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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鳳棲崑崙[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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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1:06 |倒序瀏覽

鳳棲崑崙 作者:蕭逸

第01回 花自飄落水自流  第02回 匣中長劍夜自鳴   第03回 陌上花開君知否
第04回 飛花江上香滿船  第05回 蛾眉杏眼小蠻靴   第06回 夜半鐘聲到客船
第07回 橫眉冷對千夫指  第08回 上窮碧落下黃泉   第09回 綠蔭深處桃子熟
第10回 何堪青霜慰寂寥  第11回 龍入滄海鳥入林   第12回 風流倜儻九公子
第13回 只緣本是女兒身  第14回 彩鳳每愛棲崑崙   第15回 可喜卿能作解人
第16回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17回 畫虎畫皮難畫骨   第18回 恨別悵惘兩依依
第19回 卻道七郎好風情  第20回 隔花小犬空吠影   第21回 人在魂牽夢繫中
第22回 荷露粉垂杏花香  第23回 把臂一笑結風塵   第24回 且彎金弓射大鷹
第25回 解鈴還需繫鈴人  第26回 煙波江上使人愁   第27回 望斷雲山多少路
第28回 試把飛花卜歸期  第29回 此時驪龍應吐珠   第30回 忽傳海外有仙山
第31回 不盡江水滾滾流  第32回 繞船明月江水寒   第33回 疑是天外白鶴來
第34回 為惡多情累美人  第35回 生非容易死亦難   第36回 常使英雄淚滿襟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1-2-9 00: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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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2:27
第01回 花自飄落水自流

  蟳者蟹也。紅蟳,紅蟹也。
  紅紙黑字大招牌。
  「紅蟳上市」。
  今年的蟹訊是晚了。
  白露後十五天是秋分,眼看著已交了寒露,才見著這為數不多蟹陣的頭一撥兒。
  招牌一早就亮出去了,來吃的客人卻並不多!
  是年頭兒不對了!
  如今這個年頭兒,是兵荒馬亂的年月!
  崇禎皇帝那年上吊死了,身後留下來的這個破爛攤子可也不好收拾,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鍵、魯王朱以海!這麼多個意圖中興的主子,先後都落入敵手,喪了性命。
  大明江山眼看著剃頭的拍巴掌——這就完了蛋……
  卻是桂王朱由榔不甘服輸,亡命在外,一力苦撐。去年在肇慶即位稱了皇帝,國號永歷。算是大明宗室剩下來的唯一根苗,明朝江山是不是還能苟延殘喘下去,可就全指望他了。
  老天爺很不捧場。
  說是風,就是雨——先來了一陣風,吹得唏哩嘩啦,緊接著大雨點子,像是撒豆子似地落下來。
  眼看著「紅蟳上市」這塊招牌在雨勢裡走了樣兒,就像是戲台上的三花臉兒——濕漉漉一塌糊塗,不知道寫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一匹黑馬,馱著個年輕的黃衣客人就在這當口來到門前,翻身下馬,正好迎著了小夥計的油紙大傘,算是快活居收市以前最後的一個客人。
  想走的不能走,不想走的更懶得動彈;這叫人不留,天留;沒啥好說的,留下來多喝兩盅吧。
  雷聲隆隆,雨是越下越大。
  那一面池塘裡,白鵝戲水,扇動著翅膀,呷呷嗚叫著,雨點子散落在水面上,劈劈噗噗像是開了鍋的稀飯。
  黃衣人挑了個靠窗戶的位子坐下來。要了酒,點了客紅蟳,就著黑醋薑末蘸著吃。
  二十好幾的年歲了,還是個後生子,總是有了歷練吧,瞧瞧那身子骨、眼神兒,你可也不敢小瞧了他。鬍碴子有二指來長,多天沒有刮了。野性、任性!卻掩不住他原本拘謹斯文的內涵……
  斜梢裡,有雙眼睛在盯著他。
  那人四十上下,黑瘦的塊頭兒,一身茶色緞質褲褂,留著短髭,濃眉大眼,很是精神。黃衣人約莫著似有所察,卻是不等他轉過臉來,那人已把一雙眸子移了開來。
  這個人像是有病了,蒼白的臉,看著頗嫌憔悴。寬敞的腦門兒上,紮著條青綾子,三指來寬,垂下來的一邊,總有二尺長,搭在肩上,一身灰色緞子的長長披風,連著同色的風帽,一直緊緊裹著他的身子,風帽上那塊老大的寶石結子,閃閃生光,頗似名貴。連帶著使人想到此人不落凡俗的身份,卻是一句話也不說,滿面愁容地直向雨地打量著。
  同座的一人,紫面長身,猿臂蜂腰,氣勢極見昂揚,一口長劍平置案頭,並不掩飾他武者的身份。
  偶爾他彎過身子,小聲地向那生病的相公說些什麼,表情甚是恭謹,卻又不似主僕身份,神情大是令人費解。
  「下雨天,留客天!」
  說話的人是個老瞎子,向天上伸著一雙瘦胳臂,打了個老大的哈欠:「閒著也是閒著,哪位爺兒們好心,照顧老瞎子,來上這麼一卦!嘿嘿……保證你出外大吉,開張見喜!」
  短髮灰眉,黃焦焦的一張瘦臉,總有六十多了,翻著雙大白眼珠子,瞧著怪嚇人的。
  「風中有雨,雨中生風,風雨不息,亢龍在田!」
  自個兒嘟嘟囔囔說個不休,嘩啦一聲,把手裡制錢撒向桌面,滴溜溜盡自打轉,卻用手按住,叱了聲「開!」揚手而開,瞪著一雙白果眼,低頭瞎弄一陣,卻自大笑起來。
  「霹靂一聲見陰陽,
  皇帝小子要遭殃。
  天有風雨人有禍,
  只道兩般一齊來。」
  真個語不驚人死不休,幾句話一經出口,舉座震驚。
  舉杯對飲的兩個藍衣老者,緩緩放下杯子。
  正自打盹的黑臉散發頭陀,也睜開了眼睛。
  各人表情不一,七八雙驚異的眼睛,一時都向著他集中過來。
  「老瞎子,你好大的膽,嘴裡胡說八道,就不怕在座有那公門捕快,朝廷當差,把你捉將官裡去麼?」
  黑頭陀邊說邊笑,喝風撒野的那般模樣,有意無意地向著一旁兩個藍衣老者瞟了一眼,卻把面前一大碗白酒端起,長鯨吸水似地嚥下肚裡。
  和尚也食葷腥,喝得酒?
  「這是哪一位?」瞎子翻著白眼,「敢是那位佛爺?」
  「咦——怪了!」
  黑頭陀大聲嚷著:「瞎子也看得見麼?怎知洒家俺是佛爺!」
  「那還用說?」老瞎子冷冷說道,「瞎子眼瞎心可不瞎,大和尚你八成兒還帶著傢伙——月牙鏟吧!」
  這麼說,眾人才明白了。
  一進門時,黑頭舵手裡拄著這把傢伙,落地有聲,不用說聽在瞎子耳朵裡,便自心裡有數。
  黑頭陀卻不這麼想,他的招子不空,老瞎子吃幾碗飯,他心裡有數。
  聆聽之下,這頭陀一時仰天大笑起來。
  「這話倒也有理,老瞎子!」黑頭陀大聲說,「今天這種天,你是不該出來的,這般風雨,有眼睛的人,還得十分小心,何況你一個瞎子?再說,哪一個又曾照顧你的生意?我看你還是趁早歇市,免得跌了跤,弄得鼻青臉腫,卻是何苦?」
  「那也不然!」瞎子嘻嘻笑著,「這不全仗著地頭熟嗎,有眼睛的人就該看清楚了,今天是什麼天,這裡是什麼地界?嘿嘿!要是冒冒失失,不聞不問地就來了,不管你是何方神聖,多大來頭,照樣也得栽跟頭,丟人現眼,我說佛爺,你說我這話可在理兒?」
  黑頭陀聆聽之下,神色一變。
  斜刺裡卻有人搭了話頭:「平西王他的胳臂也長了點兒吧?」
  說話的人正是那個黑瘦塊頭,濃眉大眼的漢子,一面說一面抖著他那一身挺講究的茶色緞質褲褂。如今這個年頭,這般穿著的人還不多見,此人誠然開風氣之先。
  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打量著對面瞎子,他冷冷地說:「這裡不是雲南,姓吳的管不著,就是順治老兒也嫌遠點兒了,瞎子,你就別狐假虎威了。」
  幾句話一經出口,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這個老瞎子,竟是平西王吳三桂跟前的人。
  原來吳三桂自被封平西王坐鎮雲南,聲勢極是坐大,附近鄰省,俱在其勢力擴展範圍之內,這裡地當桂省西南,距滇不遠,自是仰其鼻息,不在話下。
  老瞎子神色一變,翻起一雙白眼,頻頻冷笑不已:「足下太抬愛我老瞎子了,其實我哪裡配?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朋友,你亮個字號吧?」
  濃眉漢子哼了一聲,暫不做答,卻把一雙眸子轉向臨窗的那個黃衣青年,似乎這個人才是他注意的對象,別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黃衣人其時酒足飯飽,湊巧這會子雨小了,他便不欲久留,站起來丟下塊碎銀子,逕自離開。
  濃眉漢子一直看著他跨上來時的黑馬,冒雨而去,這才把一雙眸子回到瞎子身上。
  「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吳三桂喜結宵小,已是眾人皆知,如果在下招子不空,尊駕想必就是他手下人稱七太歲之一的無眼太歲公冶平了,嘿嘿!失敬!」
  濃眉漢子話聲一出,眾人少不得又都吃了一驚,左邊那位伏案的賬房先生也抬起頭。
  那只為吳三桂手下七太歲聲名極大。此七人出身黑道,素行不良,自為吳氏所用,旋即收為心腹,專為他干剷除異己的殺人勾當。乍聞其名,直似有切膚瀝血之痛,自是眾人心裡吃驚。
  老瞎子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照面即為對方摸清了底細,被他直呼姓名,行藏頓時敗露,尤其是那一句「喜結宵小」簡直是當面侮辱,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聆聽之下,黃臉上泛出了一片灰白,一雙白眼睛珠子,直似要脫眶而出,驀地狂笑一聲:「你的膽子不小,竟敢言出無禮,接著你的!打!」
  一字出口,右手翻處,一掌青錢悉數飛出,錚然作響中,直似出巢之蜂,一股腦直向對方濃眉漢子全身上下飛罩過來。
  既名無眼太歲,當非無能之輩,瞎子伎倆更不止此,隨著一掌青錢出手的同時,整個身子霍地飛彈而起,一起即落,已撲向黑瘦濃眉漢子當前,掌中金絲竹杖,宛若出穴之蛇,一杖直取當心,直向對方猛扎過來。
  無眼太歲公冶平決計要取對方性命,眼前出手,既快又狠,絲毫不以眼瞎而失了準頭。
  無如那個黑瘦濃眉漢子,卻非易與之輩。
  先者,迎著瞎子的一掌飛錢,只見他短袖乍揚,鏗鏘做響中,漫空而來的一天飛錢,一個不剩地悉數為他收進袖裡。
  緊接著左手突出,噗地一把攥著了對方奪心而來的金絲竹杖。
  瞎子這一杖力道十足,偏偏濃眉漢子的掌勁兒更不含糊,一經交合,紋絲不動,力道運行下,耳聽得叭叭兩聲脆響,地面的水磨方磚,竟為之連破了兩塊。
  兩塊方磚均在瞎子腳下,不啻說明了他的功力不濟,眾目睽睽下,直把老瞎子那張黃臉臊了個色如黃醬。
  明明已是落敗,硬是心有未甘。
  「你……」
  右手往竹杖上一搭,擰轉之間,一口銀光眩目的三尺青鋒,已自杖內抽出。
  竹心藏刃,金絲竹杖內有機關。
  隨著瞎子掄出的右手,大片劍光,宛若銀河倒掛,直向著當前濃眉漢子迎頭猛劈過來。這一手要命殺著,極其可觀,大大出乎濃眉漢於意料之外,瞎子心狠手辣,這一劍功力內斂,非比等閒,濃眉漢子猝當之下,只得手頭一鬆,放開了緊抓著對方竹杖的右手,身形微仰,翩躚於七尺開外,閃開了對方頗具氣勢的當頭劍鋒。
  卻不知無眼太歲公冶平卻是別有異心。
  這一劍明面上是在對付濃眉漢子,實際上卻照顧了另外一人。
  隨著他急速擰轉的身子,呼——直似飛雲一片,起落之間,已到了另一座前。
  這個桌上的兩個客人——看似微恙的生病相公與氣勢昂揚的紫面長身大漢,俱都為瞎子的猝臨吃了一驚。
  老瞎子心存叵測,身勢甫落,更不遲疑,掌中劍颼然作響,流星天墜般直向座上那個生病相公當頭劈落下來。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瞎子居心,明眼人固然不難測知。眼前圖窮匕現,情急殺人的一手,卻是大悖常情,不免觸目驚心。
  倒是那氣勢昂揚的紫面大漢忙中不亂,一口長劍原已壓置手下,這一霎霍地振腕掣出,噹啷脆響裡,迎住了瞎子來犯的劍鋒。
  好強的腕力!隨著紫面大漢的出手,雙劍交鋒下,老瞎子其勢不遲,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退出四尺開外。
  紫面大漢一劍封開了對方,原可趁勢進招,他卻計不出此,退後一步,抱劍而守,侍立於生病相公身邊,神色極為軒昂。
  老瞎子怎麼也沒想到,此番出手失利,眼前已無能再做逗留,怪笑一聲:「後會有期!」瘦軀倏弓,施了個金鯉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反躥而出。
  斜風細雨裡,怪鳥般地臨身地面,卻不忘在眾人眼前一番賣弄,隨著落腳處,半籬枯竹微微一顫,瞎子偌大的身軀已自第二次騰身躍起,翩翩乎如野雁騰空,向著岸上掠去。
  卻是有人放他不過。窗前人影猝閃,濃眉漢子鬼影子般已現身當前。隨著他揮出的右手,鏗鏘作響,一蓬金光,已自他短袖內飛出,正是先時接自老瞎子的一掌青錢,這一霎原物奉還,直認著老瞎子背後招呼了過去。
  瞎子一隻腳方觸地面,忽覺背後有異,卻已轉身不及,慌不迭向邊上一閃,讓開了正面卻躲不過側面,腰胯腿側間一陣奇痛,已吃兩枚青錢擊中。
  濃眉漢子手勁十足,一掌飛錢雖是滿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觀。
  瞎子腿下一軟,差點跪了下來。鼻子裡哼了一聲,倏地一個打轉,縱出丈許開外,回過身來。隔著窗戶,狠狠地盯著出手的濃眉漢子,那雙白眼睛珠子怒凸著,幾欲奪眶而出:「金磚不厚,玉瓦不薄,老瞎子只要有三分氣在,絕對忘不了足下這一掌青錢之賜,朋友你報個萬兒吧!」
  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冷冷笑一聲:「花自飄落水自流……公冶平,這回你就認栽了吧!」
  各人聆聽之下,除了那個散發頭陀神色一凜之外,餘人大都不解。倒是瞎子明白了,聆聽之下,陡然打了個寒噤,一個勁兒地翻著他那雙白果眼珠子,一時間面若黃蠟,顯然吃驚不小。
  忽然他發出了一串淒涼的笑聲。
  「這就難怪了,瞎子我不但眼瞎,敢情心也瞎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罪,瞎子這就認栽了……」
  一面說,雙手抱杖,遙遙向著對方打了一躬,神色極見恭謹,較之先時的趾高氣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話聲一歇,再也不敢逗留,倏地擰過身子,忍著腰腿上的傷疼,一路起伏縱落轉眼消失於雨霧氤氳之中。
  黑瘦濃眉漢子這才回過臉來,一雙眸子,不怒自威地向座上高大散發頭陀逼視過去。
  後者呵呵笑了兩聲,已自位上站起,高呼一聲:「小二,看賬!」
  抖手飛出燦銀一塊,叭一聲,不偏不倚,已自落於賬房先生面前桌上,滴溜溜逕自打轉不歇……就在這個當口,頭陀腳步跨出了門外。
  雨敢情是小了。時有微風,飄散著細若牛毛的小雨星子。
  散發頭陀卻又回過身子,就著手裡的方便鏟,向著濃眉漢子打了個問訊。
  「阿彌陀佛——昨夜落花滿徑,今日便識高人,敢問那愛花的主人可曾到了?無量佛……南無阿彌陀佛……」
  邊說邊自打躬,高大的身軀一下子也自矮了。
  濃眉漢子頻頻挑動著那雙濃眉,聆聽之下,先自呵呵笑了。
  「這個恕不見告,閣下雲遊四海,應是無拘之身,何故找根索子把自己拴住?那孫可望……」
  方自說到這裡,卻吃頭陀一連串大笑之聲,將下面待說之言掩塞過去。
  可是孫可望三字,已自出口,聽在眾人耳裡卻懼都心裡一動。
  就連那一位似有微恙的生病相公,也呆了一呆,不免向著門外頭陀望去。
  孫可望當今義王,延安人,原是張獻忠手下大將,後歸桂王,與李定國合拒清軍,卻因與李定國失和,轉而投降清廷,封了義王,乃是當今灸手可熱的一個人物,論其聲勢,固不及平西王吳三桂那般顯赫,卻也自有其一面風光。
  眼前這個高大的散發頭陀,是否與他沾了什麼邊兒,抑或為其所差,可就耐人尋味。
  他既不欲為人所知,對方那個濃眉漢子就莫為己甚,不再繼續說下去。
  眼看著這個散發頭陀,懶懶散散地將一把方便鏟扛上肩頭,自個兒便自乾笑著悻悻去了。
  雨終歸是停了。
  一抹晚陽復出雲層,遠遠掛在西邊天際。自此而散置開的片片彩霞,朵朵嬌艷,一如佳人頰上胭脂,自有其麗冶的撩人的一面。
  老楊樹的葉子都掉光了,柳枝也不再青綠。倒是那一樹的榆錢兒迎著西邊殘陽,白花花地泛著銀光,像是棲在高枝兒上的魚,魚鱗迎著日光,便是那般光景。
  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像是改變了主意,不打算在這裡廝守下去。向著身邊的紫臉大漢點了一下頭,便自離座站起。紫臉大漢一口長劍,已自收鞘,見狀將放置桌上的一個皮褡褳拿起,搭上肩頭。那皮褡褳看上去較一般要大上一倍,鼓膨膨裝著許多物什,似極沉重。紫臉大漢一面把它搭上肩頭,一面作勢,待去扶持生病相公,後者搖搖頭說了聲:「不用。」自個兒步下位來。
  卻在這一霎,兩條人影倏忽而至,攔住了去路——卻是那兩個同樣穿著的藍衣老者。
  差不多的時候,二老一直在舉杯互飲,彼此有所交談,也都輕聲細語,這時猝然現身,攔住去路,顯得事非尋常。
  紫臉大漢叱了聲:「大膽!」身形一轉,攔在了生病相公身前。
  隨著一聲喝叱之後,掌中長劍唏哩一聲,已自脫鞘而出。
  藍衣二老由不住後退了一步,卻似有恃無恐,並無退意。
  「慢著。」
  說話的二老之一,有著灰白的一雙長眉,其實那雙眼睛,也同眉毛一般細長,清懼的一張長臉,其白如霜,其上皺紋滿佈。比較起來,他身邊另外的那個老人,雖是膚色黝黑,卻是順眼多了。
  「二位慢走一步!我這裡有份公事。」
  地道的遼東口音,讓人想到了出沒白山黑水的那群英雄好漢。眼前這一位卻是透著精明,未語先笑,滿臉的世故圓滑。
  由大袖子裡,拿出了桑皮紙公式信封,騎縫處紅通通的蓋著顆大印。
  「諭旨,錯不了!」
  兩隻手扯直了,正面照了照,隨即又收回懷裡。
  「咱們知道,這趟子差事燙手,不好當,可沒法子,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沒啥好說,得!哥兒兩個先給爺您請個安……多多包涵,還得麻煩您二位一趟!」
  說完退後一步,吧嗒一聲甩下了袖子,有模有樣的倒是真的請了個安。二老動作一致,整齊劃一,躬身哈腰的當兒,兩條花白小辮兒兜不住,一齊由後首衣領裡滑落出來。
  敢情是兩個當朝新貴。
  本朝大清帝國愛新覺羅氏入關稱帝,統一中原,規矩之一,便是男人頭上多了一條辮子。這玩意兒漢人最討厭,推行起來,極不順利,為此抗拒而喪失了性命、掉腦袋瓜子的事,這兩年屢見不鮮,大有人在。
  朝令先打北京及各省都大邑行起,這裡地處邊陲,民風保守,似在暫緩沿行之列,是以這兩條花白小辮兒也就越感顯眼。
  紫臉大漢一驚之下,尚未做出表示,身後的那個生病相公,已自凌然作色,怒聲叱道:「你們敢!」
  雖似病著,卻也聲勢奪人。
  不經意,竟為他搶身而前,直趨二老身前,後者二人猝驚下,不自禁地往後退一步,卻把那個紫臉大漢嚇壞了,慌不迭搶身而前,再一次攔在二者之間。
  卻有人冷笑道:「慢著!」
  緊接著自後面座上,緩緩走出了一人——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
  兩個藍衣老人頓時怔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神情間大大現出不悅。
  白面老人冷冷一笑,拉長了臉,說道:「怎麼著,這位朋友,你也要插上一手?」
  黑面老人呵呵笑了兩聲,一派官腔,道:「咱們是奉旨拿人,誰敢插手,可得留神腦袋!」
  這麼一說,再無可疑,敢情是來自北京大內的皇差了,莫怪乎老哥兒兩個一派目中無人、神氣活現。
  紫臉大漢挺了一下長劍,怒聲道:「你們敢?」
  卻為身後步出的那個黑瘦濃眉漢子攔在眼前。
  「二位稍安勿躁。這裡的事交給我了!」
  說時,那一雙蘊含著隱隱精芒的眸子,即向著當前二老逼視過去:
  「光棍一點就透,用不著拿朝廷大帽子嚇人,老朋友你們二位才一來,兄弟就已經看出來了……」
  濃眉漢子一連哼了兩聲,接下去道:「還是那句話,天高皇帝遠,福臨老兒想要一手遮天……」
  「大膽!」
  白面老人一聲喝叱,陡地上前一步,臉色透青地怒聲叫著:「你是活膩味了!」
  話聲方出,身邊的同伴已猝起發難。
  隨著黑面老者一個翩然進身的式子,一雙鳥爪般怪手倏地掄起,直向濃眉漢子胸肋間力插下去。動作快速,出手利落。黑面老人這一式出手,大大透著高明,指尖未及,先自有兩股尖銳勁風,循著其出手之勢,透衣直入。
  濃眉漢子早已蓄勢以待,對方的猝起發難,其實早在意中,焉容得他輕易得手?那雙手,看似在極其狹窄的空間掙脫而出,噗地迎著黑面老人的一雙手掌。一觸即分,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兩個人已雙雙掠身而起,宛若迎空猝起的一雙大鶴。緊接著這雙大鶴忽然下落,其中之一——黑面老者已似難再行保持住他瀟灑的姿態,腳下蹣跚著一連兩個踉蹌,猶自未能把身子穩住,登時那張黑臉上泛出了紫醬般的顏色。
  「好!」白面老人在一旁尖聲喝道:「你膽敢抗拒皇帝?可真是自己找死!」
  話聲出口,已自飛身而進,隨著右手的突出,刷拉聲響裡,蛇骨鞭抖了個筆直,認準了對方當心直扎過去。
  黑面老者怒叱一聲,也自斜刺裡掠身而進,一口銀光四顫的薄刃緬刀,同時自腰間掣到手裡,隨著他極快的進身之勢,一式雪花蓋頂,泛起了大片刀光,配合著同樣的出手,一股腦齊向著濃眉漢子身子上招呼過來。
  飯莊子成了演武廳,兵刃交輝裡,殺招四起。
  雙方勢子俱都快極了,一觸即發,頓成風雷之勢。
  觀諸眼前戰況,兩個藍衣老人潑辣進勢,甚是可觀。
  濃眉漢子探邃詭異,更是不可捉摸。
  一霎間的接觸,頓時不可開交。
  這當口兒,紫臉大漢緊握長劍侍立在灰衣相公身邊,他原可奮身加入,卻因身邊相公的安全,終不敢輕舉妄動。
  就只此片刻間,雙方戰況已有了變化。
  卻不知什麼時候,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手上已多了雙烏黑錚亮的怪異手套,像似傳說中的九合金絲所製,十指尖彎,形若鷹爪,既可如意伸展彎曲,更不虞兵刀的鋒口,崩、拿、抓、撩樣樣俱能,招招奇險。
  兩個藍衣老人,那般狠厲勢子,兼而聯手進招,卻不能佔絲毫便宜,三五個照面之後,反倒有了屈居下風的意思。
  猛可裡白面老者向左面挪出一步,身後的黑面老者,猛地閃身而進,掌中緬刀居中一線,刷地直劈而下。
  濃眉漢子冷哼一聲,左掌橫出,直向對方刀身上橫擊過去,卻在這一瞬,一團人影,球也似地滾向眼前,霍地騰身躍起,現出了白臉老人身子,一根蛇骨鞭蛇樣地挺身躥起,直循著濃眉漢子咽喉要害扎來。
  兩名藍衣老人出身遼東,所習武功,頗異於中原內陸,聯手進招,堪稱一絕。眼前這一手聯手封殺,凶狠毒惡,果然非比尋常。
  眼看著對方濃眉漢子在此狠毒兩相夾擊之下,有似輕煙一縷,幽冥般地一陣子顫動卻已拔空躍起,一起即落,掠向黑面老人身後。
  黑面老人一刀收不住勢,再想轉身卻已不及,先被濃眉漢子一雙鋼爪抓住了肩頭。
  隨著十指分收之下,抓扯之間,兩塊血淋淋皮肉,連同著整片肩衣,俱都扯落下來。
  黑面老人痛呼一聲,身子一個踉蹌,卻被同伴自斜刺裡一把攙住,算是沒有倒下去,大片鮮血立時自他兩肩傷處泉湧而出,瞬息間染紅了全身。
  「你好……」
  手裡的一口緬刀再也把持不住,噹啷一聲墜落地上,人也幾乎昏了過去。
  白面老人慌不迭攙著他閃身一側,隨即動手為他止住了流血,一面驚悸地看向對方濃眉漢子,連聲冷笑不已。
  「好個東西,你敢殺官拒捕?這個梁子咱們是結上了……把名字報出來,咱們結個親家!」
  一面說,一面已退至門邊,一副狼狽姿態,早已不復先時之盛氣凌人。
  濃眉漢子微微一怔,頗是詫異,那是因為方才在瞎子面前,自己已亮了身份字號,雖是一句傳說中的風言俚句,卻暗示著一個極其強大的江湖勢力,略具江湖經驗的人,不應不知,何以兩個藍衣老者,竟似一派懵懂,昧於無知!
  轉念之間,他可又明白了。
  便是由於對方二人一向出沒關外,廁身大內之故。這麼一想,才自略釋疑杯,隨即呵呵有聲地笑了。
  無庸多說,只衝著對方揮了一下手,任憑他二人鎩羽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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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匣中長劍夜自鳴

  紫臉大漢侍候著看似生病的相公翻身上了白龍坐馬,才自回身向濃眉大漢抱拳見禮。
  在此之前,雙方還不曾說過一句話。
  「足下大恩,敝上與在下沒齒不忘,請教大名上下,家居哪裡?日後也好有個答謝!」
  「哈哈……朋友你太客氣了。」
  黑瘦塊頭的濃眉漢子,緩緩前行幾步,走近二人面前,一雙深邃眸子,只是在白馬和灰衣相公身上打轉。
  秋雨新霽,天色分外鮮明,兩行枯柳,道旁野菊,互陳興衰,殘陽裡各有韻致,十分養眼。正前不足半里之遙,有似匹練一道,緩緩流動著的河水,便是著名的左江,這裡適當其上源出口,水陸俱稱方便。
  不耐久扣嚼環,白龍馬聳聳欲動,不時踢著前蹄,打著呼嚕,一身白毛,欺霜似雪,卻自肚臍下連同四蹄,黑若墨染,正是傳說中那匹雪罩烏龍的亂世龍駒。
  傳說中,此馬曾三次甘冒鋒鏑,於兩軍交鋒中,載著主人逃過了殺身之難,不期然竟於此見著了。
  見馬思人,馬主人——翩翩風采的那生病相公,其真實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這一路怕是不大平靜,方才情形,二位均已看見,再有不測,可是如何是好?」
  微微一笑,濃眉大漢才把眼睛轉向紫臉大漢:「如蒙不棄,在下願意奉送一程,貴人以為意下如何?」
  說到貴人時,不自禁地一雙眸子,又自轉回馬上相公。一陣風起,掀起了馬上貴人的長披一角,裡面橙黃緞子的長衣下擺可就刺眼得緊。
  馬上相公方自微微頷首,待要說話。
  紫臉大漢已自抱拳婉卻道:「這就不敢勞駕,尊駕既不願賜示大名,在下無能相強,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就向閣下拜謝告辭!」
  一面說,正色恭容,著實地向對方抱拳打了一躬,不經意卻吃對方濃眉漢子閃身讓開。
  「不敢……」
  黑瘦的濃眉漢子,個頭兒雖然並不高大,卻有其昂然氣勢,一雙深邃眼睛,精芒內蘊,轉動間尤其有懾人之威。
  「足下一力稱能,怕是有所不妥,萬一驚了貴人?豈不是……」
  用手摸著唇上的短髭,濃眉漢子又自呵呵有聲地笑了。
  紫臉大漢聆聽之下,霍地圓瞪雙眼,終不便眼前發作,抱拳說了聲:「多謝。」便自上了自己棗紅坐騎。
  兩匹馬並列而行,弛韁緩轡,一徑踏上眼前官道。
  濃眉漢子兀自立在簷下。走了一程,再回頭看,卻已不見其蹤。
  灰衣相公輕輕一歎說:「你也太小心了,這人武功高強,看樣子不像壞人,我身邊正需這麼個人,你卻拒絕了他!」
  紫臉大漢低下頭,神色恭謹,正要做答,卻為空中一種細微聲音所吸引。
  殘陽交織裡,似有兩絲極其細小的金光,自二人頭上丈許高下,略呈弧度地快閃而過,妙在空中一路飛馳,相互撞擊,發出連串的悅耳輕鳴,其聲叮叮,方自入耳,其蹤已沓。
  紫臉大漢早年出身武林,雖是後來投身軍旅,江湖間的行當規矩,固然久已生疏,卻也有些印象,見狀情知有異,忙自勒住了馬。
  灰色相公道:「怎麼?」
  紫臉大漢搖搖頭說:「相公放心,且先過江再說!」
  灰衣相公打量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好,我們就在江邊對過等候他們也是一樣。」
  紫臉大漢恭敬地應了一聲:「是。」便自緊附在灰衣相公身邊,一路策騎,直向江邊馳近。
  眼前來到了渡口。
  大雨新霽,這裡並無許多客商行人,卻只見十來只孤篷小舟繫在岸邊,打量著那般單薄架式,如何承受得住雙人二馬?
  紫臉大漢不禁皺了皺眉,有心上前找尋,卻是放心不下身邊的灰衣相公,且江邊風大,貴人原本欠安,眼前吃寒風一襲,頓時現出不支,一連咳了幾聲,聽在紫臉大漢耳裡,更不禁心生焦急。
  他這裡正自憂愁,卻見一頭戴竹笠,身披蓑衣,狀似船家的漢子,大步過來道:「二位貴客要僱船麼?」
  紫臉大漢點點頭,指了一下胯下的坐騎:「還有兩匹馬兒……」
  船家笑道:「無妨,無妨……」伸手待向白馬頭上韁繩拉來,卻為紫臉大漢的鞭捎止住。
  「你的船呢?」
  「就在那邊不遠。」船家用手指了一指,仰頭答道:「這裡水淺,拴不住大船,要從那頭上船才行。」
  紫臉大漢立鞍馬上,打量一眼,看見那一邊芒葦深處,有只大船拴著,才自放心地點頭道:「你頭裡帶路吧!」逕自隨著來人,緩緩策馬過去。
  看似不遠,卻也有些腳程。江風呼呼,引動著兩岸蘆花,狀若奔濤,散飛的花絮,更似一天流星,無的放矢,漫舞狂揚,殘陽欲醉,雲靄益低,秋色裡頓成絕妙景致。野渡無人,不時有大禽鼓翅而起……
  除了繫在岸邊的這艘大船,再不見別的船隻。
  卻有一個四周用葦席搭著的棚子。叮噹聲裡,花白鬍鬚的駝背年老鐵匠,正在為客人釘著馬掌。馬的眼睛用布蒙著,卻也不安分,時有騷動,顯得很鬧手。
  聽見有人來了,老鐵匠停住手,抱著一隻馬腿,回過頭瞇縫著兩隻眼睛,瞧了一陣,才又回過身子,繼續干他的活兒。
  紫臉大漢勒住了馬,打量著面前大船,只覺著船身頗是寬敝,足可當得一雙坐騎,正要開口問話,卻聽得船內哈哈笑道:「幸會,幸會!」
  艙簾撩處,一個人已步出船頭——一身茶色緞質褲褂,正是那個黑瘦塊頭兒的濃眉漢子。
  「二位貴客,想不到咱們在這裡又碰著了!」
  一面說,隨即飄身下船,身法輕靈,落地無聲。
  紫臉大漢怔了一怔,道:「是你?」頓覺不妙,一把握住了鞍前長劍。
  來人濃眉漢子一面向著馬上灰衣相公深深打了一揖,直起身子,笑嘻嘻地道:「同店共飲,已是有緣,同舟共濟,更是福分不小,既來之則安之,請貴人這就上船吧。」
  霍地跨前一步,伸手直操馬韁,卻不意白馬通靈,不喜生人接近,唏哩哩長嘯一聲,陡地雙蹄人立,反向濃眉漢子身上踏去。
  濃眉漢子微似一驚,轉側間閃身一旁,躲過了白馬快速踏下的一雙前蹄。
  白馬上的灰衣相公,經此一顛,差一點自馬背上跌了下來。人影猝閃,紫臉大漢自空而降,忽地護身馬前,一隻手扣住了馬的嚼環,安住了白馬的聳動之勢。
  「你好大膽!」
  一口長劍,早已掄在手裡,紫臉大漢圓睜雙眼,怒聲叱道:「你想幹什麼?」
  濃眉漢子呵呵笑道:「明人面前不說假話,足下所保的這位貴人,眼下已是窮途末路,鄙主人有見於此,特命在下來此迎接,如蒙不棄,當奉貴主以上賓之禮……實不相瞞,這條船就是專為貴主人預備下來的,沿途更有一番接待,決計不敢怠慢,我看你們還是不要推辭的好。」
  紫臉大漢怒聲道:「一派胡言!你家主人又是哪個?」
  濃眉漢子挑動著那雙濃眉,微笑道:「這個……請恕暫不奉告,時候到了,你們自然知道。」說到這裡,面色微沉:「你們所要等的人,怕是不會如時前來,方才酒館情形,應該都已看見,以其落在那般亂臣賊子手裡,反不若移樽敝主上,受我家主人庇護,今後再無一人膽敢欺侮,言盡於此,聽不聽可就由不得你們了。」
  話聲一落,轉向身邊船家模樣人叱道:「打起扶手,奉請貴客上船!」
  頭戴大笠的船家應了一聲,霍地一個閃身,來到白馬當前,伸手待向馬韁上抓去,紫臉大漢眼尖手快,一聲怒叱,掌中劍劃出銀光一道,反向來人面上劈來。
  那人嘿了一聲,迎著對方的劍勢,身子一個倒翻,巧若飛鷹。
  好快的身法!眼看著他倒翻的身子,方一沾地,已然第二次騰起,蓑衣大笠,竟不曾影響他來去的快速,呼然作響裡,竟向馬上灰衣相公劈搏而下。
  紫臉大漢怒吼一聲:「大膽!」
  長劍反撩直起,銀虹貫日般直取空中來人。他人高臂長,即使掌中劍,看來也遠較一般為長,一經施展,方圓丈許內外,簡直不容近身。
  且此人幼練玄功,雖無出奇身法,卻有深湛驚人的功力。眼前這一劍功力內斂,一發如虹,頗是了得。
  蓑衣船家見狀一驚,不及下落,慌不迭向後一個倒仰,反向白馬身後墜落,饒是如此,頭上大笠,連同前身蓑衣,俱吃長劍劈中,開為四片。
  這一霎,間不容緩。紫臉大漢一劍方出,猛覺得身後吃緊,對方濃眉漢子的一雙鐵掌,已臨後心。
  不知什麼時候,那雙前見的奇形兵刃九合金絲手套,又已戴好手上,一式虎撲,兩樣手法,一抓一拍,一伸一縮機動靈巧,功力勁猛。
  紫臉大漢刷地擰過身子,方寸周轉裡劈出一劍,卻吃對方一隻鐵爪,鏗然聲響裡抓住了劍鋒。
  雙方功力,堪相伯仲,只是論及身手靈活,招法狠辣,紫臉大漢可就不及甚遠。鐵爪鋼劍,剛一接觸,頓呈膠著之勢。緊隨著濃眉漢子的一式功翻,左手倏出白猿探果,極其狠厲地已攀著了紫臉大漢的肩頭。
  一沾即退,來去如風。
  隨著他閃電快捷的退身之勢,一片血肉,連同著紫臉大漢半領肩衣,整個給拉扯下來。
  紫臉大漢啊了一聲,只痛得全身打顫,一時怒從心起,踉蹌著搶步進身,掌中劍揮出一片狂濤,直向濃眉漢子身上劈捲過來。
  卻不知如此一來,竟著了對方的道兒。
  紫臉大漢這裡身子方進,耳聽得身後疾風作響,先時幾為自己劍傷的船家,已自再次現身,飛鷹搏兔般自天而墜,直向馬上灰衣相公身上落來。
  白馬長嘶,再一次人立而起。
  馬上灰衣相公眼看著有墜馬之危。
  紫臉大漢一驚之下,再想回身,哪裡還來得及?
  眼看著船家的一隻手掌,已粘住了灰衣相公的肩頭,猛可裡,颼,宛若哨音的一縷尖風破空而至,暮色裡,似有銀光一閃。
  船家身法不謂不快,竟然閃躲不開。手上一陣奇疼刺骨,已吃那飛來物射中手腕。
  不足三寸,遍體若銀的一隻精巧小箭!
  體積雖小,勁道十足。
  一箭沒羽,幾乎前後貫穿。
  空中船家一式倒剪,盤空直降,只疼得臉色發青,抬眼循勢而瞧,打量著對方那個不速之客。
  馬蹄鐵已經釘好了。
  似乎才由那個簡陋的小搭棚裡出來,便碰上了這檔子事,義不容辭的,便自管了!
  黑瘦的馬,高頎的人。
  那人其實並不陌生,正是此前快活居收市前,最後來的那個客人,那個年輕的後生小子!
  鵝黃色、頗是寬鬆的一襲長衫,長短適度,卻把大襟一角翻上來,扳在腰上,腰上一根同色細絛,卻結著塊苔綠色的古玉珮。
  「君子比德以玉!」便是那麼個意思。
  人高馬瘦,夕陽殘照裡,渲染著淡淡的一抹子黃……詩情畫意的那種和諧,卻融蝕在肅殺的氣勢裡……
  黑馬在刨著蹄子,馬尾隨風四散,江流怒奔,蘆花飛雪……一切都在動,卻又動中有靜,比擬於黃衣人的那般眼神,極其切當。
  手掌上托著只小小銀箭,黃衣人瞬也不瞬地直向對方瞅著。
  激鬥中的濃眉漢子,忽然停住了手,驀地閃身一邊。紫臉大漢也倏地止住了手上長劍,連同著馬上的灰衣相公、蓑衣船家,那麼多雙眼睛,一股腦俱都向著對方集中過來。
  中箭的手染滿了血,鮮紅的血,猶自連連滴著。
  蓑衣船家硬是嚥不下心裡的這口怒氣——短刃在腰,探手可出,理當回敬他一手兒。
  卻不意,肩勢方啟,已為對方窺穿。
  彈指間,掌中小箭已自飛出,哨音一響,蓑衣船家那只好手上,又被射中。
  好強的勁道。
  和方才一樣,小小箭身幾至全沒,一霎間,鮮血怒湧,把他這隻手也染紅了。
  「哎喲……」
  蓑衣船家只痛得全身打顫,兩隻手連連交錯,卻是一般的痛,簡直不知道照顧哪一隻才好。
  這般情況,自然使得眾人都吃了一驚。
  濃眉漢子尤其震驚,緊接著那張瘦瞼上卻自現出了微微的笑,極具心機的那種笑……
  「剛才在快活居我就注意到你了,想不到在這裡又遇上了。」
  身形微閃,躍身一旁,在黃衣少年前方丈許站定,一雙眸子凝聚著無比凌厲,直向對方逼視過來。
  迎著他的那股眼神,黃衣人可也不逃避。
  「黃台之瓜,何堪再摘?」黃衣人漠漠地說,「就為明室虛留一位,功德無量。」
  濃眉漢子微微一怔,嘿嘿笑道:「這麼說,朋友你也是有心的人了……我早就看出來了,看出來了……」
  「說不上什麼有心無心,既然碰上了,就不能不管。」黃衣少年侃侃說道,「既然管了,也就不能中途而退。」
  「說得好!」濃眉漢子哧地一笑,「初生犢兒不怕虎,小伙子,這檔子事,怕是你管不了……貴姓?」
  「簡!簡崑崙!」
  問姓連名字都一併說了。大別一般江湖逢人只說三分話的規矩,黃衣人的直爽,頗令對方有些驚異。
  心裡盤算著簡崑崙這三個字,濃眉漢子甚是新鮮,正同於對方這個人、這匹瘦黑的馬一樣陌生。
  「花自飄落水自流……是非皆因強出頭!」
  打量著一天蘆花,奔湍江水,濃眉漢子頗似有感而發,終於放出了口風,卻又並不盡然。炯炯眼神裡,含蓄著嚴厲的告誡,希冀著對方的知難而退。
  然而,他卻是失望了,對方黃衣少年若非無知便是麻木,那張臉上,依然不著任何顯著表情。
  蓑衣船家鐵青著臉,抱著一雙胳臂,咬牙切齒地說:「這小子又裝糊塗,九先生別給他費唾沫,把他給結果了,也好上路!」
  被稱為九先生的濃眉漢子,其實正有此意,搭上了蓑衣船家的話頭,陡然掠身直起,選擇了此一霎的出手良機。
  像是一隻鷹,呼地掠身直起,長橋臥波般直向對方頭頂上掠過去,卻在將下落的一霎,九先生的一隻腳,倏地直向對方前額眉心點來。
  看似無奇,其實絕狠。濃眉漢子這一腳大有名堂,點、勾、挑三式一招,蓄含著剎那間的隨機應變,端看對方少年如何閃躲。
  簡崑崙拈了一下他的右手。如封似閉,卻把掌心朝上,比了一比,實在是太平常的一動作,妙在五根手指的變化不一,卻也是一霎間的小小動作而已。
  濃眉漢子這隻腳出得快,收得更快,隨著他一個凌空疾翻的式子,自空而墜,顯然這一腳沒有得逞。
  然而,這位九先生手底下卻也真不含糊。緊接著腳下一個箭步,已自搶身而前,一雙鐵爪交插在手,以指代刃,十字形直向對方咽喉上揮來。
  簡崑崙不過適當地扭曲了一下他的身子,便自又閃了開來。
  濃眉漢子其勢無能自已,揉身而進,一霎間展開了凌厲出手,一雙鐵手在殘陽裡交織出星光點點,狂風暴雨般向對方全身攻來。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那般狠厲的天狼十三爪,竟然未能在眼前有絲毫得逞,瞬間的狂風驟雨,終復凝聚於一片靜止。
  就在濃眉漢子第十三式抓手方自遞出的同時,其實招式已老,即在簡崑崙強大的進身之勢裡,前者已然被迫出了戰圈。
  濃眉漢子倏地睜大了眼睛,顯然震驚於對方詭異身法,不覺呆了一呆。便在這一霎,簡崑崙已然掣出了懸在鞍前的長劍——寒芒乍吐,其勢已定。
  濃眉漢子竟自被迫得退後了一步。一霎間,他神色大變,倏地向側面跨出了兩步,黃衣人把劍收回了半尺,劍鋒微偏。迎著殘陽,劍上光華燦爛,像是顫動著一條赤鏈蛇。
  被稱為九先生的濃眉漢子不得不吃力地又向邊側邁了一步,當他舉眼向對方看時,接觸到了簡崑崙的眼神,不自禁地便再一次的又退後了一步。
  簡崑崙的眼神其實並不凌厲,表情也極其輕鬆,和他掌中的劍一樣,只是欲發而止的含蓄,一派斯文,卻是蘊含著不可輕視的後發雷霆萬鈞。
  畢竟這位九先生有其一定深度,並非一般泛泛者流,正是如此,才越加的戰慄於對方看似無形的劍勢之下。一霎間,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豈知一瞬間的迫出戰圈,便再也無能踏進。
  簡崑崙的寓動於靜,其實高超秀逸,綿密精嚴,已說明了他晉身劍壇的超然實力,濃眉漢子果真抵死相拼,便是迫近無賴,等而下之了,緩緩地收回了雙手,只是默默地向對方望著。
  「足下劍法『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千辟萬灌,已無爐錘之跡,看來已入上乘境界,在下絕非其敵,欽佩,欽佩……」
  一面說,不免著實向對方少年打量了幾眼,頗有感愧地又自歎了一聲。
  「話雖如此,今天你管了這件閒事,卻也……為自己樹了大敵,終將不免一死,卻為你不值……」
  邊說邊自退後,倏地擰身縱上大船,向著一旁船家模樣漢子叱道:「走!」
  轉瞬間,般放江心,順流直下而逝。
  簡崑崙一面收劍收鞘,遠遠向著白馬上的灰衣相公打了一揖,一言不發地翻身上了黑馬,逕自策馬自去。
  白馬上的灰衣相公喚了聲:「喂!」忙即縱馬跟上來,紫臉大漢緊緊隨著他身邊。
  卻在這一霎,遠遠傳過來擂鼓般的一陣蹄聲,大群人馬,雲也似沿著江岸,逆行而上,將士的頭盔,映著晚霞,閃動著火焰般的大片流光,儼然是大軍來了。
  馬上的灰衣相公先是一怔,緊接著不由微微地笑了。
  紫臉大漢「啊」了一聲,勒往了馬大喜道:「李將軍來了!」
  一時喜極淚下。他終於得脫仔肩,暫時卸下了單身護衛聖駕的千鈞重擔。
  李將軍——李定國,延安人氏,字一人,與孫可望同投永歷帝,封晉王,可望反,李獨奉帝轉戰四方,入桂滇,大敗可望,卻不敵清兵,且敗且走,矢志忠貞不貳。
  永歷帝便是白馬上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了。
  紫臉大漢莫思成,原桂王府侍衛首領,後隨李定國,官居副將。
  眼看著李將軍的勤王大軍,風起雲湧,彌天蓋野而來。不經意,身邊的那個黃衣少年簡崑崙卻走失了。
  時清世祖順治四年,永歷帝敗走桂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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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4:03
第03回 陌上花開君知否

  「明朝是不行了……完了!」
  長榻上的年老方士,長長地吁了口氣,一隻手端起面前的茶碗,啟開碗蓋,呷了一口,兩隻眼睛十分平和地向面前的簡崑崙注視著。
  「眼前朱由榔這個孤君……其志可嘉,其勢可哀……李定國、丁魁楚、瞿式耜……都將無能成就大事,未來天下終為異族所統,欲振乏力,欲振乏力……少君你的苦心怕是終將白費了。」
  簡崑崙苦笑了一下,低頭不語。
  那年老文士看著他微微一笑說:「我知道你心裡不服,這可也是沒法子的事……這幾日我夜觀星象,永歷帝敗像雖顯,卻有將星扶助,一半時還不致受害……也只能以此告慰了,又能如何?」
  草堂明淨,秋光可人。
  值此金風送爽,百花凋謝,惟窗前名蘭,花開淋漓,獨立寒秋。風格清高,直似花中君子。
  眼前一盆百煉金鋼,綻放得極為出色,老人特把它置放眼前,便於隨時觀賞。
  澹泊明志,養性功深。
  越是有內涵的人,越不易為憂傷所困,那也只是說這類人心胸開闊,較能提得起,放得下,較諸常人不著形跡而已。
  眼前年老文士再次向簡崑崙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裡,竟然不免為憂傷所感染。
  「你父親長我六歲,人品武功,道德學問,並世無雙,他也是我這一生最欽敬的一個人,承他不棄,交了我這麼個朋友,多年來一直引為知己,這一次更打發你來看我,足見他老哥沒有把我當外人……」
  簡崑崙只是聽著,情知對方必有下文。
  「那一年,我看見你的時候,才這麼高!」
  比了一個手勢,他接著說:「大概才五六歲,一眨眼的工夫,你都這麼大了,總有二十了吧?」
  簡崑崙又點了一下頭,看了一眼父親一直推許的這位老友——王劍書生崔平。父親曾推許他的劍法,詭異莫測,有北秦南崔之譽。
  北秦指的是滄州秦太乙,南崔是姚江崔平,便是眼前對方這個老人。
  「你父親自患病閉門不出,這二十年江湖間變化很大,這一點我務必要跟你說清楚……」
  頓了一下,他接下去說道:「以你父親那身本事,雖說中年以後即不良於行,且不便於武術運行,但是他的智慧見解均還存在,這麼多年以來,全心全意地都放在你一人身上,你的一身造詣也就可想而知,回頭我要親自拜識一下,還請少君不要藏私才好。」
  簡崑崙躬身道:「豈敢!這次離山,父親交代,原是要向你老請教,這一點家父信中應該也提到了。」
  「提到了,提到了……」
  崔平輕輕抬起一隻手,捋著頷下的一絡羊須。那隻手五指修長,且留著晶瑩透剔的長長指甲,白皙細長,宛如婦人,且在無名指上戴著個其色澄碧的翠馬蹬戒指。這隻手無論你從任何角度去看,都應是屬於斯文一型,抻抻紙,提提筆,理應在行,挑絲弄琴,引笛蒔花,更屬分內,至於拿刀動劍,好像就牽強了,特別是屬於個中翹楚,一流的劍中高手,誠然不可思議。
  「你父親太客氣了……」崔平微微一笑,「什麼北秦南崔,都是江湖的過譽、溢美之詞……要說到劍,你父親才稱得上是個行家,他只是輕易不露而已,那是因為……」看了簡崑崙一眼,崔平暫時壓住了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名高見嫉,木秀風摧……這個天底下,誰也不敢自稱老大,強中更有強中手,能人背後有能人……少君,你千萬可得要記住這句話……否則可要吃大虧……我想這便是你父親打發你出來這一趟的原因了。」崔平瞇著一雙細細的長眼,向對方瞧著。
  簡崑崙應道:「我記住了。」
  「現在記住,卻是晚了,太晚了!」
  崔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你已經開罪人了。」
  放下茶碗,他身子坐正了,神色間一派正經。
  「開罪了一個大敵,這個大敵便是我與你父親聯在一起,也不敢輕易招惹,而你才一出來,便與他們結上了樑子,這個梁子還不小……」
  簡崑崙呆了一呆,心裡隨即明白。
  崔平冷冷一笑,一霎間那清懼的瘦臉上,竟泛起了隱隱愁容。
  「這便是我要跟你說的了,少君,你初次出道,便結了如此大敵,實非佳兆。你只道那個為你所敗,乘船逃開的人,是尋常人物麼?」
  「他的出手不高!」簡崑崙搖搖頭又說:「雖是功力不弱,卻並非十分出色……」
  「你也不能小瞧了他!」崔平說,「這個人我知道——九尾桑弧,詭計多端,陰損狠毒,在此滇桂地方,是出了名的難纏……但是,厲害的,還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那些人,以及那個龐大的黑道勢力……」
  簡崑崙道:「那些人是誰?什麼勢力?」
  崔平看看他歎了口氣:「你這次出來,令尊竟然沒有與你談起麼?」
  卻又點點頭,慨歎一聲道:「是了,他是早該說與你聽的……果真如此,卻又慢了一步。豈非天意!豈非天意!」
  一連說了兩句豈非天意,隨即由榻上彎身站起,步向窗前,逕自向窗外盛開的蘭花看去。
  「有件事你也許一直不知道,但我卻不能不對你說。」崔平回過身子來,「你父親避居青嶺二十年,不再論劍,可以說是完全摒棄了江湖,與人世隔絕了,你可知為了什麼?」
  「是因為他老人家腿部有疾,不良於行!」
  「不是病,是傷,讓人家的劍傷了!」
  簡崑崙陡地一驚,睜大了眼睛。
  風起,花散……
  朵朵飛花,打那個籐蘿花架子上飄落下來,紫色的花瓣,迎著朝陽,一片流光溢彩,所見多姿。
  「花自飄落水自流!」崔老劍客嘴裡喃喃地念著,這句話像是讓他憶及了一件往事,卻也使簡崑崙陡地而有所警。
  「我聽過這句話,」簡崑崙一片茫然地看向崔平,「卻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莫非還有什麼含意不成?」
  嘴角迸出一絲苦笑,崔平說:「我想你也應該聽過,這句話是在告訴你當今江湖最具實力的一個黑道幫派:萬花飄香。也告訴你當今天下一個最可怕的人:飄香樓主柳蝶衣。」
  「柳蝶衣?」
  對簡崑崙來說,這個名字卻是陌生得很。
  對崔平來說,可就不一樣。雖然多年以來,他絕少提起這個名字,可是每一提起,都為之驚心動魄,眸子裡的汪汪神采,不期然地也為之黯然失色。
  「也有人叫他花仙、花聖或是花癡……名號多極了,多得連他自己恐怕也說不清,這個人愛花成癡,劍術無敵,稱得上當今天下一個怪人。」
  目光一轉,盯向簡崑崙:「剛才我曾讚賞你父親簡冰老哥的劍法,但是此人劍術尤精,也許更高過令尊……你父親的腿,便為此人所傷。」
  對於簡崑崙來說,這個突然的消息使他震驚。
  在他感覺裡,父親簡冰的劍術,博大精深,罕世無敵,想不到,猶有人要高過他,一時不禁對柳蝶衣這個人充滿了離奇的幻覺。
  崔平輕輕哼了一聲:「你父親生性要強,自以此次落敗技不如人,為遵當日所約,便自退出江湖,永世不出,為此也就助長了今日萬花飄香一門的強大興盛,真正是沒有想到的事情啊……」
  簡崑崙這才明白了一切。
  何以父親發奮練劍,幾至廢寢忘食?
  何以他心懷感傷,幾度撫劍落淚?
  何以他那般苦心孤諧地造就自己?
  現在終於明白了。
  天下父母心!父親失敗了,卻要兒子成功。
  「如今的萬花飄香聲勢之大,是你父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趁著這個機會,我跟你說一說。」
  崔平緩緩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隻手捋著山羊鬍子。
  「他們是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組織遍佈天下,手下人數近萬,這是指直接接受他們控制指揮的人數,還不算其它方面,一個黑道組織能有這麼大的勢力,誠然前所未見……莫怪乎誰也無能抗衡,就連地方官府,也得仰其鼻息,不與招惹了。」
  簡崑崙點點頭,沒有吭聲。
  崔平說:「柳蝶衣自然也就是負責此一龐大黑道組織的首領,人稱飄香樓主,下面堂、壇、門,各設一主二副,七十二舵,亦有掌舵一人,下面還有分舵,人數可就多得扯也扯不清楚了。」
  他的眼睛緩緩看向簡崑崙,特別提醒他說:「你路上遇見的那個九尾桑弧,只是南桂門的一個門主而已,論身份在萬花飄香這個組織裡,不過是個四流角色,只是在滇桂黑道裡,提起來已是無人不知、聲勢不小。以此而推,上面所謂的二堂三壇的負責人物,該是何等厲害角色,也就可想而知了。」
  王劍書生崔平既為簡冰所推允,托以愛子,當非泛泛之輩。只是,在他提及萬花飄香此一黑道勢力時,先時的一番從容瀟灑,即使仍能顧及,卻已不無勉強。
  簡崑崙已經注意到了,下意識對此萬花飄香一派組織,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卻仍有不明之處,萬花飄香這個組織,何以要向那位亡國之君永歷帝思以染指?用心為何?
  崔平說:「那純粹是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個人的意圖與野心了!」
  據此而推,比較可信的真實情況應是:柳蝶衣意圖挾天子而令諸侯,有了永歷帝這塊金字招牌,便可公然號召天下,風起雲湧,成就一番大事。一待時機成熟,天下黑白兩道,盡為所控,予取予求,無往不利。那等風光,便是紫禁城的皇帝,也要懼三分,自歎無及。
  長長的指甲,被熱茶一泡,頓呈軟態,很容易便可捲曲起來。再加上特製的銀質指套,便可無礙行事,任意操作。即使以之運劍,亦無不便。崔平抬了一下這只右手,向著身邊的簡崑崙微微點頭說:「就讓我領教一下少君你的劍吧!來!」
  不俟簡崑崙答話,轉身步出草堂。
  秋光明媚,兩個人相互對立,四周全是蘭花,奼紫芳菲裡時有蝶兒飛舞。
  揚了一下手裡的斑竹,崔平說:「你父親劍法應該是不在柳蝶衣之下,即使不及也相差極為有限,那一次白湖相約論劍,冰兄吃虧在神氣未定這四個字上,自然,論及此道,令尊比我更在行,只是那柳蝶衣對此更有功夫而已。」
  「劍以氣施,形為神奪!」簡崑崙記住父親的話不覺道出。
  「對了!」崔平點點頭,很注意地向對方這個少年打量著,越覺他菁華內聚,神清氣定,正是上乘劍術的大家風範,內心頗生敬仰。
  其時簡崑崙手握竹枝,已向他躬身施了一禮,手領劍訣,緩緩拉開了門戶。
  地面落葉蕭蕭,枯黃的落葉,隨即在此一霎間有了異動,緩緩向著崔平身前移近過來。
  崔平慨歎一聲,十分驚訝地道:「你已深悟劍中精髓,儼然大家身手,看來青出於藍,已無庸我再指點,難得,難得啊……」
  話聲出口,手中細細斑竹已自舉起,循著一定水平,遙遙指向對方當胸。
  這一霎間,他的瘦削的軀體,便似泥塑木雕,一動也不動地凝固在這姿態裡。
  移動的落葉,忽然止住了前進,前不得進,後不能退,岔集在兩股氣流裡,只是頻頻打轉。
  簡崑崙心裡一驚,才知道這個崔平果然有獨到功力,此次離家,父親特要自已前來拜見,連同其他父執四人,叮囑務必求教,當有深刻含意。
  思念中,他已閃身前進。
  像是一道閃電,快到不及交睫,已自欺進到崔平當前,後者倏地睜大了眼睛,左手二指待將上引,拉開劍勢,簡崑崙即似旋風一陣,呼地躍身飛開。
  「好身法!」
  一聲讚歎之後,崔平陡地騰身而進,有似飛花一片。猝然下落的勢子裡,崔平已揮出了手中的竹劍。雖是一截細細斑竹,其實與真劍何異?
  陡然間他瘦削的身子,變得極其壯大,掌中竹枝,不啻千刃萬劍,配合著強大的下落之勢,一股腦兒,直向著簡崑崙身上揮落下來。
  簡崑崙情知對方這一招千劍紅雪,正是此老飲譽江湖數十年的劍招精粹。父親一再提及,要自己在拜受之餘,特別注意其間的微妙關鍵。
  這一霎實在來得太快了。
  簡崑崙既喜又驚,不得不全力以赴,千鈞一髮之際,乃自施展出本門最奇妙的七式絕招之一——破影成雙。
  顧名思義,那是一種奇妙無比的身法。
  陡然間,簡崑崙的身形化一為二,置身於對方千劍萬刃的劍陣之間。其實那雙人影,乃是快速而動之下的一個幻覺,真的人卻在這一霎拔身而起,宛若輕煙一縷,朝著崔平的頭頂掠了過去。
  崔平恰恰也在這時轉過了身子。彼此以幻攻幻,敢情全是假的。眼前的這個照面,才是真身相接。
  像是相對的一雙木偶,一動也不動,那卻是極短的一瞬間事。緊接著崔平揚動的竹枝,嗤嗤有如利刃劈風,卻已在簡崑崙左右兩處大襟上刺開兩道裂口。人影交疊而過,驀然回首的當兒,簡崑崙已緊緊抄住了對方竹枝的梢頭,三指如鉗,拿住了對方劍鋒的竹梢。
  崔平不覺一怔,緊接著哈哈大笑。
  「好劍法!這一手火中取栗便是令尊當年,也有所不及……看來少君一身劍術,非但已得令尊真傳,更是青出於藍,我是萬萬不及,獻醜,獻醜,哈哈……」
  事後的幾聲笑,不勝愧疚,好不淒涼。
  簡崑崙歎一聲道:「大叔這一手千劍紅雪世無其雙,這一次前來,正是奉命求教,若非我有見於先,心存仔細又得家父事先指點,萬萬不敵,便是如此,也嚇了我一身冷汗……」
  崔平微微一笑,看著他點頭道:「這幾句話,我相信是由衷之言,話雖如此,卻也實見高明,以你目前傑出造詣,真能參透我紅棉劍法,兩相運用,當能更上層樓,怕是飄香樓主,亦非其敵矣!」
  話聲方歇,卻聽得波的一聲脆響,有如過年時小孩子玩放花炮那般響法兒。卻有一道絲絲火焰連同著一道黃煙,呈弧線漫空而起,直向眼前直落下來。
  二人看在眼中,方自納罕,那道綠色火焰,其時已至眼前。卻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向崔平居住的草舍之上。緊接著轟然一聲大響,冒出了大片火光。
  二人目睹之下,這才知道不妙。崔平驚呼一聲:「不好?」陡地縱身而起,直向房上落去。
  卻在這一霎,耳聽得身側四周波波聲響個不絕,無數道綠色火焰自四面八方一併飛起,全數向草舍集中墜落下來。
  剎那間,大火沖天直起,空氣裡夾雜著濃重的硝磺氣味。
  卻於火光熊熊中,飛天鷂子般落下來一條人影。
  來人顯然屬於短小精悍一型,一身紅色袍帶,襯托在綠色火焰裡,尤其刺眼,加上一副活似雷公尖嘴猴腮嘴臉,簡直與俗畫中的無名火神一般無二。
  一朵火焰般的輕飄,陡地自空而降,於漫天大火裡,落向草舍一角,金雞獨立——好個漂亮架式。
  「崔老兒,你的膽子不上,膽敢與我們為敵,若不把姓簡的小輩獻上,眼看你死無葬身之地!」
  話聲方出,即聽得崔平一聲怒叱,已自鄰側躍出,起落之間,已撲向紅衣人,怒鷹搏兔般,兌擠下來。
  那人鵝似地怪笑一聲:「好!」
  四隻手掌,已自交接。一合又分,大火中飛鷹直墜般,雙方已落身捨外。
  簡崑崙這才知,禍由自己而起。慌不迭跟蹤縱起,飛身捨外。
  秋高物燥,草舍火勢起,一發不可收拾,眼看火舌四舞,烈焰僅在極短的一瞬間,已彙集成一片赤焰火海。
  簡崑崙目睹下,自是憂心如焚。他身子已翻出院外,突然想到捨中尚有崔平年邁的老母親與一名舉炊的老奴,心裡一驚,顧不得與敵人照面,慌不迭又迅速折了回來。
  大火裡,人影幢幢,顯然來人不少。
  簡崑崙以極快身法搶身入捨,其時草堂已為大火所封。
  一道火舌飛捲過來,差一點撩在他身上。
  情急智生,他迅速脫下身上長衣,猛力揮出,發出大股風力,眼前火焰吃他巨力一扇,頓時向四下擴散開來,他乃得趁隙踏入。
  卻只見四壁窗欞俱已火起,滿室濃煙,既濃且嗆,滾滾如濤,直熏得眼睛也睜不開。
  簡崑崙一面揮動長衣,驅除眼前濃煙烈焰,一面快速前躥。
  原來崔平侍母至孝,膝下無子,中年妻室亡故之後,便不曾再娶,所有家務舉凡炊事灑掃,均賴老奴周安上下打點,草舍之間,雖不華麗,窗明几淨,也雅潔可人。
  他依稀記得崔老夫人住在最裡面一間,老奴周安應在後面廚房,身子一經撲進,直向裡間過道撲去。
  卻不意,猛可裡一人自裡間撲來。
  這人一身怪異衣著,頭、手、臉、身,俱都纏著濕漉漉的布條子,僅僅露著一雙眼睛,身後背著一個人,蒙著大幅濕布,說明了對方是有備而來,一切均在事先的計劃之中。
  乍然相見,二話不說,隨著此人的一個前撲勢子,掌中厚背鬼頭刀,潑風蓋頂般,猛力直劈下來。
  簡崑崙長軀一收,施展的是快速收肌卸骨之術,形象頓失其半,對方的刀便落了空。那人狂叱一聲,身子滴溜一轉,第二次發刀,直似長虹倒捲,待將向簡崑崙身上揮落,其時已晚,卻已為後者搶了先機。隨著簡崑崙揮出的長衣,火光裡有如紅雲一片,兩相交迎,神龍擺尾地一翻折騰,哧地一聲,捲飛而起的刀身,曳著長長的一道銀光,撞上了屋頂橫樑,落下來發出了震耳的一聲脆響。
  一掙之力,何止千鈞!
  那人鬼頭刀脫手,右手虎口亦裂,頃刻間鮮血染了滿手,這才知道來人厲害。
  這一霎,火勢益烈,喀嚓巨響聲中,一根燃著的橫樑,自空墜落,差一點砸在了二人身上,四下裡濃煙火舌,簡直就似把二人吞噬了。
  那人連驚帶嚇,哪裡再敢片刻逗留,怪嘯一聲,陡地騰身而起,直向院內撲出。
  簡崑崙偏偏放他不過,長軀乍搖,如影附形地跟了過來。
  那人真個急了,風車也似的一個疾轉,與簡崑崙照了臉,顧不得手上的傷,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對方腦門上磕來。
  簡崑崙恨透了這個人,決計不再留情。身子再次一個快閃,已到了對方左側,那人慌不迭偏過頭來,正好迎著了前者突如其來的一雙鐵指。
  是傳說中的大力金鋼指吧!
  隨著簡崑崙遞出的一雙手指,不偏不倚,正好照顧了他那雙閃爍的賊眼,撲哧!怒血四濺。那人哎喲一聲,整個身子直向後面倒了下來。卻為簡崑崙當胸一把抓住。五指著力,捏碎了對方胸前的麻花結,身後的那個人便到了他的手上。
  火勢猛烈,像是天都紅了。火焰流飛裡,竹籬、老樹,略一著及,立時燃燒起來,劈啪聲密如貫珠,便是過年時燃燒的花炮,也沒有這般熱鬧。
  人心,卻只是沉淪……痛到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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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4:19
  簡崑崙目睹下,只覺著悲忿膺胸,無名的激動一時連眼淚也淌了下來。
  眼前已是火海一片,再無逗留之理。雙手捧著救自敵人背後的人,身軀拔起,宛若輕煙一縷,已自越過火龍也似的竹焰。
  卻見主人崔平,正自舞著一根竹杖,與兩個人戰作一團。
  現場人數不少,這把火無疑是對方處心積慮的精心之作。
  雖是一根竹杖,一人崔平之手,卻與真劍無異,迎著對方的兩般兵刃:太歲刀、判官雙筆,並無絲毫敗退之意,反倒越戰越猛,招招奇險。
  但是,敵人並非易與之輩。兩個人都有高功夫,刀筆並施,各有毒招。聯手之下,威力無匹,設非如此,便無能阻止住崔平幾欲奪身入火海的企圖。
  眼前他乍然看見簡崑崙的來到,竹杖力揮下,逼得當前敵人退後一步,乃得停招躍出戰圈。
  「多謝賢侄!是老夫之母麼?」
  話聲方歇,敵人的一雙判官筆,上點咽喉,下扎小腹,隨著來人的快速投身,一股腦照顧過來。另一口太歲刀也不含糊,操刀人是個形同無常鬼的瘦子,八字眉,白生生的一張長臉,面相實在不敢恭維,可刀法得自高人傳授,著實不弱。崔平那等功力之人,吃此二人纏住,竟自擺脫不開。
  簡崑崙急於要知道救出的老夫人無恙否,慌不迭扯開了老夫人臉上濕漉漉的蒙布。
  「啊!」他呆住了。竟是老奴周安,想是為濃煙所嗆,也已昏死多時。
  「老夫人可好?」
  一面舞動竹杖,崔平大聲喝道:「點海底、心經二穴,應該可以無慮,你們迅速下山,我隨後就到。」
  簡崑崙目噙熱淚,應了一聲,如法炮製,老奴周安,呻吟一聲,果真活了過來。
  眼看著大火沖天,一片喀嚓聲中,草舍已是搖搖欲墜。
  心念著老夫人,簡崑崙把心一橫,待將二次縱身火場,卻為傳過來的陰森森的一聲冷笑所阻止:「姓簡的,你稍安勿躁,留著你那半條命吧!」火光映襯裡,人影猝閃,一人當面直立。
  聲音既熟,人不陌生。黑瘦的塊頭兒,濃眉大眼,一身茶色褲褂,正是此前舊相識。簡崑崙更已知道了他的名號——九尾桑弧。
  眼前的乍然相逢,真夠驚心動魄。
  「是你?」
  「不錯,小兄弟,咱們可又見面了!」
  桑弧聳動著那雙濃濃的眉毛,由不住呵呵有聲地笑了,此番他有恃無恐,儼然已非當日吳下阿蒙。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無庸多說,簡崑崙陡然凝聚真力,向前跨進一步,凌厲的目光,顯示著他即將出手,已似再無妥協的餘地。
  「不!不!不!」
  桑弧搖著手,嘴角含蓄著陰森的笑。
  「沒有人跟你拚命,先給你看個人,再動手不遲。崔老哥,你也是一樣!」
  說時,霍地後退一步,手勢一揮,叫道:「押上來!」
  其時崔平一支竹製劍,霍霍生風,連施險招,已將身側兩個勁敵逼得連連倒退。他雖目不旁視,卻已知道情況不妙,心念老母安危,再無心與對方二人戀戰,竹杖力抖,哧!刺中當前手持判官筆漢子的右膀。後者一個踉蹌,差一點坐倒地上。值此同時,那支竹杖飛蛇掠空般已橫向手持太歲刀的無常漢子當前,強大的內氣力道,直把對方逼得連連後退。
  崔平果真此時遞招出劍,對方萬難迴避逃開,卻在這時聽見了九尾桑弧的一聲招呼,霍地臨時收招,打住了待出的劍鋒。隨著九尾桑弧的一聲招呼,一行人,陡地自林中現身而出。
  四個人,四口劍,前後左右。團團圍住的竟是白髮皤然的一個老婦人——崔老夫人。
  這個突然舉止,使得乍然目睹的崔平,猝吃一驚頓時呆若木雞。
  簡崑崙也呆住了。
  大火猶自劈劈啪啪地燃燒著,天也紅了。
  由於崔平居住之處遠避塵囂,為一清靜山居,附近並無人家,火勢雖大,倖免波及,倒是附近一片大樹為火舌所染,頃刻間爆發出熊熊火焰,風勢裡像是條條火龍,昂首待飛。
  九尾桑弧發出了得意的笑聲:「看見沒有,老太太可是在我們手裡,誰要是敢動一動,嘿嘿,後果可嚴重啦……姓崔的,丟下你手裡的傢伙吧!」
  崔平一時面色慘變,慨歎一聲,丟下了手中竹杖。
  「你請放心,雖然燒了你的房子,我們可也並不想難為你!」
  桑弧的一雙眸子,隨即轉向簡崑崙:「倒是你,小兄弟,你看該怎麼辦吧!」
  簡崑崙在目睹著崔老頭夫人為對方押出的一霎,即已想到了未來的可能發展。
  敵人這一手,既損且狠,卻是萬萬沒有想到。
  大禍造成,義無反顧。
  「且請把老夫人先行釋放,我的事好辦!」簡崑崙神色自若道:「任憑你們發落就是!」
  白髮皤然的老夫人,在四支長劍看守之下,雖然面無畏色,只是形容沮喪,像是為人點了身上穴道,雖是無礙行動,卻是張口無聲。
  老夫人雖不擅武功,身子卻素稱健朗,此時面色憔悴,像似忍受著某種痛苦,卻苦於張口無聲,這般景像落在崔平、簡崑崙二人眼裡,不禁大生憂慮。
  「說得好!」
  九尾桑弧抬起手,摸著唇上的短髭,呵呵有聲地笑了:「這話也只能哄哄三歲的孩子,桑某人眼裡揉不進沙子,怕是有點信不過!」
  話聲甫落,只聽得一聲女子清叱:「我信得過!」
  各人循聲望去,迎著了來人一行幽步窈窕身影。
  火光明滅裡,一行多人,恰於此時現身材林,卻是二男二女。
  緊隨著一行四人身側,更有多人手持刀劍,兩相侍候,雁翅般地排列開來。
  這麼多人忽然間戲劇性地出現眼前,如同神兵天降,顯然這才是敵人主力所在。
  說話的少女,細腰長身,衣著華麗,居中而立,只可惜瞼上罩著一襲輕紗,看不出她的廬山真面,身側另一少女,一身淺紫緊身衣褲,長眉杏眼,膚色略黑,頗有幾分俊俏,雙手捧著一口長劍,恭侍在蒙面女子身邊,像是隨時供其差遣。
  其他二人,一高一矮,無不衣著華麗,各有氣勢。
  九尾桑弧聞聲回頭,頗似吃了一驚,慌不迭上前一步,向著居中少女一行,深深施了一禮。
  「堂主與二位副座,親自來了?」
  蒙面女子略略點了一下頭,頗有微嗔地說:「桑弧,你的差事可是越當越回去了,這裡的事交給我了,你下去吧!」
  九尾桑弧呆了一呆,不敢大聲地應了一聲:「是。」便自退後一旁。
  眼看著一行四人來到近側,與簡崑崙距離丈許遠近才行站住。
  卻有一陣淡淡清香,散置眼前,大大消除了烈火焚燒的焦燥氣息,猝然令人憶及敵人萬花飄香或飄香樓的出身,香飄人現,顯示著來人女子為此一龐大勢力的首要分子,當屬不差。
  簡崑崙出道日淺,一時還摸不透來人蒙面女子真正的身份,桑弧既以堂主稱之,當知對方在萬花飄香這個黑道組織裡,地位僅在飄香樓主人柳蝶衣之下,應該是這強大勢力第二號人物,莫怪乎眼前這等排場。
  玉劍書生崔平卻是見多識廣,是以在來人這個蒙面女子甫一現身的當兒,已然猜知,證之桑弧的那一聲堂主呼喚,更已料定不差,一時間,白皙的臉上,不自禁的亦為之隱現愁容。
  「你就是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話聲裡帶著微微的笑:「我信得過你,你是要先把崔老夫人放回去,然後才肯聽憑我們處置,是不是?」
  簡崑崙怔了一怔,在對方那雙澄清眸子注視之下,只得點了一下頭:「不錯,我說過這句話!」
  「那就好,我相信你!」隨即吩咐道:「把崔老夫人放了!」
  四劍手聆聽之下,應了一聲,各自收劍回鞘,向後退開一旁。
  崔老夫人怒容滿面地看了蒙面女子一眼,隨即向兒子走過,才走了幾步,便似要倒下來。所幸崔平反應得快,早已迎身而上。
  老奴周安目睹之下,老淚縱橫地叫了聲:「老夫人。」也自迎了上來。會同崔平,雙雙攙住了她。
  這一霎,簡崑崙為遵前言,已自向敵人陣營走來。
  蒙面女子一笑說:「好個言而有信的君子!」
  話聲方歇,人已閃身面前,快到無以復加,香風一陣,已到了簡崑崙身前。
  簡崑崙陡然一驚,霍地退後一步,舉掌待出的一霎,卻只見對方那一雙顯露在面紗之外的細細長眉,遄兮雙剔,眼神兒裡滿是嬌嗔,像是說:「你敢食言?」簡崑崙呆了一呆,已自慢了半拍。只覺得氣海穴上微微一麻,已為對方纖纖妙手,點中了穴道。
  對付簡崑崙這般大敵,蒙面女子自是心裡有數,這一手點穴招法,大異尋常。簡崑崙只覺得身上一麻,卻似有一股逆氣的氣機循著經絡,瞬息間,已傳遍全身,彈指間已自動彈不得。
  蒙面女子一試得手,更不遲疑,纖腰輕轉,彩蝶似的已飄身一旁。
  輕叱一聲:「給我看著!」
  四名劍手,吆喝一聲,如風而至,依然是四口長劍,緊緊把簡崑崙看在當中。
  一旁的崔平目睹之下,由不住呆了一呆,待將有所反應,卻不知老夫人這一面也不好了。先者,他判定母親為對方點了啞穴,是以見面之初,即以內功開穴活血手法,為母親加掌運動。
  以常情而論,這等開穴手法,全系本身內功元氣,即使格於對方點穴手法詭異,一時不能開釋,最起碼也應與人無害,總該有益才為正理。卻不知,眼前老夫人受力之下的反應,卻是大異乎常,像是一陣急驚風般的痙顫,老夫人那張看似失血的臉上,突地脹滿了赤紅,緊接著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叫聲,噗地噴出了大口鮮血。便直直地倒在了崔平身上。
  「不好了……」
  老奴周安嚇得全身戰抖,一時手足失措。
  崔平情知不妙,卻能鎮定不發。
  一隻手緊緊扣著母親的腕上脈門,待將二次以至柔內功向母親體內輸入,以濟一時之急,卻是太晚了,手指觸處,才覺出老夫人脈絡已停。
  崔老夫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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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5:33
第04回 飛花江上香滿船

  火勢仍在持續著。
  轟隆聲響裡,整棟房屋俱都倒塌下來。四下裡火舌亂飛,如舞流星。整個草舍盡焚於眼前,再無片瓦只柱復存。
  只是比起母親的猝死,老友愛子的受擒,這把無情的祝融之火,畢竟又微不足道了。
  火光時明又暗,映照著現場每一個人,特別是已呈面對的崔平與那個風采獨艷的蒙面女子。
  「飄香樓應是言而有信……卻竟然玩此鬼蜮伎倆……齒冷之至……」
  崔平已無能再保持平靜,說話時整個身子都似微微顫抖,眼睛裡目光如鷹似隼,銳利得可怕。他卻也知道敵人的厲害,特別面前這個神姿清澈,如瓊林琪樹的蒙面女子,更是個中佼佼,萬不可掉以輕心。
  所謂的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指的是萬花飄香此一龐大黑道勢力的組織結構。對方女子,身為一堂之主,儼然已是飄香樓主人以次的第二號人物,屬下所從,數以萬計,遍佈海內八方,一呼萬喏,該是何等聲威!
  她既感服萬眾,當然絕不會是一個簡單人物。
  飄香樓主人柳蝶衣,固不待言。
  眼前的這個飛花堂主時美嬌,即使較之柳蝶衣也不含糊。傳說中,萬花飄香在武林江湖之所以有今日龐大勢力,時美嬌居功至偉,就是毋庸爭議。
  時美嬌卻又常與時美人稱呼相聯結,因此不難揣測出她的艷姿天生,絕世芳容。或許便是因此,外出時候,她總喜歡在臉上懸以輕紗,意在不使驚俗,帶來無謂困擾,倒非她的嬌情做作,這一點也是不假。
  壞在玉手羅剎這個響亮的綽號上……
  正因為對她瞭解得如此清楚,老劍客崔平才更加不敢掉以輕心。一再地警戒自己,遲遲不與出手。比較起來,時美嬌似乎輕鬆多了。
  「老夫人為桑門主施展本門獨特閉穴手法點了穴道,其實不必驚慌,頂多一個時辰,穴路自解,只可惜你自恃高明,不察究竟,貿然以內功頂撞,乃至不可收拾,卻又怨得誰來?」
  口氣輕鬆愉快,並無絲毫遺憾,彷彿崔老夫人活該死了,她卻問心無愧。
  崔平陡然由夢中驚醒,意識到多言何益?
  「那就連我也一併成全了吧!」
  看了一下空著的手,崔平冷冷一笑……火起時,走得匆忙,竟不及帶出自己心愛的寶劍。大敵當前,何以為應?
  「崔先生的劍呢?」
  四下裡瞅了一眼。人影倏閃,立即有人飛身而前,把一口杏黃穗,黛綠鞘式的長劍,雙手奉前。
  崔平怔了一怔,伸手接過。看了一眼,正是自己數十年仗以成名的月下秋露。
  便自一聲不吭地抽劍出鞘。
  「很好!」時美嬌緩緩說道,「你老人家的劍法,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說了,北秦南崔,秦太乙的劍法我早已領教,無非徒具虛名,今天倒要見識一下你這個南崔,看看是不是高明?」
  說話之時玉劍書生崔平,已經自正側方變換了一個角度,那一日月下秋露輕輕搭在左腕之上,眼睛裡的湛湛目神,卻是諱莫如深。對於眼前的這個飛花堂主,他不得不聚精會神,全力以赴。
  時美嬌輕輕哼了一聲:「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現在回心轉意,可以立刻離開了。萬花飄香可以對你網開一面,不再追究,要不然……悔之晚矣……」
  玉劍書生崔平聆聽之下,全然沒有表情,他正在運神籌思,以期在出手之間,即予時美嬌以致命的一劍。
  時美嬌冷冷地道:「好吧,那我就只有見識了。」
  話聲出口,身邊的那個長身女侍,已來到近前,把一口長劍雙手奉上。
  時美嬌一隻手緩緩拿劍,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看向對方。
  驀地她身子向左側方一個快閃。
  卻在這一霎玉劍書生崔平的身子,有似飛雲一片,已臨其上。
  乍起,即落,隨著他揮出的右手,月下秋露閃出了一抹殘虹,扇面兒那般,略呈弧度的,直向著時美嬌身上揮落下來,劍法運施到如此地步,堪稱千辟萬灌,已具超然之勢,眼前一招,更似孤雲白鶴,翔舞天辰。
  看到這裡,即站一旁的簡崑崙,也不禁為之動容。
  崔平這一劍,如就劍勢而論,實已無懈可擊,妙在從思念到行動,宛若一體,那麼快速的身法,簡直防不勝防的。
  但是他所面對的敵人玉手羅剎時美嬌,顯然詭異莫測,極是不可捉摸。崔平那麼快速的起落,竟然撲了個空。
  這一著,其實原也在崔平意料之中。緊接著他反身如弓,第二次的出劍,才是他致勝的實力所在。叮!雙劍交鋒,頗似劍尖的一觸。
  雖只是輕輕的一觸,卻已有了勝負。
  崔平像是神色一變,陡然騰身而起。卻是慢了一步,時美嬌的劍鋒,正是由他騰起的身勢下方垂直升起,劍勢乍揚,如長虹貫日。
  崔平乍起的身勢,微微一頓,緊接著已自飄落一邊。一連打了兩個閃,才把身子站住了。
  「姑娘好劍法……」
  說時面色慘變,清懼的臉上一霎間浮現出大片汗珠。
  卻也沒有忘記向簡崑崙做最後一瞥。
  也只是冷漠絕望的一瞥而已,接下來的如潮怒血,卻把一雙褲腳都染紅了。
  風平浪靜,櫓聲欸乃。
  遼闊的江面上,大船緩緩前進。
  有人弄著琵琶,歌喉婉轉,如新鶯出谷,一曲高歌,唱的是——
  昨夜雨疏風聚,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
  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湘簾卷處,時美嬌現身門前。一襲淡妝,娉婷玉立,即使她仍然懸著那方面紗,卻不失其清澈神姿,自有懾人心魄之勢。
  簡崑崙閒倚錦繡,不自禁地抬起頭來。
  艙房裡金雕玉砌,繡檻文窗,琳琅滿目,佈置得極其華麗。兩盞仿唐的六角琉璃宮燈,長曳打轉,迎以朝陽閃閃晶晶,一如佳人的明眸,在啟發著你的靈思妙想……那聲聲琵琶,婉轉嬌喉,不啻早已告訴了你:且把長劍束高閣,今夕只應風月……
  卻是簡崑崙心血起伏,對於因己而死的崔氏母子,耿耿不能去懷,直到現在,他腦子裡始終為崔平的死而充斥,尤其忘不了對方臨死之前望向自己那種遺憾復無助的一瞥,便自撒手而去……
  可痛心的是,自己竟然也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而已。
  便是這種深刻的自譴,痛裂心肺的內疚啃噬著他,度過了昨晚漫漫長夜。
  那卻也是急不來的,特別是在他目睹過對方飛花堂主時美嬌的罕世身手及深奧劍招之後,內心更不禁興起了這個轉急為緩的念頭,特別是自己此刻泥菩薩過江自身不保,還在對方手上的時候。
  當一把劍架在你的頸項或是比在你的喉嚨上的時候,最糊塗的人和最聰明的人,最自私的人和最無私的人所能想到的,應是非常接近。誰也不能忽略一個人生最重要的問題——自己的生存問題……
  簡崑崙正是在這個問題裡,變得甦醒與開朗。是以,這一霎在他目睹著時美嬌的忽然闖入,來到眼前,表情尚稱平靜,並不吃驚。
  「昨夜睡得可好?」
  點頭。
  「早飯吃得好?」
  點頭。
  「其它呢?」
  還是點頭。
  「很好」。
  時美嬌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在一張鋪有百雀絨的舒適靠椅上坐了下來。
  「我希望你對於我們旅途上的這樣接待,多多包涵……這是一條很長的路,我想大概還要走兩天的時間,就可以到了!」
  她的一雙大眼睛,閃閃地向他睇視著:「除了你身上的穴道,我們暫時不能為你解開以外,其它的,你盡可要求,只要我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我的意思是,盡量希望你旅途愉快,不寂寞!」
  簡崑崙抬起眼睛來,向她看了一眼。
  「謝謝你!」說了這三個字,他隨即緩緩地閉上眼睛。只是一霎間,他又睜開來。
  「有幾個問題請教姑娘,還請賜告!」
  時美嬌點點頭:「請問!」
  「我們現在是去哪裡?」
  「這……」時美嬌略似猶豫,即道:「對不起,這第一個問題,恕我不便回答。但是你應該想到,萬花飄香是個規模極大的組織,到處都有分壇堂口,我只能告訴你,我們是去其中之一而已。」
  簡崑崙點點頭說:「這也罷了。你們既擒住了我,為什麼還留著我?」微微笑了一下,他冷冷地說:「還是想屈辱我之後再置我以死?」
  「這個問題,卻要等待柳先生來回答你了!」時美嬌眨了一下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我只是就近奉令行事,聽候他的差遣罷了。」
  「你是說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對……他是叫這個名字!」
  「那麼,我明白了!」簡崑崙伸展了一下半躺著的長軀,然後坐正了,「我們現在便是去你的飛花堂了!」
  時美嬌頗是有些意外地揚動了一下眉毛:「你很聰明,我只說了一句就近奉命,你立刻就聯想到了這些,看來柳先生對你的重視,並非無因……」
  簡崑崙沉默了一下:「有個問題,我一直困擾著,此次我路見不平,解救了朱先生的一時之難,如果說因而與萬花飄香結仇,倒也不悖情理,只是對待崔平老劍客,他的全家下場如此……」
  「一點也不奇怪!」
  時美嬌彷彿笑吟吟地說:「萬花飄香對付敵人的手段一慣都是如此,我們不輕易結敵,一旦結上了,必然對敵人不會絲毫留情,崔老先生也是一樣……」
  「不一樣!」簡崑崙說,「你們要找的是我,崔老先生他事先並不知情。」
  「我們是在找你,可是也在找他!」
  簡崑崙瞳子裡一時散發著奇異的光采。
  「我們已經找了他很久……」時美嬌口氣平靜地說,「只能說這次發現他有些意外而已,他的死,一點也不值得奇怪。」
  「那麼,她的母親呢?」
  「一樣……」時美嬌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對於敵人我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簡崑崙深深地吸了口氣,雖說如此,若非是自己的一時失察,引禍入門,崔平母子如今還是好生生地活著。一時心情大為沉重。而對面的這個姑娘,卻似並無惻隱之心。
  「雖然如此,我們卻也給了他一線最後生機!」時美嬌說,「自然,他母親的死,全然是在我們的意料之中,而他的死,卻有一半是他自己找的……」
  簡崑崙不由向她注視了一眼:「你的意思是,你們早已料到崔老伯母會死在她自己兒子的手裡?」
  「不錯……」時美嬌說,「但是我們卻並沒有親自動手殺她啊……」
  「我明白,只是借刀殺人而已……」
  雖然間隔著一襲面紗,簡崑崙卻能感覺出,這個姑娘在微微地笑。美麗的大眼睛裡,含蓄著狡黠、睿智,更多的是諱莫如深……
  「有個冒昧的請求!」簡崑崙極力壓制著心裡的激動,「是不是可以請你揭下臉上的面紗,讓我看看?」
  時美嬌說:「我的臉,不是給人看的……」微微一笑,她又說,「但是我明白你的用心……就不讓你失望吧!」
  皓腕輕抬,已自把臉上面紗揭下。
  一張姣好、頗具情趣的少女面額,頓現眼前。
  四隻眼睛交接之下,時美嬌微微偏過頭來,唇角輕牽:「看清楚了?」
  簡崑崙點了一下頭:「看清楚了!」
  時美嬌微微一笑:「對於自己最喜愛,或是最恨的人,都要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大概是屬於後者,你已經比別人幸運多了!」
  「為什麼?」
  「因為,大多數的人,即使在臨死之前,也不能看見我的臉,當然也就談不上報仇……」她侃侃地說,「就像崔先生,我想在他臨死之前,一定是不無遺憾的,然而,你卻看見了!」
  說話時,她眼睛裡閃爍著湛湛目光,濃黑細長的眉毛,時而遄起,交織著一種對人世的戲嘲,便形成了一種令人不能退視的冷艷孤芳氣勢。
  這一切看在簡崑崙眼裡,不禁頓生警惕,陡然體會到,對方姑娘的千般凌厲,真正難以應付了。
  「還有……」他訥訥說道,「剛才我聽見了琵琶聲,以及有人高歌易安居士的《如夢令》,敢問可是姑娘……」
  時美嬌一笑:「除了我誰敢這麼放肆?這是我的座船……你喜歡?」
  簡崑崙說:「琵琶彈得好……唱得更好……」微微歎息一聲,他由衷地讚賞道,「只是令人驚訝而已。」
  「你的話中有話!」時美嬌纖手支頤,「說話別賣關子!」
  「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那是同樣的兩隻手……」
  「怎麼呢?」
  「我是要想!」簡崑崙說,「彈琵琶是這雙手,拿握寶劍也是這一雙手,前者產生的是美的旋律,後者卻是令人觸目驚心的鮮血……」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晴,忽然睜大了,卻又微微一笑。
  「你對我總算有了認識,雖然只是一點點……卻又何必?」她神秘地笑著,「讓我提醒你一聲,你如今是階下之囚……未來的這條命,是不是能保得住?連我都不知道,而你……」
  「我卻是豁達依舊!」簡崑崙注視著當前的美人,「除非你現在便動手殺了我,否則你和那位愛花的主人,都終將後悔。因為我一定會設法逃走!」冷冷一笑,他才繼續說下去,「至於逃走以後的事,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時美嬌含著笑說,「你是要報仇,為已死的崔氏母子?還是令尊大人?或是你自己?」
  簡崑崙心裡大是吃驚,原來自己父親結仇於飄香樓主人的既往經過,對方並非昧於無知,倒是自己知道得太少了。然而,他卻無意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內心,包括這一霎自己心中所想,都不欲讓她知道。那是因為,她太聰明了。
  也只是微微地笑著——無論什麼問題,微笑都是最好的回答。
  時美嬌默默地看著他,點了一下頭,卻也暫不說破。緩緩地由位子上站起來,一絲笑靨,輕輕掛在她臉上,更增加了一些神秘的感覺。
  欸乃的槳聲,配合微有起伏的大船前進,有些飄浮的虛幻,卻是實在的。
  時美嬌不再說話,咿呀聲裡,輕輕推開了瀕水的兩扇窗戶,一片波光,倒映過來,艙房裡這時顯現出一些生動的氣息。
  面對著浩瀚的江水,時而有水鳥掠波飛過,那麼細小的啁嗽脆鳴聲音,真讓人愛憐頻生。
  時美嬌的眼睛緩緩由江面覽過,自然地注意到,其它四艘大船,兩前兩後,拱護著正中自己的座舟緩緩前進。
  無庸置疑,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權勢力量,眼前在自己飛花堂主的驅使領導之下,已正式向江湖有所昭示。
  簡崑崙的手到擒來,玉劍書生崔平的賜死,只是她此一行的牛刀小試,她還有更大的任務……
  而眼前,這個原本並不會為自己所十分重視的少年,顯然已逐漸在自己心裡加重了他的份量。且莫要小瞧了他。於是,她施施然又自回過頭來。
  簡崑崙湛湛目神,正自瞬也不瞬地盯視著她。她雖心細靈巧,這一霎卻也無能看出對方眼神裡的喜憎,抑或仇恨!
  「桑弧曾經告訴我,你的劍法奇妙通神,很遺憾,昨天我卻不能拜賞……眼前倒要向你請教一下,不知可肯指教一二,嗯……」
  說時她已緩緩轉過身來,成了與簡崑崙正面相對之勢。
  很奇怪的,先時的輕鬆說笑,一旦轉移了話題,提到了劍的請教,表情頓時有所迥異。氣氛、情勢也跟著變了。在一連串的琉璃吊燈打轉裡,艙房裡立刻有了某種氣機的充斥。
  時美嬌依然笑靨可人,可是那種笑卻似別有用心,涵蓄著一觸即發的突變……
  簡崑崙沒有想到對方突然竟會有此一請,一驚之下,立刻趨於鎮定。
  「姑娘意思?」
  「這裡地勢狹小,展動不開,而且,你的身子也不大方便吧……」
  時美嬌微微吟思著,卻又含笑道:「只是對你來說,都不應構成問題,因為我所要領教的,不是你的功力,而是劍的技巧!」
  原來簡崑崙被她以一種奇妙而獨特的手法,點了身上穴道,這種手法的微妙,在於不礙行動,卻有礙功力,特別是內功的施展。
  簡崑崙原以為她會在一時即興之下,解開自己的穴道,那時在放手一搏之後,正可伺機脫逃。聽她這麼一說,顯然對方早已注意到了。
  這種比試,倒也別緻。他於是默默地點了一下頭:「就依姑娘是了。」
  「很好!」
  說時眼睛四下裡逡巡,已為她選中一物。身形略閃,進身長案一角。
  文房四寶,井然羅陳。卻有幾束五彩斑讕的孔雀長翎,落插在古意盎然的竹節筒裡。
  時美嬌信手拿起一支,在手裡比了一比,眼睛向著簡崑崙瞟道:「你看這個可好?」
  簡崑崙微微一笑:「只怕對我來說,不太合適!」
  時美嬌才似想起,一笑點頭道:「我幾乎忘了,你眼下是著不得力的……好吧!」
  玉鈴輕搖,其音清脆。即有一長身女侍,應聲掀簾步入。
  簡崑崙認得她,正是昨天火焚草舍時,捧劍侍立於時美嬌身邊的女侍。見她膚色略黑,單眉杏眼,卻有一雙寬闊肩頭,舉步無聲,若非是突然的聞召而來,簡崑崙決計不會想到。
  以此而判,對方這個女侍,功力亦是不弱,卻也不能小看了她。心中微存警惕,不覺向她多看了幾眼。
  時美嬌含笑道:「你看著她眼熟麼?其實你弄錯了。」說時,指向簡崑崙道,「這位簡先生,他的劍術精湛,昨天未能施展,上去見個禮吧!」
  長身女詩聆聽下點了點頭,向著簡崑崙行了個萬福,退侍一邊,一雙大眼,只是在簡崑崙身上轉動不已。
  時美嬌說:「她叫無音,昨天你看見的那個是無言,不是她,二人是一雙孿生姐妹,乍看之下,只當一人,其實還是有分別的。」
  遂向無音道:「去把昨天取自崔老先生的那口寶劍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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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5:49
  無音立刻轉身而去。須臾回來,手上已多了一口長劍。
  簡崑崙接過一看,正是崔平視為拱璧,畢生珍視的那一口月下秋露,不覺心頭一震,頓時悲從中來……輕撫長劍,很是感慨系之。
  時美嬌冷眼旁觀,淡淡一笑:「心裡難受!」搖搖頭,「你難道不覺得,人的生和死,其實早已注定,尤其是我們寄身風塵,拿刀動劍的人,在第一天拿起寶劍的時候,便應該想到自己最後的下場,這位崔老先生顯然不智得很!」
  簡崑崙緩緩抬起了頭。
  時美嬌秀眉微剔,冷冷接道:「他的最大錯誤是不敢面對現實,以為結廬深山便可以躲過這步劫難,他太天真了。」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隨即抽出長劍。
  劍氣冷森,浸入肌扶,果然是一口罕見的稀世寶刃。
  時美嬌道:「這把劍只能暫時借你一用,我還要收回來,現在就向你請教吧!」
  話聲甫落,手裡的孔雀長翎,向著簡崑崙平胸直指,看似隨便的一動作,卻立刻形成了劍的氣勢。陡然間簡崑崙即感覺出一絲劍氣的侵襲,直指當胸,透衣而入。
  這種感覺,似乎也只有當日與父親印證劍法時,才感覺到——便是所謂的劍魄了。玉劍書生崔平,固然亦是此中健者,較之眼前的時美嬌,卻大有遜色,不然也不會死在她的劍下,應是不爭的事實。
  簡崑崙得乃父一力造就,功力深湛,況乎寶劍在手,大可放手與對方一搏,但是身上被她奇異手法點了穴道,內力不能施展,也只能象徵性地略做比劃而已。
  雀翎輕顫,氣滿迂迴。
  整個艙房裡,頓時興起了一絲冷颼颼的感覺。雖然只是一根雀翎,透過時美嬌的那只纖纖細手,所傳出來的森森劍氣,較諸一口鋒利的劍,卻是絕無二致。
  所謂劍以氣使,一個不懂得運氣的人,根本不配使劍,上乘的劍術,幾乎全以氣使,再加上變化靈活的技巧,便是所謂的劍術了。
  眼前,在時美嬌內氣功力的運施之下,眼看著手中雀翎由曲而伸,漸漸變成了筆直,翎上細纖,隨著她前指的勢子,整齊劃一的齊向前指,連同著時美嬌的眼神,成了一個姿勢。
  簡崑崙原可以劍氣相抗衡,但是功力受阻,便只得以劍招與對方見個高下。說時遲,那時快,時美嬌腳尖輕輕一點,宛若飄風般已來到近前,掌中孔雀長翎,陡地直向他前心就扎。雖是雀翎,卻當它是劍,萬不可掉以輕心。
  簡崑崙深知對方劍術高明,雖是內力所阻,卻也不能讓她小看了自己。
  劍鋒輕偏,現了一手反太極的詭異劍式,卻是不及出手,時美嬌已翩若驚鴻地閃了開來。一絲驚宅喜悅現在她臉上。卻是不說一句話,第二次揉身而近,手上雀翎直向他當頭揮落下來。
  大股劍風,劈頂直下,感受裡已不是一口劍,像是一支鋼杵或是一柄鐵錘,那麼大的力道,猝然加諸人體,真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簡崑崙慌不迭向左方踏出了一步,對方雀翎,如影附形,似化整為零,刷地斜劈直下,一霎間,這支雀翎,幻化成了三支,正是上乘劍術中的分光化影手法。
  如是一口真的寶劍,情勢當更見凌厲。
  雖是一支雀翎,簡崑崙卻寧可當它是一口真的寶劍,隨著對方進身的勢子,他的前心、上咽、右肩,頓時都有了吃緊的感覺。
  時美嬌竟似絕不留情,這一手分光化影暗蘊著子母分心的詭異劍招。論及此一番出手,正是已用其極,看來勢在逼使對方非要現出救命絕招不可。
  簡崑崙心頭一驚,眼下刻不容緩,長劍高扯,閃出了一道刺目奇光。
  叮叮兩聲脆響,已與對方翎梢接觸。
  隨著時美嬌一個翻起的身勢,簡崑崙慌不迭收劍退身,彩翎斜飛,颼然作響聲中,已自他左面肩頭掃過。頓時皮開肉裂,現出了兩寸來長的一道血口。
  只消再深半寸,便要傷了筋骨。
  頃刻間,熱血四溢,染紅了他整個肩頭。
  簡崑崙這一霎,真有拼一時之痛,反手出劍的衝動。父親以身喂招,所傳授的劍式之中,正有那麼一手,大可反敗為勝,只是一來,內功受制,大大減弱了劍上的威力。二來劍招一出,不啻明顯暴露了自己劍術實力,落在對方有心人眼裡,便有了防範先機,於今後的敵對大是不利。
  正是有了這層顧慮,他才掩忍不發,突地後退一步,一時嗒然無言,只管愣愣向對方看著。
  時美嬌頗似一驚地收住了手,用著奇異的目光,向他看了一眼,點頭道:「你的劍法果然高明,若非受制於內力的不便施展,實力當不止如此,那時我是否還能勝得過你,可就大有疑問。」說完轉向一旁女侍無音,嘴皮略有所動,卻不聞其聲,想是以傳音入秘功力向對方指示什麼,隨即向簡崑崙點頭道:「失陪了!」逕自轉身而去。
  簡崑崙領略了對方劍上功力,大感欽佩,一時頗覺面上無光,看看手裡月下秋露,雖是寒芒刺眼,卻不禁內心淒楚。原來他稟性最是要強好勝,十數年來,在父親刻意指點之下,練功極勤,臨行之前,父親嘉其壯志,告以當世已罕有其匹,言猶在耳,便遇見了眼前的這個時美嬌。對方以少女弱質,竟然還能勝過自己,觀其出手,松疏淡遠,純守天趣。味滿迂迴,實已達登峰造極地步,自己即使沒有受制於內功的不能施展,要想勝她也是不易。心裡有了這番感傷,確是欲振乏力。恍恍然倚案而立,垂下了手上長劍。
  眼前人影倏閃,無音已來到面前。
  簡崑崙一驚抬頭。
  無音睇著他微微一笑,指了一下他手裡的劍,意在收回。
  簡崑崙將長劍交過,無音接過來,還入劍鞘,置於案上,指了一下他肩上的傷,忽地出手,指點間,已為他封了肩上穴道,暫時止了流血。
  妙在一番動作,只在舉手之間,力道、指法,配合得恰到好處,裁雲縫月,堪稱妙手,實已大家身手,強將手下無弱兵,觀其出手,實已在九尾桑弧之上,而論及身份,不過時美嬌身邊女婢之一,以此而推,當是越接近上峰所屬,越是能人輩出。料想飄香樓主人柳蝶衣身邊,當是更無等閒人物了。
  無音一面止住了肩上的流血,一面自身側拿出一個扁形瓷瓶,由裡面倒出了一些淡紅藥末,撒向他肩上的傷口,頓時即有一股涼涼感受,掩住了先時痛楚,甚是受用。
  仔細地在他肩上看了看,無音才自後退,拿起了桌上長劍,轉身自去。
  自其現身前後,一言不發,名副其實一個無音,連同前見的那個無言,一雙孿生姐妹,莫非竟都是啞巴?
  無音很快地又回來了。這一次手裡拿了一卷潔白布帶,原來是意在為簡崑崙肩上傷處包紮。
  聽任她默默無言地為自己包紮。無音真的一句話也沒說,簡崑崙原指望由她嘴裡聽些什麼,見狀也就不存此想。她的動作很是利落,很快地就把工作做完,臨了收起剪刀、布條,簡崑崙才向她稱了一聲謝。
  無音微微一笑,轉身待去,卻驚於簡崑崙的一聲輕輕歎息,不禁轉身向他看著。
  簡崑崙道:「原來你不會說話,是個啞巴!」
  無音大似不樂地一隻手叉在腰上,想要發作,卻忍不住笑道:「誰說的?」
  簡崑崙一笑:「原來你會說話,我只當你真的是個啞巴呢!」
  無音皺眉說:「會是會,就是不說!」
  「那又為何?」
  「為……」無音斜過眼神兒來打量著他,「病從口入,禍從口出,難道你不知道?一個人少說兩句話,總是好的!」
  簡崑崙微微一笑,也就不欲再說。
  無音已將轉身,卻又定住:「簡先生,」她緩緩說道,「你的劍法很高明,可是剛才我真替你……」
  簡崑崙看了她一眼,眼神裡表示了疑問。
  無音搖搖頭說:「你是不應該跟我們堂主比劍的……」
  「為什麼?」簡崑崙頗似一驚。
  「因為,她……會殺死你……」
  簡崑崙一笑說:「謝謝!可是我卻還活著!」
  無音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忽聞腳步聲來近,隨即中止,舉步待出的當兒,艙簾卷處,一個姑娘已翩然進入,乍看之下,幾與眼前無音模樣兒一樣。正是昨日捧劍侍立時美嬌身邊的那個無言。
  無言與無音是一雙孿生姐妹,貌相酷似,簡直不易分辨,差在前者身材略微瘦高,後者較為適中而已。
  姐妹乍見,進來的無言只說了聲:「快」雙雙退身而出。
  艙簾落下,艙門彭地被大力關上,並聞得下鎖之聲。
  簡崑崙正自心裡奇怪,即聽得艙面上傳過來一陣當當鋼馨雲板之聲。
  一霎間,整個大船俱似有了異動,散自各處的腳步聲十分倉促,船身因而輕有搖動。
  這個突然而來的狀況,大大提起了簡崑崙的興趣。試了試,艙門果已下鎖,但是那扇窗戶卻是敞開著的。憑窗而望,才明白了此一番騷動原因。
  前文述及,除了這艘大船之外,另有四艘同樣大小座舟,緊偎前後左右,這一霎,在正中大船當當雲板聲響起之後,俱都有了警覺。
  雲板聲由疾而緩,卻是兩快兩慢,繼而一快兩慢,再而三聲全慢,無異顯示著一種號令。
  五艘大船的速度,隨即一齊都慢了下來,略呈弧度的在水面上一字排了開來。
  這番舉動,當然是有原因的,日光照射下,正前方約二十餘丈距離之外,鐵鎖橫江般陳列著八艘鐵殼戰船,由於船身特地裝置了鐵殼外衣,打磨得十分光滑,陽光下閃爍出一片銀光,刺眼難開,各船上站立的戰士,鋼盔銀甲,刀劍出鞘,箭矢在弦。早已嚴陣以待,儼然如臨大敵。這番陣仗,絕非尋常武林幫派狹路鬥毆,事實上各船戰幟飄揚,猩紅的旗面上,斗大的一個吳字,不啻說明了對方來船,乃是出自平西王吳三桂的麾下陣仗,怪不得這般聲勢驚人。
  隨著雙方的漸漸接近,在一聲轟然大響的炮聲裡,萬花飄香一面的五艘大船,陡地停在江心。
  炮聲響自對方鐵甲船陣,砰通!落向江心,嘩啦啦大片響裡,濺起了一天狂濤,卻是差著丈許左右,未能擊中來船。
  萬花飄香一面,卻也早已算計好了,即在對方開炮之前的一霎間,紛紛停住,撲通連聲,水花四濺,五支大鐵錨,齊拋江心,定住了起伏頻仍的船身。
  鐵甲船陣在一名武官的喝令之下,迅速地又開了一陣排炮,轟隆聲震耳欲聾,炸爆開的彈丸,引發出如海狂濤,水花四濺,銀星萬點。
  卻是與前此一般,仍然差著丈許,未能擊中。
  江水掀動,起伏如潮,彼此相距,不足七丈,卻已是短兵相接的陣勢。
  簡崑崙倚身長窗,不經意卻為濺起的水花弄了一身,卻聞得艙門鎖響,隨即啟開。此前方離的無音姑娘又自進來。
  「堂主有令,簡先生外面有請!」
  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無音說完,隨即前頭帶路,轉身向外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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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6:14
第05回 蛾眉杏眼小蠻靴

  頭戴太歲小銀盔,身穿百彩戰裙,腳下一雙鹿皮蠻靴,腰肢細細,襯著肋邊一朵顫顫紅纓,仙姿逸貌,幽步窈窕—一時美嬌這身裝扮,可真俊俏。
  將一面飄香令旗高舉空中,揮了一揮,轉交身邊的無音,這才轉身落座。
  艙面上儼然已是大軍待陣,三百名門下弟子,一色的青布扎頭,手持長刀,左弓右箭,整齊劃一,較諸對方的正規軍容,並不含糊。
  簡崑崙在無音的帶領之下,恰於這時來到眼前。
  十二面彩色大旗,在風勢裡獵獵起舞劈啪作響,饒有氣勢。以寒梅、金蘭、杜鵑、牡丹、木蘭、芍葯、月季、翠荷、扶桑、山茶、秋菊、水仙所顯示的十二花名,其實正是萬花飄香這個龐大的黑道組織素來所標榜,由於主人柳蝶衣的愛花成癡,舉凡一切,無不顯示出與花有關,乃至兩軍對壘打出來的旗幟,竟然也是十二花名,未免天真好笑。
  時美嬌居中而坐,身邊是飛花堂的兩名副堂主海客劉青和玉彈金弓馬福全。正是昨日焚草舍時,出現於時美嬌身邊一高一矮的兩個華服男子。
  簡崑崙被安置在正中核心,在四個主座之一的一張空位上坐下來。
  隆隆炮聲裡,對面鐵甲戰船猶自發炮不已,只是炮位既定,射程終不能遠越,仍然也只是落在先前地位,平白攪起了一天狂濤,聲勢固然驚人,卻是於敵無損。
  江面上巨浪時掀,浪拍金舟,捲起千堆雪,聲勢好不驚人。
  時美嬌指揮若定,神色從容,絲毫也不慌張。雙目以下那一襲薄薄玄紗,紗質極薄,一如蟬翼,透襯著她神姿冰清的絕世芳容,高秀超逸,風神獨艷。
  時有飛奔而來的號子,由她手上接過顯示號令的三角小旗,這類小小的旗幟,色澤各異,滿插在她面前沙盤之內,每一支都似有獨特的意義。
  號子接過之後,即行轉發下去。
  大船兩弦,滿是勁裝水靠的卒子,接令後躍身江水,置身於碧波駭浪,極快的時間內,即能將號令轉示別船,機動快速,顯示著豐富熟練的戰鬥經驗。
  一陣緊湊的傳令之後,才似稍有空閒,時美嬌這才轉目簡崑崙,略略點頭道:「簡兄來了?傷勢可好了些?」
  簡崑崙說:「不礙事,姑娘召見是……」
  「沒什麼!」嘴角輕輕牽起一絲微笑:「怕你一個人間得慌,放著眼前這等熱鬧,錯過了豈不可惜?才想到讓你出來瞧瞧!」
  隨即指向身邊高矮二人,為之介紹。
  海客劉青瘦高白皙。玉彈金弓馬福全黧黑矮壯。前者一身雪白緞質長衣,其上滿繡梅花,神采斐然,頗有幾分書卷氣息。後者卻穿著繡有大朵金蘭的一襲火紅袍子,襯以繞嘴的濃密落腮黑髯,一如畫上的鍾馗。
  兩個人既能身任飛花堂副座職位,當然絕非等閒,即使初一照面的當兒,簡崑崙亦能感覺出他二人凌人氣勢。
  卻見雪白長衫的海客劉青,微微一笑,向著簡崑崙道:「今日之事,未始與閣下沒有關係,是以才請你出來,等一會少俠就知道了。」
  說話之間,隆隆炮聲又起,又是一排落彈,墜向船前,激起滔天巨浪。
  海客劉青長眉微挑,向時美嬌道:「對方的排炮未免過於囂張,請示堂主可要還以顏色?」
  時美嬌微微點了一下頭:「時候倒也差不多了,依我之見,何妨再等片刻,料想著他們定將耐不住,這就要靠近了。」
  貌似鍾馗的另一位副堂主玉彈金弓馬福全,聆聽之下,頻頻點頭道:「堂主所料不差,我算計他們也差不多了。」
  時美嬌目注劉青道:「話雖如此,卻也不可掉以輕心,劉副座你就暫時偏勞指揮一陣吧!」
  海客劉青應了聲:「遵令。」即向沙盤中拔起一支水仙四角小旗,轉向正前待令的號子吩咐一聲:「八音號角響起,吩咐各船鴛鴦炮待命!」
  號子接過旗令,轉身傳令。
  一霎間,主船上吹起了頗似海螺的號音,其聲嘹亮,卻是層次分明地響起了八個音節。
  八音號角方自響起,包括主船在內的五艘大船,頓時各有異動。四名身著鮮亮紅衣的炮手,倏地自兩側船舷飛步快出,二人一組,分兩起,於極快的一瞬,已在兩側船艙板上安好了移動火炮的機動鐵軌,緊接著軋軋的聲響中,兩門所謂的鴛鴦炮,已自推出,卻是罩著紅色炮衣,暫時看它不見。
  海客劉青奉令指揮,已自離座站起,神態從容地步向大船船首,在一張鋪有軟墊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兩側十二名飛花堂職司,雁翅排開,望之神勇,各有氣勢。
  對方在一陣緊密的炮火之後,轉趨寂靜。江面上散置著一層淡淡白煙,隨著徐徐江風,傳散著濃重的硝磺氣味。
  時美嬌秀眉輕起,向著對方船陣打量一眼,笑道:「劉副座的一番佈置,看來正是時候,他們果然是沉不住氣了。」
  說話之間,即聽得嘩啦啦鎖鏈聲響,一條粗若兒臂的長長鎖鏈,已自對方船首抽起。原來對方鐵甲船陣,一字橫江,皆由一條極長鎖鏈由船頭鋼環串聯而過,乃得一字橫江,排成固定不移船陣,這一霎鎖鏈抽起,當是顯示有所異動。
  黧黑矮壯的馬福全嘿嘿笑了兩聲:「他們的炮多。若是讓他們來近了,怕是不妥!」
  時美嬌道:「劉副座心裡有數,大可放心!」
  果然,話聲方落,海客劉青已頒下號令,主船一面已發炮還擊。
  簡崑崙坐處居中,視野遼闊,主客兩方,正可一覽無遺,乃將此一番戰況,看得甚是清楚。
  先者,對方以貫穿船陣的鐵鏈一經收起,鐵甲戰船便有所異動。就在這一霎,萬花飄香一面已發動炮擊。卻是極清脆的一發兩響,自各船相繼而起。十聲炮響,雖是響自各船,卻是密如貫珠,宛若一氣。極短的一霎,已完成發射過程。
  簡崑崙在炮手褪卻炮衣的一霎,乃得窺見,那是一組兩門金色小巧炮座,看來機動小巧,甚是玲瓏,所發鉛丸,亦不甚大,卻是粒粒沉實,漆以朱紅,十分醒目。
  金色小炮雖是看來小巧,射程卻也不差。隨著一陣緊密急迫的炮火之後,鐵甲船陣內立時傳過來一陣混亂之聲,頃刻間,已有兩艘著彈,燃燒起來。
  海客劉青頗是知兵善戰,一次開炮之後,隨即二次頒下急令,五艘大船在極短的一霎,紛紛收起了鐵錨,循著指示的號令,在江面上機動而快速地排開了一個陣勢。瞬息間,主船超越,四舟殿後,成了一二二之勢,對方在一陣混亂之後,也自變了陣勢,看起來已不若先時從容鎮定。卻有一艘鐵甲快船,乘風破浪直趨而前。
  站立在快船之首的一名將士,手豎大旗,作勢左右揮舞,嘴裡大聲呼叫不已。
  時美嬌冷笑道:「我只當有什麼了不起的陣仗,不過如此而已。」
  說話時海客劉青已自回轉道:「他們要見堂主,是否賜見?」
  時美嬌冷冷道:「我以為他們伎倆不只如此,且不可過於大意,叫他們過來吧!」
  劉青代傳令後隨即歸座。
  主船這邊立刻向對方傳活過去。眼看著那艘鐵甲戰船乘風破浪直趨當前,雙方距離,約在丈許左右,來船才忽然停在江上。
  水波乍興,湧起了小山般的一個巨浪。
  卻自來船上現出一個武職軍官,大聲吆喝道:「滇東總兵孫大人使者二人,求見貴派主人!」
  說聲方頓,即由來船上倏地騰起一雙人影,身形絕快,宛若一雙海鳥,起落之間,已落向主方大船之上。
  來者二人,一個年過六旬的瘦削老者,一個赤眉壯叟,均著便服,亦不曾留著髮辮,卻是精神抖擻,染有濃重的一身江湖風塵氣息,望之即知出身黑道,絕非善類。
  二人亦不曾攜帶兵刃,想是專為傳話而來。
  站定之後,瘦削老者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打著一口鄂省官話,沉聲道:「平西王邸尚揚飛、金大開,求見柳先生,有密事相商。」
  說聲方頓,即見大船這面閃出一人——黑瘦的塊頭,濃眉大眼,正是當日打劫永歷帝不成,鎩羽而歸的九尾桑弧。
  「柳先生不在這裡,眼前是我家時堂主,你二人小心答話,還不上前見過?」
  雙方過去幾度交往,頗似相識。
  瘦前老者聆聽之下,鷹也似的一聲怪笑,打量著面前的桑弧道:「桑朋友麼?我們見過……好說,好說,此前足下曾經關照過我們一位老兄弟,隆情待報……這是後話,貴派柳先生雖然不在,時姑娘也是一樣。」
  話聲未輟,桑弧已一聲斷喝道:「住口!」緊接著跨前一步,凌聲道:「時姑娘也是你叫得的?」
  自稱尚揚飛的瘦削老者,卻也不是好相與,聆聽之下,陡地後退一步,臉上神色不佳。
  他身邊的赤眉壯叟金大開,更似桀驁不馴,嘿嘿一笑,待將發言,主座上卻已傳過話來。
  「桑門主暫且退下,堂主有請,尚、金二使者上前答話!」說話的是飛花堂的副堂主玉彈金弓馬福全,話聲出口,隨即冷冷落座,不再多說。
  九尾桑弧自感僭越,聆聽之下,躬身退後。
  尚、金二人對看一眼,才自注意到,對方飛花堂主時美嬌,就在當前。他二人久走江湖,經歷老道,玉手羅剎時美嬌的大名,焉能不知?先時狂態,頓時大為收斂,諦聽之下,互看一眼,匆匆趨前。
  「尚揚飛、金大開,參見姑娘……」
  兩個人各自報了姓名,向著主座的時美嬌雙雙抱拳,打了一躬。
  時美嬌冷冷說道:「萬花飄香與平西王邸,並無冤仇過節,為什麼大舉興兵,攔江不容?滇東總兵姓孫的又是什麼人?」
  瘦削老者尚揚飛,嘿嘿笑了兩聲:「姑娘見問,敢不據實敬告?平西王邸與貴門原是談不上什麼仇恨過節……即使有那麼一點,衝著姑娘眼前一句話,也不難化解……孫總兵,為王爺所差,做官的就是這一套,喜歡講排場,因此如有冒犯,還請多多海涵!」
  「那也不是!」時美嬌語態變得十分輕鬆,「方纔情形,你們都看見了,講打,我們可不在乎,可以隨時奉陪!」
  赤眉壯叟金大開嘿嘿笑了兩聲,頗似尷尬地道:「在下二人奉有王爺的旨意,有要事與姑娘取個商量,請摒退左右,才好說話。」
  時美嬌搖搖頭說:「萬花飄香一切行事,俱稱無私,你二人有話,就當面明說吧!」
  尚、金二人對看一眼,不自在地笑了笑。
  仍由尚揚飛發言道:「姑娘快人快語,老朽欽佩萬分,既然如此,我們也就實話實說了。」
  頓了一下,他才冷冷道:「姑娘面前不說假話,孫總兵這一趟奉差,是向姑娘討人來的……」
  「要人?」
  「去年在肇慶即位稱帝的朱由榔!」
  尚揚飛微微笑著:「當然是有條件的,只要姑娘這面點頭答應,王爺那邊願以黃金十萬兩奉送,人到貨到,絕不食言,眼前就可成交,姑娘意下如何?」
  時美嬌側過眼來,向身邊的簡崑崙瞧了一眼,透過臉上的一襲輕紗,隱約可以窺見她盈盈的笑臉。
  「這話說得好極了……」她微微笑著,「你們的消息可真靈,怎麼會知道那位朱皇帝在我這裡?」
  「好說!」尚揚飛沉聲笑道:「難道不是?」
  臉上堆滿了笑,金大開在一旁插口道:「我們甚至知道,那位朱先生就在眼前姑娘的座船之上。」
  時美嬌笑道:「你們既已認定,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姑娘快人快語,在下欽敬萬分。」
  瘦削老人尚揚飛一臉世故地笑著:「十萬兩黃金,不是個小數目……只要姑娘這面點頭放人,老朽即可馬上安排專人送到。」
  金大開睜圓了眼道:「而且……以後有關貴門一切,王爺那一面大可有個擔待!」
  「你們王爺真是太客氣了!」時美嬌的聲音忽似變得冷了,隱約的美嬌笑靨,一霎間也自臉上消失。
  「這場交易可真不小!」她緩緩說道,「可是黃金呢,我還沒有看見!」
  尚揚飛抱拳道:「一手交人,一手交貨,姑娘這邊先放人,黃金隨後就到。」
  「哼,說得好!」時美嬌又似笑了,「不要忘了,眼前是你們有求於我,可不是我求你們……我的規矩是,先要錢,然後放人……」
  尚揚飛怔了一怔,嘿嘿笑了兩聲:「姑娘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金大開指了一下丈許外的金甲快船:「黃金就在船上,決計是錯不了的。」
  「很好!」時美嬌一笑,指向自己的大船說:「人也在船上,決計是跑不了的。」
  尚、金二人聆聽之下,互看了一眼,一時默不吭聲。
  緊接著尚揚飛呵呵笑道:「姑娘所說,倒也不無道理,就依著姑娘,且先把大箱黃金運來這邊船上,姑娘先行過目,總可信得過把人交過來了?」
  飛花堂副堂主之一的玉彈金弓馬福全,呵呵一笑說:「這個主意不差,堂主就准了吧!」
  時美嬌點點頭說:「那就偏勞了。」
  尚、金二人應了聲:「遵命!」雙雙抱拳而退。一如來時模樣,施展傑出輕功,倏地縱身而起,有如一雙剪波燕子,起落間,已落向來船。
  玉彈金弓馬福全冷冷笑聲:「久聞吳三桂手下七個人各有異能,這個尚揚飛,人稱展翅金雕,最是老奸巨猾,堂主卻要防著他一點兒。」
  海客劉青微微一笑:「這還用說?回頭你我各自照顧一個,叫他來得去不得。」
  時美嬌道:「這個姓尚的詭計多端,不過這樣正好……」
  微微一笑,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著身邊的簡崑崙瞟了一瞟:「這麼一來,正好給我們一個機會,可以好好教訓他們一下,萬花飄香的人,一向心存忠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要是先惹了我們,那可是他們自取滅亡,也就怨不得誰。」
  簡崑崙聽在耳裡,微微一笑,卻不禁對於眼前這個時美嬌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一面是平西王手下鷹犬,一面是名重江湖的黑道組織,針鋒相對,看來確是難得一見的好戲登場。平西王一面誤認永歷帝已在萬花飄香手裡,由於當日老瞎子——無眼太歲公冶平的敗退而誤導,尚在情理之中。妙在時美嬌的將錯就錯不與說明,更似棋高一著。
  簡崑崙把眼前情形了然胸中,正可從容觀戰,對於時美嬌調侃的眼光,也就視而不見。
  秋陽如金,在水面上交織出一片燦燦金光,時有微風斜吹著翩舞當空的小小翠鳥,方纔的凌厲炮火,並不曾為它們帶來恐懼,或許只是它們的健忘吧,人若要追尋快樂,遠避恐懼,看來也似乎只有健忘之一途,錯在人太聰明,便不若鳥兒或其它任何禽獸那般安於現實,自得其樂。
  鐵甲快船緩緩靠近。
  雙方劍拔弩張,都做了必要準備。
  兩船之間,搭了一道橋,尚、金二人首先走了過來,隨即指揮身後六名清兵,吃力地把一個沉重的檀木箱子抬過來,放在艙板上,又自轉回,待將抬起另一個箱子時,卻為時美嬌手勢止住。
  「夠了。」
  「還有幾個!」尚揚飛說,「就一總抬過來啊!」揮揮手,六名清兵待將再抬時,玉彈金弓馬福全卻已閃身而前。
  「不必,一個就夠了!」
  展翅金雕尚揚飛一笑道:「也好!」
  再次揮手,鐵甲快船抽回搭板,向後緩緩離開。
  尚揚飛指著眼前箱子:「十足的成色,請姑娘親自驗看吧……」
  說話時,向著一旁的金大開看了一眼,雙雙向後退了一步。
  玉彈金弓馬福全哼了一聲:「那倒不必,一事不煩二主,就請二位自行開箱吧!」
  說話時,尚、金二人神色各異卻又退了一步。卻聽得眼前檀木箱內微有異音,像是嗤嗤作響。
  尚揚飛、金大開聆聽之下,陡地神色大變,待將返身而退,眼前人影乍現,已為那位飛花堂的副堂主海客劉青攔在眼前。
  「無恥之徒!」
  話聲出口,雙手排山運掌發出了凌人的極大勁力,直向人人身前逼來。
  事發倉猝,瞬息萬變。
  海客劉青人雖斯文,功力卻是了得,雙掌力運之下,巨力無匹,尚揚飛、金大開吃他功力一逼,倉猝間無以招架,雙雙向後倒退。
  這一霎,其實凶險萬分。
  海客劉青掌退尚、金的一瞬,玉彈金弓馬福全早已閃身而前,欺近到嗤嗤作響的木箱旁邊,雙手向下一抓,已把那個沉重的檀木箱子掄了起來,隨著他的一聲大喝,霍地飛擲出手,卻不是飛向江裡,竟是向著丈許開外,對方那具鐵甲快船上落去。
  這一手簡直出人意外。
  即在眾人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耳聽得轟然一聲大響,宛若鳴雷的一聲大震,整個木箱已自爆炸開來。
  原來木箱裡貯置著強烈的炸藥,由一根燃著的火捻為引,是以尚、金二人才自匆匆思退。可是這番措施,早已為時美嬌一面所窺穿。
  玉彈金弓馬福全這一手原物奉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高明之至,敵人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害,情況絕慘。
  原來敵人處心積慮,備有炸藥數箱,原指望全數搬到對方船上,一旦引爆,即可予對方毀滅性的致命打擊,是時時美嬌等一干主力非但全數殲滅,連同藏匿在對方艙內的永歷帝亦將命喪黃泉,一石二鳥,端的是再好不過。
  卻不知害人不成,自身反受其報。
  一炸之威,原已夠瞧,更何況放置甲板上的另外幾箱炸藥,一併為之引爆開來,霎時間,響起了震天價的連串霹靂。
  眼看著對方這艘鐵甲戰船,在一連串的爆炸裡,爆發出漫天大火,肢體破碎,流焰星飛,船上清軍,固是無一倖免,即連這有鐵甲外殼的船身,亦難以保全,流焰裡片碎星飛,剩下的半截船身,亦為之緩緩下沉。
  尚揚飛、金大開自睹之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一時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強烈的爆炸,掀起了如山巨浪,時美嬌坐鎮的大船,雖因距離較遠,未曾殃及,卻也情勢極險,艙板上到處散落的都是敵船破碎物什,更不言敵人血淋淋的斷體殘肢,真個慘不忍睹。
  尚、金二人原來打算能在爆炸前,從容撤身落向己方快船,可是眼前這麼一來,卻成了喪家之犬,竟是後退無門,說不得只有抵死一拼。
  像是猝然由噩夢中驚醒。
  展翅金雕尚揚飛發出了淒厲的一聲狂笑,怒叱中,直向著當前海客劉青撲了過去。
  事實上海客劉青卻也放不過他。
  兩隻手掌猝然接觸之下,強弱立判。
  這位飛花堂的副堂主,畢竟武功高強,尚揚飛已算是難見的好手,比較之下,竟是難以抗衡,相差何止一截?
  隨著海客劉青掌力的一吐,尚揚飛陡地神色大變,通通通……一連向後退了三步,依然未能站穩腳步,一口怒血,竟是再也吞忍不住,噗地噴了出來。
  老頭兒卻是倔強得很,寧死不屈,仗恃著輕功不弱,竟向著散飄於水面的破船板上落去。
  只是卻有人容他不得。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方自站定的當兒,主座上的時美嬌纖手突揚,已自發了暗器散花飛針。
  也只有坐在近處的簡崑崙,才有所見。
  不過是極其細微幾點流光,微微一現,便自消失無蹤。
  其時尚揚飛身形方墜,簡直看不出任何反應,一腳踏下,連同整個軀體,撲通沉入水底,便再也不曾浮起。
  時美嬌的即時出手,也只有緊鄰其側的簡崑崙才有所窺,別人根本無所體會。妙在出手的散花飛針,在主人舉手之間,已自命中對方要穴,便是在平地上,尚揚飛也活不了,更何況眼前這般。
  剩下的那個金大開,卻也一樣。
  這樣的事發倉猝,對任何人來說都不免驚心動魄。
  金大開其時已為對方另一強者玉彈金弓馬福全,困於強大的氣勢戰圈之內。
  這位飛花堂的第二流人物,功力高絕,其實對付尚、金這等身手,萬花飄香一面只需出動兩個二三流人物,便足以打發,又何需勞動劉青、馬福全這類身尊位高角色。
  眼前勝負,其實不問可知。
  金大開一面,無疑使出了渾身解數,奈何實力懸殊,馬福全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裡,三五個照面之後,敗像十分顯著。
  論及過天星金大開的武功,實已相當不錯,眼前拚命關頭,更不惜全力以赴,一口弧形劍點、挑、崩、劈,運施得霍霍生風。
  只是他的對手玉彈金弓馬福全,卻是以一雙肉掌來應付他。馬福全施展的是一套落英散花掌法,隨著他轉動的身子,時左時右,倏忽來去,金大開饒是舞起了一天劍影,卻連對方的衣邊也沾不上。
  忽然啪一聲,落下的弧形劍,夾在馬福全的一雙肉掌之內。
  金大開施出了全身之力,卻未能把劍奪出,隨著馬福全的一聲冷笑,猝然間腳下前踏,雙掌力合之處,硬生生把一口弧形劍奪了過來。
  「啊!」金大開虎口掙裂,淌了一手的血。
  將一口弧形劍平托掌上,馬福全那張黑臉上,顯示著鄙夷的笑,右掌比式若刀,直向掌上劍身切去。硬生生將之切為三截,叮噹拋落地上。
  金大開呆了一呆,直驚得面色如土。
  玉彈金弓馬福全展示了一手碎玉功,將對方兵刃力折為三,待將施展辣手,將對方斃之掌下,卻為身後的時美嬌傳聲呼止。
  「算了吧!」
  馬福全聞聲而止,回首聽令。
  時美嬌其時已緩緩步下位來。
  金大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上,敗軍之將,早已銳氣全消。眼看著時美嬌的來到,一是禍福難測,由不住臉色慘變。
  「別害怕,我留著你一條活命,放心回去!」
  「這……」金大開這才緩過氣來,抱著一雙染滿鮮血的手,「姑娘的意思是……」
  「我要你回去實話實說!」
  「是……」
  「去告訴吳三桂!」時美嬌鋒利的目光,狠狠地盯著他:「第一,他要的人根本就不在我們這裡。第二,我們對他想要的那個人,也很有興趣。第三,凡是萬花飄香想要做的事,誰也阻攔不住,別看他平西王今日高高在上。如果他有意跟我們過不去,那可就是他的死期到了……」
  說到這裡,她微微地笑了。
  「剛才的事怪不了我們,你應該心裡有數。這只是給他一個見面禮……下一次可就沒有這麼便宜了……」
  金大開只是頻頻苦笑了,確實也無話可說。
  他總算保住了一條活命,乃得縱返船陣。
  萬花飄香五艘大船隨即啟航。浩浩蕩蕩通過眼前水道時,再沒有一艘敵船敢予以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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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6:46
第06回 夜半鐘聲到客船  

  簡崑崙不是沒有動過逃走的念頭。他卻並沒有付諸行動,非但如此,甚至於他表情一派輕鬆,不時笑臉常開。
  身上的穴道不曾解開,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還不曾見過對方那個奇異的首腦人物——飄香樓主人柳蝶衣。
  他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翩翩風流的名士型人物?抑或綿密精嚴、高超秀逸的一個劍士?
  自負狂傲、目高於頂的一個狂客?抑或虛懷若谷、深不可測的隱者?
  一個粗線條的赳赳武者?抑或言必孔孟的一介腐儒酸丁?
  還是一個不過爾爾的平凡人物?
  當他閉起眼睛的時候,便不由自主地會去想到這些。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船行一路,雖只是兩岸蘆白,惟知秋事已深。江山如畫,時見雁點秋容。
  那日水上一戰之後,再沒有突發事故。
  整整三日夜,便這般度過,櫓聲欸乃,浪花片片,夜來風雨,時有落葉滿船。閒來倚船,未始沒有落寬的感傷,但聞琵琶,玉人高歌,也只能隨遇而安。
  三天以來,時美嬌再也沒有出現,便是她身邊的兩個愛婢無音、無言,也只是每日侍奉餐飲瑣碎事的必要一現而已。
  對於簡崑崙,大家都似乎非常放心,好像認定了他不會逃走,如是,他所居住的那間艙房,非但窗扇常啟,連門扉也破格不再下鎖,偶爾興來,即使到外面艙板上走走,也不致就驚動了什麼人。
  然而,這一切只不過是表面的現象而已,真實的情況又將如何?卻是費人思忖。
  靜中無聊,簡崑崙也曾把船上的幾個人想來解悶,不可置疑,飛花堂主時美嬌劍術武功、聰明才智,俱為一流,人既有情,卻不以情用事,端的是個厲害已極的角色。即以其手下的海客劉青、玉彈金弓馬福全兩位副堂主而論,也無不深邃精謹,難以度測。其它眾人不必多論,只是這三個人在船上,便足以令他心存警戒,不生妄想了。
  無論如何,以飛花堂主時美嬌為首的這次出行,規模頗隆,目的應該不只一宗。如果說僅僅只是為了簡崑崙一個人,未免小題大做。玉劍書生崔平的死,只是一個意外的插曲。簡崑崙既然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接下來的下個步驟,又將如何?很可能他們對永歷帝仍不死心,只是這件事卻是一時急不來的。
  簡崑崙雖然未經證實,但是僅憑直覺,即可判定永歷帝不在這艘船上,甚至於還沒有落在他們手裡。這一點確使他為之暗中慶幸。
  是不是便是因為如此,時美嬌等一行的任務便自完成了?抑或另有行動?
  這些事卻也引起了他的好奇,暗中留下了仔細。
  靜靜的水面,甚至於連個波紋都沒有了。也只有大船經過時,帶起來洶湧的怒濤,攪碎了一天的寧靜。
  風不徐不疾,天不冷不熱。
  四下裡環境,美不勝收,憑欄顧盼,只見岸上紅葉,狀若紅海,陌上野菊,無盡芳菲,襯以鏡面兒也似的寧闊江水,兩相映照,簡直像是夢境中的琉璃世界,便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也無以過之。
  黃昏的太陽,渲染著野渡楓林那麼大片大片的醉人胭脂紅……
  看著看著簡崑崙亦不禁為之讚歎了一聲:「妙啊!」
  卻不知是來到了什麼地方?常聞滇境風光絕佳,較之桂省亦不為差,只不知眼前來到哪裡?船行多日,未免有些發悶,眼看著這等風光絕妙之境,恨不能停下船來,上岸玩上一趟才叫過癮。
  心裡方自動念,卻已感覺出船速果然慢了。
  前行不遠,來到了一個岔口。眼前雙峰對峙,水面變狹,落紅繽紛裡,這艘大船拐了個大彎兒,岔進到右邊疑是亂紅疊嶂的水面,便自緩緩向岸上靠近,隨即停了下來。
  簡崑崙這才發現,眼前百十丈方圓的水面,原是大江的一個岔流,前道沒有出路,只是一灣靜水而已。
  靜靜的淺水岸邊,早已為落紅片片的楓葉所佈滿,一行黑白天鵝,猛可裡扇翅踏波飛起,猝然間使人感受到自然與生命的結合。惟其如此才是活潑生動的,兩者缺其一,便為不美。簡崑崙所看見的,只是岸的另一面,卻能感覺出大船的泊岸,以至於完全靜止。
  他卻也注意到,另外隨行的四艘大船,並不曾跟進來,仍自繼續前行。這樣便不啻說明,自己所乘坐這艘船的脫群而出,當是另有行動與任務了。
  這麼大的船,人這麼多,竟然聽不見一點點聲音,彷彿所有人都睡著了,抑或是也同簡崑崙一樣,沉醉於眼前世外桃源的旖旎風光!
  很久,很久,才感覺出有了人聲!
  有人在說話、走動……
  船身微微的在晃動,透過清晰的那種叩擊聲音,聲聲由頂上踏過,簡崑崙立刻警覺到那是馬蹄的聲音,原來有人把牲口牽向岸上。緊接著他甚至於連牲口的響鼻聲音也聽見了。
  濱岸紅葉叢裡,有人策馬疾行而去。
  一個披著藍色緞質長披風的人,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另一匹卻是無人乘坐的空騎,極快的一霎,已消逝於岸上楓葉叢裡。雖然如此,卻逃不過簡崑崙那雙銳利的眼睛,甚至於馬上那個披著藍色披風的人,也無所遁形。
  海客劉青!
  此人身任飛花堂的副堂主,在萬花飄香一門之中,職高位尊,素日一呼百喏,差不多的事情,簡直無需他自己偏勞,只消吩咐一聲,盡可交由手下人代勞,是以眼前這次行動,顯然具有非常意義,頗為令人玩味。
  其實不難猜測。由對方空著的那匹坐馬上,簡崑崙立刻猜測出,海客劉青此次的行動,多半是在接一個什麼人。這個人當非一般尋常人等,多半是身尊位隆,否則,也就無需像海客劉青這等角色親自出動。
  一個念頭,閃電似地現自腦海,「莫非是永歷皇帝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
  這個突然的念頭使得他大大一驚,頓時為之不安起來,左思右想,怎麼也無能釋懷。
  想想看,卻也並非絕無可能,永歷帝雖有李定國將軍的勤王大軍就近保護,可是萬花飄香一面,皆是神出鬼沒的高人能手,夜行出入,倏忽來去,即使將之生擒,也不稀奇。
  對此,那一天玉劍書生崔平曾有詳盡分析,萬花飄香的總舵把子:飄香樓主柳蝶衣之所以動有此念,顯然極有深心,永歷帝一旦落在了他的手裡,為其利用,天下各路英豪,在是非黑白未察之前,只怕盡皆為其所愚,聽其使喚,形成挾天子令諸侯的局面,事情便不妙矣。
  只是,簡崑崙卻又能如何?
  想想一籌莫展,也只能靜以觀變,再圖後策了,往後時刻,時聞笑語。腳步聲甚是頻繁,一路在船上悶了多天,似乎這一霎,才得獲准登岸,自是皆大歡喜。
  簡崑崙正不知是否也應下去走走!卻聽得房門輕叩,接著啟開,無音走了進來。
  「堂主有請!」
  說了這句話,便自退了出去。
  簡崑崙心裡微驚,那日一見之後,已與時美嬌未再謀面,忽然相召,卻不知又有什麼花樣,卻也不容多思,隨即走出船艙。
  無音杏眼向兩側微微一瞟,笑道:「在房裡待了好幾天,還不夠?想不想出來透透氣兒?」
  簡崑崙正要說話,無音卻以指按唇,輕輕噓了一聲,止住了他的開口,即見一個人由後面艙房開門步出,循梯而上。
  無音拿眼睛瞇著他,一直待他離開之後,才自含笑道:「多聽少講,包你不吃虧,走吧。」
  簡崑崙聽她這麼說,乾脆一言不發,即同著她循級而上,向艙面步出。
  這是條少見的寬敞大船,連同最下層的漿櫓操作大間,共有三層,如果連艙面的一層也算上,便是有四層之多。每一層分設艙房數間,儼然一艘樓船。
  眼前無音帶著簡崑崙一直來到了艙面,卻見岸、船之間竟然搭有一座寬敞扶梯。
  簡崑崙同著無音循梯而下,一直來到了岸上。原來船身過於高大,如此一來可以不必施展輕功,即能方便上下。
  只是萬花飄香一干幫眾,鮮有不擅武功者,此次隨同時美嬌而來諸人,更是個中佼佼,兩丈來高的船身,縱身可及,即使輕功欠佳,亦有繩梯可攀,想來是為了方便騎馬,便不禁使他想到了方纔所見,卻也不便向無音開口詢問。
  眼前同著無音穿過了稀疏的一片楓林,來到了右側彎出的一個盤口,幾株老梅,雖不到開花時節,卻已黃葉落盡,禿木蒼勁,古意盎然。
  卻在這裡擺設著一張小小方幾,設有香茗,主人時美嬌已然在座。
  一襲綠色及地長裙,綴滿了星星點點的寶石亮片,恰與上身的雲字粉色珠帔搭配,襯上玉膚花容,真個我見猶憐。
  破例地,她臉上沒有繫上面紗,淺笑輕顰,無盡春情韻致,較之那一日的冷艷如霜,誠然兩種韻味,自是有所不同。
  落座之後,時美嬌才自淺淺笑道:「對不起,讓你在艙裡悶了幾天,特地請你出來透透氣,這裡風景不錯,大可賞心幽懷。」
  說話時已是日薄西山,水面上平添了幾分嬌媚,萬紫千紅粼粼瑩瑩,揉碎在醉人的酡顏裡,便似飲了芳醇般那麼讓人著迷……
  奉上了一盞香茗,無言悄悄退後,與無音並立於時美嬌身後,宛若一雙璧人。
  「我們在這裡可能有一會耽擱,等一位朋友……至遲不會超過午夜便可啟航,更有兩天的行程,便可到了!」
  說到這裡時美嬌眼神裡頗似有幾分落寞的傷感。那卻也只是一霎間事,轉瞬間便自消失。
  簡崑崙雖是滿心好奇,卻也不欲多問,寧可用自己的眼睛留意觀察,用自己的耳朵,多留意聽。基本上對方佳人,仍然是敵人,無論她擺出一副什麼樣的姿態,都不能消除對她應有的戒心。
  這個風華絕代,舉止若仙的姑娘,其實也正是殺死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劊子手,簡崑崙若非麻木不仁,便無能忘懷。
  有了這層潛在的陰影,簡崑崙再看對方這個人,便有幾分自恃,不致為對方美色所乘。
  「那一天與你比劍之後,我曾仔細想過,很可能你留了幾分忠厚……」
  簡崑崙心裡一驚,不覺向她注目而視。
  時美嬌問說:「是不是?」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在簡崑崙想來,對方能有此悟及,實在是太奇妙了。
  時美嬌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看著,銳利的目光,像是兩把利劍,直刺向他的心裡。
  「那是我事後的分析……」她微微笑著,「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如果真的是這樣,必然是有原因的,請恕我好奇,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如果並非如此,我當然也就不能告訴你為什麼了!」
  簡崑崙並不遁目地看著她微微一笑,開始發覺到對方少女極聰明,對付聰明的人,有兩種辦法,一種是極愚笨,一種是比他更聰明。
  看來這兩種方式,今後要交叉運用,如此才不致為對方所識破摸透,著了她的道兒。
  時美嬌含笑地瞥了他一眼:「這一點以後不難證實,哦哦……」她說:「你的傷好些了?」
  說時,那雙眸子尋覓著,直向對方負傷之處看來。
  簡崑崙一哂說:「貴門的傷藥確有奇效,已經不礙事了,自然姑娘手下亦有分寸,要不然我早已喪命於姑娘雀翎之下。」
  時美嬌笑了一聲:「你是在怪我手狠心毒吧,別當我聽不出來……」
  輕輕一歎,她接著說:「我想你也同我一樣,應該有此感受,那就是一個人的武學境界,也可以說他的劍術境界,達到了一個水平之後,便會十分渴望地去尋找一個能與匹敵的對手,這卻又是矛盾的……」
  「為什麼?」
  「那是因為,」時美嬌說,「非如此便無能證實他的存在。這個他心目中的對手,如果找到了,兩者很難和平共處,結局常常便是二者死其一,或是兩敗俱傷,如果找不著這樣一個堪與匹敵的對手,卻又是多麼遺憾,他會覺得終其一生都是無聊的……」
  頓了一頓,她那雙眼睛更似充滿了睿智的深邃,微微一笑,她才又接著說道:「也許便是因為這種心理的促使,才至於傷了你。」
  簡崑崙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意思也正好說明了我遠非姑娘你的敵手……看來你也只好繼續失望遺憾下去了。」
  「是麼?」時美嬌臉上笑靨不失,「是不是真如你所說,以後將會證實。」
  目光微偏,看向身側的無言,吩咐說:「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我陪簡相公在這裡吃飯,你預備去吧!」
  無言領命返身,身形略閃,已是三丈開外,再閃,已近江邊。船就泊在那裡,當中間隔著胭脂也似的一抹丹楓,看來饒有奇趣。
  總似有小風徐吹,引得丹葉飄零,暮色殘照裡,交織著夢幻那般的迷離……即使赳赳武夫,在此陪襯裡也當「雅」了,更何論才子佳人!
  「姑娘何必客氣!」簡崑崙微微笑說,「我只是階下一囚而已,難道貴門一直都是這樣厚待敵人?」
  「那倒不是!」時美嬌說,「我們對付真正的敵人,是很殘酷的,哦!也許殘酷這兩個字用得並不恰當,不過我們是不會感情用事的,當殺者殺,當縱者縱,就像那位崔先生,他的死一點也不意外……」
  「哼哼……」
  簡崑崙忍不住冷笑了兩聲,壓不住臉上橫生的怒意,幾乎有發作之勢,他卻畢竟又忍住了。
  「崔先生即或死有應得,又何至罪延其母?還有那位老家人……他的下落如何?」
  「你太單純了……」
  說著她竟情不由己地笑了,綻開的唇角一線,露著編貝也似整潔的一排玉齒,透過她宛似有情的一雙眼睛,在對方這個少年人身上轉動著,似乎突然才有所領悟,領悟到對方少年的涉世不深。
  「崔老夫人是死在他自己兒子手裡,那個老家人也是自己上吊死的,我們不問原因,只看結果……」
  她又笑了,很得意的那種微笑:「世界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要說到原因,太複雜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簡崑崙說,「姑娘能否說得清楚一點?」
  「道理很簡單!」時美嬌說,「比方說吧,路邊上有個乞丐,年老,又多病,甚至於還是個殘疾,快死了,真正惹人同情,寄以無限關懷,你說,這個罪惡的結果,又能怪誰呢!」
  被她突然的這麼一問,簡崑崙真有些糊塗了。
  時美嬌看著他神秘地微微笑著,幾縷散發,輕拂前額,她伸出纖纖一根手指,把它分開來。
  便只是這樣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含蓄著幾欲無可筆墨形容的美……乃至於簡崑崙心裡大大的為之動了一動,便不由自主地把一雙眸子移開了去。
  少頃,他才把目光又回到了對方身上。
  時美嬌侃侃說道:「這個乞丐的遭遇,儘管可憐,卻是他自己找的,必然是因為走上了這條乞丐的路,當日種下了乞丐的因,便得到了今日乞丐的果,那麼我們便只是可憐而已……然而,這只是表面的現象,深一層地去研究,可就太不簡單了……」
  「那時候呀,」她說,「你就會聽到許許多多想不到的原因,以至於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包括上天在內,都將要為他眼前的貧窮、病疾,淪為乞丐負責任,他本人倒像是完全無辜的了,這個論調又豈能算是公平的呢?」
  簡崑崙點點頭,表示很有道理,倒看她如何為自己所犯下的殺人罪過而辯駁。
  「所以,一個人的死也是一樣,你必然先已種下了死的因,才會得到死的果。其它都無關重要,大可不予過問!」
  「所以」,她雖然仍在微笑,實已語重心長:「崔老夫人的死,是他兒子殺死的!崔家老家人的死,是他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們所看見的情形便是如此,也就不必硬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栽,因為這種事,實在也是無可奈何,是不是?」
  一片紅葉,冉冉自天空落下來,正好落在她綠色綴滿寶石亮片的長裙上,她便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拈起。在眼前近近地一看,鼻端輕輕地一嗅……一霎間,像是拾回了童年那段歲月,畢竟童年與少女之間的成長,是有著相當過程距離的,特別是眼前的她,雖然綺年玉貌,正同於其它少女一樣,像是一朵盛開的花,然而她卻是自己知道:這一朵盛開的鮮花卻生長在滿是蒺藜、荊棘裡面,別人也是看看,最多止於欣賞而已。
  自然,她心裡還有更沉重的包袱,也有感情的負擔,這些自非匆匆一見,相知不深的局外人所能洞悉的了。
  簡崑崙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只苦笑了一下,對方這種論調,他還是第一次聽說,實在不能苟同,卻也不便與她爭執。說話時,無言已轉回,手裡提著個花式講究的食盒,會同無音著手佈置,把香噴噴的幾式菜餚擺滿几上。
  簡崑崙肚子裡倒是真有些餓,看看幾樣小菜:清蒸鱸魚、爆蟹、油燜筍、醋溜白菜,瓦甑裡是清香撲鼻的蓴發雙煨湯,一盤銀絲花卷,一甕精米香粥。
  雖不是什麼講究菜色,看來卻極可口,所謂秋風動蓴鱸之思,一霎間蓴菜、鱸魚都有了。
  主人性格無拘,簡崑崙也無需客套,道了聲:「有僭。」即行吃喝起來。
  時美嬌吃了個花卷,喝了碗湯,便自擱下筷子,簡崑崙卻食量驚人,吃了好多。
  他尤其喜愛喝那個湯,蓴菜與髮菜都煨得甚爛,湯色碧綠,間以山中老菇,那味兒前所未嘗,卻是可口極了。
  時美嬌見他愛喝,微微含笑,努了一下嘴,示意身邊的無言道:「為簡先生添湯!」
  簡崑崙搖搖頭說:「夠了!」
  時美嬌說:「不用客氣,這也是我最愛喝的,菜可以不吃,湯卻不能不喝,他們都知道我這個習慣,所以變著法兒,每天都為我準備一碗很好的湯!」
  說話時,無言已把滿滿一碗湯送上。
  簡崑崙卻之不恭,接過來又自喝了。
  無言隨後清理碗碟,無音卻服侍二人漱口、淨面等,最後奉以香茗。看來一切平常,全然出自素習。由此看這位飛花堂的女堂主,平日生活該是何等養尊處優,她卻不曾為此而疏忽之武術劍技的浸淫,真正難能,令人欽佩。
  對於她,簡崑崙時時地提醒自己,不敢掉以輕心,莫以為眼前的厚待,便是友誼的表現,便可鬆弛了內心的防守,事實上對方的下一步究屬如何,簡直諱莫如深,還是未知之數。眼前的笑臉,並不表示日後便不會白刃相加。
  對於時美嬌,固然要有此一番認識。對於自己重要的是:更要時時保持冷靜!
  簡崑崙再一次舉目向對方打量時,不自禁地心裡便這麼提醒著自己。
  時美嬌端著細瓷碗,就近唇邊,剛剛要喝,卻微微一笑:「有時候思想就是這麼奇妙,你信不信突然而來的感觸?這意思是說,我忽然感覺出來,知道你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
  簡崑崙不禁怔了一怔。
  時美嬌放下了手上的茶碗,臉上卻保持著神秘的笑:「你心裡充滿了仇恨和對我的懷疑。是不?」
  簡崑崙簡直為之震驚,他卻盡可能不表現出來,聆聽之下,微微一笑。
  「當然……」時美嬌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是奇怪,為什麼你會忽然間興起了這個念頭,尤其是在眼前這個和諧的氣氛裡,為什麼?」
  簡崑崙一笑說:「你很聰明。」
  「你的意思是,我對你的這個感覺完全正確?」
  「我不否認!」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我們基本上還是敵人!」簡崑崙坐正了身子,單刀直入地說:「我的生命,眼前甚至於還操在你的手裡,雖然眼前你對我這麼好,但是我卻不能不小心地防範!」
  「你說得很對!」她笑得很甜,眨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如果我真有這個意思,你逃得了麼?」
  「眼前當然不能!」
  「以後呢?」
  「那可就難說了!」簡崑崙說,「人只要活著,總是有機會的!」
  「你一再的提醒我這句話!」時美嬌說,「是不是希望我對你下毒手?」
  「但是你不會的!」簡崑崙說,「你的任務是負責把我交給那位愛花的主人:柳蝶衣!在此之前,我很安全。」
  「你應該稱呼他柳先生……」時美嬌仍然微笑說,「或是像你前面說的,叫他一聲愛花的主人,他最不喜歡人家連名帶姓地稱呼他。」
  「我會記住這句話!」
  時美嬌點點頭:「事情正是如此,只是一旦你與他見面以後,是不是還能活著,可就不知道了。」
  「即使見了面以後,我活著的機會,也不會太小,要不然他根本就不需要見我,大可借你之手,一了百了,可是他卻沒有!」
  時美嬌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你是個心地很細的人,可是對於柳先生,你切莫自信太深,這是我對你的一個小小忠告。」
  簡崑崙說:「那是因為他有異於常人的性情?」
  時美嬌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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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8 23:47:10
  她的眼睛卻在他臉上轉著:「你的劍法誠然可以稱得上高明的了,但是並不見得就高出於我,很可能我還較你高出一籌,你可同意?」
  簡崑崙微微點了一下頭,一霎間心裡充滿了悲哀。他生性頂是要強,讓他自承技不如人,本能上便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女人,然而那卻是實在的,他便只得承認。
  「你心裡覺得很不舒服?」時美嬌說,「其實你大可不必。劍法不如我,並不表示你其它方面的武功不如我,恕我說一句狂妄的話,就我所知,當今武林,劍法不要說能勝過我的人,寥若晨星,能在我手下走上三招兩式的人,也已不多,你能與我相伯仲,已經足以自豪……」
  簡崑崙不自然地笑了笑,隨即把眼睛移向一旁。
  他忽然發覺到對方少女太過聰明,擅揣人意,即使連心裡想的,也在她觀察之中,可得隨時提防仔細。
  時美嬌一雙澄波眸子睇著他,繼續說道:「我所以這麼說,乃是在告訴你,你我的劍法,在當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傑出高手,只是如果拿來與柳先生比較……」
  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淒涼,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恰當……」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過你許多了?」
  時美嬌笑了一下,臉色看來似乎更淒涼。正如同簡崑崙一樣,一個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終也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段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來!我們到前面走走!」
  說著,她隨即站起來,向著瀕近水邊的地方走過去。簡崑崙不覺地也移動了腳步。
  太陽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邊天際仍然還泛著一些微微的紅,大群鴉雀,聚集在附近幾棵楓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歇。
  鳥雀總愛在這個時候,團聚樹上,在一天結束之前,做一次離別歡聚,然後各自歸巢,卻不知竟給人以樂趣之機……捕鳥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機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於大樹之後。便在這一霎,年輕的捕鳥人,倏地躍身而出,手裡揮動著一面系有紅布的長竹,同時發聲大叫,眾鳥聞聲而驚、張皇四散,年老的捕鳥人,便於這時閃身而出,漁夫撒網般地,飛出了手上巨網,一下子網了個正著。
  眾鳥啁啾,彩羽繽紛,像是一片雲般。為數千百的鳥群,隨著那面大網,一下子落了下來,卻又騰空而起,已飛出百十丈外,捕鳥的老少二人,卻是毫不驚慌,只是仰空望著,眼看著這片鳥雲,在一霎間的飛跑之後,終於再次墜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鳥人的算計之中。
  看到這裡,簡崑崙不由微微搖一下頭,歎了一聲。
  時美嬌臉上卻現出了笑靨。
  「可憐的鳥!」
  「聰明的人!」
  說話的兩個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卻有微異,前者見仁,後者見智,顯示出了兩種不同的胸襟抱負。
  簡崑崙說:「我說可憐,只為眾鳥的事,平白著了人的道兒,喪失了性命。」
  時美嬌笑著說:「誰叫它們如此慌張愚笨?這些鳥兒若是團結一致,向著一個方向齊飛,便能脫開捕鳥人的毒手,偏偏它們計不出此,死有餘辜。」
  簡崑崙歎了一聲:「話雖如此,人心未免過毒,也太狡猾。」
  時美嬌笑得像一朵鮮花:「人所以異於禽獸,正在於他們比其它禽獸多了一份智慧與聰明,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誰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聰明的人,永遠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簡崑崙的眼睛,有如兩把利刃,狠狠向著她逼視過來。
  時美嬌依然面現微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哼哼,你要是為此不平,那可是一輩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著她眨動著一雙眼睛,幽幽說道:「我喜歡聰明、智慧,厭惡愚蠢,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應屬於聰明人,正因為愚笨,便活該失掉了許多機會,而沒有份兒,這也是上天所賜予人的不平,爭也爭不來的。」
  簡崑崙冷冷地說:「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論調,智慧固然彌足珍貴,為人所喜,卻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來嘉惠於人,才是得其所處。反之,禍國殃民,便為人所惡,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時美嬌偏過臉瞅著他,微微挑動了一下黑而秀長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無意與你多爭,偏偏就看不慣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哼!什麼是嘉惠於人?什麼又是得其所處?這可又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簡崑崙說:「願聞高教!」
  「好吧!我就隨便舉兩個例子給你聽聽!」她接著說,「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築萬里長城,殺人如麻,夠殘忍夠壞的了吧;隋煬帝挖運河,只為一己之逞,千萬人流離失所,夠慘的了吧,當時人人恨惡,罵著昏君,只是今天看來,功價便大為不同,千百年後,其意義更當有甚於今日,所以論人論事,要看其長遠,不能拘於一時,這便又是智慧與愚蠢所見不同了,你以為呢?」
  說完,她便靜靜地向對方看著,透過她那一雙澄波的眸子,實在顯示著她的聰穎才智。顯然她不甘服輸,即使為爭一時口舌之利,也要領先對方一籌。
  簡崑崙自然有所領會,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說。
  時美嬌說:「你怎麼不說話?」
  簡崑崙說:「我無話可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簡崑崙冷冷一笑,「那是因為,秦始皇、隋煬帝在我眼裡,永遠是殘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萬年也是如此。」
  說了這幾句話,他便轉過身子,不欲再與她多說。
  時美嬌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說:「很多人的看法與你是不一樣的。你雖不忿,卻又奈何?」
  說完這些,她得意地揚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簡崑崙霍地回過身來,心裡不服,想要頂撞她幾句,偏偏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看在時美嬌眼裡,卻是更為得意,盈盈做笑,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你別心裡不服氣,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聰明的人,永遠是佔上風,愚笨的人,哼——對不起,便只有往後面靠邊站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表面看來,確是如此,實際的情形卻又不一樣。姑娘當然聽過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吧!」
  「聽過!」時美嬌冷冷一哂,「這只是指一般小聰明的人說的,真正聰明的人,卻不在此例!」
  說完她微微一笑,斜過眼睛來瞟著他,神采間更形得意。他雖然嘴裡不曾明說,實際上卻已在顯示出她是以聰明者自居了。
  簡崑崙心中頗是為此不服。自幼以來,他父親教誨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個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實常常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忠厚於先,便不免為人所乘,如此一來往往便為人誤為愚蠢,實則大智若愚,看來這層道理,對方姑娘未必認同,也就不必與她爭一時口舌之勝。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環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價值觀念,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要想真正的瞭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這個貌若鮮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會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實際的內涵,又是如何?也許她的心與她的臉一樣的美,也許卻大不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蛇蠍美人,其間差距,何能以道里計?
  眼前這個時美嬌該是何等形樣的一個人?
  這麼想著,他鋒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著她臉上直視過去。
  無論如何,她已是殺害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兇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與她無能妥協……雖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終將無能洗刷掉她殺害崔氏母子鮮血淋漓的手印。
  這麼想著,簡崑崙只覺得透體發涼,一雙眼睛不自禁地由對方美麗娟秀的臉上移開來,再也無能向她多看一眼。
  時美嬌微微一笑,正要說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聽見了什麼,眼波輕轉,直向著遠方叢林間望去!
  兩騎快馬,並馳而過。驚鴻一瞥,隨即掩飾於亂紅深處。
  雖然這樣,簡崑崙卻也看見了。
  非只是那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以及披有藍色長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見。便是那原本空著的坐騎上,竟然也坐著一個人——一一個白髮皤然,身著血色大氅的老人。兩匹馬俱是一般的快,乍聞蹄聲,蹤跡已杳,觀其來勢,正是這個方向。
  時美嬌臉上神色,頗有所喜,看了簡崑崙一眼道:「我們回去吧!」
  無言、無音一雙孿生姐妹,聆聽之下,更不待吩咐,隨即動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來,其時簡崑崙已同著時美嬌,緩緩向岸邊走去。
  看看已來至大船,簡崑崙卻只是一言不發。
  時美嬌微微一笑:「你已經看見了?」
  簡崑崙心裡明白,對方所指的,當是那兩騎人馬,便點頭道:「看見了。」
  時美嬌忽然停下了腳步,奇怪地向他打量著:「你覺得奇怪麼?」
  簡崑崙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頓又道:「這事又與我何干?」
  時美嬌點點頭說:「你果然能這麼想就對了,記住,少管閒事,否則對你是很不利的。我還有點事情,船就要開了,請回船去吧。」
  簡崑崙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躍身上船,逕自走了。
  卻也沒有忘記臨走之前的一番視察。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漢子,將一席血紅色的地毯,沿著地面過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這番舉止,自非尋常。那意思其實不言而喻,便是將有貴賓上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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