」「八成兒是吧!」蓋三擰著眉毛道:「人可是真難說話,脾氣壞透了,由廟裡回來,就關在房子裡,像個大姑娘一樣,吃飯都得端到他房子裡去!」
  「走!」周江說:「帶我瞧瞧他去!」
  蓋三怔了一下道:「房子裡還擱著口棺材,多喪氣呀!」
  周江一笑道:「有棺材才能發財。我都不忌諱你又怕個鳥?走,帶路!」
  蓋三嘻嘻一笑,道,「周爺,這件事要是說成了……」
  「媽的,財迷都轉了相,事成了,還少得你的一份嗎!」說著抬腿在蓋三屁股上踹了一腳,蓋三咧著嘴直笑,可就帶著周江,一徑的來到了後院的一個偏間。講究的客人是不會住這種房子的,小門窄面兒的。也難怪,帶著一口棺材到處都不受歡迎的,能有人收留下來,已經是很難得了。門是關著的,上面貼著一張白紙,寫著「喪不見客」四個字,墨跡未千,像是剛剛貼上去的,蓋三兒回頭向周江攤了一下手,道,「你看怎麼樣?」
  火眼周江大咳嗽了一聲,上前「叭!叭!」在門上拍了兩下,大聲叫道:「寇爺在嗎?」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火眼周江皺了一下眉,剛想舉手再拍,只聽得「刷」一聲,房門忽然打開,一個身著素褂,膀戴孝布的憔悴青年當門而立。周江拱了一下手道:「這位是寇爺嗎?」
  「是我,」孝服青年一雙眸子在周江身上轉著,很機警的道:「這位是……」
  「小姓周,周江!」周江一面說一面打著躬,滿臉笑容的說道:「有件事要跟您寇爺討個商量,屋裡方便嗎?」
  「只要周兄不忌諱,有何不可?」說著姓寇的孝服青年隨即閃身讓開。
  周江欠了一下身子,關照一旁的小夥計蓋三道:「你去吧,好好照顧著寇爺的馬!」蓋三答應了一聲,退身自去。周江乃同著孝服青年進得房內,他剛一進門,可就看見了對面置在木架上的那個老大的黑漆棺材,供桌上陳著靈牌——「先師,郭公之靈位」。兩支白蠟燭咕突突吐冒著白光,照得這間房子裡一片淒慘,陰森森的怪怕人的!孝服青年道了聲:「請坐!」即坐了下來。
  火眼周江擠了一下他那雙火眼,正面打量著對方這個姓寇的青年。顯然的是過於疲累的一副模樣,亂髮不修,鬍碴子總有十來天沒有刮過了,那雙灼灼神采的眸子,大概是因為過分傷心,睡不好的緣故,顯現出一脈紅絲。
  然而這些也是不能掩飾住他原有的朗朗神采,可以看出,他是一個相當帥的小伙子。「寇爺大名是……」「寇英傑!」說了這句話,寇英傑一雙目光直直的向著火眼周江逼視了過來。憑著他這些日子的歷練,他相信面前這個人不是「宇內十二令」的人,而且來人即便是身上有功夫,也有限得很,所以他大可不必擔心。「老兄的來意請直說吧!在下孝服在身,不便多談!」「是是,」周江乾咳了一聲道:「後天大賽馬的事,寇爺您大概是聽說了吧!」寇英傑搖搖頭道:「沒有聽說!」周江一怔,這麼天大的事,對方竟然會不知道。「是這麼回事!」周江笑著道:「後天的賽馬會,可是秦州多少年來沒有過的盛舉了,各處來的馬上英雄,男男女女總有一百多人!怎麼寇爺,您老有興趣參加一份麼?」寇英傑搖搖頭苦笑道:「想也沒想到。怎麼周老兄,你就是為這件事來的麼?」
  「不不……」火眼周江搖著兩隻手道:「寇爺您會錯意了。是這麼回事,兄弟我是干馬市的,寇爺大概也知道,於我們這一行的可就憑著一雙看馬的眼和一張要錢的嘴,一句話。馬杓上的蒼蠅,混飯吃!」
  寇英傑不耐的道:「你有話直說吧!」
  「好好!不敢,不敢!」周江抬著屁股道:「是這麼回事,兄弟現正受人之托,要在馬會以前,收買一匹好馬!寇爺,您是知道,這年頭好馬難找啊!」
  寇英傑冷笑了一聲道:「一句話,你是看上了我那匹黑水仙是吧?」
  「黑……水仙?」周江睜大了眼道:「寇爺說的是張家口馬市上,懸一萬兩銀子身價收買的那匹上都馬王黑水仙?」
  「不錯,就是這匹馬!」
  「啊,老天!」周江一副驚喜不置的樣子,兩隻火眼簡直都直了:「是,是,就是這匹馬。寇爺,您就開個價吧!我給您一萬二,您大爺如果願意讓……」「叭!」在胸脯上重重拍了一已掌,周江站起來道:「這個價碼兒,包在了兄弟我的身上!」
  寇英傑搖了搖頭,冷冷的道:「我沒說要賣!」
  「寇爺您是嫌價碼還低?沒關係!」周江還是不息的追問。
  「老兄錯會意了。」寇英傑冷著臉站起來道:「要是為這件事,我已表明了態度,我就不再多留你了。老兄你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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