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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duol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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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憤怒的香蕉 】贅婿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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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0-11 20:16:13
八八二章 熱身間隙 片語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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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光明媚,梓州往黃明縣之間的山路上,到處都是人。

    往前行進的醫療隊、後勤隊,從黃明縣戰場上送過來的平民、傷員,前後奔行傳訊的通訊隊軍人……各色各樣的身影,充斥在蜿蜒的道路上,號令聲、哭泣聲、呼喊聲彙成一片。

    “各隊前進靠右行!右!右!老鄉,這邊是右,讓一讓”

    負責疏導交通的紅袖章在道路的中央大喊,勉強維持著整個通路的順暢。

    來來去去的過程當中,早已經過各種訓練的軍人指揮起來沒有太多的壓力。最難指揮的自然是從黃明縣戰場上撤下來的平民,他們才經曆了人生之中最為恐怖的一幕,有許多人身上帶血,或許還經曆了家人死去的衝擊,有的人渾渾噩噩地往前走,是什麼都聽不到了,偶爾有人跌跌撞撞地迎上對麵的隊伍,被觸碰到之後,趴在地上大哭。

    負責疏導的紅袖章們便要及時地指揮人將他們攙扶回隊伍裏去。

    少數情況下,這些失去理智的人們甚至會大聲與旁人吵起來,這時候便隻能采取一些強製性的措施。雖不人道,但眼下自然是必要的。

    由於事先便已經做好各種預案,此時雖然有各種各樣的摩擦出現,但耽誤事情的大延誤,畢竟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黃明縣往梓州的這一段道路,畢竟已經相對好走了。女真人此時行進的劍閣至黃明縣一段,遭遇的自然有更多的麻煩。在華夏軍參謀部所做的各種預案對比當中,人數較少的己方在交通上還是占了便宜的。

    在道路中途臨近的開闊地上,負責收留平民的營地帳篷延綿開去。

    能夠從黃明縣戰場上幸存下來的武朝平民來到這邊,首先接受的便是看管和隔離,這個過程裏,華夏軍中安排了大量宣傳人員先給他們開會做宣講,讓他們先指認出人群裏有可能是女真奸細的一部分人員,如此過濾一遍,接著才會被送往後方的聚居地。

    數以十萬計的炮灰當中,隻要女真將領稍有智商,都會在裏頭摻雜進奸細,這些奸細,多半也是投降了女真的漢軍成員。他們態度模糊,挑揀困難,若華夏軍占了上風,他們甚至都願意加入這一邊,但在女真人開出的懸賞與外在局勢的變化中,這些人也都會是隨時可能跳出來的定時炸彈。

    反正漢軍的命不值錢,隨手塞進一個軍的人送到對麵,頭痛的隻會是敵人。

    如果我是壞蛋,我一定這樣幹雖然一直以來都是個好人,但寧毅對這類事情,也算是相當有心得了。

    “……黃明戰場上,拔離速是在下午未時左右發動的全麵進攻……以猛安兀裏坦為先鋒率千人登城,攻城無果後,這支千人隊難以回撤,拔離速遂命漢軍於先隊發動總攻,正麵攻擊遭到炮兵團阻擊,死傷慘重……”

    大道旁邊的山峰上有瞭望塔高高地立著,寧毅與巡視的小隊一路爬了上來。從這邊的山上朝前方望去,黃明縣正在起伏的樹海盡頭隱約可見,山嶺的深處還有煙柱升騰山火還在蔓延秘書處的徐少元複述著昨日的戰況。

    “……為了營救兀裏坦隊,此後拔離速先後發動三次大規模進攻,並且下令對平民開炮,攪亂了整個戰場局勢,女真人在這一波的攻勢下再度靠近黃明縣城牆,登城作戰,造成了一些損傷……龐師長傳過來的消息是,二十五一天,我軍傷亡僅百人,多數還是他們投過來的巨石與炸彈造成的傷亡。”

    “……而女真部隊傷亡保守估計,超過五千人,於先一部遭遇三輪飽和炮擊後,出現大規模潰逃現象,女真人的軍法隊也殺了些人,另外,當時拔離速命令炮轟平民……”

    “一比五十!”聽到這個數字,隊伍中的寧曦難掩興奮,寧毅微微笑了笑:“死的多數是於先的漢軍隊吧。”

    在一旁的參謀長李義此時點了點頭:“兀裏坦是女真精銳,拔離速命他攻城,有一鼓作氣的打算,但龐六安手下多數老兵,他們登城是占不了任何便宜的。看到這個場麵,拔離速立刻命令漢軍和其他附屬部隊做飽和進攻,再炮打戰場上的平民,攪亂局麵。其一,讓兀裏坦的精銳部隊能渾水摸魚退下來,其二,他是要試探城牆上大炮的殺傷力。”

    李義說到這裏,望了望寧曦:“這中間透露出一個關鍵的想法,寧曦你看不看得到?”

    寧曦蹙了蹙眉,想了片刻:“他們、他們……能接受這樣的損失?”

    “……說明他們,沒有輕視我們。”寧毅歎了口氣,拍拍孩子的肩膀,“女真人打了二三十年的順風仗了,在他們自己的心理,理當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強的軍隊。這樣的心態下,他們理論上不會接受過高的戰損,用兀裏坦這種先鋒猛將做第一波攻擊,有這種心理的體現。如果一切正常,兀裏坦的部隊在城牆上站住腳,二十五一天,黃明縣就應該被攻破。”

    “但是這樣的情況沒有出現,拔離速立即讓漢軍的炮灰往前衝,而後連續發動三波攻勢,把戰場進攻推到飽和,再後來,沒有動用主力精銳,付出巨大的傷亡後撤掉……說明至少在拔離速這樣的女真軍隊高層眼中,認為有必要用這樣的損傷來探明華夏軍的戰力極限在哪裏。這個‘必要’,證明他們沒有在這場戰爭中小看我們,甚至是高看了我們很多,才來發動西南這場戰役。”

    寧曦點了點頭,李義道:“宗翰和希尹認為,女真人的崛起已經到了巔峰,內部已經有腐化的問題,而漢人中崛起的華夏軍目前仍在不斷上升,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女真會有王國之患,因此他們將西南戰役作為女真長存的最關鍵一戰來看待。黃明這第一天打下來,就能知道,他們能接受速勝,但也能接受雙方戰力懸殊,要慢慢熬的可能,這樣才是最麻煩的。”

    寧毅將目光望向下方道路便的難民營地:“平民傷亡多少?”

    “第二師統計的是大概的數字,整個一天被驅趕上前的平民大概在一萬五到一萬八之間,最終我們救下的……”徐少元看看統計,看看下方,“……三千六百多人。其中傷員七百多。”

    瞭望塔邊的隊伍裏沉默了片刻,寧毅隨後笑起來:“說起來啊,參謀部前期討論計劃的時候,陳恬這家夥幫女真人想了個很髒的戰略,他認為,女真人攻西南的時候,天下已盡歸他們所有,他們可以將投降的漢軍部隊塞到難民炮灰裏,我們還不得不接,要過濾出來又非常的麻煩。”

    “有鑒於此,陳恬說,女真人可以考慮在襄湖、川蜀一帶驅趕上百萬、甚至數百萬的平民,抄家、搶走糧食和所有的東西,然後從劍閣口驅趕百萬、兩百萬甚至三百萬的人到我們這邊來,當炮灰也好,直接送也行,女真人隻要考慮打開一條通路,我們根本消化不了。不出一年,我們全都死翹翹……”

    山坡下難民的營地看來淒慘,但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個開端罷了。寧毅口中說起陳恬的事活躍氣氛,笑容中帶著感歎,一邊的李義也露出複雜的失笑。寧曦皺眉想了片刻:“若真是這樣,那怎麼辦……不過周君武才在長江邊上打了個倒卷珠簾……”

    “這裏打不起來,不管是劍閣口還是金牛道的各處山口,女真人隻要守住了,百萬平民一定回不去。”

    “那……有什麼辦法應對嗎?”

    “陽謀很難應對。”寧毅笑道,“陳恬說出來的時候,大家都有點目瞪口呆。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小,因為發展預期不可控,女真人隨時能發動幾十萬上百萬大軍,也沒必要打這種窩囊仗,但如果他們真慫到這個地步,一邊打一邊拚命往裏頭送人,大家真哭都哭不出來,崩盤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為什麼參謀部裏都說陳恬一肚子壞水呢,跟渠正言天生一對……”

    寧毅看著下方的難民營,說完這個笑話,目光才漸漸嚴肅起來。

    “樂觀不起來,黃明縣一比五十,說是飽和攻擊,實際上女真人的進攻根本沒有飽和,精銳上場,投石車鐵炮全部推上去,整個傷亡比會大幅度拉近。拔離速是女真老將,既然有心理準備,很快就能找到黃明縣防禦力量的臨界點。雨水溪那邊,訛裏裏按兵不動,也是在等著拔離速的動手結果,到時候對我們才是真正的考驗。”

    寧毅看了那戰報,然後伸手在上頭彈了彈,苦笑著交給李義:“唉,看吧,還有討債的在後頭。戰前就反複說了,炮彈給我省著點用,龐六安跟李東這兩個家夥,敗家敗了一天,大炮轟了五千多人,這是嗨得不行啊……回頭一合計,報告就打過來了,跟我們報備炮彈可能不夠的問題。”

    華夏軍中,純作戰層麵的事情歸參謀部和各軍領導層管,寧毅雖然負責全局操盤,偶爾也分析一番,直接的插手不多。但軍需後勤,各種物資生產、籌集、調配,卻都還把在寧毅的手上,先前分析黃明戰況,寧毅說起來嚴肅,實際上的擔心還不多,此時被人要賬要到頭上,寧毅倒是垮了肩膀,怒極反笑了。

    “幾年積蓄都掏出來了,後麵沒日沒夜全力趕工,我從哪裏再給他們加碼……徐少元,回去寫封信給我罵死他們,計劃就是計劃,多的沒有了。”他拍了拍雙手,“得,我就知道,這一仗打三個月,全都喝西北風去。”

    前方群山莽莽,道路蜿蜒,寧毅在山上說起這些,倒還帶這些笑意。一旁寧毅皺著眉頭苦苦算賬,到得僻靜處,才找到父親詢問:“爹,東西真的不夠嗎?”寧毅看著這已經漸漸長成大人的兒子,也是好笑:“走,帶你算賬去。”

    到得下午,父子倆便回了指揮所,拿了算盤埋頭算賬。龐六安打了一天的大炮便開始仗著戰績申請更多的物資,其實想要多點東西的,又何止這一支軍隊。

    戰前任務調配裏,各軍的物資都已經瓜分清楚,未來幾個月後方的產出也已經分完。寧毅手頭上隻留了少許餘量,但每支軍隊也在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從寧毅手上摳出來,過去一段時間最讓寧毅唉聲歎氣拍桌子的,也就是這類事情。

    與女真人作戰這件事,在他而言感覺更像是個年邁的地主被下頭的兒子瓜分家產一般,有種一輩子繼續半個子都剩不下的淒涼感。他偶爾被各軍的報告氣到發笑,苦中作樂爾。

    當然在這件事上大家也都沒有私心,甚至這種博弈也非常必要。寧毅所能做的也隻是不時發文把前頭的師長們痛罵一番,說他們敗家,然後又到後頭去督促工人加班加點,督促宣傳部門不斷鼓勵大家發揮主觀能動性。他偶爾自嘲,自己這黑心資本家的本色,倒算是發揮到極限了。

    即便如此,物資的缺量還是很大。早些年為了維持和登三縣的運作,基本上能賣的都賣出去了。大宗的買賣是鐵炮,被寧毅壓在手上的是手榴彈。攻下成都平原後過得寬裕些了,開始全力備戰,但總的軍資存量還是不多的,這一戰畢竟是打得早了。

    父子倆在房間裏算了半個下午的賬,到得出門時,外頭已經在宣傳和慶祝黃明縣一換五十的大勝。宣傳隊敲鑼打鼓地過去,寧曦的表情就像是個突然發現自家原來是個空殼子的地主家的傻兒子,表情有些心虛和尷尬。

    “都是錢……生產力啊。”寧毅感慨一番,拍拍兒子的肩膀,“成都有個新廠子,我是打算讓你去學習一下的,這些管理,才是將來的重中之重。”

    “……我、我不去。”寧曦反應過來,“爹,你又騙我。”

    “說的都是真話。”寧毅的目光誠懇而平靜,“不過你有自己的想法,也好,那就先呆在梓州吧。”

    寧毅的表情沒有露出半點破綻,二十六這天的黃明縣城,又經曆了一**戰,龐六安減少了炮擊的頻率,戰場上的損傷有所減少。而即便不開炮,黃明縣城頭的戰力依然堅強逾鋼鐵。這還隻是戰爭的開局,拔離速將攻擊的結果與部分結論傳回女真軍隊的每一位頭領處。

    山中斥候部隊交鋒時點起的大火倒是愈發廣泛地蔓延開了,一比六左右的交換,對於為了賞金而進山的附屬部隊而言,是難以承受的巨大威脅,即便女真高層已經下令不許輕易放火,然而一旦遇襲,生死關頭誰還管得了命令,無論渾水摸魚還是掉頭逃命,放一把火都是首選的策略。

    華夏軍的斥候暫時選擇了維持戰線的按兵不動,部分女真精銳斥候慢慢則開始適應於華夏軍的作戰,偶爾前衝占領了關鍵位置時被自己人的大火隔絕,回去之後罵娘不止,有一部分則永遠地沒能回去。

    所有人都明白,開頭的試探與僵持,不會持續太久的時間,一旦試探完畢,等待著華夏軍的,必然會是女真人大規模的、高強度的反複的衝鋒與換子,雙方炮陣對轟,即便你上我下,女真人也不至於會處在絕對的劣勢。最重要的是:無論人力物力,他們換得起。

    二十六這天夜晚處理完事情,寧毅拿出信紙給後方的家人寫信,給蘇檀兒的信中是這樣寫的:

    我發現,孩子長大以後,遠沒有小時候那般可愛了,告訴雯雯、寧珂、寧霜、寧凝,爹最喜歡她們了,她們的哥哥都不討喜。

    嗯,寧河還小,則與她們是一樣可愛的。

    ……

    不久後蘇檀兒便也寫信過來:

    昨日收到曦兒的書信,道你總是想要騙他去後方,實在是有些老人家的陳腐習氣了,他要做個爽利的青年人,道這方麵不該學你。

    他有了自己的辨別,我心中感到高興,當然,信中則是罵了他的。

    你便不要再與他置氣。

    ……

    我會與他置氣!

    高興你妹啊!

    寧毅被妻子的信氣得臉都黑了。

    但相對於戰爭,這些倒算是難以言喻的開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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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0-28 11:59:29
第八八三章 業火煎熬 風雪低咆(上)


        



    在戰爭開始的間隙裏,兩世為人的寧毅,與妻子感歎著孩子長大後的不可愛這對他而言,畢竟也是從未有過的新穎體驗。

    而真正值得慶幸的,是許許多多的孩子,仍舊有著長大的可能和空間。

    為了爭取這樣的空間,西南早已被全線動員起來。黃明縣山口的第一波交手則持續了四天,拔離速將試探性的交手化為一輪輪有針對性的強攻。

    二十五過後的三天裏,辭不失下意識地控製攻勢,降低傷亡,龐六安一方在沒有麵對女真主力時也不再進行大規模的開炮。但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女真一方被驅趕向前的軍隊傷亡仍已過萬,戰力折損逼近一萬五千之數。

    這樣的傷亡數字絕大部分都源自於衝到前線的投降漢軍精銳。雖然他們混雜在大量的、被反複驅趕上陣的平民當中,雖然城牆之上不再對他們展開大規模的炮擊,雖然前方的城牆高不過三丈……但即便隻是展開白刃的防禦戰,這些無法結陣登城的士兵在麵對城頭的黑旗精銳時,也隻能算是衝上前去經曆一次又一次的屠殺而已。

    攻城戰本就不是對等的作戰,防禦方無論如何都在陣勢上占上風。即便不算居高臨下、隨時可能集火的鐵炮,也去掉滾木礌石弓箭金汁等種種守城物件,就以肉搏刀槍定勝負。三丈高的城牆,依靠雲梯一個一個爬上去的士兵在麵對著配合默契的兩到三名華夏軍士兵時,往往也是連一刀都劈不出去就要倒在地下的。

    即便是以凶悍無畏、士氣如虹著稱,殺遍了整個天下的女真精銳,在這樣的情況下登城,結局也沒有半點的不同。

    兀裏坦這樣的先鋒猛將憑借盔甲的防禦堅持著還了幾招,其餘的女真士兵在凶悍的衝撞中也隻能看見同樣凶悍的鐵盾撞過來的情形。鐵盾的配合令人絕望,而鐵盾後的士兵則有著與女真人相比也絕不遜色的堅定與狂熱,挪開盾牌,他們的刀也同樣嗜血。

    對於與女真人一戰的預熱,華夏軍內部是從十年前就已經開始的了。小蒼河過後到如今,各種各樣的宣傳與鼓舞更為紮實、更為厚重也更有使命感。可以說,女真人抵達西南的這一刻,更為期待和饑渴的反而是已經在憋悶中等待了數年的華夏軍。

    不過一千五百米的城牆,首先被安排上去的,也是早先曾在各個軍中比武裏獲得名次的華夏軍精銳,在戰爭剛剛開始,神完氣足的這一刻,女真人的凶悍也隻會讓這些人感到熱血沸騰敵人的凶悍與死亡加起來,才能給人帶來最大的自豪感。

    士兵們將洶湧而來卻無論如何都在人數和陣型上占下風的登城者們有條不紊地砍殺在地,將他們的屍體扔落城牆。領軍的將領也在珍惜這種低傷亡廝殺的快感,他們都知道,隨著女真人的輪番攻來,再小的傷亡也會逐漸累積成無法忽視的傷口,但此時見血越多,接下來的時間裏,自己這邊的士氣便越高,也越有可能在對方濤濤人海的攻勢中殺出一條血路。

    二十七,開戰第三天的下午,衝到城牆邊上的漢軍士兵便不太敢登城了。他們也不都是傻子,這第一輪的攻擊不見得能夠敲開前方這堵看似低矮的城牆,衝到城下的傷亡已經不低。但若是沿著雲梯上去,兩三天的時間裏那上頭就像是饕餮巨口,基本上是有多少吞多少。除了一些人登城的瞬間嚇破了膽往下跳,其餘能下來的,隻有屍體。

    二十八,拔離速將數名漢軍將領斬殺在陣前。

    到得這一天,附近崎嶇的山林之中仍有大火不時燃燒,黑色的煙柱在林間的天空中肆虐,焦灼的氣息彌漫在遠遠近近的戰場上。

    二十九這天,天空中卻逐漸降下了小雨。拔離速停止了黃明縣山口前的進攻,開始了第一輪的統計和休整也必須開始休整了,後方道路的運力有限,即便傷亡的多是炮灰,補充也總是需要一定的時間。

    這次休整僅僅持續了三兩日,十一月初一,天氣轉晴,初三雨水溪戰役打響,初四,由大造院一路跟隨過來的女真工匠隊組裝起四輛巨大的前方覆蓋沙袋、鐵板足以抵禦炮擊的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起伏地形的寬輪攻城車,由士兵們推著,朝黃明縣城開始了正式進攻。

    直到建朔十一年過去,西南的戰鬥,再也沒有停息過。

    *****************

    天下的戰火,同樣不曾停歇。

    十一月中旬,東海的海麵上,飛揚的朔風鼓起了波濤,兩支龐大的船隊在陰霾的海麵上遭遇了。率領太湖艦隊已然投靠女真的將領胡孫明目睹了龍船艦隊朝這邊衝來的景象。

    “擊潰那幫老爺兵!活捉前朝公主周佩,他們都是貪生怕死之人!見大金殺來,一卒未損棄國而逃!天命已不歸武朝了”

    在作戰動員的大會上,胡孫明歇斯底裏地說了這樣的話,對於那看似碩大無朋實則打眼笨拙的巨大龍船,他反而認為是對方整個艦隊最大的弱點一旦擊潰這艘船,其餘的都會士氣盡喪,不戰而降。

    但龍船艦隊此時並未以那宮殿般的大船作為主艦。公主周佩身著純白色的喪服,登上了中央戰船的高處,令所有人都能夠看見她,隨後揮起鼓槌,擂鼓而戰。

    胡孫明一度以為這是替身或是誘餌,在這之前,武朝軍隊便習慣了各種各樣兵法的運用,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早已深入人心。但事實上在這一刻,出現的卻並非假象,為了這一刻的戰鬥,周佩在船上每日練習揮槌長達兩個月的時間,每一天在周圍的船上都能遠遠聽見那隱約響起的鼓聲,兩個月後,周佩的手臂都像是粗了一圈。

    在得知她要上陣的打算時,有的官員曾經來勸說過周佩,她的出現或許能鼓舞士氣,但也必然會成為整個船隊最大的破綻。對於這些看法,周佩一一駁回了。

    世間再大,也已退無可退。父親去世、弟弟生死未卜的這一刻,她想的其實也沒有太多。

    鼓聲在海麵上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所有戰船拱衛著周佩一路進攻,此後,太湖艦隊嘩變、崩潰,胡孫明被嘩變的士兵逼入大海,後來又被撈了上來,等待他的是不久之後的淩遲處死。

    周佩在東南海麵上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同時,君武在嶽飛、韓世忠等人的輔佐下,殺出江寧,開始了往東南方向的逃亡之旅。

    這一路上宗輔、宗弼銜尾追殺,韓世忠、嶽飛一前一後,先後組織了數次大戰。十一月底,他們奪回蘇州,稍作休整,處理了一批投敵的官員,又釋放了一批曾經被迫害的人。

    從大獄裏走出來,雪已經洋洋灑灑地落下來了,何文抱緊了身體,他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猶如乞丐,眼前是城市頹喪而混亂的景象。沒有人搭理他。

    他曾經是文武雙全的儒俠,武朝危殆,他也曾經心懷熱血地為國奔走。何文一度去過西南想要刺殺寧先生,誰知後來因緣巧合加入華夏軍,甚至與寧毅視若女兒的林靜梅有過一段感情。

    他看著華夏軍的發展,卻並未信任華夏軍的理念,最終他與外界聯係被查了出來,寧毅勸說他留下未果,終於隻能將他放回家中。

    何文回到蘇州家裏之後,蘇州官員查出他與華夏軍有瓜葛,便再度將他下獄。何文一番辯解,然而當地官員知他家中頗為富足後,計上心來,他們將何文嚴刑拷打,隨後往何家勒索錢財、地產。這是武建朔九年的事情。

    建朔十年,何文身在牢獄,家中便漸漸被盤剝幹淨了,父母在這一年上半年鬱鬱而死,到得有一天,妻兒也再未過來看過他,不知道是否被病死、餓死在了牢獄外頭。何文也曾想過逃獄,但他一隻手被打斷,在牢中又生過幾場大病,終究已沒了武藝其實此時的大牢裏,坐了冤獄的又何止是他一人。

    他在牢裏,漸漸知道了武朝的消亡,但這一切似乎跟他都沒有關係了。到得這日被釋放出來,看著這頹喪的一切,世間似乎也再不需要他。

    他沿著往日的記憶回到家中老宅,宅子大概在不久之前被什麼人燒成了廢墟或許是亂兵所為。何文到周圍打聽家中其餘人的狀況,一無所獲。白皚皚的雪降下來,正要將黑色的廢墟都點點掩蓋起來。

    何文跪在雪地裏,發出淒然的、難聽的聲音他喉嚨嘶啞,此時卻是連哭聲都無法正常地發出來了。

    過去的一年間,女真人肆虐江南,妻子與孩子在那惡吏的欺淩下無論是否存活,恐怕都難以逃開這場更為巨大的人禍,何文在蘇州城裏尋覓半月,君武的大軍開始從蘇州撤離,何文跟隨在南下的平民群中,渾渾噩噩地開始了一場血腥的旅途……

    ***************

    北方,雪一天大過一天,天地已漸漸的被冰雪覆蓋起來。

    雲中府倒還有些人氣。

    湯敏傑抱著劈好的柴禾,顫顫巍巍地進了看似許久未有人居住的小屋,開始蹲在爐子邊生火。他來到這邊數年,也已經習慣了這邊的生活,此時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最為土裏土氣的老農。爐子裏點起火苗後,他便攏了袖子,一麵發抖一麵在火爐邊像蛤蟆一樣的輕輕跳動。

    天氣,畢竟是太冷了。

    能夠在這種冰天雪地裏活下來的人,果然是有些可怕的。

    嘿嘿嘿……我也不怕冷……

    他在心中模擬著這種並不真實的、變態的想法,隨後外麵傳來了有規律的敲門聲。

    湯敏傑呼出一口白氣站了起來,他依然攏著袖子,佝僂著背,過去打開門時,冷風呼嘯襲來!

    “唔……”

    風雪狂卷,湯敏傑的腳步忍不住朝後方退去,衝進來那人已經揪上他的衣服,湯敏傑的手往上一格,那人手一縮,又是一進,按住了湯敏傑的喉嚨,碰的一聲將他按在了後方的牆壁上。

    冷風還在從門外吹進來,湯敏傑被按在那兒,雙手拍打了對方手臂幾下,臉色漸漸漲成了紅色。

    此時出現在房間裏的,是一名腰間帶刀、橫眉豎目的女子,她掐著湯敏傑的脖子,咬牙切齒、目光凶戾。湯敏傑呼吸不過來,揮舞雙手,指指門口、指指火爐,隨後到處亂指,那女子開口說道:“你給我記住了,我……”

    “嘔、嘔……”

    湯敏傑的舌頭漸漸地伸出來,伸的老長,濕噠噠的口水便要從舌尖上滴下來,滴到對方的手上,那女子的手這才放開:“……你記住了,我要殺你……”湯敏傑的喉嚨才被放開,身子已經彎了下去,拚命咳嗽,右手手指隨意往前一伸,就要點到女子的胸脯上。

    “你”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房間裏,女人手上的鋼刀已經拔了出來,湯敏傑恍如未覺,躬著身子捂著喉嚨轉了幾圈,徑直跑去關了房門,隨後跑到火爐邊那看剛剛生起卻又熄滅了的火苗。他坐在地上,目光控訴:“你神經病啊!”

    “你是真的找死”女子舉刀向著他,目光依舊被氣得顫抖。

    “我找你娘親!咳咳咳”湯敏傑咳了幾聲,雖然坐在地上,話語卻更凶一些,“死破鞋!裝純潔啊!被賣過來當了幾年丫鬟,忘記自己是誰了是吧!”

    湯敏傑的話語惡毒,女子聽了雙眼頓時充血,舉刀便過來,卻聽坐在地上的男子一刻不停地破口大罵:“你在殺人!你個婆婆媽媽的賤貨!連口水都覺得髒!碰你胸口就能讓你後退!幹什麼!被抓上來的時候沒被男人輪過啊!都忘記了是吧!咳咳咳咳……”

    他揉著脖子又咳了幾聲,從地上站起來,麵對著對方的刀尖,徑直走過去,將脖子抵在那兒,直視著女子的眼睛:“來啊,破鞋!現在看起來有點樣子了,照這裏捅啊。”

    湯敏傑繼續往前走,那女人手上抖了兩下,終於撤回刀尖:“黑旗軍的瘋子……”

    湯敏傑揉著脖子扭了扭頭,隨後一打響指:“我贏了!”

    他轉身走回火爐旁邊,繼續生火,口中道:“瘋不瘋的不關你們的事,在這種地方,都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你每次見我都要威脅我兩句,我都不知道你想幹什麼。怎麼,你是一條狗啊?每次都要在主人身邊幫著吠兩句,不然不自在是吧?你想威脅我什麼?把我千刀萬剮?我又欺負你主子了?”

    那女子手臂顫抖,人反倒冷靜下來了,咬了咬牙:“……夫人上次見你之後,情況就很不對勁,甚至生了一場大病最近才好,你……夫人對我、對我全家都有再造之恩,你到底說了些什麼……”

    她不再威脅,湯敏傑回過頭來,起身:“關你屁事!你夫人把我叫出來到底要幹嘛,你做了就行。婆婆媽媽的,有事情你耽誤得起嗎?”

    女子點了點頭,這時候倒不再生氣了,從衣袖的夾層裏拿出幾張紙來,湯敏傑一把接過,坐到爐火邊的地上看起來:“嗯,有什麼不滿啊,威脅啊,你現在可以說了……哎呀,你家夫人夠狠的,這是要我殺人全家?這可都是女真的官啊……”

    女人站在房間中央俯視他,此時卻也沒話可說了,過得一陣,湯敏傑看完資料,確認一遍後直接扔進旁邊的火裏,抬起頭來:“你家夫人的想法是什麼?沒跟你說嗎?”

    “夫人讓我轉達,你跟她說的事情,她沒有辦法做決定,這是她唯一能給你的東西,怎麼用,都隨便你……她盡力了。”

    “……”

    湯敏傑沉默了片刻。

    “……可以理解。”他道。

    隨後又道:“謝謝她,我很敬佩。”

    女人似乎想要說點什麼,但最終還是轉身離開,要拉開門時,聲音在後頭響起來。

    “過去十年時間,有上百萬人在這裏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有上百萬的女人,在這裏當妓女、當狗,你也當過的。有機會離開就離開,沒有人怪你,但如果你要留下來學人打仗,那就不要忘了,你當過狗。”

    女人的手握在門栓上頓了頓:“我知道你們是英雄好漢……但別忘記了,世上還是普通人多些。”

    “……是啊,不過……那樣比較難過。”

    這句話猶如歎息,從後方傳來,女人推門而出,轉頭關門時,看見那來自黑旗軍的代號“小醜”的男人正蜷在爐邊烤火,這個時候,在這人的身上倒看不出方才的惡毒與凶狠來了。

    外頭正是白皚皚的大雪,過去的這段時間,由於南麵送來的五百漢人俘虜,雲中府的狀況一直都不太平,這五百俘虜皆是南麵抗金官員的家眷,在路上便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因為他們,雲中府已經出現了幾次劫囚、暗殺的事件,過去十餘天,傳聞黑旗的人大規模地往雲中府的水井中投入動物屍體甚至是毒藥,人心惶惶之中更是案件頻發。

    女人並不知道有多少事件跟房間裏的男人真正有關,但可以肯定的是,對方必然沒有置身事外。

    過去一年多的事件裏,房間裏的男人做出的一些事情,令敵我雙方都有些為之恐懼。五百俘虜抵達雲中後,夫人救下了兩百人,但不知為什麼,為著這男人說的一些誅心之言,夫人病倒了一段時間,醒來之後便讓她送來這些資料。那是掌管漢奴後續處置的一些官員資料,包括他們家人、把柄、弱點,這些年的搜集,都已經被送了出來。

    她踏上雪白的長街,一路朝著穀神府上回去。心中知道,接下來的雲中府,又會是一場腥風血雨。

    但白色的大雪掩蓋了喧囂,她嗬出一口水汽。被擄到這邊,轉眼間許多年。漸漸的,她都快適應這裏的風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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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四章 業火煎熬 風雪低咆(下)

        



    漫漫的風雪也已經在山東降下。

    自大名府戰役結束之後,過去一年的時間裏,山東各地餓殍滿地,民不聊生。

    被完顏昌派過來圍剿梁山的二十餘萬漢軍徹底破壞了當地本就已經崩潰的秩序,普通的百姓早已活不下去了,饑餓的亂軍、流民、馬賊、山匪已經沒有了太大的區別,種下的糧食還未成熟便被各個勢力爭搶收割,一丘田帶著一丘田的鮮血,一車糧往往伴隨著不止一車的屍體,一些幸存者甚至已經開始習慣人肉的味道。

    黃河自夏以來,數次決堤,每一次都帶走大量生命,梁山附近,依水而居的各個軍隊倒是依靠著魚獲延長了生命。雙方偶有交鋒,也不過是為了一口兩口的吃食。

    聊勝於無的秋收過後,雙方的廝殺最為激烈,祝彪與王山月率領山中精銳出來狠狠地打了一次秋風。梁山南麵兩支數量超過三萬人的漢軍被徹底打散了,他們搜刮的糧食,被運回了梁山之上。

    軍隊被打散之後,士兵隻能變成流民,連能否熬過這個冬天都成了問題。部分漢軍聞風色變,原本因為附近糧食給養不足而暫時分開的數支部隊又靠攏了一些,領軍的將領碰頭後,不少人私下裏與梁山接觸,希望他們不要再“自己人打自己人”。

    “……咱們也是活不下去了,被完顏昌趕著來的,你們凶你們厲害,你們去打完顏昌啊。周圍真的沒糧了,何苦非來打我們……這樣,隻要抬抬手,我們願意交出一些糧來……”

    活在夾縫間的人們總是會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來,原本是被趕著來圍剿梁山的軍隊私下裏卻向梁山交起了“保護費”。祝、王等人也不客氣,收取了糧食之後,暗地裏開始派人對這些隊伍中尚有血性的將領進行拉攏和策反。

    也就是在秋收過後不久,劉承宗的部隊抵達梁山,大規模的攻擊再度展開,擊潰了水泊附近的包圍網。幾支在先前交“保護費”行為中表現得不情不願的軍隊被打散了,其餘的隊伍潰敗逃離,退避三舍觀望著事情的發展。

    十一月,完顏昌命將領高宗保率領四萬軍隊南下處置梁山黑旗之事。這四萬人並非倉促收集的漢軍,而是由完顏昌坐鎮中原後又從金國境內調集的正式軍隊,高宗保乃渤海人中名將,當初滅遼國時,也曾立下不少戰功。

    在完顏昌看來,當初大名府之戰,山東一地的黑旗與武朝軍隊已折損大半,名存實亡。他這一年來將山東困成死地,裏頭的人都已餓成柴禾幹,戰力必然也難複當初了。唯一可慮者,是劉承宗的這支部隊,但他們之前在徐州附近搞事,來來回回打了不少仗,如今人數不過五千,給養也早已用盡。已女真正式軍隊壓上去,就算對方躲進水寨難以進攻,但虧總該是吃不了的。

    這隻是他的想法。

    實際用兵之中,十一月中旬,高宗保與黑旗第一戰便獲得了勝利,劉承宗等人且戰且退,似乎想要退入水泊後路。高宗保意氣風發,揮師突進,祝彪、王山月等人便在等待著他冒進的這一刻,飛速進軍奪取高宗保後路糧草輜重,高宗保欲回師救援,前方一度被他們“擊潰”的劉承宗部隊陡然展露鋒芒,強攻而來。

    由金國調來的這四萬大軍,確實有一部分老兵作為骨架,但論及戰力,自然還是比不上真正的女真精銳部隊的。高宗保這一刻才意識到不對,當他整頓部隊全麵應戰時,才發現無論前方還是後方,遭遇到的都已是沒有半點花俏和水分的百煉精鋼了。

    高宗保還想放火燒毀輜重,然而四萬大軍轟然崩潰,高宗保被一路追殺,十一月底逃回完顏昌帳前,力陳我方“不是對手”。並且對方軍隊實乃黑旗當中精銳中的精銳,譬如那跟在他屁股後頭追殺了一路的羅業率領的一個突擊團,據說就曾在黑旗軍內部比武上屢獲第一殊榮,是攻防皆強,最是難纏的“瘋子”隊伍。

    完顏昌被這場大敗、以及高宗保為粉飾失敗而吹的牛氣得險些砸爛了桌子。在過去的數月時間裏,不光是梁山的情況開始變得緊張,晉地原本占盡優勢的廖義仁方麵也在樓舒婉、於玉麟等人組織的進攻下節節敗退,不斷地向女真方麵請求支援。

    雖然為了支持南麵的戰爭、以及為了將來的統治考慮,完顏昌搜刮中原是以竭澤而漁、耗光中原所有潛力為方針的。但到得這一刻,這些被扶植起來的苟且勢力的無能,也確實令人感到震驚。

    他們甚至連最後的、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的力量都無法鼓起來。

    高宗保失利的這場大戰後,祝彪、劉承宗等人已實質上掌握了山東,雖然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冬天裏也看不出多少的變化。完顏昌派出部分軍隊南下收攏潰兵,隨後命令各部漢軍加強了防守。他坐鎮保定,麾下的兩萬餘精銳則依舊按兵不動。

    十二月初三,保定府白皚皚的一片,風雪呼號,一名身披大髦的男子冒著風雪進了完顏昌的王府,正處理公事的完顏昌笑著迎了出來。

    過來拜訪的是在年初的大戰之中幾乎重傷瀕死的女真大將術列速。此時這位女真的將領臉上劃過一道深深的疤痕,渺了一目,但高大的身軀當中仍舊難掩兵戈的戾氣。

    “末將聽說了高宗保之敗,忍不住想來詢問王爺,對梁山之敵,接下來有何打算。”

    完顏昌與術列速也算得上是一輩子的戰友了,術列速是純粹的將軍,而作為阿骨打堂弟的完顏昌先後輔佐宗望、宗輔,更像是個可靠的老叔父。兩人見麵,術列速進入客廳之後,便直接說出了心中的疑問。

    “將軍有以教我?”

    “末將願領兵前往,平梁山之變!”

    “將軍是想報仇吧?”

    “王爺想以不變應萬變?”

    “當然要是要剿的,我已命人,在三月內,調集大軍十五萬,再攻梁山。”

    “王爺請恕末將直言,小蒼河之戰車鑒在前,麵對黑旗這等軍隊,漢軍去得再多,不過土雞瓦狗爾。中原局勢至此,於我大金聲譽不利,故末將鬥膽請王爺授我精兵。末將……願抬棺而戰!”

    年初的一場大戰,麵對著黑旗,術列速原本便有不勝則死的決意,誰知後來他與盧俊義互換一刀,戰馬衝來將兩人都留下一條性命,術列速醒來之後,每念及此,深以為恥。此時這女真宿將再說起抬棺而戰,臉上自有一股決然凶戾的死氣在。

    完顏昌知道這些同伴的豪邁與義氣,此時沉默了片刻。

    “……大名府之戰後,梁山上頭元氣已傷,此刻就算加上新到的劉承宗所部,可戰之兵也不過萬餘,於中原損害有限。再者,東西兩路大軍南下,占了秋收之利,而今江南糧草皆歸我手,宗輔也好,粘罕也罷,半年內並無糧草之憂。我眼下確實還有精兵兩萬餘,但思來想去,無須冒險,一旦大軍回返,梁山也好,晉地也罷,自然一掃而平,這也是……大夥兒的想法。”

    他口中的“大夥兒”,自然還有眾多利益牽係之人。這是他可以跟術列速說的,至於其它不能明說卻彼此都了解的理由,或許還有術列速乃西朝廷宗翰麾下將領,完顏昌則支持東朝廷宗輔、宗弼的理由。

    術列速沉默了片刻。

    “……此次南征,大帥、穀神等所言最多者,其實並非征戰的艱難,而是我大金近年來的穩妥……王爺可還記得,當年雖太祖起事時,那是何等的心情豪邁,護步達崗以兩萬擊七十萬大軍而勝,打出了我女真滿萬不可敵的聲勢……往日裏手上有兩萬兵,可蕩平天下,而今……王爺啊,我們竟守在這裏,不敢出去麼?”

    術列速的言語其實有些激烈,但完顏昌的性情溫和,倒也沒有生氣,他站在那兒與術列速一道看著堂外風雪,過得一陣也歎了口氣。

    “……將軍所言,我何嚐不知啊……那,我再想想吧。”

    這話或許是敷衍,但術列速也沒再堅持了。此時風雪呼號著正從門外鼓舞進來,兩人的年紀雖已漸老,但此時卻也沒有坐下。

    “當年豪邁,末將心中還記得……若王爺做下決定,末將願為女真死!”

    然而,直到第二年春天,完顏昌也終究沒能定下出擊的決心。

    ***************

    中原的局麵令完顏昌感到苦澀,那麼自然而然的,處於另一邊的樓舒婉等人,便或多或少地嚐到了些許甜頭。

    於玉麟攻城略地,廖義仁節節敗退,當封山的大雪降下來,雖然賬麵上一合計,能夠感受到的還是無數張嘴嗷嗷待哺的緊張,但總的來說,希望的曙光,終於展露在眼前了。

    九月裏,山東方麵的黑旗軍偷偷地跑來晉地,為了劉承宗的北上向樓舒婉暫借了些許的補給。樓舒婉將從牙縫裏省出的些許糧食給對方運了過去,這期間也將過來低聲下氣求援助的華夏軍使節膈應得不要不要的,當著華夏軍官員臭罵半個月寧毅對方也不敢還嘴,令她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

    到得十月十一月,劉承宗等人在梁山附近擊潰了高宗保的軍隊,這消息不僅助長了晉地抗金武裝的士氣,繳獲高宗保糧草輜重後,華夏軍的人還回贈了晉地諸多的輜重作為禮物。樓舒婉在這場投資裏大賺特賺,整個人都像是吃胖了三分。

    到得十二月間,“女相”心情舒暢,常與人說著這次能過個好年了。

    事實上,從杭州離開的這許多年來,樓舒婉這還是第一次與人提起要“過年”的事情。

    西南被戰事籠罩,整個十一月裏,突破性的變化並不多,偶爾消息傳出,雙方的攻防或是“慘烈”,或是“焦灼”。在外界的注視中,作為女真擎天之手的完顏宗翰擺開了他最強的戰力、最堅定的決心,要鑿開西南天地的一道口子。而華夏軍擋住了這排山倒海的攻勢,在西南的隘口巋然不動。整整一個月時間,外界能夠隱約看到的,僅僅是女真一方的慘烈傷亡與不死不休的意誌,在女真人這般堅定的意誌力,沒有人會懷疑,西南的黑旗能站穩在那,也必然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如果說在之前的議論與幻想中,人們對於西南軍隊的戰力還有著些許的懷疑或輕蔑,到得這一刻,越來越長的攻防時間足以抹掉所有人心中膚淺的懷疑。而今中原已陷,武朝淪亡,真正能被稱為天下最強的,便是西南正在交鋒的這兩股力量了。

    西南能夠撐住第一波的攻擊,也是讓樓舒婉更為好過得原因之一,她心中不情不願地期待著華夏軍能夠在這次大戰中幸存下來當然,最好是與女真人兩敗俱傷,天下人都會為之歡喜。

    這樣的心情裏,也有小小的插曲在她所統治的土地上發生一支從西北而來的似乎是新崛起的勢力,派人與身在中原的他們進行接洽,想向樓舒婉購買鐵炮、炸藥等物,據說還帶著不菲的財物賄賂官員。

    樓舒婉做出了拒絕。

    西北一向是天下人並不注意的小角落,小蒼河大戰後,到得如今更是始終沒能回複元氣。往日裏是女真人支持的折家獨大,其餘的無非是些土包子組成的亂匪,偶爾想要到中原撈點好處,唯一的結果也隻是被剁了爪子。

    最近晉地太亂,樓舒婉無暇它顧,隻聽說折家鎮不住場子出了內亂,接下來可想而知,必然是無數馬匪橫行爭奪山頭的情景了。

    這支勢力欲向中原買炮,膽子和抱負都是不小的,但樓舒婉一方的物資緊張,自用尚嫌不足,哪裏還有剩下的能夠賣出去。這便沒有了交易的前提。另一方麵,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樓舒婉費了大力氣去維持下方官員的清廉與公正,維持她好不容易在百姓中得來的好名聲,對方拿著金銀古玩賄賂官員又不是帶來了糧草這令得樓舒婉觀感更是惡劣了幾分。

    她拒絕了這批商人的提議。

    同樣的時間裏,懷著同樣目的而來的一批人拜訪了此時仍舊掌管著大片地盤的廖義仁。

    中原眼看不支,自己麾下的地盤在樓舒婉與於玉麟這對狗男女咄咄逼人的攻勢下眼看也要不保,廖義仁一方麵不斷向女真求援,一方麵也在焦灼地考慮後路。西北商隊帶來的原本折家收藏的珍玩正是他心頭所好一旦他要到大金國去養老,自然隻能帶著金銀珍玩去開路,對方莫非還能允許他將軍隊、刀槍帶過去?

    另一方麵,對方需要大量的鐵炮、火藥等物,說明對方手上有人,而且還都是西北過來的亡命之徒。這樣的認知令廖義仁計上心來,互相試探過後,廖義仁向對方提出了一個新的想法。

    武建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在漫天嗚咽的風雪中,廖義仁與一眾廖家子弟懷著新奇的目光,見到了那支從風雪中而來的馬隊,以及馬隊最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蒙古紮蘭達部落首領紮木合,帶著傳說中草原汗王鐵木真的意誌,在這多災多難的一年的最後時日裏正式踏足中原。

    廖義仁,開門揖客。

    “歡迎!”

    這一刻,風雪咆嘯著過去。

    他熱情洋溢的聲音,在後世的曆史畫卷上,留下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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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五章 狂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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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脈延綿,在西南方向的大地上勾勒出激烈的起伏。

    湧動的鉛雲下,白的雪洋洋灑灑地落在了大地上。從襄樊往劍閣方向,千裏之地,有的混亂,有的死寂。

    原本堅固的城池在過去的數月裏,被敲開了大門,數十萬大軍肆虐而過帶來的傷害至今未曾彌退。焦黑的廢墟間,仍有衣裳破舊的人們在其中尋找著最後的希望;遭兵匪肆虐的村莊裏,老邁的夫婦在寒冷的家中漸漸的死去;流走的難民聚集於這片土地上少數仍未被擊破的城池外,大雪降下之後,便也開始大批大批地凍餓致死了。

    大地往劍閣延伸,數十萬軍隊密密麻麻的猶如蟻群,正在漸漸變得寒冷的土地上構築起新的生態群落。與軍營相鄰的山間,樹木已經被砍伐殆盡,每一天,取暖的煙柱都在龐大的軍營當中升騰,猶如參天摩雲的樹林。一些軍營當中每一日都有新的戰爭物資被造好,在牛車的運送下,去往劍閣那頭的戰場方向,部分自給自足的軍隊還在更遠處的漢人土地上肆虐。

    過去的一個秋天,軍隊橫掃千裏之地所搜刮而來的秋收果實,此時大都已經屯集於此。與之對應的,是數以百萬計的完全失去了過冬糧食、過往積蓄的漢民。用於支撐西南大戰的這片後勤營地,兵力多達數十萬,輻射的警戒範圍數百裏。

    十一月,完顏希尹已經抵達此地坐鎮,他所等待和警戒的,是從吐蕃達央方向翻山越嶺而來的一支兩萬人的黑旗隊伍。這是經曆小蒼河鮮血澆灌的華夏軍最精銳的複仇部隊,由秦紹謙帶領,猶如一條毒蛇,將刀鋒指向了金國聚集劍閣之外的數十萬軍隊。

    若非希尹為攻打黑旗之事籌備數年,詳細了調查了這支部隊的狀況,女真大軍的後防恐怕會被這支軍隊一擊即潰,到時候已經進入西南的女真精銳恐怕連劍閣都難以出來,鐵鎖橫江,上下不得。

    於是十一月間,希尹抵達此地,接下這頭幾萬女真精銳的指揮權,算是針對著這支軍隊,重重地落下了一子。秦紹謙便明白己方的動作已經被發現,兩萬餘人在山間安安靜靜地停留了下來,到得此時,還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

    有些事情,沒有發生時說出來讓人難以相信,但希尹心中明白,若是西南戰事失利。這安安靜靜觀望著戰況的兩萬人,將在女真人的後路上切下最淩厲的一刀。

    女真會失利嗎?自己這邊暫時無人做此想法。但這幫等待著複仇的黑旗軍,卻顯然將此作為了切切實實的未來在考慮著。

    前方戰事開始還不久,寧毅便在後方放下了這把鋼刀,偷襲、投機……甚或是等待著女真逃亡途中將整個西路軍趕盡殺絕。這種大膽和狂妄,令希尹感到不悅。

    他冷靜地整編和訓練著後方這些投降過來的漢軍部隊,一步一步地挑選出其中的可用之兵,同時組織起充分的後勤物資,支援前線。

    視線再從這裏出發,過劍閣,一路延伸。蒼茫的山嶺間,蔓延的隊伍織出一條長龍,龍身的節點上有一個一個的軍營。人類活動的痕跡從軍營輻射出去,山林之中,也有一片一片漆黑斑禿的情景,廝殺與火焰創造了一處處難看的癩痢頭。

    十二月間,鉛青的天空下偶有雨雪,道路泥濘而濕滑,雖然女真人組織了大量的後勤人員維護道路,往前的運力漸漸的也維持得愈發艱難起來。前行的軍隊伴著牛車,在泥水裏打滑,有時候人們於山間擁擠成一片,每一處運力的節點上,都能看到士兵們坐在火堆前瑟瑟發抖的景象。

    劍閣往前,人的身影,牛車、馬車的身影充斥了延綿達五十裏的泥水山道。在女真元帥宗翰的鼓舞和動員下,前行的女真部隊顯得堅強,被強製往前的漢軍隊伍顯得麻木,但隊伍仍在延伸。一些山間崎嶇的地方甚至被人們硬生生地開辟出了新的道路,有人在山間大喊,衣著怪異、表情各異的斥候部隊不時從林間出來,攙扶同伴,抬著傷員,休整之後又一波波地往山裏進去。

    為了降低道路的壓力,前線的傷員,此時基本已經不再往後方轉移,死者在戰場附近便被統一燒毀。傷員亦被留在前線治療。

    天晴的時候,熱氣球會高高地升起在天空中,陰雨大風之時,人們則在提防著樹林間有可能出現的小規模突襲。

    華夏軍偷襲金國部隊,金國的斥候有時候也會突襲華夏軍。

    混亂的道路延綿五十裏,南麵一點的戰場上,名為黃明縣的小城前方狼藉遍地、屍塊縱橫,炮彈將土地打得坑坑窪窪,散架的投石車在地麵上留下殘餘的痕跡,各式各樣攻城器械、乃至鐵炮的殘骸混在屍體裏往前延伸。

    幾架巨大的、足以抵禦炮擊的攻城盾車垮塌在戰場各處。這盾車的樣貌猶如一個與城牆齊高的直角三角形,前方是厚厚的耐炮擊的表麵,後方斜角的坡度足以上人,攻城的士兵將它推到城牆邊,攻城的士兵便能從坡上成群結隊地登城,以展開陣型的優勢。如今,這些盾車也都散架在戰場上了。

    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女真人依靠各種器械有過數次的登城作戰,但並沒有多大的意義,散兵登城會被華夏軍人集火,成群結隊地往上衝也隻會遭遇對方投擲過來的手榴彈。

    在城牆上的華夏軍軍人死光之前,登城作戰而後一鼓勝之成為了一種完全不切實際的企圖。這段時日以來,真正能給城牆上的防禦者們造成損傷的,似乎隻有弓箭、火雷、投石車或是強行推到前方往城牆上發射的鐵炮,但華夏軍在這方麵,依舊有著絕對的優勢。

    對於在這邊主持戰事的拔離速來說,還有更為令人崩潰的事情發生在前方。

    對黃明縣的進攻,是十一月月初開始的,在這個過程裏,雙方的熱氣球每日都在觀察對麵陣地的動靜。進攻才剛剛開始,熱氣球中的士兵便向拔離速報告了對方城中發生的變化,在那小小的城池裏,一道新的城牆正在後方數十丈外被修建起來。

    華夏軍組織了大量的工程人員,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拆掉了城中的建築一些準備工作其實早已做好,隻是用前方的建築做了偽裝他們迅速紮起鐵、木結構的框架,建好地基,投入原本就從其他房屋中拆下來的土方、石塊,灌入灰色的“泥漿”……在僅僅半個月的時間裏,黃明縣前方抵禦著女真人的輪番猛攻,後方便建起了一道灰撲撲的數丈高的新城牆。

    在構築新城牆的過程裏,名為寧毅的華夏軍首腦甚至還有數次出現在了施工的現場,指手畫腳地參與了一些關鍵地方的施工。

    對於拔離速而言,這簡直是一記惡劣無比的耳光。

    但這也令得這位女真名將沉下心來,放棄了諸多的幻想。他以大量的生命和物資交換著城牆上的生命和物資,到得十二月中旬,黃明縣城的第一道城牆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拔離速手下輪番參與進攻的隊伍損傷多達數萬,其中被其視為主力的女真嫡係傷亡亦破了五千。

    往城牆上一波波地打添油戰術、頂著炮轟往前傷亡會比較高。但若是憑借人力優勢持續、飽和輪番進攻的情況下,交換比就會被拉近。一個半月的時間,拔離速組織了數次時間高達八九天的輪番進攻,他以洋洋灑灑的漢軍散兵鋪滿戰場,盡可能的降低對方炮擊效率,間或佯攻、強攻,前期還有大量漢民俘虜被驅趕出去,一波波地讓城牆上頭的黑旗軍神經完全無法放鬆。

    這場大戰前期城牆上的黑旗軍明顯鬥誌昂揚,但到得後來,城頭也漸漸沉默下來,一波又一波地承受著拔離速的猛攻。在女真付出巨大傷亡的前提下,城頭上死傷的人數也在不斷上升,拔離速組織炮陣、投石車偶爾對城頭一波集火,然後又命令士兵奪城,但每一次也都被華夏軍士兵反奪回來。

    北麵的雨水溪戰場,地勢相對低窪,此時進攻的陣地早已化作一片泥濘,女真人的進攻往往要越過沾滿鮮血的泥地才能與華夏軍展開廝殺,但附近的樹林相對而言容易通過,因此防禦的戰線被拉長,攻防的節奏反而有些詭異。

    這邊的防禦並非是籍著沒有破綻的城牆,而是占領了關鍵點的數處高地,控扼住通向後方的主路,前前後後又有三道防線。附近溪流、樹林其實多有小路,陣地附近也並未被完全封死,但若是不管不顧強行突破,到後頭被困在狹窄的山道間踩地雷,再被華夏軍有生力量前後夾攻,反倒會死得更快。

    因為這樣的狀況,附近山頭之間猶如一個巨大的迷魂陣,華夏軍往往要看準時機主動出擊,創造戰果,女真人能選擇的戰術也愈發的多。一個多月的時間,雙方你來我往,女真人吃了幾次虧,也硬生生地拔掉了華夏軍前線的一個陣地。

    負責鎮守這邊陣地的是華夏第五軍第五師的於仲道,十二月初的一次戰鬥力,雙方在泥濘與冰冷的泥水中短兵相接,彼此傷亡都不小。四師渠正言領著半個團不到五百人的一支隊伍穿山過嶺進行反突擊,直搗雨水溪這邊女真人的軍營外圍,當時指揮雨水溪作戰的女真將領訛裏裏正要領人突襲,被渠正言瞅準空檔截住,差點將對方當場斬殺。

    後方出事的動靜傳到前方,女真人前線大亂,傷亡慘重,渠正言眼見殺不掉訛裏裏,當即指揮士兵往雨水溪陣地方向突進。

    他的突進異常堅決,讓人手中拿了顆腦袋大喊:“訛裏裏已死!前後夾攻滅了他們!”從前線撤回想要援救主將的女真人多達數千,但乍看這進攻的姿態,真以為受了前後夾擊,稍稍猶豫,被渠正言從隊伍中央突了出去。

    鮮血的腥味在冬日的空氣中彌漫,廝殺與對衝每一日都還在這山嶺間蔓延。

    雨水溪、黃明縣再往西南走,山間的道路上便能看到不時跑過的擔架隊與援兵隊伍了。馱馬背著物資,拉著炮彈、火藥、糧草等補給,每天每天的也都在往戰場上送過去。建在山坳裏的傷兵營地中,不時有慘叫聲與呼喊聲傳出來,棚屋之中燒開水冒出的熱氣與黑煙縈繞在營地的上空,看來像是奇奇怪怪的霧氣。

    寧忌奔出帳篷,將木盆中的血水倒在營地邊的溝渠裏,沒有絲毫的歇息,便又轉去棚屋給木盆之中倒上開水,奔跑回去。戰場後方的傷兵營,理論上來說並不安全,女真人並不是軟柿子,事實上,前線戰場在哪一日突然潰敗並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甚至於可能性相當大。但小寧忌還是死纏爛打地來了這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能接受的底線了。

    傷兵營附近不遠,又有延綿開去的戰俘營,十一月裏戰俘營收留的多是戰場上幸存下來的百姓,到得十二月,漸漸有突入雨水溪的漢軍部隊被圍堵後投降,送來了這裏。

    這些人並不值得信任,能被宗翰選上加入這場大戰的漢軍部隊,要麼戰力出眾要麼在女真人看來已相對“可靠”,他們並不是小蒼河大戰時被輪番趕入山中的那種隊伍,短時間內基本是無法吸收的。

    這些人在附近呆不了幾天,不能將他們迅速轉移的最大理由也是因為道路問題。負責看守他們的華夏軍工作人員會對他們進行一輪快速的審查,宣教工作也在第一時間展開。早先已離開主力軍隊參與後方治安工作的侯五是這邊的負責人之一,此時參與戰場情報管理工作的侯元顒因此得以過來見了父親幾次。

    曲折的道路延伸往梓州、往西南的成都平原中一路展開。冬日裏的成都平原雲層極低,放眼望去天空像是罩著壓抑的鉛青的蓋子。一家家的作坊正在一處處城池間全力運作,大大小小的高爐在陰霾的天空下吞吐著光焰,趕著牛車、推著獨輪車、乃至挑著擔子的人們也正源源不斷地將各種物資往梓州方向、劍閣方向彙集過去,這是與劍閣外物資輸送類似的情景。

    這也是兩隻巨獸在冬日的天空下廝殺的情景……

    **************

    十二月十九,小年未至,陰雨連綿。

    一個多月以來,每一次降雨,都會帶來一場最慘烈的廝殺,因為在女真人一方認為,降雨會帶走火器的差距,眼下已經是他們最能占到便宜的時間。

    雨水溪附近岔路,道路並不寬敞的鷹嘴岩方向上,毛一山在手中哈出熱氣,握緊了拳頭,視野之中,黑壓壓的身影正在朝這邊推進。

    一場決定性的戰鬥,就要在這一刻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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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八六章 狂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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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4章狂獸(中)

    天氣陰而灰暗,雨淅瀝瀝的下,在屋簷下織成簾子。

    梓州作戰指揮部的院落裏,會議從下雨後不久便已經在開了,一些必要的訊息陸續派人傳遞了出去。到得上午時分,緊急的處置才告一段落,接下來要等到前線消息回饋過來,方才能做出進一步的調配。

    回到辦公的房間裏,隨後是短暫的空閑期,娟兒端來熱水,拿著刀片為寧毅剃去頜下的胡須,寧毅坐在桌前,手指敲打桌麵,仰著下巴,目光陷在窗外陰霾的天色裏。

    “還有幾天就小年……這個年沒得過了。”

    “別動。”

    娟兒聚精會神,手指按到他的脖子上,寧毅便不再說話。房間裏安靜了片刻,外間的雨聲倒仍在響。過得一陣,便有人來報告雨水溪方向上訛裏裏趁著雨勢展開了進攻的消息。

    “消息這個時候傳到,說明淩晨下雨時訛裏裏就已經開始動員。”師長韓敬從外頭進來,同樣也收到了訊息,“這幫女真人,冒雨打仗看起來是上癮了。”

    “訛裏裏在女真軍中以果決勇猛著稱,不奇怪。”寧毅道,“這個時候,黃明那邊估計也已經打起來了。”

    “就像你說的,拔離速是個神經病。”

    “這樣換下去,我們也劃不來,這也算是心理戰的一種。”寧毅與他交談幾句,拿起房間裏的蓑衣,“我準備去城牆上一趟,你去嗎?”

    “好。”韓敬點點頭。

    一旁的娟兒拿起房間裏的兩把雨傘,寧毅揮了揮手:“不用傘,娟兒你在這裏呆著,有重要情報讓人去城牆上叫我回來。”

    他披上蓑衣,走出房間,口中呼出的便是明顯的白氣了,伸手到雨裏便有冰冷的感覺浸上來,寧毅望向旁邊的韓敬:“說有一種表演方法,身臨其境,你可以想到更多細節。前線都是在這種環境裏打仗的,開了半晚上的會,頭暈腦脹,我去醒醒腦子。”

    韓敬便也披上了蓑衣,一行人走進雨幕裏,穿過了院落,走上街道,梓州的城牆便在不遠處矗立著,附近多是屯兵之所,路上崗哨井然。韓敬望著這片灰色的雨幕:“渠正言跟陳恬又動手了。”

    寧毅笑了笑:“你怎麼知道的?看見他們了?”

    “昨晚人手調得急,一幫人從十二號崗哨借道過去,我猜是他們。”

    “計劃半個月前就提上去了,什麼時候發動由他們全權負責,我不知道。不過也不奇怪。”寧毅苦笑著,“這兩個浪貨……渠正言帶著五百人亂衝,才說了他,希望這次沒跟著過去。”

    “應該沒有,不過我猜他去了雨水溪。前麵砸七寸,這邊咬蛇頭。”

    “他是訂上訛裏裏了吧,上次就跑人家麵前浪了一波。”

    陰雨之中,兩人低聲調侃。

    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前線戰事焦灼,你來我往,也不僅僅是主路上的對衝。黃明縣看似在呆打換子,私下裏拔離速挖過幾條地道試圖繞開縣城又或是幹脆挖塌城牆,對於黃明縣城附近的崎嶇山梁,女真一方也派出過敢死隊進行攀援,試圖繞道入城。

    雨水溪方麵的戰況更為多變。而在戰場往後延伸的山嶺裏,華夏軍的斥候與特種作戰部隊曾數度在山間集合,試圖靠近女真人的後方通路,展開強攻,女真人當然也有幾支部隊穿山過嶺,出現在華夏軍的防線後方,這樣的奇襲各有戰績,但總的來說,華夏軍的反應迅速,女真人的防守也不弱,最後彼此都給對方造成了混亂和損失,但並沒有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這一刻,能夠出現在這裏的領兵將領,多已是全天下最出色的人才,渠正言用兵猶如魔術,到處走鋼絲偏偏不翻船,陳恬等人的執行力驚人,華夏軍中多數士兵都已經是這個天下的精銳,往大了說寧毅還殺過皇帝。但對麵的宗翰、希尹、拔離速、訛裏裏、餘餘等早已幹翻了幾個國家,頂尖之人的交鋒,誰也不會比誰優秀太多。

    在取得決定性的戰果前,這樣你來我往的交鋒,隻會一次又一次地進行。為了命令執行的迅速,寧毅並不幹涉任何局部戰場上的指揮權,這個時候,渠正言安排的突襲隊伍或許已經在穿過昏暗天幕下的崎嶇山林,女真一方將領餘餘麾下的獵手們也不會坐視機會的流走在這樣的雨天,不僅僅是火炮要受到壓製,原本可以飛上高空展開觀測的熱氣球,也已經失去作用了。

    會有斥候們遭遇到對方的主力部隊,更為激烈與艱難的廝殺,會在這樣的天色裏更為頻繁地爆發。

    寧毅與韓敬往城牆上走過去,陰雨浸潤著古樸城牆的台階,流水從牆壁上淙淙而下,蓑衣裏的感覺也變得濕冷,呼出來的都是白氣。

    “說起來,今年還沒下雪。”

    “要是在青木寨,早兩個月就快封山了,天氣好了,我有點不適應。”

    “今年不過年了,你說明年還有沒有年過?”

    “隻要能讓女真人難過一點,我在哪裏都是個好年。”

    “……哎,這句話挺好,我讓宣傳隊寫到牆上去……”

    踏上城牆,寧毅伸手接著落下來的水滴,抬眼望去,陰霾的雲層壓著山麓延伸往視野的遠方,天地寬廣卻低沉,像是翻滾著颶風的海麵,被倒放在了人們的眼前。

    寧毅想象著前線的冰寒刺骨。士兵們正在這樣的冰冷中廝殺。

    這樣的廝殺,可能仍舊不會出現突破性的結果,一個半月的正式作戰,華夏軍抗住了女真人一輪又一輪的進攻,給對方造成了巨大的傷亡。但總體來說,華夏軍的戰損也並不樂觀,超過八千人的傷亡,已經漸漸逼近一個師的減員。

    這不是麵對什麼土雞瓦狗的戰鬥,沒有什麼倒卷珠簾的便宜可占。雙方都有足夠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前期隻能是一輪又一輪高強度的、枯燥的換子,而在這樣的攻防節奏裏,彼此采取各種奇謀,或許某一方麵會在某一時刻露出一個破綻來。如果不行,那甚至有可能就此換到某一方全線崩潰。

    黃明縣城拔離速的瘋狂進攻,一方麵是因為詭計確實在實行,但沒有效果,另一方麵,也正是在不動聲色地衝擊對方的心理底線:“我是個瘋子,就這樣跟你換到最後。”他是麵無表情的優秀賭徒,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戰術不斷優化,但方針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就那樣用巨大的傷亡換走了龐六安四千人,如今還在繼續換。

    寧毅也在不動聲色地繼續換。

    梭哈就是這樣,誰若是著急,誰就會出現第一個破綻。

    韓敬走在城牆邊上,雙手“砰”地砸上青石的女牆,水花在陰霾裏濺開。寧毅感受著陰雨,遙望天際,沒有說話。

    然而到得傍晚時分,鷹嘴岩有意外的訊息傳了過來。

    ****************

    雨水溪,一輪一輪的廝殺被擊退在鷹嘴岩附近的坡道上。

    鷹嘴岩是雨水溪附近的狹窄通道之一,算得上易守難攻,但一個多月的時間以來,也已經經曆了數輪的突襲與衝鋒。

    對這個小陣地進行進攻的性價比不高如果能敲開當然是高的,但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這裏算不得最理想的進攻地點,在它前方的通路並不寬敞,進來的過程裏還有可能受到其中一個華夏軍陣地的截擊。

    隻有在前線進攻趨於飽和時,女真人才會對鷹嘴岩展開一輪快速又猛烈的突襲,如果突不破,通常就得迅速地退走。

    但鷹嘴岩也有著它的重要性在,它的前方是一道漏鬥形的坡地,女真人從上方下來,進入漏鬥的窄道和穀地。外頭寬敞的漏鬥口並不適合構築防禦,敵人進入鷹嘴岩與附近岩壁構成的窄道後,進入一片葫蘆形的開闊地,隨後才會麵對華夏軍的陣地。

    這片陣地後方的山路與雨水溪一帶的複雜地形交彙不多,也就是說,一旦鷹嘴岩被突破,雨水溪的援軍很難在短時間內進行救援,雨水溪的陣地就會被攻破這裏的女真人完全繞過去。

    如果華夏軍在這邊聚集重兵,女真人可以完全不理會這邊。女真人若是對這邊展開強攻,一旦無果又可能被圍死在這片穀地裏。這種看似重要又形如雞肋的地方對雙方而言其實都有些尷尬。

    十二月十九這天清晨,女真人對雨水溪展開了全麵進攻。辰時,鷹嘴岩第一次接戰。

    稱不上瘋狂但也頗為有力的進攻持續了近兩個時辰,午時方至,一輪驚人的進攻陡然出現在交戰的鋒線上,那是一隊看似尋常戰鬥素質卻無比老練的衝鋒隊伍,還未接近,毛一山便察覺到了不對,他奔上山坡,舉起望遠鏡,口中已經在召喚預備隊:“二連壓上,左邊有問題!”

    左側戰線壓力陡然增大,一些女真戰士衝上快被屍體和麻袋填平的坡道,戰袍之下,俱是鱗甲,後方槍林洶湧而來。

    “手榴彈”

    有人呐喊,戰士們將手榴彈先扔了一波,十餘顆中有兩顆爆開了,但威力算不得太大,華夏軍戰士微微後退,組成盾陣轟然撞上來!

    毛一山所站的地方離接戰處不遠,雨中似乎還有箭矢弩矢飛過來,軟弱無力的狙擊,他舉著望遠鏡不為所動,不遠處另一名觀察員奔跑而來:“團、團長,你看那邊,那個……”

    兩人望著同樣的方向,穀地那頭黑壓壓的軍陣後方,有人也在舉著望遠鏡,朝這邊進行著觀望。

    “那是不是……”觀察員說出了心中的猜測。

    毛一山放下望遠鏡,從坡地上大步走下,揮舞了手掌:“命令!全團聽令”

    同一時刻,外間的整個雨水溪戰場,都處於一片白熱化的攻防當中,當鷹嘴岩外二號陣地險些被女真人強攻突破的消息傳過來,此時身在指揮所與於仲道一塊討論戰情的渠正言微微皺了皺眉,他想到了什麼。但事實上他在整個戰場上做出的預案很多,在瞬息萬變的戰鬥中,渠正言也不可能得到全部精確的訊息,這一刻,他還沒能確定整個事態的走向。

    許多訊息,在後來進行的複盤當中才能完全地呈現在眾人的眼前。

    ……

    鷹嘴岩的上空嗚咽著北風,正午的天氣也如同傍晚一般陰霾,雨水從每一個方向上衝刷著山穀。毛一山調動了全團此時還有八百一十三名戰士,同時召集的,還有四名負責特種作戰的士兵。

    “訛裏裏來了。”他對四名士兵簡短地說清楚了所有情況。

    “按照預定計劃,兩名先上,兩名預備。”毛一山指向穀口那座直指雲天的鷹嘴巨岩,風雨正在上頭打旋,“過去了不一定回得來,這種雨天,你們老大說的靠不靠譜,我也不知道,你們去不去?”

    “徐營長炸山炸了一年。”其中一人道。

    “我們就是為今天準備的。”另一人道。

    “那就去吧。”毛一山揮了揮手,隨後,他走入自己的弟兄當中:“全體準備”

    毛一山大吼道:“上!菜!了”

    這一天正午,訛裏裏率領親兵,堅決而果斷地投入到鷹嘴岩的進攻當中,為了不打草驚蛇,他甚至沒有打出自己的旗幟。這一刻,華夏軍前方陣地上的雨棚遮蓋等物早已被擊毀殆盡,炮火的威脅被將至最低,原本作為防禦工事的牆壁也多已被擊毀填平了,華夏軍一方所占的,僅僅是一個上下坡的便宜。

    訛裏裏心中的血在沸騰。

    毛一山的心中亦有熱血翻湧。

    兩道身影沿著崎嶇的山壁往鷹嘴岩上過去,某一刻,訛裏裏發現了這一幕。

    幾名善於攀援的女真斥候同樣奔向山壁。

    鷹嘴岩的構造,華夏軍中的炸藥師傅們早已研究了多次,理論上來說能夠防水的一係列爆破物早已被安放在了岩壁上頭的各個裂縫裏,但這一刻,沒有人知道這一計劃是否能如預期般實現。因為在當初做計劃和溝通時,第四師方麵的技師們就說得有些保守,聽起來並不靠譜。

    廝殺在前方翻湧,毛一山晃動著手中的鋼刀,目光沉靜,他在雨中吐出長長的白汽來。冷靜地做著簡單的布置。

    但即便那取巧的計劃不能實現,他的心中也不會有絲毫的動搖,越過時光的漫漫長河,走過一輪又一輪戰鬥的考驗,當年從夏村之中走出來的戰士,如今已經能夠麵對任何惡意的肆虐了。

    凶狠的女真精銳如潮水而來,他微微的躬下身子,做出了如山一般沉穩的姿態。

    霪雨紛飛,狂風怒號。

    鋼鐵與鋼鐵,衝撞在一起

    嗯,月底了。

    沒錢用了。

    雙十一快到了。

    遊戲要衝點卡了。

    老婆看上911了。

    準備生孩子了。

    被綁架了……等等。

    大家就發揮想象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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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11-3 22:5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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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5章 狂獸(下)

    “穩住……”

    “注意鉤子!”

    “不死萬萬年,此次能回去,大家都是我最親的弟兄。”

    “封官賜爵,好處少不了大家的……所以都打起精神來,把命留著!”

    低咆的風裏,前行的人影穿過了懸崖與山壁,名為鄒虎的降兵斥候跟隨著綠林大豪任橫衝,拉著繩子穿過了一處處難行之地。

    “若是事情順利,咱們這次拿下的功勳,封妻蔭子,幾輩子都用不完!”

    鄒虎腦中響起的,是任橫衝在出發之前的激勵。

    黑旗與金人之間的斥候戰自十月二十二正式開始,到得今天,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這段時日裏,他們這群從漢軍中被調動過來的斥候們,遭受了巨大的傷亡。

    在各種人頭獎賞的激勵下,戰場上的斥候精銳們,最初也曾爆發驚人的戰鬥激情。但不久之後,穿行林間配合默契、冷靜地展開一次次殺戮的華夏軍士兵們便給了他們迎頭痛擊。

    與山林類似的迷彩服裝,從各個製高點上安排的監控人員,各個隊伍之間的調動、配合,抓住敵人集中射擊的強弩,在山道之上埋下的、越來越隱蔽的地雷,甚至於從不知多遠的地方射過來的槍聲……對方專為山地林間準備的小隊戰法,給這些依靠著“奇人異士”,穿山過嶺本事吃飯的精銳們好好地上了一課。

    隻是課程費,是以人命來交付的。

    鄒虎所率領的十人隊,在所有被排斥的斥候小隊中算是運氣較好的,由於負責的區域相對滯後,堅持過一個月後,十人當中僅僅死了兩人,但基本上也沒有撈到多少功勞。

    他與覆血神拳任橫衝又有了兩次接觸,這位綠林大豪欣賞鄒虎的本領,便召上他一起行動。

    任橫衝在各類斥候隊伍當中,則算是頗得女真人看重的官員。這樣的人往往衝在前頭,有收益,也麵對著更為巨大的危險。他麾下原本領著一支百餘人的隊伍,也獵殺了一些黑旗軍成員的人頭,手下人損失也不少,而到得十二月初的一次意外,眾人終於大大的傷了元氣。

    那時華夏軍方麵組織的一次雨夜突襲,超過三百人在崎嶇的山間集合後,朝著女真人所控製的山道上一處臨時的屯兵點殺過來。或許是因為平時便進行了詳細的探查,黑夜中他們迅速地解決了外圍警戒點,殺入泥濘的營地當中,軍營驟然遇襲,一時間幾乎引起嘩變。

    這若是在平地之上,黑夜之中人們四散潰逃亂喊亂殺幾乎不可能再聚攏,但山道之間的地形阻止了逃亡,女真人反應也迅速,兩支隊伍飛快地堵住了前後去路,營地之中的漢軍雖然遭遇了屠殺,但終於還是撐了下來將局麵拖入膠著的狀況裏。

    黑旗軍一方眼看謀劃失敗,便開始往黑暗裏迅速撤走,此時山路也難行,女真長官認為最好是銜住對方的尾巴追殺一陣,對方在這種混亂的狀況裏也難免要付出一些代價,眾人追將過去。山上幾顆手榴彈在雨裏成功爆破,震潰了原本就濕滑的山壁,造成了泥石流,許多人被就此吞沒。

    任橫衝一行人在這次意外中損失最大,他手下徒子徒孫本就有損傷,這次過後,又有人破膽離開,剩下不到二十人。鄒虎的手下,隻一人幸存下來。

    此時山中的作戰愈發凶險,幸存下來的漢軍斥候們已經領教了黑旗的凶狠,入山之後都已經不太敢往前晃。有的提出了離開的請求,但女真人以通路緊張,不允許後退為由拒絕了斥候的後退——從表麵上看這倒也不是針對他們,山路運輸確實越來越難,即便是女真傷員,此時也被安排在前線附近的軍營中診治。

    士氣低落,無法後撤,唯一的慶幸是眼下彼此都不會拆夥。任橫衝武藝高強,之前帶領百餘人,在戰鬥中也拿下了二十餘黑旗人頭為功績,這時候人少了,分到每個人頭上的功績反倒多了起來。

    但任橫衝卻是精力充沛又極有魄力之人,隨後的時日裏,他煽動和鼓勵手下的人再取一波富貴,又拉了幾名高手入夥,“共襄盛舉”。他似乎在之前就已經預想了某個行動,在十二月十五過後,得到了某個確切的消息,十九這天淩晨,黑夜中下起雨來。原本就伏在前線附近的一行二十七人,跟隨任橫衝展開了行動。

    行動之前,沒有幾個人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麼,但任橫衝畢竟還是具有個人魅力的上位者,他沉穩霸氣,心思縝密而果決。出發之前,他向眾人保證,此次行動不論成敗,都將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出手,而一旦行動成功,將來封官賜爵,不在話下。

    眾人知道,這是要做一場大事了。

    但在任橫衝的煽動下,鄒虎心想,人的一生,也總該經曆這樣的一場冒險的。

    他們繞行在崎嶇的山間,避開了幾處瞭望塔所在的位置。此時天公作美,陰雨連連,許多平日裏會被熱氣球發現的地方終於能夠冒險通過。前行期間又有數次的危險發生,經過一處崖壁時,鄒虎險些往崖下摔落,前方的任橫衝伸過來一隻手提住了他。

    “小心行事,咱們一道回去!”

    任橫衝如此鼓勵他。

    這一天行至午時,天空仍舊黑壓壓的一片,山風呼號,眾人在一處山梁邊停下來。鄒虎心中隱約知道,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繞過了前方雨水溪的修羅場,似乎是到了黑旗軍戰場的後方來了。

    “事到如今,此行的目的,可以告知諸位兄弟了。”

    任橫衝開口,眾人心中都都砰砰砰的動起來,隻見那綠林大豪手指前方:“越過此處,前方便是黑旗軍收治傷兵的營地所在,附近又有一處俘虜營地。今日雨水溪將展開大戰,我亦知道,那俘虜當中,也安排了有人嘩變生亂,咱們的目標,便在這處傷兵營裏。”

    他這話說完,有人便反應過來:“照啊,若是前後都亂起來,咱們進了傷兵營,想要多少人頭,那便是多少人頭……”

    任橫衝卻笑了起來:“哈哈,平日裏我或許想要多拿幾顆人頭邀功,但此時,兄弟卻小瞧任某了。我與那寧人屠有舊,安排了人在西南數年,今日出手,豈會將幾顆人頭放在眼裏。”

    有人臉色陡然刷白:“刺、刺殺寧人屠……”

    他這聲音一出,眾人臉色也陡然變了。

    寧毅弑君造反,心魔、血手人屠之名天下皆知,綠林間對其有眾多議論,有人說他其實不擅武藝,但更多人認為,他的武藝早便不是天下第一,也該是數一數二的大宗師。

    當年方臘都沒能殺了他,周侗與其又有惺惺相惜的交情,他覆滅梁山,林宗吾與他幾度照麵都吃了大虧,後來又有一招翻天印打死陸陀的傳聞。若非他計謀殺人實在太多,遠勝於一般大宗師殺人的數量,恐怕人們更熟悉的該是他綠林間的戰績,而不是弑君的暴行。

    縱然綠林間真正見過心魔出手的人不多,但他挫敗無數刺殺亦是事實。此時任橫衝帶著二十餘人便來殺寧毅,雖然說起來豪邁可敬,但不少人都生出了隻要對方一點頭,自己掉頭就跑的想法。

    好在一片冷雨之中,任橫衝揮了揮手:“寧魔頭生性謹慎,我雖也想殺他之後一勞永逸,但許多人的車鑒在前,任某不會如此魯莽。此次行動,為的不是寧毅,而是寧家的一位小魔頭。”

    他指著前方:“寧毅的次子寧忌,今年區區十三歲,幾年來寧毅為了打磨他,安排他在軍醫隊中幫忙,我探查清楚,眼下此子就在前方的傷兵營中,暗中的護衛不會多。並且我賭他們料不到咱們能這樣穿山過嶺,直抵後方。一旦前後戰局亂起來,咱們一齊出手,抓住寧毅的兒子,這就是潑天的大功勞。”

    風聲鼓舞而過,雨仍舊冷,任橫衝說到最後,一字一頓,眾人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厲害,熱血湧上來,心中亦有冰冷的感覺湧上來。

    “這事情、這事情……咱們動了他的兒子,那是從今往後都要被他盯上了……”

    有人低聲說出這句話,任橫衝目光掃過去:“眼下這戰,你死我活,諸位弟兄,寧毅此戰若真能扛過去,天下之大,你們以為還真有什麼活路不成?”

    眾人麵色變幻,有的人目光堅定起來,鄒虎咬了咬牙:“事到如今,還有什麼退路麼!”

    “沒錯,女真人若不勝,咱們也沒活路了。”

    “武朝爛到家了,自己找死,天下大勢如此,終究擋不住的。”

    “沒錯,咱們一行二十八人,瞧瞧過來沒被發現,沒有一位兄弟折在路上,這是老天爺的意思了。”

    一番私語,眾人定下了心神,當下穿過山梁,躲避著瞭望塔的視線往前方走去,不多時,山路穿過晦暗的天色劃過視野,傷兵營地的輪廓,出現在不遠的地方。

    他們頂著作為掩護的灰黑布片,一路靠近,任橫衝拿出望遠鏡來,躲在隱匿之處細細觀察,此時前線的戰鬥已進行了將近半天,後方緊張起來,但都將注意力放在了戰場那頭,營地之中隻是偶有傷員送來,不少軍醫大夫都已趕赴戰場忙碌,熱氣蒸騰中,任橫衝找到了預想中的身影……

    ……

    雨水溪戰場,披著蓑衣的渠正言爬到了山麓高處的瞭望塔上,舉起望遠鏡觀察著戰場上的情況,偶爾,他的目光越過陰霾的天色,在心中計算著某些事情的時間。

    ……

    距離雨水溪七裏外的盤山道附近,一名又一名的士兵趴在濕透了的草木間,借助地形隱匿住自己的身影。

    陳恬越過了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爬到最前方,搶過觀察員手裏的望遠鏡:“怎麼樣?”

    “與之前看到的,沒有變化,北麵哨塔,那人在打盹……”

    陳恬靜靜地看著:“雖是女真人,但看來身子虛弱……哼哼,二世祖啊……”

    山麓間的雨,延綿而下,乍看起來隻是樹林與荒地的山坡間,人們靜靜地,等待著陳恬發出預想中的命令。

    某一刻,命令通過耳語的形式傳開。

    “……準備。”

    ……

    紛紛揚揚的細雨冷入骨髓,這樣的天氣並不適合運送傷員,因此隻有少量傷員被送到了戰場後方的傷兵總營地裏。

    陸續送來的傷兵不多,但營地中的大夫趕赴戰場,此時也少了大半。寧忌參與了上午的急救,眼見著有三名傷重的斥候在眼前死去了。

    這個數字在眼下不算多,但隨著事情的告一段落,身上的血腥味似乎帶著戰士死去後的某些殘留,令他的心情感到壓抑。他沒有立刻去巡視之前傷兵們聚集的帳篷,找了無人之處,處理了在先前治療中沾血的各種用具,將鋼製的小刀、縫針等物放到熱水裏。

    東西還沒洗完,有人匆匆過來,卻是附近的俘虜營地那邊發生了緊張的情況,安排在那邊的軍人已經做出了反應,這匆匆過來的大夫便來找寧忌,確認他的安全。

    “我沒有事。”寧忌想了想,“對了,昨日俘虜那邊有沒有人意外受傷或者吃錯了東西,被送過來了的?”

    在兄長與參謀團的設想當中,自己跑到靠近前線的地方,非常危險,不僅因為前線崩潰之後這裏可能沒法安全逃脫,而且若是女真人那邊知道自己的所在,可能會派出一些人來進行攻擊。

    例如安排一部分俘虜,在被俘之後裝作傷病,被送到傷兵營這邊來救治,到得某一刻,這些傷病員俘虜趁這邊放鬆警惕集中發難。若是能夠抓住寧毅的兒子,對方很有可能采取類似的做法。

    大夫搖了搖頭:“先前便有命令,俘虜那邊的救治,我們暫時不管,總之不能將兩邊混起來。所以俘虜營那邊,已派了幾人常駐了。”

    寧忌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外頭傳來呼喊的聲音,卻是前方營地又送來了幾位傷者,寧忌正在洗著道具,對身邊的大夫道:“你先去看看,我洗好東西就來。”

    俘虜營地那邊沒人送過來,讓寧忌的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若不然,他便能去碰碰運氣看看其中有沒有高手潛伏了。寧忌想著這些,從開水房的窗口朝外間望了望——之前兄長也說過,營地的防禦,總有破綻,破綻最大的地方、防禦最薄的地方,最可能被人選做突破點,為了這個念頭,他每天早上都要朝傷兵營周圍觀望一番,幻想自己若是壞人,該從哪裏下手,進來搗亂。

    此時這一望,寧忌有些疑惑地皺起眉頭來。

    也許是想錯了——他放下了開水房窗戶,轉身走向一旁裝器械的木盆,換了一鍋開水,便端著往外走。

    營地各處都有人穿行,但此時整個傷兵營中,在雨中走來走去的人畢竟是不多。一個哨塔已經被替換,有人從附近崖壁上下來,換上了白色的衣服。寧忌端著那盆開水走過了兩處營帳,一道身影從前方岔來。

    那人伸手。

    寧忌的眉頭動了動,也伸手:“大哥幫我端著。”

    水盆一傾,開水嘩的倒在了那人胸前。

    寒冷與滾燙在那人身上交替,那人似乎還未反應過來,隻是保持著巨大的緊張感沒有叫喚出聲,在那人身側,兩道身影都已經前衝而來。

    寧忌此時隻是十三歲,他吃得比一般孩子好些,身材比同齡人稍高,但也不過十四五歲的麵容。那兩道身影呼嘯著抓向前方,指掌間帶出罡風來,寧忌的左手也是往前一伸,抓住最前方一人的兩根手指,一拽、一帶,身體已經飛快後退。

    前方那刺客兩根手指被抓住,身體在空中就已經被寧忌拖起來,微微旋轉,寧忌的右手下垂,握著的是給人切肉削骨的鋼製小刀,閃電般的往那人腰身上捅了一刀。

    這刹那間,被倒了開水的那人還在站著,前方兩人進一人退,前方那刺客手指被抓住,擰得身體都旋轉起來,一隻手已經被眼前的孩子直接擰到背後,變成標準的手被按在背後的擒敵姿態。後方那刺客探手抓出,眼前已經成了同伴的胸膛。那少年手上握著短刃,從後方直接繞過來,貼上脖子,隨著少年的退後一刀拉開。

    同伴的血噴出來,濺了步伐稍慢的那名刺客滿頭滿臉。

    這個時候,寧忌已經輕輕地退後兩步了,他一個轉身直接走進後方無人的物資帳篷。前方的雨中,有身影倒下。

    刺客朝後方打出緊急的手勢,有人從遠處陡然發力,濺起泥水要狂奔而來,兩名失敗的刺客撲向帳篷,帳篷裏刷的射出一支弩矢,刺客倉促一躲,弩矢前段帶著的竹節帶著銳利又刺耳的破風聲響,飆向天空。

    “操!”

    先前被開水潑中的那人咬牙切齒地罵了出來,明白了這次麵對的少年的心狠手辣。他的衣服畢竟被雨水浸濕,又隔了幾層,開水雖然燙,但並不至於造成巨大的傷害。隻是驚動了營地,他們能動手的時間,可能也就隻是眼前的一瞬了。

    抓住了這孩子,他們還有逃跑的機會!

    他與同伴猛撲向前方的帳篷。

    “來得好!”

    前方的帳篷裏,一道劍光如雷霆斬出,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整條手臂帶著鮮血飛舞在了半空中。

    寧忌如幼虎一般,殺了出來!

    ……

    鷹嘴岩。

    攻守的兩方在雨水之中如洪流般衝撞在一起。

    攀援的身影冒著風雨,從側麵一路爬到了鷹嘴岩的半山上,幾名女真斥候也從下方瘋狂地想要爬上來,一些人豎起弩矢,試圖做出短距離的射擊。

    點火的地方在鷹嘴岩上的一處石塊裂縫中,引線埋了數日,由特製的紙張包裹,並未被雨水弄濕,點火之人攀在那風雨之中,反複嚐試著吹亮火折子。

    一名特種兵將繩索掛在了原本就已嵌在暗處的鐵鉤上,身形蕩起來,他籍著繩索在岩壁上行走,殺向利用鐵爪等物爬上來的女真斥候。

    崖壁上的廝殺,在這一刻並不起眼。

    訛裏裏隻是朝著那邊看了一眼,又朝後方下來的穀口望了一眼,確定了此時撤退的麻煩程度,便再不多想。

    “攻——”

    他下著這樣的命令。

    鷹嘴岩上似乎點燃了光點,兩名特種兵試圖順著山壁攀援離開,女真斥候在後方追殺,要將他們逼下平地。訛裏裏朝那邊揮了揮手:“給我宰了他們。”

    一個小隊朝那邊圍了過去。

    鷹嘴岩靜靜地在雨中矗立。

    毛一山望著那邊。訛裏裏望著交戰的鋒線。

    某一刻,第一聲沉悶的爆炸在岩體中出現,隨後是陸續的悶響之聲,沉悶的火光伴隨煙塵,像是在巨大的岩石上畫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線。

    此時華夏軍的爆破技術還無法純粹使用蠻力完全爆開那巨大的石塊,他們利用了岩石上一道原本就有裂縫埋入火藥,爆炸響完之後,穀底中尚未參戰的大部分人都朝那邊望了過去。訛裏裏沒有扭頭,他深吸了兩口氣,大喝道:“進攻!”前方的女真人士氣如虹!

    “算了!”毛一山揮動長刀,沉下心神來,就在這時,巨大的鷹嘴岩中部,逐漸的裂開了一條石縫,片刻,巨岩朝著穀口滑落。它先是緩緩移動,隨後化作轟然之勢,墜落下去!

    大地在雨中震動,巨石攜著無數的碎片,在穀口築起一道丈餘高的碎石牆壁,後方的人聲還能聽到,訛裏裏道:“叫他們給我爬過來!”

    葫蘆形的穀底,訛裏裏的近千親衛都已經聚集在這裏。

    前方,是毛一山率領的八百黑旗。

    訛裏裏提起長刀,朝戰線走去:“此戰沒有花俏了。”

    這許多年來,女真人從不畏戰。

    毛一山抹了抹口鼻。

    “殺光他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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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八八章 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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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在風雨之中顫抖跳躍,吞噬灰黑的引線,沒入鋼鐵之中。

    寒風之中發出火焰噴薄的巨響,鐵製的炮膛朝後方震動,鐵球在灰暗的雨水中推開明顯的紋路,越過了廝殺的戰場。

    炮彈上燃燒的引線在半空中被雨水浸滅,但鐵球依舊朝著人頭之上落下去,碰的一聲令得人影在雨中飛舞,帶著飛濺的鮮血滾落人群,泥水轟然四濺。

    嘩的聲響之中,前衝的女真老兵沒有眨眼,也沒有理會同伴的倒下,他的身體正以最有力量的方式舒展開,舉臂、跨步、揮手,他的臂膀同樣劃過灰暗的雨幕,將無數雨滴劃開在天地間,比手臂長一些的鐵矛,正朝著空中飛舞。

    伴隨著一根鐵矛之後的,是十數根同樣的鐵矛,它們呼嘯著衝過戰場上空,衝過對撞的鋒線,掠過在雨裏招展的黑旗,它們有的在舉起的盾牌前砸飛,也有著帶著沉重的慣性,穿過了華夏軍士兵的胸膛,將染血的屍體紮穿在地麵上。

    鮮血混合著山間的雨水衝刷而下,不遠處兩支軍隊前鋒位置上鐵盾的衝撞已經變得歪歪扭扭起來。

    “開炮!換實心彈!”毛一山在雨裏大喝,“二營二連跟上!”

    又一輪投矛,從前方飛過來。那鐵製的投槍紮在前方的地上,歪歪扭扭參差交雜,有華夏軍士兵的身體被紮在那兒,口中鮮血翻湧兀自大喝,幾名軍中勇士舉著盾牌護著醫官過去,但不久之後,掙紮的身體便成了屍體,遠遠投來的鐵矛紮在盾身上,發出滲人的巨響,但士兵舉著鐵盾紋絲不動。

    隨後又有預備隊上去,舉盾而行,那滲人的巨響便不時的響起來。

    與此同時,幾門大炮的基座紮在泥水裏,不時的發出炮彈,轟入敵人陣型的後方。華夏軍中已有開花彈,但原理上是以炮膛的轟擊點燃炮彈外的引線,靠引線延遲點燃炮彈內的炸藥,這樣的彈藥在雨裏便沒有太多的殺傷力。

    這一刻,前線的對峙退回到十餘年前的方陣對衝。

    盾牌組成的牆壁在交戰的鋒線上推擠成一塊,後方的同伴不斷向前,試圖推垮對方,長矛順著盾牌間的空隙朝著敵人紮過去。華夏軍人偶爾投出手榴彈,一些手榴彈爆炸了,但大部分還是落入泥水當中在這片穀地裏,水已經淹沒到了對峙雙方的膝蓋,一些推擠的士兵倒在水裏,甚至因為沒能爬起來被活活淹死。

    大雨吞噬了弓弩的威力,毛一山將還能用的炮彈與先前好不容易節約下來的手榴彈都投入了戰鬥,女真人一方選擇的則是銳利而沉重的投槍,投槍越過盾陣後紮進人堆裏,成為了收割生命的利器。

    這是女真宿將訛裏裏早已定下的攻堅方式。在技術力量還未拉開決定性差距的這一刻,他選取的戰法也確確實實的拉近了雙方的交換比。

    就在鷹嘴岩砸下之後,雙方展開正式廝殺的短短片刻間,交戰雙方的傷亡數字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攀升著。鋒線上的呐喊與嘶吼令人心神為之戰栗,他們都是老兵,都有著悍不畏死的堅決意誌。

    眨眼間,隊伍中的同伴倒下,後方的預備隊便已經壓了上來,雙方的反應都是同樣的迅速。但首先打破僵局的還是華夏軍一方的戰士,女真人的投槍雖然能在華夏軍的盾陣後方造成巨大的傷亡,但畢竟手榴彈才是真正的破陣利器,隨著兩顆幸運的手榴彈在前方持盾戰士的背上爆炸,女真人的陣型陡然凹陷!

    盾陣前衝,銳利的刀槍沿著這破綻便殺了出去,這批女真戰士是真正的精銳,一些戰士的身上穿戴的甚至是魚鱗鐵甲,但轉眼間也被劈翻在地。

    頭上又是一輪投槍飛來,女真人的陣線在付出巨大代價後朝著兩邊分開,他們後方的援兵衝撞上來!

    士兵總數也不過兩千的陣型充斥在山穀當中,每一次交戰的鋒線數十人,加上後方的同伴大概也隻能形成一次一兩百人的對衝,因此雖然後退者意味著失利,但也絕不會形成千人萬人戰場上那種陣型一潰就全麵崩盤的局勢。這一刻,訛裏裏一方付出二三十人的損失,將交戰的前線拖入穀底。

    前衝的線與防禦的線在這一刻都變得扭曲了,戰陣前方的廝殺開始變得混亂起來。訛裏裏大聲嘶吼,讓人衝擊前方戰線的一側。華夏軍的戰線由於中央前推,兩側的力量稍稍減弱,女真人的側翼便開始推過去,這一刻,他們試圖變成一個布口袋,將華夏軍吞在中央。

    “女真萬勝”

    “轟了他們!”

    還能射出的炮彈轟然擊上山壁,帶著石塊往人群裏砸下,有兩門炮在這潮濕的環境之中啞火了,後勤兵跑過來通知手榴彈告罄的消息。華夏軍的預備隊自山坡而下,女真人的陣型自穀底壓上來。投槍呼嘯,炮彈轟鳴,雙方的激戰,在片刻間被直接推到白熱化的程度。

    ……

    迎著山間的風雨,特製的箭頭劃過了天空,與空氣擦出了銳利的鳴響。

    起起伏伏的山林間,小心奔走的女真斥候察覺了這樣的動靜,目光穿過樹隙確定著方向。有爬到高處的斥候被驚動,四顧周圍的山嶺,一道聲響消沒之後,又一道聲響從裏許外的樹林間飛出,片刻又是一道。這響箭的訊息在轉眼間接力著去往雨水溪的方向。

    這個午後,渠正言接到了動手的訊息。

    目光之中,第五師看守的幾個陣地還在經受人手占優的女真部隊的不斷衝擊,渠正言放下望遠鏡:

    “反攻的時候到了。”

    雨水溪複雜的地貌環境下,一支支預備隊正穿過雨中的小路,奔向戰場的前方。

    ……

    雨水溪後方數裏之外,傷兵營地裏。

    響箭掠過了天空。

    在鄒虎的眼前,名為任橫衝的綠林大豪腳下陡然發力,身形猶如炮彈,撞開了洋洋灑灑的冷雨,泥水在他的腳下轟然四濺,在雨中開成一朵朵的蓮花。轉眼間延伸向那已綻開鮮血的營帳。

    傷兵營附近,士兵不會少,響箭飛出之後,留給他們的,就隻是眼下這片刻的反應時間。但目標已納入視野,任橫衝的力量,轉眼間催至巔峰。

    宗師高手的猝然發力,恐怖如斯。鄒虎頭皮發麻,為止咋舌,也為止振奮,在這一瞬間,他身體之中也是血脈賁張,力量狂飆。

    隻要能在片刻間拿下那少年,傷兵營裏,也不過是些老弱病殘罷了。

    自己一行人,仍能逃走。

    腦中轉過這個念頭的一刻,他朝前方奔出了兩丈,視野遠端衝出帳篷的少年人將最先抵達的三人轉眼間斬殺在地,任橫衝猶如風暴般逼近,最後一丈的距離,他手臂抓出,罡風破開風雨,少年的身形一矮,劍風揮舞,竟與任橫衝換了一招。

    揮出的拳掌砸上帳篷,整個營帳都晃了一晃,半麵帳篷被嘩的撕在空中。任橫衝也是奔跑得太快,腳步蹬開地麵,在帳篷前轟轟轟的蹬出一個半圓形的慣性軌跡來,手臂便要抓住那少年。

    這一刻,他們疏忽了傷兵也有輕傷與重傷的分別。

    任橫衝的後方,一雙手臂在布片上陡然撐起了吞天噬地的輪廓,在任橫衝狂奔的慣性還未完全消去之前,朝他劈頭蓋臉地罩了下去。

    帳篷整個兜住了任橫衝,這綠林大豪猶如被網住的鯊魚,在布袋裏瘋狂出拳。名叫寧忌的少年回身擲出了做手術的短刀,他沒再管任橫衝,而是提著古劍朝鄒虎等人這邊殺來。任橫衝的身後,一名持刀的漢子手上升起刀光,刷刷刷的照了被帳篷裹住的人影瘋狂劈砍,轉眼間鮮血便染紅了那團布片。

    任橫衝撕開布片,半個身體血肉模糊,他張開嘴狂嚎,一隻手從旁邊猛地伸過來,按住他的麵門,將他轟的一聲砸在泥水裏,猛地一腳照他胸膛狠狠踩下。旁邊穿著寬鬆衣服的持刀漢子又照這綠林大豪脖子上抽了一刀。

    這第一波被響箭驚醒衝來的,都是傷員。

    鄒虎腳底發軟,轉身便跑。

    更多傷員的身影破開雨幕,與士兵一道朝這裏衝過來了……

    ……

    鷹嘴岩。

    白熱化的交戰在狹長的穀地間持續了半個時辰,前頭的小半個時辰裏還有過數次結成陣勢的盾陣交鋒,但之後則隻剩下了持續而瘋狂的散兵交鋒,女真人一次一次地衝上坡地,華夏軍也一次又一次地衝殺而下。

    大炮漸漸的不再響起了,女真人一方仍在擲出投槍,華夏軍人將投槍撿起,同樣指向女真人的方向。鮮血與犧牲每一刻都在推高。

    交戰的雙方在這一刻都有著速勝的理由。

    訛裏裏擔心著華夏軍的援兵的終於趕到,令他們無法在這裏站住腳,毛一山也擔心著穀口碎石後女真的援兵不斷爬進來的情況。雙方的數次衝殺都已經將刀鋒推到了對方將領的眼前,訛裏裏幾度帶兵在泥水裏廝殺,毛一山帶著預備隊也已經投入到了戰場的前方。

    天色陰霾如寒夜,慢慢悠悠卻仿佛無窮無盡的冬雨還在降下,人的屍體在泥水裏迅速地失去溫度,濕漉漉的穀地,長刀劃過頸項,鮮血飛灑,耳邊是無數的嘶吼,毛一山揮舞盾牌撞開前方的女真人,在沒膝的泥水中前行。

    “向我靠攏”

    “女真萬勝”

    有鋒銳的投矛幾乎擦著頸項過去,前方的泥水因戰士的奔行而翻湧,有同伴靠過來,毛一山豎起盾牌,前方有長刀猛劈而下。

    嘭的一聲,毛一山手臂微屈,肩膀推住了盾牌,籍著衝勢翻盾,鋼刀猛地劈出,對方的刀光再度劈來,兩柄鋼刀沉重地撞在空中。四周都是廝殺的聲響。

    手持長刀的女真將領退後兩步,他的同伴以長槍串起了四麵盾牌,抬著過來,毛一山大喝:“結盾”身邊的同伴靠上來,小小的盾陣乍然間成型,“衝!”

    雙方的腳步都推開了水波,盾牌狠狠地撞在一起,有人全心用力,有人揮刀廝殺,有人腳下打滑,盾陣兩邊不少人摔落泥水當中。毛一山拖起同伴,撐起鐵盾全力揮砸,訛裏裏連人帶刀嘭的一聲被蕩開一步,他站穩身子雙手握刀,這邊毛一山身形低伏,馬步如山嶽般紮實,盾牌後的眼神,與對方交錯。

    “殺”

    陰雨之中,泥水之中,人影奔湧衝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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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九章 痕跡 殺場

        



    前線的戰事還未蔓延過來,但隨著雨勢的持續,梓州城早已進入半戒嚴狀態當中。

    臨近城牆的軍營當中,士兵被禁止了外出,處於隨時出動的待命狀態。城牆上、城池內都加強了巡邏的嚴格程度,城外被安排了任務的斥候達到平時的兩倍。兩個月以來,這是每一次雨天到來時梓州城的常態。

    牛車運著物資從西南方向上過來,一部分並未進城便直接被人接手,送去了前線方向。城內,寧毅等人在巡邏過城牆之後,新的會議,也正在開起來。

    “……前線方麵,手榴彈的儲備量,已不足之前的兩成。炮彈方麵,黃明縣、雨水溪都已經連發十幾次補貨的請求了,冬日山中潮濕,對於火藥的影響,比我們之前預想的稍大。女真人也已經看清楚這樣的狀況……”

    “……他們看清楚了,就容易形成思維的定勢,按照總參方麵之前的計劃,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開始考慮主動出擊,奪取主動權的問題。畢竟一味死守,女真那邊有多少人就能趕上來多少人,黃明縣的傷亡過了五萬,那邊還在拚命趕過來,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接受百分之百的損耗……但如果主動出擊,他們各路人馬夾在一起,頂多兩成損耗,他們就得崩潰!”

    “……年關,咱們雙方都知道是最關鍵的時刻,越是想過年的,越是會給對方找點麻煩。我們既然有了不過和平年的準備,那我認為,就可以在這兩天做出決定了……”

    小小的房間裏,會議是隨著午飯的聲音在開的,李義、韓敬、寧毅等幾個高層首腦聚在這裏,端著飯菜謀劃接下來的戰略。寧毅看著前方地圖吃飯,略想了想。

    “理論上來說,女真那邊會認為,我們會將過年作為一個關鍵節點來看待。”

    他頓了頓,拿著筷子在晃。

    “我們會猜到女真人在件事上的想法,女真人會因為我們猜到了他們對我們的想法,而做出對應的做法……總之,大家都會打起精神來堤防這段時間。那麼,是不是考慮,從今天開始放棄一切主動進攻,讓他們覺得我們在做準備。然後……二十八,發動第一輪進攻,主動斷掉他們繃緊的神經,接下來,大年初一,進行真正的全麵進攻,我想砍掉黃明縣這顆頭……”

    眾人想了想,韓敬道:“如果要讓他們在大年初一鬆氣,二十八這天的進攻,就得做得漂漂亮亮。”

    “還得考慮,女真人會不會跟我們想到一塊去,畢竟這兩個月都是他們在主導進攻。”

    這類大的戰略決定,往往在做出初步意向前,不會公開討論,幾人開著小會,正自議論,有人從外頭奔跑而來,帶來的是加急程度最高的戰場情報。

    傳令兵將情報送進來,寧毅抹了抹嘴,撕開看了一眼,隨後按在了桌子上,推向其他人。

    “雨水溪,渠正言的‘吞火’行動開始了。看起來,事情發展比我們想象得快。”

    他端起碗開始扒飯,消息倒是簡簡單單的,其餘人一一看過情報後便也開始加緊了吃飯的速度。期間隻有韓敬調侃了一句:“故作鎮定啊,諸位。”

    “繃住,繃住。”寧毅笑道。

    不久之後,戰場上的消息便輪番而來了。

    建朔十一年的十月底,西南正式開戰,至今兩個月的時間,作戰方麵一直由華夏軍方麵采取守勢、女真人主導進攻。

    但隨著戰爭的推移,雙方各個軍隊間的戰力對比已逐漸清晰,而隨著高強度作戰的持續,女真一方在後勤道路維持上已經逐漸出現疲憊,外圍警戒在部分環節上出現僵化問題。於是到得十二月十九這天中午,此前一直在重點騷擾黃明縣後路的華夏軍斥候部隊陡然將目標轉向雨水溪。

    午時一刻,陳恬率領三百精銳陡然出擊,截斷雨水溪後方七裏外的山道,以炸藥破壞山壁,大肆破壞周圍關鍵的道路。幾乎在同一時刻,雨水溪戰場上,由渠正言指揮的五千餘人打頭,對訛裏裏大營的四萬餘人,展開全麵反攻。

    一如之前所說的,如果始終采取守勢,女真人一方永遠承受百分之百的戰損。但若是選擇主動進攻,按照之前的戰場經驗,女真一方投降的漢軍將在一成損失的情況下出現潰敗,遼東人、渤海人可以頑抗至兩成以上,隻有部分女真、遼東、渤海人精銳,才能出現三成死傷後仍繼續拚殺的情況。

    在這方麵,華夏軍能接受的損傷比,更高一些。

    這一刻的雨水溪,已經經曆了兩個月的進攻,原本被安排在冬雨裏繼續攻堅的部分漢軍部隊就已經在機械地磨洋工,甚至於一些遼東、渤海、女真人組成的部隊,都在一次次進攻、無果的循環裏感到了疲憊。華夏軍的精銳,從原本複雜的地勢中,反撲過來了。

    渠正言指揮下的堅決而凶猛的進攻,首先選擇的目標,便是戰場上的降金漢軍,幾乎在接戰片刻後,這些軍隊便在迎頭的痛擊中轟然潰敗。

    這一年在秋末的江寧城外,宗輔驅趕著百萬降軍圍城,一度被君武打成慘烈的倒卷珠簾的局麵。汲取了東麵戰場教訓的宗翰隻以相對精銳堅定的降軍提升軍隊數量,在過去的進攻當中,他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隨著攻守之勢的反轉,他們沒能在戰場上堅持太久的時間。

    數以萬計的交鋒的身影,推開了山間的雨勢。

    鷹嘴岩困住訛裏裏的消息,幾乎在渠正言展開攻勢後不久,也迅速地傳到了梓州。

    指揮所的房間裏,傳令的身影奔走,氣氛已經變得熱烈起來。有戰馬衝出雨幕,梓州城內的數千預備兵正披著蓑衣,離開梓州,趕往雨水溪。寧毅將拳頭砸在桌子上,從房間裏離開。

    李義從後方趕過來:“這個時候你走什麼走。”

    “不關我的事了,作戰失利了,過來告訴我。打贏了隻管慶祝,叫不叫我都行。”

    他打發走了李義,之後也打發掉了身邊多數隨行的保衛人員,隻叫上了紅提,道:“走吧走吧,我們出去冒險了。”

    紅提的目光微感疑惑,但終究也沒有提出疑問。兩人披著蓑衣出了指揮所,一路往城內的方向走。

    過了軍事戒嚴區,一來梓州留下的居民已經不多,二來天上又下雨,道路上隻偶爾看見有行人走過。寧毅牽了紅提的手,穿過青灰的道路,繞過名為杜甫草堂的幽勝古跡,到了一處闊氣的院落前停下。

    “李維軒的別苑。”寧毅站在街口鬼鬼祟祟地張望了一下,“有錢人,當地土豪,人在我們攻梓州的時候,就跑掉了。留了兩個老人看家護院,後來老人家生病,也被接走了,我之前想了想,可以進去看看。”

    紅提愣了片刻,不由得失笑:“你直接跟人說不就好了。”

    “怎麼會比偷著來有意思。”寧毅笑著,“我們兩口子,今天就來扮演一下雌雄大盜。”

    彼此相處十餘年,紅提自然知道,自己這相公常有頑皮、出格的舉動,早年興之所至,常常不管不顧,兩人也曾深夜在呂梁山上被狼追著狂奔,寧毅拉了她到野地裏亂來……造反後的這些年,身邊又有了孩子,寧毅處事以穩重居多,但偶爾也會組織些郊遊、野餐之類的活動。想不到此時,他又動了這種古怪的心思。

    華夏軍進梓州之時,當地大部分的豪紳士族都已人去樓空,部分房舍遭過賊,隨著戰事臨近,華夏軍在梓州城內篩過幾遍後,普通的流民也已經被清理出城。小小的院牆擋不住武藝高強的夫妻倆,寧毅爬上牆壁,直接在上頭走,隨後又走上屋頂,眺望內院。

    “若是有刺客在周圍跟著,這時候說不定在哪裏盯著你了。”紅提警惕地望著周圍。

    “你說的也是,要低調。”

    寧毅受了她的提醒,從屋頂上下去,自院落內部,一邊打量,一邊前行。

    陰霾的天色下,久未有人居的院子顯得昏暗、古舊、安靜且荒涼,但不少地方仍舊能看得出先前人居的痕跡。這是規模頗大的一個院落群,幾進的前庭、後院、居所、花園,雜草已經在一處處的院子裏長出來,有的院子裏積了水,變成小小的水潭,在一些院落中,未曾帶走的東西似乎在訴說著人們離開前的景象,寧毅甚至從一些房間的抽屜裏找出了胭脂水粉,好奇地參觀著女眷們生活的天地。

    紅提跟隨著寧毅一路前行,有時候也會打量一下人居的空間,一些房間裏掛的字畫,書房抽屜間遺落的小小物件……她往日裏行走江湖,也曾偷偷地探查過一些人的家中,但此時這些院落人去樓空,夫妻倆遠隔著時間窺視主人離開前的蛛絲馬跡,心情自然又有不同。

    她也漸漸明白了寧毅的想法:“你當年在江寧,住的也是這樣的院落。”

    “格局差不多,蘇家有錢,先是買的老宅子,後來又擴大、翻修,一進的院子,住了幾百人。我當時覺得鬧得很,遇上誰都得打個招呼,心裏覺得有些煩,當時想著,還是走了,不在那裏呆比較好。”

    寧毅笑了笑,他們站在二樓的一處走道上,能看見附近一間間幽深的、安靜的小院:“不過,有時候還是比較有意思,吃完飯以後一間一間的院子都點了燈,一眼看過去很有煙火氣。現在這煙火氣都熄了。那時候,身邊都是些小事情,檀兒處理事情,有時候帶著幾個丫頭,回來得比較晚,想想就像小孩子一樣,距離我認識你也不遠,小嬋她們,你當時也見過的。”

    紅提笑著沒有說話,寧毅靠在牆上:“君武殺出江寧之後,江寧被屠城了。現在都是些大事,但有些時候,我倒是覺得,偶爾在小事裏活一活,比較有意思。你從這裏看過去,有人住的沒人住的院子,多多少少也都有他們的小事情。”

    他這樣說著,便在走道邊上靠著牆坐了下來,雨仍舊在下,浸潤著前方青灰、灰黑的一切。在記憶裏的過往,會有笑語嫣然的少女走過閬苑,嘰嘰喳喳的孩子奔走打鬧。此時的遠處,有戰爭正在進行。

    倒塌的鷹嘴岩下,刀與盾在泥水之中碰撞廝殺,人們衝撞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血的味道。

    揮過的刀光斬開肉體,長槍刺穿人的肚腸,有人呼喊、有人慘叫,有人摔倒在泥裏,有人將敵人的頭顱扯起來,撞向堅硬的岩石。

    毛一山的身上鮮血湧出,瘋狂的廝殺中,他在翻湧的泥水中舉起盾牌,狠狠砸上訛裏裏的膝蓋,訛裏裏的身體前傾,一拳揮在他的麵頰上,毛一山的身體晃了晃,同樣一拳砸出去,兩人糾纏在一起,某一刻,毛一山在大喝中將訛裏裏整個身體舉起在空中,轟的一聲,兩道身影都狠狠地砸進泥水裏。

    訛裏裏在水中瘋狂掙紮,毛一山揮拳猛砸,被他一腳踢開。他從泥水裏站起來便要前衝,毛一山也在泥水中衝了起來,手中提著從水裏摸出的盾牌,如挽弓到極限一般揮舞而出。

    風雨中傳出恐怖的呼嘯聲,訛裏裏的半張臉上都被盾牌撕裂出了一道口子,兩排牙齒帶著口腔的血肉呈現在外頭,他身影踉蹌幾步,目光還在鎖住毛一山,毛一山已經從泥水中一刻不停地奔過來,兩隻大手猶如猛虎般扣住了訛裏裏猙獰的頭顱。

    訛裏裏的手臂條件反射般的反抗,兩道身影在泥水中踏踏踏地走了數步,毛一山按著訛裏裏高大的身軀,將他的後腦往青石塊上狠狠砸下,拽起來,再砸下,如此連續撞了三次。

    昏暗的光影中,到處都還是猙獰廝殺的身影,毛一山接過了戰友遞來的刀,在青石上剁下了訛裏裏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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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達底部 第八九〇章 吞火(上)

        



    建朔十一年,十二月十九。

    時間的錯位,會在西北蔓延的山間,形成戲劇性的場麵。

    雨水溪附近的戰爭,從這一天的清晨就開始試探性地打響了。

    臨近午時,訛裏裏將大量的兵力投入戰場,開始了對戰場正麵的強攻,這一行動是為了掩護他率領親兵強攻鷹嘴岩的意圖。

    午時過半,從雨水溪到黃頭岩的後方道路被陳恬截斷,響箭將訊息傳回雨水溪,渠正言令精銳從各個岔道間殺出,對整個雨水溪陣地展開了反攻。

    鷹嘴岩被炸斷,訛裏裏與毛一山的廝殺在頃刻間進入白熱化狀態。

    午時過去,女真前線將領餘餘率領著高度機動的斥候部隊朝陳恬所截斷的山道方向發動了反攻,與之配合的是屯兵後方黃頭岩的達賚所部。

    餘餘身材幹瘦,斥候起家,穿山過嶺如履平地,一雙鐵臂鋼指能掰下岩石;達賚身材中等但壯碩,戰場上殺人無算,望之如身形巨大的野豬。兩名女真宿將望著崎嶇的山道,心中卻已經沉了下去。

    往後方傳訊的斥候還奔行在泥濘濕滑的道路上,距離此時坐鎮十裏集的大帥完顏宗翰,尚有接近三十裏的距離。

    冬雨淅淅瀝瀝的這一刻,十裏集還在一片熱鬧的場景中喧囂。原本小小的中轉市場被層層疊疊的軍營所占據,即便下著雨,各種物資的轉運,各個軍隊的調撥還在持續,一支支等待出發的隊伍堵在營地前,等待得不耐煩的將軍、士兵晴天吼聲不斷,雨裏也是各種嘶吼,嘶吼之後罵罵咧咧,若非韓企先等人的彈壓,有時候甚至會出現火拚的苗頭。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兩個多月了。

    宗翰對於這樣的現象感到舒適、又為之皺眉。令他煩惱的事情並不僅僅是前線膠著的戰場、中途糟糕的路況,後方的壓力也在逐漸的朝這邊傳來,十九這天前線開戰時,他收到了金帝吳乞買發來的信函。

    吳乞買中風癱瘓,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女真人的這次南征,原本就是一群老臣仍在的情況下,東西兩方朝廷保持著最後的理智選取的疏導行為。隻是宗輔宗望兩人的目的是爭功,宗翰希尹則希望能以此次征伐解決掉金國最後的心腹大患——西南華夏軍勢力。

    吳乞買的這次倒下,情況本就危急,在大半個身體癱瘓、隻是偶爾清醒的情況下拖了一年多,如今身體狀況已經極為糟糕。十月裏預備開戰時宗翰曾修書一封遞往國內,皇宮內的吳乞買在稍許的清醒時間裏讓身邊人執筆,給宗翰寫了這封回信,信中回憶了他們這一生的戎馬,希望宗翰與希尹能在半年時間內平定這天下局勢,因為金國境內的狀況,還需要他們回來鎮守。

    這麼些年來,吳乞買的性格剛中帶柔,意誌極為強韌,他提出半年之期,也可能是意識到,即便強行延命,他也隻能有這麼多時間了。

    信函中對於往事的回憶令人唏噓,已是半頭白發的完顏宗翰也不禁生出感慨來。女真東西朝廷產生的分歧,小輩的爭權奪利的確是存在的,從十月開始,東麵戰場上的宗輔宗弼就已經安排軍隊押了十餘萬的奴隸北歸,十一月又有十餘萬人被驅趕著啟程。

    其時江南之地都已下起冬雪,這些被當成牲口一般趕往北地的漢奴不知道有多少能成功抵達金國。

    而宗翰希尹當然也明白,宗輔宗弼的這些行動,便是要趁著西路大軍扔被拖在西南,首先拉了戰利品回國,安撫各方,論功行賞。

    兩個小輩的這些動作,令宗翰感到不屑,希尹提出了一些應對的手段,宗翰隻是隨他去做,不想插手:隻待擊破西南,其餘諸事都有著落。若西南戰事不利,我等回去也無甚可說的,我隻願專心西南之戰,其餘小事,皆由穀神定奪即可。

    他如此寫信給希尹,對於希尹提出的由他寫信安撫拉攏國內各方老人的建議,則不願意參與其中。此時收到吳乞買病中回信,宗翰心中自然也有豪情湧起,他與阿骨打一生征戰,建立金國,眼下即便到了遲暮之際,也並不將幾個小兒輩的心思放在眼中。

    他走出大帳在營中巡視,到得天將夕暮,雨漸漸收了。前線戰局變化的情況,此時才越過了三十裏的距離,傳到十裏集。

    這個時候,在四十餘裏外的雨水溪,鮮血在水潭之中彙集,屍體已鋪滿山崗。

    雨水溪兩個月的鏖戰,這是華夏軍第一次展開全麵反攻,由渠正言帶領的第四師、於仲道帶領的第五師主力共計一萬四千餘人參與了這次作戰。

    當渠正言指揮的華夏軍精銳從各個山道中衝出時,戰場各處的漢軍力量首先被這猝然而來的反擊擊垮。部分由女真人、渤海人、遼東人組成的金兵中堅在混亂的廝殺中憑著凶性堅持了一陣,但隨著傷亡擴大到一成往上,這些軍隊也大都呈現出頹勢來,在其後或是轟然潰敗,或是選擇退卻。

    為了眼下的這場作戰,兩個月的時間裏,渠正言暗地裏觀察訛裏裏的進攻模式,記錄雨水溪各個軍隊在一次次輪換間重複出現的問題,已經準備多時。但所謂作戰的第一步,終究還是準備好鐵錘碰鐵氈的硬實力。

    就在這個午後,雙方正麵作戰的力量,在公平的碰撞下,被正式地放上天平衡量了一次。

    最初的交戰,傷亡也是最慘烈的。

    為了掩護訛裏裏在鷹嘴岩的強襲,這一天戰場上的數個陣地都遭遇了規模龐大的進攻,女真人在泥水中擺起陣勢。在進攻最激烈的、鷹嘴岩附近的二號陣地,防守的華夏軍甚至一度被突破了防線,差點沒能再將陣地奪回來。

    而隨著渠正言部隊的悍然殺出,參與進攻的漢軍降卒或許稍有膽怯,已然在兩個月的進攻受挫中感到厭煩的金軍主力卻隻感到機會已至的振奮之情。

    被訛裏裏這種勇將帶出來的部隊,同樣不會畏懼於正麵的決戰,在軍中各中層將領的眼中,隻要正麵擊潰對方的進攻,接下來就能夠擺平一切的問題了。

    降雨伴隨著滲人的泥濘,雨水溪一帶地形複雜,在渠正言所部最初的攻擊中,金兵部隊欣然迎上,在方圓數裏的龐大戰場上形成了八九處中小型的交鋒點,雙方或穩或急、或攻或守,以十餘人、數十人左右組成的盾牆鋒線在轉眼間推移衝撞在一起。

    金鐵的交擊在山間的雨幕裏傳出令人心顫的悶響,廝殺聲咆哮往周圍的山嶺。在交戰的鋒線上,廝殺猶如絞肉的機器般吞沒前進的生命,衝上前去的士兵還未倒下後方的同伴便已跟上,人們嘶吼的唾沫中都帶著血腥。互不相讓的對衝中,華夏軍如此,女真士兵也是如此。

    這樣的稱量,沒有多少的花俏可言。在這天下二十年的縱橫間,過往每一次這樣的對衝,女真人幾乎都取得了勝利。

    但這一次,女真人的陣型在後退。

    這樣的對衝,第一時間展現出的力量激烈而澎湃,但隨後的變化在許多人眼中也格外迅速和明顯。前陣稍稍後挪,一部分女真人中資曆最深、殺人無算的中層將領帶著親衛展開了進攻,他們的衝撞鼓舞起了士氣,但不久之後,這些將領與其麾下的老兵也在絞肉的鋒線上被吞沒下去。

    從交鋒到一方崩潰的這段時間,人們心中或惶恐或沸騰,許多的念頭,甚至都沒有在心中轉出個結果來。女真將領是按照預定的程式親自投入了進去——因為在以往一次次的正麵作戰中,這樣的選擇是最棒的。到他們被吞沒下去,戰線由顫抖化為雪崩,變化也並未在人們心中留下多少痕跡。隨後幸存者隻能隨著奔跑的士兵掉頭奔逃。

    戰場就是這樣,個人的能力往往無法左右戰局的發展,人們被裹挾著,心性積極的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消極者僅能跟隨同伴亦步亦趨。在這個午後正麵交鋒的片刻,雙方都遭到了巨大的損失,女真一方的陣地,在不久之後,被正麵撕開。

    潰退、廝殺、戰鬥隨後如海潮般衝向附近的山嶺、穀地。

    雨水溪的地勢,畢竟並不開闊,女真人的主力部隊都在這凶悍的進攻中被強硬地推開,漢軍部隊便潰敗得更是徹底。他們的人數在整個戰場上雖也算不得多,但由於不少山道都顯得狹窄,大量潰兵在擁擠中還是形成了倒卷珠簾般的局麵,他們的潰敗擋住了部分金軍主力的通路,隨後被金人果斷地揮刀砍殺,在一些地方,金人組起盾牆,不僅防禦著華夏軍可能發起的進攻,也阻止著這些漢軍部隊的逃散。

    這如烘爐一般的激烈戰場,轉眼間便成為了弱者的噩夢。

    一部分潰敗的漢軍被華夏軍、金兵兩頭壓著殺,一部分人在去路被截後,選擇了相對空曠的地點抱頭下跪。這時候原本守著陣地的第五師士兵也參與了全麵進攻,渠正言領著參謀部的人員,迅速搜集著在大雨裏投降的漢軍部隊。

    “……從雨水溪到黃頭岩的後路已經被切斷,達賚的軍隊十天半個月內都不可能在雨水溪站穩腳跟,女真——包括你們——前線五萬人已經被我分割擊潰!今日夜裏,雨勢一停,我便要敲開女真人的大營!會有人冥頑不靈,會有人負隅頑抗!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他們埋葬在雨水溪!”

    “你們!身為漢人!舉刀向自己的同胞!華夏軍不會姑息這樣的大罪,在西南,你們隻配被扔進山裏去挖礦!你們中的一些人會被公開審判千刀萬剮!幹嘛?跪在這裏後悔了?後悔這麼快扔掉了刀?我們華夏軍不怕你有刀!就算是最凶殘的女真部隊,今天,我們正麵打垮他!你們不投降,我們正麵打垮你!但你們放下了刀,在今天的戰場上,我給你們一個機會!”

    “隻有這一個機會!”渠正言在雨裏大吼,“你們中的一些人,可以拿起刀回到女真人的軍營裏!拿女真人的人頭贖了你們過往的罪孽!你們中的另一些人,我們也會給你們刀,在這周圍的山頭上,就在這一刻,還在逃跑,還在負隅頑抗的那些人,我要你們拿下他們!是男人的,為自己去掙一條命!”

    做著更細致工作的參謀們穿行於降兵之中,將領頭的部分軍官揪出來,登記信息,麵授機宜,一些士兵被再度發還了刀槍。

    此時山間各路的戰鬥未歇,部分女真士兵被逼入山間絕路負隅頑抗。這一邊,渠正言的聲音在響,“……我們不怕你虛與委蛇!也不怕你們再與我們作戰!今天雨一停,我們的大炮會讓雨水溪的陣地不複存在!到時候我們會與你們一道清算今天的這筆賬!沒有其它的路走了!拿起刀來,當一個堂堂正正的漢人!當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要不然,就都給我死在這裏——”

    未時三刻,便有第一批的漢軍士兵在雨水溪附近的小樹林裏被策反,加入到反攻女真人的隊伍當中去。由於正麵交鋒時女真軍隊第一時間選擇的是進攻,到得此時,仍有大部分的作戰軍隊沒能踏上回營的道路。

    ——由於雨水溪的地形,這一邊的女真營地並不像黃明縣一般就擺在城池的前方,由於同時能對幾個方向展開進攻的緣故,女真的大營擺在了三裏多以外的小山山腰上,後方則把守著通往黃頭岩的道路。

    在這直線距離不到四裏,實際地形卻複雜多變的山林低地間,早已計算好作戰步驟的華夏軍部隊選取了數個關鍵點。如負擔最重的第四師第二旅第一團,由團長沈長業帶領,在輕鬆鑿開兩支水貨部隊的阻攔後,直接殺入女真人撤兵途中最關鍵的一處穀地。

    平日裏隻是靜靜存在於這處山間的穀地還沒有名字,沈長業的千人團在雨中擺開防線,他殺進來時戰場上的女真人還沒有仔細考慮過後撤的想法,但不久之後的這個下午,沈長業的部隊在這峽穀之中先後遭遇了多達十一次的、反複如海潮般的攻擊。

    屍體在峽穀之中堆成了小山,粘稠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水流。這一天過後,峽穀被命名為“勝利峽”。

    渠正言麾下的第二旅第一團,也成為整個戰場中減員最多的一支部隊,有將近五成的士兵永遠地睡在了這倒鮮紅的峽穀之中。

    申時(下午三點到五點)將盡時,雨已漸漸的停下來,各處山間負隅頑抗的聲音漸漸變小了。此時訛裏裏已死的消息已傳遍整個雨水溪,從大營到黃頭岩的通路已經被破壞,意味著後方達賚的援軍難以抵達,戰場回歸軍營的兩條主通路被華夏軍與女真人反複爭奪,一些人繞小路逃回大營,許多軍隊都被逼入了絕地,一些強悍的女真部隊擺開了陣型固守,而大量幸存的軍隊選擇了投降。

    包括金兵主力、漢軍部隊在內,在這場戰鬥中直接死傷的金軍人數逼近八千,此外約有一萬五千餘人被就地俘虜,解除武器後押往後方。

    華夏軍的損傷同樣不少,但隨著雨勢漸歇,渠正言讓人拖著最後還能用的大炮往山裏走,它們一部分會被用來對付負隅頑抗的女真精銳,一部分被拖向女真大營。

    用於負重的馱馬拖著幹燥的柴枝穿過了血淋淋的戰場,抵達女真大營外圍後,渠正言指揮著士兵在上風口點起一堆堆的篝火。篝火排開後加入濕柴,一道一道的黑色煙霧沿著山坡往女真人的大營方向爬上去。

    這女真大營在紮好後的兩個月時間裏並未受到攻擊,它的許多結構尚算完好,木製的圍牆、堆著炮火的雨棚,但渠正言並不畏懼,在雨水溪戰鬥最激烈的時候,一部分“潰兵”已經往大營這邊退“回去”了,而隨著黑煙的繚繞,馱著炸藥包的馬隊也已經陸續過來。

    隻要達賚的援軍無法趕到,這個夜晚恐懼的情緒就會在前方的軍營裏發酵,今天夜裏、最遲明天,他便要敲開這堵木頭城牆,將女真人伸向雨水溪的這隻蛇頭,狠狠地、徹底地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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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一章 吞火(下)




    晚飯過後,戰鬥的訊息正朝梓州城的指揮部中彙集而來。

    火把的光芒染紅了雨後的長街矮樹、小院青牆。雖已入夜,但半個梓州城已經動了起來,麵對著越來越明朗的戰場局勢,預備隊冒著夜色開撥,參謀部的人進入隨後事態的籌劃工作當中。

    如何收治傷員、如何安排俘虜、如何鞏固前線、如何慶祝宣傳、怎樣防禦敵人不甘心的反撲、有沒有可能趁著大勝之機再展開一次進攻……許多事情雖然先前就有大致預案,但到了現實麵前,仍舊需要進行大量的商議、調整,以及細致到各個部門誰負責哪一塊的安排和協調工作。

    許多事情,這個夜晚就該定下來了。

    彭越雲匆匆趕到總指揮部附近的街道,不時可以看到與他有著相同裝扮的人走在路上,有的三五成群,邊走邊低聲說話,有的獨行飛奔,麵容匆忙卻又興奮,偶爾有人跟他打個招呼。

    這樣的情形,與演藝故事中的描述,並不一樣。

    他心中這樣想到。

    自小在西北長大,作為西軍高層的孩子,彭越雲兒時的生活比一般貧苦人家要豐富。他自幼喜歡看書聽故事,年少時對竹記便大有好感,後來加入華夏軍,喜歡看戲、喜歡聽人說書的習慣也一直保留了下來。

    即便在竹記的許多演藝故事中,描述起戰爭,往往也是幾個將軍幾個軍師在戰場兩邊的運籌帷幄、奇謀頻出。人們聽過之後心中為之激蕩,恨不能以身代之。彭越雲加入總參之後,參與了數個陰謀的策劃與執行,一度也將自己幻想成跟對麵完顏希尹等人交手的智將。

    但隨著戰爭的爆發,華夏軍全麵投入戰局之後,這邊給人的感受就完全脫離了某個智將叱吒風雲的畫麵了。指揮部、參謀部的情況更像是華夏軍這些年來陸陸續續投入生產作坊中的機械,木楔連著鐵釺、齒輪扣著齒輪,巨大的水輪機轉動,便令得作坊房間裏的龐大機械互相牽連著動起來。

    在外界的流言中,人們以為被稱作“心魔”的寧先生一天到晚都在籌劃著大量的陰謀。但事實上,身在西南的這幾年時間,華夏軍中由寧先生主導的“陰謀詭計”已經極少了,他更加在乎的是後方的格物研究與大小工廠的建設、是一些複雜機構的成立與流程規劃問題,在軍隊方麵,他僅僅做著少量的協調與拍板工作。

    也是因此,在外界的眼中,西南的局麵或許是華夏軍的寧先生一人麵對著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拔離速等一群女真雄傑,實際上在頭腦、運籌方麵,更為複雜與“人多勢眾”的,反倒是華夏軍一方。

    當然,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拔離速……等人皆是一代雄傑,在許多人眼中甚至是不世出的天縱之才。而西南的“人海戰術”亦要麵對統籌協調、眾口紛紜的麻煩。在事情未曾塵埃落定之前,華夏軍的參謀部能否比過對方的天縱之才,仍是讓總參內部人員為之緊張的一件事。不過,緊張到今天,雨水溪的戰事終於有了眉目,彭越雲的心情才為之舒暢起來。

    他心中想著這件事情,一路抵達指揮部側門附近時,看見有人正從那兒出來。走在前方的女子背負古劍,抱了一件蓑衣,帶領兩名隨行人員走向門外已準備好的戰馬。彭越雲知道這是寧先生妻子陸紅提,她武藝高強,平素多半擔任寧先生身邊的保衛工作,此時看來卻像是要趁夜出城,顯然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紅提還未上馬,後方又有人小跑著追出來,低聲叫著:“紅提姐。”這人亦是女子,是跟隨在寧先生身邊的娟兒姑娘,這些年來這位樣貌姣好、冷峻認真的女子總領了寧先生秘書室半數的工作,與總參方麵也打過多次交道了。

    隻見娟兒姑娘手中拿了一個小包袱,追過來後與那位紅提夫人低聲說了幾句話,紅提夫人笑了笑,也不知說了什麼,將包袱接過了。彭越雲從道路另一邊走向側門,娟兒卻看見了他,在那兒揮了揮手:“小彭,你等等,有點事情。”

    彭越雲於是停住,那邊兩名女子低聲說了幾句,紅提帶著兩名隨行人員騎馬離開,娟兒揮手目送戰馬離開,朝彭越雲這邊過來。一麵走,她的目光一麵冷了下來。這些年娟兒跟隨在寧毅身邊辦事,參與運籌的事情多了,此時眼角帶著一分憂慮、兩分煞氣的模樣,顯得冷豔懾人。卻不是針對彭越雲,顯然心中有其它事。

    “娟姐,什麼事?”

    “雨水溪的事情通報到了吧?”

    兩人一道朝裏頭走去,彭越雲點點頭:“嗯,便是過來開會的。”

    “下午的時候,有二十多個人,偷襲了雨水溪後頭的傷兵營,是衝著寧忌去的。”

    “……沒事吧?”

    彭越雲這下明白娟兒姑娘眼角的煞氣從何而來了。寧先生的家人當中,娟兒姑娘與寧忌的母親小嬋情同姐妹,那位小寧忌亦如她的孩子一般。此時想來,方才紅提夫人應該便是因為此時要去前線,也難怪娟兒姑娘帶了個包裹出來……

    他腦中閃過這些念頭,一旁的娟兒搖了搖頭:“那邊回報是受了點輕傷……眼下輕重傷勢的斥候都安排在傷兵總營地裏了,進去的人就算周侗再世、或者林惡禪帶著人來,也不可能跑掉。不過那邊處心積慮地安排人過來,就是為了刺殺孩子,我也不能讓他們好過。”

    彭越雲點了點頭,如今兩邊的斥候都是精銳中的精銳,華夏軍的這批斥候還包括特種作戰人員,不少都是當初綠林間的成名高手,又或是這些高手帶出來的弟子,軍中比武單人擂的擂主幾乎是被這些人包攬的。他們中的大部分遇上所謂的天下第一林惡禪都能過上幾招,二十多人進了這樣的營地,即便是二十個天下第一,恐怕都很難全身而退。

    不過這樣的情況下那位二公子還受了點傷,估計又是手癢直接撲上去了——先前在梓州發生的那場反殺,親近寧家的人多少都是聽說了的。

    眼見娟兒姑娘神色凶狠,彭越雲不將這些猜測說出,隻道:“娟姐打算怎麼辦?”

    “既然有了這個事情,小彭你籌劃一下,對女真人放出風聲,我們要真珠和寶山的人頭。”

    真狠……彭越雲暗自咋舌:“真的組織報複?”

    “為了報複賠上人就不必了,風聲放出去,嚇他們一嚇,咱們殺與不殺都可以,總之想辦法讓他們提心吊膽一陣。”

    彭越雲點點頭,腦子微微一轉:“娟姐,那這樣……趁著這次雨水溪大捷,我這邊組織人寫一篇檄文,控訴金狗竟派人行刺……十三歲的孩子。讓他們覺得,寧先生很生氣——失去理智了。不僅已組織人隨時行刺完顏設也馬與完顏斜保,還開出賞格,向所有願意投誠的偽軍,懸賞這兩顆狗頭,咱們想辦法將檄文送到前線去。如此一來,趁著金兵勢頹,正好離間一下他們身邊的偽軍……”

    聽得彭越雲這想法,娟兒臉上逐漸露出笑容,片刻後目光冷澈下去:“那就拜托你了,賞格方麵我去問問看開多少合適,兵荒馬亂的,說不定陰差陽錯真讓他們內訌了,那便最好。”

    “嗯,那我開會時正式提出這個想法。”

    兩人合計片刻,彭越雲目光嚴肅,趕去開會。他說出這樣的想法倒也不純為附和娟兒,而是真覺得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刺殺宗翰的兩個兒子原本就是困難巨大而顯得不切實際的計劃,但既然有這個由頭,能讓他們疑神疑鬼總是好的。

    心中倒是告誡了自己:以後千萬不要得罪女人。

    彭越雲有自己的會議要赴,身在秘書室的娟兒自然也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整個華夏軍全盤的動作都會在她這裏進行一輪報備統籌。雖然下午傳來的訊息就已經決定了整件事情的大方向,但隨之而來的,也隻會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雨後的空氣清澈,入夜之後天上有了稀薄的星光。娟兒將信息彙總到一定程度後,穿過了指揮部的院子,幾個會議都在附近的房間裏開,炊事班那邊烙餅準備宵夜的香氣隱隱飄了過來。進入寧毅此時暫居的院落,房間裏沒有亮燈,她輕輕推門進去,將手中的兩張彙總報告放上書桌,書桌那頭的床上,寧毅正抱著被子呼呼大睡。

    她笑了笑,轉身準備出去,那邊傳來聲音:“什麼時候了……打完了嗎……”

    “還未到亥時,消息沒那麼快……你接著休息。”娟兒輕聲道。

    “哦……你別熬夜了,也睡一下吧。”

    “大夥兒都沒睡,看來想等消息,我去看看宵夜。”

    “年輕人……沒有靜氣……”

    寧毅在床上嘟囔了一聲,娟兒微微笑著出去了。外頭的院子依舊燈火通明,會議開完,陸陸續續有人離開有人過來,參謀部的留守人員在院子裏一麵等待、一麵議論。

    臨近子時,娟兒從外頭回來了,關上門,一麵往床邊走,一麵解著藍色棉襖的扣子,脫掉外套,坐到床邊,脫掉鞋襪、褪去長裙,寧毅在被子裏朝一邊讓了讓,身形看著苗條起來的娟兒便朝被子裏睡進去了。

    醜時過盡,淩晨三點。寧毅從床上悄然起來,娟兒也醒了過來,被寧毅示意繼續休息。

    出門稍加洗漱,寧毅又回來房間裏拿起了書桌上的彙總報告,到隔壁房間就了油燈粗略看過。寅時三刻,淩晨四點半,有人從院外匆匆忙忙地進來了。

    “報告……”

    “小聲一些,雨水溪打完了?”

    “是,昨夜子時,雨水溪之戰告一段落,渠帥命我回來報告……”

    院子裏的人壓低了聲音,說了一陣子。夜色靜悄悄的,房間裏的娟兒從床上下來,穿好棉襖、裙子、鞋襪,走出房間後,寧毅便坐在屋簷下走廊的矮凳上,手中拿著一盞油燈,照著手上的信紙。

    娟兒聽到遠遠傳來的奇異歡呼聲,她搬了凳子,也在一旁坐下了。

    “雨水溪打勝了。”

    寧毅將信紙遞給她,娟兒拿著看,上頭記錄了初步的戰場結果:殺敵萬餘,俘虜、策反兩萬二千餘人,在夜裏對女真大營發動的攻勢中,渠正言等人依靠營地中被策反的漢軍,擊破了對方的外圍營地。在大營裏的廝殺過程中,幾名女真老將鼓動軍隊拚死頑抗,守住了通往山路的內圍營地,其時又有被困在山間未及回轉的女真潰兵見大營被擊破,孤注一擲前來救援,渠正言暫時放棄了連夜拔除整個女真大營的計劃。

    華夏軍一方犧牲人數的初步統計已超過了兩千五,需要治療的傷員四千往上,這裏的部分人數此後還可能被列入犧牲名單,輕傷者、疲憊不堪者難以計數……這樣的局麵,還要看管兩萬餘俘虜,也難怪梓州這邊接到計劃開始的訊息時,就已經在陸續派出預備隊,就在這個時候,雨水溪山中的第四師第五師,也已經像是繃緊了的絲線一般危險了。

    “……渠正言把主動出擊的計劃叫做‘吞火’,是要在對方最強大的地方狠狠把人打垮下去。擊潰敵人之後,自己也會受到大的損失,是早就預測到了的。這次交換比,還能看,很好了……”

    寧毅坐在那兒,這樣說著,娟兒想了想,低聲道:“渠帥亥時收兵,到如今還要看著兩萬多的俘虜,不會有事吧。”

    “他自己主動撤了,不會有事的。渠正言哪,又在鋼絲上走了一回。”寧毅笑了起來,“雨水溪將近五萬兵,中間兩萬的女真主力,被我們一萬五千人正麵打垮了,考慮到交換比,宗翰的二十萬主力,不夠拿來換的,他這下哭都哭不出來……”

    清澈冬夜中的屋簷下,寧毅說著這話,目光已經變得輕鬆而淡然。十餘年的磨礪,血與火的積累,大戰之中兩個月的籌劃,雨水溪的這次戰鬥,還有著遠比眼前所說的更為深刻與複雜的意義,但此時不必說出來。

    娟兒抱著那信紙坐了一會兒,輕笑道:“宗翰該逃跑了吧。”

    “他不會逃跑的。”寧毅搖頭,目光像是穿過了重重夜色,投在某個碩大無朋的事物上空,“篳路藍縷、吮血磨牙,靠著宗翰這一代人拚殺幾十年,女真人才創造了金國這樣的基業,西南一戰不勝,女真的威勢就要從巔峰跌落,宗翰、希尹沒有另一個十年二十年了,他們不會允許自己親手創造的大金最後毀在自己手上,擺在他們麵前的路,隻有孤注一擲。看著吧……”

    “……接下來會是更加冷靜的反撲。”

    寧毅靜靜地說著,對於注定會發生的事情,他沒什麼可抱怨的。

    人在這個世界上,會遇上老虎。

    ——那,就打死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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