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lavenderchi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決明 -【神獸錄龍子之卷】煙華(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8Rank: 8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2-4-16 11:38: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西海龍王還在龍骸城裡等待狻猊消息,龍主已安排魚婢備妥客房,要讓西海龍王於此暫住,稍事休息。

  本以為狻猊得費上數日時間才能找回延維,怎麼也誒想到,兒子辦事效率極高,一個時辰過去,他已帶著延維站定主廳中央,兩人靠得恁近,兒子的右手托在小瘋子腰後,一副熟稔親切,成何體統?!

  昭彰惡名的延維,再度踏進龍骸城,引來不少吃過她苦頭的人,遠遠圍觀,不敢靠太過去,生怕又遭一次毒手。

  延維清麗絕艷的小臉,非常之臭,粉唇垮垮,目光陰鷙帶火,誰敢走近,她就賞誰狠狠一瞪。

  原先一切都好,他吻她,她回吻他,吻得越來越糾纏,她的小手已經探進他的濃密發間,加深唇舌濡沫……錯就錯在她香喘吁吁時,多嘴問了一句:

  「……我去龍骸城澄清完之後呢?」

  「澄清完,你愛去哪就去哪,不攔你。」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為之氣結,最氣的是,在她滿懷希望,那句蠢話時,居然笨到以為他的答案會是「自然是留在我身邊」、「我不會放你離開」之類的甜言蜜語,更想好要怎麼回復他——

  既然你誠心誠意的請求了,我就大發慈悲答應你。

  什麼誠心誠意什麼請求什麼大發慈悲答應你?!再次證明,她果真猜不透狻猊呀呀呀呀——

  她好惱,一路上不理睬他,心裡第一百次發誓,回城澄清完畢,她一定瀟灑走人,絕不讓狻猊誤以為她有多想留下來!

  廳裡除了兩位龍王,東南北三海的龍兄龍弟,率領各自龍子龍女,也到齊了。

  龍子難養,龍王們的子嗣數目皆稀,其他三龍加起來的孩子數量,沒有四海龍主一個人多,前代龍主曾拈胡輕笑,誇四海龍主何事都爭不了第一,生孩子這點,倒無龍能出其右。

  龍主的其餘八條龍子,早已在場間坐定,一雙雙銳利的眼,等著靜觀其變。

  主廳,大會審前的風平浪靜。

  「動作真快,不像是對她的行蹤毫不知悉。」西海龍王淡淡口吻間,仍帶幾分不信任。

  「狻猊鼻子靈得像狗,專追著氣味跑,找人是他的強項嘛。」龍主打圓場道,卻無心將兒子比擬成犬,自然換來一頓白眼和嗤笑——前者來自狻猊,後者當然便是其餘龍子。

  「就是她?」西海龍王睨向延維,仔細打量眼前的美麗丫頭,「不會是胡亂找人頂替?」

  延維聽見他對狻猊的質疑,雙手往不盈一握的軟腰一叉,挺身上前,身長比人短,氣勢倒半點不輸人:

  「我延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找會言靈的人是不?」

  延維對著圓窗外一群小小彩魚下咒,要他們排個「蠢」字,以證明自己擁有言靈之力,並非胡謅。

  「我話說在前頭,我睡了半年之久,這半年裡,發生啥事我都不知道,你兒子若早個半年死,才可能跟我有關。」她冷哼。

  西海龍王對於她的說詞並無多大反應,僅有掌心間竄出一條鮮紅小蛇,速度快如紅電,咻地繞上延維手腕,她嚇了一跳,本能要甩掉它,狻猊立刻捉住她手掌,制止她有所動作。

  靈活的小紅蛇,不及她尾指粗細,正咧開細長尖牙,在她腕脈間靜止,與蛇身相同色澤的眼,紅得像彩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這是……」延維不會笨到以為小紅蛇是西海龍王大方饋贈的珠寶首飾。

  「真實蛇。用以判斷受縛者所言虛實,只要它察覺你心虛撒謊,毒牙便會穿透你的腕脈,瞬間注入毒液。」狻猊神情嚴肅,不苟同西海龍王用這種方式,告誡她要誠實坦白。

  真實蛇的毒液極劇,小小一滴,便能致凡人於死,有法力的妖靈神人,也僅能勉強抵抗毒性三天,若不立即解毒,同樣藥石罔效。

  「你只要照實說,那條小蛇便不成威脅。」西海龍王有鑒於狻猊曾做的隱瞞,這回提出了提防方法。

  延維輕哼:「我本來就沒打算說謊。」

  「我問你,你見過這人嗎?」西海龍王施展幻力,將亡子身影聚形呈現。

  與生前等高,容貌清晰、笑顏依舊,幻影並非呆滯不動,而是按照西海龍王記憶中的愛兒模樣,會笑會苦惱,會走會動,彷彿人就在這兒,無聲蠕動雙唇,與誰談天說地。

  認識雲楨的眾人,見他音容宛在,無不深感惋惜,他還如此年輕,龍子前景一片光明,竟死得恁早。

  西海龍王不敢去瞧幻影,生怕再兄弟及後輩面前,失態地老淚縱橫,他淡淡轉身,右手負於背,等待延維的答案。

  延維看得出奇認真,將幻影雲楨,自頭到腳打量兩三回。

  龍子雲楨不是出色的男人,在龍子一輩中,敬陪末座,外形及個性都不突出,很難過目不忘,她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號人物。

  「如何?認識嗎?」西海龍王問。

  「……很平凡的一張臉,記憶裡翻不出似曾相識的感覺,應該是沒看過。」看了許久,延維回道。

  真實蛇纏緊她的腕,白皙賽雪的膚上,襯托著蛇身鮮紅,似極了蛇形紅玉鐲,美則美矣,卻是危及性命的一景。

  真實蛇沒有下一步動靜,她並無露出撒謊掩飾的心虛反應,水燦眸光堅定,回視西海龍王,一副「我沒見過這人」的氣定神閒。

  真實蛇松離她的手腕,閃回西海龍王袖裡。

  「你識不識得其他修煉言靈者?」問出這句,代表延維的自清,已取信了西海龍王。

  他信的並非她,而是真實蛇。真實蛇能由受縛者的體溫、脈動、戰慄,任何細微的反應,去辨識受縛者說話時,是否反應異常。

  「有呀,他。」延維指向狻猊,狻猊恢復淡淡笑意,那是對於她被排除在凶嫌名單外的釋然。

  「言靈術是自修的?」西海龍王又問。

  「我阿娘教的。」

  「令堂是?」

  「她比你兒子更早幾百年死,不會是我阿娘。」延維擺擺手。

  至此,這條線索也斷了。

  「二伯,別難過,我們全都會幫您找尋凶手,絕不讓雲楨白死!」一名龍女軟聲安慰,換來不少人附和。

  「是呀,二哥,替雲楨報仇之事,你別獨攬,兄弟們陪你一塊,一定把凶手帶到你面前,任你處置。」南海龍王也道。

  西海龍王靜默著,只是一聲聲歎息,輕輕溢出喉間,他終究忍不住望向愛兒幻影,伸出手,想去碰觸笑容爽朗的兒子肩膀,指腹卻穿透而去……

  「傳令下去,將天底下所有懂得言靈之術的人,全帶到龍骸城內,無論是人界仙界冥界,統統不放過,咱們逐個逐個找,不信找不到!」四海龍主此刻威嚴大展,迅速下達命令,並對九名兒子說:「雲楨與你們情同親兄弟,你們也一併去。」

  「是。」

  那一端,眾人正傾力撫慰蒙受喪子之痛的西海龍王,這一端,則是延維與狻猊兩人,延續著從情侶退散樓離開前,便開始的冷戰對峙。

  「沒我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吧?」延維帶些賭氣的口吻,睨向狻猊。

  「隨時自便。」狻猊完全沒有留她的打算,她願留下來吃頓飯也行,不屑多待半刻就想走也可以,由她開心。

  他可不想她心不甘情不願,留在她不想留的地方。

  「哼。」延維惱怒扭頭,腳下不遲疑,大步大邁,便要走人,準備回樓裡再睡半年。

  他沒開口留她,她才不要厚著臉皮,死賴著不走!

  她與那群安慰西海龍王的龍族,錯身而過,不知是誰的話語,飄進了她耳中,隱約聽見:

  「……雲楨沒能留下子嗣,真是可惜,遭幾年就該讓他與敏敏成親,說不定龍孫都生了好幾條……」

  「若早知道他壽短,成了家,也不過是害人守寡……」

  「沒有辦法替雲楨堂兄聚魂重生嗎?若魂魄還在,仍是有機會……」

  「散了,和他的心一樣,碎散得七零八落,全不知飄到哪裡去……」西海龍王哽咽,幾隻心軟的龍女跟著哭了。

  「……敏敏呢?雲楨一死,她定是傷心欲絕,那兩個還在青梅竹馬,總是說著要生死相隨,雲楨死了,敏敏活得下去嗎?」

  「那丫頭和雲楨不知鬧脾氣還是吵架了,好一陣子沒見過她,雲楨生前也老是念著她……」

  延維腳步一頓。

  方才看著幻影雲楨時,腦袋一片空白,此時突地潑入無數片段,猛然驚醒。

  「敏敏?!」她不覺跟著喃出這名兒。

  很熟呀……

  真的很熟呀……

  敏敏……是誰呢?聽過很多次這個名兒……每喃一次,她的眉就多皺一分。

  敏敏……接在這名兒後頭,還有幾句話,很吵很吵的話,是……

  敏敏!我會死!沒有你我真的會死——

  敏敏——留下來!求你留下來!

  呀!

  難怪覺得耳熟,她一連聽過近百次嘛!

  延維轉身,重回幻影雲楨面前,再度端詳仔細,幻影雲楨似乎正遇上無比困難之事,眉宇輕蹙,苦笑連連。

  延維記起來了!

  他就是那只在情侶退散樓外,不斷嚷嚷「敏敏」的囉嗦傢伙嘛!

  延維一折返幻影前,狻猊已察覺她的反常,立即靠過來。

  「怎麼了?」他聲音微低,介於耳語,用意是想先與她竊竊私語,瞭解她明明欲走,又突然折回的理由。

  可惜延維沒他心思細膩,與他的捍護,自顧自指著幻影雲楨嚷:「原來是他呀,我見過他,半年前,他在我樓子外被女人拋棄,哭死求活的。」

  不能責怪延維記憶裡糟劣,她性子冷漠,對於小事及路人皆不費神去記,她戲耍過多少情人、搗毀過多少情侶,有哪幾對她回想得起來?連出色如六龍子負屭。她也是耍完即忘,人家都殺到她樓內要討公道,她還傻乎乎問他是誰哩,何況是遜色於負屭許許多多的雲楨。

  她能想起存在感如此薄弱之人,全拜他與敏敏那日百來次的鬼打牆對話。

  沒有收斂的恍悟嚷嚷,成功奪去主廳內所有聲音。

  每雙眼,都直直盯著她看。

  「然後呢?!」西海龍王大聲問。

  「正因是對爭吵的怨偶,不用你再使力破壞,所以你未多加留意,掉頭回到樓子內,未多加理睬,是吧?」狻猊搶言道。

  他希望她的答案是這樣!

  她只消點點臻首,逐字不改地附和他,優雅轉身走出廳門,就可以了!

  千萬不要是——

  「可是他們好吵,一直嚷嚷『敏敏!我會死!沒有你我真的會死』、『留下來!求你留下來!』,吵得我不能睡。」延維艷顏嗤皺,嫌惡地撇撇唇角,對自己做過的事直言不諱:「所以我踏出樓子,去教訓教訓他們。」

  正因為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她的口吻還帶點自豪輕快,好似等人誇獎、讚美般的雀躍。

  「你……你如何教訓他們?!」西海龍王步步逼近,轉眼間,已到達她面前,龍首人身的猙獰陰影,將她籠罩。

  狻猊把她拉退一步,以防西海龍王一爪子揮來,輕易打碎她的小腦袋瓜子,他介入她與西海龍王之間,抵擋西海龍王一身壓迫陰霾及戾氣。

  延維的聲音由他背後傳來,絲毫不見委婉,仍舊直率:

  「那男人嘴裡直說『沒你我會死』,我不信天底下有什麼感情值得如此,於是我叫他死給我看看,讓我也開開眼界,失去某一個人,真的會完全活不下去?而拋棄他,移情別戀的那個女人,我追了過去,等在前方與她會合的另一個男人,三兩下就被我勾走了魂,瞧也不瞧那女人一眼,我要他叫那女人滾,他比狗更聽話,全盤照做呢。」

  延維好誠實,全說了。口氣裡,充滿驕傲笑意,完全不懂西海龍王一身逆鱗直豎,說蘊含的怒意和殺氣。

  「她只是口頭上教訓人,並沒有真正出手上海雲楨,她見過他們,不代表她是凶手。」狻猊卻很懂,懂伯父豎鱗突筋的模樣,一字一刀,殺了雲楨!」西海龍王咬牙,咬不住字句間的怒顫。

  「你那時用了言靈嗎?」狻猊低聲問她。

  「我不記得了……」這是實話,那時她太想好好睡一場,又被擾得微怒,加上言靈之於她,如同喝水呼吸般自然,有時未經大腦,脫口而出,有沒有挾帶言靈術力,她從不刻意拿捏。

  她只叫雲楨死給她看,又不是叫雲楨立刻暴斃……是因為如此,雲楨才多拖過半年,在她陷入沉睡時死去?

  她在無意之間,使出了言靈?

  她並沒有想殺雲楨,是他自己不斷說著失去敏敏他會死,她又是氣又是好奇,才叫他死給她看,這——也有錯嗎?

  「是你!原來就是你!」西海龍王「轟」地恢復原形。

  龐大無比的鐵灰色巨龍,瞬間撐垮主廳,煙霧瀰漫了海的一角,如刀劍色澤般的龍鱗,片片散發著冷冽寒芒,龍顏獰狠,爪子重揮,朝向延維所站之處耙下,狻猊帶著她閃避,西海龍王震怒,轉向四海龍主咆哮:

  「先前說好,她清白,老夫道歉賠罪」她認罪,他們不徇私袒護,現在你的好兒子抽搐阻擋,是想做什麼?!」

  「呃……」四海龍王語塞,加上自兒時起,最怕這是二哥神情暴怒,每次二哥龍眸一瞪,他雙腿便不由自主抖幾下,越是怕,佯裝威嚴的聲音反倒越響亮:「給給給我拿下狻猊,不許他偏袒小瘋子!」

  龍令一出,竟無人動作,龍王面子掛不住,也學二哥來一套大變身,以龍王原貌,換取人形所沒有的囂狂氣勢,龍嘯吼得翻海震天:「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將勞務抓起來!誰先到手,賞賜仙桃一盤!」

  手足之情,不及一盤仙桃來得珍貴。

  九龍之間,原本就洗好較量,眼前可以領命開打兼賺取獎賞的大好時機,誰放過誰白癡。

  「我家蔘娃沒吃過仙桃,拿一盤回去給她嘗嘗,包準她眉開眼笑。」第一個出刀的而龍子睚眥,下手狠辣,刀刀直取狻猊而來,有了異性沒人性。

  「我本欲上天界取仙桃,讓囡囡補補身子,她被『脫胎換骨』折騰得很虛弱。」六龍子負屭不準備想讓,掌心雙龍劍竄出,身如銀光,疾馳上前。有了異性沒人性第二位。

  「我要吃仙桃!」九龍子貪食,一聽到仙桃二字,雙眼全晶亮起來,管它什麼兄友弟恭,全當成馬耳東風,閃邊去!

  比九龍子身形更長數尺的大斧入手,揮舞起來虎虎生風。沒有異性也沒啥人性第三位。

  「我老早就想跟老五打一場!」仙桃對死龍子的引誘,不如有機會與只喜動口、不喜動手的狻猊干架,更教他躍躍欲試!

  大龍子雙掌展開,半透明的水箜篌入手,弦一動,極致悅耳又包含殺意,半點也沒有留情的意思。

  三龍子手上武器奇形怪狀,不是刀,不是劍,也不像槍……在掌間旋轉旋轉,也旋出了一道鋒利銀光,將周身海流給一分為多。

  七龍子八龍子動作最慢,搶輸幾名兄弟,也不放棄快快趕上。

  龍,血脈裡,流著蠻戾好戰的野性。

  主廳被西海龍王撐垮,正好拓寬戰場,方便龍子們淋漓廝殺。

  一打一,有時間慢慢磨。

  八打一,外加其他海域龍王子女跟著出手,狻猊課不認為自己英勇無敵,能和眾龍子打成平手或是取得全勝。

  一面倒的局勢,早早看清並另作其他打算,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用紙人替身術快逃!」狻猊拉著延維,避開刀光劍影時,要她照做。

  「可是紙人替身術只能跟我交換,你怎麼辦?」延維第一次在該逃跑時扭扭捏捏,換做以前,絕對二話不說,馬上施展。

  現在,竟擔心她逃了以後,留下來的他,如何是好。

  「我不會有事,那是我兄弟,不會殺了我。」狻猊帶著笑,輕鬆說道,握住銀煙管的手勁卻加重,紫眸定在兄弟們身上,眼底僅剩對峙的專注,而無笑意。

  延維只看到一隻只噙著嗜血笑容的俊獰龍子,手握各式鋒利刀器,愉悅地衝殺過來——

  不會殺了他,但會重傷他!

  一隻只笑得那麼獰、那麼喜悅,他們會手下留情才有鬼!

  「你先走,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不會分心,你留在這裡,只會絆手絆腳,拖累我的反擊,害我被兄弟圍毆得更徹底。」兩人閃過二龍子的雷霆一刀,六龍子的凌厲攻勢接連補上,雙劍左右開弓,劍影翩翩,似猛鷹撲來,凜冽無情。

  狻猊不單隻顧自己閃避,還得護著她躲,而大龍子的琴聲,比刀劍更難應付,琴聲無所不在,就算捂上耳,也捂蓋不掉它的穿透,琴聲讓聽者受縛,動作和反應都顯吃力,音律越優美,殺傷力越是強烈難擋。

  她確實是累贅。

  他說得對,有她在,他更綁手綁腳,她應該要明哲保身,先顧好自己再說。她說打不能打,要閃也閃不快,再者,西海龍王要逮的人是她,狻猊好歹是自家人,沒有立即危險,他的危險,只因為要扞護她,才會遭兄弟輪番追擊,她若離開現場,他們開打的理由消失,自然毋須自相殘殺。

  留在這裡,不如先回樓子裡再作打算!

  「好,我先走了。」撐住,多撐一下。延維衡量情況之後,做下決定,在「走」字還清晰可聞時,嬌影已經咻地不見蹤跡,原先所站之處,徒剩一張輕盈紙人飄落。

  狻猊不用回頭,已知身後無人。

  眾龍子對此情況感到錯愕,紛紛停下攻勢。

  「那女人……拋下老五自己逃了?!」睚眥瞪大眸,對延維自私自利的行徑,一臉錯愕。「真是畜生一隻,留老五替她收拾善後?我家蔘娃就不會這樣,她只會往我身前站,妄想替我阻擋任何傷害。」

  果然還是自家小蔘可愛討喜,做不來無恥私逃的事。

  「五弟太不值了……」大龍子停下彈奏誰箜篌,悠揚琴聲乍止。「五弟,你先向二伯父認錯賠不是,為你掩護凶手逃離的行為道歉,並且,將她帶回二伯父認錯賠不是,為你掩護凶手逃離的行為道歉,並且,將她帶回二伯父面前領罰。」做兄長的,規勸弟弟盡早回頭是岸,別再錯下去。何況是為一個在危急時候,自己掉頭逃掉的惡劣女人。

  狻猊輕啜著煙,什麼話也沒多說,嘴間那抹笑,是在慶幸延維平安逃掉。

  延維的逃離,徹底讓西海龍王失控。

  憤恨怒火,沸騰澎湃,翻江倒海地化為一道強大的鷙猛電光,由龍口噴吐而出,直擊狻猊洩憤,不管龍威甩去,會掃到其餘龍子,憤焰染紅一雙利眸,一心認定狻猊是幫凶,將對延維的弒子之恨,轉移到他身上!

  「二哥手下留情——」龍主阻止不了西海龍王的盛怒,此時誰上前勸阻,都是自討苦吃,被牽連著一塊打。

  狻猊沒躲開,口吐薄煙,形成煙霧屏障,要接下西海龍王這一擊。

  「笨兒子!快閃!快閃呀!你父王我也擋不住這記電光炮——」龍主吼得太遲,電光筆直轟往狻猊,發出巨大爆裂聲,破瓦碎牆,在海水裡飛得四散。

  龍骸城一角,垮了。

  延維回到情侶退散樓,匆匆翻出一迭紙人,每一張都寫滿狻猊之名,為求萬無一失,有好幾張寫著「煙華」。

  不受海水濕濡的紙人,散亂滿屋。

  她來似風,去亦然,丟下最後一張紙人,她口裡吟咒,咻地又跑了。

  她替狻猊也做了替身紙人,雖然沒附上狻猊的發或血,不確定效用相同,但如今無法多做思考,死馬當活馬醫!

  現在只需趕回龍骸城,施出替身術,一塊帶走狻猊,留兩張替身小紙人,讓龍王們捶胸頓足去!

  他還撐得住嗎?

  等她,她馬上到!

  留在龍骸城的那張小紙人,躺在凌亂碎瓦間,被厚厚一層砂塵覆蓋。當延維再度使出分身術,將自己和它做出更換,重新回到城裡主廳時,她灰著臉、土著臉,嗆得直咳嗽。

  她坐起身,有東西由胸口滾下,落進滿地狼藉間,銀亮扎眼。

  長長銀煙管,狻猊鮮少脫手的那一枝,據說,是他的一根龍肋。

  延維瞪它,如同鬼魅般,瞪著它。

  沿著它,往四下掃視,才驚覺龍骸城主廳已經消失無蹤。

  這裡……是哪處亂葬崗嗎?大大小小的瓦塊,掉了滿地,有的較小較輕,還在上方海潮間載浮載沉,像輕盈的雪,慢慢、慢慢地飄旋著,不急於降落。

  曾嵌滿貝珠的屋頂,只剩毫無遮蔽的一大片海空,灑進千年珊瑚樹的淡淡輝光,一顆顆飽滿貝珠,好似被誰蠻橫扯斷的項鏈,叮叮咚咚,圓珠撒亂了。

  其中一顆碎裂的貝珠旁,她瞧見了修長好看的指,一動不動,在亂瓦碎玉掩埋下,看見那麼一小戳……

  她認得它,它曾經多麼頑皮,多麼惡劣,在她身軀每一處作亂造反,撫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敏感地方,潛探於教人羞澀難耐的深處,勾弄甜蜜和澤潤,也曾輾轉來到她的唇,描繪著她的唇形,那指間,帶點香香的味道,是煙和檀木香息,交雜的味道……

  「狻猊!」延維來不及站起,直接爬行,往那截手掌所在之處,努力搬開每一塊瓦礫,要把埋於亂石下的挖出來。

  她太專注於眼前,完全忽略自己正背對著多大的危機--

  直至後頸一痛,嫩膚被銳利龍爪刺穿,強大的扣握力道,將延維狠狠提起到半空,五爪間,腥血洶湧汩冒,和入潮洋裡,染開大片赤艷血色。

  又痛又辣的知覺,本該佔滿她所有意識,可她此刻腦力閃過的,不是逃,不是跑,不是大聲嚷疼,而是碎瓦底下掩埋的人。

  {禁咒蛇。」西海龍王喚出另一條深綠色的小蛇,順著他穿扣的龍爪爬去,纏繞延維細嫩頸子,蛇身收緊之際,西海龍王鬆開對她的箝制,讓她跌坐回地。

  她脖上五個爪洞極深,血不停在冒,她連試圖探手去捂的打算都沒有,她匆匆搬開兩大塊的琉璃牆瓦,終於看見紫色衣角和黑髮長辮。

  她挖到他了!

  {狻猊!}

  他受了傷,昏厥過去,她怎麼喊,怎麼拍,他都沒有反應。

  對!帶他走!快帶他會樓子去療傷!

  延維抱住他,立刻吟念紙人替身術--纏在脖上的禁咒蛇,利牙一咧,迅速咬向她的咽喉,她重重一顫,美眸瞠圓,深陷喉頭的蛇牙,像要鑽到身體最深處,注入火熱且炙熱的毒液,讓吐出一字的紅唇,瞬間退去血色,麻痛得無法控制,她硬想擠出第二字,咒術卻梗凝不動。

  {沒想到你又自投羅網……逃了,還敢回來。}

  西海龍王已恢復人形,滿身龍鱗沒有斂去,依舊佈滿手臉,模樣猛獰可怕。

  延維心急吶喊,每次喉頭一滾動,都換來禁咒蛇的咬。

  {不想多吃皮肉痛,就別再妄想動用咒術,禁咒蛇對於一般言語無害,但想唸咒,它便會撲咬,太多的蛇毒,仍舊會致命,我並不想……}西海龍王一把揪住她的長髮,滿掌的青絲糾結,扯疼她頭皮的力勁,硬逼著她仰頭看他,他冷顏斂笑,聲音冰冷:「讓你死得如此輕鬆。

  「二哥,你對她要殺要剮沒關係……她她她她抱著我兒子當人質呀!」龍主完全沒想替延維求情,可是倒在她懷裡那一位可不一樣,是寶貝兒子吶,被自家二哥打成半死不活還不夠慘嗎?!要趕快將他帶離戰局療傷才是呀!

  西海龍王雖對狻猊的諸多舉動不滿,但元凶自己折返,他毋須遷怒於侄兒。

  長臂一撈,由延維手中奪走狻猊,拋回給龍主,龍主急忙接住重傷的兒子,滿腹想數落不自量力的教訓話語--全龍族裡誰不知道,西海龍王最是彪悍,敢跟他正面槓上的笨蛋不多,尤其是怒火旺旺的他--末了,也只化為一聲歎息。

  龍主鬆了口氣,延維也是。

  天底下沒有哪處地方,會比雙親羽翼中更加安全。

  尤其看見龍主立刻施法替狻猊治療,她甚至流露出淺笑。

  「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多擔心自己。」西海龍王冷著嗓,蠻橫揪扯她的長髮,逼她將目光從狻猊身上,挪到他怒顏間。

  那是一張佈滿仇恨的臉,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的臉。

  「我沒有刻意要殺你兒子。」她說,並非解釋,而是陳述。禁咒蛇不妨礙他說話,沒有術力的言語,策動不了禁咒蛇的殺意,試試它咬破的密密牙洞,隨著她開口,又熱,又疼痛。

  「他卻如你所願……死給你看。」

  「我從不用言靈殺人。」她是會濫用言靈,做些教人發指之事沒錯,但從不輕易以「死}或「暴斃」這類字眼取命,她對殺戮和血腥,並無偏好。

  「現在想脫罪,太遲了,你很怕我會一掌擊斃你?」他認為她貪生怕死,才想狡辯。

  「……」延維只是看著西海龍王。

  「殺你,不過是讓你疼一下的功夫罷了,並不能讓你明白,失去兒女對雙親是件多麼殘忍,多麼痛的事。」西海龍王眉心中央,堆棧出深刻且猙獰的蹙痕。

  而後,突兀地,他笑了,虞假,陰狠的那一種笑法。

  「老夫不會輕易殺你,老夫要你死得比雲楨更疼更淒慘,他的心,碎得像攤爛泥,你的心,也別想完整無缺」他的魂,散得半絲不存,你的魂,同樣得比照辦理……折磨你,只是表面在痛,折磨你心愛的人,效果將全然不同,像我此時的感受一樣,你拿刀砍我殺我,亦不及你殺害我兒,更教我痛苦難熬。」

  他扯著延維的發,將她硬提到面前,怒焰噴吐在她臉上,讓她清楚知道,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挾帶了多大的炙恨火焰,想把她燒得屍骨無存。

  「拿窺心鏡來。」西海龍王知道,龍骸城裡有件寶物,能照穿一個人潛藏於內心深處的真實秘密,即便嘴上再三否認,鏡裡卻會將她最珍視、最想保護的東西,忠誠顯現。

  「去,去取,快去取」龍主吩咐魚婢照辦。現在城裡,生氣的人最大。

  等候取鏡的片刻時間,破廳裡,氛圍凝重。

  「我沒有心愛的人,我心裡,誰也沒有,你只能殺我一個人洩恨。」延維口氣僵硬。這幾句話,是說服他,亦在說服她自己。

  「有或沒有,窺心鏡一照,你想藏都藏不住。」

  龍主試圖插嘴,手上的療傷法術也沒有中斷:

  「呃,二哥,這不太公平,倒霉被她愛上,卻壓根不愛她的人,萬一照在窺心境上,那--」對啦!他就是擔心窺心鏡裡會照出他家兒子呀呀呀……

  「算那人歹運,就像雲楨歹運遇上她。」西海龍王不留情面道。即便窺心鏡裡照出天帝老子,他照樣會殺上天界去。

  延維雙拳掄得死緊,身軀因為禁咒蛇的毒液,正逐漸失力。

  每一次吞咽津液,都覺得辣痛,蛇軀纏得太紮實,幾乎要奪去呼吸,腦袋是昏沉的、脹痛的,她勉強維持理智,她知道窺心鏡……她收藏的書籍裡,提及過這件珍物。

  窺心鏡,照心不照人,它是誠實之鏡,照出私慾貪婪黑暗一面,以及--

  不能說、不想說的,秘密。

  她認為,她的心,是空的,或者,是黑鴉鴉一片。

  她可以理直氣壯告訴西海龍王:我、誰、都、不、愛!

  若他想找出她最愛的人,用以折磨她心愛之人,來代替折磨她,那麼,西海龍王這個想法,只能落空。

  她愛的阿娘已經死去,他折磨不到她。

 

Rank: 8Rank: 8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2-4-16 11:39:08 |只看該作者
可是--

  她怕窺心鏡照出不該出現的人!

  出現她以為自己並沒有愛上,實際卻已在心裡生了根、萌了芽,滿滿佔據的身影!

  她怕!

  她應該不愛他,只不過是擁抱過、吻過、摟過、只不過……他是第一個那麼靠近她的人,他不一定會被窺心鏡照出來……

  萬一會呢?

  萬一,會呢?

  萬一,她這半年裡總是夢見他、想起他、二遭窺心鏡誤以為那代表著什麼情呀愛的,將他映上鏡面,如何是好?

  她十指陷入掌心,方才奮力搬動瓦礫所割出的細小傷口,一點也不覺疼,連頸項上無數的牙洞和爪洞,她亦完全無感,她一心急欲思忖應變方法,時間不等人,取鏡的魚婢已經返回……

  腦子裡浮現誰的模樣都好--勾陳,負屭、蔘娃、魚姬、睚眥,甚至是四海龍王……誰都好,獨獨不能有他!

  若她能言靈,乾脆將心給挖出來,藏主,不讓窺心鏡照向它,或是乾脆捏碎她的心,搗爛它,教誰都別想從它汕頭找到任何「萬一」!

  她會這麼做,她會!

  魚婢手上捧著石匣,匣蓋未掩,裡頭一面樣式古樸無奇的銅鏡,鏡面黯淡無光,帶些黝墨,鏡面外圍,鏤以旋舞仕女的圖案,鏡框下方,系有兩顆水色銅鈴。

  延維額上冒汗……在海中,她竟也會冷汗直流。她看著西海龍王拿起窺心鏡朝她走來,一步,一步,跫音震震,銅鈴跟著發出玎玎聲,逼近她。

  那面鏡,流溢著淡淡瑩綠,一閃一閃,忽明忽滅,鏡面……彷彿活生生,在動。

  「把她最珍惜的人,照在鏡面。」窺心鏡抵近她面前,延維閉上眸,撇開臉,不去與窺心鏡交集視線。

  藏起來……快藏起來……放空……什麼都不要去想……別再這種時候,浮現出來……

  她咬住下唇,用了好重的力氣,咬出滿嘴的血。

  窺心鏡間的瑩綠,躍閃得更快更劇,突地,黯色鏡面填滿刺眼光芒,那亮度,連合上眼臉,還能感受到它的強烈。

  她耳邊,聽見西海龍王說」

  「……一個女人?」

  是她的阿娘,顯現在鏡面上。

  沒關係,她阿娘已經死去,西海龍王想鞭屍也做不到,她不擔心。

  延維屏息久久,要自己只想著阿娘,只想著兒時與阿娘的相處點滴,除此之外,不可以再有第二個人……

  阿娘。阿娘。阿娘……

  她阿娘在漆黑的眼簾前,面容清晰,依舊美艷無雙,依舊明眸皓齒,未曾隨著歲月流逝而老去。

  阿娘看著她,記憶中,高身兆的娘親,總是俯睨著扔是矮娃兒的她,帶些遙遠距離,此刻的阿娘卻不一樣,她平視著她,好似兩人等高,阿娘慣用的似笑非笑語氣,問著她:

  你在護衛一個男人?聲音,冷冰冰的,每次阿娘生氣罵她前,就是這種口吻。

  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阿娘艷容轉怒。阿娘跟你說過無數回,天底下,沒有哪一個男人,值得女人付出心力去善待!

  你對他好,他視理所當然!之後呢?之後他一樣會因為小事職責你!不滿你!甚至是拋棄你!離你遠遠而去!

  我沒有忘,阿娘的話,我沒有忘……真的,可是我不在乎他會指責我,不滿我,甚至是拋棄我,那沒有關係呀!

  我只想要在這個時候把他藏起來,不讓他出現在窺心鏡裡,不讓西海龍王遷怒於他,我不想呀!

  阿娘幫我……幫我……

  留在我心上,不要走,幫我我擋在他前面,求你了,維兒求你了……西海龍王不會因為他是龍子就放過他,阿娘,求求你……

  延維在心裡,不斷求著。

  護著他,有什麼意義呢?阿娘神情放軟,帶些哀傷,凝視她。

  只要他沒事,我不管意義是什麼……

  阿娘歎氣,再三搖頭。

  是無奈?是不答應?抑是怨懟女兒走上與她相仿的路?

  阿娘化為煙,瀰漫了她眼前一片朦朧。

  「鏡裡女人消失了?」西海龍王以為,之後會再出現其延維珍視之人,但沒有,窺心鏡裡,除了煙,還是煙。「這鏡是怎麼回事?」

  煙後,隱約看見人影閃動,煙太濃,太密,無法瞧得更清楚。

  延維張開眸子,覷見心境動靜,沒弄懂是阿娘在天之靈的相助,或是……窺心鏡忠誠呈現出她的心思。

  煙。

  以及,在煙霧之後,總是瞇眸微笑,吁歎出更多白茫煙香的形影。

  窺心鏡都映照了出來。

  只是,蒙煙太多太多,藏住了他。

  她一眼就能認出,淡淡的紫,濡染了煙的顏色,那是誰的衣裳」還有若隱若現的欣長俊雅身影,與煙相融,又是誰的慵懶姿態。

  她鬆開血染的唇,綻笑,艷美無比。

  「鏡裡女人是我最愛的阿娘,她死很久了,抱歉,無法滿足你的遷怒欲。你想以折磨我身旁人的方式來折磨我,是不可能收到的。」延維聳肩,佯裝出神情愉悅輕鬆。

  西海龍王的注意力,由鏡面轉至她身上,不再死盯著窺心鏡瞧,她不要他有機會瞧出任何端倪,一再重申:

  「我心裡,沒有其他人在,除了我阿娘,我誰也不愛,誰也不屑,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毫無意義。」

  「哼!」西海龍王將窺心鏡重重拋回石匣,瑩綠色的光,一瞬間盡數消失,恢復古樸原樣。

  此時此刻,她終於完全懈下緊繃情緒,一邊用力呼吸,一邊肆然微笑。

  西海龍王的怒顏有多嚇人,她已經無所謂,他無法讓她品嚐失去珍愛之人的痛,他非常不甘,她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她,她也知道,他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她更是一清二楚。

  無所謂,她最怕的事,已經平安熬過去了。

  她現在,什麼都不擔心。

第十章

  「我有眼花嗎?她在笑吧?!她那時在笑對不對?你們大家也有看到,沒猜錯吧?!」

  事件過後的一個時辰,被轟垮的主廳裡,忙碌的蝦兵蟹將,正在清運磚瓦。

  所幸,構築龍骸城主體的先人龍骨,堅硬耐操,毫髮無損,只消重新嵌上琉璃珠和真珠,恢復之日指日可待,幾處慘遭波及的長廊、玉階,也在送走各海龍王之後,進行馬不停蹄的修補工程。

  然而,方才發生的事,仍舊成為晚膳過後,眾龍子飲酒喝茶的主要話題。

  四龍子一直很想驗證,他看見延維被西海龍王押回去時面帶笑靨的這件事,到底是他眼花看錯,抑或確有此事?

  在場的,有誰不知道,西海龍王因喪子而失去理智,被他擒回,沒遭活活虐死,也會被折磨到求死不能,怎可能還笑得出來,甚至,笑得那麼……美。

  「我看見了,她在笑沒錯。」九王子心裡也懸有同樣疑惑,四哥先提了,他恰巧附合,連點三記頭。

  「嗯。」大王子頷首。

  「真是不知死活,她以為二伯父會對她手下留情嗎?這一去,她凶多吉少。」二王子睚眥,忙著剝除仙桃外層帶有絨絨細毛的果皮,露出裡頭香嫩的果肉,餵養他家小蔘。

  「雲楨是二伯父的心頭肉,只有這麼一個寶貝獨子,殺害雲楨的凶手,怎可能放她活著離開?沒看到五哥不過幫她擋了一下,二伯父險些殺侄,況且是她那種與我們沒有親屬關連的女人,二伯父更不會客氣的。」龍七子對延維的下場完全不看好,說不定他們喝酒閒聊之中,她小命早已休止。

  眾人有志一同,瞄向「險些殺侄」的當事者。

  狻猊坐臥貝床中央,濃濃長髮披洩,沒加入嗑海瓜子聊天的行列,自顧自地吸吮煙管,偶爾,傳來幾聲吐煙的吁息。

  拜龍王之賜,狻猊已無大礙,只是內元受創,需靜養數日,才能痊癒。

  這群龍子,將酒菜搬到他房裡吃喝,非關兄弟間情深意重,要慰勞他受傷不便出席,大伙兒才挪來這兒陪他解悶,而是要拿他的慘況當下酒菜,配起來才美味。

  兄弟間的情誼,只有沙粒一般大小。

  要責怪他們無情,西海龍王在主廳裡大肆發作時,各條龍子搶著出手相助」要感激他們義氣相挺時,他們也不過是想與強悍著名的二伯父過過招,趁機較量武藝罷了。

  「我真怕那時窺心鏡裡照出五哥的身影。」八王子沒忘掉當時的緊張屏息,一丁點兄弟愛,他還是有的。

  「不會吧,五弟與她有什麼關連嗎?」四龍子一整個粗線條,完全沒覺察任何蛛絲馬跡。「小瘋子不也一直說,她誰都不愛,幹嘛會在窺心鏡裡照出老五?要陷害他嘛?要借二伯父之手,活活打死他呀?」

  「你好笨,當然就是以為她和五龍子有啥關連,才會緊張兮兮罵!」蔘娃重重一啐,對四王子的遲鈍,相當不齒。

  她仗勢有睚眥在身旁,得罪龍子也死不了,說話姿態大剌剌囂張起來,食指朝貝床上那條龍子一指:

  「他為了她,弄成現在這副狼狽模樣,沒關係的話,他何必擋在她面前,幫她爭取逃命時間?討打嗎?你去拿那啥龜心鏡來照他看看,說不定,上頭大大浮現小瘋子的嘴臉!」

  關於主廳裡發生的所有細節,她和鬼姬都聽過好幾輪了,人沒在現場,也身歷其境。

  「窺心鏡啦,什麼龜心鏡!」少給他們龍族傳家寶亂改名!

  「隨便啦!換個名字就會失效嗎?這麼破哦?」蔘娃口氣鄙夷。「像我,就算改叫草娃,我還是一根靈蔘,藥效一等一。」

  「藥效一等一?泡酒拿來喝看看呀。」四龍子嚇唬她,手上酒杯,重重擺在蔘娃面前。

  「又是一個愛喝洗澡水的野蠻人!」她嘖哼,直接把手指塞到他杯裡,攪合兩下,洗手水和洗澡水,一樣蔘味很香濃,快喝!

  「你很髒耶!」四龍子哇哇叫。

  「是你自己討著想喝蔘酒的呀。」哼。她就大方成全他!

  「延維她……真的會死嗎?」魚姬難掩憂心,輕聲詢問身旁負屭。

  「她殺了雲楨,我二伯父不會饒過她。」負屭淡淡道,不想說太明白,讓殘酷的實情嚇壞魚姬。

  其餘龍子都清楚,延維將面臨的情況,會有多殘忍。

  「小魚,她之前那樣對你,你不用同情她啦。」蔘娃見魚姬螓首低垂,一副於心不忍的模樣,連忙安慰她。

  「……我不恨她,也不希望見到她死去,這不是很讓人開心的事,窺心鏡照出她過失的娘親,之後,並未再照出誰來……這太孤單,連個能藏在心裡珍惜的人都沒有……」她無法不同情延維,只有曾經啜飲孤獨之水的人,才懂孤獨的滋味,是怎般的冰寒刺骨。

  「她是自作自受,那種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不改,這輩子注定孤單老死。」九王子就沒魚姬心軟,不只他,其他幾隻龍哥哥,不也各自悠哉喝酒,誰管延維是死是活?或是死得多慘、活得多痛?他大咬仙桃,「呀不,她沒有機會孤單老死,她應該快死了,我二伯父很快會弄死她,最遲也絕不會遲到雲楨堂兄下葬那日,會押她去血祭吧。」

  「別、別再說了,很不舒服……」蔘娃打了囉嗦,最討厭這類打呀殺的事,光憑想像出來的血腥,已教人作嘔,再說下去,她要走「蔘」了啦。

  魚姬也是一臉蒼白,無法學這群龍子爽朗笑談著可怕景象。

  「娘兒們真麻煩!這也不能講、那也不能聊,你們幹嘛不滾回房裡去刺繡插花喂小魚?!讓我們男人聊些男人才能聽的話呀!」四龍子朝蔘娃和魚姬咧牙狠笑,企圖嚇得兩人花容失色,識趣點快閃。

  「我家娘兒們,哪裡礙你龍四少的眼,嗯?」睚眥笑得更獰,那邊那只頭上長著一串漂亮紅果、鮮嫩綠葉的「娘兒們」,不巧正是他罩的,平時連他自己都不捨得打、捨不得罵,豈容誰指著鼻頭冒犯。

  另一位「娘兒們」,也有護花使者,正瞇細冷眸,瞪向口無遮攔的四龍子。

  「算我說錯話。」四龍子今天架已經打夠了,不想和兩位兄弟再較量一場,作罷,把話混著水酒,咕嚕灌回肚子裡去。

  娘兒們呀,男人有了你,人性全沒了。

  以往,總會跟著奉上幾句酸語調侃的五龍子狻猊,一反常態,很靜,靜靜啜煙,臉上帶些傷後的白晢,紫眸倒變得更明亮,沒有半絲病中弱態,同樣蒼白的唇,微微彎揚,正在低笑。

  被打成這副德行,一個前,仍是半死不活的昏沉傢伙,還在笑?

  他笑,因為她也笑了。

  西海龍王拽著她離開前,她那抹笑容,他看見了,清清楚楚,不是強顏歡笑,不是苦中作樂,而是發自內心,一種安心了的笑。

  在我心裡,沒有其他人在,除了我阿娘,我誰也不愛、誰也不瀉,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毫無意義。

  她說這句話時,他已由昏迷中醒來,雖然知覺未癒,但聽覺敏銳,字字聽得明白,多麼的……欲蓋彌彰。

  一再一再強調,她心裡,沒有與他人,誰都不重要,誰都不值得她掛心。

  聽來真是冷血無情。

  聽來真是狼心狗肺。

  聽來,真是……倔,倔得好傻。

  誰都不重要,她返回龍骸城幹什麼?!

  他都讓她有機會逃了,一回到情侶退散樓,小命先撿回一半,若當真心無罣礙,就自私的顧好自己便罷,繼續逃,逃到天涯海角,逃到西海龍王逮不到的地方,偏偏她又跑了回來!

  她可知,當他正被龍主的法術醫治回復,微睜開眼,看見她站在那裡,幾乎要沖喉吼她搖她斥責她: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只是衝破喉頭的,不是質問,而是一口腥血。

  真的誰也不愛、誰也不屑,就不該折返回來。

  即便她回來,不代表就是愛了、在乎了,起碼也表示他狻猊這號人物,在她心裡確是有一丁點不同,得到她一些些重視,才會讓她蠢到忘了顧及自己的性命安全,又踏回龍骸城裡,自尋死路。

  是吧。

  那時眼角餘光瞄見的窺心鏡,鏡面霧濛濛一片,似極了他煙霧瀰漫的房間,裊裊輕煙,如流雲,彷山嵐,繚繞舞動。

  那是她的心,被人窺視的內心。

  滿滿的,全是煙吶。

  她又不是他,嗜愛香火的神獸,學人家整顆心裡填滿煙霧做什麼?

  而之後,又笑得那麼釋然做什麼呢?

  到底知不知道他二伯父多想抽他的筋、剔她的骨、刮她的皮肉?!

  笨蛋。

  還敢笑呢。

  他逕自解讀她笑的涵義——她那抹艷麗奪目的笑,是得意她瞞過了窺心鏡,她沒撒謊騙人,她只是拐了彎,蒙蔽它」她很得意,沒被人挖掘心底秘密」她更得意,她藏好了他。

  在那當下,窺心鏡中若映出他的臉孔,他家二伯父會送來一句「看在你是我侄兒份上,我不為難你」才有鬼,絕對是怒氣沖沖,殺到他父王面前說「反正你兒子這麼多,死一隻不算什麼!」然後直接強行帶走他跟她,在他們身上施加凌虐折磨。

  他知道,一定會這樣,而她,應該也知道。

  所以,她把他藏起來了,以他最愛的煙,藏在心的最後頭。

  以上,純屬他的猜測。

  要驗證他是否猜測正確,得由她親口告訴他。

  他會去問她,馬上要去。

  這答案很重要。

  「九弟,拿顆仙桃過來。」狻猊終於有了動作,他慵懶轉過頭,開口說話,索討桃子一顆。

  「五哥,你有食慾囉?」九龍子手伸長長,遞上一顆。「喏,傷還沒好透透,吃仙桃很補。」

  吃仙桃很補,他明白,他很需要補。

  狻猊連皮帶肉,一口咬下,果液豐沛,雙唇來不及承接的甜汁,溢了幾滴在唇角,他伸舌吮去,再咬。

  仙桃市聖果,滋養補身,天女的水嫩肌膚,天人的清懼飄飄,全靠它餵養,雖然對於內傷效果有限,至少肚子吃飽飽,腳步不虛浮——

  要去救人才有力氣。

  對,救人。

  他要去闖西海龍宮,向延維問個問題。

  如果答案令他滿意,他就救她出來。

  如果答案令他不滿意……

  他就稍微不甘不願,救她出來。

  就這麼決定。

  延維沒死,手呀腳呀頭呀,好好待在身軀上沒斷,還沒死。

  暫時還沒。

  西海龍王真沉得住氣,他不急於殺她,他要慢慢來,一點一滴,教她緩緩品嚐,品嚐一個時區愛兒的老父,是如何的激憤和不甘。

  燃起火炬的石室,抽乾海水,火焰得以再次點燃,四把懸牆的青竹火炬,燃燒過程中,不時發出竹裂的嗶剝聲響,吵醒了閉目的她。

  她不時睡著,而是昏了過去,此時醒來,知覺跟著清醒。

  釘在石牆上的雙手,痛得抽顫,微微發抖,牆間,嵌飾著龍首水柱,龍口吐出涓細水流,正對著腕上傷口,洗滌著血跡。

  她的手腕,各別釘上兩根寒冰釘,血由寒冰釘邊緣沁出,龍口水柱是極鹹海水,滴在傷口處,痛到頭皮發麻,不過久了也漸漸麻痺,不像剛開始還會破格尖叫。

  頸上那條禁咒蛇一直陪著她——負責在她開口想使咒時,咬向她的喉,喉頭肌膚,已經坑坑洞洞、血肉模糊,幾乎找不到一處完好——禁咒蛇累了,毒液使用過度,再也擠不出半滴,現在咬過來,只是多添幾個牙印,注不了毒」她也累了,毒液流遍全身,沒死,是西海龍王不準備讓她太早解脫,命人點燃一爐藥香,暫時抑制毒性,使它殘存,卻不致命。

  今天,只是小菜,豐富的那頓,還沒端上來呢。

  不過,在那之前,數不清有多少人,偷偷進到石室裡來,暗地裡——應該也是西海龍王默許下——來給她教訓教訓。

  雲楨在西海龍宮中,應該頗具人緣,眾人為了他的死,個個義憤填膺,恨不得替他復仇雪恨,把凶手挫骨揚灰。

  若每個偷偷進來的傢伙都暗捅她一刀,她老早成了馬蜂窩,身上全是坑洞。

  如果只是罵罵她也就算了,她此時耳不聰目不明,毒液攪得她腦袋昏沉,誰斥喝了什麼、啼哭控訴了什麼,她壓根沒法子聽清楚,耳邊僅剩嗡嗡耳鳴聲。

  倒有好幾個不動口、只動手的人,踏進石室,先甩她幾記火辣巴掌,力道輕重她分不清,她身軀麻痺,不知疼癢,摑偏她臉蛋的耳刮子,並不會讓她覺得更痛,也有人使鞭子,抽了好幾記,仍是不痛,像有風吹過來,拂過臉上一樣。

  人來了,很吵,人走了,很靜。

  石室裡,仍有所動靜的,只剩四根火炬和爐煙,以及映在石牆上,因火光跳躍而閃動的影子。

  雖然視線模糊,努力瞠開的眼,不由自主,注視爐上那靈巧變幻的煙絲。

  它由四處爐口小洞飄出,時而彎著,又直挺飛升,不一會兒,像數條小蛇扭呀扭,不安分極了,一下子又乖了,飛到半空中,交會、纏綿、融合、密糾,合為一體,潔白色澤飄得越高,顏色越淡,逐漸化開,慢慢消散不見。

  那煙裡,有毒。

  西海龍王用另一種毒,來壓抑禁咒蛇毒,後遺則是腑髒絞痛,難以忍受。

  可是這種毒煙,好香。

  忍不住,大口啜吸,它是甜膩極致的味兒,如蜜一般,也似濃郁桂花,只是聞著,嗅覺跟著甜軟起來,唾液分泌,貪婪發,吐納著一口又一口,哪怕它鑽進了鼻腔之後,變成鋒利刀刃,剮心挖肺斷腸攪胃,像刀子沒入腹腔,盡情廝殺揮劃,也像肚裡藏了只妖物,用爪子扭住心呀肝的,以利牙咬碎每一處骨頭,吸食著骨髓……

  她曾在人界陸路,見過一種將糖燒融,再以古怪手法,使糖變成絲,一縷一縷的,似煙,軟軟的、輕飄飄的,由人類販子手上細竹籤接住,利落繞著圈,糖絲成雲團,好蓬鬆一大枝……眼前的熏爐,也像她看到的玩意兒一般,吐出甜絲絲的煙。

  是從何時開始,也這樣犯了傻,愛上多變無形的煙?

Rank: 8Rank: 8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2-4-16 11:41:31 |只看該作者
以前不會注意爐口吐煙的小事,管它煙愛怎麼飄,又愛怎麼跑,現在竟蠢乎乎看著煙,呆呆笑。

  她看的是煙嗎?還是根本透過了煙,產生幻覺,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爐口,而是優雅抿笑的薄唇,輕輕啜、低低吁,唇瓣微啟,糖絲般的煙,正由那兒吐出,惹得她好想湊過去,吻住吐煙的嘴,也吻住化為絲縷的糖,盡情甜蜜。

  迷濛的白霧後方,總藏著一雙眼,燦若紫晶的瞇笑眼眸,瞅著人瞧時,好自信、好慵閒,又好犀利,不似狐神勾陳紅如火的赤瞳,卻更能灼人……

  她努力想從爐口上方的煙裡,尋找那雙眼眸,蛇毒把她的腦給浸壞了嗎?明知不可能的事,她卻在奢想。

  昏昏沉沉間,又有人進到石室,她完全沒有聽見腳步聲,直至來者擋在熏爐前方,遮去了輕煙,才獲得她的皺眉注意。

  「……快一點,趁沒人……」

  聲音斷斷續續,延維沒法子聽清楚,耳力處於麻痺中。

  「……聽說,就算砍斷她的手……她也不知痛……惹麻煩……好嗎……」

  「管她的……洩洩憤也好……去楨少主……慘死……不捅她一刀……甘心!」

  來報仇的,不意外不意外,來吧來吧,隨便了,趕快捅完趕快走開,你們擋到我欣賞煙舞的視線了。延維只想這麼說,不過開不了口,作罷。

  「她現在毒發……不知痛……等明天她就知道……求死不能,活該。」

  「她腰上……已經有三柄薄刃……」

  是哦?難怪覺得腰際濕濕黏黏的……仔細一看,真的插了三柄小薄刃,完全忽略掉它們了,實在是不太痛,只剩手腕上的寒冰釘,痛感比較清晰……

  「再賞她一柄!」

  像是腹間被人用指尖戳了一下,不痛,但濕濡感,慢慢滲出。

  她聽覺忽明忽聾,此時倒清晰許多,進到石室裡的兩名女子交談,聽得比方才仔細些。

  「你也來吧……替少主出氣……」

  「我不用了,她的臉她可怕,發滿暗紅色的疹……」

  「抖什麼?那是混毒癥狀,也是她的報應!你不趁現在為少主報仇,明天,龍王要商借雷金錘,拿來捶打她的胸口,要她和少主一樣,整顆心碎光光,你不動手就沒機會了。」

  「可是……」

  延維又昏睡過去,來者的對談,她一個字也聽不見,再醒來,她們早走了,唯一證明她們確實來過的痕跡,是腹上多出來的銀亮小刀刃,直挺挺插在那兒,隨她微弱的呼吸,慢慢起伏。

  雲楨呀雲楨,有多少姑娘戀慕於你,你又何苦單戀敏敏那朵變心花呢?你若死後有靈,待在石室裡認真數一數,她們一個個,全為了你哭,為了你瘋狂,為了你想手刃我這名殺人凶手呀……

  何須失去敏敏一個,就哭嚷著沒她你會死?

  不值得呀不值得,美麗花兒處處有,這一朵不見得不及前一朵香,即便前一朵清妍漂亮,下一朵說不定淡雅可人嘛。

  唉,真的是我用言靈殺了你嗎?

  一點印象都沒有。

  延維不排除這個可能性,畢竟某人說過,她太不懂得「正確」說話,言靈的一大忌諱,便是口無遮攔,把死當成喟歎詞,三不五時吐來吐去,連自己有沒有害死一條性命都不自知,活該遭人如此對待啦,難怪沒人同情她。

  用紙人替身術快逃!

  不,有一個呢。

  我不會有事,那是我兄弟,不會殺了我。

  很可憐被兄弟無情圍攻,還讓盛怒失控的二伯父,使盡全力給打趴的那個。

  你先走,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不會分心。

  明明該先擔心一下,幫助她逃掉後,他下場會有多慘的那個。

  如果,她真殺了他的族親、他的堂兄弟,連她這麼厚臉皮的壞傢伙,也沒臉見他了……

  話,不能亂說。

  第一次好痛恨言靈,痛恨到多希望不曾修練過它。

  喀。

  石室鐵門,今日已數不出多少次的開合聲,又傳入漸漸渾沌的聽覺內。

  要為「雲楨少主」復仇的人,踏進。

  雲楨,說實話,你真幸福……

  我要是死了……也沒有誰,會替我哭吧?

  西海龍宮,近在眼前。

  坦闊的海底平原,外圍築以熱鬧城鎮圍繞,水波的流動,碎燦了不遠處的無數樓景,將每一處貝屋螺房,染上神秘湛藍色。

  西海城佔地寬廣,漁產豐富,最多碎散小島零星密佈,由海裡延伸而出,在海面上,或許僅是一小塊陸地凸起,沒入海水底下,極可能是座古老大山,蘊藏難以計算的礦石金玉。

  狻猊穿梭在柱狀林立的海底山間,明明西海龍宮處於前方,他卻背其道而馳,反倒乘著煙沫,往龍宮正上方的海空去。

  西海龍宮是幻城。

  眼睛看到的城,不過是倒影,就算來到平原上的龍宮大門口,也碰不到任何東西,明明一切都在眼前存在,活靈活現,伸手觸摸,五指只會穿過虛相。

  真正的西海龍宮,在那片倒影城之上,肉眼瞧見,海藍藍的那片水潮間。

  他來過西海龍宮數回,門路很清楚,身上也有通行令,大大方方走進城門,他唯一意外之處,是城裡並未發佈任何嚴加盤查的命令——特別是針對他,龍子狻猊——好似不認為有誰敢闖入城中鬧事,在西海龍王眼皮子底下挑釁,虧他還費心易容,全都白費功夫。

  偏偏就有人準備入城鬧事,挑釁西海龍王之威。

  西海城今日很冷清,街上平常可見的氐人百姓,難得巧遇半只,整條海街店舖,門窗閉合,紛紛掛上「今日暫休」的貝牌,好不容易,在砌滿玉石的街角,看見一隻打著海草旗幌的墨龜小販,狻猊走上前。

  「客倌,隨意看!我要收攤了,每樣都算您便宜點!」墨龜小販熱絡招呼。

  「請問,城裡人全去了哪?」狻猊狀似悠閒,把玩攤上繁複的玩意兒,攤面賣得好雜,有吃有喝有窺遠鏡,也有水炮及長哨。

  「俊公子,您是外海來的吧?所以不知道令兒個是我們西海城的大日子!大伙兒早搶先一步去佔位子。」

  「大日子?」狻猊抬眸。

  「龍王要公開處置殺死少主的凶手呀!」提及少主二字,墨龜小販雙手合十,虔誠且哀痛,朝天三拜。

  「哦?在哪裡?」

  墨龜小販毫無心眼,指點方位:「這條街直直走到底,拐彎,再走到底,再拐彎的大廣場。」

  報了路,同時沒忘掉推薦攤上最熱銷的商品:

  「您現在去,大概只能擠到最外圍,這窺遠鏡介紹給您,您朝這鏡口瞧,足足看到幾百尺去,就算是遠遠的外圍,也照樣像在眼前發生,瞧得清清楚楚……這種時候再配上一包鹹酥海蝦和龍涎酒,才是享受!」

  「怎麼個公開處置?斬首示眾?」狻猊買下墨龜小販推薦的每樣東西。

  「哪讓她如此好過?!她殺的可是我們城裡人最敬愛的少主耶!」墨龜小販又是雙手合十,再三拜。拜完才笑臉回答狻猊:「聽說龍王借到雷金錘——說到雷金錘,您一定一能不買避雷丸,觀賞前吃三顆,雷電不上身,還有保護雙眼必備的明目水,強電閃光不眩盲、不失明,最後是這個蚌殼耳塞,那雷金錘一敲,雷聲轟隆隆,耳朵沒先包好,會聾的!」這也超熱銷呢,有各種顏色可供挑選哦。

  「全都來一份。」狻猊深諳掏錢買物,以換取更多小道消息的道理。

  「您識貨,馬上給您包起來!」墨龜小販手腳好利落,東西賣越多,口風越不緊,聊開了:「要是您比較喜歡坐前排一點看,明天還有一場,您今天晚上開始排隊,說不定能搶到。說到排隊,我這兒有整床的海草被枕,方便好收納,捲起來就可以帶著走,要漏夜搶排,不能沒有它。」

  「明天還有?」

  「一連五天,天天用雷金錘懲治她。少主死時,那顆心都碎爛了,當然也要把凶手的心,敲個糊爛才公平!」每提少主一次,墨龜小販就立正站好、雙手拜拜,這次也沒例外。

  「她挨得住嗎?」狻猊很克制沒讓聲音流露獰沉。

  雷金錘……小小一柄,威力無窮,能擊出劃破天際的巨閃,拿它來對付她,未免也……

  「鱆醫隨侍在側,絕不讓她死,無論如何都會逼她撐滿五日。」

  狻猊沒有疑問了,笑道感謝,掏出貝幣,結清貨款,東西全在下一處樓牆邊,拋得麻利乾淨,連同懸掛唇角的虛假笑容,一併丟棄。

  冷冽的嚴肅,凝結在紫鱗突生的緊繃俊顏上。

  「我沒料到這麼快要處置她……」他由懷裡取出一片金鱗,含在舌下,那是他向六弟家的小鱻討來的鱻鱗。

  鱻鱗帶有麻痺的微毒,讓食者暫時對肉體疼痛無感,他靠著它,抑制內元受創所產生的不適,痛楚沒有不存在,只是用鱻毒欺騙了身體,騙它不痛,一點也不痛。

  眾目睽睽下,找不到出手的時機,況且有西海龍王坐鎮,要嘛,不顧一切衝出去,陪她一塊找死」要嘛,安安分分,站在圍觀群眾身後,尋找救她的機會。

  前一個太衝動,非但救不了人,也斷送接下來的任何一絲生機。

  後一個太消極,勢必得眼睜睜看她嘗過一輪苦頭,被押回囚禁處,才有可能盼到動手時機。

  雲楨的死,要說他多有感傷是騙人的,兒時一塊泡天池,各自長大,堂兄弟感情,真說深切到肝膽相照,也沒這種交情,弱肉強食的海底世界,誰誰誰被吃、誰誰誰吃誰,稀罕嗎?

  他四叔被饕餮整只吞下,不吐骨頭,怎不見二伯父召集眾兄弟去替四叔報血海深仇,把饕餮也捉來用雷金錘打打?

  他們九條龍子,彼此兄弟愛少得可憐,別提還扯到「堂」字輩去。

  當然,他也不會愚蠢地誇獎延維好棒,言靈練得不錯,連龍子都能解決。他會罵她,他會教她,他會叮囑她,使用言靈前,多在腦子裡轉個幾圈才出來……

  殺了她,雲楨也不會活過來,況且,她那一句言靈,真具有強大殺傷力嗎?既無明確道出死法,更沒有咒殺雲楨的意圖,雲楨是龍子,即便不是龍子中數一數二的強者,面對區區言靈,他擋不過?

  疑點未能厘清,就定她死罪,萬一錯殺呢?!

  也許,私慾蒙蔽了他的眼、他的心,教他是非不清,他現在亦不想顧及其他,全心全意只有救人。

  所以他站在這裡,目睹容納全城城民的大廣場內,人聲鼎沸。

  他充滿私心,在一大群吆喝著「給她死!給她死!」的城民中,僅剩他一個,默默在心裡,近乎祈求,反覆說道:

  「別死,千萬別死……」

  刺耳的長哨聲,嗶嗶作響,水炮連接施放,熱鬧催促著接下來進行的一切。

  「窺遠鏡白買了……裡頭的水幕那麼大,連凶手睫毛有幾根都照得一清二楚嘛。」前方幾位氐人,低聲埋怨。

  沒錯,場邊幾乎半天高的水幕,會將場內發生的一舉一動,放大,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窺遠鏡怎及水幕來得清晰震撼?

  她是被抬進來的。

  兩隻健壯魁梧的巨螯蟹人,把她當成麻布袋扛在肩上,踏進場內——巨大的水幕,正如此詳實映照。

  她雙手軟軟垂下,猶如風中細瘦青柳,隨著蟹人疾走而無力晃動,她並沒有昏厥過去,圓艷美眸,張得大又亮,神智清醒無比,正仰望海空,鮮少眨動。

  濃赤色毒疹,密密麻麻,滿佈她臉上,已很難看清她原本膚色,然而她神情一點也不痛苦,對於身處此地,有些茫然迷惑。

  她被放上廣場中央的石台,束縛住手腳,以防她逃跑。

  逃跑?!

  她連動都不動了,綁著她在何意義?!

  狻猊逼自己冷靜呼吸,不許衝動現身,因為,西海龍王伴隨一道金燦光芒,出現在至高座椅上坐定,身旁則是西海龍後,雲楨的娘親。

  廣場所有聲音,歇止了下來,沒有長哨、沒有水炮,也沒有義憤填膺的吆喝,眾人屏息以待,要看凶手接受處罰。

  場內最清晰的,僅剩龍後低聲啜泣,為亡兒落淚的哀慘嗚咽。

  西海龍王未加多言,不屑再贅述延維惡行,袍袖揮揚,直接行刑。

  場邊兩名男人走向石台。

  一是鱆醫,八隻手裡,提著大籃小匣,傷藥丹丸全副準備妥當」另一位則是行刑的鱟人,甲腳堅硬,自身擁有的背甲足以護體,手裡金亮精巧的錘子,不過兩指長度,比尋常匕首更短,但相當沉,鱟人必須雙手捧持,才能勉強舉起。

  水幕裡,她仍是那副放空卻清醒的模樣,雙眉鬆懈,眉心沒有任何痛楚堆蹙,就像是一個嬌懶丫頭,賴在床上,死不肯從溫暖被窩爬起來那樣的神情。

  雷金錘高高舉起,重重落下,鱟人用盡了全力。

  「喝!」

  那麼小的錘,那麼輕的錘,總是在雷神手中引電招雷,威力強大無比,劈樹樹倒、劈屋屋垮。

  鱟人非天人,發揮不出雷金錘所有神效,西海龍王要的,亦非雷金錘一記劈斃延維。

  他要她痛死卻死不成,那顆心,被雷電纏擰絞麻,只消雷金錘一成……甚至是不到一成的效力,便很足夠了。

  但,遭雷金錘擊向胸口的延維,一臉困惑,模樣似極了正在發問「什麼東西飄到我胸前?樹葉嗎?」,她挪動視線,望向抵在胸口的閃亮玩意兒。

  雷金錘失效?

  圍觀眾人開始交頭接耳,水幕沒映出凶手痛苦哀號的容貌,誰都無法接受。

  鱟人與鱆醫面面相覷,對此刻情景感到無措,只能轉向西海龍王。

  只見龍王拈胡沉默,遲遲沒下達第二道指令,他們也僅能靜待,靜待是否該要執行第二記的補敲工作。

  延維眨巴著雙眸,身軀正輕飄飄似的,什麼毒發之痛、刀捅的傷、禁咒蛇的牙洞、鞭子的抽打……距離她好遙遠,完全感覺不到,身體不像是屬於她所有,意識與它是分離的。

  她知道身上處處有傷,偏偏一點也不疼。

  一點也不疼……

  一點也……

  意識猛然墜回身體,被迫兩者嵌合,輕飄感瞬間抽去,毒發之痛、刀捅的傷、禁咒蛇的牙洞、鞭子的抽打……如凶狠惡浪,撲襲而來,全數一併發作,教她麻痺的毒性退去,所有該嘗的痛楚,一項一項一項凶猛侵佔意識——

  毒的絞痛,沒入體內的刀傷,咬得膚肉模糊的喉間牙洞,皮開肉綻、熱辣辣燙人的每一道鞭痕,以及——

  雷金錘的襲心劇痛!

  一道幽藍電芒,在她心窩口鑽竄飛馳,「滋滋」聲銳利刺耳,突猛間,一記閃雷驚破,轟然巨響,廣場隆隆震盪。

  她張嘴尖嚷,滿滿一口腥紅,嘔染海水,藍中摻艷,如火紅的煙,融化於空氣中,先是深濃,又逐漸被海水沖淡,然後,又有新的血煙,由慘白唇瓣間,不停、不停發溢滿出來……

  鱆醫見狀,立刻一手緊扣她下頦,迫使她無法閉口,其餘幾隻手,忙碌灌食護命藥粉湯劑,不讓她死去。

  好痛!好痛好痛!

  藥粉湯劑被她不停嘔咳的鮮血吐出,鱆醫強硬再喂。

  巨大水幕,讓人看得一清二楚。

  她疼痛欲死的神情,她狼狽吐血的模樣,她求死不能的慘狀。

  那道雷,像是劈在狻猊心上,痛到心臟要碎裂開來,嘴裡咬破了含毒的鱻鱗,也麻痺不了心口陣陣的緊縮絞痛,口中嘗到血腥味,不知是鱻鱗劃破舌,或是牙關咬得太緊太緊所致……

  耳邊,爆出圍觀人群的鼓噪叫好,刺激著胸臆翻騰的怒意,多想不顧一切,直接衝到場間去搶人,但,不行,真的不行,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都忍不住,想想若搶人失敗,她還得受這種罪四次!

  狻猊用盡力氣,閉上雙眼,不去看水幕中教人難忍的情景。

  不會有下一回,他不會讓她明天二度被押進大廣場,面臨被圍觀、被叫罵、被懲處的窘境……

  只痛一次。

  他只讓她痛這一次。

  也只讓自己,痛這麼一次。   

   (全文完)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6 12:3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