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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灩]小姐不好當【危險關係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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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4:52 |倒序瀏覽
小姐不好當(危險關係之一)作者:夏灩 

窩囊!
好歹她也是堂堂大小姐,應該走路有風、享受被捧在掌心的滋味,
結果根本不是這樣,她人前是小姐,人後比家裡的貼身保鑣還不如,
明明她是僱主,怎會是她怕他這保鑣生氣、怕被他嘮叨?
到底誰大誰小啊?可是誰教他不但負責保護她安全,
也負責「管理」她大小事,又是她暗戀對象,她還能怎樣?
怕喜歡的男人不高興,怕他哪天被她不小心氣走了,
她只能苦往肚裡吞,乖乖給他管,偷偷期待他哪天能正眼看她一下,
不要總是給她很無奈、受不了、冷冰冰的表情……
她雖是僱主兼保護對象,可也是個想要他愛的女人;
一直追在他身後的生活她過得太久,招數快用光了,
要怎麼做,他才會響應她,甚至有可能愛上她?
唉,這年頭小姐也不好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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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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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5:19
  楔子
  
  她一直、一直都在看著那個男人。
  
  他有一雙好看的眼,深邃得有如被頂級工匠的刀鑿刻出來的那般,好深的雙眼皮,其中鑲嵌著墨如硯石的眸,清冷且疏陌。他的鼻樑又挺又直,深陷的人中使他的上唇呈現性感的M字形,如刀削一般銳利的側臉,讓他渾身都透著難以接近的氣息。
  
  但不可否認,那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男人。
  
  霍克勤,他是她外公唐沅慶的保鑣。唐沅慶是「唐朝集團」董事長暨最高執行長,也就是常人所稱的「總裁」。「唐朝」由唐沅慶的父執輩創立,由海運起家,如今旗下事業版圖擴張,橫跨交通運輸、金融投資、百貨零售、紡織、醫療等,規模龐大。
  
  唐沅慶身為唐家主事,手下掌握數萬人生計,作風是出名的冷硬。錢與權的糾葛,加之多年與黑道為敵,使他不免俗地活在爾虞我詐的危機當中,身旁自是保鑣環繞,霍克勤便是其一。
  
  在那麼多人裡,唐左琳不知怎地老是注意到他,當然人正真好,人帥同理,但其實蟄伏在這個人光鮮外貌底下的某些質素,才是攫抓住她目光的真正原因。
  
  那是她二十歲的夏天。
  
  她一直、一直都在看著那個男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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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6:01
  第一章
  
  盛夏。
  
  在美國曼哈頓的街頭,唐左琳正坐在露天咖啡座的陽傘底下,一面喝著冰咖啡,一面躲避著這一波熱浪的來襲。
  
  現年二十三歲的她,身材纖細,一頭柔麗的鬈發長至肩際,透著褐色。她穿著簡便的T恤牛仔褲,長相一般,勉強而言算清秀,可一身靈動的氣質和一雙屬於東方人的細長鳳眼,仍使她在這座充斥著各國人種的城市裡,散發著獨樹一格的悠然氣息。
  
  她垂眸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朝商場門口瞥去一眼,她的保鑣是怎樣,跟結帳台的大媽吵起來了嗎?
  
  再拖下去就有點晚了,唐左琳正要回去那個人擠人的可怕地方看看情況,卻在起身之際跟衝到她面前的矮小男子發生擦撞,她「啊」一聲,發現手裡的袋子居然不翼而飛!
  
  有沒有搞錯?!
  
  「嘿——」她喊住那人,眸底寒光一閃,追上前去。而她好不容易擺脫結帳人潮的保鑣,提著大包小包一出來看見的便是大小姐追著宵小遠去的背影。
  
  老天,這是哪門子好萊塢的老梗戲碼!
  
  霍于飛只得把東西塞給一旁的下屬,跟著追去。
  
  那小偷跑得飛快,在人群裡穿梭,不時回頭看見唐左琳還在,面露恐慌。
  
  一看就知道是成不了事的,唐左琳內心有底,腳程沒慢,她瞥了瞥四周,決定直接擺脫人潮,衝到大馬路上,不顧喧囂的車陣縮短了與小偷的距離,抓了個空檔撲上前——
  
  「抓到你了,小子。」
  
  「你……」小偷瞪大了眼,這個瘦瘦弱弱的東方女子正以全身的力量壓制住他,她甚至不知道使出了什麼邪術,竟然讓他動彈不得!
  
  唐左琳用柔道裡的關節技壓住他,黑亮的眸看向小偷手裡的袋子——那本來是她的。「我沒打算帶你去警局,裡頭有個東西很重要,還給我,其它就是你的了。」
  
  「什麼?」那人將信將疑,但以他在黑街陋巷打滾的經驗,明白這女人光看眼神就不好對付。她看著他,就像是瞅望一隻極好逗弄的小老鼠……他牙一咬,在唐左琳有意無意的鬆懈下,手探入襟內。「去死!」
  
  「嘿,就說了我沒惡意!」唐左琳堪堪避開。小偷拿出刀,困獸般的目光狠戾。看她這麼不怕死地追來,裡頭肯定有著什麼重要財物,他可不能放了……
  
  小偷正要尋隙逃走,不料在這時候,背後竟遭人抵上了一管堅硬物事。
  
  不、不會吧……
  
  「夠了。」那男人聲音低沈,語調冷靜,一把槍管正堵著他後背。小偷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回頭見霍于飛朝他痞痞一笑。「放心,我有合法的持槍證,不過這槍有陣子沒用了,保險不牢,不知道會不會突然走個火什麼的……『砰』!就像這樣。」
  
  小偷嚇得半死,相較之下男人口吻輕悠,恍如閒聊,修長的身形包裹在一身剪裁良好的西裝底下,胸板寬闊堅實,富含力量。而他俊美的臉一看到唐左琳,便有些古怪地扭曲起來。「我的大小姐!你就不能讓小的好過一點嗎?我會被霍克殺死的!」語調幾乎都在哭了。
  
  唐左琳嘿嘿一笑,尷尬地搔了搔那一頭被風吹亂的髮。歹徒被槍及兩人的氣勢震懾住,一點也不敢動彈。
  
  她上前拿過袋子,確認裡頭物事完好,鬆了口氣。「真可惜你剛沒相信我,不然我拿了這個就讓你走了。」
  
  她從包包裡掏出一隻黑色的小盒子,眼神柔軟,接著朝男人示意。「于飛,你知道怎麼做。」
  
  「是是是。」霍于飛翻了一記白眼,給他搜身,又以藏在外套裡的槍戳了戳他。「現在開始,滾得越遠越好,你自己應該知道惹了不太能惹的人,硬碰硬對你沒好處,下次挑人下手的時候記得看準一點,懂嗎?」
  
  他語調很輕,但每字每句都飽含難以言喻的迫人氣勢,小偷額際冒出冷汗,只能點頭。霍于飛很滿意。
  
  「你可以走了。」當然,這小子身上所有能查的地方他都查過,武器只有那把刀,已經被他沒收了。
  
  小偷轉身就跑。瘋子!真是流年不利!誰知道一個兩個都是在道上混的玩意兒?他罵罵咧咧,消失在曼哈頓的街尾。
  
  唐左琳睞望他驚恐逃跑的身影,搖了搖頭。「嘖嘖,于飛,你沒告訴他我們是正經生意人?還有,你真把槍使出來了?」
  
  「有必要嗎?」他挑眉,自己這一身黑色西裝,只差戴副墨鏡就可以演出「教父」了。他把外型做得跟手槍一模一樣的打火機放在手心裡轉了轉,相較於用蠻力撂倒人,他更喜歡事半功倍的陰損招數。
  
  他問她。「幹麼不叫警察來抓走?」
  
  唐左琳聳了聳肩。「抓了一個還是會有好幾百個,人家生活也不容易,何必?而且我們時間不夠了,我不想拿來跟警察打交道。」
  
  「確實,有人快打來罵人了。」霍于飛扯扯唇角,打電話叫下屬把車開過來,隨即看向唐左琳,笑得不懷好意。「你想被我罵,還是等回去了被那傢伙罵?」
  
  「嗚!」唐左琳縮了縮肩,一下子變得好沒氣勢。「不能不告訴他嗎……」窩囊啊!好歹她也是堂堂大小姐、兩人的僱主,怎會怕起下屬的叨念來了?
  
  「你覺得他不會知道?」
  
  「你不說、我不說……」
  
  「但總有別人會說。」一台車停在他們身旁的馬路上,霍于飛說:「上車吧。」
  
  唐左琳垂著腦袋,是禍躲不過,結果一上車,霍于飛就開始抓著她碎碎念。「我的大小姐啊!你是遇上初戀情人了嗎?怎麼忽然追著人跑?好歹告訴我們一聲啊!結果也沒追到人,真是可惜了……」
  
  「呃?」唐左琳眨了眨眼,本來迷惑的腦一下子察覺情況。「喔,就看到好久不見的同學,結果好像是我認錯人了。」說著,她朝霍于飛睇去感激一瞥,對方也瞥過來,眼神明擺著就是「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笑笑,抱緊了袋子。倘若不是為了裡面那個東西,她也不想造成麻煩和拿自己安危開玩笑。那小偷一看就知道是沒見過世面的,沒那個傷人殺人的膽色,她長年習武,空手道、柔道都有一定段數,自認對付得了。
  
  而且霍于飛身為她的保鑣,肯定也會隨後趕來……儘管魯莽,她還是經過一番思考,只是不管怎樣,那人都不會給自己什麼好臉色就是了。
  
  思及此,唐左琳不禁有些淒慘地歎了口氣,看向霍于飛。「對了,東西呢?都準備好了?」
  
  「當然。」
  
  於是兩人便在車程行進中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閃動的光,絕對是百分之兩百的……不懷好意。
  
  車子在一陣疾行之後離開了紛鬧的市區,四周風景逐漸變得寬闊宜人,充滿綠意。Larchmont是個好地方,位於紐約郊區,鄰近海岸,離市區不過三十多分鐘車程距離。
  
  眼前是一幢兩層樓高的房舍,車子開入車庫,唐左琳跟著霍于飛下車,走進屋內。客廳裡,有個和霍于飛相同打扮的男人正站在那兒,沈冷的眼一下子掃過兩人,淡淡啟唇。「回來了?」
  
  「喔……」唐左琳一陣頭皮發麻,她敢肯定,他絕對已經知道了!
  
  他就是霍于飛口中的「霍克」:霍克勤。這個暱稱是來自他以前在部隊裡的代號——hawk,鷹隼。確實人如其名,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唐左琳不禁這麼想。
  
  面前的男人一身西裝,黑色緞面的布料上不帶任何多餘花紋,連領帶都是不惹人注目的素色。他身形健碩,四肢頎長,相貌俊凜,霍于飛和他是堂兄弟,兩人五官相似,組合出來的氣質卻是這般不同。若要做個簡單形容,前者是悠然如風,隨興自適,後者則是沈穩如山,不容動搖。
  
  而她,偏偏就是迷戀上了那樣的沈靜。
  
  霍于飛擔任她的私人隨扈已經多年,後來加入的霍克勤則負責情報搜集、調派人手、加強宅邸安全。這半年來,他們朝夕相處,但唐左琳只覺得一靠近他,感覺就像是迷失在一片古老蓊鬱的森林裡,找不到方向,看不見出口。
  
  而這個人明知她的心情,表現出來的態度始終是她踏入了不該來的地方,關門送客的意圖明顯。
  
  「我不是故意的……」她想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卻在他深沈的注視下,不覺噎住了言語。
  
  他墨黑的眼把她從上到下靜靜掃視一遍,不帶任何情感成分,單純只是確認她的安好——因為職責。
  
  唐左琳看回去,黑潤的眼裡透露著一點不甘,覺得他沒給她機會解釋,已經擅自把她認定成在胡鬧。霍克勤看著,內心有些失笑。她誤會了。
  
  不過,無所謂。
  
  「大小姐沒事的話,請上樓吧。」
  
  到底誰才是僱主啊?唐左琳哭笑不得,卻無法拒絕這個男人說的每字每句,那對她而言簡直有如聖旨。而且重點是,霍克勤並不聽從她的命令,而是她外公的——把他從外公身邊調來的時候,他也毫不留餘地的告訴她:「我的僱主是唐家的唐沅慶先生,我會負責保護好小姐的人身安全及日常起居,還有……」
  
  負責監視她。
  
  他是她的保鑣,也相當於她的管理人,甚至是她在美國期間的管家,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是……唐左琳扯出苦笑上樓。
  
  他是不能對她怎樣,可一個冷漠的眼神,就足以使她整個人都不對勁。她壓根兒就沒反抗人家的底氣,只好把爛攤子扔給霍于飛收拾。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交給你了!
  
  霍克勤墨黑的眼瞅著唐左琳奔上樓的纖細身影,眉宇間恍如察覺到什麼般地擰起,轉身交代。「請洛克醫生過來一趟,小姐的腳不太對勁。」
  
  「啥?」霍于飛一愣。完了,他居然沒發現大小姐受傷?
  
  霍于飛還不及開口辯解些什麼,一道冷厲的目光襲來。「把今天的事打成一篇報告給我,還有悔過書三千字——」
  
  「三千?!你他媽的殺了我吧!」霍于飛抗議。「我好歹是你堂兄!」
  
  「喔,所以?」霍克勤挑了挑眉,同樣的動作由霍于飛做起來就帶著一點痞氣,但霍克勤予人的氣息卻是全然的壓迫。「你該做的是寸步不離守在她旁邊,而不是手裡大包小包在結帳台為了一卷破衛生紙的價格跟人討價還價。」
  
  霍于飛吁了口氣,看著不過小自己一歲的堂弟勾勒一抹教人頭皮發麻的笑容。唐左琳曾形容這個人彷彿一座古老森林,喔,森林,他猜裡頭長的肯定都是些曼陀羅之類的可怕植物,也許再深一點的地方還有火山蠢蠢欲動,只是被那些高大沈穩的林木隱蔽得太好,無人可窺知其一。
  
  兩人同屬「擎天」保全公司,老闆是霍于飛的舅舅。現年三十二歲的霍克勤曾是國軍特勤弟兄,在二十九歲那年因傷退役,一年後被他延攬進公司,擔任私人隨扈。這三年來,他們同為唐家服務,唯獨保護的對象不同,只是半年前,唐左琳決定前往紐約留學,把霍克勤要了過來,才變成兩人同侍一主。
  
  至於大小姐這麼做的緣由嘛……嘖嘖,他才不信眼前這個傢伙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好,我知道是我的錯、我的失職,我沒把人盯好……一千行不行?」
  
  「六千。」直接加一倍。
  
  「Shit!」某人從不接受討價還價,霍于飛內心罵罵咧咧。要不是為了你這個面癱混帳,大小姐會昏頭昏腦追著小偷甚至搞到自己受傷嗎?!
  
  偏偏這些不能講,講了他也猜得到這人的反應,肯定是死ㄍㄧㄥ。霍于飛攤攤手。「好,寫就寫。」反正他有錯,確實是有必要給上級報告,但三千字……根本就是霍克勤打算公報私仇吧?
  
  「死悶騷……」
  
  霍于飛暗罵,霍克勤的反應仍舊是無動於衷,但口氣非常不容置疑。「七千。」
  
  「靠!」
  
  半夜三點,該是一般人好夢正酣的時候。
  
  萬籟俱寂,四周除了偶爾傳來的狗吠聲外沒有其它雜音。這時,有人卻躡手躡腳地打開了房門,極小心地踩著木質地板走進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了床邊。
  
  床上的人正睡著,深刻冷硬的眉眼即便在窗外的路燈照映下,仍舊輕易牽引著他人的心跳,而那雙眼睜開的時候,更是深邃如一潭幽泉,教人看著便一下子失了魂,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能任由自己的心魂一再陷落……
  
  「哇!」
  
  還不及對床上的人做什麼,唐左琳纖細的手腕已被徹底制住,她下意識反擊,不料一個翻身,她背部著地,遭人壓制在床上。
  
  「啪」一聲,屋內燈光瞬間大亮,霍于飛衝了進來,拉開手中禮炮。「Surprise!」
  
  而本來躺在床上安眠,這一刻卻有如豹只壓制著獵物的男人愣住。「這是怎麼一回事?」
  
  「嘿嘿……」
  
  四肢被人分別制伏的唐左琳乾笑,三人六目相對,四周的空氣像是靜止了,人在門口的霍于飛看著這曖昧一幕,擺了擺手。「呃,抱歉,打擾兩位了……」
  
  「八千。不想再增加字數的話告訴我這是搞什麼。」霍克勤扒梳頭髮,爬了起來,口氣難得顯露焦躁。大半夜的,這小妮子怎會突然跑到他房裡來,而眼前這不稱職到讓他屢屢頭痛的混蛋,顯然還是共犯?
  
  他下意識瞥過唐左琳的右腳,腳踝處已裹上一層紗布,還好醫生說只是一點小擦傷,不礙事。他鬆口氣,生怕自己剛才太用力,弄傷了她……
  
  各種情緒在他的體內衝撞,也分不清是對她這麼不知輕重的惱怒,還是自己可能不小心傷了她的心疼憤怒,總之,霍克勤的神情不太好看。
  
  「其實啊……」唐左琳跟著起身,轉了轉剛才被他按壓的手腕,喔,這傢伙用了很大力氣耶!看來下次她要「偷襲」,肯定得先戴上護腕,以防萬一。「生日快樂,克勤。」
  
  而這一次,霍克勤終於出現了百年難得一見的表情——愕然。
  
  三年前,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唐家大小姐,那時候她不過才二十歲,長得不特別,卻隱隱透著一股古靈精怪的氣質。
  
  最妙的是她曾在他背後偷偷扔石頭,被他抓了個正著,她竟一點都沒有惡作劇遭人抓包的羞窘,反倒滿臉佩服地猛拍手。「天,你好厲害!」
  
  奇怪的小姐。
  
  那是霍克勤對她的第一印象。
  
  而這印象在三年後的現在,依舊根深柢固、沒有改變,或者說,多了其它形容。
  
  「生日快樂!」
  
  比如,難纏。
  
  從樓上被拉到樓下,只見睡前分明整齊的客廳早已佈置妥當,充斥著奇怪的花圈和各色各樣的氣球,甚至一塊用假花圍繞起來的板子上還大大地寫著:「祝•霍克勤生日快樂」。
  
  這畫面令他臉色難看,頭頂烏鴉飛過,他問霍于飛。「誰的主意?」
  
  「當然是我的啦!」唐左琳蹦蹦跳跳冒出來,不怕死地端著點燃蠟燭的蛋糕。「你看,我還買了蛋糕呢!」
  
  「主意當然是大小姐出的,至於我,絕對是幫兇。」承認得好大器。
  
  霍克勤無言了,下午才經歷那般「風波」,眼前的兩人卻好似已經拋諸在後,他不得不佩服他們。
  
  他望向唐左琳,只見她黑色的眸底映照著燭火,使她素來平凡的臉顯現出一種特殊的、惹人心亂的光。霍克勤沒再看,只歎了口氣。「好吧,但我希望你們可以稍微注意一下時間。」
  
  他苦笑地坐下來,餐桌上備有蛋糕和一些簡便的餐點,礙於兩人還在值勤,沒有酒類。客廳的佈景儘管非常幼稚,仍看得出有用心安排。自他睡下不過兩個多鐘頭,他真沒想到唐左琳居然會來這麼一招。
  
  「于飛,你去彈琴,我要唱生日快樂歌!」
  
  唐左琳一派歡欣,小巧的臉蛋因他的軟化而綻放出愉悅光彩。她隨著霍於飛彈的鋼琴大聲唱生日快樂歌,一點都不害臊。
  
  霍克勤望著,本來繃緊的嘴角不由自主微微上揚。「別人過生日,你們這麼開心?」他不懂。
  
  「話不是這麼說啊!」難得聽他用這種自然不拘謹的口氣說話,唐左琳眼睛都亮了。「生日可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呢!哪,快許願快許願。」
  
  還要許願?霍克勤一臉不願,可在她期盼的眼神下還是硬著頭皮做個樣子。說真的,他的人生儘管不算順遂,卻也沒太多不滿,何況求神拜佛之事他向來斥為無稽之談,只是,倘若真的非許不可的話……
  
  他抬眼,迎上一對熒熒目光。
  
  如秋星,如夜螢,過去三年來,總是殷殷注視著自己的那一雙眼。
  
  而他的身份,則是她的保鑣。
  
  「……好了。」他別開眼,不敢也不願再承接更多。
  
  來到國外已經半年,當初唐左琳赴美求學,他便被調派至她身邊。一般來說,若非必要僱主並不會和保鑣一同生活,但唐左琳是例外。
  
  她太危險。
  
  身為唐家最高執行長唯一的直系外孫女,唐左琳從母姓,自小身負重任,早早被欽定為接班人培養,再加上唐家從不興為善積德那一套,又與黑道糾纏不清,不管是為了何故,覬覦她的人信手拈來都是一大把,小時更曾遭遇綁架,一個星期後才逃回。
  
  為此,身為她的保鑣必須二十四小時輪流待命,隨傳隨到。
  
  而對於這般形同監視的不自由生活,年僅二十三歲的她卻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甚至,還跟他們當起了朋友。
  
  霍于飛跟她跟得最久,兩個愛鬧的人之間,早已有一種自然而然的默契,即便真出了問題也是一個護著另一個。他不喜歡霍于飛這般沒大沒小、沒有分際,問題是僱主甘願,他這個做人下屬的又有什麼權力干涉?
  
  霍克勤墨眸一黯,那樣就太……僭越了。
  
  「大小姐為這事足足忙了一星期呢。」
  
  在一陣喧鬧之後,唐左琳一早還有課,先回房間去,客廳裡只剩下他們兩個大男人。除他倆之外的其它人員全是在美另行僱用,並不住在一起。霍于飛一邊以茶代酒,一邊講起唐左琳置辦這一切的過程,霍克勤聽了,實在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
  
  「結果你也隨便她去鬧?」他跟唐左琳差了快十歲,言談間多少還是把她當作孩子看待。
  
  「因為很有趣嘛,可以看到你一臉不快的表情。」霍于飛眨眼一笑,好故意。「哪,你許了什麼願?」
  
  「我什麼都沒許。」霍克勤放下杯子起身,炯黑的目移往二樓,隨即斂下。「今天輪你守夜,別以為這樣就賴得掉。」
  
  「是是是。」
  
  聽見他不甘願的同意,霍克勤一笑,拾級而上。這棟屋宅登記在唐左琳名下,是她在紐約攻讀MBA期間的住處。
  
  房舍外觀樸實,像間普通民宅,但內部使用的是最高規格的安全系統,堪稱滴水不漏。他跟霍于飛都住二樓,唐左琳的房間則包夾在他們中間,現在是凌晨四點,他估量著,還有差不多兩個鐘頭可以睡……
  
  「Surprise!」
  
  這次又是什麼?
  
  霍克勤推門開燈,赫然驚見自己的床鋪上躺著一個女人,分明是一臉東方長相,卻戴了頂奇異的金色假髮,穿著薄衫在那兒滾啊滾。
  
  「哈囉。」她大小姐笑得一臉諂媚,甚至刻意噘唇眨眼。「不介意把我當成你的生日禮物吧?」
  
  ……夠了。
  
  「請你出去。」霍克勤面無表情,打開房門,送客的姿態明顯。
  
  「啊?不行喔。」唐左琳努了努嘴,在唐家的生活早使她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功夫,雖然霍克勤神情不為所動,她仍知道他生氣了。「還是你不喜歡金髮?我很好商量的。」說著,就把那頂一點都不適合她的金色假髮摘了下來。
  
  「不是那個問題。」霍克勤頭痛,瞅著她恢復了平常略鬈的秀氣髮型,襯出她纖巧的瓜子臉以及點綴於其上的燦然眼眸。「好了,大小姐,請你回房吧。」他依舊面無表情,但臉色比方纔還要沈了幾分。
  
  尤其,在他看清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比基尼上衣及清涼短褲之後。
  
  「好吧。」唐左琳揉了揉手裡的假髮,抬臉問他。「你真的不喜歡金髮?」
  
  「不喜歡。」
  
  「真的真的不喜歡?」
  
  「是。」
  
  霍克勤不懂她這麼糾結在金髮上的理由是什麼,只見她聽了答案以後像是鬆了口氣一般笑出來。「我也覺得金髮不好。」
  
  所以?
  
  對於她的不按牌理出牌,霍克勤早已習慣,問題是她一直提到金髮……他想起來隔壁住了一位年輕的金髮女郎,偶爾會來敦親睦鄰一下——不得不說是針對他個人居多。
  
  該不會……是為了這原因?
  
  「等一下。」
  
  霍克勤叫住她,唐左琳聞言立即轉頭,小臉飽含期待。「怎樣?」
  
  見她雙眼都要眨出星星來了,霍克勤吁口氣,好氣又好笑,但神情還是不動分毫地拿了件外套罩在她身上。「于飛還在外頭。」畢竟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她這副模樣,看到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唐左琳開心了。「你在意?還是……你吃醋?」
  
  而她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霍克勤的表情變了,他唇角微微上揚,難得一笑,偏偏笑得非常不討人喜歡。「你想太多了,大小姐。」
  
  霍克勤那模樣明擺著就是說她自作多情兼往臉上貼金,不行啊?人因夢想而偉大嘛!唐左琳嘴角抽搐,拉緊外套。「好啦好啦,反正我穿成這樣就是傷眼……行了吧?這樣是不是比較有自知之明一點?」
  
  她一副自暴自棄的口吻,絲毫不對他失禮的反應予以責怪,老實說,這個大小姐儘管有時古怪又難纏,可直來直往的坦率,他並不討厭。
  
  「我沒那樣說。」想了想,他附加一句。「至於我跟隔壁的瑞秋小姐,只是鄰居,我想並不會有超過這以上的關係。」
  
  所以?唐左琳一口氣堵住,整個人處於驚詫狀態,不曉得應該為他猜出她的心思感到困窘,還是開心他願意特別跟她解釋……但自作多情這種事,她臉皮再厚仍有固定額度,今天的已經用罄,她不敢再多問。
  
  「哪,給你。」離開之際,她終於記起自己守株待兔的真正緣由,將一個小盒子遞給他。「這才是你真正的生日禮物。」
  
  當然,如果他願意「享用」她這個偽禮物,她為人寬厚大量自是不可能介意的……只可惜,他比她還介意。
  
  霍克勤抬眉,儘管臉上沒有多餘波動,可認識這麼久,唐左琳也看得出他很驚訝。
  
  她因此笑了。「不討厭的話,下次用給我看。」
  
  霍克勤就這麼看著她離開房間,沈黑的眸若有所思。
  
  唐左琳一走出去,掩上門,剛才強撐住的瀟灑自若完全不見了。
  
  「天啊天啊天啊……丟臉死了……嗚……」她蹲在地上,掩面發出嗚咽,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了。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幹出這種事……
  
  「怎麼了?」聽聞聲響上樓察看的霍于飛見她蹲在地上發出有如便秘的呻吟,好心指向廁所。「馬桶在那裡。」
  
  「都你啦!」唐左琳跳起來,把那坨假髮朝他身上一扔。「出這什麼爛主意……」
  
  「不會吧,難道你真以為會成功?」那他罪過可大了……霍于飛一臉不可置信。並非他瞧不起唐左琳的條件,而是霍克勤那性子,就算瑪麗蓮夢露脫光光躺在他床上,只怕他眉梢都不會多挑一下,這結局不意外吧?
  
  「是沒錯……」唐左琳嘟囔著起身。這BirthdaySuit的餿主意是霍于飛幫她想的,當然正統的BirthdaySuit是在全裸的情況下綁上緞帶,不過她有賊心沒賊膽,何況她主要目的只是給對方一個驚喜——也許正確來說是「驚嚇」,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期待……
  
  唉,與其說是期待,不如說是妄想吧?唐左琳垂頭喪氣回到房間,倒在床上,整個人攤成大字形。
  
  從喜歡上他開始,究竟過了多少年了呢?
  
  扳起手指數了數,不多不少,剛好三年。
  
  那是一個很熱的夏天……
  
  那一年,她二十歲,第一次注意到這個被外公聘用的男人。一般來說,越專業的保鑣越要懂得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霍克勤也是。他面無表情,不動聲色,活像個影子。她不懂,像他們這樣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隨侍在側,完全不能顯露自己的情緒會不會太痛苦?至少,她就不喜歡。
  
  不喜歡,可她別無選擇,甚至習以為常。
  
  不過她才二十,平素儘管掩藏得很好,可玩心一起,難免壓不住,偷偷朝他扔石頭——當然,是很小的小石子,沒太大殺傷力。不料他一個轉身,大掌一撈將石子握於手心。這像是電影中才會出現的畫面讓她一愣,完全忘了自己在幹壞事。
  
  「天,你好厲害!」
  
  而他似乎有些錯愕,因為她看見他的動作僵硬了兩秒,接著將石子扔下,轉過身,好似沒發生任何事情。這引起了她的興趣,從此,她便忍不住看著他。
  
  整整三年。
  
  老實說,霍克勤不得不佩服她的好耐性。
  
  唐左琳離開房間以後,他悶在胸臆間的一股熱氣好不容易找到出口。他吐息,打開她給他的黑色盒子,裡頭是一個特別訂製的領帶夾。
  
  使用的材質並不特別奢華,但金屬質感極好,光華內斂,大概是顧慮到他的工作,沒有使用太多繁複的設計,顏色也是恰到好處的古銅。他放下來,坐在床沿,自床頭櫃摸索出煙來,點燃,抽了一口。
  
  灰白色的煙霧吐出,在房內裊裊上升,直至不見。他沈靜地望著,三十三歲的生日,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度過。
  
  但,感覺不差。
  
  「我喜歡你!」那是去年,她的告白。
  
  正確而言,應該是他們識得以來的……第三或是四次?說真的,霍克勤已經記不太得了。
  
  自從丟石頭的惡作劇之後,他偶爾會注意到她。她總是看著自己,儘管不是美人,她的眼神卻有種味道,細長的鳳眼不大,彷彿有一股靈氣流淌,那是年輕的、倔強而不服輸的,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眼神。
  
  她的眼吸引了他。
  
  畢竟是僱主的女兒,不好把話說太狠,但是她除了告白之外,還有一些蹩腳的邀約,他用很多理由婉謝,她卻是越挫越勇,依舊不怕死地向他訴說情意,一年一次,然後在被他拒絕之後摸摸頭,說:「你還是不喜歡我喔?那沒關係,我會再努力。」
  
  努力什麼?他不懂,甚至一年一度的告白也很奇怪,彷彿某種神秘儀式。她就像個萬花筒,七彩斑斕,充滿顏色,不知道下一秒看到的會是什麼,讓他明知失職,卻無法移開目光。
  
  不過今年……現在已經八月了,她還沒有任何表示呢——如果剛才那個亂七八糟的BirthdaySuit不算的話。
  
  真服了她。
  
  思及此,霍克勤苦笑一聲,將煙拈熄,準備小憩一下,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在期待她今年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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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6:29
  第二章
  
  霍克勤有著一張十足頑強的撲克臉。
  
  堪稱是銅牆鐵壁等級,縱使偶爾一笑,也僅是嘴角微微上揚零點五厘米的差異而已。
  
  這次他生日,她安排了那些「驚喜」,很開心看到他有比較多像人的反應出現,可她真正放在心上,並一直希望能夠再看到的,應該只有那個表情--
  
  那是在他們剛剛認識的那一年。
  
  當時,一輛飛車自遠處橫衝直撞而來,她一時閃避不開,就在那瞬間,霍克勤以他高壯的身體護住她,兩人滾到馬路的另一端,躲開了那次的撞擊。
  
  而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情變了。
  
  不再是那樣無動於衷的冷靜,他炯黑的眼透露出屬於人類的真實感情,護住她的胸膛既硬且實,賦予她極為強大的安全感……她心跳失序,頭昏耳熱,這個男人給他的溫度掩蓋了和死神擦肩而過的恐懼。
  
  然後,他問她:「不要緊吧?」
  
  那是一副真正擔憂著她的表情。
  
  身為唐家人,這樣的事唐左琳早已司空見慣。唐家在她曾外祖父那一輩與黑白兩道牽扯不清,如今在事業版圖茁壯以後,唐沅慶卻強硬地想將之驅除,自然受到各方不滿。而她身為名義上的接班人,小時候遭逢綁架,主謀就是她外公的哥哥。
  
  她就像一個活的標靶,所有人皆已習慣,包括她的外祖父,可唯獨霍克勤不同。他是真心把她當作一個生命,把她的安危置放在心,第一時間搭救她。
  
  他甚至主動爭取,把她身邊那些不盡責的保鏢統統解雇,換了一批新人--包括霍于飛,全是由他親自挑選而來。
  
  從此以後,她便想盡方法要看見他更多的表情,偏偏事與願違,她甚至動用關係要外公將他讓與,要他跟來美國……是啦,他的表情是豐富多了,但問題不是無奈、受不了,就是冷漠疏離……
  
  「為什麼?我真的那麼沒魅力?」
  
  第一千零一次的自怨自艾,唐左琳照著鏡子,裡頭是個長相一般的女人,相較於那個瑞秋小姐等級的確有差……她垂首,忍不住揉了下胸部,至少她的身材還不差吧?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不一會兒,門打開。「小姐,時間到了。」
  
  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唐左琳不及反應,維持手放在胸前的詭異姿勢呆立,尤其鏡子把她的動作映照得一清二楚。「我、我在檢查有沒有乳癌……」
  
  霍克勤目睹這一幕,俊凜的臉依舊不動聲色,唯有瞳孔因一時的錯愕而收縮了那麼一下。他拉上門。「我在樓下等你。」
  
  門關上的聲音震回了唐左琳的意識,瞬間一股熱潮自腳底爬上,蔓延至她白皙的臉。老天,糗大了糗大了糗大了……她好想死!
  
  這種丟人的樣子不但給人看見,還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且……她說了什麼?乳癌?暈倒!
  
  她欲哭無淚地走下樓,一身西裝筆挺的霍克勤早已等候多時。「可以走了?」
  
  「嗯。」兩人坐上車,她一臉哀莫大於心死。「你可以笑出來,我不介意。」
  
  霍克勤一愣,沒料到她居然會這麼說。
  
  在撞見畫面的當下,他除了莫名其妙外,的確也覺得很有趣、很好笑,可那並非一種嘲笑心態,而是……她很妙。
  
  這個大小姐確實是與眾不同。
  
  除了她扔石頭的那一次之外,她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姐,不說多餘的話、不做多餘的事,總是恬靜自持,害他幾乎以為那時的惡作劇只是自己的幻覺。直到某天,她突然跑來向他告白,那生動鮮活的表情使得「唐左琳」這個人的形象,開始在他的心裡慢慢鮮明起來。
  
  而這半年在美國的生活,更讓他意識到她在台灣究竟有多壓抑,珍貴的是她並未因此埋葬自己的本質,真正的她,其實很灑脫、很自然、很古怪、很特別……
  
  也很可愛。
  
  「嘰」一聲,前方紅燈,他猛然剎車,同時也剎住了自己腦內莫名的想法。唐左琳嚇了跳。「怎、怎麼了?」
  
  「抱歉,我沒注意到紅燈。」該死!霍克勤額上滲出冷汗,他剛才想的是怎麼一回事?!
  
  他為自己不受控制的心緒感到懊惱,分明早已告誡自己不該多想,偏偏像是中了毒,關於她的一切,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悄悄佔據了他的知覺。這不該發生,過去他可以克制,如今卻越來越頻繁,幾乎牴觸到他的底線,他感覺危機……
  
  唐左琳望著他。他表情沉冷,好似被什麼東西攪亂了心思。她沒想打擾,只是發現了一件事。「啊,你用了!這顏色果然很適合你!」
  
  霍克勤一愣,這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的領帶夾。那古銅的金,帶一點內斂的奢華,卻又不過分張揚,和他清一色墨黑的西裝確實是極配,也很襯他剛稜的臉,看得出來送禮的人的用心。
  
  老實說,他沒打算要用的。
  
  而一早,他走至客廳,霍于飛一見到他便問:「你沒用大小姐送你的領帶夾?」
  
  他「嗯」一聲,沒多做回應,霍于飛沉默一陣,才開口。「昨天大小姐去追那個劫匪,就是因為她包包裡放著那個東西,那是她特別找人定制的,全球僅只一個,唯有霍克勤先生有資格擁有……」
  
  霍克勤抬眉,表情、口氣依舊很淡。「所以?」
  
  「我嫉妒行了吧?」霍于飛誇張地聳了聳肩,話鋒一轉,神情變得嚴肅。「按大小姐的性格,根本不會罔顧自身安全給別人造成麻煩去追一個小偷,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他知道。唐家大小姐的身份,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光鮮亮麗,可對當事人來說,其實是一種煩擾。
  
  旁人提到她,反應總是扯扯嘴,哼一聲,「唐沅慶的外孫女」,充滿仇富心態及莫名其妙的不屑。別有目的來示好的更不用說,她的一言一行並不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唐家,只要有一點差錯,就會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極盡嘲諷。如果成績不好,便有人嘲笑有錢人真好,不努力讀書一樣可以靠錢買到文憑,當一輩子的敗家子;如果拒絕同僚邀約,則是被說擺大小姐架子,自以為了不起……
  
  所以她早習慣在反應之前掂量再三,那天卻盲目地追小偷,假如不是有足以超越一切、真正重要的原因,她根本不可能那麼做。
  
  思及此,霍克勤歎了口氣,眸光深沉。「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霍于飛撇了撇嘴。「沒什麼意思,就覺得人家追著你這個木頭,怪可憐的。」
  
  對於這個大自己一歲,卻始終瘋癲,感情用事的堂哥,霍克勤既好氣又好笑。「你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跡。」思想單純成這樣,居然沒被人給害死。
  
  「啥?!」
  
  不顧霍于飛的抗議,霍克勤上樓,歎息再三,最終還是戴上了她給他的禮物。
  
  於是現在,他看見唐左琳的表情,很開心、很滿足,不過是一個領帶夾……
  
  他不該這麼做的。
  
  甚至也不該懂她背後的原因,他為自己產生的失控心驚。
  
  唐左琳被他莫名的眼神瞅得一陣心悸,他深幽的眼顯見暗沉,其中流淌的東西太複雜深邃,任她再敏銳也看不透。
  
  男人的眼神像有著極大力道將她困住,一瞬間她呼吸困難,竟有些坐立難安,她試著開口。「呃……克勤?」
  
  被她一喚,霍克勤才大夢初醒,她明亮的眼正略帶不解地望著自己,不施半點脂粉的臉頰透出一層薄紅,那是很誘人的色彩,讓人情不自禁想探手觸碰。不可否認,她很美,但美的並非表面,而是她整個人顯露的自然氣韻。
  
  夠了!
  
  「到了,請下車吧。」
  
  霍克勤力圖自持,握著方向盤的手已冒出青筋。他心煩意亂,有些東西在逐漸崩塌,為什麼?過去分明可以控制得很好的……
  
  唐左琳不明所以。他臉上表情還是一如既往,但隱隱多了一絲……焦躁?
  
  「你不舒服嗎?」她探手,卻在觸及他額頭的當下,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攔截,令她疼痛。
  
  但痛的,卻不只是手。
  
  「我沒有別的意思……」她幹幹一笑,在他放鬆力道的同時抽回了手,盡量努力掩飾,可她烏潤的眸底還是流洩出傷心。「呃,我去上課了,你如果不舒服的話,回去休息一下,下午請于飛來接我就可以了。」
  
  「謝謝大小姐。」
  
  這是霍克勤的回答,有禮、生疏。唐左琳寧可他半句不吭,也不想得到這樣的回應。
  
  可她無力責備,也沒那個立場,他陡然建築起來的冷漠刺痛了她,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下車,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是昨天的惡作劇?可臨出門前,分明還好好的……
  
  霍克勤在車內目送她走入商學院大樓的背影,直到確信沒問題了,才解開領結,整個人倒在座位上,重重地逸出歎息。
  
  而手心裡,還殘留著方才屬於她的溫度。
  
  一點點一點點,並不深刻,他試圖抹去,但越是刻意,那觸感便彷彿根深蒂固一般,久久……徘徊不去。
  
  最近的霍克勤有一點奇怪。
  
  也不能說是奇怪,他只是變得更沉更硬更冷漠,好似在她面前張開了網,用盡一切力量抗拒她的親近,就連用語也越來越客氣、生疏。
  
  唐左琳很沮喪,她以為這半年來的相處,已經讓霍克勤慢慢開始接受自己,但事實不然。現在這樣,甚至比兩人剛認識的時候還糟糕得多。
  
  「唉……」她忍不住歎息。今年,她還沒告白呢。
  
  不過按這個情況,結局肯定和前幾年差不了多少吧?她慘笑。
  
  這一堂課結束了,離下一堂還有點時間,唐左琳打算去圖書館窩一會兒,卻在安全門附近聽見了爭執聲,她有些疑惑,走了過去,發現幾個高頭大馬的外國男人正圍繞著一名身形矮小的黑人男人。「黑鬼,就是你拿去的吧?!」
  
  「我、我沒有……」
  
  那人反駁聲音虛弱,顯然被眼前的陣仗嚇到了。為首的男人叫唐納文,至於那被逼到牆角的矮小黑人,她不曉得叫什麼,印象中同修過幾門課程,家境貧寒,是靠獎學金就讀的。
  
  都是二十幾歲的人了應該不至於太衝動惹事,唐左琳上前問:「嘿,你們怎麼了?」
  
  沒想到她會出現,一旁圍堵那黑人男子的傢伙轉頭看到她,「嘖」了一聲。
  
  「這裡沒你的事。」
  
  「我只是問問。」唐左琳一笑,好歹是紐約大學商學院,學生素質不會糟到哪兒去,她上前拍了拍唐納文的肩。「噯,有什麼事大家好好說不行嗎?需要搞成這樣?」
  
  「唔……」唐納文瞥了她一眼,意識到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帶著某種難以掙脫的力量,他一愣,隨即撇了撇嘴,指著那個叫米克的男聲。「他拿了我的鋼筆。」
  
  「我沒有!」
  
  「你沒有?那你口袋裡這只筆是怎麼回事?我忘在教室裡不到十分鐘,那時只有你一個人在裡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多窮,這筆你根本買不起!」
  
  「那、那是人家送的……」
  
  唐納文重重「哼」一聲,他跟他旁邊的人顯然都不信,唐左琳估量眼下情況,這種羅生門事件最好是請校方人士過來處理,問題是眼前這人勢單力薄,又難證實無辜,不論是不是事實,他偷竊的事若傳出去,被記過事小,獎學金被取消才麻煩……
  
  歎了口氣,儘管自認沒那種人溺己溺的精神,但她的情況確實比他有餘裕多了。
  
  「這樣吧。」唐左琳開口,從自己的包內拿出另一支鋼筆來。「唐納文,你沒辦法百分之百證明那支筆是你的對吧?乾脆我的給你,至於那支筆,就當作是他的吧。」
  
  「這……」
  
  唐納文有點猶豫,唐左琳笑了笑,把筆交給他。「我沒用過,當然,我不知道那支筆對你是不是有什麼特殊意義,如果你堅持要找回,最好是請校方過來處理,只是這樣一來一往,不知道要耗多少時間……」
  
  她的鋼筆遠比他不見得那支要高級得多,唐納文想了想,索性把筆手下,離去之前惡狠狠瞪了那叫米克的黑人男子一眼。「這次算你運氣好!」
  
  唐左琳鬆了口氣,眼看差不多快上課,圖書館是去不成了。她正準備離開,卻被身後的男聲喚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喔。」唐左琳搔搔頭,想了想。「反正那筆我也用不到,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是最好不過的啦。」至於他是不是真的有偷,那不在她關切的範圍內。說著,她一笑,拍了拍對方的肩。「你也很不容易吧,保重。」
  
  唐左琳離開安全門,這對她而言不過是一樁小到不能再小的插曲,她沒放在心上,反倒煩憂著究竟要如何,才能解開她與霍克勤之間的僵局呢?
  
  真教人頭疼啊!
  
  晚上八點,每天過來幫傭的勞倫斯太太回去了,唐左琳深呼吸,敲了敲霍克勤的房門。
  
  不一會兒,裡頭傳來沉著的男聲。「進來。」
  
  唐左琳推門而入,一見是她,霍克勤本來就冷沉的表情瞬間凜了數分。擺明當她是不速之客的反應使她很難受。她撫著胸口,吐了口氣。「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嗯,去客廳吧。」霍克勤起身,顯然不願和她共處一室。
  
  他的舉措再度令她難堪,她蒼白著臉,極力不使自己的聲音顫抖。「不用,在這裡就可以了。」
  
  霍克勤沒作聲,他深幽的眼望著她,像是等待她的下文。他注視她的方式很聰明,依舊看著她的眼,卻封閉自己所有的感情,這對她來說,簡直就像一種凌遲。「我……我惹你生氣了嗎?」
  
  「沒有。」
  
  騙人!那摸樣擺明就是生氣了!
  
  唐左琳內心OS,瞅著他一臉深沉,想到他這一陣子的冰冷古怪,也覺得不高興了。「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大可以講出來啊!這樣扭扭捏捏自顧自地耍彆扭,算什麼男人……」她忍不住碎碎念,想一想自己還真是委屈耶。「好歹我也是你的僱主吧?」
  
  她這句話冒出來,霍克勤的神色便在瞬間又沉了幾分。「我知道。」他說。她是他的僱主,唐家的大小姐,這件事,他一刻也不敢或忘。
  
  「沒有其他事要說了嗎?大小姐。」
  
  大小姐。
  
  這三個字冰冷地刺入她的心,她知道自己剛剛錯了,不該提及兩人間的分際,所以他用這三個字回報自己。他不是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可從沒一次讓她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這稱呼裡帶著的強大傷害性。
  
  他甚至……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她不懂,只是覺得這個男人將要離她越來越遠,怎麼樣也捉不住,這樣的預感使她害怕。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這個人留在身邊的,動用了那一生僅有的三個願望。「我明明很努力不惹你煩了啊,我也沒有多纏著你,為什麼……」
  
  為什麼事到如今,他才要開始遠離自己?
  
  這三年的時間,他分明有很多機會,甚至在她要求他作為自己的隨從時,他也有權拒絕,可他沒有。一年一度的告白,他從一開始的困擾到覺得有趣,甚至露出了笑意,儘管沒明白表示出來,可她感知得到,她的努力並非全是白費功夫的!
  
  若不是這樣,即便她連皮再厚也不會有那個勇氣,一而再再而三地倒貼人家。
  
  霍克勤瞅著她憂傷的臉,胸口傳來隱約的疼。真的,如果可以感到困擾,或是覺得麻煩、厭惡就好了。
  
  第一年被告白的時候,他確實有過不妙的感覺。
  
  或許一般男人會覺得少奮鬥三十年的機會來了,可他不是笨蛋,要碰唐家人,多少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何況和僱主扯上多餘的關係,違反他個人的工作原則。
  
  然後,第二年被告白之際,他覺得莫名其妙。分明去年才拒絕的,今年又捲土重來是怎樣?
  
  直到第三年,他是真的好氣又好笑。「為什麼要這樣一年一次來告白?」是認為過了一年,他的心意就會改變了嗎?也未免太天真了吧,這位大小姐。
  
  「因為……我想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誠意。」孰料她這樣回答,晶亮的眼神是認真的。「我用一年的時間來改變自己,做出努力,希望你能喜歡上我……我並不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而已。」
  
  於是,霍克勤震懾了。
  
  他從未想過有個女人會以這樣的方法向他展露自己的心意。他看著她,不可否認她一年比一年更不同,多了知識、多了魅力,也多了自信,現在的她,比起兩人初識的時候,更能抓獲住他的目光……
  
  她沒有白努力。
  
  她的改變,霍克勤看在眼底,問題是,他不可能回應她。
  
  第三年,她又一次向他傾訴心意時,眼神爍亮,毫不畏懼地直望著自己,像要看透了他內心真正的企盼。這個唐左琳,不只有高人一等的身份,同時也有高於他人的耐力,知道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便放手去追,即便跌倒摔著了也不喊痛,然而曾幾何時,她這般盲目追逐自己的姿態,竟令他隱隱感受到一種……滿足?
  
  內心設置的警鈴大作,霍克勤後退一步,表情難看。
  
  唐左琳不解,可他一再排斥自己的姿態徹底刺傷了她。她就真的這麼惹人厭?「你……」
  
  她開口,想前進,探究他墨黑眼底的真實,卻不慎撞到腳上傷口,整個人往前摔倒--
  
  「小心!」霍克勤很快意識到不對,伸手一撈,將她護在懷裡,突增的重量使兩人「砰」一聲跌倒在地,一如三年前那場撞車意外,她也是這樣被他牢牢捉緊在懷……
  
  唐左琳眼眶熱了,內心一陣酸潮翻湧,她的手緊緊揪著他衣襟,額際抵在他胸前,帶著一點害怕被推開的不安,汲取著他身上的氣息。
  
  相隔三年接觸到的柔軟及溫度使霍克勤一時有些迷亂,他發現自己竟放不開手,她肩膀好小,好柔弱,白皙的膚正泛著一層誘人的紅潮,鼻尖溢滿了一股屬於她的沐浴香氣……
  
  她從不搽香水,很少化妝,自然素淨,像一朵小花,但和花朵不一樣的是,她很堅強。
  
  不論遇到怎樣的意外都不曾被恐懼擊潰,一般人承受不起的,落在她肩膀上,她也未曾多吭一聲,縱使在背後受到攻擊,仍是挺直了肩,不肯輕易低頭。
  
  事實上,他會發現她一直注視著他,不代表自己也正看著她嗎?
  
  「唐左琳……」
  
  他下意識輕喚她的名字,唐左琳怔了。
  
  她從不知道只是名字被人這麼一喚,便能產生如此渾身發熱、難以自己的感受。差一點,她就要控制不住地落下淚來,喔,可惡,她從來不哭的。
  
  同樣是三個字,給她的衝擊確實截然不同,男人溫厚而充滿力量的大掌撫上她的頭,散發巨大熱力。她一時失了力氣,虛軟在他懷中。她想看,看現在的他,就是露出了怎樣的表情……
  
  「怎麼了?」門打開,聽到碰撞聲的霍于飛闖了進來,打破了這一刻的曖昧氛圍。兩個人同時一驚,尤其是霍克勤。
  
  他在幹什麼?!
  
  他拉起她,把人交給霍于飛,退開一步,手心裡依然殘留著屬於她頭髮的觸感,以及她在自己懷中的溫軟香氣,他為此感到震驚,臉色好沉。
  
  唐左琳被他這副摸樣嚇到了。「呃……克勤?」
  
  「麻煩你們出去。」他指著門,聲調冰寒。
  
  唐左琳渾身一顫。
  
  「請你出去,大小姐。」他又重複了一遍。
  
  唐左琳開口,想說些什麼,可拿到霍克勤臉上冰封似的表情,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的表情很冷,冷得她止不住的打顫,才剛以為兩人接近了些,卻又被拉來了距離。她不想走,想知道這男人的真心,可霍克勤眼底的冷漠確實實實在在的,如針一般刺紮著她--
  
  唐左琳臉色蒼白,咬了咬牙,終於退了出去。
  
  門被關上,霍克勤吐出積壓在心口的氣,整個人落坐在椅子上,疲憊地支撐著額。霍于飛看著這一幕,歎息。「大小姐喜歡你不是嗎?你老是這麼對她,她也太可憐了。」
  
  霍克勤根本懶得理他,但在某一方面,他的確也要感謝霍于飛,至少……他及時阻止了他。
  
  霍于飛無可奈何,拉過另一張椅子坐下,勸道:「反正你自己多注意一下,對方好歹也是僱主,你的態度太糟糕了。」難得有機會反過來教訓這個堂弟,霍于飛從做保鏢的職業道德牽扯到做人的道理,哇啦啦啦、哇啦啦啦……
  
  「我知道。」霍克勤苦笑。「所以,我打算不幹了。」
  
  「喔,這樣很好……啥?!」有沒有搞錯!霍于飛瞪大眼,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你你你你你--你剛說什麼?」
  
  霍克勤看著堂哥一臉錯愕,難得笑了,確實自嘲的成分居多。
  
  「我說--我要解約,你找其他信得過的人來接手吧!」
  
  自從那晚之後,唐左琳跟霍克勤之間的氣氛不但沒轉好,甚至有每況愈下的跡象。
  
  上下學或是負責出門戒備的人換成了霍于飛,霍克勤則負責宅邸內的安全系統,把和她近身接觸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氣氛低迷,她也失去了再和霍克勤示好的勇氣。
  
  畢竟她的臉皮不是銅牆鐵壁做的,心臟也沒比人厚實多少。一年一次的告白儘管算是一種誠意的展現,但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她承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這種滋味無論如何都很難受。
  
  「……這樣好嗎?」在車上,霍于飛問她。
  
  「沒什麼不好的。」唐左琳歎了口氣。今天早上,霍克勤終於正式向她提出辭意,而她除了四肢僵冷地發麻之外,吐不出任何一句足以挽留他的話。
  
  他會跟她一起來美國已是她任性的結果,她找了很多理由想留下他,問題是思前想後,沒一句講得出口,因為……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承不承受得住他的拒絕。
  
  「我是不是真的很煩人?」忍不住,她這樣問。
  
  霍于飛聞言一愣。「怎會?我很喜歡你。」
  
  這是真的。一開始知道被安排保護一個半大不小的大小姐時,他感覺很厭惡,可實際相處了,卻很自然地喜歡上這個不帶任何造作的小姑娘,甚至在心底,他早已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
  
  「不要想太多了。」他拍拍她的頭,不喜歡看到她露出這般沮喪的樣子。「霍克勤並不討厭你,當然,我也是。」
  
  「嗯,謝謝。」她道謝,內心卻忍不住苦笑,不討厭,也不代表喜歡吧?
  
  隱隱歎了口氣,她看向窗外流逝的風景,好想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怎麼想的,但又害怕知道。
  
  抱著這種矛盾的心思,她好些天沒睡好,上課也打不起精神,一早上的課就這麼恍恍惚惚地過去。
  
  直到中午,有個人出現在她面前。「你沒事吧?」
  
  她一愣,抬頭,才發現是自己上次解救的男同學。「我沒事,我記得你叫……呃……」
  
  「米克。」他一身膚色黝黑,矮小一隻長得並不起眼,是那種在曼哈頓街上擦肩而過一百次都會被人忽略的類型。「上一次的事……謝謝你。」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唐左琳有些意外,但在心情沮喪之時有人向她訴說好意,她很感激。「不會,對我來說那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是嗎?」他暗棕色的眸子一沉,看得出來他不是那種擅長找話題的人。兩人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顫顫開口。「你中午約了人嗎?我能不能約你一起吃頓飯?」
  
  唐左琳一怔,不明所以,他像是怕她誤會了,連忙揮手解釋。「我、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我沒有朋友,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
  
  那一句「沒有朋友」伴隨他沮喪的表情,打入了唐左琳心坎。是啊,她也是一樣的。十多年來,她所有交際應酬的對象全由唐家決定,就連在這裡認識的人都是因為對將來有所幫助,根本無法談心。
  
  她瞅著這個窮苦的男孩,想起他獲取獎學金就學,這樣的人她該欽佩,給予尊敬,於是她想了想。「當然好,不過我不能走得太遠,就在學校的餐廳裡吧。」
  
  「好。」他笑開了,那抹溫暖的笑顏使唐左琳覺得他很可愛,或許是她在飽受霍克勤的冷漠璀璨以後急需一點溫柔。
  
  一開始,米克還有點戰戰兢兢,但聊開後她發現他知識豐富,尤其對西方哲學有相當程度的研究,而且兩人都喜歡尼采。有了共通的話題,他們談得更為順利,甚至有種聊不夠的感覺,於是當他們有相同的課程時,便自然而然地湊在一起。
  
  而這一個星期,霍克勤對她的冷淡,可謂是與日俱增。
  
  唐左琳低落得很,米克似乎也看出來了,沉默許久,他問她:「今天能不能到我家一趟?我、我母親她知道了你幫助我的事,一直說希望能夠當面謝謝你……那支筆,很貴吧?」
  
  「還好吧。」唐左琳微笑,他慌張地模樣使她不忍,不過她真不覺得那件事有什麼好掛懷的。「幫我謝謝你母親的好意,但我想應該不太方便。」
  
  「一下子就好!我家離學校不遠,而且我媽身體不好,她很久沒跟我以外的人說過話了……喔,也許對你來說,那地方是有些破舊……」
  
  「這……」他極力遊說,熱情裡又帶著一點害怕被她拒絕的膽怯。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拒絕就顯得她很不近人情,何況他是她在美國不為任何外在因素結交的朋友……唐左琳苦惱了半晌。老實說,如果可以,她也想稍微逃脫一下,找個不那麼熟悉的地方喘口氣。
  
  一想到家裡那沉重的氛圍,她胸口便一陣窒悶。如果是這個人,應該沒問題吧?想了想,她終於答應。「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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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6:55
  第三章
  
  霍克勤低頭,看了看表。
  
  下午五點,是今天唐左琳下課的時間。她就讀的紐約大學位於曼哈頓,多數校舍鄰近下城及布魯克林區,霍克勤把車停在史登商學院門前,他沒進去,僅是把車停置一旁,等她出來。
  
  在美國,只有唐左琳上課的時候他們不會跟隨。唐左琳來美國的消息,唐家隱瞞得很密,外界知道她出國,卻不曉得去了哪兒。她在校的師長同儕全經過他們調查,唐左琳也只與安全的人固定行動。回國後她將準備接班,在校時期的人際關係非常重要,他們一直跟著反而會阻礙她的交際。
  
  老實說這半年,他們活似保姆,悠閒得還真有點像是來度假。
  
  很輕鬆,導致有些平衡開始慢慢流失,就連距離也好似不見了……那些屬於僱主和保鏢之間的分際,以及一個集團接班人和一般老百姓的差異。
  
  但那只是」好像「而已,實際上,它不可能消失。
  
  他內心湧上難以遏止的煩躁,想起霍于飛硬把車鑰匙塞給他的畫面——「拜託你們和好吧,我跟勞倫斯太太都快看不過去了,日子悶成這樣還是人過的嗎?」因為霍于飛的強制拜託,他幾乎是趕鴨子上架地接下這份工作,一想到等會兒兩人得在這狹窄的空間裡獨處,霍克勤體內便一陣翻騰。他已經有點掌握不住,自己該以怎樣的面目來對待她。
  
  他垂首,看向自己粗糙的右手心,那兒有一塊疤。
  
  傷口呈現一種土表破損、彷彿被隕石擊打過的形狀,他還記得當時敵方射出子彈之際,他想也不想便伸手擋,在躲不開的情況下,子彈從他虎口穿越而過,打斷了血管神經及肌腱,卻也轉移了方向。
  
  他身後的人質安全無恙,事後,當他得知自己的右手再也無法握槍的同時,選擇了退役——即便他是個左撇子。他不願意在自身有任何瑕疵的情況下繼續留任,那遲早會害死人。
  
  那一年,他二十九歲。
  
  他和國家簽了十八年的約,傷後自是不打算續約,他把之後的一年拿來遊走世界各地,用單純遊覽的眼光看待自己曾出過任務的國家,接著回國,接受」擎天保全「延攬。
  
  三十歲那一年,他豐富的資歷及優秀的身手使他獲聘」唐朝集團「總裁的私人隨扈,負責護衛他的安全。他並不後悔選擇了這份工作,甚至當初被指名隨唐左琳前來美國的時候,他其實有權拒絕,可他沒有。
  
  因為他知道,她需要他。
  
  那個全心全意看著自己的女孩,不論是為著何故,他都不希望她有任何閃失。
  
  但如今……霍克勤苦笑。罷了,既已決定放手,便沒有深想下去的必要,他相信有人會做得比他更好,至少……不會讓她這麼難過。
  
  五點十分,唐左琳該出來了。
  
  霍克勤看望四周,並無任何可疑人影。
  
  五點二十分,他開始感到不對勁。
  
  基本上只要有事耽擱十分鐘以上,她都會通知。霍克勤掏出手機,上頭沒有任何訊息。
  
  他撥打電話給唐左琳,竟直接轉入語音信箱,這令他起疑。唐左琳從不讓手機沒電,增添人員困擾。於是他轉撥給霍于飛,他聽聞消息後也很詫異。「不會吧?!大小姐還沒出來?不,她沒打給我……」
  
  「Shit!」霍克勤掛了電話,內心有股不祥預感。多年在戰場上的直覺告訴他事有蹊蹺,他胸口悶得發疼,好似千斤在壓,尤其走過了學院裡所有他能踏足的地方,卻始終不見唐左琳的身影。
  
  他詢問相關人員,包括助教、學生、工作人員、警衛……問題是,沒一個人知道。
  
  她就這麼失蹤了。
  
  「這是小姐今天的課表,中午以前的課程她都有出席,但之後沒有,我問過門口警衛,學生來來去去,他們沒太注意……至於監視器的畫面,必須得等到失蹤成立,警方介入以後才有可能拿到。」霍于飛分析眼下的情形,看了看鐘。「至於失蹤成立的時間,則是四十八小時。」而現在,才過了五個小時。
  
  晚上十點,在Larchmont的宅邸內,每個人表情都很嚴肅,尤其是霍克勤。他始終緊擰著眉看望自己的右手心,彷彿那兒能開出花來,或是像魔女的水晶球般顯現出他想獲知的訊息。
  
  人不見了,他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綁匪打電話來表明目的,等台灣唐家傳來消息逼迫美國警方提早配合,但霍克勤卻不願如此,也不甘如此。他起身,套上外套。霍于飛不解。「你要去哪裡?」
  
  「我去問一遍。」拿起車鑰匙和名冊,他走出門。肯定還有什麼是那些人忽略的,他堅信。
  
  一個人不可能人間蒸發,他恨極了沒注意到這些事情的人,可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畢竟他們現今的身份只是保鏢。
  
  然而他卻連最基本的保護都做不好……「可惡!」他一拳懊惱地擊打在方向盤上,發出好大一聲「叭」。前方道路黑暗,他眼前卻彷彿出現她的身影,過去的種種畫面在他腦內交錯,像是早已盤根錯節。
  
  霍克勤真不敢相信,他是如何做出離開她的決定的?他會發瘋……他並非漫無目的,他帶著她的相片前往學生宿舍,詢問幾個在她失蹤前與她一同上過課的人,並將他們的話錄下。他手上有她身邊所有師長同儕的人身資料,是這裡的人?還是外人?究竟用了什麼手法?目的又是什麼?
  
  慶幸的是,唐家終於傳來進一步消息,為防萬一,他們派遣談判專家駐守,所有高科技器材一應俱全,他們在警方協助下拿到了監視影像。
  
  中午時間,唐左琳是自己離開的,沒有任何被勒索甚至要脅的傾向,這等於是讓他們徹底陷入死胡同。
  
  這件事若發生在台灣,他們早就得到高層協助鋪天蓋地地找人,特權拿到別國來耍難免得打幾個折,加上唐家拒絕把事情擴大,唐左琳遭人綁架的消息若傳回台灣,不知道會被媒體渲染得如何嚴重,如今唐家旗下公司正忙於對岸事業的競標,不願橫生枝節,尤其……不接受任何威脅。
  
  以不變應萬變,在對方目的明朗之前,唐家不打算讓綁匪知悉唐左琳的價值。
  
  「唐沅慶真不愧是做大事業的,光這份冷靜我就佩服他!」霍于飛話說得很酸。網路新聞裡,年屆七十的唐沅慶依舊神采奕奕地前往大陸出席高峰會談,一點也看不出他在十幾個小時前丟失了外孫女,甚至也沒急著想把人找回來。
  
  「如果這就是有錢人的世界,媽的老子還真不想懂!」霍克勤也是。
  
  可或許,他不該感到意外,因為他曾擔任過唐沅慶的私人隨扈,深知那人是多麼冷酷的性格……那次飛車意外,他保護著唐左琳,得到的卻不是一個作為外祖父的感謝,而是他不該擅離職守的責罵。
  
  當時唐左琳甚至還在現場,一身是傷,驚魂未定,他儘管不動聲色,內心卻很訝然,尤其在看見她視若平常的模樣以後。
  
  注意到他的視線,唐左琳抬起臉來,只是笑笑,眼神很平靜,不哀也不怨。唐沅慶離開了,她朝他這兒走來,向他道歉。「對不起,因為我,害你被外公罵了。」對於那樣罔顧自己安危的血親,她沒有怨懟。唐左琳身上四處都是擦傷,甚至擦破了臉,她卻恍若未覺。
  
  「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希望你能先保護外公,這樣對大家都比較好。」她說出這句話時,口氣是認真的,不帶半絲虛假,真誠得教人心驚,那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與其說是佩服,不如說是惹人心疼。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究竟是經歷過什麼,才會像她這樣,對於自己的生命安全一點都不在乎?
  
  霍克勤感覺自己曾受傷的右手心隱隱作痛,第一次,他在自己執勤的時候,說了不該說的話。「如果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以你為優先。」這是他的直覺,儘管不是屬於他的責任。
  
  下一秒,唐左琳似乎愣住了,接著,她笑了出來。
  
  她並不美,不是一般人定義中的美人。她眼睛小小的,嘴巴鼻子也小,平凡的五官組合起來當然不會有什麼驚艷效果,可她那一笑卻震撼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一個人所謂的美,並不只是單純的表相,而是一種從內而外自然散發的質韻。
  
  她很美。
  
  至少,他覺得很美,美得令他在這一刻,難以自持地產生了心動,但也心痛。
  
  因為她儘管微笑著,可那烏潤深幽的瞳眸裡卻隱隱泛現零星的水光。
  
  「謝謝。」她說,而她並沒有哭。
  
  那兩個字就此擊落在他心坎上,他出任務,救過許多人,從他們口裡得過各種語言的感謝,卻不若她此刻來得令人印象深刻。她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與他道謝的?好似這一輩子,不曾被人這麼在乎過……
  
  思及過往畫面,霍克勤下意識握緊右拳,即使他右手難以施力。他發誓,不管這一次動手綁架她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他定會不計一切代價,將那個人找出來——
  
  唐左琳失蹤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來,宅邸內的人沒睡過一天好覺,其中以霍克勤最為嚴重,可說是幾乎沒合過眼。
  
  霍克勤一一查訪目擊者,錄下他們的話語反覆聆聽,找尋蛛絲馬跡,一把手槍被他反覆地拆卸又裝回,霍于飛看不過去,這是堂弟急躁時候的慣常表現——儘管表面上看不出來。
  
  「你打算毀了那把槍嗎?」
  
  「你可以試試。」霍克勤眸底一道暗黑冰冷的光一閃而逝,本來拆散的槍支在一分鐘內組裝完成,他拉開保險,直抵眼前這個不識相的男人,若不是曉得裡頭沒裝子彈,霍于飛還真以為他想一槍宰了自己。
  
  「我跟你一樣擔心,你不該拿我出氣。」他的聲音裡也是濃濃的疲憊。
  
  霍克勤把槍放下,本來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客廳堆滿了所有能派得上用場的高科技器材,各色電線在地板上糾結。他很久沒說話,霍于飛也難得沉默,終於,霍克勤開口。
  
  「我在憲兵特勤隊八年,支援過各個不同國家,參與反恐及武裝解除行動,破獲普吉島毒梟,潛入金三角地區,甚至還被扔到以色列的約旦沙漠……從我十六歲入軍校開始,我學的就是怎樣為國殺人及救人。」他就讀軍校,成績優異,獲選轉入特種部隊,常年接受各種非常人所能承受的訓練,也曾在國家指示下接過各種千奇百怪的任務。
  
  他去過中東、去過南美,最慘的經歷就是那次與夥伴被困在沙漠裡,祈禱在天亮以前接獲救援,否則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肯定會受烈日曝曬而死。
  
  他深深吐一口氣。「但沒有一次,我感覺這麼無能為力。」霍于飛沒說話。憲兵特勤又稱「夜鷹部隊」,是國軍裡最神秘也最隱蔽的一支部隊,就連演習也不接受任何採訪。他不知道堂弟在其中經歷過什麼,但自己也是特勤出身,大抵可以想像。
  
  三天的時間,他們不曾接到任何打來勒贖的電話,當然也曾想過唐左琳是自行消失,但這不是她的性格。她不是一個任意妄為,然後要他人收拾爛攤子的人,這一點,霍克勤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
  
  所以才更加不安。
  
  倘若不是為錢或權,餘下的目的就只有兩個:不是性,就是命。
  
  霍克勤打開錄音檔。這三天來他反覆聽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錯過一點資訊,問題是多數人回答一致,不是「我不知道」就是「下午沒看到她來上課」,其中一個學生好像叫唐納文,他說:「我中午沒看過她……對了,順便幫我跟她說鋼筆找到了,不是米克拿的,等她回來我再把她那只還給她。」誰會在乎那鋼筆!
  
  腦中像是浮現了某個畫面,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雨一直不斷地下,卻始終澆不熄發生在眼前的那場大火……霍克勤深呼吸,平復這一瞬陡然湧上的窒悶感,他掩面,想嘲笑自己,聲音卻如卡彈般,發不出來。
  
  「你還好吧?要不要休息一下?」一旁的霍于飛看不過去,霍克勤臉上表情沒變,但多日沒睡,神態極差。
  
  隨著時間分秒流逝,那種無所適從,只能茫然等待命運發落的感覺越甚。負責保護的人失蹤,坦白講對他們來說是種莫大恥辱,但憤恨的理由不只是因為這個,而是他們都很喜歡那個女孩。
  
  即便是曾作為那些高官顯要的防彈牆,在部隊看慣了生死的他們,也很難接受這麼一個年輕亮麗的生命有可能已經消失的事實。
  
  霍克勤本就話少,在唯一會逗他開口的人不見以後,更是沉默寡言。他戴上耳機,再度按下播放鍵,反覆聆聽唐左琳同儕的證言。
  
  「我沒注意到她,我們根本不熟,沒講過話……」換下一個檔案。「我不曉得耶,喔,我好像有看到米克過去跟她講話,他們最近好像挺常在一起……」米克?這名字有點熟悉,好似在另一個檔案裡也曾聽聞,他一一聽過去,終於找到。「……順便幫我跟她說鋼筆找到了,不是米克拿的,等她回來我再把她那只還給她。」那個米克又回答了什麼?
  
  霍克勤打開屬於「Mick」的檔案,整個人一頓,發覺自己不久前聽過他的言詞,卻未留心。他再按下那個錄音檔,帶著一點怯懦的男聲流洩出來。「我沒注意到她,我們根本不熟,沒講過話……」根本不熟、沒講過話,但唐左琳消失那天他卻找過她,又有人說他們常湊在一起,那鋼筆……又是怎麼一回事?
  
  「霍克?你去哪兒?」
  
  「我再去史登商學院一趟。」霍克勤直覺不對勁,他抓了車鑰匙出門,一路驅車,闖盡了紅燈。印象中那叫米克的是個瘦小的黑人小子,家境貧寒,成績優秀,會是他嗎?動機又是什麼?
  
  結果這一天,米克並沒來上課。
  
  無功而返絕不會是霍克勤樂見的結果,他改往米克的家駛去,號稱「犯罪天堂」的布魯克林區充斥著黑人及墨西哥人,古老的磚牆上儘是各種叫人看了不舒服的塗鴉。
  
  米克住的地方是一幢年久失修的木質公寓,他按下門鈴,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一名瘦弱的婦人出來迎接。「呃,先生?」
  
  「米克在嗎?」婦人似是被他懾人的氣勢嚇到,支吾了半天,這才搖頭。「他、他不在。」
  
  「是嗎?」霍克勤擰眉,好不容易僅有的一絲線索就這樣卡住,他不甘心,但是見婦人像是非常害怕的樣子,分明是夏天卻穿著長袖,看得出身體並不好,臉色蒼白虛弱,露出的手腕上還有幾處受傷的痕跡。「等他回來,請他和我聯絡,這是我的電話。」留下名片,他轉身離去。
  
  可沒走幾步,他轉過身來,望著這棟破舊的建築,墨眸一凜。這裡縈繞的氣氛令人不愉快,胸膛彷彿被某種黑暗的東西壓著,難以喘息。這種異於平日的直覺過去在刀口上救過他不少次,那麼這一次……又是怎麼回事?
  
  現在……幾天了?
  
  眼前一片黑,唐左琳被黑色的布巾遮住了眼,這是一間完全不透風的密室,當然,連光線也沒有。
  
  潮濕的氣味惹得鼻子不舒服,依稀還能聽見老鼠四處鑽動的聲音,唐左琳渾身打顫。小時候,她也一度被關在像這樣的地方。
  
  當初她以為自己會死,很害怕很害怕,但事實上,一個星期後她就得救了,儘管那七天對她來說,遠比七年還要來得漫長許多。
  
  那麼,這一次呢?
  
  「你那個男人真的很煩,我就告訴他不知道了。」破舊的木板門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他手上端著的食物散發出一種腐敗的酸氣,一天一餐……所以,現在是第三天?
  
  來人把餐盤放下,那響聲讓唐左琳被綁縛在椅子上的身軀整個瑟縮起來,像是某種儀式的開端。
  
  「啪!」他揚起手,往她臉上招呼過去,清脆的巴掌聲此起彼落,帶著各種難聽的謾罵。「煩死了煩死了!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唐左琳被綁著,完全沒法逃躲,男人強勁的力道一下下落在她的臉上,火辣的疼痛到現在已經完全麻木。這三天來,他肯定會在送飯以後將她痛揍一頓。
  
  「道歉!說對不起!再像昨天一樣跟我求饒,我就放過你——」
  
  「唔!」唐左琳哀吟,腦袋被擊打得一陣暈眩。三天來,被迫吃著不像樣的東西,在這種社會的邊緣承受三不五時的暴力,她的精神和肉體都已經達到極限。
  
  不行了……誰來……救她……在她意識迷亂之際,破舊的木門被踹開,有人闖了進來——
  
  「誰?!你……你們……」米克還不及反應,便被一腳狠狠地掃至角落,「砰」一聲撞到了牆壁。唐左琳雙眼被遮住,精神渙散,不清楚眼前發生何事,只聽見三天來一直折磨著她的人發出陣陣哀嚎。「血……我流血了……好痛……不要打我!」
  
  「霍克!夠了!」有人阻止,聲音好熟悉,好像是……于飛?那另一個人是……克勤?
  
  「你……你沒事吧?」霍于飛像是咬牙,上前解開纏繞她身上的繩索,並拿下她眼上的布。三天來極少見到物事的眼一時對燈光有些敏感,她還不及閉上眼,一隻大掌便覆蓋住她眼睛,那抹熟悉的氣息及溫暖……
  
  「克勤?」
  
  「對不起。」男人的聲音好沉,透著一抹難以釋懷的痛苦。唐左琳聽得心口一緊,表情擔憂,她很想告訴他自己沒事,但腫脹的頰及被打傷的嘴角扼住了她的言語。
  
  能叫喚他的名字,已經是她的極限。
  
  唐左琳的眼睛稍微適應了,還好室內尚屬昏暗,不至於造成負擔。他放下了手,瞅望她一會兒,再度走至房間角落,對著那個像只破敗玩偶的青年又是一腳——
  
  「混蛋!」這個他們一直用生命悉心守護的女孩……他怎麼敢!
  
  「霍克!」霍于飛上前制止,唐左琳怔然望著一切,混沌的腦子一時轉不太過來。他隱沒在襯衫底下的肌理在這一刻蓄積著龐大怒氣,賁張有力,相比之下臉孔卻是極端憔悴,這三天來,他肯定沒睡過一天好覺吧?唐左琳好心疼,她並不想看見他這個樣子……
  
  霍克勤轉過身來迎向她的眼。她不懂,為什麼他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好似被什麼狠狠打擊,疼之入骨。他很痛嗎?是不是哪裡被傷到了?要不要緊?
  
  霍克勤忍無可忍,再度一腳重重直擊米克肚腹,米克「嗚」一聲吐了出來,可他沒停,內心有一股強大的黑暗抓攫住他,他不想控制自己——
  
  「你會打死他的!」霍于飛使盡全力制止他,他們身上使得可不是一般的防身術,訓練時就連鵝卵石都能徒手擊破了,何況是個活人?那個綁架唐左琳的男人早已暈死過去,慘不忍睹,若不是還有理智尚存,霍于飛自己也很想置他於死地。
  
  尤其在看到大小姐的慘狀以後。
  
  不過三天,她神態狼狽,眼窩凹陷,本來白皙無痕的臉膚上儘是被摑打的痕跡,青青紫紫,又紅又腫,露出的四肢更好不到哪兒去,甚至還有撕裂傷,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在滲著血。
  
  可令霍克勤心痛難忍的是,都遭受這般對待了,她看見自己,臉上第一個浮現的竟不是對他們保護不力的怨憤,而是對他狼狽模樣的擔憂……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他不知道答案,只知道自己三天來不安的心,終於在確認她的安危以後得到安歇。儘管她一身傷痕纍纍,至少活著,謝天謝地,光是如此,他就足以感謝這三十三年來,他從不曾相信過的神祇,無論國籍。
  
  他抱住了她。
  
  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如此放任自己,只憑借原始的反應行動。
  
  「……克勤?」她有些茫然,但被抱住,動不了。
  
  霍克勤為懷中這份失而復得的溫度震顫,他甚至不敢用太多力氣,怕她就這麼碎了、壞了。
  
  唐左琳不說話了。三天來,她第一次接觸到不帶惡意的身體和溫度,那一聲一聲的心跳緊貼在她耳畔,使她安心,於是緊繃多時的神經終於得到放鬆。
  
  還不及意識到這份擁抱的意義,她便落入了黑暗當中……
  
  而再醒來,已是一天之後的事。
  
  她整整昏睡了二十幾個小時,只靠營養劑支撐,等她轉醒,在日光籠罩下,她發現身上所有傷處皆被處理妥當。她吐口氣,至少不用在清醒時承受這種上藥的痛苦折磨。
  
  她得救了。
  
  那天,米克很堅持要帶她去見他母親,並且留她吃飯,她想著只是中午的時候去一趟應該沒關係。結果走到一半,他說忘了東西,讓她在商學院外的廣場等他,她說好。他們一前一後離開商學院,來到米克的住處,不料門一關上,她後腦便遭受強力毆打。她眼冒金星,昏厥過去,等再有意識時卻是被人打醒的,她被五花大綁地捆在椅子上,一陣拳腳如雨般落下——
  
  「你以為你是誰?少瞧不起我了!有錢人了不起嗎?我不需要你的施捨!」真的很痛,就連以前練拳腳時被打都沒這麼痛。他像是打累了,喘了一會兒,冷冷揚起一笑,走出去再回來,手上多了只木棍。
  
  「道歉……跟我道歉!只要你道歉,我就會原諒你……」這三天,他反覆要聽見她的道歉,他拿她當成出氣筒,一有不順便毆打。白天,他會去上課,那時候米克的母親便會替她送些食物來,唐左琳感覺得出婦人很想幫她,卻又害怕兒子,她跟她一樣全身青紫,滿佈傷口,同樣是他暴力之下的犧牲品。
  
  回憶著那些黑暗不堪的記憶,唐左琳試著動了動身子,儘管有些疼,但未受到真正損及內臟的傷害。還好她練過武,比一般人堪用一些。她爬起來,就在這時她聽見一陣聲響,有人拉開了遮簾。
  
  「你醒了?」唐左琳有些意外地瞅向眼前的男人,他俊凜的五官流露著顯而易見的慌張,這是她前所未見,相較於發現這一點的愉悅,她更心疼男人臉上遮掩不住的落魄。
  
  「這三天……給你們添麻煩了……」霍克勤眉一緊,她這話是真心的,不是以退為進的反諷。
  
  他右手心再度發疼,接連著心臟也跟著抽緊。睡過一覺,唐左琳的情況比昨天剛發現的時候好了許多,可身上多處紗布的模樣仍是刺疼著他的眼,教他不忍再看下去。
  
  「我幫你叫醫生過來。」他按下鈴,給她倒了一杯水,唐左琳接過,一邊喝,一邊抬眼細細瞅著他的模樣。她昏睡的這段期間他把自己整理過,至少沒像之前那麼……呃……嚇人。
  
  她喝完了水,感覺乾啞的喉嚨舒服了許多。「你們……怎會知道我在那裡?」聽見她這個問題,霍克勤皺了皺眉,不知道該不該教訓她太無戒心,但……算了。
  
  「我們一直沒接到綁匪的電話,只能從別的方向去想。我問了幾個人,覺得那叫米克的最可疑……」當然,他問的不只是「幾個」,那天他前往米克的公寓,卻沒離開,而是把車停在附近守株待兔。
  
  傍晚,米克回來了,他再度造訪,應門的依然是那個婦人,她一臉唯唯諾諾,欲言又止,說:「他、他還沒回來……」霍克勤直覺不對勁,召來霍于飛,決定硬闖入門,如果沒找到人再做打算,卻沒想到居然會看到那種不堪入目的畫面……
  
  這時,醫生來了。顧慮到各種因素,主治的是女醫師。霍克勤退出病房。
  
  右手上的槍疤是他一度失敗的證明,當時他刻意激怒歹徒,誘使對方朝自己開槍,乘機取得空隙,不料對方竟把目標放在他身後的小女孩身上,他用錯了戰術,對自己的身手過於自信,最後失去了一部分的右手,而這一次……他差點就要錯失了更重要的東西。
  
  還好……她回來了。
  
  霍克勤背靠著牆,他明白從這一刻開始,有些東西已經超脫了自己的控制,可他不管了,也無法可管。他只知道,他再不會放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因為,她已經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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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7:21
  第四章
  
  住院的生活總是平靜而煩惱的。
  
  儘管在美國隱瞞身份,但唐家的吃穿用度都不會太差,她被安排在私人診所的VIP病房裡,房間的佈置奢華得有如旅館,可她只能被迫躺在床上,哪兒都不能去。
  
  只因她一動身,就會有人凜著眉宇,一臉憂悒地走過來,用沉厚的嗓音不容置疑地說:「大小姐,你需要休息。」
  
  拜託!再休下去,她就要萬事休矣了!
  
  「我真的沒事……呃,除了比較怕黑跟陌生男人以外,一切都好,既然都是躺著,我還不如回家……」
  
  她越講越小聲,因為他墨沉的目光裡儘是滿滿的不贊同。
  
  「醫生說你需要再觀察。」所謂的醫生,指的是心理醫生,而不是外科醫生。
  
  唐左琳懊惱地搔了搔頭,曉得自己前天半夜的「騷動」是真的嚇到他們了。唉,她也不是故意的啊,本以為綁架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小時候都有經驗了,長大再來應該不至於有什麼事,霍克勤不過是去買她想吃的麥當勞,留她一人獨睡一會兒,沒想到……
  
  唉,想起那時的「出醜」,唐左琳很懊惱。
  
  她開始怕黑。
  
  一開始感覺不深,但漸漸地,在一片漆黑的病房裡,她感覺自己被困住,麻繩磨擦著皮膚的觸感變得清晰,那人施加暴力的記憶油然而生,她害怕,空曠的病房彷彿變回了那個關住她的牢籠,米克瘋狂的聲音不斷迴盪在耳邊。「……道歉……跟我道歉!」
  
  「不!」她呼吸困難,渾身彷彿遭人勒緊,雞皮疙瘩爬滿了她的身體,她掙扎著想脫離這裡,脫離這片拘束人心的黑暗,卻使不出丁點力氣……
  
  她不想這樣!但恐懼的記憶抓攫住她,這一次,她要逃,靠自己的力量,逃得遠遠的……她自病床上翻落,用攀爬的方式靠近門邊,渴望接觸到一點光亮——
  
  就在這時候,門打開,霍克勤回來,看見的便是她以極盡狼狽的姿態匍匐在地,清秀的臉不知何時爬滿了淚。
  
  從那天起,不管發生什麼,他寸步不離,守住這間病房,也守住她的光亮。
  
  當然,他也沒再提起辭職的事。
  
  「不曉得這樣算不算是一種因禍得福……」唐左琳躺在床上,吁了口氣。
  
  霍克勤瞅著她無精打采的樣子,儘管臉上看不出動靜,但眼眸深處卻是深沉的哀傷。他永遠無法正確形容前天當他打開房門,在門外微弱的光線下,唐左琳以那樣灰敗的表情瞅向他。而她的眼神有如他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神明,天地的主宰,如此地脆弱、無助、欣喜……
  
  那一幕深深擊打了他,當下他立即開燈,彎下身扶住她。「怎麼了?!」
  
  「不要過來!」唐左琳黑眸睜大,狠命將他推開,整個人蜷在地上縮成一團,極力發抖。「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一直道歉,像一隻上了發條的玩偶。
  
  那雙精緻漂亮的黑眸裡不復往日的光采,顯得那麼恐懼,像是被調壞了的水彩盤。
  
  醫生趕來弄清情況,似乎早在預料之中。「她的外傷並不嚴重,也沒有遭人侵犯的痕跡,但……真正可怕的,只怕是她內心裡的傷。」說著,醫生歎了口氣。
  
  「她現在的情況是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黑暗以及男人的碰觸會使她回憶起綁架時遭受凌虐的過程。她剛醒,症狀比較明顯,也許之後會慢慢好轉,不過也有一種可能……」
  
  就是一輩子都不會好。
  
  霍克勤回憶著那天與醫生的對話,只覺心彷彿被緊捏著,很疼、很疼。
  
  之後唐左琳住院兩天,沒人敢關燈,她也不再有任何失控的舉措出現,而且只要不是在黑暗中,她並不懼怕男人,儘管……也不是完全坦然接受。
  
  「我、我要上廁所。」得到他同意的眼神,她才從床上下來,霍克勤下意識上前攙扶,卻見唐左琳渾身一顫,整個人稍稍往後退了一步,隨即乾笑。「唉呀,我又不是斷手殘腳,不用扶啦。」
  
  霍克勤眼色一暗。
  
  是她的錯覺嗎?感覺最近霍克勤對她的態度跟之前相比,可謂有著天壤之別。以前是保持距離,能不被纏就不被纏,現在卻是小心翼翼地好似怕她放在手裡碎了、含在嘴裡化了。當然,她不是笨蛋,明白他忽然開始對她好,肯定是因為歉疚。
  
  「克勤,我一直忘了告訴你們,這不是你們的責任。」唐左琳歎一口氣。「我的意思是……我被綁架這件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你們後來不也找到我了?這樣就夠了。」她一笑。
  
  霍克勤聽著,沉默了好一會兒。「不是那個緣故。」
  
  「嗯?」她應聲,卻在感受男人的大掌撫上她臉畔時渾身一僵,就連瞳孔都因驚懼而縮小。
  
  這明顯害怕的反應看得霍克勤再度胸悶發疼。也許,他該去心臟科掛個號……
  
  「我不會傷害你。」
  
  唐左琳怔了。
  
  她望著眼前的男人,聽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炙熱口吻給予保證,而他撫觸自己的動作很小心溫柔,手上帶著層層厚繭,卻一點都不會使她不適。瞬間,她胸口湧現熱潮,一股淚意在不知不覺間匯聚,只因她相信這個男人所說的:他不會傷害她,絕對不會。
  
  霍克勤早已發誓,從那天她醒來而他守在病房門口時,他便決定,只要是她想要的,即便是他的命,他都能雙手奉上,只要那是她想要。
  
  「嗯,我知道了。」
  
  VIP病房裡當然配有最高規格的廁所和衛浴間,唐左琳自己摸進去,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彷彿還能感應到門外男人逸出的歎息。
  
  「可惡……」她抓了抓頭,表情頹喪。換做過去,她對霍克勤主動的貼近絕對是欣喜得無以復加,如今卻覺得害怕,一方面是生理的,一方面是心理的。她不喜歡這樣,卻無法阻止自己產生的反應。討厭、討厭、討厭……
  
  霍克勤大概也是清楚這一點,才始終不肯輕易點頭放她出院。
  
  現在,他對自己又是什麼看法?
  
  唐左琳掬水洗臉,看向鏡子裡有些殘敗的自己。外傷癒合還需要點時間,內心的傷,她有自信總有一天可以撫平,問題是他實在太捉摸不定,她分辨不清他對她的好究竟算不算是一種贖罪,只是那種長久以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屏障好似不見了,他開始放任她的親近,同時也願意主動碰觸自己,偏偏……什麼都不說……
  
  「討厭的男人……討厭!討厭!」她罵了一會兒,罵得臉紅。分明喜歡得要死,口是心非……
  
  她平復自己躁動的心緒,走出廁所,看見霍克勤正站在房間的大窗外,他健壯有型的身軀包覆在合身剪裁的西裝底下,那寬闊厚實的背影始終給她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因為他就是靠這一副強悍的軀體保護她。
  
  時近黃昏,橘黃色的光反射在他那墨黑色的西裝布料下,使他週身彷彿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薄霧。唐左琳看得怔了,直到他轉過身來,那一雙沉靜如潭的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著她。
  
  他從來不曾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這種柔和繾綣的、近乎要讓人落淚的目光。
  
  唐左琳心跳不自覺快了,呼吸也變得沉重,她忽然覺得……她不在乎了,只要這個男人願意留在這裡,看著她,不管是為了什麼緣故都不要緊,因為……太喜歡了啊……
  
  她知道,如果真的為了他好,她該放手讓他自由選擇來去,可她畢竟還是唐家人,骨子裡仍然帶著算計與自私,她捨不得他走,喜歡得沒辦法去不看見他,如果事情是因她遭受綁架而改變,那她心甘情願,再承接一次、兩次……甚至無數次。
  
  而他瞅著她,也不知道看出她心底那些談不上美好的想法沒有,只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問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啊?」好半天,她呆呆愣愣的,只發得出這個字。
  
  霍克勤當她是同意了。醫院位於海岸附近,這一帶很適合散步,只是前兩天誰都沒有那份悠哉的心情。
  
  兩人漫步在石板街上,越來越靠近海灘,細細的沙看著就覺得柔軟,唐左琳脫了鞋踩上去,發覺身後男人有些異樣的目光,吐了吐舌。「不行嗎?」
  
  「沒。」難得地,霍克勤居然笑了。
  
  一股燥熱在瞬間攀爬上唐左琳的頰,幸好黃昏的餘暉遮掩住她全身的粉色,她為自己孩子氣的動作有點不好意思,但想想又不是頭一遭,她在這男人面前出的糗反正夠多了,索性丟個乾乾淨淨、清清爽爽,便心無旁騖地踩著細白的沙,故意留下腳印子。而他跟隨在她的身後,踩著她落下的痕跡前進。
  
  她細白的足在暮光照耀下顯得柔滑,唐左琳腳小,幾乎只佔了他的三分之二不到,這樣一個纖細柔軟的女子,霍克勤始終不懂怎會有人捨得傷害,也不懂她的血親究竟為何一而再地罔顧她的安危……至少,他辦不到。
  
  一陣風吹來,她單薄的身子打了個顫,霍克勤下意識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身上。唐左琳詫異抬眼,那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隨即一笑。「好老套。」
  
  霍克勤像是被她感染了,本來堅毅的表情也逐漸顯現出柔軟。「老套有老套的好,不然怎會變成老套?」
  
  唐左琳瞠眼,倘若剛才是因他突來的舉動不解,現在就是徹底的愕然。「我不知道原來你也挺……幽默的。」
  
  霍克勤眸光一黯,原本不想多說,不料一句話竟不自覺出口。「不是只有于飛懂得講笑話。」
  
  於是她徹底講不出話了。
  
  他這口氣、這表情,總不是……嫉妒吧?
  
  胸口一陣怦動,她很想問他這句話的意思,但礙於她過去自作多情的經驗實在太多,這麼美好的氣氛,她捨不得妄自揣測然後打壞,吞吐了幾回,終究只好訥訥不語。
  
  霍克勤看著,好氣又好笑。「大小姐不說話了?」
  
  這一次的「大小姐」不同以往,過去是生疏而拘禮的,現在卻是……透著某種調笑意味的。唐左琳燙了耳根,心頭仍是一片紛亂,只好隨口說了一句。「你,你不冷嗎?」
  
  換做平常的他,鐵定會回答一句「不會」,但現在,此情此景,過往那些極力壓抑的東西,似乎在這海風吹拂下逐漸淡化了。他說:「小姐肩膀上的外套不就是我的?」
  
  意思是冷的話就不會給她了?唐左琳瞪他一眼。「你可以拿回去。」
  
  「你替我保管吧。」
  
  「用肩膀可以嗎?」
  
  霍克勤笑了。「可以。」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自然閒聊,只是過往三年多來幾乎不曾有過的情況。唐左琳放鬆心神,有生以來從沒一刻如現在這般感到踏實。
  
  兩個人走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太好了。」
  
  「嗯?」
  
  霍克勤挑眉,見她微微一笑。「沒死,真是太好了。」
  
  這清清淡淡的一句話換成別人,說出來是沒什麼份量的,但唐左琳不同。
  
  她十歲經歷綁架,之後更是被人當成槍靶,各種意外層出不窮,只因她有一個手段太狠、也太教人眼紅的外祖父,而她自己又背負接班重任。
  
  唐左琳停下腳步,澄淨的眼看著海上不知多遠的燈塔,說:「以前我一直覺得死了也好,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但後來,我慢慢不那麼想了。」
  
  說著,她彎下了身,皎白的手握住了一團沙,只見那細白柔滑的沙子逐漸從她手心裡滑落,越來越抓不住。「你看,人生就像這些沙,可以掌握的實在太少,只有這條命……是我自己的,如果連我都放棄了它,那還有誰願意替我留著?」
  
  我。霍克勤腦中浮現回答,卻沒說出口。或者是,他現在開不了口。
  
  因為他的喉嚨彷彿被人扼住了。
  
  唐左琳朝他一笑,瞅著他複雜難解的表情。這些話,其實多少是帶了心機的。「所以,如果將來有一天,真的沒辦法了,我也想要由自己來控制。」她問他:「你願意幫我嗎?當然前提是,你也不能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她這是在留他了……給他一個不要離開的理由,或者可以說是——請求?
  
  霍克勤暗暗苦笑。經歷綁架事件,他重新體認到她對自己的重要,本來就不打算走。他瞅著她,這個叫唐左琳的女人臉上不帶任何卑微乞求,只是陳述一個希望,她的表情褪去了平素的孩子氣,目光真摯,卻又透著堅持,他想,自己有什麼辦法拒絕她這樣的眼神呢?
  
  如果不是靠著長年的自制力,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會不會做出任何逾矩的行為。
  
  風大了。她就那樣站在那裡,清減的身軀不動分毫。她不屑用可憐、柔弱的姿態換取同情,她的背挺得筆直,帶著一種力量,吸引著他,她歷經這麼多殘忍不堪的事,卻不允許自己輕易倒下,像個屹立不搖的戰士。
  
  霍克勤這一生遇過無數的人,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哪些人的眼神可信,哪些又不可信,他一看即知,而她在這一刻展露的眼神,無疑地征服了他。
  
  「我不會讓你死。」他說,一字一句,堅決得有如誓言。
  
  唐左琳聽著,笑了。「謝謝。」
  
  又是一句謝謝……
  
  霍克勤握緊拳頭,如同三年前那般,壓抑住渴望上前擁攬她的念頭,在內心回答:不用謝。
  
  因為,這是他甘心所願。
  
  一星期後,唐左琳出院了。
  
  他們回到Larchmont的住宅,之前的種種不愉快彷彿不曾發生過,霍克勤沒提辭職,而她也不曾被綁架,一切如常,但又有些地方似乎不大一樣,至少,他不再擺出過往那種冷峻嚴苛的姿態——儘管也沒多熱絡。
  
  唐左琳的心理狀態慢慢平復,她本來就不是容易受到打擊的人,若不也無法在唐家安穩活到現在,只是霍克勤還是不動聲色地把屋宅內的男性工作人員減到最少。
  
  難得他用心良苦,反倒被她笑話一頓。「哼哼,你們兩個賺到了,可以乘機多找幾個美女過來養養眼。」
  
  開玩笑,於是面試的首選變成能力之外,外貌也不能太好看,雖然唐左琳只是說笑,可霍克勤卻不想做任何令她不開心的事,不論有多微小。
  
  即便如此,兩人的關係始終還是維持著上下分際,沒再進展。
  
  唐左琳不敢再開口,縱使他已經答應她不會離開、會保護她,但之前他說要走依然給她造成了不小的陰影,她想,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她滿足了。
  
  兩人就這麼死拖活拉的著,唐左琳不主動,霍克勤自然也不打算如何。畢竟唐左琳的身份還是牢牢實實擺在那裡,他所打算的,只是在她需要時留在她身邊,不使她受到危害,僅此而已。
  
  之後米克受到檢方起訴,唐家沒多做表示,只說程序該怎麼來就怎麼來,兩個保鏢甚至沒被究責。
  
  晚上,他們坐在客廳,霍于飛對此很不解。「不管怎麼說,唐沅慶的反應未免太冷淡了吧?」
  
  好歹唐左琳還是唐家嫡系,又是自小培養的接班人,如今被人綁架,唐沅慶最大的要求便是這件事不得聲張,人找回來也沒太多關切表示,太奇怪了。
  
  霍于飛的疑問也正是霍克勤不解的,從過去以來,身為唐家第一繼承人,唐左琳承受的意外不勝枚舉,卻不見唐家大老有什麼憂心的反應。由外人看來也許唐沅慶對唐左琳是愛護有加,不輕易讓她拋頭露面,可在他們這些真正靠近她的人眼中,卻是萬分沒血沒淚。
  
  霍克勤陷入深思。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他們所不知道的文章?
  
  但還不及得出結論,屋內燈光一陣閃爍,繼而陷入一片黑暗,他們一愣。「跳電?」
  
  「糟了!」霍克勤看向二樓,立即飛奔上去,一打開門,果然發現瑟縮在房間一角的唐左琳。
  
  該死!「于飛,拿毛巾跟手電筒過來!」他向隨後跟來的霍于飛交代,不敢輕舉妄動,只見唐左琳就像一隻失去了自我意識的小動物,窩在角落,渾身發顫,尤其感受到房裡他人的氣息之後,更是害怕地掩著臉,不斷囈語:「Sorry……I'msorry……don'thitme……」
  
  「是我,我不會打你。」霍克勤心都擰了,右手心的舊傷再度傳來痛楚。他用中文安撫她,恨極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就好像十幾歲時的那個雨天,一場大火,他只能看著,什麼都辦不到……
  
  他厭惡極了這種感覺!
  
  終於,電來了。
  
  室內再度恢復明亮,為了唐左琳,他們習慣開啟屋內所有的燈,過分的明亮一下子刺痛了霍克勤的眼,他望見在黑暗中顯得萬分不安及膽怯的女人,逐漸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而那雙黑潤水亮的眸,則是睬向他。
  
  她略顯迷濛地眨眨眼,探了探四周,確認自己身在何方,隨即扯出了有點無奈的笑。「我沒事,只是停電而已,你不用——」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
  
  但接下來的話,卻被男人的手掌輕輕掩住了。
  
  唐左琳微愣,只得噤聲,霍克勤沒多表示什麼,只是拿毛巾給她擦去冷汗。她一僵,但意識到是他,隨即又柔順了下來。
  
  兩人有好一會兒沒話可說,唐左琳被他輕輕地抱起來,安置在床上。他身上的菸味重了,她知道他很少抽菸,但這一陣子為了她的事,他開始抽得凶。
  
  這代表,她對他還是有著影響力的吧?
  
  她吐了一口氣,似用一種悠遠的語調開口。「你知道吧,我不是第一次被綁架。」
  
  霍克勤不懂她怎會忽然提這個,但僅是「嗯」了一聲。
  
  唐左琳深深瞅望他。本以為這樣就夠了,只要他願意待在自己身邊,即便是靠一張聘雇書也無所謂,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原來自己還是沒那麼堅強,當他用前所未有的熱暖眸光看著自己的同時,她渴求的還是他的真心……那些也許她一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得到的東西。
  
  唐左琳歎一口氣,再這樣下去,太折磨人了。
  
  她想把一些積壓已久的事說出來,在她還有傾訴慾望的時候。
  
  「那是在我十歲的時候,主謀者是我外公的哥哥,他以為綁了我就能向唐家予取予求,不過……他想太多了。」唐左琳聳肩,臉上表情好似在笑,卻笑得非常無奈。「真正應該繼承唐家的人,不是我。」
  
  霍克勤愣了。
  
  「唐家在我這一輩,不論男女,按族譜中間字都是以『湘』字命名,唯獨我不是,你們都不覺得奇怪?」
  
  霍克勤聽著她說出這句話。跳電前,他就在跟霍于飛討論這件事,如今答案呼之欲出,他卻不知道自己該露出怎樣的反應。
  
  唐左琳看著他一臉震愕,只是苦笑。「我在七歲的時候被唐家收養,名義上說是流落在外的外孫女,外公……也就是唐總裁,他從小便以接班人的方式教育我,但到頭來,我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替身而已。」那個流著唐家的血、貨真價實的唐家人。
  
  所以從小時候開始,她便有心理準備,她這一條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唐家的。
  
  唐家收養她,給她地方住、給她東西吃,為的就是在緊急的時候,保住真正的繼承人安全無虞,甚至她學習的所有都是為了輔佐那個人而準備。她承受著這一切,即便為此而死,那也是她的命,然而……
  
  「你是唯一說會保護我的人。」看著霍克勤,她沙啞地說。「所以……我才會喜歡上你。」
  
  在唐家,除了寥寥幾人,沒人知曉這一切。儘管這些年也不是完全沒有對她好的人,但她不可能對他們洩露自己的孤單害怕,唯獨在這個男人面前。
  
  本該算是陌生人的他,卻願意擔憂她的安危,甚至於疏忽自己的職責,選擇護衛她。在他的懷裡,第一次,唐左琳覺得自己好重要——
  
  她不想死。
  
  儘管是背負著棄子的命運,但如果可以的話,她不想死。
  
  那是掩藏在她心底的吶喊,而這個男人……聽見了。
  
  她平靜地說著,好似只是在描述今天的天氣狀況。霍克勤神態凝重。這是很大的秘密,如果傳出去,台灣的媒體記者不知道會渲染得如何嚴重,可相較於那些,他更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背負下來的?
  
  甚至,連一個可以訴苦的對象都沒有。
  
  她喜歡上他,是因為他在乎她的生命,甚至願意身體力行地守護,這使他聽得發疼。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被一個女人的情感強烈衝擊,受到震撼,過去他總不明白唐左琳看上自己的理由,可如今,他寧可自己一輩子不懂,將之當作一個小女孩的盲目崇拜心理,只因此刻,倘若她再告白,他不曉得自己還能用怎樣的理由拒絕她——
  
  她是唐家大小姐。
  
  ——不,其實不是,她只是一個替身。
  
  他們並不相配。
  
  ——現在呢?撇除集團接班人的身份,她只是一個女人。
  
  「我喜歡你。」
  
  霍克勤內心紛亂的思緒還找不到一個方向,她就已經說出口。
  
  唐左琳笑了。「這是今年的告白喔,你不用回答我沒關係,你……回台灣吧,忘了這一件事,你為我擔心的已經夠多了,我承受不起。」本以為這樣就好,這樣就夠,但人心終究是貪婪的,她知道自己內心渴望的,絕對不僅僅如此。
  
  「我想,我不能再更喜歡你了……」
  
  他深呼吸。「夠了。」
  
  「呃?」
  
  望著她流露出迷惑的表情,霍克勤幾乎想要苦笑。到底,他還是無處可逃。「你啊,太任性了。」
  
  唐左琳不解地抬眼,被他言語裡幾乎不曾出現過的親暱嚇著了,她望著他,第一次發現他總是沉冷肅靜的黑眸裡,竟也能釋放如此強大的熱能,使她粉膚一陣顫麻,但眸底隨即浮現一股委屈。為什麼罵她啊?
  
  看懂了她的情緒,他嘴角染上無奈笑意,接著傾身,貼近她。
  
  唐左琳嚇了跳,下意識往後退,於是霍克勤停住,沒再進犯,只再三重複原來那一句。「我不會傷害你。」
  
  正確來說,是不會「再」傷她。
  
  「我相信。」唐左琳放鬆下來。是的,她該相信的,這個男人不是別人,他是她的信仰,她的……守護神。
  
  「有個女人,她……很可惡。」
  
  「嗄?」
  
  霍克勤咂舌,懊惱自己選錯開場白,他極力思考該如何把內心想法說清楚,畢竟那不是他擅長的。
  
  可既然都開口了,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總是看著我,奪走了我的注意力,我甚至為此失職,在第一時間選擇保護她,而不是我的僱主。這很嚴重,你無法想像的嚴重,結果這可惡的女人這樣還不夠,居然跑來向我告白——」
  
  「呃……」這是她嗎?
  
  「第一年,我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她想幹麼,以為那只是小女孩的崇拜,我不該放在心上。第二年,我開始受到影響。第三年……」他苦笑。「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拒絕。」
  
  「那……為什麼要拒絕?」唐左琳嚥了口口水,難以預料的喜悅伴隨紅潮在瞬間迸發而出,可她內心還是掩不住緊張。他的靠近沒再令她感覺害怕,他開始釋放自己的感情,她接收到了,卻還是想從他口裡知道答案。「你……喜歡我?」
  
  霍克勤歎息,手掌撫上她的臉,她起初有些膽怯地顫了顫,接著慢慢地平和下來,感受他掌心裡那層薄繭,像是專屬於他的記號。他一一細撫她臉上那些曾遭受另一個男人殘暴的痕跡,任指尖接收她膚上那細小茸毛的觸感,貪婪地滑過她的眼、她的鼻……來到了她的唇。
  
  「我告訴自己,你不是我能碰的對象。」
  
  霍克勤眼底浮現苦澀。他從未想過壓抑自己的感情,竟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尤其當另一個人,總是用一種期盼的眼神望著你,你卻無法給予任何回應的時候。
  
  因為,他一無所有。
  
  甚至三年前接到霍于飛要他加入「擎天」的邀約,他只是想,獨自一人、又多次經歷生死,對活著沒太大慾望的他,如果在將來可以成為某些人的盾牌,為了守護另一個家庭、另一個人而死去,那也是件很不錯的事情吧……
  
  霍克勤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這樣了。
  
  直到遇上了她。
  
  正因為一直受到她的眼神吸引,所以在那場飛車意外發生的時候,他第一個衝上前保護的竟然不是僱主,而是她。
  
  那是他特勤生涯第一次漠視自己背負的責任。車子在瞬間爆炸,她瑟縮在他懷中,才剛貼近死亡,直至意識到自己安全了的瞬間,她炯黑的眸綻放出一種光采,接著染上了一抹無法理解的悲傷及憤怒,像在問: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樣的惡意存在?
  
  他沒辦法回答她。只是克制不住地默默加緊了擁攬她的力道。
  
  其實早在那時,他就已經愛上她了。
  
  他早已看淡死亡,對死無懼,興許是因為他活得太荒蕪,人總是會被自己缺乏的事物吸引,他也不例外,他愛上了她那雙渴望生命的眼,如同永夜中那一顆熠熠發亮的星,刺目得教人眼眶發痛,為之屏息。
  
  在那一刻,霍克勤下意識睇向自己的右手心。想要保護她,想要成為守護她的牆壁而死,這樣的念頭太過強烈,幾乎無法壓制。被她告白的時候,除卻瞬間的不解,他竟差點因狂喜而顫抖。這個可惡的女孩,他想盡方法遠離,她卻硬要把自己磨得更亮眼來追上他,全然不知他壓抑得有多痛苦,甚至屢屢失控……
  
  「你有更好的未來、更好的生活,甚至於更好的對象,你難道真沒想過?」
  
  這是他與她的分別,他不可能為一己之私讓她犧牲將來有可能得到的,也許她現在還年輕、不在乎,可他不一樣。
  
  「跟著我,也許你會失去現今擁有的這一切。」而這絕非他所樂見。
  
  唐左琳聞言笑了,心底一陣暖流湧上,她明白了他的苦心。原來,他一直都有把自己放在心上,替她好好思考。「那些東西,本來就不是我的。」
  
  雖然如此,但霍克勤很瞭解唐沅慶是什麼性格,即便她只是一個收養來利用的棋子,但只要在她冠著這姓氏的一天,她就是唐家人,有她該拿的,也有她該盡的義務。
  
  假若真要打破那一切,他不知道……她做好準備沒有。
  
  「你不懂什麼叫失去……」
  
  「嘿,你不是我。」唐左琳阻止他未竟的言語,伸手捧住他的臉,戀戀不捨手指碰觸到的一切。她沒有會錯意吧?怎麼辦,她好開心,她想好好活著品味這一份喜悅,但若這時天上砸下隕石,世界毀滅,她也覺得無所謂了……
  
  「我六歲的時候失去了家人,被收養之後失去了身份,但……我不想連接下來的人生都失去。」
  
  他說對了,她很任性,她不要自己的一輩子都受到他人的控制及限制,所以她放任自己的心去追求他,甚至用盡方式要他正視自己,因為是他的出現,激起了她再不甘受人擺佈的意志。
  
  她想活著,想被在乎,想……好好被愛,不是因為唐家大小姐的身份,而是純粹只為了她這個人。「我不想再一個人……」
  
  她落下淚,霍克勤抱住了她。
  
  這不是他首度看見她哭,可她每次落淚都令他心碎。她的淚水很輕,卻透過他的襯衫,如烙印般熨上他的體膚。她哭得不計形象,身軀因抽噎而顫動,幾乎要連帶扯痛了他身上的每根神經。
  
  不可能了。
  
  他設下那麼、那麼多防線,給自己做了種種禁制,如今卻被她一一擊潰。霍克勤擁著她逸出歎息,不可能了,他已經不可能再壓抑自己,完全不碰觸她了。
  
  「答應我一件事。」
  
  「……嗯?」
  
  「只有這一件事……請你答應我。」像是下定了決心,霍克勤低啞地開口。「如果有一天,你後悔了今天的選擇,我要第一個知道。」
  
  「我……」唐左琳吸了吸鼻子,才開口講第一個字,卻被他的手指按在唇間阻止。
  
  霍克勤搖搖頭,墨黑的眸認真得不能再認真。「答應我。」
  
  她有點不甘心,覺得被小看了,但若這是他堅持想要的回答,那麼,她就給她。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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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7:49
  第五章
  
  「大小姐睡了?」
  
  霍克勤退出房間,迎接他的便是霍于飛十足看好戲的眼神。他吐口氣,應一聲,指了指樓下,意思是「到那裡再談」。
  
  「你打算怎麼辦?」一坐下來,霍于飛直指重點,儘管偷聽並不道德,可他因為憂心大小姐的情況,事後踅回,倒是啥都聽見了。「真想不到,唐沅慶還有這一招……」
  
  「我要帶她離開。」既然霍于飛全聽見,那就好辦了。「這次感恩節假期,唐家要大小姐回去,我打算在那之前帶走她。」
  
  只見霍于飛瞪大眼,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你準備去哪兒?」
  
  「沒意外的話,我想先去南美,那裡我比較熟,之後再看情況。」老實說,這是最壞的打算,可既然她已決定要做他的人,他就不可能再放唐左琳回唐家。
  
  「于飛,你會幫我吧?」
  
  霍于飛瞅著他,良久,扯了扯唇。「我為什麼要幫你?」
  
  霍克勤也跟著扯動嘴角,但這一抹笑卻是全然的不懷好意。「如果你不幫我,我只好把你滅口了。」
  
  「靠!」霍于飛大罵一聲,他是家門有多不幸才會遇上這麼一個堂弟啊?「你認真的?」
  
  霍克勤沒回答。
  
  就算他不出聲,霍于飛也曉得答案。從小他這堂弟就有著高人一等的耐力及決斷力,他沉著,很少立即下決定,然而一旦講出口就會堅決執行到底,不容旁人輕易動搖。他可以克制對唐左琳的感情長達三年,不論她如何示好都能讓自己安分做她的影子,如今他決定撤除禁制,就不打算來暗通款曲那一套,帶她走,是遲早的事。
  
  悶騷的人一旦把那個「騷」放任了,就不好對付,尤其是他這個堂弟。霍于飛不可能也不打算阻止,只問:「有需要急在這一時半刻?等大小姐畢業至少還有一年,我們人在美國,唐家鞭長莫及……」
  
  霍克勤掀了掀唇。「內幕消息——唐沅慶趕著要她在感恩節回去,是為了讓她跟『定邦』二少爺見面……當然,絕對不只是『見見面』這麼簡單。」
  
  「嗄?!」霍于飛瞠目。「大小姐才二十三歲……」
  
  「唐家現在執行的一個項目,需要蔡家的鼎力協助,蔡家也不打算白白投注資金,檯面上來說,目前儘管尚未確定接班,但唐沅慶對她的栽培是有目共睹,趁她還沒高不可攀的時候要求相親,蔡家的算盤也是打得震天響。」
  
  霍于飛聽得啞口無言。「那唐老爺子的打算是?」
  
  「見個面又不吃虧,就算蔡家當真想再進一步,她也不是真正的唐家繼承人,用一顆棋子換取蔡家的合作,簡直是一本萬利。」講到這兒,霍克勤一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冷的笑。「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確實,誰知道這趟回了台灣以後會怎樣,還不如趁現在還自由的時候趕緊收拾包袱跑了。霍于飛聳了聳肩。「這麼有趣的事我怎麼可能不幫你?不過你自己有心理準備,唐老爺子不是吃素的,躲得了一時,未必躲得過一世。」
  
  「能躲一時是一時,況且……我有個想法。」
  
  「喔?」
  
  霍克勤把內心的計劃向霍于飛道出。他目瞪口呆,從他聽見「真相」到現在不過三十分鐘,就能規劃得如此縝密,從來只懂往危險裡沖的霍于飛徹底服了他。「我聽過你們那屆演習的事跡,據說有個代號為獵鷹的小隊,一個晚上連闖五個不同營區,把旅長通通給『殺』了,害他們之後沒法升少將……那是你吧?」
  
  霍克勤沒多說,但答案呼之欲出,至今這還是憲兵特勤隊內部最津津樂道的話題,尤其對方也不是躺著任他入侵,卻被宰了個全軍覆沒,一晚通殺,最終只能咬牙哀歎技不如人——不論技術還是計謀。
  
  「總之,謝了。」
  
  「少用那種深情款款的眼神看我,從小你就是用這招跟我騙糖吃的!」
  
  霍克勤一笑。距離感恩節假期還有一個多月,兩人聯手安排一切。幹這行什麼沒有,就是門路多,弄到幾個假身份並非難事,霍克勤另外把他們的護照改造過,聘了兩個替身,並把定存全數解約,換成現金。為了不連累霍于飛,他會在感恩節前三天以確認台灣安全部署的緣由,先一步回台。
  
  而他跟唐左琳則在假期當天去機場,那時候出國旅遊人潮眾多,易當掩護,霍克勤計劃事先預定好飛往英國的機票,讓替身過去,至於他們則是以偽造的身份前往南美,一路到智利。
  
  這招主要是聲東擊西,模糊追查方向。唐左琳聽得一愣一愣,卻也隱隱生出一點希望。「這……真的可以嗎?」
  
  被唐家束縛了半輩子的人生,即將有機會得到解脫,儘管是最極端的方法,卻也如蜜般令她嘗到甜美,她懷疑自己如何能夠抵擋得住這般巨大的誘惑。
  
  「你不願意的話,就不要了。」
  
  在徵詢她之前先置辦好一切,僅是因為想讓她知道一切能行,不是空談,倘若她有任何一絲勉強,計劃就中止。唐左琳也曉得,現在萬事俱備,欠的只是——她的決心。
  
  「我……我很不安。」沉默許久,她開口。「這樣真的好嗎?真的可以嗎?我一直想著這個,如果這一輩子得這樣過下去,我們永遠都要隱姓埋名,你在台灣有工作、有朋友、有家人,可是……」
  
  沒了唐家這個身份,她就一無所有了。
  
  她有些沮喪,悔恨自己始終想得不夠多,是啊,單純的喜歡又能拿來幹麼呢?難道相互表白了就能快快樂樂在一起?她太天真了,不怪他會一直壓抑自己。唐左琳咬了咬唇,逼自己說:「你反悔還來得及,跟我在一起好像一點好處都沒有……」
  
  「你後悔了?」
  
  「沒有!」唐左琳答得飛快,看著他又氣又笑的表情,心虛地低下頭去。「我是怕你後悔嘛……」
  
  霍克勤吁了口氣。「你剛講的那些東西,我早就已經沒有了。」
  
  「……咦?」
  
  「我爸在我七歲的時候過世,我媽為此得了憂鬱症,帶著我妹放火自殺,我因為晚回家所以逃過一劫,後來被爺爺奶奶收養。我十六歲入軍校,他們在我二十一歲那年過世,那時候我才剛和國家簽約不久。」他口吻平靜,講述這些聽來沉重的過去,臉色未變,彷彿這只是一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
  
  記憶中,母親自殺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卻還是澆不熄焚燒一切的炙烈火焰,十二歲的他,只能無力地看著,無法保護任何人——
  
  霍克勤苦笑。「別露出這種表情,我不是為了讓你難過才講這件事的。」
  
  「我……」
  
  他握著她的手,輕撫上她的臉,墨眸映出她憂傷的姿態,讓他覺得愛憐。「我並沒吃很多苦,爺爺奶奶對我很好,我會做這一份工作,也許是想彌補小時候無法保護任何人的遺憾,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他選擇入伍,報效國家,之後轉做隨扈保護僱主不受傷害,而在那一天,他的本能已經驅使他選擇自己真正想守護的對象。
  
  他沒什麼好失去的,除了她。
  
  「我只問最後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代替答覆,唐左琳緊緊抱住他。這是第一次,她克服恐懼,主動擁抱這個男人。她沒有哭,怕自己一旦落淚,他就再也不跟自己講這些事了……原來,他們都是一樣的,再沒任何可以失去的東西,除了自己,就只剩對方。
  
  所以,那時候他的眼神才會總是那麼灰暗,使她不自覺被拉過去,隱隱覺得心疼。
  
  這次計劃,他們利用的是唐沅慶對霍克勤專業的信任,所以事先把霍于飛支開。美國的人員會護送他們到機場,之後就是兩個人的事,事後追查起來,也難抓到別人的把柄。
  
  唐左琳發誓自己絕不猶豫,因為她感受得出他的決心。既然要在一起,他就不打算躲躲藏藏,何況……這也是她衷心所願。
  
  「放心,有什麼事,我會扛著。」
  
  這是霍克勤的保證,但唐左琳聽了,卻很不滿。「還有我!」
  
  「是,還有你。」她這一副不甘落於人後的姿態逗惹了他,過去他被自我束縛得很牢,不能做出任何親密舉動,現在解禁了,他毫不客氣地任由自己吻上她的嘴角。「往後你的身份就是霍太太了。」
  
  這並非貿然的親吻,知道她會害怕,霍克勤習慣從她的手開始觸碰,直到她放鬆下來,安心接納他的溫度。在這之前,他會一直握著她的手,使她明白碰著她的人是自己,她若有任何不適的情況出現,他就退一步,重來一次。
  
  他對她的耐性多得驚人,唐左琳承接著,胸口帶著一點點的酸疼,脹得很滿。
  
  而這一次的親吻……更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
  
  他把假造的各種身份證件攤在她面前,不管兩人換了何種名字及國籍,唯獨夫妻關係不變,可相較於此,她更加震撼於霍克勤方纔的行為,他……也太會掌握出手時機了吧?
  
  「你、你親得好自然……」
  
  「不行嗎?」霍克勤一愣,瞅著她脹紅的臉,疑惑自己哪一步做錯了。
  
  當然沒有不行。只是唐左琳習慣了他的被動,不管做什麼都是她在前頭拉著他跑,讓她沒料到他主動出手居然能這般快狠準,該說不愧是特種部隊出身,見縫插針再一舉擊潰的功力極高?
  
  「怎麼辦?我心跳超快的……」唐左琳不敢置信,在唐家,什麼大風大浪沒遇過,這不過是一個蜻蜓點水的親吻而已。「我、我沒喜歡過別人,像這樣被親也是第一次……我好開心……」
  
  她現在真的是心頭小鹿亂撞了,她很雀躍。霍克勤首度回應她的感情時,被他緊抱著的她沒有太多真實感,甚至懷疑那是她期望太久而產生的幻覺。可現在,不過是輕輕一吻,她心底便踏實了。她太熟悉這個男人,沒有相等的感情,他是不會做出這種行為,尤其還做得這般坦然。
  
  「你喜歡我,對吧?」
  
  不喜歡,我帶你走幹麼?
  
  霍克勤歎一口氣,古銅色的臉膚難得一陣發熱。不是每個人都和她一樣,可以坦然地把喜歡啊愛的掛在嘴上好嗎?至少,他就辦不到。
  
  所以他很乾脆地選擇了能讓彼此都很滿意的舉動——以吻封緘。他將她瘦弱的身子抵在門板上,傾身吻住。這一回大大不同於前一秒的輕描淡寫,而是貨真價實的熱切吮吻,也不管她有沒有經驗、是否承受得住。
  
  「歐買尬。」結果霍于飛一上樓看見這一幕,真是快暈倒。「拜託你們,要閃等到了爪哇國去閃,行不行啊?」
  
  霍克勤反應很快,他將一臉酡紅,因缺氧不住喘息的女人用身軀覆住,攬著她進房。
  
  霍于飛從頭到尾只瞥見她一點衣角,隨著關門聲響起,忍不住撇了撇嘴。「夭壽喔,以前我跟大小姐成天同進同出,怎就沒看過你這麼在意……」
  
  「欸,于飛說什麼?」
  
  唐左琳迷迷糊糊的,整個人被他吻得找不著東南西北。霍克勤瞅著她一臉迷醉,笑了。「別理他。」
  
  「呃……」她萬萬沒想到他熱情起來竟是這個樣子,簡直是詐欺……好吧,她其實覺得賺到了,相濡以沫的滋味遠比她想像的還要甜美動人。唐左琳揪了揪他的衣襟,聲音很小。「可以……再親一下嗎?」
  
  霍克勤愣了,瞅著她不好意思卻仍大膽提出要求,感覺內心一角因而變得柔軟,歎了口氣,悉聽尊便地再度吻住她。
  
  他已發誓,這一輩子,他不做任何違背她期望的事。
  
  所以當她渾身發軟地說「再一次」的時候,他沒打算拒絕,只是遵循她——好吧,還有他自己的想望,一再親吻著她。
  
  唐左琳目眩神迷。好似很久以前,她曾在哪兒聽人說過:愛情,是需要回應的。
  
  如果只是一個人單方面的喜歡,肯定有所極限,只能是「喜歡」而已,很難構得著愛。
  
  所以過去她在告白的時候,選用的詞彙從來就是「喜歡」,而不是「愛」,然而這個男人回應了她,如今她的喜歡得到了養分,開始肆無忌憚變得越來越茁壯,強大的情感幾乎脹破了她,彷彿一個滿溢的水池,將她整個人淹沒了,她想呼喊……
  
  「我愛你……」
  
  她吐了口氣,覺得輕鬆多了,過於飽滿的情感終於找到了疏通的方向,她沾染著水氣的睫毛微微抬起,目光盈潤,一如多年前告訴他「我喜歡你」時那樣,好像只是做了個理所當然的宣告。
  
  霍克勤聽著,在一陣惘然以後露出苦笑。「我不想連這種話都由你來說。」
  
  唐左琳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子。「由誰來說,還不是一樣。」
  
  確實。可她對他傾訴的已經夠多了,他怕自己無法回報。霍克勤再度吻上了她,仍是以那般耐性且勾引人的方式,仔仔細細地用盡他所能表達的極致,代替言語,吐露真心。
  
  自始至終,兩人牽握著的手,都不曾放開。
  
  於是唐左琳想,自己終於被允許踏入他那座神秘深邃的森林裡,那並不如她想像的闃黑,而是充滿光與溫暖,潤澤了她,她為此落淚,覺得自己變得更加堅強了,不管接下來等待她的是怎樣一場苦難,她都已經做好準備。
  
  這是她的人生,即使遍體鱗傷,她也決定要和眼前的人一同度過。
  
  感恩節當天,他們被司機送到機場。
  
  一切按計劃進行,他們各自在男女廁所裡和雇來的人交換裝束。正逢連假期間,機場裡人來人往,沒人注意到他們。受聘的東方男女會代替他們前往英國,之後再轉至法國,等台灣那兒發現他們沒回去,也差不多是十幾個小時後的事了。
  
  而他們則是以偽造的身份來到墨西哥。
  
  南美是目前最多台灣邦交國的地方,霍克勤當年曾因任務來訪過,算是比較熟悉。拉丁美洲人多數好客,但治安相對黑暗,所幸兩人打扮低調,加上霍克勤知悉門道,一路上也沒引起過太大注意。他們就像觀光客,不會太快離開一個地方,但也不會長久滯留。
  
  就這樣走走停停三個多月,他們穿越中南美,來到厄瓜多爾邊陲的薩拉古羅。這個城市鄰近秘魯,房舍老舊但民風純樸,街上處處可見戴著黑色禮帽及披風的傳統打扮,兩人找了間乾淨的旅社住下。
  
  這一次,他們預計在這裡待一星期。
  
  唐左琳醒來的時候,天空還陰陰的。
  
  一月份的天氣,帶著相當程度的寒冷,她眨了眨惺忪的眼,望著旅社斑駁的牆壁,似乎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身在哪裡——唯有躺在身畔的男人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四周很靜,外頭有鳥兒鳴叫,掛著布簾的窗透進了光線,她沒起身,只是側身枕著手臂探望他沉睡的臉,一如自己三年多前所看到的,這個男人長得真的很帥。
  
  「如何?滿意你看到的嗎?」
  
  可惡!「睡覺啦你!」果然,這人警覺性高得驚人,每次只要她一醒,不管手腳放得多輕,他都會跟著睜眼,有時還會故意裝睡偷覷她的反應。倘若要說這三個月來變化最多的是什麼,便是他對她多了壞心眼,簡直是以欺負她為樂。
  
  她氣呼呼地拿枕頭打他的臉,接著起身下床,走出房間。
  
  熱情好客的老闆娘熟知兩人習慣,替他們準備了烏米塔——這是南美特有的一種食物,用米、玉米、雞蛋及各種不同食材做成,近似粽子。唐左琳拿回房裡,把食物端上桌,梳洗過後,她將前兩天剩餘的麵包撕成碎片,撒在窗邊。
  
  鴿子飛來爭相啄食,她望著這一幕,微微瞇起眼,嘴裡悠悠哼著小調,陶醉在晨光裡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吃飽喝足、愉悅的貓兒。
  
  「早。」終於是個正常的問候,霍克勤走上前,偕同她坐在窗口,一如這幾個月來的習慣,先探手握住了她纖薄的柔荑。
  
  她一身白衫,身形瘦弱,加上這一陣子從不在白天出門,照射不到陽光的生活使她本就白皙的膚色更顯蒼白。他心疼地以指摩挲她骨感的手,進一步環抱住她,抬手輕吻上她的左手無名指上突兀的一絲血痕。
  
  「受傷了,怎麼不說?」他低沉的語調,隱隱透著些責怪。
  
  「只是切麵包的時候不小心劃到而已……好癢。」她笑起來,反手把玩起男人的指掌。那兒全是大小不一的繭跡,唐左琳從沒問來由,但也知道是握槍握出來的,尤其是左手拇指上的薄繭。並非所有用槍的人都會有——那是慣用單發步槍的人,因一再手動填塞子彈而留下的痕跡。
  
  「手……還會痛嗎?」偶爾,她會看著他右手心的傷疤,這麼問。
  
  會。但霍克勤的回答始終是:「不會。」
  
  照理說,他的右手大半已失去知覺,應無所感,他的痛,醫生說是心理因素,就像截肢的人有時會感覺自己已失去的肢體存在,產生痛感,算是幻肢痛的一種。
  
  他不想讓她為這種小事擔心。
  
  唐左琳努努嘴,不是很滿意他的答案,但也沒轍。霍克勤看懂她彆扭的表情,扳過她的臉,她悄然閉眼,他略帶乾燥的唇便覆了上來……哼,這個狡猾的傢伙,每次都拿這招唬她,偏偏該死的有用。
  
  唐左琳在內心暗罵自己意志不堅,逐漸柔順下來。算了,總有一天,他會願意依賴她的。
  
  「……你的鬍子扎到我了,好歹刮一下。」
  
  「好。」他應諾,放開她的手,走進了浴室。
  
  他的乾脆令唐左琳一怔,隨即想到自他們「私奔」以來,他對她幾乎算是有求必應,默默地好似在彌補什麼……
  
  「這個傻瓜!」這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啊。
  
  墨西哥、洪都拉斯、薩爾瓦多、尼加拉瓜、哥斯達黎加……短短三個月來,他們在南美各大小城市遷徙,期間換了三個不同身份,每一次租賃入住的公寓或旅館皆是用不同假名。離開美國前,他們買了一台筆記型電腦,一邊上網關注台灣的發展,但到目前為止,唐家依舊封鎖消息,不曾向外界傳達唐左琳失蹤一事。
  
  這樣的平靜,反倒更教人不安。
  
  時值冬季,相當濕冷,原先存在的溫暖驟失,唐左琳抱緊了肩,只覺好冷。三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她的身體已逐漸克服恐懼,接納了霍克勤極有恆心的觸碰,習慣被握著手就不會害怕黑暗及男人。他們接吻、擁抱、撫摸,但……
  
  說出去肯定沒人信,事實上,他們之間清白得幾乎可以拿來當水喝了。
  
  「唉……」唐左琳歎口氣,好沮喪地蹲坐在地。她望著床邊設置的連身鏡,裡頭映照出一個女人的影子,蒼白、羸弱、不堪一擊。她摸摸臉,知道這些日子她瘦了許多,但當真就那麼——沒有魅力?
  
  這也太慘了吧?
  
  沒想到亡命天涯時居然還得煩惱這個,唐左琳一陣無力,隨後又想,反正在他面前丟臉不是一次兩次,這次乾脆丟到徹底,問個清楚明白。
  
  結果剛走到浴室門口,她惡作劇心態大起,準備自背後給他一擊——
  
  「哇!」她尖叫一聲,霍克勤反應飛快,轉眼間她便被壓制在牆邊,而他手裡的刮鬍刀正不偏不倚地抵著她的喉頭,兩人表情都很驚嚇,尤其是唐左琳。
  
  塵封多月的黑暗記憶一下子席捲而來,她膽怯地打顫,頭暈目眩,神色蒼白,直到被霍克勤握住手,那股教人渾身發麻的戰慄才逐漸褪去。
  
  「我……」
  
  「沒事了,我不會再這樣。」霍克勤內心懊惱,儘管沒表現出來,可處於逃亡狀態的他,確實對週遭的一切抱持著更強烈的警覺。他責備自己的過度反應,意識到她身軀的冰冷。「要不要泡個澡?」
  
  「……是因為這個緣故?」
  
  「什麼?」
  
  「因為這樣,你才不跟我做?」
  
  這是什麼跟什麼?霍克勤難得傻了,卻見她眼角泛紅,猶帶淚意,那水潤的眸中泛現的並非驚嚇,而是對自己的不甘心。
  
  她不想讓那樣的人、那樣的事掌握自己的人生,她不想一輩子害怕獨處、害怕黑暗、害怕人們的碰觸,尤其還是自己心愛的人……
  
  距離那次綁架過了半年,她裝作遺忘,催眠自己並不害怕,一度成功,可身體騙不了人,那些細微反應終究出賣了她。
  
  霍克勤一直都知道,知道她仍然在恐懼裡,沒有擺脫。
  
  「我生氣了!」
  
  「嗯?」霍克勤一怔,沒料到她的反應竟是如此。
  
  唐左琳握拳,一臉義憤填膺。「我不想被那種事影響一輩子,感覺就好像輸了一樣,我不喜歡。」
  
  那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記憶,還在美國的時候,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可以嘗試催眠療法,她卻不願意。即便只是被收養,但從小的教育使她骨子裡依然透著唐家人的驕傲,她寧可正面承受傷害,變得一身是血,也不想對暴力屈服。
  
  而霍克勤就是被這樣的她徹底攝去了目光。
  
  結果還不及說些安慰的話,她忽然來了記迴旋踢,動作既快又猛,霍克勤在窄小的浴室內抵擋她的攻勢,接著又是一個肘擊,他俐落閃開,濃眉一緊,看著她的目光有所不解。「你做什麼?」
  
  「試試身手。」她狡黠一笑接著又是一拳。
  
  她出招凌厲,每一下都是對準他的空隙。霍克勤身經百戰,自然不怕她來這麼一下,只是礙於不能還手,多少還是受到壓制。
  
  好吧,陪練就陪練,但……
  
  「我們不能換個地方嗎?這裡太窄了。」
  
  「好。」唐左琳有點不甘心,當然她知道霍克勤身手很好,但在這種對方明顯放水的情況下,她居然連個衣角都構不到!
  
  她收勢,霍克勤鬆一口氣正要出來,下一秒卻被她捉住衣襟準備來個過肩摔。他穩住腳步,借力使力,反倒使她整個人被提起來。「咦咦啊?!」
  
  預期中的疼痛並未降臨,就在背部即將著地的同時,霍克勤撐住了她,她像個棉花糖被輕飄飄地放落在地板上,微微抬眼,眼前五官位置和自己正相反的男人朝她淡淡一笑,輕輕吻了她一下。「鬧夠了?」
  
  啊——可惡!好歹她也是柔道三級,外加空手道黑帶六段,結果落到他手裡竟軟綿綿地一點攻擊性也沒有。她努努嘴。「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練得比你強。」
  
  霍克勤抬眉,斷言。「不可能。」
  
  「啥?!」
  
  「你不可能比我強。」霍克勤把她從地板上扶起來。「至少這一輩子。」
  
  唐左琳嘴巴張成O字形,這、這是瞧不起她嗎?「難講好不好?我現在才二十三歲,再練個二十年,你都五十多歲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會比你強。」
  
  霍克勤表情認真,他黝黑的眼透著難以曲折的堅定,如古墨一般濃重而平靜,不含一絲玩笑。唐左琳詫異地眨了眨眼,隨即意會,他並不是怕輸給女人,或是輸給什麼人才講出這句話,他在乎的從來就不是勝負,而是足不足夠有能力擔負另一個人的安危。
  
  所以他的姿態才會如此慎重,彷彿在許諾一個誓言,他掌控著她的喜怒哀樂,讓她一直以來不顧一切渴望追尋。
  
  「那你要努力不讓我追過你才行。」她說著一笑,水光盈盈的眸迎向他深邃的注視,抬手環住了他的脖頸。「還有一件事……」
  
  「嗯?」
  
  「我不想一輩子這樣,讓你顧慮我,看得著吃不到,所以……我們來做個試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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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8:16
  第六章
  
  「這個就是你所謂的『方法』?」床上,有人掩住頭,以一種無奈的口吻道。
  
  「嘿啊,你不覺得挺有用的?」
  
  才怪。偏偏提出來的人笑咪咪的,柔軟的身子正緊緊地貼附在他身上,霍克勤躺在床上,只覺自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唐左琳不怕死地趴在他胸膛前,兩人一手相握,而騰出的另一隻手則被她要求得緊攬在她腰間,不得放開。
  
  好可怕的折磨。
  
  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一個多小時,霍克勤額上沁出汗意。她的身體軟軟的,旅館廉價的肥皂香氣浸染在她身上,卻比任何高貴的名牌香水還要動人。他的右手掌儘管大半失去知覺,可貼著她不盈一握的窄腰間,仍能感受到其下肌膚的溫軟顫動……
  
  他不是柳下惠,身體機能也正常,過去同睡一床他尚能倚靠意志保持距離,可現在這般緊貼,他疑惑自己是否還能夠忍耐?
  
  好吧,這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放空。霍克勤抬眸,望著頂上破爛的天花板,開始數上頭有多少陳年污漬。
  
  唐左琳很快就發現他的心不在焉,她蹭啊蹭的,蹭得兩人臉對臉,粉唇貼在他耳畔發出抗議。「呴,你不專心。」
  
  他若「專心」,她就要出事了好嗎?「我不認為這個方法會有用。」甚至一個不好,他沒控制住自己,她對男人的恐懼只會加深不會降低。
  
  「很有用啊。」唐左琳笑嘻嘻地俯趴下來,耳朵貼著他心口,傾聽著隱於其中越來越迫切的脈動。「我覺得……好安心。」
  
  兩人私逃至今三個多月,要說沒有不安是騙人的,但這樣緊緊相擁著,好似一切都靜止,再想不起任何教人煩厭的事,就連那些獨自一個、孤寂的過去,似乎都在這一刻離她遠去了。
  
  霍克勤歎一口氣,感受著身上女人越漸平穩的呼吸。選擇了這種磨人的方式,自己卻睡著了,真是的……
  
  他苦笑一聲,以極輕的動作讓她好好地躺在床上,準備起來。只有在睡著的時候,她的表情才是安心的。
  
  他一直不願深想自己做出這件事的後果。得知她的身份並非真正的唐家小姐,他很訝異……同時也有驚喜,他不願放她回唐家,也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與之匹敵的力量。
  
  美其名是為了她,實際上,卻是為了自己。
  
  他大掌在她臉上流連,眼耳鼻口,就連最細微的睫毛也不放過,輕如羽毛的動作,合該是不會被察覺的,她卻在這時睜開了眼。「哪……我想做。」
  
  霍克勤動作一頓,身上肌肉在瞬間繃緊。他想笑,卻笑得很僵硬。「你知道你在講什麼嗎?」
  
  「我知道啊。」唐左琳伸手握住他亟欲抽離的手掌,晶亮的眼一眨,「啾」地親吻在他的手指,接著一根一根含吮。她的眼神濕潤且迷離,羽睫顫動,彷彿在問:你不想要?
  
  怎麼可能?
  
  霍克勤以另一隻手掩住了臉。快一百多天同睡一床,他的忍耐早就到了極限。倘若不是顧慮著她的精神狀態,也許他早已將她一點不剩地吞吃入腹。
  
  「你有經驗?」她誘惑得太直接,他忍不住問。他並非在意貞潔什麼的,畢竟自己早沒了那種東西,但不可否認,多少還是會有一點……嗯……不爽。
  
  還好,唐左琳搖了搖頭,整個臉都紅了。
  
  「你不怕痛?」這才是他問她有沒有經驗的最大理由。
  
  呃,是有多痛啊?他一本正經的詢問讓唐左琳有些頭皮發麻,呼吸略微急促。以前在國外唸書時曾聽身邊熱衷一夜情的人提過,那時只覺得她們能讓完全沒感情基礎的人碰觸自己身體最私密的地方很不可思議,所以她還以為……感覺很好呢。
  
  不過即便是痛,只要是這個男人給予的,她都甘願承接,至少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不想,而是顧慮到她,這樣就夠了。
  
  「那你……溫柔一點。」
  
  說到這種程度,再推拒就不是男人了,霍克勤脫去上衣,在她面前袒露一身健壯肌理。他的身體非常漂亮,儘管不是第一次見到,唐左琳仍目不轉睛地望著,意外的是上頭傷痕並不多,記得初次見他裸身時,她還很傻地問:「疤不多耶。」
  
  霍克勤的反應則是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鼻子。「要是隨隨便便就會受傷,那就不叫專業人士了。」
  
  如今那矯健的身軀覆蓋在她身上,造就一片巨大陰影,霍克勤緊握著她的手,將之貼在自己裸露的胸膛前,在她微微發愣之際開口。「你要有心理準備。」
  
  「呃?」
  
  他揚唇,笑了。「我不會手下留情。」
  
  「咦?!」唐左琳怔了。他覆額的髮隨著彎身的姿勢遮擋他深幽的眸,她腦中一片暈糊,只覺手心好像被燙著了,完完全全是兩頭亂,她白皙的臉瞬間脹紅,可內心清楚遠比害怕更多的是期待。
  
  她……想。
  
  她望著男人,他眸裡逐漸清晰的熱度使她全身泛起疙瘩,彷彿連呼吸的力量都在瞬間被奪走。究竟是誰誘惑了誰呢?老實說她沒答案,但也無所謂了,她只是傾盡最後的力氣送上自己。
  
  然後……她就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坦白講,痛是真的痛,但在疼痛之餘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滿足,他以前所未有熱切的吻封緘了她在被侵入那一剎的痛呼,落下的淚被他吮去,她徹底被他的強悍征服,渾身又麻又燙,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欲潮淹沒了她,痛感在不知不覺中褪去,隱隱升起另一股截然不同的歡愉。
  
  天黑了。
  
  早上醒來不久就做了這樣那樣的事,等她開始適應了,兩人就像是毫不饜足的獸一般,不斷交纏在一起,渴了餓了便隨手拿桌上的東西搪塞。他確實沒「手下留情」,等唐左琳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霍克勤為此有些懊惱。「今晚本來想帶你出去的。」
  
  「去哪裡?」她嗓音嘶啞,意興闌珊地問。霍克勤見狀,端水過來,她接手想喝,卻四肢無力,他便將水含進嘴裡,低首哺喂。她吞嚥著,帶著溫度的水自她嘴角溢落,一路沒進被單底下橫陳的裸膚。老天,她居然連羞怯的力氣都沒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霍克勤有些訝異地挑眉,她居然不記得?
  
  「生日?」誰?她的?「對喔!」唐左琳這才大悟,不過誰有那個餘力在逃亡的時候過生日呀?「沒關係,我已經收到很棒的禮物了……」說完,她慵懶地躺在床上,嘿嘿一笑。
  
  霍克勤好氣又好笑,他端著水杯離開,再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貌似蛋糕的東西,上頭還插了蠟燭。唐左琳詫異地睜了睜眼,只見他坐在床沿,把蛋糕放在床上,點起蠟燭。「過來。」
  
  燭火搖曳,唐左琳看向他,這才注意到他跟她一樣不著寸縷,健碩的身軀在火光映照下如一尊雕像,完美迷人。她心頭怦怦亂撞,合該滿足的身體再度湧起一股難言的期待,眼角也泛紅了。
  
  「想什麼呢?」霍克勤哭笑不得,握起她的手,將她揪到懷裡,餵了口蛋糕。
  
  那過於甜膩的奶油讓她蹙眉,很疑惑。「這是哪裡來的?」
  
  「我請旅館的老闆娘做的。」趁她下午熟睡的時候。「生日不是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日子?你自己說的。」
  
  沒想到他還記得。唐左琳笑開了,看蠟燭還在燒,這才想起。「我還沒許願啊。」
  
  結果蛋糕就已被人挖了好大一口,霍克勤也忘了她還有那些學問,說:「這樣也可以許。」
  
  唐左琳哼哼兩聲,白他一眼。好吧,她不計較。
  
  「你生日的時候,三個願望你許了什麼?」她問他。
  
  「我什麼都沒許。」霍克勤歎息。
  
  他目光悠遠,腦中隱隱浮現了十二歲那時——雨一直下著,灰黑的煙霧恍若幼時夢境裡吞吃人的怪獸,在陰沉的天空下張牙舞爪。他站在那兒,呆望著消防人員進出滅火,很天真地想,雨這麼大,應該可以將火澆熄吧?
  
  可他的願望終究沒有實現,從此他再不相信許願這件事。
  
  霍克勤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的側臉讓她看了心生不忍。這個男人從不將自己的脆弱表露在外,默默地承受忍耐著。她鼓起勇氣撫上他的臉。
  
  「我想知道……你會許什麼樣的願望。」而她,能不能夠幫他實現?
  
  霍克勤嘴角勾起,親吻她的手,做了一個「小聲點」的動作,說:「你知道嗎?神是很殘酷的,一旦講出了想要的東西,祂便要下手奪走,考驗你的忠誠。所以真正的願望,絕對不能講出來。」
  
  唐左琳笑了。還有這種說法喔?那好,她也不要講。她已經夠滿足了,現在的幸福,儘管薄弱,卻也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人生是屬於自己的時候。至於她的願望,她沒說出來,希望……神也沒有聽見它。
  
  經歷了一整天的交纏廝磨,飢餓的胃很快就被甜膩的蛋糕給補滿,咖啡的香氣混雜著奶油的氣味,迴盪在陰天透著潮濕氣息的房間。氣氛甜蜜蜜的,才剛吃飽,又再度滾回床上,兩人好似沒有明天一般地繾綣擁抱……
  
  過後,睏倦不已的她抓起他的左手,在無名指上咬出一圈紅痕。她給他看自己被劃傷的左手。「你看,這樣就跟我的是一對了,像不像是紅線?」
  
  霍克勤睇了一眼。「好粗的紅線。」
  
  呴!她跳起,決定在他身上製造更多痕跡。兩人就這樣廝混了三天,直到彼此的身上滿佈自己烙印的氣味,霍克勤說:「差不多該離開了。」
  
  在這個城市滯留已經一個星期,前往秘魯的手續都已辦妥,唐左琳恍惚應著,連日來的放縱使她四肢疲憊,很是沉重,卻也帶著甘美的餘韻。
  
  霍克勤吻過她裸露的肩,任她睡去,沉默許久,才起身打開床邊另一側的抽屜。裡頭放著一條項鏈,以及一張曾被撕得粉碎,再以膠帶拼湊回去,負載著某些訊息的紙條。
  
  他眸光一沉,隱隱歎息。是的,他從不許願,只因他所許的願望,從來都不會實現。
  
  離開房間的時候,天空飄起了一點小雨。
  
  霍克勤出去了,唐左琳想,如果順利的話,她應該很快就能回來。
  
  這座城市十分古老,帶著濃厚的古樸氣息,她踩著地上的積水,在附近一間小攤販買了個類似炸餃子的東西,一邊走一邊啃。坦白講,在南美想吃得好還真不容易,這裡的食物簡直是她畢生少見的古怪。
  
  她搭上一台載人用的三輪車,來到了不遠處的一個廣場。
  
  畢竟不是大城市,這裡不若其他國家充滿觀光客,她的黑髮黑眼在這個邊陲小鎮倒是有些醒目,包括前頭正看向這裡的中年男人亦是。
  
  她努力平復渾身泛起的冰冷顫麻,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了,小姐。」
  
  那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唐左琳淡淡歎息。會這樣呼喚她的,想也知道只有唐家內部的人。「我沒想到你會親自過來。」
  
  早該猜到的,在旅社老闆娘轉交給她的便條裡,確實是這個人慣用的語氣。
  
  「因為我很擔心小姐。」對方也吐了口氣,快一年沒見,他瘦了,也老了許多。
  
  唐左琳望著這個幾乎是從小照顧她的老管家,只覺被一陣強大的無力感籠罩。唐家,好狠的一招。
  
  相較於動用武力將她強行帶回,他們選擇派遣她最無法拒絕的人物前來……她腦中浮現那個她應該要稱之為外公的人,流露苦笑。果然,她不該許願的……
  
  「如果我說不回去,你們打算怎樣?」
  
  她問得直接,管家也不意外。「小姐失蹤的事我們確實不能讓外界的人知道,所以自然也不會發佈通緝……只能暗著來。」
  
  「他是專家,你們不可能隨便傷害到他。」
  
  劉亦德瞅著她警戒的眼神,語調溫淡。「如果讓專家一對一,確實只會搞得兩敗俱傷,但讓很多個專家對付一個,那就不一定了。」
  
  雨大了,管家身後的男人自車上拿出了傘,優先把傘遞給她,唐左琳沒接,兩人就這麼對峙,劉亦德臉上隱隱浮現一抹無奈及疼寵,把傘打開,替她撐著。
  
  唐左琳眼眶泛酸。「德叔……」
  
  這男人是她在唐家唯一的溫暖,在遇見霍克勤前。可他畢竟還是隸屬唐家,無法作為依靠,她閉了閉眼,問:「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找到我們的?」
  
  「回小姐,兩個月前。」劉亦德回答,如果不是被一開始的聲東擊西唬住了,應該可以更快。
  
  那為何沒立即出現在她面前?唐左琳不解,按唐家的手段,肯定連他們接下來住過的地方、買過的東西、搭乘的交通工具都知曉得一清二楚。這算什麼?自以為是的憐憫?替身也有放假的權利?抑或是給她的生日禮物?
  
  唐左琳不願多想,只是這種有了希望之後再被硬生生奪走的感覺,比一開始就絕望還不好受。
  
  她回到了旅店。與劉亦德的對談花不了太久時間,外頭雨勢越來越大,唐左琳不願拿走管家給的傘,淋得一身濕,等她推開房門,霍克勤早等在那兒,面色是少見的慌張。「怎麼了?淋成這樣……你沒帶傘?」
  
  這三個多月來,總是這樣。
  
  只要她出門,不管去了哪裡,霍克勤從沒詢問過她,只是握著她的手,將她抱入懷裡,彷彿就像在說:你回來就好。
  
  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察覺到……相較於身體的冷,真正疼的是她的心,那痛鑽心入骨。這個男人打一開始就做好了失去的準備,天下之大,竟無他們容身之處,唐左琳悲哀地想,任由霍克勤擦拭自己身上的濕漉,忽然揪著他的手,問:「告訴我……你有沒有什麼願望?」
  
  她聲音發顫,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其他緣故,霍克勤為她這突來的問題一怔,隨即搖頭。「沒有。」
  
  騙人!唐左琳不信,卻一個字都講不出口,因為不管他的願望是什麼,她都不可能幫他實現。
  
  唐左琳恨極了自己的渺小無力,分明渴望他能在她面前表露希望,仰賴自己,卻又擔心自己無法給予承諾,矛盾的心思在她體內拉扯糾纏,最終讓她不顧一切地吻上他,捉著他襯衣的手直發顫。「我好冷……」
  
  「要不要泡個澡?」雖然是詢問句,可他已經把她攬抱起來,帶往浴室。
  
  唐左琳卻搖頭,以幾乎要扯壞他襯衫的力道開解他的扣子,在他迷惑卻逐漸顯露出熱度的目光下脫了他的衣服,將自己冰冷的身體貼了上去。意思很明顯,三天來他們已經太熟悉彼此身體的每一寸,深知如何能輕易撩起對方反應,可她實在太冷。也許她本身沒意識到,霍克勤卻為她如冰塊般僵冷的身軀一凜。
  
  他很快地剝除她浸濕的衣物,一邊以毛巾撫擦著,一邊吻上了她的唇。他打開熱水,再以自身的溫度驅走她身上的寒意。兩人在旅館窄小的浴室內擁抱,她的身體像是吸飽了水,每一處都顯得柔軟,同時也嬌弱得教人心驚。
  
  慾望慢慢地受到平息,可唐左琳始終緊抱著他,不願放開。
  
  「我想離開這裡……」
  
  「明天就走,好嗎?」
  
  「好……」她閉上眼。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的話。
  
  可下面的話,唐左琳說不出口,只能悶頭窩在他的胸前,假裝疲憊掩去淚意,好在還有熱水掩飾。她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使勁力氣忍住了全身顫動,霍克勤很溫柔地替她洗滌身軀,從頭到尾沒多說什麼。
  
  他抱著裝睡的她離開浴室,把她擦乾,放在床上。
  
  唐左琳閉著眼,忽覺脖頸傳來一陣冰冷涼觸感,她微顫,聽見他醇厚的嗓音輕輕拂上她的耳。「你的生日禮物。不管發生什麼事,絕對都不要拿下來,知道嗎?」
  
  說罷,他留著燈,離開了床沿。
  
  他曉得她醒著……唐左琳在這一片明亮中睜開眼,探手撫上那墜鏈,有一種彷彿所有事物都被他沉靜的眼看透了的感覺。
  
  帶著一點不甘心,以及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恨,她閉上眼,終於睡去。
  
  她什麼都沒帶出來。
  
  所有的一切全留在地間破舊的房間裡,包含自己的靈魂,就這樣走出了旅店,經過一個陳舊的菜市場,只見對面的街道上,已經有人等候。
  
  那人向她微微一鞠躬。唐左琳閉眼,深呼吸,天空又開始飄起了雨,她纖白的手握緊了胸前墜鏈。這是她唯一帶走的東西。
  
  她深呼吸,走向對街,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開口。「不要忘了答應我的事。」
  
  「是的。」管家恭敬答禮。
  
  唐左琳斂目,有這一句保證,她可以安心,因為唐家人從不食言。
  
  在她十歲被綁架,送至英國就學前,她喚作外公的男人不知怎地福至心靈,模仿神燈精靈,給了她實現三個願望的機會。
  
  當然不可能是太過分的要求,所以第一個願望,她許自己想去美國念MBA,帶著霍克勤。唐沅慶答應了。
  
  至於第二個願望……
  
  「左琳!」在老舊道路的對岸,傳來了熟悉的呼喚。
  
  她渾身一顫,看見他的身影在綿雨中顯得模糊。他手上拿著傘,看來是被昨天淋濕的她給嚇著了,今天才特意追了出來。
  
  霍克勤看見他也認識的管家,臉上並無半分慌亂,他毫不猶豫地走上前,身旁兩側的護衛隨即擋住唐左琳。他面容一凜,散發極不好惹的氣息,讓其他訓練有素的保鏢們看著也覺得棘手。
  
  畢竟曾在同一個地方工作過,他們都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厲害。
  
  唐左琳歎了口氣,推開保鏢。「讓我跟他說說話。」
  
  「小姐……」
  
  「我不想再說第二次。」就算只是替身,好歹也是受唐家良好教育長大的,何況知道真相的人不多,在外人眼裡她還是唐家嫡系,狐假虎威這種事,她平常懶得做,不代表不會。
  
  劉亦德歎了口氣,擺了一個手勢,示意兩個保鏢退後。
  
  唐左琳走了過去。
  
  雨水打濕了他俊美而深刻的五官,濕漉的髮貼在額前,使他的眼神顯得朦朧不清。唐左琳望著,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喉嚨裡像是吞了沙,連呼吸都困難,現在開始……她不能哭。
  
  霍克勤也沒說話。他撐開傘,遮擋她頭上的雨,明明十二個小時前才在旅店房間裡那樣熱切地相互纏綿,可她卻覺得那些記憶好遠好遠了,遠得像是一場夢。
  
  原諒她無法當面告別,不知道她的留言,他看到了沒有?
  
  「我答應過你……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後悔了自己的選擇,第一個要讓你知道。」她吞嚥口沫,每講一個字,喉間的沙便狠狠刮著她的咽喉,她好痛。「我現在告訴你,我後悔了。」
  
  霍克勤沒開口,只是瞅著她,以那一雙沉靜的、恍若早已看透一切的眼神。
  
  「我累了,這種捉迷藏的日子一開始很有趣,但久了就煩了,唐家其實也虧待我什麼,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就把這個當作是大小姐在消磨時間,我只是悶在唐家太久了,想出來晃一晃,晃了三個多月,我覺得夠了——」
  
  「別說了。」霍克勤冷聲阻止,他陰沉的表情瞬間駭著了她,但他隨即將她冰冷的身軀抱入懷裡。「不用勉強自己講這種話,我不是傻子。」
  
  那些相處的點點滴滴,是不是真心,他辨認得出來。
  
  唐左琳睜大了眼,兩個人都淋了雨,全身發冷,然而擁抱卻很炙熱,熱得融化了她好不容易才勉強做出來的蹩腳偽裝。
  
  她眼眶發疼,卻沒哭。在一起的三個多月分明動不動就會易感落淚,可在將分離的這一刻,她卻如乾涸的沙漠,一滴淚都擠不出來,內心明明悲鳴著……
  
  霍克勤歎息。「我好像和雨天有仇……」他人生最重大的兩次失去,都發生在下雨天,不知道算不算是巧合。「所以我才不許願。」
  
  「……你不是沒許?」
  
  「我以為我沒許。」可事實上,他還是許了,就算只是在內心一剎而過,上天還是聽見了。
  
  他渴望擁有家人、擁有羈絆、擁有一個……用盡一切呼喚他、需要他的人。
  
  他難得顯露的無奈語調讓唐左琳笑了。「我也許了。」
  
  她渴望擁有家人、擁有羈絆、擁有一個……聽見了她的呼喚、需要她的人。
  
  所以如今,他們被迫要同時失去。
  
  「真糟。」
  
  「是啊。」
  
  兩人相視一笑,有時真正的傷痛不需要用哭天搶地的方式表達,霍克勤放開她,握著她的手,問:「唐家用了什麼方式?」
  
  唐左琳搖頭,不想說。
  
  可她不說,他也大致猜想得到,能夠要脅得了他們的事物不多,除了彼此。
  
  「我不會有事。」
  
  唐左琳歎了口氣。「你的確不會有事。」她可是動用了她人生僅有的三個願望來保護他——當然,她許願的對象,要比神明可靠多了。
  
  兩人許久都沒說話,唐左琳幾乎用盡所有力氣才逼使自己抽手。「我該走了。」
  
  霍克勤瞅望她單薄的背影,看似平靜的表象下卻匯聚著激烈熱潮,燙痛了他,千言萬語,竟找不到一個出口宣洩……自從他選擇了從軍這一條路開始,這一生,他都在護衛別人,如今卻是第一次被人保護,還是自己發誓要守候一輩子的對象……他真不敢置信,她那一雙纖弱的肩膀背負的到底有多少?
  
  所有強撐的冷靜在瞬間潰堤,霍克勤啞聲吶喊:「不要走!」
  
  唐左琳一震,聽見他說:「別走了,留下來吧!」
  
  那幾乎像在乞求一般的聲音,震動了她,她再無法前行,他在她體內引爆了炸彈,將她千辛萬苦築起的牆震破得亂七八糟,唐左琳終於抑止不住地落淚。她憤恨地轉身,在兩個保鏢制止前撲上去咬住他的手。「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的……可惡!」
  
  她咬的是他沒知覺的右手,但霍克勤卻能清晰感受到她咬嚙的力道。他抱緊她,就在此時,他不願放她離開,那未說出口的心聲借由擁抱傳達到她的心裡,她也是,不管去哪裡都好,只想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可是……
  
  不可能的。
  
  唐左琳奮力推開他,彷彿要斬斷那一切似地決然轉身。她沒抹淚,怕他看了心疼。往前走了幾步,她轉頭,使勁露出一個微笑。「總有一天……等唐家不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定會去找你。」
  
  總會有那一天的,她相信,或者……不得不相信。
  
  「所以求求你,等我……」
  
  決定要走的人是她,可她還是狡猾地想要牽絆住這個人。霍克勤黑色的眼是那般濃重,不含一絲怨懟。他唇瓣翕動,可還不及聽見他的回答,唐左琳便被一旁的保鏢強押進車內。
  
  雨依舊下著。
  
  這個時節的城市似乎有點太多愁善感了,唐左琳苦笑,她是故意不讓自己聽見他的答案。
  
  他重視承諾,所以她故意利用他這一點,至少,她可以用此來不斷催眠自己——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會等她。
  
  管家也上了車,唐左琳幽幽開口。「我們本來打算要去智利的……這個,想必你們已經知道了吧?」
  
  「小姐……」
  
  「我沒事。」唐左琳一笑。「反正去了也沒辦法觀光,每天都在數天花板上的小印子。坦白講,我還真不記得自己究竟去過哪些地方。」她自嘲,可即使如此,這依然是她人生裡絕無僅有、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這永恆的三個月。很深、很濃、很甜美。
  
  唐左琳沉默下來,她望著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只覺未來的一切在她眼中反倒顯得模糊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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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8:41
  第七章
  
  在她七歲那一年,有人告訴她,她是唐沅慶流落在外的外孫女。
  
  七歲之前的記憶已經有些不清楚了,只依稀記得父母在她六歲時因車禍過世,舉目無親的她住過幾個寄養家庭以後,最後進了孤兒院。
  
  院長人很好,院裡的院童感情也都很好,她有吃有穿有住,並不覺得不幸。知悉世界上還有親人的時候,雖然對離開有點不捨,可更多的還是對於新家的期待。她猜想自己的家人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有兄弟姐妹?
  
  想得太興奮,幾乎睡不著覺,就在約定好的那一天,她穿上新衣,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後,來到了唐家——
  
  唐左琳從遙遠記憶中抽回神來,抬眼望去,眼前是跟十七年前擺設並無多大變化的房間。
  
  她暗暗歎了口氣,老人背對著窗的身影,相較於自己初見時候的高大,如今似已矮小了許多。再度被帶進這個房間,她疑惑自己此刻看見的究竟是現實,抑或只是腦子裡殘存的回憶?
  
  老人轉過身來。
  
  這個曾經一眼就讓六、七歲的孩子哭得震天價響,股東們私下稱為「唐老妖怪」的老人站在那兒。他年屆七十,頂上早已一片灰白,可瞪視的眼神依舊十足有力,不帶一點溫情。
  
  「你回來了。」這是他開口講的第一句話。
  
  「嗯。」唐左琳也只應了這一聲。
  
  而她與「外公」之間的對話,僅此結束。
  
  唐沅慶並沒多浪費時間苛責她的行為,接下來面對的是好一陣子的管束。她被軟禁,身邊不管是保鏢還是傭僕全換了人,儘管可在大宅內自由走動,對外的聯繫卻是一概被斷絕。
  
  她被唐沅慶接回的消息舉世皆知,當時,唐家還對外發佈了記者會,拿出親子鑒定證明她是貨真價實的唐家人,讓她姓唐,並安排她接受接班人的訓練。那時唐家最有希望的繼承人是唐沅慶哥哥的長子唐濟光,唐沅慶這招徹底打亂了集團內部的風向,加上他大權始終在握,要收回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在她十歲那年,急瘋頭的唐沅閎——也就是唐沅慶的哥哥,知道兒子承繼無望,索性與黑道密謀綁架她。他一直不甘自己的一切被弟弟所奪,私下更是收受利益與不法份子合作,運輸黑市商品圖利,最終趁著看管她的人鬆懈警備,想盡方法逃了出來。唐左琳獨自走了好幾里的山路,憔悴不堪地被路人救助,回到唐家,那時的德叔抱著她落淚,她還以為……自己真的得到一個家了。
  
  「唐朝」一年一度的董事改選再度進行,但也不過是個形式,坐擁「唐朝」大半股權的唐沅慶地位依舊屹立,唐左琳這段期間也沒閒著,開始接受公司業務方面的訓練,空降成為唐沅慶的特別助理。
  
  她自小接受菁英教育,懂中、日、英三國語言,十歲被送到英國,後因唐家的傳統回台就讀第一學府,二十三歲研究所畢業,只差紐約大學的MBA讀到一半沒入手。
  
  在唐家年輕一輩裡,她的表現並不差,唐沅慶表面上看似很重用她,骨子裡卻非常疏冷,她也只能自行掌握分寸,凡事盡力做到最好。
  
  倘若不是早就知道被這樣對待的緣由,她肯定是會恨的。
  
  「特助?您去哪兒?」
  
  會議剛結束,秘書見她推開安全門便不解地問,唐左琳只一笑,擺擺手。「去透口氣。」
  
  這沒盼頭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唐左琳推開安全門,走至樓梯間,靠牆吁了口氣。「真累。」
  
  儘管離開了唐家的禁錮,可她的生活依舊沒有多少自由,出入有保鏢隨行,不管去哪兒都得報備,從小她被允許活動範圍就很窄小,她早習慣,可經歷過半年的無拘無束及短暫三個月的逃亡,她才徹底領悟,原來,自由的味道竟是那麼樣地可貴且甜美。
  
  或者,真正甜美的,是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記憶?
  
  「克勤……」唐左琳從口袋裡掏出了煙,MildSeven,是他慣抽的牌子。她沒抽,只是放在指尖,嗅聞著屬於煙草的濃重苦味。
  
  回到台灣已經一個多月,不知道他好不好?唐家承諾會保他無事,唐左琳相信,那麼……他會不會回台灣來?
  
  「如果……可以讓你懷孕就好了。」他在床第間的灼熱的言語似乎還殘留在耳際。明明曾那般激烈地糾纏,到頭來卻什麼也沒留下。她的月事這幾天來了,最後一次要他抱自己,其實也是想著,如果真能懷上他的孩子,她可以動用自己的第三個願望,保住這個小孩……
  
  算了,去忙吧。
  
  唐左琳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多想。
  
  她回到辦公室,作為「唐朝」最高執行長特助,她並不輕鬆,接觸的業務範圍極廣,看起來似乎是為了讓她接掌而做的準備,但她知道實際上只是為了讓她有足夠能力輔佐將來真正該繼承唐家的那個人。
  
  她從沒見過她——那個唐沅慶的女兒與人私奔後生下的孩子。
  
  當初在唐家召開記者會之後,她曾相信自己真是唐家人,直到她在要去英國前的某天晚上,她因被綁架的記憶心生害怕,想見見親人的臉,就這樣走到了書房門口,從虛掩的門縫聽見了兩個人的對話——
  
  「沒想到他真的會下手綁架……不過,這也省了我不少事。」啊,是外公的聲音。
  
  「老爺,有關小姐她——」
  
  「不用說了,我帶她回來就是為了能讓她派上用場。沒用的棋子早該捨棄,她目前看起來是還有點用,我不會虧待她的。」
  
  那時唐左琳才十歲,對話裡真正的深意等她大了才徹底領會,但有一件事,年幼的她至少聽懂了,就是她必須做個「有用」的人,否則她隨時都有可能會被遺棄。
  
  在她出國前夕,唐沅慶把她叫到了書房。唐左琳很不安,害怕這個喚了三年外公的人,一開口就不要她了。
  
  可他只是看著她,好一會兒,然後說:「你不是我真正的外孫女。」
  
  唐左琳幼小的身子一顫,即便早有準備,但真正聽到,她依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好唸書,做好該做的事,你就是唐家人。有什麼需要的就跟你德叔說,我會答應你三件事情,你想清楚了再跟我要。」但再多的,就沒有了。
  
  因為怕了顛沛流離,所以她奮發向上,別人能做好的,她就做得更好,像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一般非常努力。她不是天才,能做到這樣的地步,靠的無非是犧牲,而她的付出確實也沒白費,她變得很有用,有用到失去自由,因為唐家似乎再不願意放開她。
  
  簡直是本末倒置。
  
  她越是想證明自己,就越是跟唐家纏得死緊,可她無法停止……她無能為力,討好唐家是過去的她生存下去唯一的方法,以及信念。
  
  直到那個男人出現。
  
  晚上八點,好不容易忙到一個程度,唐左琳準備回家。她工作的這一層樓滿佈監視器,出入是靠識別證感應,等級不夠還上不來,她彷彿粘在蜘蛛網上的蟲子,動彈不得。
  
  電梯燈號節節上升,門打開,唐左琳意外看見了另一個人的身影。那是一名蓄著波浪長卷髮的艷麗女人,唐湘茉屬於混血兒的濃眉大眼一見她便漾起了笑意。「要下班了?」
  
  「是啊。」唐左琳回以一笑,眼前的女人和她屬於同輩,關係有點遠,大了她六歲,所以唐左琳一般稱她為表姐。
  
  她等著唐湘茉走出來再搭乘電梯,卻見對方遲遲沒動作,她不解。「怎麼了?」
  
  「我肚子餓了,陪我去吃飯。」
  
  「啊?」
  
  唐左琳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拉進電梯裡,兩人一路搭乘專用電梯至地下停車場,唐左琳的保鏢已守候在那兒,這時唐湘茉才後知後覺似的。「忘了問你晚上有沒有行程,有的話記得推掉……喂,那邊的,我帶你家小姐去吃飯,自己開車回去吧。放心,我會把人安全送回家的,叔公問起就說她跟我在一起。」
  
  說完也不等人家回答,就拉著唐左琳朝自己的Jaguar走去。
  
  唐湘茉的我行我素在唐家也是出了名的,她目前管理的唐亞百貨在邁阿密的華人圈非常知名,近年把事業觸角伸回台灣,也是做得有聲有色。她父親唐濟光是唐沅慶的侄子,在接班破局以後,兩叔侄勢如水火,但唐湘茉本身在唐家依然受到重用及信任。
  
  唐左琳本以為她是有事才來總公司,但現在看來,似乎是為了她?
  
  「有什麼事嗎?」一上車,唐左琳便單刀直入。兩人幼時曾玩在一起,儘管在她被唐湘茉的爺爺綁架以後被迫疏離,但對她,唐左琳一直還算有好感。
  
  只是多年沒聯繫,兩人也沒親到那種會特意找對方用餐的地步,所以……她有什麼目的?
  
  對於她的疑惑,唐湘茉只是笑笑,一點也不介意對方展露出來的警戒。「放心,我不會吃了你。」
  
  說罷,她便駛動車子。難得出入沒有保鏢跟隨,也不是坐在後座任由司機駕駛,儘管被人接著跑的狀態沒變,多少還是讓唐左琳有了得以喘息之感。
  
  估計唐湘茉也不能真對她怎樣,她索性隨意了,何況加班到現在粒米未食,她確實很餓。
  
  唐湘茉看著她一下子放鬆,斜倚著窗,那副慵慵懶懶的樣子讓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實在不知道該說你是天生少根筋呢,還是真的這麼隨遇而安,要嚴格講起來,我爸恨死你,我爺爺還曾策劃綁架過你呢!」
  
  這話怎麼聽都不像是種稱讚,唐左琳畢竟年輕,在商界打滾還不夠久,一下子便有些郝了臉。
  
  「你知道我之前都在邁阿密吧?」見唐左琳點了點頭,她繼續說:「你去紐約的事,唐家儘管封鎖了消息,不過也只管得住台灣,美國有美國的管道……啊,到了。」
  
  唐湘茉把車停在台北市一間頗有名氣的日式餐廳前,招呼她下車,把鑰匙交給泊車小弟。這裡隱密性高,包廂眾多,一般只接受預約訂位,是政商名流及達官貴人流連之地。唐湘茉早已訂好位子,侍者帶領她們走過一條佈置典雅的長廊,在包廂門口鞠躬示意。「您約的人已經等候多時。」
  
  誰?唐左琳一頭霧水,直到唐湘茉遣開侍者將門打開,唐左琳看著等在裡頭的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這……」
  
  「你們時間不多,好好把握。」唐湘茉拍了拍她的肩,把仍處於驚詫狀態的唐左琳推進去,再貼心地將包廂門關上。
  
  唐左琳早已講不出話,各種不同情緒在她體內彙集,男人幽深的眼緊睇著她,上前執起了她的手。啊,是真的,過於熟悉的溫度熅得她快落下淚來,緊接著是熱切到使她無法產生任何懷疑的吻——
  
  「我回來了。」他說。為了你。
  
  他抱吻著她,感歎著,幻肢痛減輕了。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霍克勤腦裡浮現作家沈從文寫給狂戀的張兆和的句子,如今他徹底體會這句話的意義,他感覺自己像是長途跋涉過青藏高原的可可西裡,歷經九死一生,才能再度將她抱擁入懷。
  
  「你……什麼時候回台灣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聲音居然顫抖得這麼厲害。
  
  「一個月前。」
  
  「你甩掉唐家監視你的人了?」她才不相信唐家完全沒派人跟在他後頭。
  
  果不其然,霍克勤一笑。「暫時。」他是專業保鏢,背後總跟著人,不管有多隱蔽也不可能毫無知覺。
  
  兩人的手交握,捨不得再放開,唐左琳抬著朦朧的眼,淚水不爭氣地直落。她是真的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時候出現。「你跟湘茉……你們……怎麼會……」
  
  「說來話長。」霍克勤苦笑,以騰出的另一隻手替她抹淚。他右手較左手遲鈍,控制不好力道,抹紅了她的臉,唐左琳卻很享受他這樣的笨拙。「真好,你是真的。」她閉眼沉醉,右手心的傷,不容模仿。
  
  霍克勤總是拿她的傻話沒轍,內心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有,卻很鮮活。其實主動聯繫他的人是唐湘茉,在唐沅慶身邊工作時,他曾與這位唐家小輩裡挺受矚目的鐵娘子有過多面之緣,卻料不到在這種時候得到她的幫助。
  
  他問她:「你有什麼目的?」
  
  唐湘茉大笑。「我樂於看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會信才有鬼了。但無妨,假若他真的帶走了唐左琳,對她確實有利。
  
  唐濟光的不安分早已讓他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唐湘茉和父親關係也談不上好,按唐沅慶這幾年對她的信任,以及唐湘茉本身的能力來看,毫不意外她將會是下一順位的接班人。
  
  這時,門外傳來敲門聲,唐湘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不過自己注意一下時間。」
  
  「嗯。」唐左琳回了一聲,曉得他甩脫了那些監視的人,隨後肯定要找上來的。「小心自己,不要太勉強。」
  
  「我知道。」說罷,霍克勤再度親吻她。戀人們的時間所剩無幾,倘若嘴巴只用來說話,那太浪費了,不是嗎?
  
  「你……」有限的時間加深了彼此身上的熱度,唐左琳從不知道男人也會這樣吻人的,不同於過去的壓抑溫柔,而是全然侵略的姿態,帶著濃厚的纏綿繾綣。她有些不滿。「你之前……都沒這樣吻過我。」
  
  霍克勤勾了勾唇,轉而俯首,吻吮住她脖頸間的嫩膚,啞聲問:「不喜歡?」
  
  「喜歡死了……」
  
  他失笑,瞅著她羞紅的臉。他沒用力到給她留下痕跡的地步——雖然他很想。他放開她,見她眼睛亮晶晶的,表情是既想笑又想哭。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卻又無聲無息,無人可以抗拒,他們卻被迫不得不克制自己。
  
  撫著她頸間肌膚,霍克勤以指勾起那只送給她的墜鏈,眸光一深。「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要把這個拿下來。」
  
  為什麼?唐左琳不解地眨眼,但終究沒問。霍克勤總是有他的顧慮,她信賴他,卻更怕他為自己涉險。所以她沒多說話,就連流露依戀也不敢,最終只能默默地任他離去。
  
  她歎息。在這之後,他們之間……又會變得怎樣呢?
  
  霍克勤離開包廂不久,唐湘茉走了進來。唐左琳瞅望著她,卻看不出訊息。「為什麼?」她不懂,這個和她算不上親密的人,為何會願意幫她?
  
  她害怕,怕這又是一個陷阱。但即便被算計了又如何?她甘願……
  
  唐湘茉沒多說,只是坐到位子上,拿起Menu遞給她。「吃飯吧,不管想做什麼總得吃飽了才有力氣,至於我這麼做的原因……」她一笑。「乖,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在唐左琳離開薩拉古羅以後,霍克勤回到旅店,告訴老闆娘,他打算再住一段日子。
  
  老闆娘表示歡迎,收下了錢。霍克勤並未改變自己的作息,每天早上,他會把前一天剩餘的麵包撕成碎片,撒給那些鳥兒們。那是他和唐左琳在這個城市僅存的唯一娛樂,他不想荒廢。
  
  日復一日,他依然固定健身,餓了吃、吃了睡,生活規律得有如機械,卻也空虛。
  
  他並沒有自暴自棄,只是在思考。
  
  「九十九……一百……」汗水自他精悍的面龐滴落,滲入旅館老舊的木質地板底下。少了唐左琳,他自行計數,因使勁而賁起的肌理如一尊比例完美的雕像,黃昏的光自窗口射入,他抬眼望去,一時有些恍惚,依稀看見她蹲坐在窗口餵食鳥兒的身影,再回神,眼前卻已空無一人。
  
  他不懂。
  
  不懂唐家為何如此執意束縛她,甚至不惜追蹤他們下落,不遠千里地把人帶回去。唐左琳曾向他描述過她與唐家的關係,說:「無論如何,唐家花費成本栽培我,外公不是一個會承認自己做了虧本生意的人,他不會忍受任何人的背叛……包含我。」
  
  但,真的只是這樣?
  
  「一百九十九……」差不多了。他吐了一口氣,爬起來,走入浴室沖洗汗水。
  
  霍克勤看望自己的右手,在她離去之後,那兒偶爾會傳來一陣強烈痛楚,他握了握拳,手指還是使不上力,沒有知覺,但彷彿能夠感受到她那樣柔柔地碰觸著自己的掌心,問他:「會不會痛?」
  
  如果她現在出現在他眼前,他會告訴她:「會。」
  
  她是他的幻肢,他因失去她而痛。
  
  就在這一天,霍于飛來了。
  
  儘管比預計中遲了一點,可他帶來的訊息依舊讓人震撼,確實費了一番功夫去查,甚至觸及到唐左琳也不知道的那部分。霍于飛問他:「你打算怎麼辦?」
  
  霍克勤看著,表情嚴肅,只說:「我要回台灣。」
  
  過程並未遭受太多阻撓,只是剛入境不久,長年在特勤生涯被磨尖的直覺使他很快察覺自己被盯上了。對方也是專家,他不會猜不出來意,只是在計劃穩妥之前,他並不打算和那些人硬碰硬。
  
  對於他的決定,霍于飛始終不曾置喙一詞。這一點,霍克勤一直很感激,尤其是知曉那些「真相」以後。而他既已下定決心,就不在乎那些雜音,因為他不打算讓自己回頭。
  
  她早已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失去了她,他這一輩子都會活在疼苦之中。
  
  確定了霍克勤回到台灣,那一晚,唐左琳沒睡好。
  
  接下來好幾天也都是這樣,她心緒起伏,工作中屢屢出神,狀況頻出。對於她異常明顯的反應,早已獲悉他們見過面的唐沅慶並沒多說什麼,只是下令加派人手,加強她身邊的守衛。
  
  何必呢?她唐左琳何德何能,至少這一輩子她是跑不了的,直到唐家願意放開她。
  
  過去一度很害怕的事,現在卻很渴望。上班時段的路上人車鼎沸,唐左琳為這樣的矛盾忍不住笑了起來。
  
  車子像是粘在柏油路上,動彈不得。她百無聊賴地探望窗外,卻在下一瞬,不禁瞪大了眼。
  
  好像那個人。
  
  如果不是知道了霍克勤已回到台灣,她肯定不會這麼做的。
  
  她下意識拉動車門,意外發覺居然沒上鎖——大概是這一陣子的良好表現使她的司機鬆懈戒心,不管如何,老天幫忙,唐左琳眼看前方紅燈轉綠,車子準備駛動,迅疾打開車門,不顧一切往外衝——
  
  「小姐?!」
  
  唐左琳拔腿狂奔,馬路因她的陡然出現產生混亂,她不管身後是否有人在追,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剛才一閃而逝的人影跑去。此刻她的腦海裡再裝不下任何別的,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而已。
  
  強大的思念在這一刻給了她力量,使她在人潮中追著那個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殘影。她一直追一直追,好不容易追著了,她呼喊:「克勤!」
  
  彷彿感受到了她的渴望,他轉過身來。
  
  不是他。
  
  唐左琳瞬間怔住,氣喘吁吁,只覺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冷了。
  
  大約是曉得認錯了人,被叫住的路人也沒多說什麼,唐左琳這下連尷尬的餘力都沒了。
  
  「搞什麼……」她撫著頭,眼眶發潮。分明早已放棄,在離開的時候甚至都做了一輩子無法相見的準備,然而,現在只是知曉他回到台灣,見了一面,她便控制不住自己……
  
  好想見他。
  
  唐左琳在街頭盲目地走著,人群衝散了她跟保鏢,冷靜下來以後,她肯定會狠狠責備自己現在的作為,但在那之前,就這樣吧,隨便怎樣都好。她沒打算停下來,反正沒一會兒就會被找回去的,求個短暫的「自由」,應該不算太過分吧?
  
  「跟我走。」
  
  忽地,她的手被握住,一把熟悉的男性嗓音拂在耳後,震愕了她。
  
  「騙人……」
  
  唐左琳瞠大了眼,難以置信。他連著兩次的出現都是突如其來,無法預料。她還不及反應,便已被迅速地拉進停在街頭一隅的廂型車。
  
  一關上門,霍于飛便自後座探出頭來朝她一笑。「好久不見了,大小姐。」
  
  「于飛?」她愣住,卻不是因為太久沒見,而是因為他模樣。「這一點都不適合你……」她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大歎一口氣,霍于飛聳肩。他犧牲很大啊!
  
  這時,霍克勤開門坐入駕駛座,唐左琳看著他,又瞥了一眼霍于飛,笑意更濃。這兩人不愧是堂兄弟,長相相似、體型相近,霍于飛把先前稍長的髮一口氣全剪了,做起跟霍克勤一模一樣的打扮,一戴上墨鏡,不近看,壓根兒就分辨不出誰是誰。
  
  「敘舊就留到下次,你們快走。還有霍克,記住你欠了我多少人情啊!」
  
  霍克勤苦笑。「嗯,我知道。」
  
  戴好墨鏡,霍于飛騷包地吹了聲口哨,打開車門離去。對於這番變化,唐左琳置身其中,胸口撲通撲通地跳。這簡直是奇跡,他們……究竟是怎麼知道她在哪裡的?
  
  「我們……要去哪裡?」
  
  霍克勤發動車子,改裝過的車內有個小螢幕,顯示著道路前後左右的影像,目前看來應該是擺脫了那些監視的人。「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哪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所謂安全的地方嗎?
  
  「我、我還是回去比較好……」她答應唐沅慶的,回去,然後換取這個男人的性命無虞,但若打破約定,她不敢保證,唐家會不會對他做什麼……
  
  「我說過我不會有事。」霍克勤握住她的手,輕易地控制住了她的掙扎。「相信我,嗯?」
  
  於是唐左琳不安躁動的心緒一下子平定下來,男人注視她的目光如水,又深又靜,她無法反駁。
  
  儘管內心多少仍有疑慮,但唐左琳還是選擇把自己百分百托付給他。反正,她還有第三個願望可以許。
  
  車子在路上疾馳,沒人說話,過於安靜反倒教人窒息。霍克勤扭開了音響,SnowPatrol的<Run>在此時流洩出來,主唱誤傷的歌聲讓人聽著心都擰了起來,感覺無比荒涼。點燃吧、點燃吧,假若我們還有選擇……
  
  唐左琳閉上眼。她可以對未來的一切抱持希望嗎?
  
  假若我們還有選擇……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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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匿名  發表於 2014-4-21 10:59:04
  第八章
  
  車子開進了山路,一片迂迴曲折,最後來到了一棟矗立山間的別墅。
  
  唐左琳下了車,尾隨他進屋。四週一片陰暗,感覺得出這裡除了他們之外,並無閒雜人等。
  
  山裡空氣清新,她深深吐納著,這裡的一切聞起來都是甜的,還不及發表感想,下一秒就被霍克勤拉入屋內,整個人落在一堵溫厚堅實的胸膛前。
  
  「你嚇到我了。」
  
  「呃?」
  
  唐左琳被他吐在耳畔的濃重歎息搞得臉紅耳熱,不明所以,只是手心裡的溫度使她異常安心,便乖乖蹭著。
  
  「我以為……你遇到危險。」否則沒事她不會在大街上那樣奔跑,正因如此,他才會不惜打草驚蛇,提前這麼多天將她帶走。
  
  如今也只能順其自然,他不可能再把她送回唐家——想起那一天在薩拉古羅,霍于飛將那疊資料交給他,表情嚴肅。「這個就是唐家非要把大小姐找回去的理由,你要真想帶她走,最好快一點。」
  
  他當時沉默,決定回台,但內心仍有一個角落動搖了。真的可以嗎?他有這個權力嗎?倘若文件裡全是真實的,那麼現在情況已經大不同,她不再只是一個隨時會被棄置的棋子……
  
  然而好不容易掌握在手裡的溫度,他沒有放開的勇氣。
  
  「別放手。」忽然,她握緊了他欲抽離的手。霍克勤一怔,感受她的手指正微微發顫,卻又使勁了力揪住自己。「我不想回去了……就算非回去不可,我也要自己走。」
  
  倘若非得分離,她不想再讓這個人親自送她離去,當初在薩拉古羅是也是這樣,要他看著卻無法阻止,那樣的痛,對曾失去一切的男人來說,太殘忍了。
  
  霍克勤明白了她的意思,難以言語。原來她的不告而別竟是如此,她選擇犧牲自己,不想讓他太疼,老闆娘轉交給他的信件裡儘是蹩腳的虛言假語,其實字字句句都是她逼迫自己書寫而成。她可以為他痛,那麼……他呢?
  
  「過來吧。」歎一口氣,他認了。
  
  唐左琳不解,任他牽著進了房間。她坐在床沿,看著霍克勤進出。山裡微涼,他給她泡了熱茶,但接踵而至的並非是自己期待的親吻及擁抱,而是一份文件。
  
  「這是……」她素來敏銳,有種直覺告訴她,裡頭的東西不會讓她太好過。
  
  霍克勤瞅望著她,只見她臉上浮現不安。如果可以,他也想瞞著她這些——一輩子,但若真的那麼做了,那也不過是他一個人的任性自私而已。
  
  「這裡有你應該要知道的東西。」他說,墨黑的眼緊瞅著她,左手握著車鑰匙,右手則握了下她的手指,想要藉此給予她一點安慰。「這是你的權利。」
  
  他的口氣斬釘截鐵,手儘管沒使力,還是給了她一種安定感。唐左琳嚥了嚥口水,應了一聲,下定決心翻看。
  
  四周很安靜,房間裡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迴盪,霍克勤細盯著她臉上表情變化,那清潤的眉眼從茫然到錯愕,最後轉化為震驚,不敢置信——
  
  「這……」她抬眸,眼神惶然,裡頭記載的大半都是她在進育幼院之前的事,那些……連她自己都遺忘的回憶。
  
  她的母親、父親,以及那個過去曾一度擁有的家。
  
  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她很羨慕幼稚園的同學都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疼,她問媽媽:「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哪裡呢?」
  
  那個在她腦海裡面容已經模糊的婦人,總是用一種飽含憂鬱的語調回答她:「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很遠,所以我們無法見面。」
  
  後來大了,所謂的很遠很遠,就是去了天國的意思。她的父母親因一椿交通意外而過世,那之前的記憶斷斷續續,大半都已忘懷。原來在被唐家收養以前,她本姓張,那是爸爸的姓,媽媽也冠了夫姓,所以唐左琳一直都不曉得,她的媽媽也姓唐。
  
  名副其實的唐家大小姐。
  
  「唐沅慶只生了她這麼一個女兒,也就是你媽媽。」霍克勤的聲音兜頭而下,打破了這一片令她窒息的沉默。「她後來跟你爸爸私奔,和唐家就此斷了關係。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從南美接你回去以前,唐沅慶並不曉得你是他親生的外孫女。」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她的手發抖,雙眼空洞,唐左琳想起幼時老人跟她講的那些話,他說:「你不是我真正的外孫女。」
  
  所以她一直害怕、一直戰戰兢兢、一直努力,甚至於到最後犧牲了自己的愛情,盼著終有一天能夠得到解脫,結果到頭來,這些經歷全部並非必須,那個「家」,她此刻手上擁有的一切,她不敢說是自己應得,但……她確實有那個擁有的資格,不是嗎?
  
  可相較於這一刻的震驚及悲哀,她更不懂的是霍克勤的心思。「你不怕……我看了說要走?」
  
  先前的她別無選擇,唐家的一切本不屬於她,她也不敢奢求,但現在不同了,她有了「身份」,霍克勤難道就沒有想過,她會就此選擇離去?
  
  霍克勤瞅著她,他的眼神依舊是那麼樣的靜、那麼樣的沉,卻顯露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脆弱。
  
  唐左琳這才恍然大悟,他怎麼可能沒想過?他甚至都做好了準備,所以才會始終把車鑰匙握在左手,等她宣告。她濕潤了眼,胸口很疼還不及說些什麼,便看見他走至桌前,拉開抽屜,一把將車鑰匙扔了進去。
  
  他說:「我不會讓你走。」
  
  於是,唐左琳終於落下淚。
  
  原來一直以來,她所等待的不過是重要的人這麼一句話,她想要成為某個人心中不可取代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將她放開,牢牢地護在懷裡,霍克勤明白了她的冀望,才會講出這樣的話。
  
  「我真的可以……留下來?」就算她是真正的唐家大小姐,再想離開,肯定比之前更不容易。
  
  「我說過的,留下來吧。」他的決心並不因她的身份改變而不同,打一開始,他就沒想過要放手,他給她選擇的機會,但僅只這麼一次,將來就算她真說要回去,他也會想方設法將人留住。那種近似於截肢的痛,他不想……再經歷一次。
  
  霍克勤轉過身,走過來握緊她的手,粗糙的掌撫上了她濕潤的臉,燙熱了手心。唐左琳閉眼,讓發疼的眼眶好過一點,然後一枚溫柔的令她心房震動的吻落下,安撫了她所有的惶然悲傷。
  
  他們……都不想再失去了。
  
  霍克勤想起幼時那火不止息的雨天,在消防人員的全力搶救下,他看見了自己倖存一息的母親。
  
  她被醫護人員置放在擔架上,全身灼傷,應該陷入深度昏迷,可她渾濁的眼卻轉向他,殘破的嘴唇蠕動著,像要傳達什麼。一旁的消防人員要他過去,他雙腳發顫,如生了根,一股極大的恐懼包圍住他,好似在那裡的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什麼怪物。下一秒,他居然轉身就跑!
  
  「為什麼你還活著?」他害怕聽見這樣的話,好怕好怕,只能一面哭、一面逃……
  
  他的母親在醫護人員的救治下終究還是不治死亡,幼小的妹妹也沒倖免於難。那是一場非常慘淡的葬禮,他並沒哭,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疏冷地看著那些前來上香致意的人。這時一張陌生的臉孔莫名出現在他眼前,霍克勤一愣,聽見那人開口:「你好,我是負責急救你母親的醫生。」
  
  霍克勤抬起臉來,依舊沒有太多表情。
  
  男人和藹一笑,臉上的皺紋顯現歲月的痕跡。他說:「你母親在過世前,要我轉告你一句話。」
  
  不!他不要聽!
  
  他渾身巨顫,棲身想逃,可對方先制止了他,慣用手術刀的手異常有力,當時才十二歲的霍克勤掙脫不開。不能聽、不能聽、絕對不能聽——
  
  「你母親很後悔做出那樣的事,她很對不起你和你妹妹,你——她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霍克勤怔了。
  
  全身蓄積的力量在這一刻散盡,他軟倒在地,一臉淒惶的看著告訴他這事的醫生,他想起那時躺在擔架上的母親,尚未被燒燬的嘴唇喃喃細語,她說了什麼?她想說什麼?如果,當初他有那個勇氣確認的話……
  
  「她說,你活著真是太好了……」
  
  年僅十二歲的他淒厲的吶喊,抱頭蹲坐,崩潰哭泣。他逃了,因為逃了,所以失去了確認的機會,他……親手葬送了自己的親情。
  
  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了……
  
  細微得如同呢喃的言語伴隨那些沉痛的記憶,落在唐左琳耳際。她哭著,心擰了,覺得痛,可同時,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自己終於走入他心底最深處的地方,他們之間再也沒有距離了。
  
  過去他總是在她背後,有如銅牆鐵壁,替她擋去各種危險。他只是站著就足以佔據她的視線,宛若神祇……是的,他一直都是她的神,她的守護神。
  
  這樣的感覺至今未變,只是這一刻,他緊抱著她,恍如走失而感到膽怯的孩童,不再是那樣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存在。
  
  她愛這樣的他。好愛、好愛。
  
  環抱住眼前的人,唐左琳內心起誓,她再不會讓他一個人。
  
  即使唐家是她真正的「家」又怎樣?她早已過了那個渴求親情的年歲,有些東西一旦過去就不再,相較於那些並非她真心想要的東西,她更希望的是留在這個需要她的人身邊。
  
  霍克勤感受到她的答案,胸口一陣暖熱,他傾身吻住她,傳來她熱切的回應,帶著萬分的愛憐。他想告訴她自己沒事,都多久前的記憶了,她卻沒給他這個機會,擁抱逐漸加深,熱度被挑起,緊握的手正顯露著她的堅決。
  
  她褪去衣衫,袒露一身皎白的膚,微微泛著些羞赧的紅,舉止卻異常大膽。他接受了她的誘惑,與她緊密相擁,被她的香氛所浸染。那是屬於所愛的人身上才會有的味道,馥郁誘人,使他上癮。
  
  他以唇膜拜,她是他的奇跡,而當他挺身進入,被那熟悉的溫熱徹底包圍的時候,霍克勤彷彿在一片闃黑幽暗裡看見了幼時的自己——十二歲的他一邊哭著,一邊跑離,那孩子跌倒了,疼得不敢多吭一聲;雨那麼大,把他淋濕了,他冷得直發抖……
  
  但下一秒,溫暖降臨,他被某個人密密擁抱了。霍克勤眼角濕潤,在噴湧而出的欲潮之下,他第一個感受到的卻是懷中人熱烈的憐惜,她用她的一切包容著他,一點都不怕傷了自己。
  
  霍克勤以為自己早已釋懷,但這刻浸潤在她的溫柔疼惜裡,才領悟那個少年的陰影其實從未在他心裡淡化,他只是將它覆蓋住了,蓋了厚厚一層塵土,堆積生爛,不去碰觸……
  
  如今那股孤冷終於褪去,他需要的只不過是一個接納一切的擁抱,他等到了,也得到了。霍克勤落下淚來,抱著她,將頭緊埋在她柔潤的肩頸處,一陣哽咽。
  
  那少年終於離開了,帶著完滿的笑意,缺口被補足了……他不再因遺憾而傷。
  
  下雨了。
  
  山間氣候潮濕,窗外一片細雨綿綿連日不停,唐左琳睡著,慵懶的四肢大張,被純白色羽絨被兜圍住。好久沒睡得這麼好,她惺忪地睜眼,耳邊卻隱約傳來了有人在數數的聲音。
  
  她爬起來,全身赤裸,涼冷的打了個顫,隨手套上遺落在床沿的襯衫向外走去,只見客廳地板上,一個裸著上身的男人正以左手撐持著做伏地挺身。
  
  他強健的肌理在日光燈的照映下顯得分明誘人,隨著一上一下起伏的動作隆起,充滿力道。她雙手抱胸,對這一幕算是司空見慣,不過在這時看見,不禁有些不滿起來。「看來昨晚我是沒讓你發洩夠的樣子。」
  
  早在她翻身坐起時,霍克勤就知悉她的動靜,他失笑,依然持續動作,做到該做的數字才爬起來。唐左琳身上套著他的襯衫,長及大腿,露出一雙纖長小腿,那衣不合身的鬆垮感非常誘人,他運動過的胸腔猛烈鼓噪著,走上前,動作卻十足輕軟地撫過她透著些烏青的眼下,說:「你該再多睡一點。」
  
  唐左琳皺了皺鼻子,哼了一聲。「我又不是豬。」剛剛套衫的時候看到時間,老實說她吃驚不小。她居然整整睡了十二個小時!
  
  大概是真的太久沒睡好,這一覺,難得神清氣爽,當然也跟前一晚的「睡前運動」有關。不過她感受得到,霍克勤對她的方式並不如在薩拉古羅時那般激烈,反而倒像是在顧慮著什麼一般,萬分輕柔。
  
  當然被他溫柔對待不是一件壞事,但一想到只有自己累得要死,有人卻在這裡做幾百下伏地挺身,她便有股怨憤。「就說了你不用顧慮我的。」
  
  「先吃飯吧。」霍克勤哭笑不得。女性的身體構造異於常人,事隔三個多月,他不想讓她承接的太辛苦,可惜一片用心,有人卻不領情。
  
  「好。」唐左琳沒為難他,這山間的屋子看來是經過一番補給,兩人合力弄了頓簡單的早午餐,外頭雨聲瀝瀝,香醇的咖啡香氣恰到好處地融化了這一片陰冷。
  
  唐左琳睡了一覺,腦子也醒了,這才浮上一個疑問。「你昨天是怎麼知道我在那街上的?」事後一想,他出現的時機未免太巧了。
  
  霍克勤淡淡一笑,指著自己的心口。「因為這個。」
  
  「心電感應?」她直接反應,卻見眼前的男人「咳」一聲,差點被咖啡嗆到。
  
  「啊不是這個還有什麼?」她低頭,垂眸瞧睞胸口,那兒掛著一條他給她的項鏈。「啊……啊——」她叫出來。「是這個?!」
  
  也難怪在當初送她的時候再三交代不可離身,好不容易相遇也不忘提醒,搞半天是裡面裝了追蹤器喔?!
  
  「你……你是什麼時候……」可惡!她瞪大了眼,想起他贈送她時的口氣,原來……打從開始沒多久,他就預料到她會離開了嗎?
  
  霍克勤抿唇不語。他曾為唐家工作,自然熟悉他們的手段,他們的私奔本就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早在離開美國前,他就授意霍于飛幫他調查有關唐家的資料,本是打算找出唐沅慶真正的繼承人作為籌碼,只是未曾料到,饒了一圈,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兩人都想到了這一層,不由得陷入沉默。唐左琳手指撫弄著杯緣,很是不解。「既然以前都沒發現,為什麼外公他到這時候才知道?而且……他的態度也沒怎麼改變。」但若真要說起,就是她接觸的業務範圍要比以前更廣了,甚至還給了她一些實權,不過她沒興趣就是。
  
  她垂落眼臉,回想過去那些盼求親情的日子,黑潤的眼眸隱約泛起一股憂傷。霍克勤看得疼,其實……還有一件事,他沒告訴她,那比她的身世還更動搖她。他該講嗎?是該講的,但現在……他捨不得。
  
  好不容易失而復回,他想將她藏在手心裡,多溫存一些時候。
  
  他於是歎口氣,撫握她的手,給她支持。「有些問題,也許你該自己問他。」
  
  「……嗯。」會有那個機會嗎?唐左琳想著,卻不敢期待。她另一手握著胸前墜鏈,直到金屬變得燙熱。在那樣的分別以後,她開心他並沒有放棄追回自己,為了保護他,她自願回到唐家,如今有了籌碼,更是不甘再受縛,她決定任性到底。「這一次,不管發生什麼,我死都要巴著你,哪裡都不去。」
  
  她這保證給得不倫不類,卻安定了霍克勤躁動的心,他笑了笑。「好,我給你巴著。」
  
  「那你也要巴著我!」總不能一直都是她在倒貼吧?那也太可憐了。「我、我想給你一個家……」
  
  或者,這也是她自己的願望吧。想要和這個男人在一起、想要產生牽絆,成為彼此永遠的家人。
  
  「我好想生你的小孩喔。」爸爸基因這麼好,小孩肯定也不會差,不管男女都很值得期待哪。
  
  她陶醉地笑。這麼大膽的話,虧自己能講得這麼面不改色。霍克勤盯著她,沒說話,只見她眨了眨眼,回望他,在一陣斷斷續續的「呃」之後,耳根逐漸紅透,大概也想到了生小孩前必須經歷的「事」。
  
  霍克勤該失笑,內心卻震撼著,一個女人願意奉獻自己,真心真意的說要為他生小孩,給他一個家,如何不讓人感動?他從不許願,但若神可以遮住耳朵,裝作沒聽到,那麼,他的願望便是——不再孤寂。
  
  而這個女人聽見了。
  
  「如果要生的話,我想生三個。」
  
  「噗!三個?!也太多了吧?你以為生小孩跟生蛋一樣『咚』一聲就出來了喔?」暈倒!
  
  剛才的決心哪兒去了?霍克勤為她毫不掩飾的驚恐反應笑出來,嚴肅的面容徹底破功,原來他不是不會開懷大笑,只是忘了。他其實是隨口講個數字,生三個,也是希望孩子們彼此能有個依靠。
  
  喔,的確,生的人不是他,所以才能講得這麼輕鬆,可他知道,他會用盡自己的一切,在他有生之年全力守候他們。
  
  他很開心,難得這麼笑,唐左琳看得癡了,連抗議都忘記了。男人的笑容像是陰天裡的一束光,穿越那厚重的雲層照射下來,一片明亮,拂開了所有陰霾。
  
  雨慢慢停了,一切又再度歸於寧靜祥和。
  
  這裡沒有時鐘,也沒有日曆,先前被雨水包圍的山林像是一處被徹底隔離的世外桃源。大概是前一段日子過於戒備,霍克勤累了,睡得很沉,往日只需要一點動靜,他就會瞬間清醒,但今天即便唐左琳自浴室沐浴出來,坐上床沿,他仍維持著趴睡姿勢,文風不動。
  
  「是因為我的關係吧?」嘿嘿,難得自滿一下。唐左琳伸手拂略他額際的髮絲,他的呼吸很均勻,睡得很徹底,好似終於安心了一般。
  
  她心憐,想起自己從沒見過沉睡時候的他,雖然有近一年的時間住在一起,在南美時更是同睡一張床,寸步不離,但在她就寢前,這個男人絕對不會先去休息,甚至無論她有多早起,他都會在她睜眼之後立即醒來。
  
  因為長久以來太習慣了,所以不覺得是不自然的事,現在一想,才知道他為自己操煩多少,如今他放下了,是不是和自己昨天給予的保證有關?
  
  唐左琳撫著他,指尖有些疼了,這才明白,原來過分的愛憐也是會轉化成痛的。
  
  「好好休息。」她說,親吻他的眉眼,隨即輕手輕腳地抽身,離開房間,走到客廳。那兒有著一台電視,這三天沒人用過,不知道……還收不收得到訊號?
  
  她沉默著,反覆思量,手指顫抖著碰上開關。
  
  在這裡的期間,沒人提到外界的事,像是刻意隔離,但這樣下去終究是不行的。
  
  於是想了一會兒,她打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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