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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海龍王還在龍骸城裡等待狻猊消息,龍主已安排魚婢備妥客房,要讓西海龍王於此暫住,稍事休息。
本以為狻猊得費上數日時間才能找回延維,怎麼也誒想到,兒子辦事效率極高,一個時辰過去,他已帶著延維站定主廳中央,兩人靠得恁近,兒子的右手托在小瘋子腰後,一副熟稔親切,成何體統?!
昭彰惡名的延維,再度踏進龍骸城,引來不少吃過她苦頭的人,遠遠圍觀,不敢靠太過去,生怕又遭一次毒手。
延維清麗絕艷的小臉,非常之臭,粉唇垮垮,目光陰鷙帶火,誰敢走近,她就賞誰狠狠一瞪。
原先一切都好,他吻她,她回吻他,吻得越來越糾纏,她的小手已經探進他的濃密發間,加深唇舌濡沫……錯就錯在她香喘吁吁時,多嘴問了一句:
「……我去龍骸城澄清完之後呢?」
「澄清完,你愛去哪就去哪,不攔你。」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為之氣結,最氣的是,在她滿懷希望,那句蠢話時,居然笨到以為他的答案會是「自然是留在我身邊」、「我不會放你離開」之類的甜言蜜語,更想好要怎麼回復他——
既然你誠心誠意的請求了,我就大發慈悲答應你。
什麼誠心誠意什麼請求什麼大發慈悲答應你?!再次證明,她果真猜不透狻猊呀呀呀呀——
她好惱,一路上不理睬他,心裡第一百次發誓,回城澄清完畢,她一定瀟灑走人,絕不讓狻猊誤以為她有多想留下來!
廳裡除了兩位龍王,東南北三海的龍兄龍弟,率領各自龍子龍女,也到齊了。
龍子難養,龍王們的子嗣數目皆稀,其他三龍加起來的孩子數量,沒有四海龍主一個人多,前代龍主曾拈胡輕笑,誇四海龍主何事都爭不了第一,生孩子這點,倒無龍能出其右。
龍主的其餘八條龍子,早已在場間坐定,一雙雙銳利的眼,等著靜觀其變。
主廳,大會審前的風平浪靜。
「動作真快,不像是對她的行蹤毫不知悉。」西海龍王淡淡口吻間,仍帶幾分不信任。
「狻猊鼻子靈得像狗,專追著氣味跑,找人是他的強項嘛。」龍主打圓場道,卻無心將兒子比擬成犬,自然換來一頓白眼和嗤笑——前者來自狻猊,後者當然便是其餘龍子。
「就是她?」西海龍王睨向延維,仔細打量眼前的美麗丫頭,「不會是胡亂找人頂替?」
延維聽見他對狻猊的質疑,雙手往不盈一握的軟腰一叉,挺身上前,身長比人短,氣勢倒半點不輸人:
「我延維,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找會言靈的人是不?」
延維對著圓窗外一群小小彩魚下咒,要他們排個「蠢」字,以證明自己擁有言靈之力,並非胡謅。
「我話說在前頭,我睡了半年之久,這半年裡,發生啥事我都不知道,你兒子若早個半年死,才可能跟我有關。」她冷哼。
西海龍王對於她的說詞並無多大反應,僅有掌心間竄出一條鮮紅小蛇,速度快如紅電,咻地繞上延維手腕,她嚇了一跳,本能要甩掉它,狻猊立刻捉住她手掌,制止她有所動作。
靈活的小紅蛇,不及她尾指粗細,正咧開細長尖牙,在她腕脈間靜止,與蛇身相同色澤的眼,紅得像彩鑽,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這是……」延維不會笨到以為小紅蛇是西海龍王大方饋贈的珠寶首飾。
「真實蛇。用以判斷受縛者所言虛實,只要它察覺你心虛撒謊,毒牙便會穿透你的腕脈,瞬間注入毒液。」狻猊神情嚴肅,不苟同西海龍王用這種方式,告誡她要誠實坦白。
真實蛇的毒液極劇,小小一滴,便能致凡人於死,有法力的妖靈神人,也僅能勉強抵抗毒性三天,若不立即解毒,同樣藥石罔效。
「你只要照實說,那條小蛇便不成威脅。」西海龍王有鑒於狻猊曾做的隱瞞,這回提出了提防方法。
延維輕哼:「我本來就沒打算說謊。」
「我問你,你見過這人嗎?」西海龍王施展幻力,將亡子身影聚形呈現。
與生前等高,容貌清晰、笑顏依舊,幻影並非呆滯不動,而是按照西海龍王記憶中的愛兒模樣,會笑會苦惱,會走會動,彷彿人就在這兒,無聲蠕動雙唇,與誰談天說地。
認識雲楨的眾人,見他音容宛在,無不深感惋惜,他還如此年輕,龍子前景一片光明,竟死得恁早。
西海龍王不敢去瞧幻影,生怕再兄弟及後輩面前,失態地老淚縱橫,他淡淡轉身,右手負於背,等待延維的答案。
延維看得出奇認真,將幻影雲楨,自頭到腳打量兩三回。
龍子雲楨不是出色的男人,在龍子一輩中,敬陪末座,外形及個性都不突出,很難過目不忘,她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號人物。
「如何?認識嗎?」西海龍王問。
「……很平凡的一張臉,記憶裡翻不出似曾相識的感覺,應該是沒看過。」看了許久,延維回道。
真實蛇纏緊她的腕,白皙賽雪的膚上,襯托著蛇身鮮紅,似極了蛇形紅玉鐲,美則美矣,卻是危及性命的一景。
真實蛇沒有下一步動靜,她並無露出撒謊掩飾的心虛反應,水燦眸光堅定,回視西海龍王,一副「我沒見過這人」的氣定神閒。
真實蛇松離她的手腕,閃回西海龍王袖裡。
「你識不識得其他修煉言靈者?」問出這句,代表延維的自清,已取信了西海龍王。
他信的並非她,而是真實蛇。真實蛇能由受縛者的體溫、脈動、戰慄,任何細微的反應,去辨識受縛者說話時,是否反應異常。
「有呀,他。」延維指向狻猊,狻猊恢復淡淡笑意,那是對於她被排除在凶嫌名單外的釋然。
「言靈術是自修的?」西海龍王又問。
「我阿娘教的。」
「令堂是?」
「她比你兒子更早幾百年死,不會是我阿娘。」延維擺擺手。
至此,這條線索也斷了。
「二伯,別難過,我們全都會幫您找尋凶手,絕不讓雲楨白死!」一名龍女軟聲安慰,換來不少人附和。
「是呀,二哥,替雲楨報仇之事,你別獨攬,兄弟們陪你一塊,一定把凶手帶到你面前,任你處置。」南海龍王也道。
西海龍王靜默著,只是一聲聲歎息,輕輕溢出喉間,他終究忍不住望向愛兒幻影,伸出手,想去碰觸笑容爽朗的兒子肩膀,指腹卻穿透而去……
「傳令下去,將天底下所有懂得言靈之術的人,全帶到龍骸城內,無論是人界仙界冥界,統統不放過,咱們逐個逐個找,不信找不到!」四海龍主此刻威嚴大展,迅速下達命令,並對九名兒子說:「雲楨與你們情同親兄弟,你們也一併去。」
「是。」
那一端,眾人正傾力撫慰蒙受喪子之痛的西海龍王,這一端,則是延維與狻猊兩人,延續著從情侶退散樓離開前,便開始的冷戰對峙。
「沒我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吧?」延維帶些賭氣的口吻,睨向狻猊。
「隨時自便。」狻猊完全沒有留她的打算,她願留下來吃頓飯也行,不屑多待半刻就想走也可以,由她開心。
他可不想她心不甘情不願,留在她不想留的地方。
「哼。」延維惱怒扭頭,腳下不遲疑,大步大邁,便要走人,準備回樓裡再睡半年。
他沒開口留她,她才不要厚著臉皮,死賴著不走!
她與那群安慰西海龍王的龍族,錯身而過,不知是誰的話語,飄進了她耳中,隱約聽見:
「……雲楨沒能留下子嗣,真是可惜,遭幾年就該讓他與敏敏成親,說不定龍孫都生了好幾條……」
「若早知道他壽短,成了家,也不過是害人守寡……」
「沒有辦法替雲楨堂兄聚魂重生嗎?若魂魄還在,仍是有機會……」
「散了,和他的心一樣,碎散得七零八落,全不知飄到哪裡去……」西海龍王哽咽,幾隻心軟的龍女跟著哭了。
「……敏敏呢?雲楨一死,她定是傷心欲絕,那兩個還在青梅竹馬,總是說著要生死相隨,雲楨死了,敏敏活得下去嗎?」
「那丫頭和雲楨不知鬧脾氣還是吵架了,好一陣子沒見過她,雲楨生前也老是念著她……」
延維腳步一頓。
方才看著幻影雲楨時,腦袋一片空白,此時突地潑入無數片段,猛然驚醒。
「敏敏?!」她不覺跟著喃出這名兒。
很熟呀……
真的很熟呀……
敏敏……是誰呢?聽過很多次這個名兒……每喃一次,她的眉就多皺一分。
敏敏……接在這名兒後頭,還有幾句話,很吵很吵的話,是……
敏敏!我會死!沒有你我真的會死——
敏敏——留下來!求你留下來!
呀!
難怪覺得耳熟,她一連聽過近百次嘛!
延維轉身,重回幻影雲楨面前,再度端詳仔細,幻影雲楨似乎正遇上無比困難之事,眉宇輕蹙,苦笑連連。
延維記起來了!
他就是那只在情侶退散樓外,不斷嚷嚷「敏敏」的囉嗦傢伙嘛!
延維一折返幻影前,狻猊已察覺她的反常,立即靠過來。
「怎麼了?」他聲音微低,介於耳語,用意是想先與她竊竊私語,瞭解她明明欲走,又突然折回的理由。
可惜延維沒他心思細膩,與他的捍護,自顧自指著幻影雲楨嚷:「原來是他呀,我見過他,半年前,他在我樓子外被女人拋棄,哭死求活的。」
不能責怪延維記憶裡糟劣,她性子冷漠,對於小事及路人皆不費神去記,她戲耍過多少情人、搗毀過多少情侶,有哪幾對她回想得起來?連出色如六龍子負屭。她也是耍完即忘,人家都殺到她樓內要討公道,她還傻乎乎問他是誰哩,何況是遜色於負屭許許多多的雲楨。
她能想起存在感如此薄弱之人,全拜他與敏敏那日百來次的鬼打牆對話。
沒有收斂的恍悟嚷嚷,成功奪去主廳內所有聲音。
每雙眼,都直直盯著她看。
「然後呢?!」西海龍王大聲問。
「正因是對爭吵的怨偶,不用你再使力破壞,所以你未多加留意,掉頭回到樓子內,未多加理睬,是吧?」狻猊搶言道。
他希望她的答案是這樣!
她只消點點臻首,逐字不改地附和他,優雅轉身走出廳門,就可以了!
千萬不要是——
「可是他們好吵,一直嚷嚷『敏敏!我會死!沒有你我真的會死』、『留下來!求你留下來!』,吵得我不能睡。」延維艷顏嗤皺,嫌惡地撇撇唇角,對自己做過的事直言不諱:「所以我踏出樓子,去教訓教訓他們。」
正因為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她的口吻還帶點自豪輕快,好似等人誇獎、讚美般的雀躍。
「你……你如何教訓他們?!」西海龍王步步逼近,轉眼間,已到達她面前,龍首人身的猙獰陰影,將她籠罩。
狻猊把她拉退一步,以防西海龍王一爪子揮來,輕易打碎她的小腦袋瓜子,他介入她與西海龍王之間,抵擋西海龍王一身壓迫陰霾及戾氣。
延維的聲音由他背後傳來,絲毫不見委婉,仍舊直率:
「那男人嘴裡直說『沒你我會死』,我不信天底下有什麼感情值得如此,於是我叫他死給我看看,讓我也開開眼界,失去某一個人,真的會完全活不下去?而拋棄他,移情別戀的那個女人,我追了過去,等在前方與她會合的另一個男人,三兩下就被我勾走了魂,瞧也不瞧那女人一眼,我要他叫那女人滾,他比狗更聽話,全盤照做呢。」
延維好誠實,全說了。口氣裡,充滿驕傲笑意,完全不懂西海龍王一身逆鱗直豎,說蘊含的怒意和殺氣。
「她只是口頭上教訓人,並沒有真正出手上海雲楨,她見過他們,不代表她是凶手。」狻猊卻很懂,懂伯父豎鱗突筋的模樣,一字一刀,殺了雲楨!」西海龍王咬牙,咬不住字句間的怒顫。
「你那時用了言靈嗎?」狻猊低聲問她。
「我不記得了……」這是實話,那時她太想好好睡一場,又被擾得微怒,加上言靈之於她,如同喝水呼吸般自然,有時未經大腦,脫口而出,有沒有挾帶言靈術力,她從不刻意拿捏。
她只叫雲楨死給她看,又不是叫雲楨立刻暴斃……是因為如此,雲楨才多拖過半年,在她陷入沉睡時死去?
她在無意之間,使出了言靈?
她並沒有想殺雲楨,是他自己不斷說著失去敏敏他會死,她又是氣又是好奇,才叫他死給她看,這——也有錯嗎?
「是你!原來就是你!」西海龍王「轟」地恢復原形。
龐大無比的鐵灰色巨龍,瞬間撐垮主廳,煙霧瀰漫了海的一角,如刀劍色澤般的龍鱗,片片散發著冷冽寒芒,龍顏獰狠,爪子重揮,朝向延維所站之處耙下,狻猊帶著她閃避,西海龍王震怒,轉向四海龍主咆哮:
「先前說好,她清白,老夫道歉賠罪」她認罪,他們不徇私袒護,現在你的好兒子抽搐阻擋,是想做什麼?!」
「呃……」四海龍王語塞,加上自兒時起,最怕這是二哥神情暴怒,每次二哥龍眸一瞪,他雙腿便不由自主抖幾下,越是怕,佯裝威嚴的聲音反倒越響亮:「給給給我拿下狻猊,不許他偏袒小瘋子!」
龍令一出,竟無人動作,龍王面子掛不住,也學二哥來一套大變身,以龍王原貌,換取人形所沒有的囂狂氣勢,龍嘯吼得翻海震天:「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將勞務抓起來!誰先到手,賞賜仙桃一盤!」
手足之情,不及一盤仙桃來得珍貴。
九龍之間,原本就洗好較量,眼前可以領命開打兼賺取獎賞的大好時機,誰放過誰白癡。
「我家蔘娃沒吃過仙桃,拿一盤回去給她嘗嘗,包準她眉開眼笑。」第一個出刀的而龍子睚眥,下手狠辣,刀刀直取狻猊而來,有了異性沒人性。
「我本欲上天界取仙桃,讓囡囡補補身子,她被『脫胎換骨』折騰得很虛弱。」六龍子負屭不準備想讓,掌心雙龍劍竄出,身如銀光,疾馳上前。有了異性沒人性第二位。
「我要吃仙桃!」九龍子貪食,一聽到仙桃二字,雙眼全晶亮起來,管它什麼兄友弟恭,全當成馬耳東風,閃邊去!
比九龍子身形更長數尺的大斧入手,揮舞起來虎虎生風。沒有異性也沒啥人性第三位。
「我老早就想跟老五打一場!」仙桃對死龍子的引誘,不如有機會與只喜動口、不喜動手的狻猊干架,更教他躍躍欲試!
大龍子雙掌展開,半透明的水箜篌入手,弦一動,極致悅耳又包含殺意,半點也沒有留情的意思。
三龍子手上武器奇形怪狀,不是刀,不是劍,也不像槍……在掌間旋轉旋轉,也旋出了一道鋒利銀光,將周身海流給一分為多。
七龍子八龍子動作最慢,搶輸幾名兄弟,也不放棄快快趕上。
龍,血脈裡,流著蠻戾好戰的野性。
主廳被西海龍王撐垮,正好拓寬戰場,方便龍子們淋漓廝殺。
一打一,有時間慢慢磨。
八打一,外加其他海域龍王子女跟著出手,狻猊課不認為自己英勇無敵,能和眾龍子打成平手或是取得全勝。
一面倒的局勢,早早看清並另作其他打算,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用紙人替身術快逃!」狻猊拉著延維,避開刀光劍影時,要她照做。
「可是紙人替身術只能跟我交換,你怎麼辦?」延維第一次在該逃跑時扭扭捏捏,換做以前,絕對二話不說,馬上施展。
現在,竟擔心她逃了以後,留下來的他,如何是好。
「我不會有事,那是我兄弟,不會殺了我。」狻猊帶著笑,輕鬆說道,握住銀煙管的手勁卻加重,紫眸定在兄弟們身上,眼底僅剩對峙的專注,而無笑意。
延維只看到一隻只噙著嗜血笑容的俊獰龍子,手握各式鋒利刀器,愉悅地衝殺過來——
不會殺了他,但會重傷他!
一隻只笑得那麼獰、那麼喜悅,他們會手下留情才有鬼!
「你先走,我就沒有後顧之憂,不會分心,你留在這裡,只會絆手絆腳,拖累我的反擊,害我被兄弟圍毆得更徹底。」兩人閃過二龍子的雷霆一刀,六龍子的凌厲攻勢接連補上,雙劍左右開弓,劍影翩翩,似猛鷹撲來,凜冽無情。
狻猊不單隻顧自己閃避,還得護著她躲,而大龍子的琴聲,比刀劍更難應付,琴聲無所不在,就算捂上耳,也捂蓋不掉它的穿透,琴聲讓聽者受縛,動作和反應都顯吃力,音律越優美,殺傷力越是強烈難擋。
她確實是累贅。
他說得對,有她在,他更綁手綁腳,她應該要明哲保身,先顧好自己再說。她說打不能打,要閃也閃不快,再者,西海龍王要逮的人是她,狻猊好歹是自家人,沒有立即危險,他的危險,只因為要扞護她,才會遭兄弟輪番追擊,她若離開現場,他們開打的理由消失,自然毋須自相殘殺。
留在這裡,不如先回樓子裡再作打算!
「好,我先走了。」撐住,多撐一下。延維衡量情況之後,做下決定,在「走」字還清晰可聞時,嬌影已經咻地不見蹤跡,原先所站之處,徒剩一張輕盈紙人飄落。
狻猊不用回頭,已知身後無人。
眾龍子對此情況感到錯愕,紛紛停下攻勢。
「那女人……拋下老五自己逃了?!」睚眥瞪大眸,對延維自私自利的行徑,一臉錯愕。「真是畜生一隻,留老五替她收拾善後?我家蔘娃就不會這樣,她只會往我身前站,妄想替我阻擋任何傷害。」
果然還是自家小蔘可愛討喜,做不來無恥私逃的事。
「五弟太不值了……」大龍子停下彈奏誰箜篌,悠揚琴聲乍止。「五弟,你先向二伯父認錯賠不是,為你掩護凶手逃離的行為道歉,並且,將她帶回二伯父認錯賠不是,為你掩護凶手逃離的行為道歉,並且,將她帶回二伯父面前領罰。」做兄長的,規勸弟弟盡早回頭是岸,別再錯下去。何況是為一個在危急時候,自己掉頭逃掉的惡劣女人。
狻猊輕啜著煙,什麼話也沒多說,嘴間那抹笑,是在慶幸延維平安逃掉。
延維的逃離,徹底讓西海龍王失控。
憤恨怒火,沸騰澎湃,翻江倒海地化為一道強大的鷙猛電光,由龍口噴吐而出,直擊狻猊洩憤,不管龍威甩去,會掃到其餘龍子,憤焰染紅一雙利眸,一心認定狻猊是幫凶,將對延維的弒子之恨,轉移到他身上!
「二哥手下留情——」龍主阻止不了西海龍王的盛怒,此時誰上前勸阻,都是自討苦吃,被牽連著一塊打。
狻猊沒躲開,口吐薄煙,形成煙霧屏障,要接下西海龍王這一擊。
「笨兒子!快閃!快閃呀!你父王我也擋不住這記電光炮——」龍主吼得太遲,電光筆直轟往狻猊,發出巨大爆裂聲,破瓦碎牆,在海水裡飛得四散。
龍骸城一角,垮了。
延維回到情侶退散樓,匆匆翻出一迭紙人,每一張都寫滿狻猊之名,為求萬無一失,有好幾張寫著「煙華」。
不受海水濕濡的紙人,散亂滿屋。
她來似風,去亦然,丟下最後一張紙人,她口裡吟咒,咻地又跑了。
她替狻猊也做了替身紙人,雖然沒附上狻猊的發或血,不確定效用相同,但如今無法多做思考,死馬當活馬醫!
現在只需趕回龍骸城,施出替身術,一塊帶走狻猊,留兩張替身小紙人,讓龍王們捶胸頓足去!
他還撐得住嗎?
等她,她馬上到!
留在龍骸城的那張小紙人,躺在凌亂碎瓦間,被厚厚一層砂塵覆蓋。當延維再度使出分身術,將自己和它做出更換,重新回到城裡主廳時,她灰著臉、土著臉,嗆得直咳嗽。
她坐起身,有東西由胸口滾下,落進滿地狼藉間,銀亮扎眼。
長長銀煙管,狻猊鮮少脫手的那一枝,據說,是他的一根龍肋。
延維瞪它,如同鬼魅般,瞪著它。
沿著它,往四下掃視,才驚覺龍骸城主廳已經消失無蹤。
這裡……是哪處亂葬崗嗎?大大小小的瓦塊,掉了滿地,有的較小較輕,還在上方海潮間載浮載沉,像輕盈的雪,慢慢、慢慢地飄旋著,不急於降落。
曾嵌滿貝珠的屋頂,只剩毫無遮蔽的一大片海空,灑進千年珊瑚樹的淡淡輝光,一顆顆飽滿貝珠,好似被誰蠻橫扯斷的項鏈,叮叮咚咚,圓珠撒亂了。
其中一顆碎裂的貝珠旁,她瞧見了修長好看的指,一動不動,在亂瓦碎玉掩埋下,看見那麼一小戳……
她認得它,它曾經多麼頑皮,多麼惡劣,在她身軀每一處作亂造反,撫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敏感地方,潛探於教人羞澀難耐的深處,勾弄甜蜜和澤潤,也曾輾轉來到她的唇,描繪著她的唇形,那指間,帶點香香的味道,是煙和檀木香息,交雜的味道……
「狻猊!」延維來不及站起,直接爬行,往那截手掌所在之處,努力搬開每一塊瓦礫,要把埋於亂石下的挖出來。
她太專注於眼前,完全忽略自己正背對著多大的危機--
直至後頸一痛,嫩膚被銳利龍爪刺穿,強大的扣握力道,將延維狠狠提起到半空,五爪間,腥血洶湧汩冒,和入潮洋裡,染開大片赤艷血色。
又痛又辣的知覺,本該佔滿她所有意識,可她此刻腦力閃過的,不是逃,不是跑,不是大聲嚷疼,而是碎瓦底下掩埋的人。
{禁咒蛇。」西海龍王喚出另一條深綠色的小蛇,順著他穿扣的龍爪爬去,纏繞延維細嫩頸子,蛇身收緊之際,西海龍王鬆開對她的箝制,讓她跌坐回地。
她脖上五個爪洞極深,血不停在冒,她連試圖探手去捂的打算都沒有,她匆匆搬開兩大塊的琉璃牆瓦,終於看見紫色衣角和黑髮長辮。
她挖到他了!
{狻猊!}
他受了傷,昏厥過去,她怎麼喊,怎麼拍,他都沒有反應。
對!帶他走!快帶他會樓子去療傷!
延維抱住他,立刻吟念紙人替身術--纏在脖上的禁咒蛇,利牙一咧,迅速咬向她的咽喉,她重重一顫,美眸瞠圓,深陷喉頭的蛇牙,像要鑽到身體最深處,注入火熱且炙熱的毒液,讓吐出一字的紅唇,瞬間退去血色,麻痛得無法控制,她硬想擠出第二字,咒術卻梗凝不動。
{沒想到你又自投羅網……逃了,還敢回來。}
西海龍王已恢復人形,滿身龍鱗沒有斂去,依舊佈滿手臉,模樣猛獰可怕。
延維心急吶喊,每次喉頭一滾動,都換來禁咒蛇的咬。
{不想多吃皮肉痛,就別再妄想動用咒術,禁咒蛇對於一般言語無害,但想唸咒,它便會撲咬,太多的蛇毒,仍舊會致命,我並不想……}西海龍王一把揪住她的長髮,滿掌的青絲糾結,扯疼她頭皮的力勁,硬逼著她仰頭看他,他冷顏斂笑,聲音冰冷:「讓你死得如此輕鬆。
「二哥,你對她要殺要剮沒關係……她她她她抱著我兒子當人質呀!」龍主完全沒想替延維求情,可是倒在她懷裡那一位可不一樣,是寶貝兒子吶,被自家二哥打成半死不活還不夠慘嗎?!要趕快將他帶離戰局療傷才是呀!
西海龍王雖對狻猊的諸多舉動不滿,但元凶自己折返,他毋須遷怒於侄兒。
長臂一撈,由延維手中奪走狻猊,拋回給龍主,龍主急忙接住重傷的兒子,滿腹想數落不自量力的教訓話語--全龍族裡誰不知道,西海龍王最是彪悍,敢跟他正面槓上的笨蛋不多,尤其是怒火旺旺的他--末了,也只化為一聲歎息。
龍主鬆了口氣,延維也是。
天底下沒有哪處地方,會比雙親羽翼中更加安全。
尤其看見龍主立刻施法替狻猊治療,她甚至流露出淺笑。
「與其擔心別人,不如多擔心自己。」西海龍王冷著嗓,蠻橫揪扯她的長髮,逼她將目光從狻猊身上,挪到他怒顏間。
那是一張佈滿仇恨的臉,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的臉。
「我沒有刻意要殺你兒子。」她說,並非解釋,而是陳述。禁咒蛇不妨礙他說話,沒有術力的言語,策動不了禁咒蛇的殺意,試試它咬破的密密牙洞,隨著她開口,又熱,又疼痛。
「他卻如你所願……死給你看。」
「我從不用言靈殺人。」她是會濫用言靈,做些教人發指之事沒錯,但從不輕易以「死}或「暴斃」這類字眼取命,她對殺戮和血腥,並無偏好。
「現在想脫罪,太遲了,你很怕我會一掌擊斃你?」他認為她貪生怕死,才想狡辯。
「……」延維只是看著西海龍王。
「殺你,不過是讓你疼一下的功夫罷了,並不能讓你明白,失去兒女對雙親是件多麼殘忍,多麼痛的事。」西海龍王眉心中央,堆棧出深刻且猙獰的蹙痕。
而後,突兀地,他笑了,虞假,陰狠的那一種笑法。
「老夫不會輕易殺你,老夫要你死得比雲楨更疼更淒慘,他的心,碎得像攤爛泥,你的心,也別想完整無缺」他的魂,散得半絲不存,你的魂,同樣得比照辦理……折磨你,只是表面在痛,折磨你心愛的人,效果將全然不同,像我此時的感受一樣,你拿刀砍我殺我,亦不及你殺害我兒,更教我痛苦難熬。」
他扯著延維的發,將她硬提到面前,怒焰噴吐在她臉上,讓她清楚知道,他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挾帶了多大的炙恨火焰,想把她燒得屍骨無存。
「拿窺心鏡來。」西海龍王知道,龍骸城裡有件寶物,能照穿一個人潛藏於內心深處的真實秘密,即便嘴上再三否認,鏡裡卻會將她最珍視、最想保護的東西,忠誠顯現。
「去,去取,快去取」龍主吩咐魚婢照辦。現在城裡,生氣的人最大。
等候取鏡的片刻時間,破廳裡,氛圍凝重。
「我沒有心愛的人,我心裡,誰也沒有,你只能殺我一個人洩恨。」延維口氣僵硬。這幾句話,是說服他,亦在說服她自己。
「有或沒有,窺心鏡一照,你想藏都藏不住。」
龍主試圖插嘴,手上的療傷法術也沒有中斷:
「呃,二哥,這不太公平,倒霉被她愛上,卻壓根不愛她的人,萬一照在窺心境上,那--」對啦!他就是擔心窺心鏡裡會照出他家兒子呀呀呀……
「算那人歹運,就像雲楨歹運遇上她。」西海龍王不留情面道。即便窺心鏡裡照出天帝老子,他照樣會殺上天界去。
延維雙拳掄得死緊,身軀因為禁咒蛇的毒液,正逐漸失力。
每一次吞咽津液,都覺得辣痛,蛇軀纏得太紮實,幾乎要奪去呼吸,腦袋是昏沉的、脹痛的,她勉強維持理智,她知道窺心鏡……她收藏的書籍裡,提及過這件珍物。
窺心鏡,照心不照人,它是誠實之鏡,照出私慾貪婪黑暗一面,以及--
不能說、不想說的,秘密。
她認為,她的心,是空的,或者,是黑鴉鴉一片。
她可以理直氣壯告訴西海龍王:我、誰、都、不、愛!
若他想找出她最愛的人,用以折磨她心愛之人,來代替折磨她,那麼,西海龍王這個想法,只能落空。
她愛的阿娘已經死去,他折磨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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