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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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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3 12:37:38
三十四歲生日隨筆——森林



    1、

    我偶爾回想過去的畫麵。

    若將時間放置於我的小學階段,那常常會是暑假裏的晴天,我躺在出租屋二樓鋪有涼席的床上,對著大大的長有鐵鏽的窗戶,窗戶外有飄著雲朵的天空,夏日裏白雲如絮,我仰著頭看一片一片的雲,幻想著他們是一隻隻變化的生物,在上演著怎樣的故事,然後會在這樣的想象裏緩緩睡去。

    窗戶的外頭有一顆大樹,大樹過去有一堵牆,在牆的那頭是一個養豬場與它所帶的巨大的化糞池,夏日裏偶爾會飄來難聞的氣味。但在回憶裏沒有氣味,隻有風吹進屋子裏的感覺。

    記憶會因為這風而變得涼爽,我躺在床上,一本一本地看完了從朋友那裏借來的書:看完了三毛,看完了《哈爾羅傑曆險記》,看完了《家》、《春》、《秋》,看完了高爾基的《童年》……

    初中常常是要上學的夏日的午後。如果說小學時的記憶伴隨著天空與風的湛藍,初中則總是化為日光與泥土小道的金黃色,我住在爺爺奶奶的房子裏,水泥的四壁,天花板上轉動著風扇,客廳裏有立櫃、角櫃、桌椅、沙發、茶幾、電視機,一側的牆上貼著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進入下一個房間,有放置熱水壺、涼水壺、相框以及各種小物件的壁櫃……

    時間是一點四十五,吃過了午飯,電視裏傳來cctv5《從頭再來中國足球這些年》的節目聲音。有一段時間我執著於聽完這個節目的片尾曲再去上學,我至今記得那首歌的歌詞:相見多年相伴多年一天天一天天,相識昨天相約明天一年年一年年,你永遠是我注視的容顏,我的世界為你留住春天……

    仔細回想起來,那似乎是九八年世界杯,我對足球的熱度僅止於那時,更喜歡的或許是這首歌,但聽完歌可能就得遲到了,爺爺正午睡,奶奶從裏間走出來問我為什麼還不去上學,我放下這首歌的最後幾句衝出房門,狂奔在正午的上學道路上。

    爺爺早已去世,記憶裏是二十年前的奶奶。奶奶如今八十六歲了,昨天的上午,她提著一袋東西走了兩裏路過來看我,說:“明天你生日,你爸媽讓我別吵你,我拿點土雞蛋來給你。”袋子裏有一包核桃粉,兩盒在超市裏買的雞蛋,一隻豬肚子,後來我牽著狗狗,陪著奶奶走回去,在家裏吃了頓飯,爸媽和奶奶說起了五一去靖港和橘子洲頭玩的事情。

    奶奶的身體如今還健康,隻是患有腦萎縮,一直得吃藥,爺爺過世後她一直很孤單,有時候會擔心我沒有錢用的事情,然後也擔心弟弟的工作和前途,她常常想回到以前住的地方,但那邊已經沒有朋友和親人了,八十多歲以後,便很難再做長途的旅行。

    我也有多年不過生日了,如果可能,我最渴望在生日的那天獲得的禮物是好好睡一覺。

    但其實無法成眠。

    2、

    高中的畫麵是什麼呢?

    高中是陰天裏的中午和下午,我從學校裏出來,一邊是租書店,一邊是網吧。從校門出來的人流如織,我計算著口袋裏不多的錢,去吃一點點東西,然後租書看,我看完了學校附近四五個書店裏所有的書,後來又學會在網上看書。

    那時候爺爺去世了,弟弟的病情時好時壞,家裏賣了所有可以賣的東西,我也常常餓肚子,我偶爾回首高中時留下的不多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一張桀驁的冷硬的臉,我不喜歡這些照片,因為其實付不起拿照片的錢。

    高中過後,我便不再讀書了,打工的時間有兩到三年,但在我的記憶裏總是很短暫。我能記得在佛山郊外的高速路,路的一邊是陶瓷廠,另一邊是小小的村莊,青灰的夜空中綴著星星的淩晨,我從出租屋裏走出來,到隻有四台電腦的小網吧裏開始寫下工作時想到的劇情。

    那就是《異域求生日記》。

    此後十多年,便是在封閉的房間裏不斷進行的漫長寫作,這期間經曆了一些事情,交了一些朋友,看了一些地方,並沒有牢固的記憶,轉眼間,就到現在了。

    如今我三十四歲,這是個奇怪的年齡段。

    三十四歲往前三十三,再往前三十二……數字固然清楚明白,在這之前,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剛剛離開二十歲的年輕人,但在意識到三十四這個數字的時候,我一直覺得該作為自身主體的二十年代驀然而逝。

    就像是在眨眼之間,成為了中年人。

    3、

    回首過去的一年,眾多的事情其實沒有讓我心裏起太大的波瀾,很多的事在我看來都不值得記下,但相對於我的整個二十年代,過去的一年,或許我出門得最多:我參加了一些活動,加入了幾個協會,獲得了兩個獎項,甚至於贅婿賣出了版權……但事實上我已經回憶不起當時的感覺,或許當時我是開心的,如今想來,除了疲倦,許多時候卻又空無一物。

    去年的五月跟妻子舉行了婚禮,婚禮屬於補辦,在我看來隻屬過場,但婚禮的前一晚,還是認真準備了求婚詞我不知道別的婚禮上的求婚有多麼的熱情洋溢我在求婚詞裏說:“……生活非常艱難,但如果兩個人一起努力,或許有一天,我們能與它取得諒解。”

    我一開始想說:“有一天我們會打敗它。”但事實上我們無法打敗它,或許最好的結果,也隻是取得諒解,不必相互憎恨了。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長久以來,我都在憎恨著我的生活,殫精竭慮地想要打敗它。

    我究竟是如何變成三十四歲的自己的呢?我捕捉不到具體的過程,隻能看見各種各樣的特征:我有了脂肪肝,膽結石那是早兩年去醫院體檢忽然發現的。我掉了不少頭發那是二十五歲時不斷煎熬的結果,這件事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經提及,這裏不再複述。

    我在上頭說起生日的時候想睡覺,那不是矯情,我已經多年沒有過安穩的睡眠了。回想起來,在我二十多歲的前半段,我時常日夜顛倒、沒日沒夜地寫書,有時候我寫得非常疲倦了,就蒙頭大睡一覺,我會一直睡十四個小時甚至十八個小時,醒來之後整個人搖搖晃晃的,我就去洗個澡,之後就精神抖擻地回到這個世界。

    我已經不知多久沒有體驗過無夢的睡眠是怎樣的感覺了。在極端用腦的情況下,我每一天經曆的都是最淺層的睡眠,各種各樣的夢會一直持續,十二點寫完,淩晨三點閉上眼睛,早上八點多又不自覺地醒來了。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渴望著文學女神有一天對我的垂青,我的腦子很好用,但從來寫不好文章,那就隻好一直想一直想,有一天我終於找到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方法,我集中最大的精神去看它,到得如今,我已經知道如何更加清晰地去看到這些東西,但同時,那就像是觀音娘娘給至尊寶戴上的金箍……

    想要獲得什麼,我們總是得付出更多。

    4、

    意識到自己三十四歲的那一天,是今年四月間的一個晚上,那時候我說要挑戰二十更,有一天晚上寫了半章,覺得第二天可以寫完,於是發了單章預告,第二天又推翻了,我又發了個單章,說推遲一天。

    當天晚上我整個人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因為食言了。

    寫文的這些年裏,很多人說香蕉的心理素質多麼多麼的好,從來可以不把讀者當一回事。其實在我而言,我也想當一個實誠的、守信的乃至於受歡迎的長袖善舞的人,但實際上,那隻是做不到而已,書是最重要的,讀者其次,而後或許是我,在書麵前,我的誠信、我的形象其實都微不足道。

    但該感受到的東西,其實一點都不會少。

    我在十二點發了空窗的單章,在床上輾轉到淩晨四點,妻子估計被我吵得夠嗆,我幹脆抱著床被子走到隔壁的書房裏去,躺在看書的沙發椅上,但還是睡不著。

    我透過落地窗看夜裏的望城,滿街的路燈都在亮,樓下是一個正在施工的工地,巨大的白熾燈對著天空,亮得晃眼。但所有的視野裏都沒有人,大家都已經睡了。

    這個時候我已經很難熬夜,這會讓我整個第二天都打不起精神,可我為什麼就睡不著呢?我想起以前那個可以睡十八個小時的自己,又一路往前想過去,高中、初中、小學……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腦筋急轉彎,題目是這樣的:“一個人走進森林,最多能走多遠?”

    答案是:森林的一半。

    ……

    那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了呢?可能是二十多年前了。我第一次參加班級舉行的春遊,陰天,同學們坐著大巴車從學校來到郊區,當時的好朋友帶了一根火腿腸,分了半根給我,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吃到那麼好吃的東西。春遊當中,我作為學習委員,將早已準備好的、抄寫了各種問題的紙條扔進草叢裏,同學們撿到問題,過來回答正確,就能夠獲得各種小獎品。

    那些題目都是我從家裏的腦筋急轉彎書裏抄下來的,其他的題目我如今都忘記了,隻有那一道題,這麼多年我始終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人走進森林,最多能走多遠?

    森林的一半。

    為什麼:因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這道題是作者的小聰明,根本不成立,那隻是一種膚淺的話術,或許也是因此,我始終糾結於這個問題、這個答案。但就在我接近三十四歲,煩躁而又失眠的那一夜,這道題忽然竄進我的腦海裏,就像是在拚命地敲打我,讓我理解它。

    因為剩下的一半,你都在走出森林。

    ……

    我像是挨了一錘,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回到床上,才慢慢的睡過去。

    5、

    我曾經在書裏反複地寫到光陰的重量,但真正讓我深刻理解到那種重量的,或許還是在一個月前的那個晚上。

    我忽然明白我曾經失去了多少東西,多少的可能性,我在埋頭寫作的過程裏,忽然就變成了三十四歲的中年人。這一過程,終究已經無可追訴了。

    我尚不足以對這些東西詳述些什麼,在此後的一個月裏,我想,如果每個人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出森林,那或許也並非是消極的東西,那讓我腦海裏的那些畫麵如此的有意義,讓我眼前的東西如此的有意義。

    隻是令人傷感。

    我尚未跟這個世界取得諒解,那想必也將是極其複雜的工作。

    幾天之後接受了一次網絡采訪,記者問:寫作中遇到的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我回答說:每一天都痛苦,每一天都有需要彌補的問題,能夠解決問題就很輕鬆,但新的問題必然層出不窮。我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行雲流水般的文筆,能夠輕輕鬆鬆就寫出完美的文章,但這幾年我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我隻能接受這種痛苦,而後在慢慢解決它的過程裏,尋求與之對應的滿足。

    我想,我終究會享受這樣的痛苦到五十歲我以前曾經多次說過,我將寫到五十歲,那時候我還沒想到這一個年齡會如此的接近。區區十六年而已,或許在埋頭伏案的一瞬間,一切都霎然而逝。

    珍惜眼前吧,諸位若是曾經能一睡十八個小時的我,想必不會明白他後來將會受到的困擾,正如走入森林的我們,不會理解腳下路程的珍貴。

    6、

    去年的下半年,去了杭州。

    從杭州回來的高鐵上,坐在前排的有一對老夫妻,他們放低了椅子的靠背躺在那裏,老婦人一直將上半身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丈夫則順手摟著她,兩人對著窗外的景色指指點點。

    我看得有趣,留下了照片。

    妻子坐在我旁邊,半年的時間一直在養身體,體重一度達到四十三公斤。她跟我說,有一條小狗狗,她決定買下來,我說好啊,你做好準備養就行。

    不久之後,我們養下了一隻邊牧,作為最聰明也最需要運動的狗狗之一,它一度將這個家折騰得雞飛狗跳。

    去年年關之前,我割電腦紮帶的時候,一刀捅在自己手上,此後過了半個月才好。

    大年初二,邊牧小熊從汽車的後座窗口跳了出去,後腿被帶了一下,就此骨折,此後幾乎折騰了近兩個月,腿傷剛好,又患了冠狀病毒、球蟲等各種毛病,當然,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三月開始裝修,四月裏,妻子開了一家小花店,每天過去包花,我偶爾去坐坐。

    狗狗痊愈之後,又開始每天帶它出門,我的肚子已經小了一圈,比之曾經最胖的時候,眼下已經好得多了,隻是仍有雙下巴,早幾天被妻子說起來。

    四月過去,五月又來了,天氣漸好起來,我不會開車,家裏的高爾夫是妻子在用。她每天去包花,晚上回來,偶爾很累,我騎著電動摩托車,她坐在後座,我們又開始在夜晚沿著望城的街道兜風。

    剛開始有電動車的時候,我們每天每天坐著電動車在望城的大街小巷轉,許多地方都已經去過,不過到得今年,又有幾條新路開通。

    我們熟悉的東西,正在漸漸變化。

    我曾經說起的像是有湖邊別墅的那個公園,草木漸深了,有時候走過去,林蔭深邃落葉滿地,儼如走在設施陳舊的樹林裏,太晚的時候,我們便不再進去。

    我們發現了幾處新的公園或是野地,常常沒有人,偶爾我們帶著狗狗過來,近一點是在新修的政府公園裏,遠一點會到望城的河邊,水壩一旁巨大的船閘附近有大片大片的野地,亦有修建了多年卻無人光顧的步道,一路走去儼如新奇的探險。步道旁邊有荒廢的、足夠舉辦婚禮的木架子,木架子邊,茂密的紫藤花從樹幹上垂落而下,在黃昏之中,顯得格外幽靜。

    望城的一家學校修建了新的校區,遠遠看去,一排一排的教學樓宿舍樓儼如俄羅斯風格的華麗城堡,我跟妻子偶爾坐電動車轉悠過去,不由得嘖嘖感歎,若是在這裏上學,想必能談一場好好的戀愛。

    老學校旁邊的商業街被拆掉了,妻子曾經喜歡光顧的彭氏鹵味再也找不見蹤影,我們幾次駐足街口,無奈回返。而更多新的店鋪、飯館開在了望城的街頭,放眼望去,無不門麵光鮮,燈火通明。

    這個世界或許將一直這樣更新換代、推陳出新。

    狗狗七個月大了,每天都變得更有活力,在某些方麵,也變得更為聽話起來。

    我每天聽著音樂出門遛狗,點開的第一首音樂,常常是小柯的《輕輕的放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句歌詞是這樣的:

    麵對歲月不息,誰能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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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一章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裏歎零丁(中)




    東方的天際漸漸吐出魚肚的白色,淩晨過去,白天到來,巨大的艦隊往南而行,天空中時有海鳥飛過,登上船舷。

    龍船的上方,宮人門焚起檀香,驅散海上的濕氣與魚腥,偶爾還有舒緩的樂聲響起。

    走過樓船的廊道,秦檜攔下了太醫褚浩,向他詢問起陛下的身體狀況,褚浩低聲地陳述了一番,兩人各有難色。

    詢問過後,秦檜去往周雍休臥的船艙,遠遠的也就看到了在外頭等待的妃子、宮娥。這些女子在後宮之中原就隻是玩物,驟然病倒之後,為周雍所信任者也不多了,有的擔憂著自己未來的狀況,便時常過來等待,希望能有個進去伺候周雍的機會。秦檜過來行禮後稍稍詢問,便知道周佩在先前已經進去了。

    後宮之中多是個性柔弱的女子,在一路曆練,積威十年的周佩麵前表露不出任何怨氣來,但私下裏多少還有些敢怒不敢言。周雍身體稍稍恢複一些,周佩便時常過來照顧他,她與父親之間也並不多說話,隻是稍稍為父親擦洗一下,喂他喝粥喝藥。

    周雍的腦子已有些糊塗,一時間為岸上君武的境況垂淚,想要昭告天下,讓位於太子;一時間又為群臣的話語而迷惑,自己尚有壽數,自己活著,武朝仍存,若讓位於太子,江寧一破,武朝就真的沒有了……如此糾結中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偶爾開口與周佩說起這些事,希望女兒表態,但周佩也隻悲憫地看著他,待周雍問得緊了,就簡簡單單地說:“不要去難為那些大人了。”周雍聽不懂女兒話中何指,想一想,便又糊塗了起來。

    周雍身邊的這些事情,秦檜大抵有所知曉,見周佩在裏頭服侍,他便悄悄告辭,靜靜地離去,妃子們操心著自己的將來,對這位老人的離開,也並不在意。

    回到自己所在的中層艙室,偶爾便有人過來拜訪。

    周雍倒下之後,小朝廷開了幾次會,間中又歇了幾日,正式場合的表態也都變成了私下的拜訪。過來的官員提起陸上形式,提及周雍想要讓位的意思,多有難色。

    “……太子雖然武勇,乃天下之福,但江寧局勢如此,也不知接下來會變成怎樣。我輩阻止陛下,也實在是迫不得已,隻是陛下的身體,秦大人有沒有去問過太醫……”

    “陛下正值勇武開拓之年,身體偶有小恙,太醫說不久便會恢複過來,不必擔心。陸上局勢,令人感慨……”

    “……聽說太湖艦隊已降了金狗,可能就要追到海上來,胡孫明無恥小人,遲早遭天下千千萬萬人的唾棄……”

    “太湖的船隊在先前與女真人的作戰中折損許多,而且無論兵將武備,都比不得龍船船隊這般精銳。相信天佑我武朝,終不會有什麼事情的……”

    “……倒是船上的事情,秦大人可要當心了,長公主殿下性格剛烈,擄她上船,最開始是秦大人的主意,她如今與陛下關係漸複,說句不好聽的,疏不間親哪,秦大人……”

    “長公主乃天家子女,十年來經營臨安,氣度心胸,皆非一般人可比,你我不可如此揣度貴人之事……”

    “……下官也隻是隨口提及,小人度君子之腹……孟浪了,見諒,見諒……”

    官員們來來去去,初時武朝的天下千萬裏般廣闊,此時隻剩下龍船艦隊的方寸之地,可說者反反複複,變得雷同起來。幾日時間,秦檜的情緒尚看不出波動來,到得這日傍晚,他拿來紙筆,開始寫折子,老妻過來喚他吃飯時,他仍在舉筆沉思、斟酌言辭。

    “聽說陛下身體不好,其餘大人都不再議事,你寫折子,不怕到不了陛下那裏啊……”老妻微感疑惑,提了一句。

    秦檜神色肅穆,點了點頭:“雖然如此,但天下仍有大事不得不言,江寧太子勇武剛毅,令我等慚愧哪……船上的大臣們,畏畏縮縮……我隻得出來,勸說陛下盡早讓位於太子才行。”

    “你們前幾日,不還是勸著陛下,不要讓位嗎?”

    “……是我想岔了。”

    秦檜如此說著,臉上閃過毅然之色。

    不久,折子便被遞上去了。

    ……

    海天遼闊,船隊飄在海上,每日裏都是雷同的景色。風雲流過,海鳥來去間,這一年的中秋也終於到了。

    周雍的身體稍稍有了些起色,在眾人的慫恿下,龍船張燈結彩,宮人們將大床搬到了龍船的主艙裏,妃子宮娥們練習了各種節目準備熱鬧一場,為病中的周雍衝喜。

    這天入夜後,天上浮動著流雲,月色朦朦朧朧、時隱時現,巨大的龍船上燈火通明,樂聲響起,巨大的宴會已經開始了,部分大臣與其家屬被邀請參加了這場宴會,周雍坐在大大的床上,看著船艙裏去的節目,精神微微有了起色。

    戌時三刻,周佩離開了龍船的主艙,沿著長長的艙道,朝著船隻的後方行去。這是在龍船的中上層,轉過幾個小彎,走下樓梯,附近的侍衛漸少,通道的尾端是一處無人的觀景艙室,上頭有不小的平台,專供貴人們看海讀書使用。

    這十年間,龍船大多數時候都泊在錢塘江的碼頭上,翻修裝點間,華而不實的地方不少。到了海上,這平台上的許多東西都被收走,隻有幾個架子、箱子、茶幾等物,被木楔子固定了,等待著人們在風平浪靜時使用,此時,月光隱晦,兩隻小小的燈籠在海風裏輕輕搖晃。

    周佩進來之後,有一道身影在燈火裏走出來,向她行禮參見,燈光裏閃過誠懇而又卑微的老臣子的臉,周佩拿出袖中的紙條:“我先前怎樣也想不到,秦大人竟會為此事召我過來。”

    秦檜的臉上閃過深深的愧疚之色,拱手躬身:“船上的大人們,皆不同意老朽的提議,為免隔牆有耳,不得已私見殿下,陳說此事……而今天下局勢危殆,江寧不知還能撐上多久,太子英武,我武朝若欲再興,不可失了太子,陛下必得讓位,助太子一臂之力……”

    周佩神情漠然:“早幾日你亦阻止父皇退位,今日倒是私下裏召我過來,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你心中存的,到底是怎樣的壞心?”

    “殿下明鑒,老臣一生行事,多有算計之處,早些年受了秦嗣源秦老大人的影響,是希望事情能夠有所結果。早幾日猝然聽說陸上之事,群臣嘩然,老臣心中亦有些搖擺,拿不定主意,眾人還在議論,陛下體力便已不支……到這幾日,老臣想通了事情,然船上群臣想法搖擺,陛下仍在臥病,老臣遞了折子,但恐陛下尚未看見。”

    “……本宮知道你的折子。”

    “那殿下必會明白老臣的心事。”秦檜又躬身行了一禮,“此事關係重大,不容再拖,老臣的折子遞不上去,便曾想過,今夜或者明天,麵見陛下力陳此事,縱然此後被百官指責,亦不後悔。但在此之前,老臣尚有一事不明,不得不詳詢殿下……”

    周佩看著他,秦檜深吸了一口氣。

    “請殿下恕老臣心思卑鄙,隻因此生見過太多事情,若大事不成,老臣死不足惜,但天下危矣,生民何辜……這幾日以來,老臣最想不通的一件事,便是殿下的心思。殿下與陛下兩相諒解,而今局麵上,亦隻有殿下,是陛下最為相信之人,但讓位之事,殿下在陛下麵前,卻是半句都未有提起,老臣想不通殿下的心思,卻明白一點,若殿下支持陛下讓位,則此事可成,若殿下不欲此事發生,老臣即便死在陛下麵前,恐怕此事仍是空談。故老臣不得不先與殿下陳說厲害……”

    海風吹進來,嗚嗚的響,秦檜拱著雙手,身子俯得低低的。周佩沒有說話,麵上顯出悲傷與不屑的神情,走向前方,不屑於看他:“做事之前,先揣摩上意,這便是……你們這些小人辦事的方法。”

    “老臣已知錯了,但身在官場,動輒肩負千萬的性命,老臣難以承受……隻有這最後一件事,老臣心意拳拳,隻欲將它辦成,為我武朝留下些許希望……”

    秦檜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額頭低伏:“自陸上消息傳來,這幾日老臣皆來此處,朝後方觀望,那海天相接之處,便是臨安、江寧所在的方向。殿下,老臣知道,我等棄臨安而去的罪大惡極,就在那邊,太子殿下在這等局勢中,仍舊帶著二十餘萬人在江寧死戰,相比之下,老臣萬死”

    他的額頭磕在甲板上,話語之中帶著巨大的感染力,周佩望著那遠方,目光迷離起來。

    “太子殿下的勇武,讓老臣想起西南寧毅寫過的一首詩,蜀國國滅之時,眾人皆降曹操,唯北地王劉諶寧死不降,黑旗小蒼河一戰,寧毅寫下詩詞給金人,曰:君臣甘屈膝,一子獨悲傷。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損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蒼。凜凜人如在,誰雲漢已亡……”

    秦檜的話語之中微帶泣聲,不疾不徐之中帶著無比的鄭重,平台之上有風聲嗚咽起來,燈籠在輕輕地搖。秦檜的身影在後方悄然站了起來,口中的泣音未有半點的波動與停頓。

    “壯哉我太子……”

    他的腳下陡然發力,朝著前方的周佩衝了過去。

    周佩回過頭來,眼中正有淚水閃過,秦檜已經使出最大的力量,將推向露台下方!

    周佩的雙腳離開了地麵,滿頭的長發,飛散在海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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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4 20:26:59
第八六二章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裏歎零丁(下)



    海風嗚咽,燈火搖晃,昏暗的小平台上,兩道身影陡然衝過丈餘的距離,撞在平台邊緣並不高的欄杆上。

    秦檜的喉間發出“嗬”的沉悶聲響,還在不斷用力前推,他瞪大了眼睛,眼中全是血絲,周佩單薄的身影就要被推下去,滿頭的長發飛舞在夜風之中,她頭上的簪子,此時紮在了秦檜的臉上,一直紮穿了老人的口腔,此時半截簪子露出在他的左臉上,半截鋒銳刺出右邊,血腥的氣息漸漸的彌散開來,令他的整個神情,顯得格外詭異。

    就在方才,秦檜衝上來的那一刻,周佩轉過身拔起了頭上的金屬發簪,朝著對方的頭上用力地捅了下去。簪子捅穿了秦檜的臉,老人心中恐怕也是驚駭萬分,但他沒有絲毫的停頓,甚至都沒有發出任何的喊聲,他將周佩猛地撞到欄杆邊上,雙手朝著周佩的脖子上掐了過去。

    周佩奮力掙紮,她踢了秦檜兩腳,一隻手抓住欄杆,一隻手開始掰自己脖子上的那雙手,秦檜橘皮般的老臉上露著半隻簪子,原本端方正氣的一張臉在此時的光芒裏顯得格外詭異,他的口中發出“嗬嗬嗬嗬”的忍痛聲。

    龍船前方,燈火通明的夜宴還在進行,絲竹之聲隱隱約約的從那邊傳過來,而在後方的海風中,月亮從雲端後露出的半張臉逐漸隱沒了,似乎是在為這裏發生的事情感到痛心。烏雲籠罩在海上。

    長發在風中飛舞,周佩的力氣漸弱,她兩隻手都伸上來,抓住了秦檜的手,眼睛卻逐漸地翻向了上方。老人目光通紅,臉上有鮮血飆出,縱然已經老邁,他此時扼住周佩脖子的雙手依然堅定無比——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這麼多年來,他一切一切的謀算都是基於君王的權力之上,如果君武與周佩能夠認識到他的價值,以他為師,他不會退而求其次地投向周雍。

    如果周雍是個強有力的皇帝,采納了他的許多看法,武朝不會落到今天的這個地步。

    若非武朝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不會向周雍做出壯士斷腕,引金國、黑旗兩方火拚的計劃。

    他已經提出了這樣的計劃,武朝需要時間、需要耐心去等待,靜靜地等著兩虎相爭的結果出現,即便弱小、即便承受再大的苦難,也必須隱忍以待。

    可周雍要死了!

    這是他怎樣都不曾料到的結局,周雍一死,短視的公主與太子必然恨死了自己,要發動清算。自己死不足惜,可自己對武朝的謀劃,對將來振興的計算,都要就此落空——武朝千千萬萬的黎民都在等待的希望,不能就此落空!

    “嗬嗬嗬嗬嗬——”

    劇烈的疼痛中,老人的口中血液於唾沫混在了一起,從猙獰的口中飛出,他用力扼住周佩的喉嚨,將她朝著平台外的海上推去!

    好在公主曾經投海自盡,隻要她在周雍過世之前再度投海,江寧的太子殿下不論生死,朝廷的大義,終究能夠掌握在自己的一邊。

    周佩的意識逐漸迷離,陡然間,似乎有什麼聲音傳過來。

    小平台外的門被打開了,有人跑進來,微微錯愕之後衝了過來,那是一道相對纖瘦的身影,她過來,抓住了秦檜的手,試圖往外掰開:“你幹什麼——”卻是趙小鬆。

    她的話才說到一半,目光之中秦檜扭過臉來,趙小鬆看到了些許光芒中那張猙獰的插著簪子泛著血沫的臉,被嚇了一跳,但她手上未停,又抱住周佩的腰將她往回拉,秦檜騰出一隻手一巴掌打在趙小鬆的臉上,隨後又踢了她一腳,趙小鬆踉蹌兩下,隻是毫不撒手。

    秦檜一隻手離開脖子,周佩的意識便漸漸的恢複,她抱住秦檜的手,用力掙紮著往回靠,趙小鬆也拉著她的腰給了她力量,待到力氣漸漸回來,她朝著秦檜的手上一口咬了下去,秦檜吃痛縮回來,周佩捂著脖子踉蹌兩步逃離欄杆,秦檜抓過來,趙小鬆撲過去死命抱住了他的腰,隻是連連喊叫:“公主快跑,公主快跑……”

    秦檜揪住她的頭發,朝她頭上用力撕打,將這昏暗的平台邊上化作一幕詭異的剪影,周佩長發淩亂,直起身子頭也不回地朝裏頭走,她朝著小房屋裏的架子上過去,試圖打開和翻找上頭的盒子、箱子。

    後方穿來“嗬”的一聲猶如猛獸的低吼,猙獰的老人在夜風中陡然拔出了臉上的發簪,照著趙小鬆的背上紮了下去,隻聽“啊”的一聲慘叫,少女的肩頭被刺中,摔倒在地上。

    晦暗的光芒裏,風聲急驟,秦檜的下半張臉上全都是鮮血,他通紅著眼睛,朝裏頭周佩這邊走過來,雙手顫抖著朝自己腰間摸索,他拿出一把匕首來,搖搖晃晃地走向周佩,周佩打開的那些木盒裏,全是無用的紙筆。

    “……為了……這天下……你們這些……無知……”

    他的雙目通紅,口中在發出奇怪的聲音,周佩抓起一隻盒子裏的硯台,回過頭砰的一聲揮在了他的頭上。

    秦檜踉蹌兩步,倒在了地上,他額頭流血,腦袋嗡嗡作響,不知什麼時候,在地上翻了一下,試圖爬起來。

    “救命啊……救命啊……”

    這個時候,趙小鬆正在地上哭,周佩提著硯台走到秦檜的身邊,長發披散下來,目光之中是猶如寒冰一般的冷冽,她照著秦檜仍下意識握著匕首的手臂上砸了下去。

    她連日以來心力交瘁,體質虛弱,力量也並不大,連續砸了兩下,秦檜放開了匕首,手臂卻沒有斷,周佩又是砰的一聲砸在他的頭頂上。昏暗的光芒裏,少女的哭聲中,周佩眼中的淚掉下來,她將那硯台一下一下地照著老人的頭上砸下去,秦檜還在地上爬,不一會兒,已是滿頭的血汙。

    聽到動靜的侍衛已經朝這邊跑了過來,衝進門裏,都被這血腥而詭異的一幕給驚呆了,秦檜爬在地上的麵目已經扭曲,還在微微的動,周佩就拿著硯台往他頭上、臉上砸下去。見到衛兵進來,她扔掉了硯台,徑直走過去,拔出了對方腰間的長刀。

    她提著長刀轉身回來,秦檜趴在地上,已經完全不會動了,地板上拖出長達半丈的血汙。周佩的目光冷硬,眼淚卻又在流,露台那邊趙小鬆嚶嚶嚶的抽泣不停。

    周佩愣了半響,垂下刀鋒,道:“救人。”

    龍船前方的歌舞還在進行,過不多時,有人前來報告了後方發生的事情,周佩清理了身上的傷勢過來——她在揮舞硯台時翻掉了手上的指甲,此後也是鮮血淋淋,而頸項上的淤痕未散——她向周雍說明了整件事的經過,此時的目擊者隻有她的侍女趙小鬆,對於許多事情,她也無法證明,在病床上的周雍聽完之後,隻是放鬆地點了點頭:“我的女兒沒有事就好,女兒沒有事就好……”

    ——從頭到尾,他也沒有考慮過身為一個皇帝的責任。

    ……

    周佩殺秦檜的真相,從此往後可能再難說清了,但周佩的殺人、秦檜的慘死,在龍船的小朝廷間卻有著巨大的象征意味。

    八月十六,負責禁軍的統領餘子華與負責龍船艦隊水軍大將李謂在周雍的示意中向周佩表示了忠心。隨著這消息的確定和擴大,八月十七,周雍召開朝會,確定下達傳位君武的旨意。

    她在先前何嚐不知道需要盡快傳位,至少給予在江寧奮戰的弟弟一個正當的名義,然而她被這樣擄上船來,身邊可用的人手已經一個都沒有了,船上的一眾大臣則不會願意自己的群體失去了正統名分。經曆了背叛的周佩不再魯莽開口,直到她親手殺死了秦檜,又得到了軍方的支持,方才將事情敲定下來。

    由於太湖艦隊已經入海追來,旨意隻能通過小船載使者登岸,傳遞天下。龍船艦隊仍舊繼續往南飄蕩,尋找安全登岸的時機。

    傳位的旨意發出去後,周雍的身體每況愈下了,他幾乎已經吃不下飯,偶爾糊塗,隻在少數時候還有幾分清醒。船上的生活看不見秋色,他偶爾跟周佩提起,江寧的秋天很漂亮,周佩詢問要不要靠岸,周雍卻又搖頭拒絕。

    就這樣一路漂流,到了八月二十八這天的上午,周雍的精神變得好起來,所有人都明白過來,他是回光返照了,一眾妃子聚攏過來,周雍沒跟她們說什麼話。他喚來女兒到床前,說起在江寧走雞鬥狗時的經曆,他自小便沒有誌向,家裏人也是將他當做紈絝王爺來養的,他娶了妻子妾室,都未曾當做一回事,整日裏在外頭亂玩,周佩跟君武的小時候,周雍也算不得是個好父親,事實上,他漸漸關心起這對兒女,似乎是在第一次搜山檢海之後的事情了。

    “我不是一個好爹爹,不是一個好王爺,不是一個好皇帝……”

    他這樣說起自己,不一會兒,又想起早已去世的周萱與康賢。

    “……我年輕的時候,很怕周萱姑姑,跟康賢也聊不來話,我很羨慕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也想跟皇姑姑一樣,手下有些東西,做個好王爺,但都做不好,你爹爹我……巧取豪奪搶來別人的店子,過不多久,又整沒了,我還覺得厭煩,但是……就那麼一小段時間,我也想當個好王爺……我當不了……”

    他的目光已經漸漸的迷離了。

    “他們……讓我繼位當皇帝,是因為……我有一對好兒女。我真的有一對好兒女,可惜……這個國家被我敗沒了。小佩……小佩啊……”

    他喚著女兒的名字,周佩伸手過去,他抓住周佩的手。

    “好多人……好多人……死了,朕看見……好多人死了,我在海上的時候,你周萱奶奶和康賢爺爺在江寧被殺了,我對不起他們……還有老秦大人,他為這個國家做過多少事啊,周喆殺了他,他也沒有怨言……我武朝、周家……兩百多年,爹……不想讓他在我的手上斷了,我已經錯了……”

    他雞爪子一般的手抓住周佩:“我沒臉見他們,我沒臉上岸,我死之後,你將我扔進海裏,贖我的罪過……我死了、我死了……應該就不怕了……你輔佐君武,小佩……你輔佐君武,將周家的天下傳下去、傳下去……傳下去……啊?”

    他說了幾遍,周佩在眼淚中點了點頭,周雍不曾感覺到,隻是目光茫然地期待:“……啊?”

    “……好!爹……好。”

    周佩哭著說道。

    “……啊……哈。”

    周雍點頭,麵上的神情漸漸的舒展開來:“你說……海上冷不冷……”又道,“你和君武……要來看看我……”

    又過了一陣,他輕聲說道:“小佩啊……你跟寧毅……”兩句話之間,隔了好一陣,他的目光漸漸地停住,所有的話語也到這裏打住了。

    至死的這一刻,周雍的體重隻剩下皮包骨頭的五十多斤。他是害的整個武朝的子民落入地獄的無能皇帝,也是被皇帝的身份吸幹了一身骨血的普通人。死時五十一歲。

    建朔朝的天下,至此,永遠地結束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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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5 16:06:05
贅婿要火了,並聊聊秦檜。

        



    要火了!話題來了!

    我要故意裝作說來話長的樣子。

    去年黃易過世了,我在網絡上買了一套新出版的《黃易全集》,書都已經看過,全集做收藏之用,今年無聊翻開書看,簡直不能忍大家全完別買因為書是刪節版的,看著看著就感覺缺一段,完全沒有了當年的感覺。

    於是開始愛上了到網絡上找舊書。這個月十號,起點到了工資,覺得自己財大氣粗,月票又第一,對吧?立馬去買了幾百塊錢的書犒賞自己,今天下午郵局打來電話,說到了包裹,普通郵,還得自己去取,我查了一下是覬覦很久的一套《赫氏門徒》,於是騎著我的電動摩摩車出去。

    才到半路,手機上書友們發來信息,又看看qq群,出事了。

    一群人正在哀嚎,說我們把大盟煙灰給懟出群了,現在好多人盯著我們這邊,這下各個群都知道了,香蕉要糗大了,怎麼辦,有沒有辦法讓這件事平靜下來,有沒有辦法讓這件事不影響到他的心情,否則要斷一年……之類之類的。

    我停下摩摩車歎了口氣,我當然不會受到影響,我的心中非常溫暖。

    後來看了看聊天記錄,其實都是為贅婿好的一些想法,聊來聊去,話懟話,出現了這樣的結果。煙灰是我們中間最懂月票榜的朋友,他離開了,群裏一片混亂。

    我向煙灰表示了感謝,後來又到小群裏用我的人格魅力安撫了軍心,看個書、求個票、搞個事而已,都是書友,無論是煙盟還是大家都還會繼續看這本書,這就是最好的了。

    有一點是我想要說明白的,從搶票開始,書友群裏的大家,就幫了很大的忙,群外的讀者當然也是。群裏的氣氛有時候會比較嚴肅,有時候站在第一名會給人以壓力,等人會每天每天跟我播報多少多少票了,他焦慮到半個月都睡不好,票數吃緊的時候,群裏的各位也多有低落的情緒,煙灰有時候會很嚴肅,也是因為非常投入。

    今天出了這件事情,有人說會不會影響到香蕉,我想首先說這一點:非常非常感謝了,大家都做了非常非常多的事情了,贅婿拉票,大家來幫忙,幫了忙的理所當然我就應該感謝,也隻有感謝而已。而煙灰在這件事情付出很多,很執著地在促成這件事,我當然也隻有感謝而已。

    這是最該說的話我不是在說退場宣言啊,大家不要緊張,我不會後退的,否則我會對不住先前支持過這本書的所有書友,對不起群裏的各位,對不起雖然不在群裏,卻一直默默看著的“黑白8036”、“ivanlin”等大盟,當然也對不起煙灰。

    了解完這件事以後,我首先考慮的是壓住這件事不要說,但我來想到,作為這次月票活動的第一線記者,我們的讀者想看到的不就是這類花絮嗎?想一想激烈的前七天過去之後,我們對於月票說了些什麼?

    啊,後麵的又縮短了一千票……

    啊,後麵的又縮短了一千票……

    老是這樣喊我都覺得無聊。

    煙灰這個大盟,作為起點土豪榜的榜首,別人口中的“起點內部人員”,離開微信群了,這個消息現在一定已經傳遍了其它搶票群,作為反派角色預定的牧神記書友正在“桀桀桀桀”地發出他們的笑聲沒錯,說的就是過來偷看和偷著樂的你我怎麼能剝奪各位贅婿股東的知情權呢?

    所以就將這件事情說出來,向大家預告一下,今天是五月十四,這個月還未過半,接下來月票榜的情節很可能出現巨大的跌宕起伏,渲染一下悲情,呼喚一下戰友,縮緊括約……咳咳,總之做好準備。

    而我不想在現在說些我們無所謂的話,沒有必要,坦坦白白,我們想拿第一!

    那麼,到月底,我們存在兩種結果,第一種我們拿到了第一,我終於可以短暫地休息了,並且坐在一個感恩的宇宙裏看著太陽升起,然後碼一個關於五月搶月票過程的單章。

    第二種是我們沒拿到第一,我會含著眼淚碼一個單章,用上我出色的語言藝術,給這個月的努力做出一個收尾,大家放心……你們忍心嗎!我不要這個結果啊!

    後方已經在追趕過來,在我開始碼字的時候看了一下月票榜,我們領先一萬一千四百票,現在是一萬一千一百票,反派角色在行動了!老實說我不太甘心,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明明是我們的設定!

    但同時,我覺得,有了這個話題之後,我們要火了。看看牧神跟大王,他們本來……就很火,對吧,有了話題之後,就更火了,而我們,本來不怎麼火,有了今天的話題,不就可以火起來了麼,又有更多的人掉進來。

    另外,關於秦檜,這是原本就打算要說的正經話題。

    我之前說過,按照傳統的文學理論,一般來說想得到高評價,就將書留白讓人思考,但我也說了,水滸傳不經過解讀,很多人隻能看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不想這樣,尤其是在出現了部分“理解秦檜換一個角度看曆史”的所謂理中帖之後,我有必要說一說我眼中的秦檜。有些話以前說過,這裏隻簡單重複,權做蓋棺定論。

    我們一般看到的所謂秦檜的“正統”麵目,無非是樣板戲裏的“壞人”形象,他大奸大惡,滿肚子壞水,一輩子的興趣就是為了成為一個壞蛋,我們罵他,為了將自己跟壞人劃清界限,有些人甚至受不了秦檜口中大義凜然的言辭他們看到秦檜說這些話,甚至覺得有道理,他們就認定,作者在洗地,秦檜怎麼能說出這麼有道理的話來呢?

    但作為“完美壞人”的秦檜,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我們固然罵這樣的秦檜,但這樣的人,在我們所處的世界上,一個都不會有,那麼我們的謾罵,有起到任何杜絕別人變壞的作用嗎?除了讓自己獲得“我很愛國,我跟秦檜不一樣”的滿足感意外,還能捍衛任何東西嗎?

    古惑仔都說自己講義氣,大貪官常說自己熱愛國家他們真心的!從心理層麵上來說,沒有人能活在讓人唾棄的標準裏且沾沾自喜。沒有任何人是把當壞人作為人生理想的哪怕成為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也至少有可愛跟迷人這兩個正派條件支撐啊。

    有人到貼吧指責香蕉洗白秦檜,有人跑到盜版書的書評區聲討我他們認為香蕉洗白秦檜,居然把他寫得看起來像好人,大家知道潛台詞是什麼嗎?他們覺得,書裏的秦檜,是值得被原諒的,他隻是被逼著走啊,“如果是我我可能也沒辦法啊”,這就是他們的潛台詞。他們塑造一個完美的壞人,抨擊壞人,是為了讓自己覺得自己很好,但他們的愛國和正義,都是空的,他們抨擊的,是空氣。

    早說過很多遍的愛國遊行燒漢服事件,具體不再重複,隻想說:一個或者幾個大學生,組織了一場愛國遊行,他們看見有mm穿著漢服,認成了和服,上去逼人脫下來,在弄懂了其實是漢服之後,這些組織愛國遊行的大學生說:“沒有辦法,不脫我壓不住下麵的人。”真相、民族、愛國,對於這幾個組織者來說,都是一種口號,他們隻想漂亮收尾不出事故,他們在大學裏就有組織能力,他們迫不得已,他們是出色的大學生,將來走入社會也會是這樣。

    誰是秦檜?

    你我都可能是。

    對於秦檜的描述有很多伏筆,包括他所有大義凜然的言論,仔細看也都是矛盾的,這裏不一一細述。但如果已經有人認為,這個秦檜是值得原諒的,那麼這種心理,該提起警惕了,因為遭遇大事的時候,一旦受壓,這種心理就很可能後退一步,然後原諒自己。

    對秦檜就到這裏,不該多說了。

    回到前半段,單章有點長,其實有些東西還沒有寫進去,也有些曲曲折折的信息是適合月票戰結束後做總結時說的,我想到時候回頭看看,這會是一個精彩紛呈、跌宕起伏的五月。我自己都在期待戰報總結了。

    對於老讀者,我隻保證一點,不會用加更來求票畢竟昨天兩更今天就發生了事情而三十一個單章,不會停下來。

    拜票!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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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17 08:25:20
大清早,忽然明白過來——




    昨天沒能碼出來,內心之中充滿了內疚的情緒,晚上一直在做構思。

    老實說,最關鍵的那個點一直沒有出現,這讓我有些焦慮,晚上做夢,早上六點就起來了,打開書評區一看,有兩個搗亂的,一個揚言沒有看書,但確定這本書是刷票的,說著快把“我”禁言,否則“我”就要一直罵下去,另一個……呃,刪帖禁言太快,忘記另一個是控訴什麼的了,大概也是說這本書沒更居然月票第一,沒天理有**之類的……

    我刪了帖子,心裏在想,哎呀哎呀,今天如果找不到關鍵的靈感,得先更個過度章節,表示對昨天的痛定思痛……然後忽然發現,我在幹什麼?

    前方的東西太寶貴了,看起來唾手可得,再加上一幫傻瓜的帶節奏,我居然認為是我的更新鼓舞了這個月的月票第一?

    七年的時間,每個月每天都很糾結,因為世俗認可的東西擺在了麵前,總有伸伸手就能拿到的感覺。堅持熬了七年,獲得了些許尊敬,到了這個月才會有這麼個奇怪的現象出現,但是由於推在眼前的東西更近了,我居然又差點被誘惑到。

    這個月獲得月票的因素,有多少是因為我出色的更新?如果沒有這七年的堅持,我這個月的更新能爭取到前二十的月票嗎?

    昨天晚上很多想說的東西,在朋友們聊天的聲音裏,一下子給忘記了。昨天有人私信發截圖給我,是一篇關於贅婿的新聞,上頭寫著“《牧神記》被評為年度最有價值ip,實至名歸。應該還有很多書友沒有看過……如果沒有《贅婿》的那群瘋子,本月的月票榜首當還是《牧神記》……”

    如果沒有《贅婿》那幫瘋子。

    或許是睡了一覺,腦子忽然清醒了,我在幹嘛?我居然在幻想自己用更新搶月票,還過度章節……

    其實很多時候,有些東西在我們眼前的時候,太過耀眼了,我伸手就能拿到的感覺,以至於我也常常會忘記,我七年的時間,已經走過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相對而言,這個月的所見微不足道。

    這個月月初說好了是狂歡,這兩天斷更居然被弄得很悲情,我也被帶了節奏……

    所以我立刻來寫了這個單章。

    我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有更新,但我確定自己接下來都不會去想它。

    月初的那種狂歡證明的難道是我五月更新爆棚咩?

    明明已經證明了這七年具備的價值,我現在卻要糾結更新?

    我這個月就要把單章寫成微博更新一樣,說好每天一章就每天一章,然後看看自己的月票掛在第一的位置上,能掛多久掛多久。

    我就是憑著一幫人的神經病上去的!

    誰他媽有意見?

    氣死你們!

    刷牙!洗臉!吃飯!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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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0 19:37:11
第八六三章 灰夜 白幡(上)
   



    八月中旬,成都平原上秋收已畢,大量的糧食在這片平原上被集中起來,過稱、上稅、運輸、入倉,華夏軍的執法工作隊進入到這平原上的每一寸地方,監督整個事態的執行情況。

    華夏軍核心所在地的張村,入夜之後,燈光依然溫暖。月華如水的小村鎮,巡邏的士兵走過街頭,與居住在這邊的大人、孩子們擦肩而過。

    小院子裏的書房之中,寧毅正埋首於一大堆資料間,埋首寫作,偶爾坐起來,伸手按按脖子右邊的位置,努一努嘴。紅提端著一碗黑色的藥茶從外頭進來,放在他身邊。

    “涼茶已經放了一陣,先喝了吧。”

    紅提的說話聲中,寧毅的目光依然停留於書桌上的幾分資料上,順手拿起茶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放下碗低聲道:“難喝。”

    他的聲音稍顯沙啞,喉嚨也正在痛,紅提將碗拿來,過來為他輕輕揉按脖子:“你最近太忙,思慮過多,歇歇就好了……”

    寧毅撇了撇嘴,便要說話,紅提又道:“行了,別說了,先做事吧。”

    寧毅便將身體朝前俯過去,繼續歸納一份份資料上的信息。過得片刻,卻是話語沉悶地開口:“總參那邊,作戰計劃還沒有完全決定。”

    紅提替他揉著脖子:“嗯。”

    “但是昨天過去的時候,提起起作戰代號的事情,我說要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那幫打地鋪的家夥想了一陣子,下午跟我說……咳咳,說就叫‘父愛’吧……”

    夜色平靜,寧毅正在處理桌上的訊息,話語也相對平靜,紅提微微愣了愣:“呃……”片刻後意識過來,忍不住笑起來,寧毅也笑起來,夫妻倆笑得渾身發抖,寧毅發出沙啞的聲音,片刻後又低聲叫喚:“哎呀好痛……”

    由於眾多事情的堆積,寧毅最近幾個月來都忙得天翻地覆,不過片刻之後見到外頭回來的蘇檀兒,他又將這個笑話複述了一遍,檀兒皺著眉頭忍著笑批判了丈夫這種沒正形的行為……

    ……

    成都以東,魚蒲縣外的小村莊。

    “羽刀”錢洛寧被人引導著穿過了黑暗的道路,進到房間裏時,西瓜正坐在桌邊皺眉計算著什麼,手上正拿著炭筆寫寫畫畫。

    隱約的說話聲從院落另一邊的房間傳過來。

    “……在小蒼河,殺女真人的時候,我立了功!我立了功的!那時候我的團長是馮敏,弓山轉移的時候,我們擋在後頭,女真人帶著那幫投降的狗賊幾萬人殺過來,殺得血流成河我也沒有退!我身上中了十三刀,手沒有了,我腳還每年痛。我是戰鬥英雄,寧先生說過的……你們、你們……”

    “所以從到這裏開始,你就開始補償自己,跟林光鶴搭夥,當土皇帝。最開始是你找的他還是他找的你?”

    “……我、我要見馮師長。”

    “我們來之前就見過馮敏,他拜托我們查清楚事實,如果是真的,他隻恨當年不能親手送你上路。說吧,林光鶴說是你的主意,你一開始看上了他家裏的女人……”

    “他含血噴人”

    吵嚷的聲音擴大了一瞬間,隨後又落下去。錢洛寧與西瓜的武藝既高,這些聲響也避不過他們,西瓜皺著眉頭,歎了口氣。

    “又是一個可惜了的。錢師兄,你那邊怎麼樣?”

    “這幾個月,老牛頭內部都很克製,對於隻往北伸手,不碰華夏軍,已經達成共識。對於天下局勢,內部有討論,認為大夥兒雖然從華夏軍分裂出去,但很多依然是寧先生的弟子,天下興亡,無人能置身事外的道理,大夥兒是認的,所以早一個月向這邊遞出書信,說華夏軍若有什麼問題,盡管開口,不是作偽,不過寧先生的拒絕,讓他們多少覺得有點丟人的,當然,中層大多覺得,這是寧先生的仁慈,並且心懷感激。”

    “你是哪一邊的人,他們心裏有計較了吧?”

    “我很願意站在他們那邊,不過陳善鈞、李希銘他們,看起來更願意將我當成與你之間的聯係人。老牛頭的革新正在進行,很多人都在積極響應。其實就算是我,也不太理解寧先生的決定,你看看這邊……”

    錢洛寧攤了攤手,歎一口氣。他是劉大彪所有弟子中年紀最小的一位,但悟性天賦原本最高,此時年近四旬,在武藝之上其實已隱隱趕超大師兄杜殺。對於西瓜的平等理念,旁人隻是附和,他的理解也是最深。

    老牛頭分裂之時,走出去的眾人對於寧毅是有所眷戀的他們原本打的也隻是諫言的準備,誰知道後來搞成政變,再後來寧毅還放了他們一條路,這讓所有人都有些想不通。

    而相對於寧毅,這些年凡信奉平等理念者對於西瓜的感情或許更深,隻是在這件事上,西瓜最終選擇了相信和陪伴寧毅,錢洛寧便自願自發地加入了對麵的隊伍,一來他本身有這樣的想法,二來如寧毅所說,真到事情無可挽回的時候,或許也隻有西瓜一係還能夠救下一部分的幸存者。

    但就眼下的狀況而言,成都平原的局勢因為內外的動蕩而變得複雜,華夏軍一方的狀況,乍看起來可能還不如老牛頭一方的思想統一、蓄勢待發來得令人振奮。

    聽得錢洛寧歎息,西瓜從座位上起來,也歎了口氣,她打開這土屋子後方的窗戶,隻見窗外的院落精致而古樸,顯然費了極大的心思,一眼暖泉從院外進來,又從另一側出去,一方小徑延伸向後頭的屋子。

    “屋子是茅屋土屋,但是看看這講究的樣子,人是小蒼河的戰鬥英雄,但是從到了這邊之後,聯合劉光鶴開始斂財,人沒讀過書,但確實聰明,他跟劉光鶴合計了華夏軍監察巡查上的問題,虛報田畝、做假賬,附近村縣漂亮姑娘玩了十多個,玩完以後把別人家中的子弟介紹到華夏軍裏去,人家還謝謝他……這一單還查得太晚了。”

    西瓜搖了搖頭:“從老牛頭的事情發生開始,立恒就已經在預計接下來的事態,武朝敗得太快,天下局麵必然急轉直下,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而且在秋收之前,立恒就說了秋收會變成大問題,以前皇權不下縣,各種事情都是這些地主大族做好交賬,如今要變成由我們來掌控,前一兩年他們看我們凶,還有些怕,到現在,第一波的反抗也已經開始了……”

    錢洛寧點點頭:“所以,從五月的內部整風,順勢過度到六月的外部嚴打,就是在提前應對事態……師妹,你家那位真是算無遺策,但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奇怪他的做法。一來,要讓這樣的情況有所改變,你們跟這些大族遲早要打起來,他接受陳善鈞的諫言,豈不更好?二來,如果不接受陳善鈞的諫言,這樣危急的時候,將他們抓起來關起來,大夥兒也肯定理解,現在這樣不上不下,他要費多少力氣做接下來的事情……”

    西瓜沉默了片刻:“立恒最近……也確實很累,你說的,我也說不清,但是立恒那邊,他很確定,你們在中後期會遇上巨大的問題,而在我看來,他認為就算是失敗,你們也具備很大的意義……所以早些天他都在歎氣,說什麼自己做的鍋,哭著也要背起來,這幾天聽說嗓子壞了,不太能說話了。”

    如此說著,西瓜偏頭笑了笑,似乎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丈夫而感到了無奈。錢洛寧蹙眉沉思,隨後道:“寧先生他真的……這麼有把握?”

    “怕了?”

    “按照這麼多年寧先生算計的結果來說,誰能不重視他的想法?”

    “對華夏軍內部,也是這樣的說法,不過立恒他也不開心,說是好不容易去掉一點自己的影響,讓大夥兒能稍微獨立思考,結果又得把個人崇拜撿起來。但這也沒辦法,他都是為了保住老牛頭那邊的一點成果……你在那邊的時候也得小心一點,一帆風順固然都能嘻嘻哈哈,真到出事的時候,怕是會第一個找上你。”

    “嗯。”錢洛寧點頭,“我這次過來,也是因為他們不太甘心被排除在對女真人的作戰之外,畢竟都是兄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如今在那邊的人許多也參加過小蒼河的大戰,跟女真人有過血仇,希望共同作戰的呼聲很大,陳善鈞還是希望我私下裏來走走你的路子,要你這邊給個答複。”

    西瓜搖頭:“思想的事我跟立恒想法不同,打仗的事情我還是聽他的,你們就三千多人,半數還搞行政,跑過來幹什麼,統一指揮也麻煩,該斷就斷吧。跟女真人開戰可能會分兩線,首先開戰的是長沙,這邊還有些時間,你勸陳善鈞,安心發展先趁著武朝動蕩吞掉點地方、擴大點人手是正題。”

    錢洛寧點了點頭,兩人朝著門外走去,院落之中監察隊正將地窖裏的金銀器玩往外搬,兩人的身影都匿在陰影裏。

    “至於這場仗,你不用太擔心。”西瓜的聲音輕盈,偏了偏頭,“達央那邊已經開始動了。這次大戰,我們會把宗翰留在這裏。”

    月華如水,錢洛寧微微的點了點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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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1 20:53:49
第八六四章 灰夜 白幡(中)
   



    九月,長江南岸的江寧城,被圍成水泄不通的監牢。

    黃昏的光芒燒蕩天際,天空下如同小山一般巍峨的城牆正顯出坍圮而殘破的跡象,從今年年初開始,到得如今,江寧已經經曆了將近八個月時間的攻擊,城牆上一處處的破口,一點點的扭曲,鮮血將城頭淋成紅色,而後又被火油燒黑,沙袋與滾木壘高了護城河,數不盡的屍體在城牆與女真軍營之間的戰場上橫陳、腐爛。

    屍臭蔓延,烏鴉一陣陣地飛,不時朝地上降下來,城南、城東幾處著重攻擊的地點,數架投石器還在有氣無力地將巨石拋過那延綿的屍堆。

    城頭上,遠看如頑石的武朝士兵還在堅守。

    越過城池外那一片屍地,守在攻城一線、二線的還是宗輔麾下的女真主力與部分在掠奪中嚐到甜頭而變得堅定的中原漢軍。自這中堅營地朝外延伸,在夕陽的掩映下,各種各樣簡陋的軍營密布在大地之上,朝著仿佛無遠弗屆的遠方推過去。

    投降了女真,而後又被驅趕到江寧附近的武朝軍隊,如今多達百萬之眾。此時這些士兵被收走半數武器,正被分割於一個個相對封閉的營地當中,營地之間有空地間隔,女真騎兵偶爾巡邏,遇人即殺。

    每一天,宗輔都會選中幾支部隊,驅趕著他們登城作戰,為了早破江寧,宗輔對入城部隊懸出的獎勵極高,但兩個多月以來,所謂的獎勵仍舊無人拿到,隻是死傷的部隊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火焰劈劈啪啪地燃燒,在一個個破舊的帳篷間升起煙柱來,煮著粥的鐵鍋在火上架著,有火頭軍朝裏麵投入青灰的野菜,有衣衫襤褸的士兵走過去:“那菜能吃嗎,成那樣了!”

    “有吃你就念著好吧。”

    “把黑的丟掉啊。”

    “不能吃的老子已經扔了一次了,吃不死你!”

    “你娘……”

    瘦弱的士兵不好與強勢的火頭軍爭辯,雙方鼓著眼睛看著,過得片刻,那士兵伸手擦了擦臉,憤懣地轉身走,周圍士兵神情木然的臉上此時才閃過一絲悲憤,灰頭土臉的火頭軍眼睛紅了。

    “要東西夠吃我給你們吃這些豬潲啊,你們去拿糧來啊,這還沒立冬呢,穀子剛收完……娘的……你們要不要把我煮了算了……”

    那火頭軍被煙熏了眼睛,說話之中有眼淚滑下來,將臉上粘的黑灰衝得一道一道的,一旁又有人勸說。

    “好了好了,你這胖子也沒幾兩肉了……”

    這空地間的說話聲中,那先前離開的士兵忽然又跑了回來,他神情憤懣,顯然不能紓解,朝著火頭軍手中的野菜衝過去,有人擋住了他:“幹什麼!”

    “那黑了不能吃”

    “操你娘你找事!”

    “弄死我啊!來啊!弄死我啊!”士兵眼中有淚流下來,拔開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才秋收啊,我家種了地的啊!都被那幫女真人拿走了,我們現在還得幫他們打仗,幹什麼!你們這幫孬種不敢說話!弄死我啊!去跟那幫女真人告密啊,遲早是死!那個黑了不能吃啊”

    他哭喊之中,先前推著他的士兵本想用拳頭打他,牙一咬,將他朝後方推開了。人群之中有人道:“……他瘋了。”

    有人拉著他:“快走吧,滾遠一點,你莫害了所有人啊……”

    “還能怎麼樣,你想造反啊……”

    聲音有高有低,一時間嘈雜起來,那火頭軍咬著牙,伸手將本就不多的野菜又摘掉了些許,過不多時,先前的士兵被拉走,有人的聲音響起來:“老子反正是要死了,這件事就到這裏,要是誰去告密,我死也做了他!”

    不遠處一頂破舊的帳篷後頭,鐵天鷹佝僂著身子,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隨後轉身離開。

    橘黃色的夕陽正從天空中投下來,看來混亂的營地、有氣無力的士兵正在聚集、吃飯,他跟隨著先前那挑事的士兵,轉過一片片的人群。

    自六月間君武的部隊突入江寧,無論是完顏宗輔還是各個勢力的旁觀者們,都在等待著這仿佛武朝最後光芒熄滅的一刻,七月裏人海戰術一波又一波地開始衝刷,宗輔將精兵雜混在攻城的降兵之中試圖打開局麵,江寧的城頭也被幾度被衝破,然而不久之後他們又被殺出來甚至於在幾次爭奪中,據說那位武朝的太子都曾親自上陣,指揮衝殺。

    到得八月中旬,人們對於這樣的攻勢開始變得麻木起來,對於城內不過二十萬軍隊的頑強抵抗,一部分的人甚至有些肅然起敬。

    然而這一切,其實都無助於形勢的改善。

    周雍的逃離毀滅性地打下了所有武朝人的心氣,軍隊一批又一批地投降,逐漸形成巨大的雪崩趨勢。部分將領是真降,還有部分將領,覺得自己是虛與委蛇,等待著機會徐徐圖之,伺機反正,然而抵達江寧城下之後,他們的物資糧草皆被女真人控製起來,甚至連大部分的兵器都被解除,直到攻城時才發放劣質的物資。

    在這個階段裏,投降的命令更多的是將領的選擇,士兵的心中仍然無法理解武朝已經開始死亡的事實,在攻向江寧的過程裏,一些士兵還想著在戰場上投誠,入江寧太子麾下幫忙殺敵。但迎接他們的,是城頭士兵不忍的眼神與堅決的刀槍。

    在整個進攻的過程裏,完顏宗輔早已給部分部隊隨機下達假意投降的命令。眼前的情況下,江寧城中的守軍甚至連收留、隔離、分辨敵我的餘地都沒有,城外漢軍多達百萬,在居於劣勢的情況下,若對方喊叫著我要反正就給予接納,這些部隊很快的就會變成江寧城中不可控製的火藥庫。

    人們很快便發現,城內二十餘萬的江寧守軍,不接納任何投誠者。被驅趕著上戰場的漢軍士氣本就低迷,他們無法於城頭士兵相抗衡,也沒有投降的路走,一部分士兵激起最後的血性,衝向後方的女真營地,此後也隻是遭遇了毫不出奇的後果。

    兩個多月的時間裏,投降漢軍的軍營也發生過幾次嘩變,女真人的騎隊殺死了大量試圖逃跑的人,嘩變軍營中的物資被周圍參與鎮壓的漢軍分走,而看管、配合不力的武朝降將被女真人拖出去斬首示眾。於是到得八九月間,雖然籠罩在軍營上的氣息愈發絕望,但反抗者已經越來越少,部分將領與士兵甚至都在期待著江寧城的早日崩潰。

    隻要江寧城破,大夥兒就都不必在這生死兩難的局麵裏煎熬了。

    十餘年的時間過去,搖搖擺擺的這些人們,終於還是避無可避地走到了無法選擇的絕路裏。

    四月底,鐵天鷹在對女真使者的那場刺殺中身負重傷,後來到得五月,臨安城破,他雖然僥幸留下一條性命,卻也是極為艱難的輾轉奔逃,而後傷勢又有加劇。待到八月間傷勢痊愈,他偷偷地來到江寧附近,能夠看到的,也隻是這樣的絕境了。

    天下間名義上仍支持武朝的勢力仍然多,但無人敢衝向江寧,直麵女真人的兵鋒。江寧城內由背嵬軍、鎮海軍、原鎮江守軍、江寧守軍……等部隊整編被形成的守軍共二十餘萬,但即便在太子的頑強支撐下,幾個月裏,江寧城縱然在武朝降軍每天每天的攻擊下巋然不動,但兩個多月的時間過去,城內的狀況到底到了怎樣艱難的地步,鐵天鷹也無法看得清楚。

    八月下旬,逃到海上的周雍傳位君武的消息被人帶上岸來,迅速傳遍天下。這意味著在願意相信的人眼中,江寧城中的那位太子,如今便是武朝的正統皇帝,但在江寧城外的降兵營地中,已經難以激起太多的漣漪。即便是皇帝,他也是身處磨盤般的絕地了。

    見到這樣的局勢,便連久曆風雨的鐵天鷹也不免淚下若這樣的決定早半年,如今的天下狀況,恐怕都將截然不同。

    他考慮過冒險入江寧,與太子等人彙合;也考慮過混在士兵中伺機行刺完顏宗輔。此外還有諸多想法,但在不久之後,依靠多年的經驗,他也在這樣絕望的境地裏,發現了一些格格不入的、仍在行動的人。

    九月初五,他跟隨著那瘦弱士兵的背影一路前行,還未抵達對方上線的藏匿處,前方那人的腳步忽然緩了緩,目光朝北望去。

    北麵視野的盡頭,是那座仍在承受投石器攻擊的、巍峨又殘破的城牆,在夕陽照射的這一刻,有巨大的白幡在城頭上緩緩落了下去,即便相隔數裏之外,那一抹白色也在人們的眼中清晰可見。

    鐵天鷹的心中閃過疑惑,這一刻他的腳步都變得有些無力起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太子遇難的消息第一時間反映在他的腦海中。

    私語之聲如潮水般的在每一處軍營中蔓延,但不久之後,隨著女真人提高了對周君武的懸賞,人們知道了周雍死去的消息,於是建朔朝已經結束的認知也在人們的腦海裏成型了。

    有些人不免潸然淚下。

    但那又怎麼樣呢?

    在這樣的絕地裏,縱然曾經的太子如何的頑強、如何英明……他的死,也隻是時間問題了啊……

    ****************

    嗡嗡的聲音蔓延過江寧城外的大地,在江寧城中,也形成了浪潮。

    在天空五彩潮汐蔓延的這一刻,君武一身素縞,從房間裏出來,同樣白衣的沈如馨正在簷下等他,他望了望那夕陽,走向前殿:“你看這霞光,就像是武朝的現在啊……”

    “望……陛下珍重……”

    君武壓著腰間的劍,他其實還沒有多少身為君王的自覺,他的臉上有剛剛抹掉的眼淚,也有笑容:“夜晚要來了,但不管這夜晚再長,太陽也會再升起來的。”

    區別在於……誰看得到而已。

    他的眼神肅殺起來,心中的話,再沒有繼續說下去,周雍去世的消息,自昨夜傳入城中,到得此時,有些決定已經做下,城內處處素縞,前殿那邊,數百名將領身著麻衣、係白巾,正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到來。

    這可能是武朝最後的帝王了,他的繼位來得太遲,周圍已無去路,但越是這樣的時候,也越讓人感受到悲壯的情緒。

    “諸位將士!”

    夕陽漸漸沒去,火光熊熊燃燒,君武站在殿前的台階上讓聲音發出去。

    “今日已得知,我的父皇於七日前在海上,已經過世了,這意味著,武朝的建朔年……過去了。我自小聽人說,武朝國祚兩百餘年、福澤延綿,但今日在此,諸位,我要說……不重要了”

    他在升騰的火光中,拔出劍來。

    “今日,我與諸位守在這江寧城,我們的前方是女真人與投降女真的百萬大軍,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無路可去了!我的背後尚有這一城人,但我們的天下已經被女真人侵略和蹂躪了,我們的家人、親人,死在他們原本的家中,死在逃難的路上,受盡屈辱,我們的前頭,無路可去,我不是太子、也不是武朝的皇帝,諸位將士,在這裏……我隻是感到屈辱的男人,天下淪陷了,我無能為力,我恨不得死在這裏”

    他手中的長劍揮舞了一下,從黑夜中的天空朝下看,廣場上隻有點點的火光,之後,悲壯的守靈樂聲響在城中,劃過了一夜、一晝。

    消息在城內城外的軍營中發酵。

    九月初七,晴。

    巨大的龍旗在白幡環繞的江寧城頭升起來,一個時辰後,伴隨著悲壯的號聲,江寧打開了城門。這是堅守了兩個多月之後,麵對著百萬大軍的環繞,江寧城的第一次開門,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被驚動了,人們的第一反應是太子準備突圍。

    然而沒有。

    浩浩蕩蕩的軍隊身披素縞,在此時已是武朝皇帝的君武帶領下,撲向城西的完顏宗輔大營,鎮海軍自正麵出,背嵬軍從城南包抄,另有不同將領帶領的軍隊,殺出不同的城門,迎向前方的百萬大軍。

    “在這裏……我隻是感到屈辱的男人,天下淪陷了,我無能為力,我恨不得死在這裏”

    “……我與諸位同死!”

    這一刻,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經曆兩個多月的苦戰,能夠走上戰場的江寧軍隊,隻是十二萬餘人了,但沒有人在這一刻後退後退與投降的後果,在此前的兩個月裏,已經由城外的百萬軍隊做了足夠的演示,他們衝向滾滾的人群。

    “今日我等同死於此,身為漢人者,與我殺金狗、剮了完顏宗輔”

    衝出城外的士兵與將領在廝殺中狂喊,不久之後,江寧城外,百萬人被衝成倒卷的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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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五章 灰夜 白幡(下)




    晉地,起伏的山勢與低穀一道接一道的蔓延,已經入夜,山崗的上方星鬥漫天。山崗上大石頭的旁邊,一簇篝火正在燃燒,紮在柴枝上的山鼠正被火焰烤出肉香來。

    一旁的小鐵鍋裏,放了些鼠肉的肉湯也已經熟了,一大一小、相差極為懸殊的兩道身影坐在火堆旁,小小的身影將一碗掰碎了的幹硬饅頭倒進湯鍋裏去。

    碎饅頭過得片刻便發開了,小小的身影用小刀切開鼠肉,又將泡了饅頭的肉湯倒了兩碗,將大的一碗肉湯以及相對大的半邊鼠肉端給了如彌勒般胖大的身影。

    “師父,吃飯了。”

    “嗯。”如山嶽般的身影點了點頭,接過湯碗,隨後卻將老鼠肉放到了孩子的身前,“老班人說,窮文富武,要習武藝,家境要富,不然使拳沒有力氣。你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肉。”

    “但是……師父也要有力氣啊,師父這麼胖……”

    “師父離開的時候,吃了獨食的。”

    “吃獨食……”

    “我白日裏偷偷離開,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吃了許多東西。這些事情,你不知道。”

    胖大的身影端起湯碗,一麵說話,一麵喝了一口,旁邊的孩子明顯感到了迷惑,他端著碗:“……師父騙我的吧?”

    “你覺得,師父便不會背著你吃東西?”

    “呃……”

    孩子雖然還不大,但久經風霜,一張臉上有許多被風割開的口子乃至於硬皮,此時也就顯不出多少臉紅來,胖大的身影拍了拍他的頭。

    “這些時日以來,你雖然對敵之時有所進步,但平日裏心腸還是太軟了,前日你救下的那幾個孩子,明顯是騙你吃食,你還興衝衝地給他們找吃的,後來要認你當頭領,也不過想要靠你養著他們,後來你說要走,他們在私下裏合計要偷你東西,要不是為師半夜過來,說不定他們就拿石頭敲了你的腦殼……你太良善,終究是要吃虧的。”

    “……但是師父不是他們啊。”

    孩子低聲咕噥了一句。

    “為師跟他們又有多少區別?平安,你看為師長的這麼一身肥肉,莫非是吃土吃起來的不成?天下大亂,接下來更亂了,等到撐不住時,別說師徒,就是父子,也可能要把互相吃了,這一年來,各種事情,你都見過了,為師倒是不會吃你,但你從今往後啊,見到誰都不要天真,先把人心,都當成壞的看,不然要吃大虧。”

    “唔。”

    孩子拿湯碗堵住了自己的嘴,咕嘟咕嘟地吃著,他的臉上稍稍有些委屈,但過去的一兩年在晉地的煉獄裏走來,這樣的委屈倒也算不得什麼了。

    吃完東西之後,師徒倆在山崗上繞著大石頭一圈圈地走,一麵走一麵開始打拳,一開始還顯得舒緩,熱身完畢後拳架逐漸拉開,手上的拳勢變得危險起來。那龐大的身影手如磨盤,腳法如犁,一探一走間身形猶如危險的渦旋,這中間溶入太極圓轉的發力思路,又有胖大身影一生所悟,已是這天下最頂尖的功夫。

    後方的孩子在推行趨進間固然還沒有這樣的威勢,但手中拳架猶如攪動大江之水,似慢實快、似緩實沉,舉手投足間也是名師高徒的氣象。內家功奠基,是要借助功法微調全身氣血走向,十餘歲前最為關鍵,而眼前孩子的奠基,實際上已經趨近完成,將來到得少年、青壯時期,一身武藝縱橫天下,已沒有太多的問題了。

    但名為林宗吾的胖大身影對於孩子的寄望,也並不僅僅是縱橫天下而已,拳法套路打完之後又有實戰,孩子拿著長刀撲向身體胖大的師父,在林宗吾的不斷糾正和挑釁下,殺得越來越厲害。

    “為師教你這麼久?就是這點武藝”

    “想想四月裏那江北三屠是如何折辱你的!殺了你要救的人,還要逼你吃屎!為師就在旁邊,為師懶得幫忙”

    “為師也不是好人!真到沒吃的了,你也得被我拿來塞牙縫,出刀出刀出刀……這刀不錯,你看,你衝著為師的脖子來……”

    “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呼喝聲中的過招逐漸生出火氣來,名叫平安的孩子這一兩年來也殺了不少人,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蓄意去殺,一到出了真火,眼中也被通紅的戾氣所充斥,大喝著殺向眼前的師父,刀刀都遞向對方要害。

    林宗吾哈哈大笑:“沒錯!生死相搏不須留手!想想你心中的火氣!想想你見到的那些雜碎!為師早就跟你說過,為師的功夫由七情六欲推動,欲念越強,功夫便越厲害!來啊來啊,人皆汙穢!人皆可殺!自當引明王業火焚盡世間,方得清淨之土”

    罡風呼嘯,林宗吾與弟子之間相隔太遠,即便平安再憤怒再厲害,自然也無法對他造成傷害。這對招完畢之後,孩子氣喘籲籲,渾身幾乎脫力,林宗吾讓他坐下,又以摩尼教中《明王降世經》助他穩住心神。不一會兒,孩子盤腿而坐,入定休憩,林宗吾也在旁邊,盤腿休憩起來。

    星鬥照耀下夜色漸深,一條蛇悉悉索索地從旁邊過來,被林宗吾無聲無息地捏死了,放到一旁,待過了子夜,那巨大的身影驀然間站起來,毫無聲息地去向遠方。

    王難陀騎著馬走到約定的半山腰上,看見林宗吾的身影緩緩出現在亂石林立的山崗上,也不見太多的動作,便如行雲流水般下來了。

    “恭喜師兄,好久不見,武藝又有精進。”

    林宗吾的目光在王難陀身上掃了掃,隨後隻是一笑:“人老了,有老了的打法,精進談不上了。不過最近教孩子,看他年幼力弱,設身處地想想,多少又有些心得感悟,師弟你不妨也去試試。”

    “我也老了,有些東西,再從頭拾起的心思也有些淡,就這樣吧。”王難陀長發半白,自那夜被林衝廢了手臂差點刺死之後,他的武藝廢了大半,也沒有了多少再拿起來的心思。或許也是因為遭遇這天下大亂,感悟到人力有窮,反而心灰意冷起來。

    不過在明麵上,隨著林宗吾的心思放在傳人身上後,晉地大光明教的表麵事物,仍舊是由王難陀扛了起來,每隔一段時間,兩人便有碰麵、互通有無。

    “武朝的事情,師兄都已經清楚了吧?”

    “是啊。”林宗吾點點頭,一聲歎息,“周雍遜位太遲了,江寧是死地,恐怕那位新君也要就此殉國,武朝沒有了,女真人再以舉國之兵發往西南,寧魔頭那邊的狀況,也是獨力難支。這武朝天下,終究是要全盤輸光了。”

    他雖然歎息,但話語之中卻還顯得平靜有些事情真發生了,固然有些難以接受,但這些年來,眾多的端倪早已擺在眼前,自放棄摩尼教,專心授徒之後,林宗吾其實一直都在等待著這些時日的到來。

    天下淪亡,掙紮許久之後,所有人終究無力回天。

    “那寧魔頭回應希尹的話,倒還是很硬氣的。”

    “寧立恒……他回應所有人的話,都很硬氣,哪怕再瞧不上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金殿弑君、一代人傑。可惜啊,武朝亡了。當年他在小蒼河,對陣天下百萬大軍,最終還是得逃亡西南,苟延殘喘,如今天下已定,女真人又不將漢人當人看,江南隻是常備軍隊便有兩百餘萬,再加上女真人的驅趕和搜刮,往西南填進去百萬人、三百萬人、五百萬人……甚至一千萬人,我看他們也沒什麼可惜的……”

    他說到這裏,歎一口氣:“你說,西南又哪裏能撐得住?如今不是小蒼河時期了,全天下打他一個,他躲也再無處躲了。”

    王難陀沉默了片刻,一聲歎息:“……不過,最近姓樓的在發動信眾,欲往蓋州反擊,她與我打過招呼,我才來找師兄你商議。”

    “降世玄女……”林宗吾點點頭,“隨她去吧,武朝快完了,女真人不知何時折返,到時候就是滅頂之災。我看她也著急了……沒有用的。師弟啊,我不懂軍務政務,難為你了,此事不必頂著她,都由她去吧……”

    天下大亂,林宗吾幾度出手,想要獲得些什麼,但終於功虧一簣,此時他心灰意冷,王難陀也完全看得出來。事實上,早年林宗吾欲聯合樓舒婉的力量火中取栗,弄出個降世玄女來,不久之後大光明教中“降世玄女”一係與“明王”一係便呈現出分庭抗禮的跡象,到得此時,樓舒婉在教眾之中有玄女之名,在民間亦有女相、賢相美譽,明王一係基本上都投到玄女的指揮下去了。

    在如今的晉地,林宗吾便是不允,樓舒婉要強來,頂著天下第一高手名頭的這邊除了強行刺殺一波外,恐怕也是毫無辦法。而即便要刺殺樓舒婉,對方身邊跟著的龍王史進,也絕不是林宗吾說殺就能殺的。

    師兄弟在山間走了片刻,王難陀道:“那位平安師侄,最近教得怎樣了?”

    “有天分、有毅力,隻是心性還差得許多,當今天下如此凶險,他信人信得過多了。”

    “畢竟還是個孩子。”

    “是啊,慢慢會好的。”林宗吾笑了笑,“另外,他一直想要回去尋他父親。”

    “剛救下他時,不是已回沃州尋過了?”

    “畢竟未曾找到,最近習了武藝,又想一路找回去。”

    “沃州那邊一片大亂……”

    “所以也是好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我不攔他,接下來隨著他去。”林宗吾站在山腰上,吸了一口氣,“你看現在,這星鬥漫天,再過幾年,怕是都要沒有了,到時候……你我可能也不在了,會是新的天下,新的朝代……隻有他會在新的亂世裏活下來,活得漂漂亮亮的,至於在這天下大勢前螳臂當車的,終究會被慢慢被大勢碾碎……三百年光、三百年暗,武朝天下坐得太久,是這場亂世取而代之的時候了……”

    王難陀苦澀地說不出話來。

    林宗吾歎息。

    “昔有安史之亂、有五胡亂華……這場漢人亂世,或許才剛剛開始……”

    *****************

    同樣的夜色,西北府州,風正不祥地吹過原野。

    火光偶爾亮起,有慘叫的聲音與馬嘶聲響起來,夜空下,蒙古的軍旗與馬隊正橫掃大地。

    位於黃河北岸的石山梁上,易守難攻的府州城,此時正陷入斑斑點點的大火之中。

    這一晚,廝殺已經結束了,但屠殺未息。位於府州高處的折府廣場上,折家西軍嫡係將士血流成河,一顆顆的人頭被築成了京觀,半身染血的折可求被綁在廣場前的柱子上,在他的身邊,折家家人、子弟的人頭正一顆顆地散布在地上。

    有人正在夜風裏哈哈大笑:“……折可求你也有今天!你背叛武朝,你背叛西北!想不到吧,今日你也嚐到這味道了”

    折家女眷悲淒的哭喊聲還在不遠處傳來,衝著折可求哈哈大笑的是廣場上的中年男人,他抓起地上的一顆人頭,一腳往折可求的臉上踢去,折可求滿口鮮血,一麵低吼一麵在柱子上掙紮,但當然無濟於事。

    “……看看你小兒子的腦袋!好得很,哈哈我兒子的腦袋也是被女真人這樣砍掉的!你這個叛徒!畜生!王八蛋!如今武朝也要亡了!你逃不了!你折家逃不了!你看著我!你想殺我?想咬死我?我跟你的心情也一模一樣!你個三姓家奴,老畜生”

    這中年男人的狂吼在風裏傳出去,興奮近乎癲狂。

    自靖平之恥後,種師道、種師中皆在抗金之途上死去,周雍繼位而南遷,放棄中原,折家抗金的意誌便一直都不算強烈。到得後來小蒼河大戰,女真人來勢洶洶,偽齊也興師數百萬,折家便正式地降了金。

    待到西北一戰打完,華夏軍與西北種家的殘餘力量帶著部分百姓離開西北,女真人遷怒下來,便將整個西北屠成了白地。

    女真人在西北折損兩名開國大將,折家不敢觸這個黴頭,將力量收縮在原本的麟、府、豐三洲,隻求自保,待到西北百姓死得差不多,又爆發屍瘟,連這三州都一道被波及進去,此後,剩餘的西北百姓,就都歸於折家旗下了。

    有人慶幸自己在那場浩劫中仍然活著,自然也有人心懷怨念而在女真人、華夏軍都已離開的如今,這怨念也就自然而然地歸到折家身上了。

    西北幾年生息,暗地裏的反抗一直都有,而失去了武朝的正統名義,又在西北遭遇巨大慘劇的時候龜縮起來,一向勇烈的西北漢子們對於折家,實際上也沒有那麼信服。到得今年六月末,浩蕩的騎兵自橫山方向躍出,西軍固然做出了抵抗,使得敵人隻能在三州的城外晃蕩,然而到得九月,終於有人聯係上了外頭的侵略者,配合著對方的攻勢,一次發動,打開了府州城門。

    反抗勢力為首者,便是眼前名為陳士群的中年漢子,他本是武朝放於西北的官員,家人在女真掃蕩西北時被屠,後來折家投降,他所領導的反抗力量就如同詛咒一般,始終跟隨著對方,揮之不去,到得此時,這詛咒也終於在折可求的眼前爆發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嗬嗬嗬嗬嗬……”

    折可求掙紮著,大聲地吼喊著,發出的聲音也不知是怒吼還是慘笑,兩人還在狂呼對峙,陡然間,隻聽轟然的聲響傳來,隨後是轟轟轟轟轟一共五聲炮擊。在這處廣場的邊緣,有人點燃了火炮,將炮彈往城中的民居方向轟過去。

    風急火烈,爆炸聲中,隻見在那廣場邊緣,征服者張開了手,在大笑中享受著這轟然的巨響。他的旗幟在夜色裏飄蕩,奇怪的蒙古語傳出去。

    “有這樣的武器都輸,你們統統該死!”

    蒙古,十三翼。

    劄木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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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5 08:20:46
贅婿 ,七周年了。




    七年前,五月二十三的下午三點二十二,這本書正式上傳,發了楔子《繁華過眼開一季》,七年後的今天,寫到了蒙古人的正式出場。

    前幾天朋友提醒這件事的時候,就想到了七年之癢,這次看起來真像是挺癢的,撓得也很厲害。

    我已經忘記開書那天下午的情景了,不管怎麼想都勾不起絲毫印象來,如今回頭看看,第一天我連發了四章,然後手頭上就剩下一章存稿了這個一章存稿我一直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一直幻想,這本書會寫得很快。

    一個月以後,這本書上架了,第一個月我應該沒怎麼斷更,當時的訂閱真高,我記得我的《隱殺》和《異化》二十四小時訂閱大概一千五左右,而《贅婿》的二十四小時是八千,不久後突破一萬。那還是在七年前,不久之後我開始很正式地想,我是花五年時間賺夠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還是保持饑餓感慢慢撐到五十歲。

    後來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很多讀者可能不知道,這本書甚至給盟主禁過言,我記得那還是在寫皇商事件的時候,當時還沒幾個盟主呢,一個盟主非常不喜歡,寫了很多帖子說不該這樣寫或者該怎麼怎麼樣,我回複過幾千字的寫作思路,對方仍舊不肯接受,後來自己說“你們給我禁言,不然我就要鬧”,我忘了是我禁的還是誰禁的了,總之禁過言。啊,大金主跑掉了,大家能明白我當時的心情嗎。

    後來又有曠日持久的禁盜版事件,反反複複幾度起伏,百度甚至親自下場將貼吧鏈接跳轉到盜貼吧裏去。俱往矣,現在他們都灰灰了,隻剩下一部分人偶爾在貼吧裏還說幾句酸話。

    不光是盟主,贅婿走到現在,每一個大大小小的情節,都出現過抨擊的言論,開局說格局小,抄詩說無新意,皇商說拖遝、杭州說沉悶,梁山說侮辱了英雄好漢,寫儒家說膚淺,弑君說不現實……總之,這樣那樣的,也一路走到現在了,轉折太多的文章是最不討好的,因為你隨時隨地要考驗讀者的癖好和傾向,要重新驗證大家的三觀契合程度。但還是這樣寫,留下了熬到現在的大家。

    我有時候想,或許寫完以後,不少以前放棄了的人,還會走回來看看為了弄清楚作者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

    談了戀愛結了婚,寫了整整七篇的生日隨筆。

    總之,還是走到現在了。

    這個月到二十三號,第一次的,仍舊維持著月票第一。

    想跟七年前那個不修邊幅、日夜顛倒、對未來迷惘糾結、戰戰兢兢的自己說:“這一路還是會糾結,但沒後悔過。”

    想跟七年前的大家說:“這本書對得住你們,隻有更新對不住啦。”那麼誘惑的開頭,都是騙你們入坑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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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5-26 12:25:30
第八六六章 紅厲 鐵流


        



    轟隆隆的炮聲中,凶殘的士兵穿行於城池之間,火焰與鮮血早已淹沒了一切。

    在持續的掙紮與嘶吼中,原本就身負重傷的折可求終於耷拉著腦袋,不再動了,陳士群的哈哈大笑也逐漸變得嘶啞,回頭望去時,一批蒙古人正將俘虜押上府州高處的城牆,然後成排地推將下去。

    整座城池也像是在這轟鳴與火焰中崩潰與淪陷了。

    幾年的時間以來,在這一片地方與折可求及其麾下的西軍鬥爭與周旋,附近的景色、生活的人,早已溶入心中,成為記憶的一部分了。直到此時,他終於明白過來,從今往後,這一切的一切,不複再有了。

    一如他那死去的妻女、家人。

    亦如這淪陷的中原、武朝。

    他此時亦已知道皇帝周雍逃跑,武朝終於崩潰的消息。有的時候,人們處於這天地劇變的浪潮之中,對於許許多多的變化,有不能置信的感覺,但到得此時,他看見這滿城百姓被屠的景象,在迷惘之後,終於明白過來。

    天地劇變浩浩蕩蕩,這是無法抗拒的力量,區區的府州又何能幸免呢?

    在那風急火烈之中,名叫劄木合的汗王朝著這邊過來,笑聲沉重而豪邁。陳士群眼中有淚,他朝著對方的身影,高舉雙手,跪了下去。

    在他的背後,家破人亡、族群早散,小小的西北已成白地,武朝萬裏江山正在一片血與火之中崩解,女真的畜生正肆虐天下。曆史遷延從不回頭,到這一刻,他隻能順應這變化,做出他作為漢人能做出的最後選擇。

    將這天下,獻給自草原而來的征服者。

    **************

    當名為陳士群的小人物在無人顧忌的西北一隅做出恐怖選擇的同時。剛剛繼位的武朝太子,正壓上這延續兩百餘年的王朝的最後國運,在江寧做出令天下都為之震驚的絕地反擊。

    九月初七的江寧城外,隨著十餘萬守城軍的殺出,人群的嘩變猶如瘟疫一般,在縱橫達數十裏的遼闊地域間爆發開來。

    兩個多月的圍城,籠罩在百萬降軍頭上的,是女真人毫不留情的冷酷與隨時可能被調上戰場送死的高壓,而隨著武朝越來越多地域的崩潰和投降,江寧的降軍們造反無門、逃亡無路,隻能在每日的煎熬中,等待著命運的判決。

    武朝的新皇帝繼位了,卻無法救他們於水火,但隨著周雍去世的白幡垂落,初七這天決死的龍旗升起,這是最後機會的訊號,卻也在每個人的心中閃過了。

    這樣的機會,當然不是與江寧守軍作戰的機會。百萬人的陳兵之地,廣闊而遼遠,若真要打起來,恐怕一天一夜,許多人也還在戰場外圍打轉,然而隨著戰爭訊號的出現,各種流言幾乎在半個時辰的時間裏,就橫掃了整個戰場,之後隨著“趁機逃跑”或是“跟他們拚了”的心思和煽動,化作無法控製的暴動,在戰場上爆發。

    連武器配備都不全的士兵們衝出了圍住他們的木牆,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奔突往不同的方向,不久之後便被浩浩蕩蕩的人潮裹挾著,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

    從江寧城殺出的士兵攆住了降軍的邊緣,呐喊著嘶吼著將他們往西邊驅趕,百萬的人群在這一天裏更像是羊群,有的人失去了方向,有的人在仍有血氣的將領呼喊下,不斷西進。

    第一批靠近了女真軍營的降軍隻是選擇了逃亡,隨後遭到了宗輔部隊的無情鎮壓,但也在不久之後,君武與韓世忠率領的鎮海軍主力一波一波地衝了上來,宗輔氣急敗壞,據地而守,但到得中午過後,越來越多的武朝降軍朝著女真大營的側翼、後方,不要命地撲將過來。

    這是武朝士兵被鼓舞起來的最後血性,裹挾在海潮般的衝鋒裏,又在女真人的炮火中不斷動搖和湮滅,而在戰場的第一線,鎮海軍與女真的前鋒部隊不斷衝突,在君武的鼓舞中,鎮海軍甚至隱隱占據上風,將女真部隊壓得連連後退。

    在江寧城南,嶽飛率領的背嵬軍就如同一頭餓狼,以近乎瘋狂的攻勢切碎了對女真相對忠誠的中原漢軍部隊,又以騎兵部隊巨大的壓力驅趕著武朝降軍撲向完顏宗輔,至於這天下午未時三刻,背嵬軍切開潮水般的鋒線,將最為淩厲的攻擊延伸至完顏宗輔的麵前。

    至此,完顏宗輔的側翼防線失守,十數萬的女真軍隊終於成建製地朝著西麵、南麵撤去,戰場之上漫天血腥,不知有多少漢人在這場大規模的戰爭中死去了……

    ……

    秋風颯颯,在江州城南,看到剛剛傳來的大戰訊息時,希尹握紙的手微微地顫了顫,他雙唇緊抿,目光變得淩厲起來。

    在他的身側,一車一車的糧草輜重正在入城,從南麵駛來的運糧車隊在士兵的看押下,近似無遠弗屆地延伸。

    過來請安的完顏青玨在身後等待,這位金國的小王爺在先前的大戰中立有大功,擺脫了沾著裙帶關係的紈絝子弟形象,如今也正要奔赴長沙方向,於周邊遊說和煽動各個勢力投降、且向長沙發兵。

    希尹將情報上的訊息緩緩的念了出來。

    “……這場仗的最後,宗輔大軍後撤四十餘裏,嶽飛、韓世忠等人率領的軍隊一路追殺,至深夜方止,近三萬人死傷、失蹤……廢物。”希尹緩緩地折起紙張,“對於江寧的戰況,我早已警告過他,別不把投降的漢人當人看,遲早遭反噬。老三看似聽話,實則愚蠢不堪,他將百萬人拉到戰場,還以為折辱了這幫漢人,什麼要將江寧溶成鐵水……若不幹這種蠢事,江寧已經完了。”

    希尹的話語一字一頓,完顏青玨卻知道師父已處於極大的憤怒之中,他斟酌片刻:“若是這樣,那位武朝新君破了江寧危局,怕是又要成氣象?師父要不要回去……幫幫那兩位……”

    “成不了氣象了。”希尹搖了搖頭,“江南一帶,投降的已相繼表態,武朝頹勢已成,恰如雪崩,有些地方就算想要投誠回去,江寧的那點軍隊,也難說守不守得住……”

    “可那百萬武朝軍隊……”

    “土雞瓦狗,先不說他們要回去人家敢不敢手下,秋收已畢,如今江南大部分軍糧操之我手,那位新君守了江寧三月,還能不能養活人都是問題,這事不必擔心,待宗輔宗弼重整旗鼓,江寧終究是守不住的。那位新君唯一的機會是離開江南,帶著宗輔宗弼四處打轉,若他想找塊地方死守,下次不會再有這破釜沉舟的機會了。”希尹頓了頓,有兩縷參差的白發飄在山風裏,“讓為師歎氣的是,我女真戰力消退,不複當年的事實終於被那幫敗家子表露出來了,你看著吧,西南那位擅長宣傳,十二萬漢軍破女真百萬的事情,不久就要被人說起來了。”

    完顏青玨道:“但到得此時,相信這些許言論,也已無力回天,不過,師父……武朝漢軍毫無士氣可言,此次征西南,縱然也發數百萬士兵過去,恐怕也難以對黑旗軍造成多大影響。弟子心有憂慮……”

    “趕驢熬鷹,各用其法。”希尹搖了搖頭,“為師早已說過宗輔之謬,豈會如他一般愚蠢。江南土地遼闊,武朝一亡,眾人皆求自保,將來我大金居於北端,鞭長莫及,與其費大力氣將他們逼死,不如讓各方軍閥割據,由得他們自己殺死自己。對於西南之戰,我自會公平對待,賞罰分明,隻要他們在戰場上能起到一定作用,我不會吝於獎賞。你們啊,也莫要仗著自己是大金勳貴,眼高於頂,須知聽話的狗比怨著你的狗,要好用得多。”

    完顏青玨行了一禮:“老師教誨,青玨銘記於心,無時或忘。”

    希尹擺擺手:“好了,去吧,這次過去長沙,萬事還得小心,我聽說華夏軍的好幾批人都已經朝那邊過去了,你身份尊貴,行動之時,注意保護好自己。”

    “請師父放心,這幾年來,對華夏軍那邊,青玨已無半點輕視自傲之心,此次前去,必不負君命……至於幾批華夏軍的人,青玨也已準備好會會他們了!”

    他口中說出這番話來,不久之後,在希尹的注視中告辭離去。他領著上千人的馬隊離開江州,踏上征程,不多時在群山的另一側,又看見了銀術可領大軍轉移的蹤跡,在那群山起伏間,延綿的軍隊與戰旗一路延伸,猶如洶湧鐵流。

    這是女真人崛起道路上吞吐天下的豪氣,完顏青玨遠遠地望著,心中豪邁不已,他知道,老的一輩慢慢的都將逝去,不久之後,守護這個國家的重任將要壓倒他們的肩膀上,這一刻,他為自己仍舊能夠看到的這豪邁的一幕感到自豪。

    洶湧的軍隊,往西麵推進。

    ……

    成都以西,遠隔數百裏,是地勢高拔延綿的青藏高原,如今,這裏被稱為吐蕃。

    吐蕃曆史悠久,一貫以來,各放牧部族征戰殺伐不息,自唐時開始,在鬆讚幹布等數位君王的手中,有過短暫的大一統時期。但不久之後,複又陷入分裂,高原上各方諸侯割據廝殺、分分合合,至今未曾恢複唐朝後期的輝煌。

    位於吐蕃南端的達央是個中型部落曾經自然也有過興盛的時候近百年來,逐漸的衰落下去。幾十年前,一位追求刀道至境的男人一度遊曆高原,與達央部落當年的首領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男人便是霸刀莊的莊主劉大彪。

    轄地擁有一大片露天鐵礦的達央部落在此後與霸刀莊的來往密切,一度建立起了非常可靠的私貨運販途徑。後來方臘起義,不少的兵器也是從吐蕃偷偷地運輸過來,然而隨著永樂朝起義的失敗,霸刀莊的力量陷入低穀,在吐蕃的達央部落,也遭到附近數個部落的入侵,在幾年的時間內,幾乎被吞並除名。

    小蒼河大戰前夕,寧毅將霸刀莊的兵力千裏調配至達央,穩定住局勢。後來華夏軍南撤,部分精銳被寧毅投入到達央,一方麵是為了保住達央珍貴的鐵礦,另一方麵則是為了在封閉的環境下進一步的練兵。到得後來,陸續有兩萬餘身體健壯、意誌堅韌的士兵進入這片地方,他們首先擊潰了附近的幾個吐蕃部落,而後便在高原之上定居下來。

    在此前數年的時間裏,達央部落遭受附近各方的攻擊與征伐,族中青壯幾乎已死傷殆盡,但高原之上民風剽悍,族中男子未曾死光之前,甚至無人提出投降的想法。華夏軍過來之時,麵對的達央部剩下大量的婦孺,高原上的族群為求存續,華夏軍的年輕士兵也希望成家,雙方因而結合。於是到得如今,華夏軍的士兵取代了達央部落的大部分男性,逐漸的讓雙方融合在一起。

    數年的時間以來,華夏軍的士兵們在高原上打磨著他們的體魄與意誌,他們在原野上奔馳,在雪峰上巡行,一批批的士兵被要求在最嚴苛的環境下合作生存。用於打磨他們思想的是不斷被提起的小蒼河之戰,是北地與中原漢人的慘劇,是女真人在天下肆虐帶來的屈辱,也是和登三縣殺出成都平原的榮耀。

    相對於和登三縣對行政成員的大量培養,在這片高原上,這支由秦紹謙帶領的黑旗軍更為專注地淬煉著他們為戰鬥而生的一切,每一天都在將士兵們的身體和意誌淬煉成最凶悍也最致命的鋼鐵。

    而在這其中,能夠給他們帶來慰籍的,其一是已經成家的士兵家中妻兒帶來的溫暖;其二是在達央華夏軍廣場上那高聳的、埋葬了千萬英雄骨灰的小蒼河大戰紀念碑,每一天,那黑色的紀念碑都靜靜地無聲地在俯視著所有人,提醒著他們那慘烈的過往與身負的使命。

    這一天,低沉的號角聲在高原之上響起來了。

    士兵們從高高的雪峰上,從訓練的原野上回來,含著眼淚擁抱家中的妻兒,他們在軍營的廣場開始聚集,在巨大的紀念碑前放下蘊含著當年記憶的某些物件:曾經死去弟兄的血衣、繃帶、隨身的甲片、殘破的刀鋒……

    這是他們所有人來到高原上時軍隊對他們的要求,每位士兵都帶上一件東西,記住小蒼河,記住曾經的血戰。

    “……當有一天,你們放下這些東西,我們會走出這裏,向那些敵人,討還所有的血債。”

    許許多多的東西被陸續放下,蒼鷹飛過高高的天空,天空下,一列列肅殺的方陣無聲地成型了。他們挺拔的身形幾乎完全一致,筆直如鋼鐵。

    秦紹謙走上了高台。

    “……女真人覆滅了武朝,將入成都……粘罕來了!”他的聲音在高原之上遠遠地傳開,在天空下回蕩,不高的天空上,有雲隨著聲音在聚集。但無人理會,人的聲音正在大地上傳開。

    “諸位!”聲音回蕩開來,“時辰……”

    “到了!”

    那聲音落下之後,高原上便是震動大地的轟然巨響,猶如冰凍千載的玉龍開始崩解。

    這一天,華夏第七軍,開始躍出青藏高原。

    ……

    距離華夏軍的駐地百餘裏,郭藥師收到了達央異動的消息。

    周圍寧寂無聲,他走出帳篷,似乎高原上缺氧的環境讓他感到壓抑,遼闊的荒原一望無際,天上靜悄悄的垂著低沉的沉悶的雲。

    有戰栗的情緒從尾椎開始,逐寸地蔓延了上去。

    他知道,一場與高原無關的巨大風暴,就要刮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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